苏精

一、生平简历

张元济,字筱斋,号菊生,浙江省海盐县人,生于清同治五年(一八六六)九月二十八日。他的父亲张森玉,字云仙,号德斋,历任广东会同、陵水等县(均在今海南岛)知县。张元济幼年随宦在外,十四岁才回海盐,光绪十年入县学为生员,十八年中壬辰科二甲进士,同榜有蔡元培叶德辉等人,张元济选授庶吉士,二十年散馆后改分刑部主事,翌年考充总理衙门章京。这时他的思想转变维新,与陈昭常、张荫棠等在京开办“通艺学堂”,教授英文数学,又协助《时务报》在京师的发行工作。光绪二十四年四月诏定国是后,张元济由德宗召对一次,他面奏请实行新政,另上折建议新政总纲五条、细目四十条,并奉命搜集新学图书进呈德宗阅读,八月慈禧太后政变,张元济奉旨革职永不叙用,即南下上海,应南洋公学聘请管理该校的译书院。

光绪二十八年,张元济加入商务印书馆并筹设编译所,介绍蔡元培担任所长,不久蔡氏离职由张元济自任,主持中小学堂各种教科书的编辑;三十三年七月,朝旨授他邮传部左参议而不就,同年十一月浙江教育会推举他为会长;宣统二年五月,学部在京师召开中央教育会议,奏派张謇为会长、张元济与傅增湘为副会长,会议结束时他即发起组织全国性教育团体,定名“中国教育会”,以谋全国教育之发达及改良为宗旨,他并被推为会长,张謇与伍光建同任副会长;宣统三年袁世凯内阁成立后,十一月初任命他为学部副大臣,仍辞不就职。

民国以后,张元济专一经营商务印书馆,担任经理职务,曾于民国四年赴欧美各国考察及联络出版事业;一九二〇年,商务实行总经理制,他和高凤池二人改任监理,一九三〇年商务召开董事会,张元济当选董事长,以后继续蝉联直到一九五九年病卒为止,他参与、主持和督导商务印书馆先后将近六十年,使商务从草创初期的印刷业,蜕变成编译、印刷、发行一贯的出版事业,以协助教育、传播文化为经营的宗旨,从而奠定了中国最大规模出版机构的基础,与清末民初教育、学术的发展有密切的关系。一九四八年三月,中央研究院首次选举院士,张元济因为“主持商务印书馆数十年,辑印四部丛刊等书,校印古本史籍,于学术上有重大贡献”的原因而当选,在同年九月举行的第一次院士会议揭幕典礼中,他当众发表反对“内战”、主张和平以从事学术研究的演说。

一九四九年九月,张元济自上海前往北平参加中共政治协商会议,然后担任华东军政委员会委员,第一、二届人大会代表,上海市文史馆馆长等职,但他在一九四九年底商务印书馆工会成立大会上不幸中风,最后的十年都卧病在床,直到一九五九年八月十四日逝世,年九十三岁。①

二、涉园藏书

张元济出身于读书和藏书的世家,“涉园”一名起自明末他的十世祖张奇龄(字符九、号大白,万历举人)的书斋命名② ,九世祖张惟赤(字君常、号螺浮)是清顺治朝进士,继承父志将涉园辟建成海盐当地的林泉胜地,并开始着意搜藏图书。绵延数代之后,到乾嘉之际元济的六世祖张宗松(字楚良、号青在,监生)一辈时,藏书之富达到巅峰,除了家族公有的涉园旧藏外,兄弟九人中至少有六人都以藏书著名,以张宗松自己的“清绮斋”为例,其书目所载共有一五五九部,一万余册,其中宋元刊本五十部、抄本二九〇部,他和当时江南著名的藏书家黄丕烈、吴骞、鲍廷博等,都有往来借书校勘,张宗松还曾刊刻《王荆公诗注》等四部书。

张氏一门在道光朝后较为中落,公有的涉园藏书先售于苏州书肆,各房所有的清绮斋、芷斋、研古楼、坚斋等藏书,也先后相继散亡,连清绮斋书目都沦落到僧院的破纸篓中;接着太平天国之役,涉园名胜毁于兵燹而告荒废,园中所存刻书板片也荡然无存,数世盛业就此化为云烟,以致光绪末年叶昌炽为历代藏书家撰写“藏书纪事诗”时,虽根据一些零星资料录有涉园张氏一首,却因不详其人而列入无考者之内,到宣统中经张元济函告家世才重新补撰,叶昌炽为张氏写的纪事诗如下:“盐官城畔螺浮宅,月落乌啼唤奈何;欲续清河书画舫,图画松下已无多。”③

从上述可知,张元济虽承继了涉园之名,却没能承继涉园之书,他后来收藏的每部图书,都是自己一手获得的,不但如此,张元济又努力收回先人旧藏,只要得知书市中出现盖有涉园印记的图书,便不惜高价购回,各地好书的朋友如傅增湘也经常在北平代他留意,日积月累的结果,竟也陆续收回了五十二部之多,包括辗转落入于右任手中再售出的《荀子》《庄子》两部宋刊本,这些重返涉园的书中,最早的可溯至他的八世祖张?(字云渠、号皜亭,康熙举人)旧藏。

张元济因爱家而爱乡,数十年中搜罗海盐及嘉兴府(海盐旧属嘉兴府辖)地方文献极多,抗战时他和叶景葵等人在上海创办合众图书馆,为率先提倡,便将这些故乡文献全部捐入图书馆,包括三部分:嘉兴先贤遗著四七六部、海盐先贤遗著三五五部、涉园先世著述刊印及旧藏一〇四部,共计九三五部、三七九三册,合众图书馆曾编成《海盐张氏涉园藏书目录》,叶景葵在序文中认为这等于是一部嘉兴艺文志了,又说如果人人效法张元济从自家做起,用心搜罗乡里文献,联家而乡、联乡而县而省,则积小成大、化零为整,全国图书文献何患不备?

地方文献之外,张元济收藏的古本秘籍不少,尤其嗜好宋本,原因是“固重其去古未远,亦爱其制作之精善,每一展玩,心旷神怡。”④ 他曾为专收藏宋本的潘明训代撰一部《宝礼堂宋本书录》,书录前他的一篇长序至今也还是讨论宋本板刻印刷的圭臬,但却不曾为自己涉园中的宋本汇编过目录,因此除了收入《四部丛刊》《续古逸丛书》等的部分外,并不确知他究竟收藏有多少部宋本书,目前台湾已知曾经张元济旧藏的宋本原书,是“中央图书馆”的写本《宋太宗实录》、黄庭坚的《山谷琴趣》、欧阳修的《醉翁琴趣》、杜预的《春秋经传集解》、权德舆《权载之文集》等几部,数目虽不多,却每部都是连城般珍贵!

三、涵芬楼藏书

一九三一年以前,商务印书馆附设的东方图书馆,是全国规模最大的一所私立图书馆,它的前身是张元济自光绪三十年手创的涵芬楼,以善本古籍及方志享誉学术界;到一九二五年时经王云五的建议,与商务编译所其他中外新书并成一处,改称东方图书馆,以藏书之多及公开阅览闻名全国,但不久便在一九三二年初毁于日本发动的淞沪事变中。

张元济最初加入商务后,提出筹设藏书楼供编译所同人参考,以求提升出版水准的建议,原计划以八万元收购著名的陆氏皕宋楼藏书,不料日本岩崎财阀开出更高价的十万元,使中国四大藏书家之一的皕宋楼,变成了东瀛汉学重镇的静嘉堂文库。张元济继续努力,经同年好友蔡元培的介绍,收购蔡的绍兴同乡徐氏“镕经铸史斋”五十余橱藏书⑤ ,成立涵芬楼,接着吴县蒋氏“秦汉十印斋”、太仓顾氏“谀闻斋”散出的书,也大都由张元济网罗入涵芬楼。民国初年因为获得三个重要的大藏家:盛昱“意园”、丁日昌“持静斋”、缪荃孙“艺风堂”的善本不少,加上张元济屡次从北京书肆购回、及在上海陆续收得的书,涵芬楼便在商务的雄厚财力和张元济的主持擘画下,崛起为上海有数的藏书楼。

张元济自己有涉园藏书,又为商务印书馆经营涵芬楼,其间分际必需不相混淆,才不致遭人物议,这可举一部《宋诗钞初集》为例说明他的态度,当初他为涵芬楼购入第一批徐氏镕经铸史斋藏书时,便已发现其中有这部涉园先祖旧藏的书在内,上面还有他六世祖不少的手泽,张元济当然极渴望收回,但因书属商务公有而罢,事隔多年之后,他偶然在书肆中又发现一部同样的书,而且还是自前一部抄录的,当即买下并向商务同人商换其先祖旧藏,这件事始于公私分明而终于情理兼顾,他感叹地说:“吾家旧物,先人手泽,经百数十年流传于外,而复能为其子孙所有,岂非冥冥中有呵护之灵耶!”⑥

涵芬楼并入东方图书馆以后,仍继续不断地收藏善本,一九二六年左右,上海富商兼大藏书家的蒋汝藻(字孟苹,吴兴人),因为事业失败,其“传书堂”(密韵楼)典押于银行的藏书,辗转流入涵芬楼,这批曾由王国维费数年之力编撰书志及校勘过的珍籍⑦ ,成为涵芬楼历来最重要的收藏之一。到一九三一年时,涵芬楼(即东方图书馆的善本部)共收藏三七四五部,三五〇八三册的善本书,其中宋板一二九部、元板一七九部;此外,涵芬楼还有二六四一部,二五六八二册的方志,在当时仅次于北平图书馆,高踞全国第二位。以上并不包括涵芬楼最后整批收入的江阴何氏“悔馀庵”四万册,因这批书才于一九三一年购得,尚未动手整理,翌年初的淞沪事变爆发,炮弹炸毁了商务印书馆与东方图书馆的五十余万册书,也炸毁了张元济多年心血经营的涵芬楼,“战事至烈之际,飞灰漫天,残纸堕地,无一非吾商务印书馆之书。”⑧ 张元济寥寥数语,道尽近代图书文献的一大灾厄。

事变发生之前,张元济已觉得环境的不安,为保护得来不易的图书,曾陆续将珍本移藏公共租界的金城银行保险库中,但先后也只五四二部,五三〇〇余册而已,其中包括宋板九三部、元板八九部,涵芬楼被毁后不久,张元济即就这部分存书编成《涵芬楼烬余书录》,但迟至一九五一年时方才出版。

事变的第二年,商务组织“东方图书馆复兴委员会”,计划每年从盈余提拨的公积金内,以三分之一专做恢复图书馆的准备,这个委员会由张元济担任主席,他个人并捐出一万元,可是迄今半个世纪之久,东方图书馆的复兴却始终没有实现。

四、校印古书

张元济的两大贡献,一是主编学校教科书,供给清末兴办新教育的亟需;一是校印善本古籍,协助民国以来的学术研究。教科书是有时代性的,学术用书则可历久不朽,他辑校印行的成套古书,先后有《涵芬楼秘籍》十集、《四部丛刊》三编、《续古逸丛书》、《道藏》、《续藏经》、以及《百衲本二十四史》等,其中尤以《四部丛刊》和《二十四史》的印行,是张元济最杰出的成就。

《四部丛刊》是从一九一九年起,以涵芬楼的藏书为基础,纠合二十五位著名公私收藏家的善本,就经史子集四部中切合实用的书,选择最精良的版本,以影印存真的方式广为流通,初编在一九二二年出版,收书三百多种,装订成二千一百册,续编和三编相继在一九三四、三五年出版,共收书一百四十多种,装订成一千册,四编虽已辑成,却只印行了两种。

《四部丛刊》与《永乐大典》《古今图书集成》《四库全书》,同被认为是明代以后六百年来纂辑文献的四大书⑨ ,但《四部丛刊》除了规模庞大之外,张元济用于辨析版本、校勘异同、考证真伪的精神更多,这就纯粹是学养深浅的功夫了,许多书后都附有他的跋文或校勘记,同时在编印过程或再版重印时,如发现某书有更好的版本,便予增补或调换,即使毁弃原版重制也在所不惜,因此这部丛刊颇受读者欢迎,初编计划发行的一千五百部,在出版前已被预约至只剩数十部,以后除曾再版外,在台湾又经影印,但内容和版式都已有更异。

《百衲本二十四史》原计划包括在《四部丛刊》内,后来单独刊行,因为是集合各种不同版本的历代正史,而每一史又往往以两种以上版本配成,有如到处补缀的衣服一般,所以称为百衲本,这些版本也是他向国内及日本的公私藏家商借的,其中就有十五种宋本、六种元本,“遵古影制”的气势似乎不可一世,其实有的古本漫漶垢蔽、不堪卒读,尤其是自宋书周书的所谓“宋蜀本眉山七史”为甚,影摄后的底版非经过繁复费事的描润手续不可,张元济订下严格精密的程序,毫不放松地要求工作人员照办,因此从一九三〇年开始从事,直到一九三七年才完成出版,装订成八二〇册,读者见到的是描润后字迹清朗的影印本,但如将原本两相对照,任谁都会惊诧于不相容的存真与描润两者,竟能达到“矛盾统一”的地步,这也只有张元济的热忱和他主持下的商务才能如此,出版界是再没有像他这般对人对己的了。

学术成就当然不是单凭热忱便可获致的,张元济在辑印的同时,除就每一史的版本异同写有要旨跋文外,并逐页逐行的读校和笔记,先后完成多达一百余册的校勘记,一九三八年印行的《校史随笔》,其实还不到全部校勘记原稿的十分之一,傅增湘推崇他的成就,足与清代著名的史学家王鸣盛(撰《十七史商榷》)、钱大昕(撰《二十二史考异》)先后辉映,他的校印工作正如王氏自为期许的:“予任其劳,而使人受其逸;予居其难,而使人乐其易。”⑩ 而任劳居难的张元济之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其实也就是学术界对他的贡献的肯定!

注释

①关于张元济的生平,资料虽多而言人人殊、各有出入,尤以生卒时间为甚,本文张氏生辰及家世,是根据合众图书馆编《海盐张氏涉园藏书目录》、顾廷龙编《涉园序跋集录》两书,至于他在一九四九年以后的经历及逝世日期,是根据顾廷龙撰《回忆张菊生先生二三事》一文、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的英文本《中国名人传记》。

②一九五六年,顾廷龙为祝贺张元济九十生辰,辑印《涉园序跋集录》一书,台湾“商务印书馆”于一九七九年照本翻印,抽去顾廷龙后记而加进王云五一跋,王氏或不知涉园之名远承自明末张氏先祖,而于跋文中推揣张元济命名之意。

③叶昌炽《藏书记事诗》卷四。

④张元济撰、顾廷龙编《涉园序跋集录》第150—156页,《宝礼堂宋本书录序》。

⑤蔡元培与徐氏、张元济及商务三方面都有交谊渊源,他从光绪十二年起在徐家读书校书,长达五年之久,光绪十六年入京会试,十八年补行殿试,成为张元济的壬辰科同年,两人同选庶吉士,散馆后蔡点翰林,张改分部主事。戊戌政变后,张元济被黜出京,蔡也请假返绍兴,任徐氏所办中西学堂监督。光绪二十六年两人成为上海南洋公学同事,张元济加入商务后,并推荐蔡元培任编译所所长。

⑥同④,第264—265页,《宋诗钞初集》。

⑦王国维自一九一九年至一九二三年止,应蒋汝藻之聘为编藏书志,详情可参见王德毅著《王国维年谱》。

⑧同④,第131—132页,《大清一统志》。

⑨郑鹤声、郑鹤春撰《中国文献学概要》第204—205页。

⑩张元济撰《校史随笔·傅增湘序》。

原载《传记文学》第四十卷第一期(一九八二年元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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