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鄞高宇泰檗庵撰

甲申纪

檗庵曰:呜呼!由祸变之余,审事几之渐;气数所趋,人事召之:岂其微哉!先贤邱文庄有言:『世道本乎阴阳,其气各以类应』。因察神庙中年貂璫遍出,鲸戮里闾、豕缚守牧,小民奋袂而兴,驱豺殪虎而宁与之俱毙:上变无虚日,其「易」所称「一阴之姤」乎!当是时,天子春秋正盛,王皇后未有所出;王恭妃诞光宗、郑贵妃诞福王,储贰未定,邪谋横兴嗣续、忧危竑议忽发;而大学沈鲤去位,中允郭正域几中于危法矣——中允者,太子傅也。初,无锡顾宪成创东林讲学,一时从之者皆气节之士;屡弹射当世,当世欲得而杀之。于是,东林之禁日严;而沈相公、郭中允,则皆羽仪乎东林者也。未几,有男子持梃至太子宫门被获,击伤中官数人;谳者仅以「疯癫」奏。诸君子发其奸,于是有「大东」、「小东」之目——大东,谓东宫也。夫元良重本,建储大事至容小人叵测伏戎,奸谋屡见,疑魅疑神,莫可端倪;感应之理,宁有休乎!其明年,东师乃称帝建元;「遯」尾之厉,于此时占之。迨神宗崩,光宗立一月而逝,而李可灼进药之狱起;继熹宗登极,而李选侍移宫之事起。诸君子将力挽倾危、觊觎之奸,然其立言也,亦太苛矣!泾以渭浊、玉以铄贞,能免嫉乎?况奋迅感慨,又从而与为难也。当是时,唇方沸于盈庭,戎巳伏于秘禁;虐阉煽毒、乳媪交哄,一时憸人遂得而逞其恨矣。崔呈秀列诸君子姓氏百数十人为「天鉴」、「同志」、「点将」等录,嗾魏阉按籍而诛之;而海澄周起元,初以不列己名为耻。丑、寅之际,大狱烦兴,诸君子枕藉而毙,何异朱温白马之祸哉!时东师正为火然泉达之势,国家藩篱,一决不可复收;经略熊廷弼之旋废旋起,非小人误其成功耶?当忧反乐,有此一狱以之罗网,正人诸君子半死是中。及烈宗即位,巨憝幸枭。甫踰年而中原盗起,运自否而之剥,坚冰之象巳成。即以烈宗十七载之忧勤,茹荼集蓼,莫可拯济,至社稷是殉,为亿万世之大痛;岂不悲哉!

嗟乎!上下四十年间,阉人、妇寺相迭为奸;阴惨之祸先中于贤士大夫,而元命随之。故皇甫耻不与党籍,而东汉亡;安民乞免镌碑名,而北宋绝。考古镜今,治乱之几所由来也。今甲申殉节诸先生,多即汉所称三君并顾厨者流,终遘其凶,身名罔间矣!虽然,小人败之而有余,君子持之而不足。范、倪而下诸先生有灵,知必痛心于扶倾救毙之寡效;其忍以气数自安乎哉!

范景文

倪元璐

李邦华

施邦耀

王家彦

孟兆祥

马世奇

刘顺理

汪伟

周凤翔

凌义渠

吴麟征

申佳胤

陈良谟

王章

许直

陈纯德

吴甘来

成德

金铉

李国桢

刘文炳

张庆臻

巩永固

汤文琼

王德化

王之臣

俞志虞、顾铉、徐有声

朱纯臣、顾肇迹、薛濂、徐锡登、郭培民、宋裕德、邓文明、孙惟藩、杨崇猷、卫时春、吴遵周、王先通、张光祖、方履泰

李凤用、高时朋、褚宪章、方正化、张国元

徐允桢

郑之俊

彭琯

刘养贞

宋天显

王钟彦

刘有澜

施溥

李若琏

高寀

湛然

徐燝

蔺之垣

李国贤

沈青藜

张世禧

通州童生

周童生

东江米巷画士夫妇

武愫仆

魏学濂仆

孔四

费氏宫人

魏氏宫人

吴奎妻张氏

王氏

余之瑶

尹熙妻

张氏

王氏

金毓峒

卫景瑗

朱之冯

徐标

蔡懋德

朱廷焕

方文耀

彭士弘

周遇吉

张罗彦

张罗俊

殷渊

张履旋

刘永昌

许琰

范景文,字质公;北直吴桥人,癸丑进士。吴桥陷,一子死难,一子拷掠亦死。公自南京兵部尚书入阁,甫月余,贼至;公忧愤,减食三日。城破,自缢,为家人所解。乃赋诗二章,投井死。弘光朝,赠太傅,諡「文贞」。

吊方先生墓

夷、齐叩马谏,原不为武王;心忧篡弑者,借口于伐商。武烈当时变,二子念天常;各自具深心,并行岂相妨!顽民死洛邑,义士死首阳;死名与死节,武俱不忍伤!一时两知己,千载有臣纲。忆昔方正学,将无同肝肠!气不激不烈,节不烈不扬;悲风□寒木,至今有余怆!

倪元璐,字鸿宝;上虞人。壬戌进士,户、礼两部尚书。甲申三月十八日,有诏召元璐,密语移时出。次日,贼入城;曰:『事不可为矣!吾君其死社稷矣』!即朱衣束带,北向拜阙、南向拜母。乃索酒入书舍,于所供关帝前酹之三爵,亦三自引满;曰:『乃今得从公游』!时有中表施略劝曰:『何不效文山忍耻,出外举兵以图恢复耶』?公厉声曰:『血性男子,乃为此言』!曰:『谓太夫人在堂何』?乃泪下及颧,曰:『吾母年八十四犹健,夫复何憾』!遂捉笔题案曰:『宗社至此,死当委我于壑,慎勿棺衾,以志吾痛』!出厅事,南向坐而自缢。顷之,贼骑至,问公何在?则已陈尸于堂;愕然曰:『可惜明朝一好官』!伪兵政王公弼示于门曰:『忠义之门,扰者罪』!复遣伪礼政巩焴致奠而去。弘光朝,赠太保,諡「文正」。

初第,同门集重五

他家箫管我埙篪,竞渡人齐到曲池;各出辟兵符一道,散为续命缕千丝。人如旦日寅方始,节正中天午未移;葵作臣心蒲作酒,百年莫负看花时!

李邦华,字懋明;吉水人,甲辰进士。以忤璫,归田。先帝起之家,历官左都御史;人望归之者四十年。都城陷,公闭门,书版云:『堂堂丈夫,圣贤为徒;忠孝大节,矢死靡他』。更衣,望阙叩首,口占文山「人生自古皆有死,留取丹青照汗青」之句;乃自缢。弘光朝,赠太保、吏部尚书,諡「文忠」。

施邦耀,字四明;余姚人。己未进士,左副都御史。都城陷,问其仆曰:『倪尚书何在?侦之』!还报云:『自尽矣』!公语曰:『若等候此,吾往视倪尚书』。入内,久不出;视之,已缢死矣。先帝之变,二公知之早,故殉难最先。绝笔诗有云:『惭无半策匡时难,唯有一死答君恩』之句。弘光朝,赠尚书,諡「忠介」。

王家彦,字尊五;莆田人。壬戌进士,协理京营戎政兵部右侍郎。贼入城,公时守得胜门,飞炮击贼。忽见城东烟尘起,欲督兵血战,军士不应;望阙叩首,哭曰:『臣无以报陛下矣』!跳而下,臂□骨俱折。义男王权麾下将黄勤掖入民舍,公解带自缢!带断,权涕泣曰:『老封君年高,须为后图』!公曰:『城破身死,谊所当然。但主上存亡未卜,恨不触死御前,以彰辱国之罚!既不能承欢膝下,惟一死报君父矣』!复缢。俄顷而绝。贼大索公尸,纵火焚舍。越三日,权等至故处觅尸,仅焦半臂;旁观无不掩泣。弘光朝,赠太子少保,諡「忠端」。

孟兆祥,字肖形;北直交河籍,山西泽州人。壬戌进士,刑部右侍郎。初以忤璫削籍,起历今官。贼入城,自缢于守城之所。子章明,亦同殉;姑、媳并缢。弘光朝,赠刑部尚书,諡「忠贞」。

孟章明,字絅宜;癸未进士,观政,未选。闻其父死,亦自缢。赠河南道御史,諡「节愍」。

马世奇,字君常,号素修;无锡人。辛未进士,历官中允。都城陷次日,知先帝之变,贻书其弟曰:『吾母衰耄之年,闻此异惨,自极不堪!弟宜婉曲解喻。不孝莫大于辱身;忠、孝非二事也』。即沐浴更衣。设香案于庭;取「周易」、「金刚经」及印、牙牌置案上,北面稽首谢恩、南向拜母。家人环泣曰:『谓太安人何』!公曰:『正恐留此身为太安人玷耳』!麾之出,取纱帨自缢。二妾朱氏、李氏,亦并缢。壁间题云:「马世奇同二妾殉节于此」。弘光朝,赠礼部右侍郎,諡「文忠」;两妾赠孺人。

刘顺理,字湛六;杞县人。甲戌状元,左中允。都城陷,亟命家人速置棺。城既破,妻万氏、妾李氏愿先死,公大喜,视其投缳,笑而拜之;乃冠带自缢。冠不得入,大笑,取其冠翅;既就缳,仍正其冠。须臾,乃殒。有四仆,公犒而去之;不去,亦同殉:一时死者十二人。弘光朝,赠侍郎,諡「文正」;万氏、李氏,俱赠淑人。公居乡极善,里人皆德之。城既陷,贼有籍河南者数十人至;云:『吾侪正来卫公,不期全家死矣』!罗拜涕泣而去。

自赞

成仁取义,孔、孟所传;文山践之,吾何不然!既掇巍科,岂可苟全;三忠祠内,不愧前贤!

汪伟,字长源;休宁人。戊辰进士,简讨。二月,贼犯三辅,保定巡抚徐标死于叛帅;公流涕曰:『国事其去矣』!或劝之乞归;曰:『知危而逃死,如大义何』!三月十七日,贼薄城;次日将晡,呼一老班,属以六岁儿并橐中金曰:『城破,我当死,以血胤累汝;俟南北通,得归乡里,吾夫妇感汝德九原之下矣』!老班泣诺,挈儿去。十九昧旦,亟呼其夫人起——继室耿氏也,曰:『日者所期,在此刻矣』!乃书其衿曰:「翰林简讨汪伟妻耿氏」;趣云:『其加纫』!夫人唯唯退。俄报夫人死,公视其侄,哂曰:『汝婶成吾志』!□欲自尽。侄抱公,泣曰:『弟已得托,婶已死;无妻、子累,曷图自全』!公谬曰:『良是!须亟觅匿所』。侄奔出,得一小空室归告;则公已自缢死。投缳时,偶在耿夫人右;曰『虽颠沛,不可失序』。乃解悬,正左右而毙。题壁三行,首行书「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城陷,东宫讲官同继室死节」;次行书「身不可辱,志不可降;夫妻同死,节义成双」!末书「新安汪伟绝笔」。弘光朝,赠少詹,谥「文烈」;耿氏赠恭人。公尝书邸壁云:『看世不破,为世所弄;看人不破,为人所弄;看身不破,为身所弄』。公之临难从容,盖深有得于斯言。

周凤翔,号巢轩;山阴人。戊辰进士,左蔗子。李贼檄百官入朝,公勉强入。有先俯伏呼「万岁」者,公忽大声恸哭,极哀;于是群臣亦多涕泗奔走者,班大乱。公疾归邸,作书别其父。有云:『君辱臣死;君死,臣焉可生!况男自归讲职、忝列侍从乎!忠孝不能两全,矢以来生再图奉养耳』!南向四拜,遂自缢。二妾同死。弘光朝,赠礼部左侍郎,諡「文节」。绝命诗有「碧血九天从圣主,白头双老泣忠魂」之句。

凌义渠,字骏甫,号茗柯;乌程人。乙丑进士,大理卿。三月十九日昧旦,闻召对,疾趋长安门;拱立达曙,门竟不启,乃返就邸舍。俄而城陷,人马声嘶;公端坐,神色洒然,须髯怒张。无何,闻先帝之变,号泣徒跣,举首触柱,悉火其所评骘书并己所着述。左右相视变色;盖公平日无他嗜,嗜书;今焚,知公志决死;因潜取绳、械等物匿之。公瞩视,怒甚。客有以庭闱为言;改容谢曰:『是固痛心;然身已许国,义无两全也』!会有传先帝信未实者,公急出舍曰:『我见君则随君,遇贼则骂贼死耳』!道知凶闻确,遽归;索冠服,仆以青绣进,却之。易绯,设香几,正笏向阙拜;捉笔上尊人书曰:『尽忠,即所以尽孝。男视死如归,含笑入地下矣』!点画不苟。嘱曰:『我死,可书我柩「死节孤臣凌义渠柩」』!遂自缢。年五十有二。弘光朝,赠刑部尚书,諡「忠清」。

吴麟征,字磊斋;海盐人,壬戌进士。甲申三月初七日,以都给事拜太常少卿。十二,受事;十五,奉命守西直门。十六,贼突至城下,炮声震天,矢如蝟集;次日,督从者载土石塞门。是夕更深,兵部尚书张缙彦遣二卒手令箭飞至,求出;公诘之,语塞,转从德胜门去。十八,贼大至。公急入朝,请见先帝言状;已二鼓,少宰沈惟炳禁出入,排闼直入。学士魏藻德曰:『朝廷大福,自无他虞。兵饷旦夕且集,何匆遽若是』!内臣佩刀出者数十人;公度不得见,叩首出。遇总宪李邦华,道不可为状;泣而别。十九黎明,贼从德胜门入。公距户自经,为从者所解;公曰:『若得一见天子,吾无憾矣』!使人掖之走,风尘扑面,不能前;遂入道左三元祠,视屋梁曰:『吾终此矣』!索酒饮,曰:『吾年五十二,须发尽白。以此衰病之身蒙皇上殊恩,爵列卿贰,愧无尺寸以佐国事!今国亡贼入,何颜自立乎』?众皆哭;公止之曰:『毋乱我方寸』!因睡。约二鼓,喉间咯咯有声;仆张俭觉,起解之。公复苏,曰:『苦我、苦我』!遂起,作绝笔书,又作寄兄秋浦、弟雉先及三子书。次日,其友祝渊至,见公角巾青衫,项多缳痕;涕泣不能仰视。公笑曰:『毋徒效儿女子为』!引酒共酌,语渊曰:『余壬戌登第,梦一人叉手向背,吟信公「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沈雨打萍」之句;问之,云是隐士刘宗周。时尚未识刘公;后刘在仪曹,相对爽然。今与刘周出,而刘先隐;山河破碎,不死何为!子归矣』!渊别去。逆臣高翔汉已受伪署,素重公,来劝公降;厉声却之。复投缳,家人抱持不释;奋身自捽,束帛而逝,白髯戟张——时三月二十日。越三日含殓,面如生。弘光朝,赠兵部右侍郎,諡「忠节」。初,公有撤宁远、守关门之议,有「吴将军可大用」之疏;又陈整饬江南,为京师应援:皆格不行。

遗嘱

祖宗二百八十余年,宗社移旦而失,上有龙亢之悔、下有鱼烂之殃,而身居谏垣,徘徊不去,无所匡救;法应褫服。殓时,用角巾、青衫,覆以单衾、垫以布蓆足矣。棺宜速归,恐系先人之望;祈知交为邪许焉!茫茫泉路,耿耿寸心;所以瞑予目者,又不在此也。罪臣吴麟征书。

申佳胤,字井眉,号素园;永年人。辛未进士,太仆寺丞。甲申二月,奉使近藩。贼势渐亟,朝臣多藉事引去;左右劝公曰:『既在外,可以脱』!然公奋袂流涕曰:『京师兵力空虚,脱有不虞,「安卮与共」之谓何』!乃星驰入都;时甲申三月十二日也。知大事已去,贻书其子涵光曰:『行己曰「义」,顺数曰「命」;义不可背,命不可违。在朝、在野,无二道也。天下事,坏于贪生畏死。死于疾、死于利、死于刑戮、死于房闱斗争,均死也;数者,宁死不惜!遇君父大节,缩首垂涕,百计求生;此真不善用其「死」矣。吾受国恩,誓以死报』!时公母年七十,迎养燕邸;左右以此为解。公曰:『业以身许国,势难两全』!十八日,聚宾客,为幼子煜冠;曰:『昔之人,有行之者』。以平生着述付之,曰:『吾作官无长物,半生精力尽此』。次日城陷,或请易服匿他处;公笑曰:『吾来此何为者?入而避,何如避而不入乎』!已而闻先帝凶问,仰天呼圣明者三。两仆固守不去;公绐曰:『吾欲有所往,可随行』。至王公厂,有井;两仆知其意,急挽之,断袖而入。两仆呼号救之,公在下呼曰:『急慰太安人:有子作忠臣,莫过戚也』!时年四十有三。未几,贼从东关溃回,肆焚掠。子煜掖太安人夺门出,僮仆皆从。徐起凤者——佣书,从公十年,号泣请留;曰:『俱去,柩谁与守』?贼将焚邸舍,起凤跪曰:『主以忠死;柩在,幸勿焚』!贼怒,鞭之;请愈哀。贼感动,乃不焚。及虏至,逐居民外徙;凤惧,遍求其同里,得镌工朱攀桂等二十余人,舁柩至天宁寺,得全。弘光朝,赠太仆寺卿,諡「节愍」。

陈良谟,原名天工,字宾日;鄞人。辛未进士;谒选,得推官。时止有云南大理缺,众说公且缓期,可避此远地!公毅然曰:『滇非王土耶?「四方惟命」之谓何』!卒就选。迁四川道御史,巡按四川。督师杨嗣昌以荆州阻江路绝,欲导贼入荆,三面寨兵以困之;贼冲蜀抚邵捷春一军自夔入蜀,于是捷春得罪。公拮据御贼,无所失。于是疏嗣昌失事于朝,诏公再按蜀一年而还。三月十九日,闻城陷,语左右曰:『吾为国死,义不顾家。只此先君窀穸、老母侍养、中年无子、嗣继未定,须一言。因嘱左右书绝命词一章。公妾时氏新娶,欲遣之归;曰:『相公有志尽忠,讵谓妾妇人不能死耶』!乃先公缢。公欣然就缳,询其友李芳泰曰:『安得有明巾』?泰即以己巾易之。从容整冠,扃户而绝。弘光朝,赠太仆少卿,諡「恭愍」;时氏赠孺人。初,公按蜀回里,将复命,行有日矣;友人往见,绘己像,冠服俨然。曰:『公何匆匆事此』?曰:『时事日非矣!既以身付国家,宁必生还耶!聊作此遗后人耳』。赴京,未半载而遇难。

王章,字汉臣,号芳洲;武进人。戊辰进士,陕西道御史。甲申三月,奉命巡视京营;即请补伍给饷,深以为忧。三月十三日,阁臣蒋德璟归,送之郊;泣数行下,曰:『贼渐亟矣;饷匮伍虚,如都城何!惟有一死。所忧者,君国耳』。返邸中,沐浴更衣;家人询之,不顾,登城。十九日,贼入,各门炮声并寂;语同事科臣光时亨曰:『事急矣,速死为幸』!时亨曰:『如是死,委同士卒。莫若入朝,询帝行在不得,则死;死得所也』。因易青衣小帽,劝公同易,方可达宫门;公曰:『汝之造朝者,恐委同士卒,期烈烈死也。若易去官服,官不官,卒不卒矣』!行数步,贼骑掩至,呼「下马」!时亨遽离鞍前立。公曰:『视兵御史,谁敢叱之』!贼槊中公股,堕马;连呼「降否」?时亨跪地乞降。公大骂,贼碎其膝;坐地肆骂,锋刃交下,受五创不仆;贼弃去。日暮,家人遍觅,于女墙边得之,张口怒目,以一手据地;以为生也,呼之死矣。年四十四。妻万氏,在家大恸,卒。子之栻,死丙戌之难。公为孝廉时,授徒陈恭烈庙中;梦神揖之升座,曰:『忠孝,吾与公共之』!后果諡「忠烈」,赠大理卿。

许直,字若鲁;如皋人。甲戌进士,考功员外郎。城陷,讹传先帝出齐化门,诸臣拥驾;直亦微服往从之。甫出门,见贼充斥道路,即返;曰:『驾必不能出也』!俄传帝崩,欲自尽,家人守之。或以家有老亲为言;公曰:『吾自读书时,便有今日。老父自幼以忠孝相勉,前屡书云「闻汝持己以廉,无忝厥职,即此便是大孝」。有「君死而臣生,谓之厥职无忝」者乎?吾未见不忠而能孝者!家有伯兄,可以承祀;弱子俾为忠臣之裔足矣!稍缓,则亏体辱亲,并尔辈不可保也』!冠服,北向再拜,复南向拜父;作家书并六绝句,因谕仆翼日图间道归。复呼一仆,随入室;取麻,命作缳。仆战愕不能措手,斥之去,遂自缢;一手持练尾、一手上握,颜色怡然。越二日,始殓。赠太仆卿,諡「忠节」。

绝句

掷笔翻然辞世行,老亲幼子隔幽明;丹心未雪生前恨,青简空留死后名!

临终歌

吾君死兮,宗社亡兮;吾将何归兮?虽曰百年兮,不可信兮!

陈纯德,字澹玄;零陵人。庚辰进士,顺天学政。将按遵化,贼亟,不得进;亟退入。京城陷,自缢。赠太仆卿,諡「恭节」。

吴甘来,字和受;新昌人。戊辰进士,户科都给事中。与汪伟约同死,作绝命诗有「到底谁贻四海忧」之句;遂自缢。赠太常卿,諡「忠节」。

成德,字玄升,号潜民;霍州人。辛未进士,兵部武库郎中。贼临城,以书约马世奇曰:『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我等不能匡救,贻祸至此;惟有一死报国耳!年兄忠孝夙禀,谅有同心!预订斯盟,毋忘息壤』!及城破,先拜母,母缢;次揖妻,妻缢;又揖妹,妹亦缢。乃持鸩酒,赴东华门梓宫前哭奠,触阶死。赠大理卿,諡「忠毅」;母张氏,赠淑人。

金铉,字伯玉;武进人,留守卫籍。丁卯北直解元、戊辰进士,兵部车驾主事。负气节;初谏谪黄道周被逮,廷杖。贼入城,衣冠拜母,人紫禁,投御河死。母恭人章氏,亦自缢;妾王氏、弟诸生錝,俱投井死。弘光朝,赠太仆少卿,諡「忠毅」。

李国桢,字兆瑞,襄城伯;江西丰城人,和州籍。总督京营;贼至,百计绸缪,科臣戴明说以私憾参之。三月十六日,匹马赴阙前,欲入殿,汗雨沾衣;内侍以「非时」止之。公曰:『此时君臣多见一刻,是一刻事』。诸臣惶惧问故,曰:『城守军皆疲傲不用命,奈何!鞭一人起,则一人复卧;奈何』!上召入,命内侍俱上城。十九,城破;二十一,见贼,愿触死,苦争三大事:一、祖宗陵寝不可犯;一、先皇帝当葬以礼;一、太子、诸王不可杀!再四哀切,贼从之。贼先以柳棺殓帝后,因公言,易以梓宫。四月初二日,为帝后发丧,葬于田贵妃园;百官无一送葬者。公送葬回,遂自缢。赠太子太师,进侯;諡「贞武」。明说则附贼;虏至,又委贽焉。

檗庵曰:当日南迁之议,未必非也。唐玄宗之幸蜀、德宗之幸奉天,正以天子尚在,足以呼动天下之人心,而国事不至于一败而不可救。「国君死社稷」,乃古来诸侯之说;岂天子之义哉!惜乎!烈宗徒守小节,而不较于天下大计也。虽然,烈皇帝早宣夕对,何异「将伯助予」之呼;而诸臣处心积虑,一于蔽欺,致十七载忧勤之圣主竟与建安、天佑等君同书「亡国」!后之视今,知无不穿龈裂眦于千百世之下也。乃更输诚受职,攘攘恐后;天子遗骸越在榛莽,无一人过而问者!卫懿公之无道也,其下犹有纳肝之臣;乃以先皇帝而不能得之于臣下,三光晦精、百骸走肉,欲不沦为异类也,得乎?襄城之死最晚,其功甚钜;先后之际,处死更全。不然,范、倪诸公身列箕尾之间,亦必回首鼎湖,恫心不巳者矣!

刘文炳,字淇筠;任邱籍,南直海州人;先帝生母刘太后侄也,袭封新乐侯。贼入,语弟右都督文耀曰:『吾家世受国恩,岂忍见此』!将眷属十六口埋一大井,闭之;令余丁悉入楼,积薪环其室而焚之,自赴火同死。赠太师、恒国公,諡「忠壮」。弟赠太保,諡「忠果」。其叔都督刘继祖,亦同殉。

张庆臻,字凤华,永城人;嗣封惠安伯。贼入,自缢。赠太师,进侯;諡「忠武」。世职之殉难,新乐、惠安为最着。

巩永固,字鸿图;大兴籍、山东蒲台人,附马都尉。先一年,公主卒,柩在堂;生女数人。城陷,缚女灵前,聚赐物及家赀于侧,举火焚之;然后自尽,大书「世受国恩,身不可辱」八字。赠少师,諡「贞愍」。

汤文琼,字□□,□□□人;布衣。京城陷,自尽;衣带一纸云:『位非文丞相之位,心存文丞相之心』!贼见之,叹息;以此责大学士陈演而杀之。赠中书舍人,列于正祀。

王德化,总督京营太监;宛平人。先帝崩,未葬,同周皇后尸在东华门外,覆以芦蓆;公痛哭争之。出朝,见兵部尚书张缙彦青衣待罪殿前,叱之曰:『汝辈误国至此!今不速殡先帝,乃复推戴新主耶?犬豕将不食汝』!缙彦垂眉曰:『何与我事,自有主之者』!公连批其颊,以颈触之;遂被害。谥『忠愍』。

王之臣,内监;大兴人。先帝崩于煤山,之臣从之。同一系,先帝在树上,之臣跪旁、坠之而死。一云王承恩。

檗庵曰:国朝阳明之气多蚀自北司,振、直、瑾、贤之祸败我国家,固矣;而神庙时税使遍于天下,其靡烂又可胜道哉!盖求善良于阉寺之中,百不得一;自古为然。今两人之殉国,斯又学士、大夫所多愧死者而毅然自振,岂必待教而兴者耶!唐室受宦者之祸为烈,后至草薙而禽猕之;迨亚子之称帝也,张承业独为唐死。欧阳公言五代全节之士三人而已,而不及承业。呜呼!又岂可以阉寺而忽之哉!

又曰:都城殉难之臣,盖有三蚀矣。「国变」等录镌布纷传,见闻殊词;风影华实,且有欲出入一、二人而为之者:则薰莸曷准也!马士英当国,以政府为市肆;显恤大典,上下惟视金钱。不必全节之臣,间与褒崇;彼烨烨者,厄末諡矣。寇氛正扬,胡尘旋塞,河北数十郡即沦异域;汰讹裒实,久之弥淆:委巷沈忠,其湮没可胜言耶!予于诸公最显白之外,余有未悉其详者仅列姓氏于左。夫死者,人之所难。如诸公授命遂志在一日、二日间者,上也;审几观变、未能自决,势穷而节见者,斯亦无憾矣!彼朝贼而被勒贿死者,乌足语哉!

俞志虞,字华邻;新昌人。甲戌进士,御史。城破之日,自缢。顾铉,字青城;成都人。丁丑进士,兵科给事中。徐有声,字闻复;金坛人。庚辰特用,户部山西司郎中:以上三公,弘光时并赠太仆少卿,諡「节愍」。

朱纯臣,字心翼;成国公。怀远人。顾肇迹,字超之;镇远侯。江都人。薛濂,字中涵;阳武侯。胶州人。徐锡登,字如苍;永康侯。合肥人。郭培民,字有谷;武定侯。临淮人。宋裕德,字克明;西宁侯。定远人。邓文明,字见龙;定远侯。虹县人。孙惟藩,字元辅;怀宁侯。大同人。杨崇猷,字临沂;彰武佰。六合人。卫时春,字和宇;宣城伯。华亭人,登州籍。吴遵周,字鼎铭;清平伯。辽阳人。王先通,字则阳;新建伯。余姚人。张光祖,字灿恒;彭城伯。永城人。方履泰,字子安;南和伯一元子,应袭。全椒人。妻沐国公女,亦死节:以上十四公皆世爵,各赠加爵一级,附祀。

李凤用、高时朋、褚宪章、方正化、张国元:以上五人俱内臣,附祀。

徐允桢,字中玄;定国公。凤阳人。

郑之俊,字汝珍;武安侯。歙人。同其子遇害。

彭琯,字予白;四川永州人。甲戌进士,工科给事中。

刘养贞,字念衡;大邑人。辛未进士,兵部武选司主事。都城陷,公诘责堂官张缙彦,谓『某日曾劝某处置防、某日曾劝某处设堵。缙彦不听,以及此祸』。公卒死之。

宋天显,字平怀;华亭人。官生,中书舍人。不肯赴朝,自缢。

王钟彦,字六有;华亭人。丁卯举人,国子博士。

刘有澜,字倚石;南宫人。庚辰顺天司李。被拘,投缳死。

施溥,字素庵;扬州人。恩贡,永清卫经历。

李若琏,字方山;顺天人。以武科,累职锦衣指挥同知。先帝初年,推镇抚理刑。为人内和外刚,不畏权势;一时缙绅被逮、为宦官所中者,俱得保全。后为患者所忌,遂落职。久之,起复南镇抚司。授事未一年,即遭国变;痛哭仆地。朝服,北向再拜;大书职名于厅事,投缳死。其兄若琳,乙丑进士;词林党于魏阉。时从贼,授弘文院。

高寀,字□□;宛平人。以太监高蜚、高起潜功,传授锦衣千户西司房掌刑。家饶,恒以私财佐公用;卫人诵之。贼破都城,公聚家人,语曰:『吾为人臣,当死忠。若为妇者,当死节;为子,当死孝』!谕其仆曰:『吾所有者,财耳;任若取之,无贻贼也』!又曰:『吾有二女已嫁,岂可令污于贼』!乃遣人引归,同缢死一堂。子有襁褓者二,皆系其母之膝死:一门十六人,无遗者。

申湛然,字□□;燕中诸生。有声,新乐侯兄弟从之学。贼攻城急,侯延湛然于家,以祖母瀛国夫人拜而托之。湛然引之家,使之执爨,庶免物色。为细人所首,逮湛然,拷掠备至,终不言。贼以木杌置湛然于上,覆以木杌,压以碾石;湛然故肥硕,腹脑皆裂、髓血俱流,至死不言。而刘夫人得全;至七月,以寿终。

徐燝,字□□;顺天人,太医院籍。癸酉,学院袁鲸取充弟子员。为人精悍多智,试辄高等。甲申之变,阖门九口皆缢死。

蔺之垣,字卫卿;大兴人,顺天府学生。家贫,藉馆谷以养亲。甲申之变,具衣巾,赴奎星楼缢死。壁间书绝命词一首,有「养士三百年」句;惜未得其全也。

李国贤,字□□;大兴人。少有才名。顺天府学生文多奇险,故久困场屋。有智略,人有疑事就决之,多惬所愿。贼既入城,虑兵少有变,尝令兵从某门出、至暮从他门入,别屯各所,扬言「大兵数万至」;于是大肆淫掠。是日,贤所居巷贼兵入,人皆开门迎之;贤独闭门,贼斫而入。贤继妻有色,贼犯之;妻大骂。贤以梃奋击贼,遂执至贼所称「刘国公」处;令之跪,不屈。左右强按之,大骂。贼怒,杀其妻;缚贤于柱,裂额上皮覆目,剜去两乳及膝上两骨,令其自死。贤大骂三日夜不绝声,方卒。盖此时能骂贼死最烈者,惟公一人云。

沈青藜,逸其名;宛平人、顺天府学生,居崇文门之东南隅。性至孝;家贫,以星卜养母。有劝其就馆者;答曰:『人生斯世得养亲者,久不过三、四十年。使就馆而违吾亲,吾不为也』!星卜所入,必市酒脯奉母,以为常。先帝之变,乃泣拜其母曰:『儿有妇、有男,可以养母百年;儿不能侍朝夕矣』!遂服衣巾,自缢死。

檗庵曰:诸生而死节,于义为贵。学校,彝伦所自出也。有言:「士未出身,可以圆通者」。本原之地,先失角喙;为此言者,杀万世之人心而有余矣。燕人余本为肃敏公子俊曾孙,以世职隶锦衣;身经甲申之变,后避乱吾郡,为余言燕中子衿数人事若此。

张世禧,松江人;礼部铸印局儒士。子懋赏、懋官,俱顺府学诸生。贼入京师,父子三人并缢死。

通州童生,逸其姓氏;家贫亲老,力学不倦。贼既破京师,徇通州;废将魏广乘与贼通,出官粮饷之,州遂陷。童生方读书,闻之,拜母长叹,出门赴水死;州人俱哭之。

周□□,顺天童生。闻变,悲愤搥胸,呕血数升死。

东江米巷画士夫妇,二人闻变,俱缢。

武愫仆□□;愫癸未进士,受贼职,索吉服,仆恸曰:『奴闻主辱则臣死。今皇帝大变,相公不哭临,反衣吉见新君乎』!叩头出血。愫不听;仆曰:『相公惑于名利,不信小人言,后必悔之!李贼贪淫,不久必败;小人不忍见相公之失所也』!遂不食死。愫受伪徐淮防御使;之任,淮抚路振飞擒解南京,斩之。

魏学濂仆□□,年老,长随在京。濂父大中死于魏庵,兄学洢扶榇归,号泣数日而卒。贼陷都城,濂以癸未新进士在京,计不自决;仆泣曰:『相公只思父兄昔日,即可决矣』!濂曰:『若欲我死耶』?仆曰:『焉敢!但恐隳相公家声耳』!后复屡谏,见不可易,遂自缢。濂遂受贼户政。散军粮,有一卒不愿受,曰:『小人,明朝卫士;乌可别领军食耶』!濂投笔而起,入内,愧恨自杀。

檗庵曰:学濂席先人之誉、禀通越之姿,娴文博艺,海内人望归之,如霜刃之新发硎也。当机不断,隳厥家声;正人为之短气、小人得以藉口,不亦惜乎!虽然,是何顽于仆而歉于卒也!前此免死之念胜,故婉曲讽谏而不可入;既而愧歉之心出矣,是以瞥然触之而无能以自容。主于中者异,故拒纳之情变也。嗟乎!等死耳,转瞬之间,苍素判矣。兰■〈艹洍〉让芳于野卉、鸾凤逊翮于凡禽,予能无三叹于斯哉!

又曰:武、魏二仆,未可以野卉、凡禽目之也。彝伦人所自致,志士仁人岂择地而成哉!惜逸其名,为之怃然!虽然,厮养卒之归赵王武臣,史亦不存其姓氏;李卓吾谓「厮即姓、养卒名,其姓名千载不朽矣」!二仆亦云。

孔四,绍兴人。父选四川主簿,没于京,失身为优;与勳卫常守经狎。经,凤阳人,工书画。京陷,经与四窖其金而逃。贼将官抚民获之,诘其藏;四指窖处,得免。经被杀,抚民留四自随。次晚,四乘其睡,取刀斫之,误中其股;四知不免,提刀骂曰:『我冀脱经,故指汝窖金处。若既得其资,复戕其命;我何忍惜他人财,自免死乎!我今为经报仇,恨不得中;愿为厉鬼杀汝』!遂自刎。首已断,身尚殭立;贼惧,众推之,乃仆。

檗庵曰:以余所录马素修、刘湛六、陈宾日、汪长源诸人之妻若妾,皆得随周母后之灵鞭雷电而吒风雨,岂不烈哉!其外又有宫女二人、民间之妻数人,皎然不欺其志;大学士魏藻德、陈演、大司马张缙彦诸人视之,果何如耶?昔人有咏毛惜惜诗曰:『恨无七首学秦女,向使裹头真杲卿』!然则左氏谓无勇者为妇人;大冠峨峨者至欲并于妇人而并不可得,则如之何!

费氏宫人,年甫笄,贼入宫,投井;贼知而出之,见其姿,互争。费曰:『我长公主也,若辈不得乱!必报汝主』。及见,李贼诘知非主,赐其将罗姓者;携出。又绐曰:『妾年尚幼,实出天潢,义难苟合。望将军怜之,择吉成家』!罗许之。乃暗挟利刃,伺其酒酣,尽力刺其喉;随自刎。贼悯其贞烈,葬之;始知初欲见李贼者,亦将绐其收己图之也。

魏氏宫人,贼入宫,前后奔呼曰:『贼入必净宫,我辈必遭其辱!有志节者须自决,免致污辱』!哭呼数四,跃入河内死。于是,宫人投水死者数十人。贼入,果净宫,每贼将给宫女三十人。

吴奎妻张氏,有绝色。奎为燕中长班,家虽贫,室宇甚洁。贼至其家,张伏屋后水中。贼去,往觅其夫,中途遇贼失散;张复归,一贼已据其室矣。夜,强淫之,贼熟睡。闻叩户者,知其夫也;潜起迎入,以刃刺贼死,取其财物而逃。遇井,张泣曰:『烈女不事二夫;昨之偷生受污者,忧君饥寒失所也;今得见君,死甘心矣』!欲赴井。奎力阻之;张曰:『君纵不罪妾,妾何颜复偷生乎』!遂跃入死。

王氏,罗田女子,适耿县人;甫三日,贼至,夫被害。其姑老而瞽,王忧姑刃于贼而已被污也,扶姑行十里遇深池,遂负姑同溺焉。

余之瑶,锦衣□□余□□女。年十八,适定国勳卫徐廷秦。贼破都城,阖室将走匿。姑使婢来引之,使俱去;瑶曰:『且将吾儿行,吾即至矣』!顷之,复一婢来;则曰:『再将吾奁往』!及婢复至,则已盛服缢死,壁上书「余肃敏孙女」五字;家人仓卒瘗之花墀中。贼退后,方启尸殓之,颜色如生;年二十二。

尹熙妻□氏,固安人。妻被贼掳,指前一池,绐曰:『吾夫藏金此中,可取之』!贼入水,妻力挽之至深处,贼遂沈溺;妻亦死。

张氏,北京城外女子。贼至,见其美,将淫之;女佯无难色,指井曰:『我渴,先取水饮我』!贼至井所,女奋力挤之堕井;女得脱。

王氏,北京民吴信妻;信居齐化门东,货绸。王氏色丽而性刚,贼缚信拷掠,王知不免,闭户自经;贼斫入解之,强奸焉。王力不脱,乃嚼断贼舌;贼怒,剖其腹死。贼含血走,口不能言;诸贼以为有祟,弃之去,信得脱。贼断舌,不食死。

金毓峒,字鹤翀;完县人。甲戌进士,御史;监督师大学士李建泰军。建泰出都,时贼已亟,恇怯不进;公乃奔赴勤王。比至京师,已陷;公还师真定,婴城固守。贼至,急攻数日;力竭,城陷,械赴贼营。见道旁井,奋刀(一作力)击贼,应手而毙;乃破械,投井死。妻王氏,亦自缢。

檗庵曰:先皇帝锐意平贼,咨嗟四顾,当时诸臣究无有出而副其望者。杨嗣昌之办贼也,欲以荆州予贼,盛兵四面迫而困之。而献贼辄践夔府入蜀,于是归罪蜀抚邵捷春而杀之;盖初檄捷春守荆州蜀界,而不能御之也。踰年,贼既净蜀,于辛巳二月忽犯襄城,一夕而破;遂至流毒中原,不可复救。孙傅庭在秦中,欲蓄全力以歼贼,需之岁余;癸未秋,方统师出潼关。贼故不亟御我师,徘徊唐、邓之间;觇兵四出,乃以枝骑争潼关,扼我饷道,全军遂没,先锋白广恩遂降贼。自此入潼关,关中尽为贼有;而傅庭渡河走山西,不知所终。二者乃国家失事之要领,两督师之肉,宁足食耶?且督师之任,国家司命在焉;每见谕下,诸臣避之如避水火。至以推毂之名,巧为释罪之计;往往举之缧绁之中,加之三军之上。无何,辄以不任轻去;究无有为平贼计者。烈皇朝夕靡遑,无能出诸臣欺蔽之范围。最后,躬饯李建泰于都门,仓卒之际举一书生驱之赴敌,无异举三百年之金瓯玉版拱手授建泰,使致之贼耳;不亦可为痛哭哉!建泰至真定,即为贼用;金公以监军死难。故于金公之事,而为之致慨如此。

卫景瑗,字带黄;韩城人。乙丑进士,大同巡抚。贼至,被执;令之跪,不屈,大骂;贼磔之,至死骂不绝口。赠兵部尚书,諡「忠毅」。

朱之冯,字勉斋;大兴籍,徐州人。乙丑进士,宣府巡抚。骂贼不屈,被杀。赠右都御史,諡「忠壮」。

徐标,字鹤洲;济宁人。乙丑进士,保定巡抚、兵部侍郎。先是,真定知府邱茂华闻贼至,预遣家属出城;公闻,执之下狱。斩贼使说降者,碎其伪牌。适属弁争中军官,不听;闻公登陴,劫出城杀之,叛降贼。赠兵部尚书,諡「节愍」。

檗庵曰:徐公之死,则有间矣;以其不死于贼,而死于叛将也。吾观其守城之志,则有取焉尔。

蔡懋德,字云怡;崑山人。己未进士,山西巡抚。贼至,死之。

朱廷焕,字中白;单县人。甲戌进士,大名兵备副使。三月,贼刘宗敏传牌招降,公击碎之;鼓励士绅,分守各门。初四,贼环攻之;城破,被执。逼之降,不屈,骂不绝口;贼怒,缚之桅竿,射杀之,悬其首通衢。合家或缢、或投井,相继死。赠右副都御史,諡「节愍」。

方文耀,字怀□;龙溪人。庚辰进士,河间知府。被执,贼杖之;大骂不屈而死。

彭士弘,字仁寰;辽东人,南宫知县。贼既陷畿内诸郡邑,公励士民,饬守具;众咸谓『贼势已重;邑小,恐不能支』!公曰:『吾奉命守兹土,生死以之。若尽力击贼,纵不胜死,亦瞑目』!众环泣曰:『臣谊也,如生灵何』!公亦泣曰:『人心如此,大事已去;吾尽吾心耳』!士绅卒迎贼入。公绯衣坐堂上,贼问何故不具饷?公怒目曰:『吾朝廷守土臣,岂为盗贼具饷』!贼怒,斩之,悬首南门。

周遇吉,字萃庵;降夷种。锦衣卫指挥,任三关总兵。夫人刘氏,亦夷女;骁勇多能。贼势亟,公请益镇兵三千;报可,以副将熊通统之。甫至河于,叛将陈尚智迎贼过河;通归镇说公,公叱出斩之,传首京师,请援兵——时甲申二月十三日。次日,贼至宁武,公列兵城外鏖战;夜则收兵入城,登陴炮击,贼死无算。炮尽,密令壮士伏巷,开门诱;贼入将近万余,亟下城闸,巷兵四起,杀之殆尽。贼四帅歼焉,恚甚,环攻四昼夜;力不能支,城陷。城中兵民感公义,俱不屈,尽为贼屠。公伤重被执,骂不绝口;贼缚之竿首,乱矢射之,共脔其肉。刘夫人率家丁百余据署,凭墙力射,无一矢不中贼;贼不敢近,用火环烧之,阖署焚死。及贼入京,莫不啮指告人曰:『好个周总兵,杀我兵数万人!若再得此一人,我辈安得至此』!諡「忠武」,祀旌忠祠。

张罗彦,字仲美,保定清苑人。戊辰进士,稍迁吏部文选郎,晋光禄少卿。保定自崇祯己已虏入犯都城后,屡被侵;公多家居,常任城守事。十六年守城,有给事奉敕过,夜半呼,城门不开。给事怒,劾张吏部擅司城钥;诏置不问。十七年春,李自成破太原、宁武,由居庸关入犯都,遣刘宗亮等掠畿内诸郡而北,期会都下。保定镇将帅兵出外,新太守尚未至;公语兄罗俊曰:『吾郡为京师扞蔽重地,今任事无人;我里绅不出而图之,奈天子何!若不克济则死,固人臣之分也』。乃倡郡人登陴,为固守计。二月,真定将杀都御史徐标叛降贼,人心愈危。宗亮下河间,欲北向京师;闻保定坚守,引兵至。距守浃月,阁部李建泰至,率亲兵入城;时建泰有异志,其孔家丁为贼间,公手擒之。贼攻愈急,建泰在城上阻放炮者,同知邵宗玄愤,争之不能得,因欲堕楼死;公闻,驰救之,建泰乃下。时闻京师陷,公大恸,尽出金帛犒士,士无叛志。宗亮以城久不下,自杀其将数人,示必克;建泰乃密遣中军郭中杰、李勇入贼营约为内应,城遂陷——京师破后六日也。公归家,题壁以自志其处曰:「光禄寺少卿张罗彦义不受辱,缢死井亭」;遂自经。妾宋氏、钱氏、子庠生晋、幼女一,皆投井死。

张罗俊,字元美;罗彦兄。癸未进士,与弟同守城。城破,公从众中出搏贼;贼仆,公扼其项而啮其面,竟嚼一耳。贼至益众,公呼曰:『我皇明进士张罗俊也!汝等骂谓「张吏部霸城」者,即吾弟;不干百姓事,杀吾家足矣』!贼攒殪之。初,贼未至时,闻罗彦揭守曰:『霸城不开者,张吏部也』;及至叱名而骂:故公云然。子伸,庠生;投井死。弟罗善,庠生;罗辅,武进士——及眷属死者二十三人。

殷渊,字伯淞;鸡泽人,廪生。贼至,渊与同庠生杨祥麟等守义,以死拒贼。三月,闻先帝变志图恢复,约山中义勇五百人乘夜抵县,三鼓斩关直入;贼令秦植踉跄出走。呼集国中父老子弟,晓以大义,发丧行哭临礼;士民感泣。贼复至,叛将郝标等内应开门;渊与家丁王明血战,俱为贼杀,悬首城门。

张履旋,字□□;阳城人,吏部尚书张慎言之子。□□举人,赠御史。

刘永昌,字肇熙;南京兵部援剿总兵,□□人。甲申三月,率兵勤王;至扬州九龙桥文信国祠前,得先帝凶闻,恸哭仆地。诸军各怀贰心,公夜坐徘徊帐中,望阙遥拜称罪者四;遂投桥下死。史阁部疏于朝,乃勒石旌其处。

许琰,字玉重;长洲人,邑庠生。五月一日,闻北都陷,痛哭呼天;遍请当事起兵,誓以身殉。夜解带自缢,家人解之;复至吕仙祠自缢,陆道士救免。投胥江,值潞藩舟,援之出;赠以金,不受。之其徒丁钺武家宿,又欲赴水;身臂遍书「崇祯皇帝」四字,宛转哀号,路人流涕。次日,钺武往报其弟劝之归,进以饭;曰:『圣天子如此惨亡,我何忍下咽』!嚼瓯吞之,喉肿呕血,吐舌寸余而绝。琰生平志行矜卓,年十七,刲股愈母疾者再;忠孝乃天性也。赠五经博士。

临绝口授诗

平生磨砺竟成空,国破家亡值眼中;一介书生难杀贼,愿为厉鬼效微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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