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公五论

王道衰而《春秋》作。《春秋》者,以续王道之绝也。天子不能有王者之德,而王者之道存,则天下犹足以王。穆昭以降,周德衰矣。德衰于一人,道未圮于天下,周病矣,王未病也,故周不再昌而无损于王。夏、商之季,固犹是矣。古帝王之经纶以千余岁,文、武、周公之集成以百年,明明在上,赫赫在下,有以持之也。

德弃天下,天下不亲;道持天下,天下不崩。不亲者,一姓之泽竭也;不崩者,古今之势立也。有圣人者起,因而治之,犹手授之矣。盗贼不得而窥,夷狄不得而躏,则何弗如其手授之!晋盗贼、延夷狄而置之天位者,则封建之废也。此圣人之所甚慭也。封建之废,废于诸侯之横,极则必返之势也。诸侯之横,横于王权之不立;王权之不立,以喜怒任匪德,加诸侯而丧其道也。凡此者,皆周桓王为之也。平王之不恤其亲,不抚其民,德之衰也,夷厉以降之所均也。桓王之任私贪贿,用匪德以解先王之纽,道之圮也,三代末世之所未有也。故平王足以亡周,而桓乃以坏乱五帝、三王封建之天下,是以《春秋》托始焉。

周之东迁,晋、郑焉依。近于天子者,天下之所视也。尊视之同尊,亲视之同亲,怨视之同怨,侮视之同侮。郑伯不能为政,而夺以与虢公,乃郑伯敢于怒,而天子且抚之如骄子。翼侯为曲沃所逐,不能拯其乱,而立其子以求解于曲沃。晋、郑之睨王而土梗之,宜矣。夫既土梗之,则不复知有桓,不知有桓而叛桓,而蔑周,不知有桓而举天下诸侯之等杀灭裂以亡余。祝聃之矢集于王躬,而人维裂矣,侯伯而盗贼矣;曲沃之历改用夏正,而天维裂矣,中国而夷狄矣。夫既侯伯而可盗贼,则有力者之耰锄棘矜以起,何弗窃也!夫既中国而不奉正朔以自君其国,则夷狄而入中国,何弗可为主也!呜呼!圣人以万国奠天子,而以天子荣万国,万国之得立,天子纲之也。正朔可改而天唯人造,王可射而人唯力竞,则王不能居万国之上,而万国亦无以自居。至于六国强秦,而封建不能不裂矣,汉氏虽欲复之而固不能矣。复之不能,而盗贼窥天,夷狄攘正,吾不知天下之所终,哀哉!

桓王之为君,晋、郑之为臣,祸延于数千年而弗息也。故赤眉、黄巾之毒,刘、石、金、元之祸,自周以前天下之所未有,而皆于是乎成之。桓王之不王,王道之永丧,恶百于桀、纣,而害甚于洪水。前桓王立之三年而《春秋》作,其忧深矣。其义明,而其祸不可救,则何以言乎续也?盗贼夷狄迭主中国,而人犹知其非,以往来绝续,系人纪于不亡也,是则圣人之所续也。

君子相喻以性,小人相安以习。圣人知其然而莫之能违,故齐一天下以其所自然,而天下安之。贵者习于贵,贱者习于贱,向者习于向,背者习于背。如腓之从股,睑之卫目,莫喻其故而卒不舍。呜呼!谁破其习,使数舍其旧而不惊,则《春秋》之始是也。

宋公不王,而郑以为名伐之,犹习所向也;郑射王,而背者亦不惊矣。翼侯之奔,哀侯之立,犹习所贵也;锡曲沃命,而贱者亦不惊矣。夫法固有所困,思固有所殚,郑即服上刑,而亦与杀人者死均也。锡曲沃命,而恩殚矣。曲沃固曰王不授我,而岂曰无衣七也。于是天下乃幡然于习贵、习贱、习向、习背者之徒为尔,而疑圣人之愚己矣。人弃其习,而贱何弗可贵,向何弗可背?贱何弗可贵,而贵亦何弗可贱?秦之薙王侯如草芥,而刘聪且使晋帝行酒,不惊也。向何弗可背,而背亦何弗可向?朝耦耕,夕北面,而源休戴泚以一朝,冯道终身而五主,不惊也。夫圣人欲保天下之习,而后世亟乱其性,始于小人,终于君子。悲夫!吾不知其所归也。

王者不治夷狄,谓夫非所治者也。代之北,粤之南,海之东,碛之西,非所治也。故汉之涉幕北,隋之越海东,敝己以求强于外,与王道舛而速祸。非所治而治之则自敝,所治而不治则自溃。

春秋之时,允吾、己姓、陆浑、甲、潞之戎狄,既已授索,而列于明堂之末位,如之何其可弗治?弗与治之,则悍而自雄;不以其治治之,则假之利器以相向。《春秋》之讥会戎,非讥其不外戎,讥其假之会也。始假之礼,继假之兵,而利器在彼矣。秦、晋假狄兵以相伐,鲁假戎会以使抗,是君子之所忧也。以兽心之族,居吾之宇下,羁縻而与吾之职贡,有天下者之所尤戒。何也?以非所治而又弗容已于治,欲治之而又莫从治也。故春秋之戎狄,不能大有所伤于中国,而圣人惕然深忧之。千岁之下,祸所从生,终在于此,则岂不谅哉!成乎不可外之势,外之不可,终不可以治治之;内之不安,则患伏而发不可解矣。藉其可以外而置之不治,苟非汉武、隋炀之贪 ,闭关而摈之,夫岂难哉!圣人之惧,惧其不能外者也。不能外,将内之乎?而抑不能内也。不能内,则一旦外之乎?而又成乎不可解。故树戎狄于东徐、上党、伊、洛之间,俾与乎明堂之末位,商末之乱政也,周公革之未讫,仲尼忧之无已。百世而下,有天下者弗知惩焉,然且予之阶爵而假之礼,辄为征调而假之兵,逆萌一旦,害成百年,然后知圣人之忧非已甚也,知几焉尔。故曰:“知几其神乎!”

孟子曰:“其事则齐桓、晋文。”故二霸者,《春秋》之终始。宋不成乎霸者也。楚之霸,《春秋》之所弗霸,秦霸西戎,未及于中国也。

齐晋之霸也,东迁以后,战国以前,中国之势归焉,而始终于郑。齐之僖、襄,桓之始基也。晋之平、昭,文之余绪也。郑始合于齐,而山东之势趋于齐,裂王而开霸者,郑为之。郑一贰于晋,而汉北之诸侯并于楚,裂霸而开战国者,亦郑为之。石门盟而齐日强,郑偕楚以灭许而晋日微。夫郑以其诈力挟可重之势以重人,而天下受其合离,王子友之余智也,亦地为之也。

春秋之势悬于郑,战国之势悬于韩。韩得郑之故地,扼周吭以为天下制,而莫能自重,只以重人,与郑合辙。故地不可凭,智不可鬻,凭地者为天下奔走,鬻智者为天下媒孽。郑、韩居要而先亡,秦处西戎、汉居南郑而卒帝,咸有以夫。

语曰:“无过乱门。”乱门者,乱之所翕辟,则郑是也。王子友者,宣王之母弟,幽王之叔父也。幽王之难,始怀二心以远其宗国,寄帑于东,而视西周之亡。旋并所托之国而席之为安,前莘后河而食虢郐,自为谓持天下之要,而操其俯仰矣。乃操天下之俯仰,则天下俯而亦与之俯,天下仰而亦与之仰,此必然之势也。故亦终其国以为人重轻,而莫之自重。且其观望之智,世相授以为藏身之术;数离之智,亦世相授以为叛合之趋。周之东迁,依之未久,而首合于东诸侯以破坏灵宠者,则郑也。

夫天下之合离与其治乱也,则固有几矣。几不可昧,昧之者逆;几不可觉,觉之者狂。昧而不逆,愚忠者也,志士仁人之所蹈也;觉而不狂,已乱者也,大人君子之所造也。夫郑则恶足语此哉!觉几之离,因而离之;觉几之合,因而合之。宗国可弗恤,寻盟可弗顾;仇雠可以亲,匿怨可以友。终春秋之世,日左顾右盼,以相天下之俯仰而合离。智益索,力益竭,乃辱人贱行在其君,辛苦垫隘在其民,乱其室以乱天下,而成乎乱门以终矣。悲夫!

故齐之若无有周而自为雄长也,有心而不能必也。郑成之,然后成矣。彼且王室懿亲,而瓦解以去,则王室之寡助显矣。郑用齐以亢周,齐即用郑以徕天下。奔走于鲁、宋、陈、卫以争合离者郑,而安坐以受天下之归者齐。凡夫小人之智,挟外援,恃内宠,驱天下以合于强藩妇寺,而自鸣其豫,曾不自知其惫,而权终倒授于人,则其狡者适以愚而已矣。此吕布之以自亡,而崔胤之以亡唐者也。王子友以此为家法,寤生奉此为薪传。其后于晋于楚,一合一离,虽贤如子产,而不能自拔于其习。其流逮下,师师相染,邓析祖其诈以为万世之讼魁,韩人居其地而司纵横之启闭。王子友之毒,于是乎滔天矣。故愚者之祸在逆,智者之祸在狂;愚而不逆者有矣,智而不狂者千百不得一也。如王子友之智,诚不如其无知也。

桓公十论

春秋之始,郑初为周腹心之蛊,以树齐而息王迹,所不能得者,宋、鲁耳。齐、郑胁之贾之,而犹傲立焉。轨弑隐而鲁不能亢矣,冯弑殇而宋不能亢矣。郑定鲁,则鲁之制在郑;齐定宋,则宋之制在齐。是以虽战于郎而鲁不支,载战于宋而宋愈屈。宋、鲁之为齐郑役,齐、郑不能驱,而宋、鲁自驱。河决鱼烂,其溃自内也。故何进无城南之祸,则袁、曹不能夺汉;八王无荡阴之变,则聪、勒不能剥晋;高、许无淮北之讧,则维扬不沦;黄、左无上流之争,则白门不陷;孙、李无武、攸之激,则滇、黔不亡。寇有幸而非幸,己有以亡而后或亡之。《诗》曰:“天实为之,谓之何哉!”悲宜臼、伯服之内裂,而犬戎得收其际也。

东诸侯之势走齐,南诸侯之势走楚,而周无以制其命。五伯之事兴,战国之势成,胥于桓王之世矣。

西诸侯之入于秦,南诸侯之入于楚,北诸侯之入于晋,周之所与依者,东诸侯而已。齐早有贰心,而郑为奸首;鲁,懿亲也,邻于齐而弱于齐;宋,上公也,邻于郑而与郑不相下。鲁之所结,卫、陈、蔡之所依,胥宋也。会于稷而宋为郑使,齐乃主会以置执政于宋而操其命;会于北杏而宋为陈使,齐乃自霸以左右宋而唯所欲为。故二会者,东诸侯走齐之大司也。

由是言之,则春秋之始,宋亦重矣。宋所趋,卫、陈、蔡不得不趋;四国所趋,鲁不得不趋。鲁东扼于齐,而西无宋、卫之援,南无陈、蔡之助,不趋齐而孤立不堪矣。督弑殇,而冯以同逆得国,万弑闵,而御说以非次得立,齐两成之,宋所以驱东诸侯而成齐之势。桓王无问焉。“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伤于郑而仰息于齐,欲不然,得乎?

三代以放伐得天下,而犹有揖让之余心焉,则尊三恪而授之权是已。《诗》曰:“既有淫威,降福孔夷”,威淫福夷,系天下者。恶乎不重也!故流及东迁,周命已替,而宋犹为天下重。合天下于齐者,宋也;合天下于晋者,宋也;合天下于楚者,宋也。齐不得稷之会,不能得鲁、卫、陈、蔡;不得北杏之会,不能得霸。晋不得宋之舍楚而即己,不能收城濮之功。楚不得向戌以主弭兵之约,不能致东诸侯而兼陈、蔡。故宋者,先王所假借,以维系天下者也。听齐、郑之邪说,假之兵端,以责其不王之罪,而弑君则未之问,此桓王之所以为桓也。

楚自蚡冒以来,讨国人而聚练之,未尝一日忘天下也,其壤亦辟,而料民亦强矣。乃积之数百年,进不能逐东周已失之鹿,而退为秦所劫持以底于亡,则始谋不臧,自熊通而已失也。

天下有不可争者二:势之所互持也,名之所共禁也,皆不可争者也。势之所互持,理之顺逆存焉;名之所共禁,义之顺逆存焉。故取天下者,常俟势之所持于其散,而避名之所禁。熊通之强也,亦既围鄾败郧,盟贰轸,伐绞罗,以凭陵于汉上。乃自汉而北,其西则夔、庸、巴、蜀之境也,其东则邓、蔡、陈、许之境也。周之既东,西京已沦于嬴氏,胥天下所为立国者,此豫、兖之土耳。周室托焉,大名之所系也,齐、晋、宋、鲁之户牖属焉,大势之所趋也。藉令熊通知名之不可犯,势之不可撄,罢东图而并力西向,沿汉溯江,因夔入巴,收汉中,据斜骆,席天府之余,有 、傁之众,以拊秦人之背,而问西周之故土,天下固弗之禁也。秦又以孤立而不能相亢,不百年而天下之势已牢折于楚矣。乃熊通弗之知也,西圉之不图,而北逾冥厄,以寻兵于申、息、邓、蔡争天下之所必争,而多得怨恶于宗周之肺腑。故郑始南与蔡、邓同忧,而终不容不与齐、晋相保,故一折于齐,再折于晋,宋、郑滨于亡,而终以死捍之。逮熊 之中叶,灭夔以辟西境,盖已陆逾巫山,水陵三峡,入巴、蜀之阻而扼其吭矣。然而终不能得意于两川者,则以中国之怨恶已深,齐、晋、宋、郑蹑其尾而履之,势不容舍东而专西也。

庄之强也,灭陈而不能有,入郑而不敢留,灭萧而只为宋利,势持之也。向令县陈疆郑,抚萧临宋,而中州冠带之国,必与死争一日之存亡矣。抑不审而向陆浑以窥三川,而孱周之大夫,得以片语折之三军之上,名禁之也。向令因陆浑,迫宗周,取九鼎,而匹夫庶士,且得揭竿以驱之矣。故犯非其所敌者,虽胜而败踵之,虽强而弱且制之。

楚唯结衅于齐、晋者深,而祸成于吴者遂大。祸成于吴,不能蠲忿以收吴,始假手向戌之偷心以释仇于晋,其亦晚矣。晋阳与讲弭兵之好,而阴用吴以食其腹心也。晋之初起,秦方唯晋是忧,故南讲以纾祸于楚。楚不之察,视秦之姑不我仇,而利赖之以图晋。逮夫吴祸已成,国不自保,复开商、洛,下秦兵,使午贯楚土而与吴争。其后夷陵之烧,鄢郢之残,胥此径也。则与宋之延元于襄西以破金,俾熟经肯綮而旋以袭宋,其愚一也。祸成于吴而楚败,险弃于秦而楚亡矣。

蜀者,秦、楚之要领也。楚得蜀以临秦、陇,则秦患腹心;秦得蜀以制上游,则楚之命已悬于秦之刀俎。曾不早计,而犯非所犯,蔑未改之周命,贾怨于中原,以挑祸于勾吴。乃俾司马错起于百年之后,徐收蜀,以乘巫峡顺流之便,一徙陈,再徙吴,而岂复有楚哉!

汉之东夷项也,不揆以乍入彭城,而父执,身几不免,妻子为俘矣。急收齐、赵,缓图三楚,而后夷项之势成。高皇之北驱元也,置扩廓之锋而弗之撄,东取三吴,南收江、汉,徐卷山东,终不以一矢加于汴宋,而后驱元之势利。夫无大名之禁者,犹且有旁挠而无正取,况荆蛮之陵中邦,下国之干天子也乎!

周失大宝于秦,而楚不能争。秦睨天子之大宝,而楚为之犯难,终始乎愚以成秦之狡,则唯东启申、息而西失巴、汉也。邓之会,中国之始忧,亦楚之始祸也。始祸于人,以自为祸始。语云“勿为乱首”,此之谓也。

由南收北者,东西出必胜,中出必败;以南捍北者,合东西者全,离东西者不支。委蜀于敌者必亡。汉昭烈不审乎此,寄怨于吴,以自熠于夷陵,与楚之启东祸而西敝于秦,一矣。诸葛惩之,以并力于陇、汉,然而不足支者,夷陵之熠,蜀锐以尽故也。然且支之数十年,而吴亦恃以安。魏不能平蜀,则孙皓不可亡;周不灭蜀,则江陵不可破;刘整不降元,则宋不沦亡于海;张献忠不躏蜀,则金陵虽陷,而一如建炎之不可亡。因益以知楚不乘灭夔之势以入蜀,而乘灭邓之势以争郑,失之早矣,终楚而不复振矣。

桓温不乘灭李势之势以出三秦,而劳师于枋头;梁武不戒宇文之方兴,而因侯景以争河南;韩侂胄不辑吴曦之乱而用兵唐、邓,一也。关羽之于襄樊,岳飞之于河汴,虽微陆逊之旁挠,秦桧之中掣,亦且授首于魏、金矣,子玉之所以死于城濮,子反之所以死于鄢陵也。故唐、邓、许、颍者,常山蛇之腰,不可击也,首尾之所必趋也。

蜀者,南方之所以固也,建瓴以息檐下之火也。若夫公孙述、李特、孟知祥、王建、明玉珍之不能久存也,有首无身之势也,东西离之不支也。秦所灭者六国,所代者周,而终始足与为敌者,楚而已。楚启申、息之北门,秦祸缓而待其敝,胡不得焉?故秦之并天下,非其德也,非其力也,诸侯之相驱而授之也久矣。

邓,郑之蔽也;申,蔡之捍也。邓抑申之翼也。蔡、郑培邓以固申,而楚未能逾冥厄以窥中国。蔡桓之贤,郑庄之力,犹足以保邓,而申亦蒙其保,则二国莫之保而自保矣。郑庄死而国裂,蔡桓卒而献舞以不仁无礼,亏申、息以媚楚,楚无忌以向蔡、郑,而邓之会所谋者圮矣。

蛮荆之陵中夏,中夏召之也。向令齐桓、晋文早起于数十年之前,其免于此乎?然使楚祸不炽,则齐、晋抑无所资以见功,而成乎霸。霸之兴,楚激之也;楚之祸,蔡、郑成之也。《春秋》详录突、忽之事,以悯郑之衰,贱献舞之败,同于亡国之辞,以是为东周之大故焉矣。

春秋十有二公,以嫡冢立者寡矣,见于策者,子同而已。吕朴卿谓文、成、襄皆嫡出,襄母定姒非嫡也。文、成皆无考,或实妾母所生,未追尊,故不见于《经》尔。 然则有土之君,耽于嬖妾,而夫人之不见答可知矣。呜呼!母爱者子抱,庶孽争而篡弑兴,乱所由炽与?妻有定尊,而妾无固宠,宠弛爱移,则长幼不足以为序,而唯母是凭。人挟可立之势以为招,无赖之奸,因以窥宫壶之厚薄而树之援。虽欲靖之,其将能乎?

且崇者色也,替者德也。色不胜德而色为妖,故春秋之君无有能永其天年者也。庄、僖、襄、昭之享国较长矣。庄生以乙亥,而薨以己未,四十五年而已。襄生以丙戌,而薨以己未,三十四年而已。昭生以辛丑,而薨以辛卯,五十一年而已。僖差长于闵,而子般之弟也,以序考年,逮其薨也,固犹在四十五十之间也。命之不延,国之不固,遗嗣子于襁褓,以危社稷,不亦哀乎!般之生也,在哀姜未入之先也。襄之生昭也,年方十有六也。生长富贵,气未盛而欲已昌,君父不能戢之,妇寺从而导之,以溺所爱而自为摧折,百里之侯犹若是也,而况富有天下者乎!

三代之季,世教衰,先于贵者。汉、唐以降,典礼大亡,国无寿主,其流及下,天下亦无寿民。天地之大德几乎息矣。女戎早,祸败长。《坤》之初六履霜,不以其时,驯至于上,其血玄黄,而天地毁,可弗惧哉!

周建伯禽于鲁,假之天子之礼,以尹东诸侯,威福亦重矣。故垂及东迁,而鲁之声灵犹足以争齐、宋之衡而有余。桓公在位十八年,执玉而见者九国。东海之滨,方城之外,蔑不宾也。齐乐得之为婚姻,宋、郑争与之为合离,虽其取国逆理,内怀惭惴,乃天下固莫敢凌焉。先君之泽长矣。

鲁于是时,得自强之主,秉礼而修戎好之纪,亲周室以正诸侯,其视齐、晋之主夏盟,犹桔槔之视抱瓮也。而桓公躬亲抱慝,苟且图安,早幸宋冯之与同病,受其饵以成其乱。由是而所以为邦交者,率颠倒来去于一喜一怒之间,如妇人之好恶,无有恒也。俄而与齐亲,俄而与齐战。俄而若向卫而又背之,俄而若背卫而又向之。乍为宋取,则频月奔走,以纳宋于怀,乍为郑邀,则一旦寒言,以推宋于刃;迨所必欲成者篡郑之突,则又仰呼吸于宋而不羞其反。晨夕观望,如弱草之依风而莫有劲,鲁于是寄命于他人,而自丧其淫威矣。威之既丧,则为之而不成,求之而无与听。故其所始终十八年之间,欲托义问以修方伯之事者,唯救纪之一事而已。乃与结王姻,而不能固请之王,以争之于齐;助之战,而所与偕者,唯狙诈不常之郑。屈己以求乎燕、宋,而燕、宋顾为齐用。计穷力诎,则唯率纪以请盟,而纪之存亡唯齐操矣。盟齐于黄,而纪无望于鲁,纪亡不救,而天下胥无望于鲁。失纪以失天下,鲁之衰,遂终春秋而不振。

呜呼!桓以逆窃国,而天下景从,先公之望也。庄以正得国,而廷无侯氏之迹,桓丧之也。寓国命于齐、晋以成其霸,而晚且托命于吴、楚矣。邾、莒之不竞,而君见辱,相见执矣。故鲁之衰,《春秋》之所悼也;桓之衰鲁,《春秋》之所恶也。周有桓而天下无王,鲁有桓而宗周无霸。之二桓者,同归王咎,咎在无恒。《易》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有致羞之道,不患天下之无承之者也。

诸侯贿而春秋始,大夫贿而春秋终。诸侯贿而天下无王,桓王始之也。大夫贿而天下无霸,晋昭成之也。齐桓起,诸侯不得以贿相援立;晋霸之未衰,大夫不得以贿交诸侯。既无王又不得霸,利人乘之为利,故鲁贿郑,宋贿鲁,郑贿宋,或移其土田,或迁其重器,乃至责而不偿,则奉之为词以相伐。当桓王之余,微桓、文,封建废矣。故逮乎范鞅、梁邱据之私鲁,荀寅之求蔡,范鞅之责宋,而天下复裂。呜呼!贿之败人,天下无极也。贿行,而封建不立矣。然而先王乂安天下之条理,于是而益著焉。

贿以裂封建,而封建终以持贿。故春秋之世贿行于上,而犹尼于下。《春秋》之所纪,《诗》之所刺,无有责贿于民者也。非贿人之有忌于民,法持之也。井田未圮,则民无甚富;仕者世禄,则官无甚贫。官无甚贫,民无甚富,故虽有贿,人不取小腆之锱铢,以益其所本足。若许之田,郜之鼎,季孙之锦,乐祁之杨楯,皆阡陌之氓所必不得有,以应贿人之求者。故周之天下持之四百年,而桓、文犹足以治。逮商鞅之徒,破井田,右强豪,以恣淫民之富,而民始可以给贿人之求。贿人乃不责赂于诸侯,而责之民矣。不责贿于诸侯,故欲灭则灭之,而无容幸免;责之民,而民之憔悴于虐政者,极也。

故或曰有治人无治法者,非也。治人之有,不敌贿人。无法以治,待之治人。乃治人之不可待,而贿人相寻。三代以下之天下,所以相食而不厌也。民穷而激为盗贼,民困而息肩于夷狄,盗与夷乃安坐而食民,悲夫!故后世之末造,虽得清慎之相,刚正之吏,终不能禁天下之贿,而多欲之桓、文则为之有余。得百治人不如一治法,谁谓其无治法哉!

郑树冯于宋以收宋,宋树突于郑以收郑;冯立而宋亲郑者十年,突立未几而旋合鲁以伐宋。齐树御说于宋以收宋,宋树昭于齐以收齐;御说立而宋亲齐者,终桓之世,昭立未几而旋党楚以围缗。上无明主,诸侯自相援立以树其党。当其树之,固挟自为之心,不足以定交,而只以建敌,无惑也。然郑厉、齐孝之所为,则已甚矣。

宋两受施而报以不忘,其犹有人之心焉。两施于人而不见报,且终援突而睦于齐,则庶几乎长者之事矣,故宋滨亡者再而终免。郑庄之强,遽衰于突;齐桓之霸,早绝于孝,是知虽以乱世私利之谋,亦唯信以为成败之主。子曰:“大车无 ,小车无 ,其何以行之哉?”大车者,喻君子之以信行义也;小车者,喻小人之以信行谋也。小人而信,虽困不败,而况君子乎!

庄公五论

《春秋》之始,详齐、纪,悯王之息也;《春秋》之终详吴、越,悯霸之裂也。取人之国曰灭,国君兵死曰灭。齐人兼纪,吴子死战,而不曰灭,《春秋》之所悯也。悯之深,故不忍直言之,若纪侯之敝屣其国,而吴子之以令终者然,不忍天下之遽变也。

王者服天下以道,霸者服天下以威,战不为却,讲不为释,终恃其莫御之力而卷其国土,于是而天下始弃道以崇威。霸者以威服天下,乱人以诈徼天下,相与用诈,诈胜则胜,诈不胜则败以死。成败生死,无必然之势,取决于一日之机变,而固有之威亦不足恃也,于是而天下始崇诈以为威。道之弃,威之崇,夏、商之末或有然者,而东周为甚。威之莫必,诈之取盈,五霸之兵犹未然也。始于吴、越,延于刘、项,而不知所终。崇威而管子之书兴,尚诈而孙、吴、尉缭之说起。上以为术,下以为教,三代之遗民,死者积矣,故君子悯之深焉。悯之深,言之不欲出诸口,去纪侯而卒吴子,非仅以全纪侯而为吴子隐也。

齐之霸,始于好,成于兵,文治也;晋之霸,始于兵,成于好,质治也。文易弱,质易强,故齐易世而衰,晋八世而后替。先其文,后其质,功利成而天下不著于功利。先其质,后其文,揭功利以服天下而以据功利于己,晋之自为计得矣,齐其犹为天下恤邪?故北杏之后,衣裳之会九出,垂亡之国三存,然后陉亭之师起。故子曰:“不以兵车,如其仁。”虽然,桓之会盟亦已亟矣。驰所与之数国,频征而频见,易一事则又惊相誓也。旦取而纳之怀,夕取而附其耳,唯恐其有失也。弱者疲而强者窥其浅矣。耄而携,没而叛之,不亦宜乎?故以质治者,非专自实也,专自实则损天下,晋德之所以谲于齐也。以文治者,无过求人也,过求人则己无权,齐霸之所以不克世也。善治者,其唯简乎?简而文,文而不惭,是谓王道。

天下之势,极则变,已变则因。春秋之始,齐、宋、鲁、郑之用兵亟矣,齐桓反之,故北杏之后,二十五年而后为陉之师,民怀其惠,诸侯倚其安矣,极而变之道也。齐之合诸侯也十五,兵争之变为信好,已定矣。晋文因之,故不假会盟而即为城濮之师,仍天下之合,奋用其气,已变则因之道也。宋襄不善因,犹亟于会,故偾于兵。善师齐桓者唯晋文,唯不相师,是以善师焉。宋襄步趋齐桓,所取法者齐桓,一用而不可再之道也,不偾何待!

齐桓之起,主宋以用兵,犹周班也。在位二十年,天子赐以命,而后救郑之役乃为宋主。故齐不得召廖之赐,不能兴救郑之师;晋不得王城之飨,不能起城濮之甲,与楚均为列国,以争命于中原。天胡以佑,人胡以助,胜败之数,莫之必矣。宋襄以意主盟,以气用兵,挟周之淫威以逞,而视周若遗,徒以其力,不能当楚力也久矣。袁绍之屈于曹操,刘毅之折于刘裕,沈攸之之挫于道成,彼窃人者且必有奉以兴。论宋事者,乃欲岳飞抗金牌以遂朱仙之役,退不厌于公论,进且困于强敌,义与功而俱陨矣。借飞之出此也,一固请而往之翚,拜表辄行之温也,不得复为飞,而又何以战耶?

喜事之君,以战功始,常以力役终。雄心无所戢,必有所寄,民困相因,弗之恤也。庄公在位三十二年,兵十七出,而亲履戎行者十有三。洎乎暮年,城邑台厩,未浃三年而役七举,自用已无不足,而用物多见其有余。鲁之敝自此始矣。

故立国之道,匪见衰者无盛,匪见盛者无衰。威加于外,观美于内,皆见盛也。秦政外灭六国,拒北胡,而内侈阿房、骊山;汉武外走匈奴,通西夷,而内侈柏梁、建章;唐玄外扩受降,争六诏,而内侈华清;宋徽外图燕云,县峒夷,而内侈艮岳。力足以争,财足以给,则必糜之以向于穷,人事之屈伸、物理之消长也。使之数君者,无盈可见而不见盈,亦何以如斯之不知归也!

虽然,利害之报,亦有差矣。不见盈者勤于兴,见盈者勤于敝。见盈于兵,力衰而止;见盈于役,力不易竭而日亡。见盈于兵,不见盈于役,兴之;徒见盈于兵,复见盈于役,敝之;徒见盈于役,不见盈于兵,则亡而已矣。鲁庄、秦政、汉武、唐玄始以兵,终以役;宋徽始以役,终以兵。始以兵,终以役,犹雄心之反也。始以役,终以兵,其兵也戏而已矣。此宋徽之所以国沦于敌而身为俘也。

闵公二论

闵、僖之际,《春秋》有欣幸之词三:幸季子之归,幸仲孙之来,幸高子之盟,皆起特文以其来为幸。幸其来,故奖其人,皆特起之而不名之。幸者,幸鲁之不亡也,幸齐之可以并鲁,而犹以三子安之也。鲁之无君旷年,有可亡之道;齐兼纪、吞鄣、翦谭、包遂、裹阳、挟郕,启疆之志溢矣。鲁以千乘介其右壤,非无相并之心,然而卒以三子安之,斯《春秋》之所幸也。

《春秋》幸之,鲁之危也亟矣。昭之季年,无君者九年。昭公倒利器以授齐,齐有可挟之势以临鲁,季孙委生死之命于晋,晋一移臂而鲁以举,如是者不愈危乎?而《春秋》无危词者,无危道也。齐景欲主盟,志侈而力不逮;晋昭固主盟,寄位而不足以有为。陈氏六卿,方图内窃,而不给于外求,是赫连氏所以料刘裕之不能有关中也。故内无隙者,外不恤强大;外无虑者,内不忧分崩。以八王之乱,介刘、石之雄心,则亡随之矣。

由此言之,内治亟,而外防尤不可缓哉!国无百年之治,所恃者无我窥尔。秦政自丧其国,而支中国之沦没者数百年,功罪亦相售矣。

天下之势,拟之人身。宋,血隧也;郑,气海也。据北以临南,得之二国者,而后南可收;保南以图北,失之二国者,而后南可立。秦不举韩,韩故郑地。 不能有六国;汉不保荥阳,不能夷项氏,郑效也。梁孝王以死保梁,汉乃得出关中之兵而下七国;张巡以死保睢,唐乃得江、淮之资以平安、史,宋效也。故之二国者,处四战之地,无河山之固,而为天下之枢,则岂不以其强哉?

齐桓先得宋,而天下飙附。晋与楚用兵百年,而所争唯郑。人争之,争而得重,固不如其自有以立而为人重也。寄生其土,疲不足重,则己无以立,而争得之者,亦不资以昌。周之东,齐、晋之霸,终不能持天下于久固,唯宋、郑之衰也。入春秋之始,之二国者,固尝强矣。郑之庄,宋之殇,狡而好兵,故虽以亡国之余,新造之邦,无大有为之志,而恒持天下之短长。宋两有弑君之祸,而宋已衰;郑有突、忽、仪亹之争,而郑以敝。然齐犹倚宋,楚犹不得志于郑,南北之势尚可为也。厉公卒,文公立,惩权臣之祸,首寄怒于高克,以解散其国,而唯恐其强。郑于是乎终春秋之世,苶沮羸丧,服役于楚,而桓、武、庄、厉之业斩矣。嗣之以宋襄公之不揣,轻举危国,重困于楚,而中国遂无宋、郑。郑不足用,齐弗获已,越国而用孤远之江、黄。宋不足用,终晋之霸,恒奔命以救宋而不给。逮其后,向戌以弭兵自免而弱天下。郑终南靡于楚,导之以食许、蔡,则之二国者之轻,中国之轻也。《春秋》重悯中国之轻,而悲二国之自丧。故于郑则为特书曰“郑弃其师”,弃其师,无郑矣;于宋则特书曰“执宋公以伐宋”,曰执宋,若匹夫然,无宋矣。无郑无宋,而齐、晋之霸难矣。周之东,终不足以立矣。夫乃以知韩安国之功,烈于亚夫,而非张巡之死守,则李、郭之勋无由成也。有重地者必有重人,讵不谂与!

《春秋世论》卷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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