僖公十四论

孟子曰:“霸必有大国。”故齐之霸肇于襄,晋之霸始于献。齐得纪而始大,桓资以兴;晋得虞、虢而始大,文资以起。食乎近以摇动乎远,肘腋无忧而甲赋倍,霸势成矣。故虽无知之祸,莒、鲁之争,奚齐、卓子之难,惠、怀之危,而桓位甫定,早得志于谭、遂。文入国未三年,而成城濮之功,其力沛然也。故以德衰而霸责桓、文,固也;责之以国之必大,非桓、文之罪也,固有之矣。孟子曰“霸必有大国”,诮其无资而不足以兴也,非讥其并小以得大也。

武王因文王之成,有密、崇,抚六州以临商,武王其亦惫乎?故晋文之事,《春秋》有恕词焉。拟诸汤、文,则德衰远矣;以继武、献,其尚未失为正也。周之失图,依晋而处,文侯首戴周于东周,得赂而殄其嗣,晋之视周也犹芥矣。武公之诗,睥睨王室之宠章尔,而诙谐之。沿及献公,内视懿亲,犹猎者之于原兔。翦太王之昭,刈王季之穆,苟可自肥,弗恤也。晋之蔑宗周而思以雄长者,岂在楚问九鼎,秦通三川之下哉!文公承之,不以拔本塞源,而犹王是戴也。周无晋祸而食其利,文之造周多矣。文公而献、武也,吾不知其所届也。故晋之强大,非文之罪也,文犹不失为正也。

轻重之势,亲疏之度,不可不审。亲者迩与之狎而见轻,疏者新得非望而见重,此人情之欹胜,非事理之准也。亲则见轻,轻则彼成乎疏;疏则见重,重则彼报以亲。故人恒乐重其所疏,而不审其本轻。有相敌之国于此,则势恒相诡,我之所亲,亲于彼,彼所重也;彼之所亲,疏于彼,彼所轻也。故我之所重,彼之所轻;我之所轻,彼之所重。唯善用人者,不轻敌之所重,不重敌之所轻。重敌之所轻,则为敌之所轻;轻敌之所重,则使敌得所重。

中国之与楚争,舍陈、蔡而取江、黄,其终不得志也宜矣。略彼我之亲疏,而观乎轻重之数:陈、蔡之重,固倍蓰于江、黄,矧夫江、黄者楚之狎,陈、蔡者楚之力争而未必得者也。楚失江、黄而得陈、蔡,如损食余之肉而获窌金。中国失陈、蔡,虽得勾吴,且徒重吴,使与楚俱靡,而中国犹无能瘳其敝,况江、黄乎!以中国之轻陈、蔡,故自齐桓以后,陈、蔡甘自绝于中国以比附于楚。楚挟蔡以临宋,而宋且为之猎于孟诸;楚挟陈以临郑,而郑且为之哭于逵道。逮其后楚一失蔡,而吴遂大逞于郢。然则陈、蔡之系于楚也。岂不重哉!

若夫江、黄者,固非楚之制也。楚之制,东在吴,西在庸、蜀,而江、黄其刀俎之物也。陈、蔡者,抑中国之制也。楚合而纵,中国分而横。合而纵,其制在臂,而江、黄当其唇;分而横,其制在脊,而陈、蔡居其会。以势若此,而重之以陈、蔡者,周之姻亚懿亲,开数百里之宇,尸中国之望,则以倍蓰江、黄,固有余矣。楚之于陈、蔡也固疏,疏则乐得之也甚,君臣早作夜思以图之也专,可饵则饵,可攻则攻。陈、蔡之君臣,畏其攻而怀其饵,是以终陈、蔡之世,亲楚而不与离。揆其所自始,则齐桓肇霸,先侵蔡而后伐楚,既伐楚而又侵陈,喜得江、黄而弃之如遗。于是之二国者,去所仇,而就所疏若奔。

呜呼!白头之亲,倾盖之故,诚不以富,亦只以异,人情之无恒也固然,孰能酌于理,审于度,达彼我之情,以无惊喜于新,狎侮于故者乎?则可以大有为于天下矣。不为情使,而后可以用好恶;不为物蔽,而后可以用取舍。介于石也,乃与之知几。知几而天下之志通,何求而弗得,何为而弗成哉?

齐之诎于有为者五。惠王惑于子带,忌齐之成而为太子援,因挟楚以难齐,其诎一。惠王崩,襄王弱,宰孔挟故心以终始致难于齐,间晋以离西诸侯,其诎二。楚方起汉南,祸未中于中国;郑虽见伐,受兵浅而不惎楚,其诎三。郑既欲成于楚,陈未受兵,诌于强而不虑祸,申、辕之徒愚而诈,持两端以市国,其诎四。天下初有霸,人挟疑忌,其诎五。桓公受此五诎,不能取必胜于楚。莫之必胜,则僭号之罪,虽发莫收,然且问昭公之不返,责包茅之不贡。故桓公心有余而力未赡,《春秋》之所奖也。

晋之可得志于楚者五。襄王失国之余,依晋以复,唯晋命之听,而于楚无交,一也。楚之围宋,宋惧必亡,而抑无折下之志,壹以其国委晋,二也。曹、卫以请盟弗许,不得已而向楚,知楚之不可恃,而君臣内离,以愿息肩于晋,三也。得臣刚而无谋,不得于主,非有屈完柔黠之才,以悉心力而为楚用,四也。西得秦,东得齐,而天下新受无霸之祸,中楚害者已深,胥乐奉晋以敌楚,五也。藉令桓公乘此五利以加楚,而胜可自必,则正名僭号之罪,褫其伪以报命于周有余矣。

晋文乃置华夷必正之分,舍国贼必讨之名,如无可挟持而仅以其力与得臣争胜负于原野。夫岂其智不足以及此哉?重耳之心,路人知之矣。胁赏以启南阳,降樊原而请隧焉,晋一楚也。晋一楚,而以行楚行者责楚之名,不已难乎?晋之不奉周以临楚者,为有留也。晋以周临楚,而人亦可以周临晋也。故晋之不称王,审于时之未可,而不为楚之贸贸焉耳,何必以为不可为而弗为哉?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置晋于不可与有为也。临河之反,岂徒赵鞅杀士之以乎!

《菀柳》,非君子之诗也,“上帝甚厉,无自瘵焉。”帝之厉,不以为恤而相戒以瘵,为之君者亦何幸乎?然且圣人录之于《雅》,所以达人情而悯周之亡也。国之危,君之悖,莫甚乎妒其所依而诎于所受胁。虽有令主,不能以君子之道取必于其臣。妒其所依而诎其所受胁。则胡不胁之而犹依之邪?为《菀柳》者,犹君子乎?无自瘵而犹弗胁之,其不为操、懿、裕、温以相逼也。

周之衰也,徐先蔑之;楚踵而起,与并王而睨之,代周亦岌岌矣;郑以懿亲,矢及王肩,而犹说词以相劳,莫能问焉。之三国者,周祸之集而怨之府也。齐桓起,收徐而下之,折郑而抚之,以问不可问之罪于楚。乃周之君臣以昵一爱子之故,覆折合于楚,因郑以败齐之成,齐之不瘵无几矣。至于晋文,以纳王之小惠,取偿而求南阳,围其邑,降其人,干大礼而求隧焉。城濮之战,自以其力与楚争雄长,而未一问其蔑周之罪。则怵于其威,靡命不听,秬鬯彤弓,推诸怀而乐与之,召之而速至,期之而速会,若唯恐晋事之不成而以为己辜。呜呼!周之倒行逆施,于斯而已极矣,斯唐昭宗之以昵汴惎晋而亡者也。

“与乱同道罔不亡”,周之犹寄位人上,幸矣夫!故宰孔之间齐,崔胤之智也;王子虎之比晋,柳璨、张文蔚之情也。功大而输忠者,危疑而见媢;惠小而显相劫者,慑服而不敢违。奸臣以之外市而内用其蛊,庸主携宗社而敬听之,其愚也,亦可哀矣。故曰:“天之所坏,不可支也。”齐桓其能支天之坏以大逞于楚乎?无自瘵而小成其绩,犹未失为夫人之情也。事昏主,友奸相,力尽于此矣。

国家之祸,外携者浅,内间者深。外附内者,内势易而即离;内蛊外者,外势散而终怙。郑,多诈之国;文,无信之主;而申侯,倾危之魁也,持两端于齐、楚久矣。惠王、宰孔,为叔带之树援也,召之叛齐而果叛,内恃王,外恃楚,一再伐而无悛志。然惠王之崩未几,于洮之盟,且徼得与于王人之谋以为幸,叛齐之志,援带之图,如梦始觉而无余疑。乃若宰孔之怙奸也,则异是已。

惠王逝,襄王已立,叔带已安于北面而不敢争,孔之慝顾未息也,怀毒于襄,而移怨于齐,葵邱之役,间晋者酷于间郑,齐于是乎终不得抚西诸侯,而襄王失依于晋。由此度之,藉令齐桓没,而孔未死以当国,乘郑之有滑怨,王之有狄衅,介隗氏居中以济之,甘心于襄,襄欲出而不能矣。故奸在外者,势炎则兴,势寒则伏;奸在内者,折之而益生,郁之而益烈。夫岂孔之恶能剧于郑哉?郑居外而挟内以逞,逮不能逞而退有余地,则革面洗心,无惧无疑,而唯恐不速细人之恒也。若肘腋之奸,逼处而无余地,郤积间深,居乘高难下之势,灵宠热衷。而祸患相迫,则虽势已定,名已正,事不可为,尤必曲用其机械,以堕已成之局。呜呼!国不幸而有斯臣,其不亡焉能几哉?

董卓已诛而蔡邕叹,武曌已革而张说泣。推邕、说之心,忧人情之大喜,则其以喜人情之大忧者,宁有惮乎?汉不诛邕,俾得与于傕、汜之变,微独王允也,汉献之首,悬于邕刃矣。说不正其辜,而卒以挠开元之治,位极人臣,而毒固未息,流及其子,且戴巨贼,以快心于唐之子孙,死党仇国,不至于赤族而不止。呜呼!君子之敦义,能不以成败易心者,鲜矣;而小人之趋利,则频危殆尽,苟可为而犹一击也,其毒亦烈矣。

夫方从哲之死结郑氏也,逮乎光庙之践祚,福邸萤死之余光已无几矣,曩之推奉非据者已瓦解矣,从哲乃且怙孽嬖,兴女戎,身任梁冀之 ,以系群奸之望,曾莫惴也。挟大义以诛之者,如孤莛之叩巨钟,曾末如何,而从哲则益逞其弃师委地之毒手,以大快所报于宗社人民。于是从哲虽死,而死党传心,温体仁嗣其虎步,马士英和其鸮音,未三十年,而从哲誓灭君父之心以大畅所欲为于天下矣。宰孔之谋,蔡邕之怨,张说之悲,幸而不如从哲者,其犹有制也乎?故谋国者不可以失制。

变《雅》,《雅》之衰也;《鲁颂》,《颂》之滥也。变《雅》有溢毁,《鲁颂》有溢誉,以为恶恶之不嫌于狷,臣子之不嫌于厚,则几矣,而不可以论世。《鲁颂》称僖公,以谓鲁自是而复兴也,而鲁之衰实自是而始。终春秋之世,鲁内替于臣,外制于霸。内替于臣,唯僖公之溢赏季友,而不正叔仲之诛,以立敖与兹也;外制于霸,唯僖公之怵惮夫齐,而修五年一觐之礼于其友邦也。内替于臣而鲁不可振,外制于霸,而周亦受其衰,故僖衰鲁以衰周,其惫甚矣。

周之兴也,太公留为师,周公留为宰,伯禽、吕伋居外以相次辅。当其盛也,以道法相成;迨其降也,以形势相制。二公互戢其子孙,以持王室,犹左右臂之拱一心也。春秋之初,齐不戢而有代兴之志,所难者鲁耳,尝百计以蛊庄而致之。庄虽两造齐廷,而顾皆有托,未尝恪执玉帛以修事大之礼。至于僖而不能自摄,不待齐之縻致,而附之若崩也。则二公之意,斩焉其不复存,齐以强而逾其祖之闲,鲁以弱而丧其祖之守。之二国者,欹为轻重,以裂东诸侯之防,则周室孤存,行无与为掖,止无与为倚,南逼于楚,西噬于秦,更胡恃焉?故鲁之屈于齐,齐之屈鲁,是二国者之自溃也。鲁屈于齐,则蔑不屈。晋一齐也,楚一齐也,占风以依人之宇,习焉而不知恤矣。齐致鲁而屈之为天下先,则天下咸习于轻鲁。齐不能保而授之晋,晋不能保而授之楚。其究也,齐亦何利,而徒丧其辅车之鲁,则僖失而桓亦未为得也。当淫威而不慑,待之良久而可弗慑已。桓之没,齐之失霸,去僖之如齐七年而已,而鲁不能待也。前乎此者,桓兴三十六年而不为屈尽丧矣。可为而不为,则不启人之为;可欲而不欲,则不导人之欲。桓之威已伸于诸侯,姑留一鲁以养辅车之望,未为诎也,而桓弗之思也。己不足以益强,而只以弱人;所与立者弱,而已成乎其可弱。齐且授王于晋,而况鲁乎!

由此言之,桓之季年,智索而虑乖;僖之中身,内靡而外逼。东周不可为,莫此为至矣。僖之不得为贤君也,史克溢美以颂之,不已僭乎!

攻与之势,有远有近。远近之形,疏属之差,长短之度,疑信之由,察之则成,瞀之则败,岂非理哉!江、黄者,非齐所宜与也。早知不与,则不如无与。故楚人灭黄,齐不能救,君子不以不救为罪。徐者,齐所宜与也。楚兵加徐,齐不可不救,故《春秋》重录其事,而尤以不克为病。知此,则知远交近攻之术。秦人幸成,而终以激怒怨于天下,以速其亡,逆势故也。

势者,顺逆之推;顺逆者,得失之致,故无轻言势。势,一理之成焉矣。孤靳一理以绌势,则必见江、黄之宜与,而徐不宜与。何则?徐先楚而僭号者也,攻楚而与徐,法不均矣。乃当齐桓之世,周之贼,中国之蠹,既独在楚矣。独在楚,则必专精以攻楚,而分攻于近,泛与于远,移范雎之用秦者以用齐,则攻楚之道悖矣。彼秦人者,幸而六国之主昏 而不足谋耳。藉其不然,岂待胡亥、子婴而后召灞上之师哉!

夫远疏而近属,疏者心不相知也,属者情易与共也。远短而近长,长者势不可互相用也;短者力不能相为及也。且夫与其近,攻其远,则近者以为舍我而远是图,彼之于彼,有故而不相下,非苟相噬也,我与之近托肺腑而可无相疑矣;与其远,攻其近,必远者如六国之昏 ,则幸缓旦夕之死而偷以为利,如犹有人之心也,浸润之势洞然可见,且阳下我而阴与所攻者为徒,深天下之疑而厚其惎毒,只丧己威,以益敌之援,不亡胡待焉?故又曰:远近之势,疑信之由也。力所不至,姑且下之;势所不能兼,因而置之。下之乃以柔之;置之如隔宿之 ,固在橐也。有心有目者,乃益以怨秦,而耻其狐媚。呜呼!秦之兴,匹夫碎齿;秦之亡,天下甘心。岂不以其远交之为谖已甚哉!

齐之知此,故释徐罪而合之,赖其近也;晋不知此,故急吴援而通之,贪交远也。卒之吴得志于楚,而晋遂不竞,故知晋之与吴,不如其与秦也。舍秦收吴,而晋霸失;舍三晋以合秦,而齐遂亡;恃交于孙氏,而蜀汉以灭;取资于窦建德,而王世充以擒;通金灭辽,助元灭金,而宋遂斩;遥附于张士诚,而陈友谅以殪。兴亡之理,岂不以其势哉?范雎之小智,齐桓不庸,宁负江、黄而弃徐也,几知势已。知势者,亦《春秋》之所亟也,不以救徐为贬,而以不克救为咎。孰谓君子之孤靳一理哉!

自强者无倚。能不倚者,去自强不远矣。为君之末,谋国之不臧,未有甚于倚人者也。起茸君,振孱国,卒无以强之,则先夺其倚。倚之既夺,存则无恃,亡则必恤,而后内治生焉。恒有倚以存,偷心之所以不息也。故鲁之终衰,唯僖公之偷也。

僖之初立,因齐而存,怀齐而不背之,可矣。得力于齐,因其霸而辅之,犹之可也。骎骎自忘,唯齐是视,则以齐功为己功,齐名为己名,齐盛为己盛,于是而齐衰亦且为己衰也。齐桓没,宋襄弱,天将夺鲁所倚以新之,而鲁倚人之情,靡靡淫淫,左右望而求所附焉,则廉耻裂,而鲁之为鲁末矣。盛在楚,则靡楚,唯恐其绝宋之不深;盛在晋,则淫晋,唯恐其绝楚之不夙。夫亦何知仁义哉!终僖之世三十三年,鲁之驰骛三方者,如蜂之因风闻芳而赴华也。匹夫行而妾妇心,无恤矣。

呜呼!齐霸衰,宋事不成,晋且未兴,十八年以后,二十七年以前,皆鲁息驾而自治之日也。失此不为,而无可为矣。君之以茸阘之僖公,相之以窃位之臧辰,私门利无事以自谀,高贤处下僚而不用,鲁于是岂复有生人之气哉!即不嗣以孱浮之文,草窃之宣,童稚之成、襄,而亦不可为矣。

终春秋之世,垂其颐,曳其尾,一齐一晋,一楚一吴,且与邾、莒争而不胜也。失之十年,而败之永世,悲夫!茸君尸之,老奸之相蛊之,佞人颂之,便娟于寿母令妻之侧,而取他人之功以自张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乞命于楚以徼功于宋,诵惩荆之言而不忌,臧辰之为窃也久矣。孔子恶称人恶,而屡用钺于臧辰,以哀鲁也。

春秋之始,王迹息,霸未兴,乘其乏而首乱者,郑、宋、鲁也。陆梁未几,而之三国者,君殪于外,弑寻于内,争夺瓦解,以邻于亡。僖公中叶,齐桓没,晋文未起,乘其间而复乱者,宋、鲁、卫也。故鲁敝于齐,宋敝于楚,卫敝于晋,而皆邻于亡。郑于是时悛其乱心,守己以待命,故虽有附楚之愆,而卒免于咎。

呜呼!天下之福,因而福之,犹且有戒心焉。故西旅底贡而召公恐,越裳重译而周公辞。天下之祸,因而祸之,恬不知戢志以自免,宜自割也。故梁武受侯景而垂老见囚,宋徽召女真而父子为虏。有天下而不保其身,奚问国耶?

齐孝得楚,而即挟以加鲁;鲁僖得楚,而即挟以加齐;卫文得楚,而即挟以收鲁、驾齐、兼邢以逼晋。之三国者,如饮狂药,乘飘风,而大乱于四年之内。微晋文起,则天下之裂剧矣。诚哉,春秋之世,不可一日而无霸也。曹操之言曰:“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岂尽诬哉!

夫霸者,王之蠹,而诸侯之害也。害之所不至,而大害滋起。弗获已,而因以其害者为利。害人之不足与治也,则择害莫如轻。故《春秋》予霸。

十一

齐之图霸,不得于鲁;宋之图霸,不得于曹;晋之图霸,不得于卫;力争良久,仅然得之,乃其后终相仇于无已。桓公没,鲁遽延楚以难齐;晋霸衰,卫遽党叛以加晋;宋之日忌于曹者,尤无宁也。维王者之德,怀近以致远;维霸者之势,远合而近离。尤与之近,则狎其所为而数持其短。国虽小,力虽弱,心固无与为服,不若远者之闻风遥望,一歆一震而遽欲前也。

齐之徂西,必径乎鲁;晋之徂东,必径乎卫;宋之徂北,必径乎曹。是且出入烦,而悉索不给,声色易加,喜怒先受,自非王者宅心以恕,颁政以简,不可与居而惎之,亦其势已。不可与居,大国之失也。不可与居而惎之,虽然,亦非小国之得也。鲁之于齐,师屡挫而终屈之;卫之于晋,君屡辱而犹戴之。故二国者,亢立于两大之间而免于亡。曹之于宋也,甫受其辱,而即疾视其败,宁他附而终不为下,然而亡曹者终宋,则弱小之于强大,地与邻,志与不辑,又幸彼屈而己伸。祸所必深,正此由矣。

德无以相尚,力不足以相仇,图存之道岂有他哉,唯藏有余怀不足而几矣。屈彼以伸己,则藏者无余;彼屈而己伸,则怀无不足。机露于先,而骄溢以居其后,冀以戢强大之心而自为固,是以毒矢加虎而坐待其狂愤也。夫召其所狎,施之不戢,强大用之以困于弱小,弱小用之以覆于强大。故大字小、小事大之道,非霸者之所得与,奚况庸主疲臣之悻悻者乎!

十二

正者自正也,自正而弗恤人之谲,君子道也。谲者既自谲矣,自谲而恒疑人之谲,小人道也。齐桓之威,管仲之智,为申侯、辕涛涂之所欺,而齐不以损。晋文劣一胜楚,即如负骑虎不下之势,欲觐天子而惧不敢入其都。呜呼!以晋之功在襄王,而成绩于楚,中国戴之,辑师改乘,执玉以成礼于王廷,保其雍容而退,无有后艰也。而徒尔谖疑以召王,而成乎不韪,是胡为者邪?故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曹操无以保此,故枕圆枕,噉冶葛,力诎于暖昧,而以自妨其眠食,亦可哀矣夫!

十三

霸者之力,能动天下,而不能齐也。齐桓东略未竟,而终诎西图;秦穆尽收戎索,而师衄东郊;楚壮北向,劣得之陈、郑,而惫于宋城之下;东收齐、宋,南合陈、蔡,西控秦以大会于王都者,唯温之会。五霸之起,未有盛于晋文者也,乃逾温之明年,盟于翟泉而郑贰;又明年,师于郑而秦携;且微如许而终莫之服,则晋文之势如燎原之火,衰形未见而遽以熸矣。谂哉霸之不足以齐一天下也。

夫三代之有天下,与后世均也。齐桓谋之之审,晋文兴之之勃,鹿且入于林中,而不如舍也。刘、项拔于一夫,而九州遽合;女真、蒙古起于塞外,而中夏翕从。夫岂项氏之德加于桓、文,金、元之望重于秦、楚哉?则孤秦之孤无邻,而弱宋之弱无辅也。

《同人》之四曰:“乘其墉,弗克攻。”五与二而相得,五霸之所以不克攻也。《比》之初曰:“终来有他吉。”弃其比,斯无自他之吉。一夫乘之,夷狄干之,天下不相比而即于亡。为秦、宋者,不亦宜乎!

十四

秦之图中国也,始于郑,成于韩。韩故郑也,任好始之,楚与政也终之,或兴或伏,或进或退,迭用于数百年,而中国以殄。迹其所为谋,两端而已。两者之谋,恒交相为过,亦恒交相为攻。为蹇叔、百里之谋者,闭关而自强,远交而近攻,范雎、李斯之所宗也。为孟明、术丙之谋者,远袭以夺中国之塞,锐师以挠中国之交,甘茂、魏冉、白起之所勤也。斯两谋者,一彼一此,迭相屈伸,秦两用之,其臣虽互以相倾,而其君则交收其利,中国因以受敝而不可支矣。摩厉以须其出关而攻之,彼又方悔而收远以支近;幸其闭关而我姑与守,彼又忽为飘风疾雨之深入吾中。故蹇叔、百里之谋,得孟明而益固;孟明、术丙之功,得蹇叔、百里而底成;甘茂之师,得樗里疾而益激;魏冉之 ,得范雎而保其终。呜呼!天否中国,而秦乘其闰,挫乃以锐,离乃以合,一兴一伏,一进一退,皆曲中其窽会。晋不能支,楚不能亢,赵不能敌,齐不能防,周乃取唐、虞、夏、商经理之天下,甘心而授之。《传》曰:“秦之为狄,自殽之战始。”言秦之思以代周,自任好之谋始也。殽虽败,天下之势,日在秦人之腹矣。

文公十三论

晋之求天下急矣。求之急,则物固不以时应也。《临》之二曰:“咸临吉。无不利。”感之歆歆,临之切切,非承乎吉也,不利者固已多矣。晋之初起,内难甫宁,旋树敌于楚;楚师方却,遽开衅于秦。两大相持,而内又失之于卫,卫怨未艾,许又间之,鲁且一离一合而未宁也。文公没,嗣君在疚,非其吉,而不利乘之矣,故襄公之承霸,以多难者也。于是而晋之处此也极难,西师方过,即东向以争许、卫;挟加卫之师,遽以临鲁而收之。故夫襄之求天下,视文为尤急焉。夫言有似得而不可效,道有似适而不可行,唯明者辨之,拘文者固不识也。晋之求天下急,而害成于急。或将曰:承急者莫若以缓。呜呼!此夫言有似得而不可效,道有似适而不可行者与。诸葛亮因先主之殂而遽罢吴师,其终也,北不得之于魏,而东已丧之于吴。唐承宪宗用兵之后而遽弃河北,其终也,河北不得而收,而大盗起于内。是故使夫晋襄者,缓许,缓卫,缓鲁,养秦患以专楚忧,乃楚业已内乱而不我竞矣。不释其所可不忧以释所必忧,西屈秦。东失卫,而晋不可知矣。

夫卫者,攻之则易下,置之则工以其内蠹之术,外贾以败人。桓、孝之际,齐之所为失霸者卫耳。于是以知承急以缓,自敝于一张一弛之中而召其侮也。业以急始之,亦弗获已而以急承之。“干父之蛊,有子,考无咎。”用刚于早而已矣。故晋之霸也,一以多难霸者也。与秦、楚相终始,而时失鲁,时失卫,时失齐,狄又居肘腋以掣之。故外患甫宁而士燮忧,裕父之蛊,岂有幸哉!故善承父者莫如晋襄,善承君者莫如先轸。赵武、叔向、女齐、司马侯之邪说兴,而晋遂不竞。然则操一张一弛之论以谋人国,其不伤焉者鲜矣。汉元之以自亡,而齐泰、黄子澄之以亡其君,皆是物也。

内之弗辑,而能得之外者,未之前闻。顾弗获已而立威于外以收内,则势逆而事难。齐桓之霸,外抶楚,内扶王,然必待之鲁、卫之既辑,前乎此者未敢遽也;晋文之霸,外抶楚,内扶王,而卫既终梗,鲁无固从,晋霸之难也,内不固也。又况夫襄之遭家不造,受掣西秦者乎!

齐之收鲁、卫也以德,晋无可为德而二国离。小人之交,怀惠者也。德所不及,惠无加焉,舍是则非威其何以邪?乃齐之为惠于鲁、卫,非其德也,时在可惠而惠之也。鲁君再弑,卫已亡,齐乃安之而以为惠。晋之初起,鲁僖、卫文承齐之余威,卫既以并邢而败狄,鲁之不受兵者三十余年,无所待惠焉,而又滋以相亢之势,是晋终不能以惠收鲁、卫,而非威其何以邪?然观于晋襄之为内外缓急之间,善用威而不穷,威于所欲收,乃因以收之。势逆事难,而择术亦已工矣。

失之于外,图之于内,顺也。失之于内,图之于外,逆也。失之于内,遽之于内,则又败之术也。宋襄之于曹、滕,急内者也,急曹、滕以缓楚,亦若顺矣,而竟以大丧于楚,威殚于内也。故务德者急内,务威者急外;德内则威立于外,威外则内待惠而固畏其威也。是故鲁、卫之不合,文公合之而终离,襄公卒欲合之而固不合。襄公之三年春二月,大败秦师于彭衙;三月,鲁君如晋而乞盟;六月,陈侯为卫执孔达以求成于晋。于是而知彭衙之役,晋之善用威也,威于外而震于内也。

虽然,其为此也亦难矣,孤力以争天下之向背也。故王者乘道,伯者乘势。道未斩于商,文王所以难而成汤易;势已开于鲁、卫,齐桓所以易而晋襄难。道者自天佑之,势者自天开之。天之未臻,人有事焉,虽欲勿难也,其将能乎?

齐、晋以多难兴,鲁、卫以多难衰,出乎险之不足以兴,迨其再传而愈替矣。齐桓之霸,中国粗安,诸侯得养力以自壮。是故卫文濒亡,而季年三百乘;鲁僖继乱,而公徒十万;迄齐桓之终,二国遂以强大。席是势而不足以有为,则亦终无为矣。

卫文幸齐乱而溢乱,灭小奸霸以即于夷,成公嗣之,孔达相之,挠本以争末,而内外之祸,其发也疾。鲁僖附人以自张,危于时以自庸,去危亡无几,时汔小康而遽自侈也,饰土木,侈文物,夸歌颂,务宴乐。臧辰赞之,文公嗣之,偷免于讨,而弛其内治,祸专中于君臣之间,而其发也缓。之二国者,缓急殊祸,其毁所以立,虑不及远,则均也。

呜呼!鲁文之为君,作主慢,娶不亲迎,雨不悯,会盟不赴,始辱于晋,终辱于齐,置子于危,授臣以窃,夫岂但其弗克自强哉!僖之乘闲暇,逞骄乐,张不丰之丰,鸣非豫之豫,贻谋之不臧久矣,孺子习所见以怠敖者非旦夕矣。上无式谷之先训,下无窃位之老奸,中材以下,欲其奋以有为也,不亦难乎!孔光、李 、蔡京、方从哲,年不永,位不固,得于先君者不厚,亦不足以亡人之国。诩乔木,怙先畴,以弹压忠臣之痛哭,则孱主入其阱而不知。《诗》云:“皇父孔圣”,职此谓也。

当春秋之世,横议遽兴。横议者,流俗之所执也。流俗之识,趋时所重以为从违,唯其从违以为毁誉,而人心蛊,大乱作矣。舍流俗之毁誉,而后可以稽祸原,定戎首。

晋之乱,迄于靖公,君废,大夫分,天子殉之,于是而周遂以亡。推其始祸,则赵盾首乱,而阳处父成之也。处父成乎恶,而得以大夫系,其见杀,不从陈陀、栾盈之例,故有疑处父之非辜者矣。乃处父者,怀惠之小人也;冥蹈于赵氏之术中,非期成夫乱,而乱遂成,以志宽之,非可于辜贷之也。首恶者赵盾,成恶者处父之与先克,而赵氏强,大乱始矣。

射姑、先都、士縠、箕郑,不幸以即于窜殛,处父、先克首恶而自取灭亡,揆其初终,邪正定矣。乃赵氏之既兴,晋人翕附以为死党,唯其好恶以为定论。定论立于党人,横议淫于天下,虽游圣人之门以传《春秋》者,且舍所学而从之,置盾于法外,委责于射姑,以任事奖处父,以漏言责襄公。成之为得,败之为失,将曹操贤而孔融奸,刘裕忠而长民贼,奖大逆以殄孤臣,不亦惨与?呜呼!自夷之搜,盾伏奸怙党以觊晋也,襄公不能制其命,射姑不能安其位,先都、士縠不能保其身。盾乃以无惮之邪心,仇襄公而废其冢嗣。先、狐之勋,无后于晋;五大夫之要领,骈死于衢。终且推刃灵公以快其夙怨。射姑之刃不克施于盾,而仅及处父。悲哉!天之不佑晋也。由是而河山以西,士依其炎,氓怀其饵,人知有赵,不知有姬。甫一申讨,韩厥又从而援立之。先狐之勋,移以誉衰,弑君之贼,加以忠号,翕然一风,莫敢非也。而赵之枝叶蕃,晋之根茎斩矣。

武相而释楚以专于内窃,天下之美名归焉。鞅兴而诛逐异己以首乱,犹为之名曰清君侧之恶。内之国人,外之邻右,称于廷,议于野,施于后世,言及赵氏而唯恐庇之不至也。乃不知周亡于三晋,三晋开于赵氏。盾也,武也,鞅也,世济其奸以鬻天下,而帝王封建之天下,横议者驱归于赵以裂之,祸亦烈矣哉!其后秦灭六国,楚、齐、韩、赵之遗嗣皆兴于汉初,而天下无怜赵者。名实倒于党人之口,而是非存于邱民之心,不可枉已。

晋杀阳处父而称国,犹假乎君之遗命也。宋杀公孙固、公孙郑、公子卬,晋杀先都、士縠、箕郑父而称人,亡乎君之命矣。亡乎君之命而可以杀大夫,则亦可以贼君。故杵臼之弑亦称人者,宋之人而固有生君杀君之柄矣。

晋之乱,赵盾为之,夷皋之弑,赵盾坐之;同、括之戮,赵氏当之;则犹有法也。宋之人杀其大夫无忌焉,弑其君无忌焉。主名不立,刑魁不坐,犹置尊于九逵而唯人之饮之也。故宋自成公之没,遂以靡弱,穆、襄、戴、武,攫于室以不竞于门,盖自是而宋兵之不及于天下者百年,为役于大国,以自免于亡而已矣。

春秋诸侯之衰,自宋始也。宋以大夫相杀而始衰,郑以大夫相杀继之,然后齐、晋之大夫相杀,以终五霸之天下。乱人者先自乱,其来旧矣。入春秋之始,乱天下者宋、郑,而二国先敝。上下师师,戕刻叨惏以为德,于以纾乱也,不亦难乎!故曰自诸侯出,十世希不失矣。

周之初东,小国之强者莫如郑,而郑先鲁、卫以亡;大国之强者莫如宋,而宋先齐、晋以亡。君倚臣,臣倚民,倚其强鸷而教之竞,竞在国人则无君,无君则无国,无国则不足以有诸侯。王者之法穷,霸者之威殚,而帝王封建之天下莫与立矣。祸发于宋、郑,而《春秋》之例变;乱成于齐、晋,而《春秋》之笔绝,虽圣人亦末如之何也已!

阳处父之党赵盾也,谓盾也能,曰:“使能,国之利也。”呜呼!盾之能也,持文法以改霸政已也;骩霸政以饵细人已也;诛杀异己以收权焉已也;空君侧,树私人,便其弑逆已也;延乱贼,固其位,以得赂焉已也。若夫能以利国者,吾未之闻。

城濮以来,楚忌晋而不敢逞,息心于中国十五年,是齐桓所不能得。狼渊之师,实首北涂,于是中国之困于楚也,北渐于宋、卫,东延于莒、鲁。夫文抑楚,襄抑秦,其君之不惮力以外御,抑先、狐之宣力者勤矣。故先、狐者,社稷之宗臣,秦、楚之所惩也。先、狐斩于内,秦、楚竞于外,岂盾之不逮哉?盾之心,路人知之,而况敌国邪?故养威以御侮,不患无能臣,而患有异心之臣。秦桧居中而岳飞返旆,扣马之书生知之;刘裕志篡而关中不守,赫连勃勃早觉之矣。奸不殄,廷不睦,世臣殚,大将诛,君威已穷,人心已解,乃徒以改法制度,矜名责实于小数,如此而不为强敌所窥者,凡几哉!

党人进大奸以移国,举成功而一旦弃之,其未用也,则称其能;其已死也,犹奖其忠。传《春秋》者,不察处父、韩厥之邪心,而以举能报德之令名归之。议论成于流俗,而是非诡于圣人,亦未取赵氏之所以相晋者,要初终而察之也。

文公九年,楚椒来聘,秦人归襚,明年而秦伐晋,楚逼宋,吉凶之问旁午于中国而莫之禁,夫然后欲有所为而莫之忌也。楚故夷也,称君称使,加以中国之辞,以为楚欲主中国,而鲁受之矣;秦初变夷者也,略其君臣,从夷狄之例,以为鲁之受禭于夷矣。然则鲁将受之邪,亦禁之邪?受之之害,则既益其无忌,而祸被晋、宋矣。禁之,而彼挟必受之势以取必于受,后此公子遂欲以抑术而固莫如何也。盾之佐霸,文之君鲁,其道已末,盖至是而不足与议受而议禁矣。春秋之世,秦之交鲁,仅两施于文公,他未见也。荆之交鲁,齐桓未霸以前,晋平失霸之后,与越椒之来,三而已矣。驰骋于友邦而莫之忌,知盾之不足有为也;蹑踵于鲁而不忧其不受,知文之有二心于晋而莫自强也。

芝,瑞草也,而不生于王者之廷,气正而瑞不得生。瑞不得生,则灾不得至。秦、楚之信问,充于周公之庙。鲁不以晋为嫌,晋亦无能问鲁,仅保新城之盟,而天下之不沉于楚也无几矣。盾不死,赵氏不灭,晋不能为霸。庸庸如鲁,王秦王楚,而徼其福以为荣,无不为也,亦乌望其有鲁连蹈海之心哉!

承筐之会,晋介鲁以谋诸侯,冢卿不与,无心于必合而姑试之也。又明年,商臣死,鲁君亟如晋,郑、卫亟会之。微商臣之死不及此,晋之复得诸侯,犹窃之也。商臣死,鲁如晋,郑、卫亟会之,闻商臣之死而遽若失,诸侯之归于晋,亦犹窃也。

以窃窃霸,赵盾之为政可知已;以窃附霸,诸侯之谋国可知已。嗣是间楚之难,中国之不附楚者将二十年。楚固不与争而内是图,故一出而雄长天下,县陈服郑,几亡宋而鲁纳贿焉。中国之非楚敌也久矣,其得不亡也犹幸矣夫。

间中国之盛衰,乍伏而乍起,乍离而乍合,蛮荆之恒也。中国用其道,而人理灭矣。力固居诎,理不居赢,颠倒来去,措国于炎凉之情,其不亡也,是焉得不为幸乎?又况夫乘之不以其道,如新城之盟者哉!

霸者之得诸侯,必有所定。齐之创霸也以定宋,成霸也以定鲁,然则友邦之内难,霸者之资也。晋襄薨,商臣炽,赵盾无庸而失诸侯,新城之盟,幸楚乱而窃之也。合诸侯于已离,既莫之能一,而又重之以谋邾。谋邾者,非定其乱,乱其定也。乱其定,故邾可以亢晋,而况齐哉!

晋不足以敌楚,又西向而失秦,仅然其无隙者,齐耳。谋邾不逞,徒以取怨于齐,而终为齐诎。则南有楚,西有秦,东有齐,介然于河山之北,以一线系中国,殆弱缆之维巨舟也,而晋危矣。晋不能外楚,而只以外齐;不能争邾于齐,而更授齐于鲁。霸者之义,奉少夺长矣耳。霸者之力,弗克则退矣耳。夫于是曹、鲁之郛,亟受齐兵,而东向请事,晋之不得于鲁者二十一年,宋、卫、陈、郑亦不适于亲晋矣。

自晋之失诸侯也,维系郑、卫以从者,鲁耳。以邾失齐,而授齐以鲁,卫、郑之维系绝,而宋以孤危自疑,晋之不能主齐盟也二十一年。藉非断道之衅,齐不能有鲁而归之晋,则三方临制,瓜裂中原,而晋且受维系于他矣。新城、断道之间,篡弑者七国,而定国之权司于齐、楚。弗克于邾,弗克于天下也。

厥貉之次,晋失郑于楚,逮于萧鱼,而后得郑者五十五年。阳毂之会,晋失鲁于齐,逮于断道,而后得鲁者二十年。鞍之战,晋亦惫矣,然后仅胜而得鲁。伐郑之师十五举,倾国以与楚战者再,晋亦殆矣,然后仅胜而得郑。失之如瓦解之不留,得之如牵羊之不进。藉终不得鲁与郑,则晋莫能以自固,而况为诸侯长邪!

当赵盾之世,天下三分,而晋最为下。无鲁,则无东诸侯也;无郑,则无陈、蔡也;晋仅保者,宋而已矣。夫晋之失诸侯也,何归乎?归于弑父之商臣,弑君之商人也。举固有之诸侯,委之乱贼而不能收,晋于是曾乱贼之不若矣。故天下之所必侮者,慝心为上,贼行次之。贼行者,恶已昌也,犹麏麚之屈于豺虎也;慝心者,内自丧也,鼠虽有豺虎之心,无能为于白日也。赵盾怀攘晋之心,而固不敢昌,有所护于乱贼,而姑为之讨,一若进争,一若退让,盱睢姝暖,周章避就于名实之间,以利用其图君之秘计。彼乱贼者顾得恣其无复忌惮之威,以猎天下于其手,盾之非其敌也久矣。盾心一藏其阴鸷,而天下趋归于枭獍。始乎履霜,终乎玄黄之血,亦可畏哉!

十一

郑即楚,晋不能争,而犹姑与之争;鲁已齐,晋淡然相忘,一莫问也。岂不欲有鲁哉?盾之所尤忌而不与争者,弑君之贼也。而商人新弑,以为是能弑者之果足为天下雄矣。故即有争鲁之心,忌与齐难,而姑置之。迨乎荀林父继之,鲁固早为齐有,而晋习忘之固也。非齐顷之狂,自失鲁焉,则晋终无望于鲁矣。

盾之置鲁也,必有辞也。以谓诸侯无恒授,往而争,不若退而修政也。邪说倡,国人惑,乃以日暴灵公之失,而自要民誉。其后司马侯、叔向且祖述之,以捐陈、蔡,况林父之亲与授受而传心者乎?唯忌讨贼以让权于贼,则贼亦忘其为贼,以雄长诸侯而无忌。幸哉!晋之犹得有宋也。公子鲍而有齐、楚之心,晋其仆矣。

十二

庸者,秦、楚之争地也。秦得庸则蹑楚之背,楚得庸则窥秦之腹。秦得庸则卷商析以临周,楚得庸则通武关以间晋。楚方病,秦人扶之,西为之通巴,南为之距戎,俾楚获安足矣。得庸不有而授之楚,秦之亲楚何其至也。秦、楚之相亲,晋故焉耳。秦戒晋,而楚挠其南,则晋掣。楚争晋,而秦挠其西,则晋疾视楚而不敢争,故秦之谋此甚深也。

举庸以通秦、楚之径,相为肘臂而屈伸喻,可无问其在楚之异在秦也。抑秦唯委庸于楚,而后楚无忌于秦。楚无忌于秦,则益东争陈、郑而弃西略。则西鄙之戍守已堕,庸且为瓯脱之壤,若有若无,匏系于楚,而唯秦之取舍矣。于是楚之与秦,无离心而有合势。无离心,晋之所以重累也;有合势,则秦、楚相并以合,自此始矣。戎蛮尽,山木刊,道路通,发踪相及。秦之烧夷陵以灭楚者由是也,楚之余民扣武关以亡秦者由是也。故庸之灭,秦、楚之大司也,而秦人之谋深矣。

十三

《传》谓弑密州者展舆,胡氏曰:“不足信也。”洵然,则谓弑庶其者仆,亦宜据《经》以订其非也。且使仆而因国人以弑也,得国人矣,是楚商臣、蔡般有国之资也,胡为其以宝玉奔哉?

莒弑庶其,薛弑比,主名不立,国人蜂起为乱而弑之也。国人蜂起而弑之,贼无适主,无或如州吁、商人之思攘其国,无或如子翚、华督之欲有所立,无或如赵盾、崔杼之以擅其政。能然,则人主之遇弑者犹鲜也。非大无道如庶其、比之得罪于邱民,弑祸息矣。于是而见先王众建之义精,而其利弘矣。

溪涧之水,鳣鲔不潜;甔瓯之家,伯叔不讼;利无所竞也。故曰:“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是以曹、滕、邾、杞,无今将之臣子,而齐、晋、宋、鲁,攘臂相仍,君刃在脰而不自保也。故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以安侯也。贾谊晁错不审,而但以为天子之利,乃以贾诸侯之怨。先王之道隐,而义以为利,公以为私,恶望其足以推行于天下哉!

《春秋世论》卷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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