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誓上

道之大原惟天,万物之大原惟天地,天下之大原惟君,人之大原惟父母。由一而向万,本大而末小。本大而一者,理之一也;末小而万者,分之殊也。理惟其一,道之所以统于同;分惟其殊,人之所以必珍其独。故父母者,人道之大也。以大统小而同者疏,故天地父母万物,而人不得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道无为,天地有为。物生于有,不生于无;故道不任父母万物,而天地父母万物。子法父母,故人法天地而道不可法。有行于无,无不行于有;故人弘道而天地不资道以弘。

天地无心,元后有心。无心无择,有心有择;故天地父母万物,而元后不任为万物父母,而惟“作民父母”。天地无作,而父母之道固在,元后不作,而父母之道旷矣。元后非施生,而父施母生;故父母配天地之施生,而元后必待作而后均于父母。与物同者疏,独民有者亲,则天地疏而元后亲。有施者亲,无施者疏,则天地亲而元后疏。

亲疏之杀,效法率行之别,大小之异,本末之差,分之殊也;天地、元后、父母,其道均也,理之一也;理一而分殊,此之谓也。

道不任父母万物而天地任之,故《周易》并建《乾》《坤》,以统六十有二之变,不推于自然之理,而本于有为之健顺。元后能以其不施生者作而赞天地父母之施生,而后可以继天地以均于父母,故人无易天地、易父母,而有可易之君。

天地率由于一阴一阳之道以生万物,父母率行于一阴一阳之道以生子。故孝子事父母如天地,而帝王以其亲配上帝。元后效法天地以父母民,故忠臣称天以诔君,而戴之以死生。

以小承大而德无不充,故太极之成男成女者,第四圆图。 父母之施生也,而与太极絜其大。以大统小而道渐以分,故太极之二殊五实囿于太极之中而不可伉也。反其所自生而亲始之谓仁,秩其所以生而类别之谓义。仁之至,义之尽,以极天下之道,尽于此矣。

昧于其渐降渐分、源流亲疏之序,而凌躐以迫求其本,乃为之说曰:“万物之生,生于一也;万物之生,生于道也。”一也者,未有殊而未有实也。道也者,非有心而非有为也。无实之谓幻生,无殊之谓归一,无心之谓不可思义,无为之谓听其自已。则将于其率行者而效法之,则将于其效法者而率行之,颠倒揉乱,枵然自大,而后元后不足以纪之,父母不足以有之,窒其必恻、必隐之心则不仁,乱其类聚、群分之理则不义,仁义充塞而人禽之畛破矣。

夫道也者路也,人率路以行,路不足以有行也。天地者实也,虚不可分,而实可分也。虽有甚辩之口,其能易吾言哉?

天地之生物,求拟其似,惟父母而已。子未生而父母不赢,子生而父母不损。然则先儒之以汞倾地而皆圆为拟者,误矣。析大汞之圆为小汞之圆,而大汞损也。子非损父母者也。子生于父母,而实有其子。物生于天地,而实有其物。然则先儒之以月落万川为拟者,误矣。川月非真,离月之影,而川固无月也。以川月为子,以月为父母,则子者父母之幻影也。子固非幻有者也。是“天地不仁,刍狗万物”之义也。

以小汞为子,大汞为父母,则天地父母无自立之体,而分合一因于偶然,将思成无父母,对越无上帝,是海沤起灭之说也。何居乎为君子儒而蒙释、老之说邪?

是其为言也,将使为君父者土苴其臣子,为臣子者叛弃其君亲而莫之恤。何也?生于无为之道,则惟无生有,而有者必非我之自生。非我之自生,强而合之,不亲矣,而背弃之恶不恤矣。道无为而生民物,则惟无也而后可以为父母,而有者不足以为父母。不足以为父母,强欲有功,诚赘疣矣,而土苴之恶不恤矣。

及其下流,则将视臣弑君、子弑父者,亦与戮囚隶、杀刍豢均也。何也?道固无择,生均则杀均也。则将视逐杀无过之子、炮烙无辜之民,亦与剃草、伐木均也。何也?道本无功,恩不任恩,怨不任怨也。是孔子之钓弋,罪等于商臣、宋万;而帝王之彰善瘅恶,曾不如立视其死之牧人矣。

呜呼!吾知其有大欲存焉。天地所健行无疆以成之者,彼直欲败之也;父母所恩斯勤斯以鬻之者,彼直欲死之也。欲败之,故成不以为德;欲死之,故生不以为恩。夫欲其速败而疾死,则亦何难哉!纣衣宝玉以自焚,而万缘毕矣。

若此者,恻隐之心荡,而羞恶之心亦亡也。羞恶之心亡,故枵然自大,以为父母不足以子我,天地不足以人我,我之有生自无始以来而有之矣。无始者,无为无心而我生矣,无为无心而人生矣,无为无心而物生矣。故曰:“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共命。”众生之生于道,一真之法界也。区生而失其大,乃有分段之生死。万未归一,如大汞之小而未合,川水之囿月影而非即月也。于是立一无实之法,欲以合月影于天,聚已散之汞于一,而枵然自侈曰“万法归一”,一更无归而西江吸尽矣。甚矣其愚也!

夫道也者,路也。路一成而万里千岐,合并具现于一日,极天下之敏疾,未有能效法之者。不揣其必不能效法,而弃其所可率行,安忍自放,贪大无厌,舍所能而规所不能;已终于不能,而徒欲速败而速死,以戕物而自戕,均于纣之迷以速亡,犹且枵然自大,曰“吾业已与道为一矣”,是犹云迷月影,而曰水月之上合于天也。羞恶之心犹有存焉者乎?

夫君子“拟之而言,议之而动”,惇羞恶之实,循恻隐之发,知道之不任乎生,知生之率行乎道,知天地以有为生万物,知父母以有施生子,知元后以有所作而赞施生者配天地而为父母;故以有为之德业配天地,而以有心之忠孝报君亲。断其相统者为尊,则君尊于父;断其承天以施生者为亲,则父母亲于君;断自天地始,而无先于天地生天地之道,则在天者即为道,以谨于法天;顺其理,循其分,终身由之为不远之则,聪明亶而继天立极,冒天下之道而皆实,《泰誓》之言尽之矣!

泰誓中

尊无与尚,道弗能逾,人不得违者,惟天而已。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举天而属之民,其重民也至矣。虽然,言民而系之天,其用民也尤慎矣。善读书者,绎其言而辗转反侧以绎之,道乃尽,古人之辞乃以无疵。

言之无疵者,用之一时而业以崇,进之百世而道以建,大公于天下,而上下、前后、左右皆一矩絜之而得其平。征天于民,用民以天,夫然后大公以协于均平,而持衡者慎也。故可推广而言之曰“天视听自民视听”,以极乎道之所察;固可推本而言之曰“民视听自天视听”,以定乎理之所存。之二说者,其归一也,而用之者不一,辗转以绎之,道存乎其间矣。

由乎人之不知重民者,则即民以见天,而莫畏匪民矣。由乎人之不能审于民者,则援天以观民,而民之情伪不可不深知而慎用之矣。

盖天显于民,而民必依天以立命,合天人于一理。天者,理而已矣。有目而能视,有耳而能听,孰使之能然?天之理也。有视听而有聪明,有聪明而有好恶,有好恶而有德怨,情所必逮、事所必兴矣,莫不有理存焉。故民之德怨,理所察也,谨所恶以亶聪明者所必察也。

舍民而言天,于是而合于符瑞图谶以侥幸,假于时日卜筮以诬民,于是而抑有傲以从康者。矫之曰:“天命不足畏也。”两者争辩,而要以拂民之情。

乃舍天而言民,于是而有筑室之道谋,于是而有违道之干誉,于是而抑有偏听以酿乱者。矫之曰:“人言不足恤也。”两者争辩,而要以逆天之则。

夫重民以天,而昭其视听为天之所察,曰“匹夫匹妇之德怨,天之赏罚也”,俾为人上者之知所畏也,古之人已虩虩乎其言之矣。若夫用民而必慎之者,何也?民之重,重以天也。匹夫匹妇之德怨为奉天以行好恶之准,而敢易言之乎?唐、虞之“于变时雍”,成周之“遍为尔德”,今不知其风化之何如也。意者民之视听审,好恶贞,聪明著,德怨清,为奉天者所可循以罔愆乎?然而古之圣人,亦未尝以无心而任物,无择而固执也。垂及后世,教衰风替,固难言之矣。

司马温公入觐,而拥舆缘屋以争一见矣。李纲陷天子于孤城以就俘,而欢呼者亦数万人矣。董卓掠子女,杀丁壮,而民乐其燃脐矣。子产定田畴,教子弟,而民亦歌欲杀矣。故曰教已衰,风已替,而固难言之也。

舜之戒禹曰:“无稽之言勿听。”民之视听,非能有所稽者也。盘庚之诰曰:“而胥动以浮言。”民之视听,一动而浮游不已者也。然唐、虞、三代之民固已难言之,而况后世乎?

且夫视而能见,听而能闻,非人之能有之也,天也。“天有显道”,显之于声色,而视听丽焉。天有神化,神以为化,人秉为灵,而聪明启焉。然而天之道广矣,天之神万化无私矣。故凡有色者皆以发人之视,凡有声者皆以入人之听,凡有目者皆载可视之灵,凡有耳者皆载可听之灵,民特其秀者而固与为缘也。圣人体其化裁,成其声色,以尽民之性;君子凝其神,审其声色,以立民之则;而万有不齐之民未得与焉。

于是不度之声,不正之色,物变杂生,以摇动其耳目而移易其初秉之灵;于是眈眈之视,愦愦之听,物气之薰蒸,渐渍其耳目而遗忘其固有之精。则虽民也,而化于物矣。

夫物之视听,亦未尝非天之察也,而固非民之天也。非民之天,则视眩而听荧,曹好而党恶,忘大德,思小怨,一夫倡之,万人和之,不崇朝而喧阗流沔,溢于四海,旦喜夕怒,莫能诘其所终。若此者,非奉天以观民,孰与定其权衡,而可惟流风之披靡以诡随哉?故曰“天视听自民视听”,而不可忽也;“民视听抑必自天视听”,而不可不慎也。

今夫天,彻乎古今而一也,周乎六合而一也,通乎昼夜而一也。其运也密,而无纭然之变也;其化也渐,而无猝然之兴也;穆然以感,而无荧然之发而不可收也。然则审民之视听,以贞己之从违者,亦准诸此而已矣。

一旦之向背,骛之如不及,已而释然其鲜味矣。一方之风尚,趋之如恐后,徙其地而漠然其已忘矣。一事之愉快,传之而争相歆羡,旋受其害而固不暇谋矣。教之衰,风之替,民之视听如此者甚夥也。

故酷吏之诛锄,细人之沽惠,奸人之流涕,辨士之立谈,以及乎佛、老生死苦乐之猥言,视之而目不给于观感,听之而耳不厌于称说,亦民情也,而固非天所予也。抱幽独之孤志,持静正之风裁,虑远而妨小利,执古而矫颓风,以及乎君子高坚中道之至教,视之而不惬于目,听之而不辨于耳,亦民情也,而固非天所夺也。

惟夫如纣者,朋凶播恶,积之已深而毒民也亟,民之视听,允合乎上帝之鉴观,则顺民以致讨而应乎天。然且文王俟之终身,武王俟之十三年之后,不敢以一时喧腾之诅咒、一方流离之情形顺徇其耳目。徐而察之,“独夫”之定论果出于至公,然后决言之曰“此民之视听,即天之视听所察也”。“上帝临女”,可“勿贰尔心”矣。

虽然,武王于此重言民,而犹有所未慎也。既曰“民之视听即天”矣,则今日亿万人之倒戈以北者惟民也,他日《多士》《多方》之交作不典者亦惟民也。民权畸重,则民志不宁。其流既决,挽之劳而交受其伤,将焉及哉!

民献有十夫,而视无不明矣,听无不聪矣。以民迓天,而以天鉴民,理之所审,情之所协,聪明以亶,好恶以贞,德怨以定,赏罚以裁,民无不宜,天无不宪,则推之天下,推之万世而无敝。故曰:“天视听自民视听,民视听自天视听。”辗转绎之,而后辞以达,理以尽也。

泰誓牧誓

割正方夏,绥不辑之臣民,建不拔之业,必有实焉,非仅以名也。革命者,应乎天,顺乎人,乃以永世。天者,无能名者也。民者,不知有名而好之者也。故应天者以心,顺人者以事。无怍于心,无歉于事,天人皆应之。何取于为之名而蕲乎人之是己。蕲乎人之非彼,乃足以承天而定民志邪?

虽然,名之与实,岂相离而可偏废者乎?名之与实,形之与象,声之与响也。形声成于己,而象著于天下之目,响彻于天下之耳,耳目移而心志从。定乱世之天下,御乱世之人心,舍是奚以哉?

世之降也,民志之不易孚也。无怍于心,而蕲乎人之信,操独行者有不能喻之妻子者矣。无歉于事,而蕲乎人之从,修礼容者有不能合于乡党者矣。奚况四海之广,兆人之众,桀傲谲诈者相乘以相难乎?

是故以周之世德,革纣之穷凶,仰不愧天,而下为万方之待,命则牧野之师,即不历斥独夫淫凶之罪,以与争逆顺之名,姑与含弘,养忠贞之世德,庸讵非仁人君子之用心?而旦北面,夕仇雠,揭元后父母之义声,擿醉饱房帷之隐慝,大声疾呼,诟谇无余,以贷士卒之勇,不已过与?

夫名者,在彼在此之无定者也。从君与父之道而言之,仁不仁之名正矣。从臣与子之道而言之,义不义之名亦可正矣。保无蹶起而兴蹊田夺牛之讼乎?而固不然也。天下丧其实,以实救之,君子修其实而据以为德。天下丧其实,且丧其名,以名显之,君子必正其名而立以为道。名者,人道之大者也。

治逆乱之天下,君以贼道王,臣以狄道贵,民以禽道生;既丧其实,尤丧其名。王者去死而奠之生,珍人而殊之禽,实既孚于天下,而名居尤重之势,必自我正之,而后天下之耳目治而心志一。

不仁者不可以为父母,正其名而仁乃昭。不义者不可以为元后,正其名而后义乃著。名之自生,天隐而不与以可知;名之既立,民愚而不能知其故。名贼为君而君之,君之名可移也;名狄为臣而臣之,臣之名可移也;名禽为人而人之,人之名可移也。正者,正其不可移者也。故以臣代君,以征伐有天下,不极其名以昭示其实,则诈谖强力者亦且挟实以摇天下之人心,而仁义永亡。

呜呼!三代以下,统愈乱,世愈降,道愈微,盗憎主,夷乱华,恬不知怪,以垂至于今,岂徒实之不逮哉?名先丧也。

汉鉴秦之丧实,而昧于秦之丧名,苛政去而礼乐不兴,劣一贾、董之粗陈古道,且如病者之忌药也,则先王之道,非丧于秦而丧于汉。然其声暴秦之罪,发义帝之丧,名仅存焉,而汉之流风,固以贤于唐、宋。

唐起晋阳以自救其死,非有生天下之实也。乃阳尊杨侑以掩耳,则名随实而丧。宋顾盼而夺孤儿之位,业已无可为名也,仅以小惠饵天下而縻之,涂饰技穷,拱手以授赤子于豺狼,而实亦随名以无遗。

呜呼!唐、宋之天下,朝廷无义问,天下无适从,乱日生而盗夷交起,盖暴行之殃民者浅,而邪说之殄民者深也。名之不正,邪说之所由生也。蒙古之不仁而毒天下之生灵,亦如纣而已耳。而揆诸天地之大义,率天下而禽之,则亘古所未有也。洪武之治,以实论之,非贞观、建隆之不可企及者。所为卓绝古今,功轶于三王,道隆于百世者,拔人于禽而昭苏之,名莫有尚焉。

夫修其实以得其名者,君之道也;显其名以昭其实者,臣之职也。故汤忧口实而仲虺作诰,武末受命而周公赋《雅》,喻后志以靖民心,商、周之王业光,而千秋之分义定。虽桀、纣以禹、汤明德之裔胤为天下君者,且显黜之,以夺其元后之尊,而正名之曰“独夫”,无务包荒以疑天下之耳目,何赫赫也!

鄙哉!青田、金华之为臣乎!始昧卷怀之义,后矜姑息之仁,徇流俗之浮言,悖光昭之大志,乃锡妥懽以美谥,奖余阙之怙终,列薛禅于祀典,假买的以侯封,犬豕厕于羲、农,匹 混于三恪,褒飞廉之就戮,等张、许之孤忠,奖狐鼠之昼奔,为纪侯之大去。其尤悖者,修《元史》以继《唐》《宋》之书,存辽、金以仍脱脱之僭,使获麟之后,步后尘者为蜗涎之篆。顾区区以馘友谅,存士诚,侈荡定之勋,而掩其补天浴日之显功,不已陋与!

弗望其为仲虺、周公也,使得如陆贾、班彪之知逆顺,扬涤除之鸿猷,斥犬羊之腥闻,庶几哉?天下之视听清,万世之纲维定,又何至旋踵而陷弱宋之祸哉?天地闭,贤人隐,当利见在田之时,而括囊无誉,亦可伤也。后之君子,其亦有鉴于斯乎!

武成

汉贾生之论曰“攻守异势”,驳儒之言也,而周初之事,良有以开之。或《武成》《戴记》之不足信邪?抑武王、太公之有未得也?今请言之。

攻不足以守,则天下不服;守不足以攻,则天下不信。放牛归马,亟示天下以不用兵,未十年而东征之役起,则亦不足以立信于天下矣。东人未靖,非不可知,遽偃武以告成,亦已疏矣。抑知其不可遽偃,姑偃之以安反侧,迨其后又徐图之邪?则操“朝四暮三”之术以笼愚贱,是术也,固以道贞治,为守天下可久之规者所不屑也。絜阳纵阴操之智计,为或攻或守之权谋,为谖而已矣。故曰贾生之说,周初之事有以开之也。《武成》之书不足多取,孟子言之矣,而非尽史臣之诬也。以武王伐商之事较之汤、文,则武王实有间焉。

奚以明其然也?势者事之所因,事者势之所就,故离事无理,离理无势。势之难易,理之顺逆为之也。理顺斯势顺矣,理逆斯势逆矣。君臣之分,上下、轻重、先后、缓急之权衡,其顺其逆,不易之理也。守天下者,辨上下,定民志,致远而必服,垂久而必信,理之顺即势之便也。攻以此攻,守以此守,无二理也,无二势也。势处于不顺,则事虽易而必难。事之已难,则不能豫持后势而立可久之法以昭大信于天下,所必然矣。故武王非不知十年之中且有东征之役,而不能黩武以争伏莽之戎,势处于不便也。故曰武王实有间焉,非尽史臣之诬也。

夫顺逆者轻重之委也,轻重者权衡之所得也。权衡立而轻重不爽,轻重不爽而先后不忒,先后不忒而上下不拂,上下不拂则大顺而无逆。权衡审于理,顺逆成于势,端举而委从,故曰理外无势也。

是故成汤之取天下,亦诛君之举也;文王之专征伐,亦代商之势也。然而有异焉:汤、文之势,攻可守也;武王之势,非以守者攻也。则何以明其然邪?

桀之无道,韦、顾、昆吾助之;纣之无道,崇、黎助之,奄、徐继助之。夫宁不知三 、崇、黎,罪薄于桀、纣?而“有虔秉钺”,先及三 ,徐乃为南巢之放;汝坟受索,率以服侍,姑用惩于崇、黎之戡;将毋罪罚之轻重不称,而底定之后先为已拂与?乃审理以为权衡,而轻重固有不然者。

首恶而为恶之渊薮者重,从恶而为恶之朋党者轻,此情之轻重也。首恶者君,则以贵治贱,末减而轻;从恶者臣,则用下罔上,加等而重;此理之轻重也。守天下者,正名定分而天下信,惟因理以得势。攻天下者,原情准理而天下服,则亦顺势以循理。是故三 、崇、黎,亟试其 钺,而缓桀、纣以悔祸之路。汤、文之为此者以循理,而势已无不得矣。故朋凶先翦,独夫无助,待其怙终不悔,则羽翼已摧,四海永清,而无反侧之可忧矣。

夫文王之至德,足以服六州而久其信,故其后东郊大扰,而西土南国,悠然于《棫朴》《芣苢》之侧,不待觌文匿武以相镇抚,固已有成效之可睹矣。

藉令成汤升陑之后,投兵于渊,焚车于野,数世之内,自可无再诰多方之举,然而有所不必也。天下已无奄、徐,帖然相喻于一王之下,日讲武于国而自可亡疑也。

牧野之事则异是矣,诚有间矣。后同恶之讨,先殷郊之战,低昂于轻重者因乎情,而较量乎顺逆者拂其理。令以此道而守天下,则臣主贸其安危,上下失其厚薄,固非安上治民之大经。非大经,则不可以守。不可以守,而以之攻,王也而近乎霸矣。

冠虽敝也,而亟裂之;源虽渴也,而亟塞之。党邪丑正者实繁有徒,且逍遥而观望,乃櫜弓戢盾以慰之曰:“吾不尔求也。”譬之治疡者,急肉其从溃之穴,而遽矜勿药之喜,余毒旁溢,害且滋深。故子婴降而成皋之战方兴,王莽诛而长安之亡益亟,皆必然之势也。自非文王培义之深,则商、奄之乱,周亦危矣哉!大告武成,而偃兵以示天下,武王其有姑且之心与!则惟权衡未审而不协于理之大经也。

故《春秋》者,王道之权衡也,罪均从情,情均从理。邾、郑伐宋,同为外君,则序邾、郑上,以邾首祸,不以郑大而畸重之。公及齐人狩于禚,鲁亲齐疏,则人齐侯,而不贬公,不以鲁庄忘仇淫猎而亟诛之。刘、单从王猛以争立,王猛尊而刘、单卑,则先二子而书曰“以”,不以王猛违君父之心,而亟诛其竞。阳虎囚季斯,斯贵而虎贱,则书曰“盗”,不以斯积僭君之恶,而冀幸其败。

守《春秋》之法以守天下,即可奉《春秋》之法以攻天下。攻而莫不服,守而莫不信,则牛不必放,马不必归,诘戎兵以防不虞,而人固知其无玉石俱焚之心。奉守之理以攻,存攻之势以守,道合于一,而天下平矣。

洪范

天下无数外之象,无象外之数,既有象,则得以一之、二之而数之矣。既有数,则得以奇之、偶之而像之矣。是故象数相倚,象生数、数亦生象。象生数,有象而数之以为数;数生象,有数而遂成乎其为象。象生数者,天使之有是体,而人得纪之也。如目固有两以成象,而人得数之以二;指固有五以成象,而人得数之以五。 数生象者,人备乎其数,而体乃以成也。如天子诸侯降杀以两,而尊卑之象成;族序以九,而亲疏等杀之象成。 《易》先象而后数,畴先数而后象。《易》,变也,变无心而成化,天也;天垂象以示人,而人得以数测之也。畴,事也,事有为而作,则人也;人备数以合天,而天之象以合也。故畴者先数而后象也。夫既先数而后象,则固先用而后体,先人事而后天道,《易》可筮而畴不可占。不知而作,其九峰蔡氏之《皇极》与?

九峰之言曰:“后之作者,或即象而为数,或反数而拟象,牵合附会,自然之数益晦蚀焉。”夫九峰抑知自然相因之理乎?象生数,则即象固可为数矣;数生象,则反数固可以拟象矣。象之垂也,孤立,则可数之以一;并行,固可数之以二。象何不可以为数?数之列也,有一,则特立无偶之象成;有二,则并峙而不相下之象成。数何不可以拟象?《洞极》之于《洛书》,《潜虚》之于《河图》,毋亦象数之未有当,而岂不能废一以专用之为咎乎?九峰不知象数相因、天人异用之理,其于畴也,未之曙者多矣。

夫畴何为者也?天锡禹而俾叙乎人事者也。人事有必至之数,贤者不能赢也,愚者不能缩也。数有必因之序,先者不可后,后者不可先也。数有必合之理,相遇而不可违,相即而不可离也。数有相得之情,发乎此而应乎彼,通乎彼而实感乎此也,而后彝伦攸叙而勿之有 也。

是故《易》,吉凶悔吝之几也;畴,善恶得失之为也。《易》以知天,畴以尽人,而天人之事备矣。河出图,洛出书,天垂法以前圣人之用。天无殊象,而图书有异数,则或以纪天道之固然,或以效人事之当修,或以彰体之可用,或以示用之合体。故《易》与鬼谋,而畴代天工,圣人之所不能违矣。

乾者,天之健也。坤者,地之顺也。君子以天之乾自强不息,以地之坤厚德载物。乾坤之德固然,君子以之,则德业合于天地,小人不以,则自丧其德业,而天固不失其行,地固不丧其势,此《易》之以天道治人事也。

“初一曰五行”,行于人而修五行之政,“次二曰五事”,人所事而尽五事之才。不才之子汩五行而行以愆;遂皇不钻木则火不炎上,后稷不播种则土不稼穑,不肖之子荒五事而事以废;目不辨善恶谓之瞽,耳不知从违谓之聩矣。此畴之以人事法天道也。惟其然,故《易》可通人谋以利于用,畴不可听鬼谋而自弃其体也。

乃其所以然者,天固于《图》《书》而昭示之矣。《河图》之数五十有五。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五位相得,而五十有五之数全。天无不彰之体,固有其五十有五而不容缺。《洛书》之数四十有五。四十有五则既缺其十矣。缺其十者,尽人之用止于九,四方四隅之相配,固可合之以成十,而必待人用以协于善。

天不能使人处乎自然,无思无为而道已备也。天数极于九,地数极于十,十阴而九阳,天义而地惠,阴养而阳德。夫人之为道,既异于天之无择矣。抑阴以扶阳,先义而后惠;厚德而薄养。人之上不凌天,下不乱于物者,赖此耳。故《洛书》缺十而极于九。一、三、五、七、九,可使相得而十;二、四、六、八、十,不可使相得而九。尽人之用,曲能有诚,一九、二八、三七、四六,协情比物,固足以十,而成五十有五之数。惟曲不致而用终隐,遂自画于九之区宇。天无待而人能配天者,存乎修为之合也,故《洛书》缺十而极于九。

天无为也,无为而缺,则终缺矣。故吉凶常变,万理悉备,而后自然之德全,以听人之择执。人有为也,有为而求盈,盈而与天争胜。争之而诡胜,则心知血气之害烈;不争而诡得,则偷惰之计生。况乎血气心知之所限,成败倚伏之相乘,必无固盈焉而能与天争者,又奚待计其胜负哉?故缉裘以代毛,铸兵以代角,固有之体则已处乎其缺,合而有得,而后用乃不诎。虽汩五行者不能抗也,故《洛书》缺十而极于九。

十之盈者天也,九之缺者人也。不可以天之数求人,不可以人之数测天。化极于十,事止于九。虚张其事以妄拟于化,斯诬人之不足以抗天之有余,而人道不足。故曰,九峰之于畴,其尚未之曙也。藉其知之,则不以九畴之叙听之蓍策矣。

今夫蓍策之用:虚其一、分为二,挂其一、揲以四,人之营也;分二而左右之,多寡无心,鬼之谋也。五行作而五用成,五事践而四体正,八政修而三官理,五纪顺而八象叶皇极建而一德立,三德 而六用和,稽疑用而七占神,庶征应而二涂启,五福、六极审而九数从,详见《稗疏》。 铢絫不爽于衡,影响不差于应,自人为之,自人致之,而彝伦于是叙焉。恶有不可知者以听于鬼谋乎?听于鬼谋,则已昧于九者之为畴而惟人之攸叙矣。

夫惟其然,是以知蔡氏之《皇极》,于象无当也,于理无准也,而于数固无合焉。无当于象,九峰自知之矣。“一一而原”,原孰之原?“九九而终”,终孰之终?岂若《乾》之实有其理,《未济》之实有其事乎?求之于天,无有原也。求之于人事,未有终也。求之于《洪范》,非一曰水之为原,六极弱之为终也。不可以象则不可以占,乃曰“《易》用象而畴用数”,以自文其过。不知《易》之固有数,而以己之偏,诬《易》之实,不已妄与!

虽然,其犹有辞矣。若夫无准于理,则更无可为之辞矣。天下之生,无有自万而消归于一者,亦无有积一而斯底于万以不可收者。自万而归于一,释氏盖言之矣。积一生万而不可收,老氏盖言之矣。老氏之言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然则日盈日积,而天地之间不足以容矣。

天地之生,无可囿之变,有必合之符;有潜复之用,无穷大之忧。蔡西山之言律也,曰:“律吕之数,往而不返。”声音之道即令有然者,亦不可以尽天下之理。九峰徒读父书,遂欲以九寸之管,括万化以一律,斯已陋矣。以律通历可合也,而不尽合也。以律历括天下之数,偶有合焉,而固不合也。况其以括天地之变蕃,人事之斖斖者乎?

由人而测声之高下,以为长短、轻重、洪细、多寡之数,则黄钟之实,可有一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虚立之杪忽。由人而测岁之积分,以为气盈、朔虚、中候、闰余之数,则岁周之实,有其二百五万九千九百一十四之分杪。此据蔡氏所用历法。 非律与岁实有之,人不得已用数以测之也。若夫五音十二之旋生,日月星辰之密移,则人所谓虚而彼且盈,人所谓长而彼已消,夫何尝固有一成者乎?

且律之递减也,蕤宾之下生,损至八万二千九百四十四,则律短阳亏,音杀而不成,则大吕用倍,得十六万五千八百八十八焉。夷则之生夹钟,无射之生中吕犹是也。以故中吕之实,能有十三万一千七十二,不使亥律道绝乎黄钟,而以已之应钟九万三千三百十二为极下。盖万籁之声,无渐减渐衰至于六万五千五百三十六之调,实维天下之生,无渐减渐衰不可复生以向于无之理,则亦无衰减之极仅有六万五千五百三十六,而一旦骤反于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之势。律以渐损,损极而不得益,故寄衰于应钟而不于中吕。

《皇极》之数以渐益,益极而无所损,则业已由一而九,由九而八十一,由八十一而六千五百六十一,由六千五百六十一而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一。乃大雪之末,冬至之初,俄顷而骤反乎一,彼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者果何往邪?将替而无之,则其灭无端;将推而容之,则无地可容矣。抑将括而一之,则其一者庞然巨物,天地之间无肖之者。岂独冬至子半有此洪洞无涯之气应哉?

且律云不反,亦西山之臆说,非不反也。于蕤宾之下生大吕,倍用焉而反矣。于徵、羽之五十四、四十八生商、角焉而反矣。乃中吕之半,上生黄钟,于数悬绝,则以黄钟为中声而非始,中吕亦为中声而非始。故朱子曰:“声自属阴,中吕以下,亦当默有十二正变半律之地,以为中声之前段。”是说也,盖与《易》有十二,阴阳各六。 卦用其六之理,若合符契。是故在巳而衰,至午而盛,九万三千三百一十二之益一,上生十二万四千四百一十六,捷往捷反,至密无间。

今《皇极》数于大雪之末,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一,既无可损,使下生冬至子半一之理,而芒种之末,夏至之初,二千一百五十二万三千三百六十有半,亦当旋为往反,俾得所归,以配阴阳升降衰王之恒。乃由一向二,若管库之数仓储,势限于无所归,乘除术穷,遂至穷奢极繁,一往而不谋所终。岂今年之冬至由一向多,以趋于大雪,而明年之冬至,由多反一,自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一趋于大雪,渐减而归于一乎?抑明年冬至复益一以趋大雪者,可有八千六百九万三千四百四十二邪?自有甲子以来,至于今日,穷天下之算,不足以纪之矣。

藉其不然,岁自为岁,断而不续,则岁果何物,各有形段,可截取以为一定之理数哉?历家岁实之数,虽极繁衍,至于闰,而前之入限者或弃之矣,非于大雪之末弃之也。《皇极》之数,积之不能,弃之不可。吾不知所测者何物,所肖者何气,拘守往而不反之家传,显背默有十二之师说。乃云天之垂象,禹之代工,理胥此焉,不亦诬乎!将焉用之?为戏而已矣。

乃若于数无合,则尤著明而不可掩。何也?数之有径围者,测数也;其开方,实数也。圆径一而围三,一而已矣,非有三而人三之也。圆径一,亦不啻围三。以围三为径一者,方田粗率耳。用祖冲之密率校之,则九而差一。 方径一而围四,一而已矣,非有四而人四之也。开方之数,有一为一,有二为二,实有之而数其本积也,故曰实也。

以一测圆而三,不测则三不立。有一于此,而又有一于彼,二之立也。盲者能以手循,稚子能以指屈,二固立矣。一生二,非生二也,二与一俱生,先一后二,可名之为生。也一生三,从径围测之,则有名而已矣,非实也。若云二生三,则诬甚矣。

一与一为二,渐就于有,二与一为三,复向于无。一可云生二,二其可以生三乎?一伸而二,二屈而三,方伸忽屈,则三安得生万物?故可曰函三而一,不得曰伸一而三。况可曰一生三,三生九乎?一生三,彼二者何自而来?三生九,彼六者何缘而集?求之《洛书》,一合九而相得,六与三分居左而不相合也。法象之无征,生长之无端,而曰“始于一参于三”者,徇径围之虚测,非固有之实数;且暗用老氏之说,背君子之道矣。

乃九峰既以径围之数伸一而三之,伸三而九之矣,亦必固用其术而后成乎其说。何居乎又用大衍虚一分二之法,但减四揲为三,以速获而几其当哉?

夫大衍之数,开方之实数也。一一而一,一固立,故一为开方之母;二二而四,四固存,故四为开方之准;四加一于中,而二二以补其缺,故三三得九、而九为开方之进,一弱而无待于开。开方之术,始于二,成于四,进于九,则四变九而非三生九也。大衍之数五十者,十十之开方而用其半也。《易》阴阳十二位,但用其半。 其一不用者,开方之母也。其用四十有九者,七七之开方也。揲之以四者,二二之开方也。过揲之四九、四七、四八、四六,归奇之四三、四四、四五、四六,皆二二开方所有之实也。归奇十三,亦挂一而为十二,归奇十三,亦挂一而为十二,余仿此。 卦之六十四,八八之开方也。爻之三百八十四,二十二十之开方,而虚其四四也。四四为开方之始,故虚之,犹大衍之虚之。 则九九八十一之数,《易》固有之而未用。乃或以配律吕,或以纪历法,则亦备其用于《易》,而不待于畴矣。

《易》以开方立,则统壹于开方。《皇极》以径围立,则当统壹于径围,而其筮也,蓍策亦五十,不可得三而围之也。径三七围六十七。 虚一不用,亦用四十九,亦不可得而三围之也。以径围立法,而中乖于径围,则既驳杂而不成章。又况归奇有用,而过揲无足纪,为弃其实而徇其余哉?其尤疏者,两偶之挂十三而谓之二,两奇之挂七而谓之一,一奇一偶之挂十而谓之三。取法无征,合数无准,奚当于函三之义哉?

即徇九峰之旨,以挂扐之一为赘疣,而其函三也,三四十二之多,覆得四五六之用,三三如九之少,覆得七八九之用,屈多以就少,伸少以使多,而大小忒矣。其为一也,二可谓之一,五可谓之二,八可谓之三,则诬奇以为偶,诬偶以为奇,而阴阳乱矣。名皆杜撰,而事等儿嬉,藉此以兴神物而前民用,期以取受如向之征,是鸡卜贤于元龟,扬雄圣于太昊矣。故曰不知而作也。

夫畴,人事也。筮,鬼谋也。人侵鬼而神不告,鬼治人而人丧其成能。假令九畴可以兴神物之用,则明用稽疑,近取之《洪范》而已足。奚必五兆索卜、二占求筮也与哉?

九畴之则《洛书》也,取象有位,推行有序,成章有合,相得有当。详《稗疏》。 今加以牵合附会之讥,灭裂而决弃之,乃刻桅胶柱,一其初一,而九其次九,徒于一九相函之际,虚设一八十一之数,借径于扬雄,窃法于刘歆,《三统历法》。 得师于老子,托始于径围,中滥于开方,略密率之参差,就方田之疏算,裁多使少,乱偶以奇,限以岁时,迷其往复,似律而无半倍之用,似历而无盈缩之差,固矣哉!九峰之为数也!宜其不足以传矣。《洛书》之遗画犹存,《洪范》之明征具在,学于圣人之道者,无轻作焉可也。

五行者何?行之为言也,用也。天之化,行乎人以阴骘下民,人资其用于天,而王者以行其政者也。

天之化,尽于五者乎?未然也。天之化,于五者统其同,于五者别其异乎?未然也。阴阳、寒暑、燥湿、生杀,其用不可纪极;动植融结,殊形异质,不可殚悉;固不尽于五者也。金亦土也,炼之而始成;火隐于木也,钻之而始著;水凝为冰;则坚等于金;木腐为壤,则固均于土;不可别而异之也。极北坚冰而无水,大海渟流而无木,山之无金者万而有金者一,火则无人之区固无有也,不可统天壤之间而同之也。

天之生物也,与其生人也,均之乎生也;天之育物也,与其育人也,均之乎育。故物之待生待育于天之化,亦犹之人也。而其生其育,五者有不行焉,则亦不资之以用。鱼不资乎土,蚓不资乎木,蠹鱼不资乎水,凡为鸟兽虫鱼者皆不资乎火与金,则五者之化不行于物,物亦不行焉。

夫物之以生以育,不悉用夫五者,则其才其情其性,亦不备五者之神矣。故五行者不可以区天之化,不可以统物之同。天惟行于人,人惟用以行,盖人治之大者也。

其为人治之大者何?以厚生也,以利用也,以正德也。夫人一日而生于天地之间,则未有能离五者以为养者也,具五者而后其生也可厚;亦未有能舍五者而能有为者也,具五者而后其用也可利。此较然为人之所必用,而抑为人之所独用矣。

由其资以厚人之生,则取其精以养形,凝乎形而以成性者在是矣。成乎质者,才之所由生也;辅乎气者,情之所由发也;充气而生神者,性之所由定也。而有生之初,受于天者,其刚柔融结之神,受于父母者亦取精用物之化也。得其粹则正,不足于一而枵,有余于一而溢,则不正。故王者节宣之,以赞天化而成人之性,是德之由以正者,此五者也。

由其资以利人之用,则因其材以敦乎质,饰其美以昭乎文,推广其利以宣德,制用其机以建威,是礼、乐、刑、政之资也。而观其所以昭著,察其所以流行,感其所以茂盛,审其所以静凝,则考道者之效法存焉。而慎用之以宜则正,淫用之以逞、吝用之以私者则不正。故王者谨司之以宰制化理而立人之义,是德之所由正者,此五者也。故大禹之《谟》云“六府惟修,谷即土之稼穑。 三事惟和”,而统括之曰“九功”。功者,人所有事于天之化,非徒任诸天也。

今夫五者之行于天下也:天子富有而弘用之,而匹夫亦与有焉;圣人宰制而善成之,而愚不肖亦有事焉;四海之广,周遍而咸给焉,而一室之中亦不容缺也。胥天下而储之曰“府”,人所致其修为曰“功”,待之以应万物万事于不匮曰“行”,王者所以成庶绩、养兆民曰“畴”。是则五行之为范也,率人以奉天之化,敷天之化,以“阴骘下民”而“协其居”,其用诚洪矣哉!所以推为九畴之初一,而务民义者之必先也。

然其为义也,亦止此而已。善言天者,语人之天也;善言化者,言化之德也;善言数者,言事之数也。若夫比之拟之,推其显者而隐之,舍其为功为效者而神之,略其真体实用而以形似者强配而合之,此小儒之破道,小道之乱德,邪德之诬天,君子之所必黜也,王者之所必诛也。何居乎后世之言五行者,滥而入邪淫,莫之知拒也!

凡夫以形似配合而言天人之际者,未有非诬者。以元、亨、利、贞配木、火、金、水者似矣,而未尽然也。《易》之赞元曰:“万物资始乃统天。”木其可为金水之资,而天受其统乎?可云元之理发端于木,不可云木之德允合乎元。道有其可合,而合不可执。元于人为仁,木之神亦为仁,其可合者也。在天、在物、在人,三絫而固有不齐之道器,执一则罔于所通矣。

以貌、言、视、听、思配五行,为比拟之说以实之,似矣,而实不然也。欲为之辞,奚患无辞哉?以貌配水而可有其说,以貌配木、火、金、土,未尝不可有说也。似而似之,不必似而似之,于此不似而他求以似之,终不似而武断以似之。以凿智侮五行,则诬道以诬民,咎不容诿矣。

夫王者敬用五行,慎修五事,外敷大政,内谨独修,交至以尽皇极之猷为者,各有其道,不偏重也。其宪者则天也,其学者则圣也,其取以为善者人也。奚待鉴于水以饰貌,观于火以谨言,取法于木以正视,折中于金以审听,求于土而慎思哉?强其似以求配也,于五事之敬用也奚益?其不似也奚损?庸心于无足庸,口给而实无所效,我不知为此说者之将以何为邪?洵然,则九畴之叙,但一五行而已足,又何取余八之繁言乎?故曰“小言破道,小道乱德”,致远必泥,君子之不为久矣。

自是而往,邪说之侮五行者,无所不至矣。京房之以配卦气也;屈《乾》于《兑》而金之,而天维裂;合《震》于《巽》而木之,而阳德衰也。医者之以配五藏言生克也,是心、肾、肺、肝之日交战于身中也。黄冠之以配神气魂魄也,是无形之中而繁有充塞之质也。下此而星命言之,相术言之,日者葬师言之,无可为名以惑天下,则挟五行以摇荡人心于疑是疑非之际。

呜呼!天所简在而锡,禹所祗台而受,武王所斋沐而请,箕子所郑重而陈,上帝之以行大用,而下民一日非此而不行者,乃以为小人游食之口实。道之丧也,谁作之俑?则刘向父子实始倡之,而蔡神与祖孙三世之习而溺焉,咎将奚诿!其他技术之流,又不可胜诛者矣。

圣人之言,言彝伦之叙也,所谓务民之义也。修火政,导水利,育林木,制五金,勤稼穑,以味养民,以材利民,养道遂,庶事成,而入以事父,出以事君,友于兄弟,刑于妻子,惠于朋友者,德以正焉。因天之化,成人之能,皆五行之用也。“初一曰五行”,义尽于此矣。言五行者,绎其旨,修其事,辨义利,酌质文,惟日孜孜而不足,奚暇及于小慧之纭纭!

人之体惟性,人之用惟才。性无有不善,为不善者非才,故曰,人无有不善。道则善矣,器则善矣。性者道之体,才者道之用,形者性之凝,色者才之撰也。故曰,汤、武身之也,谓即身而道在也。

道恶乎察?察于天地。性恶乎著?著于形色。有形斯以谓之身,形无有不善,身无有不善,故汤、武身之而以圣。假形而有不善焉,汤、武乃遗其精,用其粗者,岂弗忧其驳杂而违天命之纯哉?是故“貌曰恭”,举貌而已诚乎恭矣;“言曰从”,举言而已诚乎从矣;“视曰明”,举视而已诚乎明矣;“听曰聪”,举听而已诚乎聪矣;“思曰睿”,举思而已诚乎睿矣。诚也者,实也,实有之,固有之也;无有弗然,而非他有耀也。犹夫水之固润固下,火之固炎固上也,无所待而然,无不然者以相杂,尽其所可致,而莫之能御也。

夫人之有是形矣,其虚也灵,则既别乎草木矣;其成质也充美而调以均,则既别乎禽兽矣。体具而可饰其貌,口具而可宣其言,目具而可视夫色,耳具而可听夫声,心具而可思夫事,非夫擢枝布叶,植立靡生之弗能为牖矣。是貌、言、视、听、思者,恭、从、明、聪、睿之实也。

戴圆履方,强固委蛇之足以周旋,非夫跂跂强强,迅飞奔突之无其度矣。齿徵唇商,张清翕浊之足以达诚,非夫呦呦关关,哀鸣狂嗥之无其理矣。白黑贞明,丽景含光之足以审别,非夫后眶上睑,夜视昼昏之冥蒙错愕,瞀乎物矣。重郛曲窾,届远通微之足以辨声,非夫软朵下垂,茸穴浅阔之忽惊忽喜,迷所从矣。四应乎官曲,记持乎今昔之足以虑善,非夫乍辨旋惛,见咫忘寻之安忽愤盈,贪前失后矣。是恭、从、明、聪、睿者,人之形器诚然也。

是故以泽其貌,非待冠冕以表尊也,手恭足重,坐尸立齐之至便矣;以择其言,非待荣华以动众也,大小称名、逆顺因事之至便矣;以达其明,非待苛察于幽隐也,鉴貌辨色、循直审曲之至便矣;以致其聪,非待潜审于纤曲也,法巽兼容、忠佞有别之至便矣;以极其睿,非待驰神象外、巧揣物情之为慧也,因物以格、即理以穷之至便矣。故曰天地之生,人为贵。性焉安焉者,践其形而已矣;执焉复焉者,尽其才而已矣。践焉者无有喻之也,尽焉者惟其逮之也。

呜呼!貌则固恭,不恭者非人之貌乎?言则固从,不从者非人之言乎?视则固明,不明者非人之视乎?听则固聪,不聪者非人之听乎?思则固睿,不睿者非人之思乎?然而且有媟貌而莠言者,则气化于物也。气化于物,而动不因其由动,言不因其由言;是故土木其形,炙 其辨,退而循之,莫能明其所自出,其自出者之固恭、固从,未之有与矣。然而且有视眩而听荧者,则物夺其鉴也。物夺其鉴,而方视有蔽其明,方听有蔽其聪;是故贪看鸟而错应人,弓成蛇而市有虎,官虽固存,不能使效其职,其职之固明、固聪,实惟其旷矣。然而且有“朋从尔思”而之于妄者,则牿其心而亡之也。牿心而亡之,而放不知所求,隐不能为著;是故下愚迷复于十年,异端困据于幽谷,背而驰焉,觌面而丧其所存,所存者之固未亡,初不相谋矣。才之未尽,见异而迁焉,反求之而罔测所自起焉,故曰:“为不善者,非才之罪也。”

且夫貌之不恭,岂遂登高而弃衣?言之不从,岂遂名父而叱君?视之不明,岂遂黑狐而赤鸟?听之不聪,岂遂恶歌而喜哭?思之不睿,岂遂义蹠而仁魋?极之宋万、商臣,必有辞焉以为之名,而后自欺以欺世。杨不能以待臣之貌加其君,墨不能以责子之言应其父。然则惟有人之形也,则有人之性也,虽牿亡之余,犹是人也,人固无有不善而夙异乎草木禽兽者也。故于恭、从、明、聪、睿而谓之“曰”,言其生而自然也;于肃、乂、哲、谋、圣乃谓之“作”,劝以进而加功也。《洪范》之立诚以修辞,审矣哉!

呜呼!夫人将以求尽天下之物理,而七尺之躯自有之而自知之者,何其鲜也!老氏曰:“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庄生曰:“形可使如槁木,心可使如死灰。”释氏曰“色见,声音求,是人行邪道”,夫且仇之以为“六贼”,夫且憎之以为“不净”,夫且诟之以“臭皮囊”。呜呼!晓风残月,幽谷平野,光为磷而腐为壤者,此则“众妙之门”“天均之休”“清净法身”“大圆智镜”而已矣。其狂不可瘳,其愚不可寤矣!

然则孟子之以耳目为小体,何也?曰:从其合而言之,则异者小大也,同者体也。从其分而言之,则本大而末小,合大而分小之谓也。本摄乎末,分承乎合,故耳目之于心,非截然而有小大之殊。如其截然而小者有界,如其截然而大者有畛,是一人而有二体。当其合而从本,则名之“心官”,于其分而趋末,则名之“耳目之官”。官有主辅,体无疆畔。是故心者即目之内景,耳之内牖,貌之内镜,言之内钥也。合其所分,斯以谓之合。末之所会,斯以谓之本。《洛书》右肩之数四,而叙其事五。详《稗疏》。 盖貌、言、视、听、分以成官,而思为君,会通乎四事以行其典礼。非别有独露之灵光,迥脱根尘,泯形声、离言动、而为恍惚杳冥之精也。

合之则大,分之则小,在本固大,逐末则小。故耳目之小,小以其官而不小以其事。耳以聪而作谋,目以明而作哲者,惟思与为体。孟子固未之小也。思而得,则小者大,不思而蔽,则大者小。恭、从、明、聪,沛然效能者大;视、听、言、动,率尔任器者小。孟子之所谓“小体”,释氏之“性境现量”也。孟子之所谓“大体”,释氏之“带质比量”也。贵现贱比,灭质立性,从其小体为小人,释氏当之矣。若孟子之言,则与《洪范》之叙吻合而无间。

尝以《洛书》之位与数,参观乎《洪范》,知元后相协下民之道,至约而统详,至微而统著也。约以统详,微以统著,故曰极也,至于此而后得其会归之极也。

夫以位,则居幽者微而明者著,履一于北,幽以治明也。夫以数,则约四十有四于一,而以一临四十有四之详,所履者一,约以治详也。以是知一之为极,而前之释者以五当之,无当于象,无当于数,训诂之泥也。

夫中五者居龟脊隆起之位,天之阴骘骘,阳之用也。 所以起元后之功用,粲然环列为北水、南火、东木、西金、中土之法象,安能消归其已有而一之乎?

今夫元后之理兆民,其协民居者八政是已,攸叙彝伦者五事是已。当其详以敷政,不可略也。八政以备举其法,而协者罔弗协。然而君弗能尸也,三官百尹举尽其猷为,乃协也。抑其修之于身,必克毖夫五事,以谨司其原,叙者罔弗叙,然而为功也密,不能必天下之遵也。元后自严其视履者也。故八政必有所自举,有所自废;五事必有所自贞,有所自淫。天子之得失,兆民之善恶,圣人之所劫毖而不遑,愚不肖之可兴起而不倦,藏之于幽,守之于约,一而已矣。所建者,于此中也,于此和也;所锡者,靡弗迪也,靡弗惠也。居于幽以静之域,而操其约以严之几,位乎北,会于一。《洛书》之示人显矣,禹、箕之择善精矣,岂有能易此者哉?极则无可耦矣,居幽而握要,极乃立矣。皇则极乎大矣,治著而领详,极乃皇矣。

虽然,言极者尤不可不审也。异端之言,曰“抱一”,曰“见独”,曰“止水之渊”,曰“玄牝之门”,皆言幽也,皆言约也,而藏于幽者不可以著,执其一者不可以详。芒然于己而罔所建,将以愚民而罔所锡,彼亦以此为极而祗以乱天下,故曰尤不可不审也。

夫圣人之所履一于幽,以向明而治天下者,其所会归,好恶而已矣。好恶者,性之情也。元后之独也,庶民之共也,异端之所欲泯忘而任其判涣者也。圣人之好恶安于道,贤人之好恶依于德,才人之好恶因乎功,智人之好恶生乎名,愚不肖之好恶移于习。八政之举,惟好斯举;八政之废,惟恶斯废;五事之效其贞,惟好斯勉;五事之戒其淫,惟恶斯惩。好之兴,而恻隐、恭敬生于兆民之心,以成仁让;恶之兴,而羞恶、是非著于兆民之心,以远邪辟。其动也,发于潜而从违卒不可御;其审也,成乎志而祸福所不能移。是独体也,是诚之几也,故允矣为极所自建也。

然而体则独矣,诚则但见乎几矣。而八方风气之殊,兆民情志之赜,忽一旦而好之,蔑不好也,一旦而恶之,蔑不恶也。自细腰高髻之纤鄙,讫崇齿尚德之休嘉,群万有不齐之好,群万有不齐之恶,不知其所以必好,不知其所以必恶,翕然沛然,奔趋恐后,以争归于一。则此一者,节宣阴阳,可以善五行之用;周流六方,可以成庶畴之功,类应天休,可以承五福六极之劝威。九与一应,戴之在上,故曰应天。 皇哉!极哉!一好恶而天下之志通,天下之务成,不行而至,不疾而速矣。

或曰:夫既统于一,而好恶者两端也,不相杂者也,何云一也?曰:两端者,究其委之辞也;一者,溯其源之辞也。非所好,则恶矣,是本无恶,而以其所不好者为恶也,其源一也。物固有非所好而不必恶者。然习而安以忘者,好之速也,厌而不必远者,亦惟其勿好也,故曰一也。

或曰:五事之思,视、听、貌、言之君也,亦以约察乎详,以微治乎著,何居乎寄四事之中,五事之位在右肩四。 而不可统道以为极?曰:思亦受成于好恶者也。非其所好,不思得也;非其所恶,不思去也。好恶者,初几也;思者,引伸其好恶以求遂者也。好恶生思,而不待思以生。是好恶为万化之源,故曰极也。

且夫元后之思,庶民思之则祗以乱;圣人之思,愚不肖思之则无所从。惟好恶者可率天下以同遵者也。悦生恶死,喜逸怨劳,王者必与兆民同,而好善恶恶,兆民固与王者有同情也。皇哉好恶乎!人而无好,则居不就其所协,勿论彝伦之叙矣。人而无恶,则居且安于不协,勿论彝伦之 矣。性资情以尽,情作才以兴,缄之也密,充之也大,圣功之钥,圣治之极也。彼异端者,抑之遏之,纵之泆之,而终不能也,祗以 其彝伦,而逆天以诬民,罪浮于鲧矣。故曰:“尤不可不审也。”

旅獒

老子曰:“轻为重根,静为躁君。”惟其然也,故乐观物之“妙侥”,而聊与玩之。以轻为根,以静为君,其动以弱,其致以柔,以锐入捷出之微明,抵物之虚而游焉,良可玩也。

夫人之有志,心之所之,皆可之焉。有时迥出官骸,不与物为缘,则足以于朋从之中邀其“妙侥”,而惟志之所适。彼所知者,此而已矣。若夫至理所丽,充周融结,治朋从而安以其土,极乎谨严而无可玩,则非“妙侥”之可乐观;与游以丧其志者,彼固未之知也。

夫彼亦戒耳目之役而欲迥出之矣,故曰:“为腹不为目。”为目者,黏滞乎物而与物玩者也。玩物而物亦玩之,玩人而人亦玩之。利欲之细人,为天下所玩,皆为目之蔽也。能不为目,物亦无得而玩之矣。

虽然,天下之交相玩也,宁有已哉?以耳玩,黏滞乎声而声玩耳;以目玩,黏滞乎色而色玩目,固玩也。以心玩者,黏滞乎虚而虚亦玩心,岂非玩哉?选乎己而任心,斯己贵矣;选乎物而得虚,斯已轻矣。所以玩者贵,则悦诸己者适,与为玩者轻,则撄物之害也浅。固且曰“吾与天游”“与物化”“洽然御凤”“窅然而丧天下”,吾乃不自丧也。然其相与玩而败其度,则与细人之流荡声色以不知归者,异趋而同迷。

有玩之之心,则丧彼之理;交相玩而受其玩,则己丧其贞。今者“吾丧我”,物相代于前而不知,是游其精魄,变动于天壤而莫适主。无他,乐观“妙侥”,锐入捷出者,惟其志之不宁也。志之不宁者,必有所求助,以自据为安,不为目而恍惚以无宁宇,于是据其为腹者以为实,专气以实其腹,而助志以求宁者也。

夫志者气之帅,气者志之役。今乃倒权下授,恃气以自实,块然处 以拒物,而窃窥其消息之机以为妙。舍夷道之驰驱,就荆榛以索径,彼亦劳矣。而仅以争得失于利欲之细人,五十步之笑百步,庸愈哉?

观于《旅獒》而知君子之道至矣,视彼其犹爝火矣。夫君子不听役于耳目以贪细人之得,彼之所同也。不营营于耳目以逭近刑之忧,终亦不丧其耳目,目自为目而即目以求贞,则彼之所惮为者也。夫君子不黏滞乎物而任志之丧,彼之所同也。不驭志以无知之腹与无主之气,而授之以宁,则彼之所未能与知也。故曰彼犹爝火也。

宁志者道也,复礼以克己也;贞耳目者度也,存诚以闲邪也。君子之治天下与其治一身,一而已矣。任大臣者不奖其儇利,持志者不用其轻弱,任百工者不诎其事功,践耳目者不堕其聪明。盖精义而用无不利,健行而物无能夺也。

故道也者,载乎物者也;志也者,治乎物者也。应于彼,应于此,终日百应,物皆载道,而以其贞者从吾之志,则不待逃虚择轻、处 居静,而黏滞已无得而卷之,无得而转之矣。道也者,成乎物者也;耳目也者,取舍乎物者也。合则取,离则舍,迎目彻耳而不爽其度,则物称其志。物称其志,则中正而从矩,不待息机塞兑以戒动止躁,而物受成于耳目,耳目受成于志矣。古之君子,“聪明睿知,神武而不杀”,用是也夫!

夫君子之言,亦有与彼近者。德盛而不狎侮,“不为天下先”之谓也;不作无益,不贵异物,“俭”之谓也。俭不先人,老氏宝之矣。而其宝之也,实玩之也。以恭俭狎侮天下而侥其利,流同源别而贞邪迥异。故曰彼犹爝火也。

耳目无以为贞,而息机塞兑以免于役,如障水逆流,一旦溃下而不可止。志不得所贞,而逃虚择轻以利其妙,如鸷鸟跼足以求遂所搏。其用意也巧,其持术也险,其居势也危,其机一发而天下无能避其锋。轻也乃以重,静也乃以躁,岂直大德之累哉?矜细行也,正其所以贼大德也。揆诸先王格远安迩之至仁大义,又奚但爝火之于日月哉?

皇哉,道之不可离也!天以降衷,而人秉之以为心,故志宅之以宁。乾坤以为缊,而变合以恒,故气配之以不馁。民物皆载之以为度,故物皆德而德以为物。重以持之而无所玩,动以之贞而无所丧,诚存则邪自闲,礼复则己无不克,是以君子之道有本而不匮者也,非若异端之争于其末也。

尚书引义》卷四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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