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延續的,但永遠是變的,因革損益,隨時而異,其間僅有緩速顯晦之別。就中國而論,以十九世紀中期以來,最為顯著。當時有心之士,已有此認識。有人指出今日之天下已非三代之天下【註:馮桂芬語】;有人強調為三千餘年的大變局,為秦漢以來未有之世變【註:李鴻章及王韜、嚴復語】。致成此一劇變的主因,是由於華夷隔絕之天下,轉為中外聯屬之天下【註:薛福成語】,中國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強敵,處境大非昔比,不僅不再是獨一無二的神州,甚至存亡繫於旦夕。前此的中國並非絕對的孤立,曾接觸過許多或友或敵的民族,亦遭受過嚴重的侵凌,何以未曾使其大變?何以不曾引起如是的認識和憂懼?因為一往所接觸的民族,縱能憑其一時武力,乘中國之敝,以圖一逞,彼此形勢猶可相埒。近代所接觸的西洋則大不然。除了強大的武力,尚有別具一格的政治組織、經濟力量、高度文化,一旦彼此短兵相接,中國的樊籬為之突破,立國基礎為之震撼。於是張惶失措,自處處人,兩無是處,遂陷入悲運。“西洋人之入中國,為天地之一大變”【註:郭嵩燾語】,並未過甚其詞。

第一節 中國大勢的推移

一、閎放昂揚之世

任何民族的命運,胥決之於其對於時代環境的適應力,亦即決之於文化。文化的形成有發之於一己者,有得之於人者,後者的重要性尤大於前者。集思方可廣益,有容乃能致大。文化為人群謀求生存與生活需要的產物,各民族的處境不盡相同,因之所成各有局限。迨活動範圍擴大,見聞增廣,人之所長,或為我之所短,如能予以接納,不惟生存安全無虞,生活亦可隨之改進。否則世異勢移,在彼此角逐之下,往往為盛衰所繫,必須急起直追,縱不能後來居上,最少可並駕齊驅。

中國為最尊重文化的民族,且有兼容並蓄的襟懷與理想,華夷之分,只是以文化或生活方式為準,非因血統而異。遠方時代,中國的文化成就比較豐厚,號稱華夏,含有美好與博大之意。如他族亦有其文化,則等視齊觀,既不排外,亦不自大。

中國民族一面創造自己的文化,並予以推廣,一面接納外來的文化而予以發揚。西元前三世紀以前,中國文化亦包含若干中亞及西亞的成分。不過當時中國與域外的關係,究屬有限。是後情勢大異,中國出現一個前所未有的統一帝國,氣象非凡,特別是在漢代。初期頗受來自北方草原,以戰鬥為國的匈奴的欺侮。西元前二世紀,雄才大略、英年有為的漢武帝,為了自衛雪恥,決定聯好與國,加以膺懲,於是有張騫的出使西域,主動的與外國結交。張騫親自到過的有中亞諸國,間接得知的有西南亞及地中海沿岸諸國,漢先後與之通使聯婚。史學家班固曾說:“聖主制御蠻夷,來則懲而禦之,去則備而守之,其慕義貢獻則接之以禮讓,羈縻不絕。”這就是漢代的外交政策。

更有意義的為經濟文化的交流,西域諸國愛好中土財貨,中國亦欲獲得各國珍奇之物,雙方往來頻繁,每年西去的漢使,達五六輩以至十餘輩,遠及波斯灣、地中海,東西絲道隨之大通。於是漢人認識了一個新的世界,知道中國以外尚有不少不同文化的國家,力事爭取。後代中國對域外國家常不願稱之為“大”。漢代見諸記載的國名,有大宛、大月氏、大夏。大宛、大月氏為小宛、小月氏的對稱,大夏則係指由晉北輾轉西徙至中亞的夏民族而言,因其具有文化,故稱之為“大夏”,後世的吐火羅(Tukhara)即其音轉。對於相距更遠的羅馬帝國,初名之曰黎軒(犁靬、犁鞬),西元一世紀後,則為“大秦”二字所取代。此一改稱,應與班超有關。班超在西域二十年,得知羅馬為西方大國,“其人皆長大平正,有類中國,故謂之﹃大秦﹄,復以其在海西,故亦云海西國”。前者就文化取義,後者以地望命名,不僅對等看待,且示敬慕之意。

中西陸上交往,為漢代所開通,遠洋航行亦為此時之事。西人之從事印度洋活動,容略早於中國,但在西元前二世紀時,中國航海家的踪跡,亦進入此一水域,番禺(廣州)因而成為商業都會,交趾、日南同為重要港口。羅馬的各種紡織品,多由海道輸入。二世紀時,大秦幻人及使節前來京師洛陽。三世紀初,又有賈人到過吳國,吳王孫權遣人報聘,不幸道卒。約在同時,孫權派往南海的使節,謂“外國稱天下有三眾,中國人眾,大秦賓眾,月氏(貴霜Kusana)馬眾”,將羅馬、月氏與中國並舉。

三世紀以後,中國在政治上陷於分裂,為期約三百年,而民族的活力反益充沛。代表黃河流域與西域接觸的,初為前秦、後秦,繼為後魏;代表長江流域與南海接觸的為東晉及南朝。商務的往來,佛教的宏揚,尤稱盛事。佛教的東傳約始於一世紀中期,至二世紀,西域僧人來者愈眾。四世紀時,印度的鳩摩羅什(Kumarajira)歷受前秦、後秦國主禮待,州郡事佛者十之八九;南方情況亦同,佛教與儒、道並行。中國的信徒之不惜冒險犯難,相繼西行求法,雖由於喜愛佛教哲理,而佛教的傳布不依賴國家的力量,不摻雜政治的或經濟的動機,實為中國上下信奉的主要原因。

五世紀初,後魏一統北方,與西域的關係益趨密切,洛陽有安置西夷的崦嵫館,“自蔥嶺以西,至於大秦,百國千城,莫不款附,商胡販客,日奔塞下”,樂中國土風而居者,萬有餘家。後魏王室雖屬胡族,奉行的則為中國文化,仍具有漢化的氣概。南朝廣州的海上互市,更為發達,番舶每歲數至。

隋煬帝的功罪為另一問題,而其親幸突厥可汗帳中與積極引致西域貢使、胡賈,要可稱為壯舉。唐代對於外族更是一視同仁,太宗嘗云:“夷狄亦人耳,與中夏不殊,以德治之,則可使為一家”,曾接受四夷君長所上而非中國所有的“天可汗”尊號。皇室與外族通婚在唐代為常事,建勳立業的番人,比比皆是。中葉以後,雖曾釀成禍亂,而大難削平亦有賴胡人之力。

唐的西方領域,遠達裏海附近。時大食(阿拉伯)雄視西亞,威震歐洲,與東羅馬勢不兩立,但唐與雙方的關係均頗友好。大食東來使節,多達四十次,東羅馬的使節亦七至長安,其中有主教、教士,可能係景教徒(Nestorians)。

最早前來的景教徒為阿羅本,太宗命宰相郊迎,親行問道,為建大秦寺於京師。景教大行於各州。玄宗嘗命教士於宮中修功德。及皇室播遷,仍於西北各郡,重行立寺,並有教士參贊郭子儀的戎事,官至朔方節度副使。七八一年(德宗建中二年)教徒特於長安立碑,以誌太宗以來保護宏揚之德。景教之外,尚有波斯的火祆教(Zoroastrianism)、摩尼教(Manicheism),寺宇遍及南北,置官以司祭祀。回教系此時傳入,據說太宗曾於廣州、長安為之建寺。至於佛教的昌隆輝煌,則為人所共知。

互市的情況,又可認識唐代對外態度的另一面。港口仍首推廣州,番舶歲至四千餘艘,回教徒、基督教徒、火祆教徒、猶太教徒的商販,多達十萬以上。次為揚州、泉州,賈胡約在萬人左右。職司海外貿易的市舶使為唐代創置,負有照料番客之責,所以一稱好結使,朝廷且下詔存問矜卹。

各港胡人有其居留地,以胡人為番長。長安、洛陽亦為其薈萃之所,有的輾轉來自海上,有的直接來自陸路,互市監或通事監即為掌理西北諸國交易而設。鴻臚寺於入朝番客,供應食宿,賈商、學生麋集,與唐人共同生活,互為婚嫁,且有登科第、任官職者,頗似今日的美國。

二、斂抑沉滯之世

八世紀中期,內外情勢逆轉,吐蕃、大食勢張,中亞諸國脫離了唐的羈縻,悍將藩鎮稱兵割據,河朔中原生民文物塗炭。五代紛擾,每況愈下,政權轉移,全由武力攘奪,紀綱廉恥喪亡,王朝興廢,多繫契丹的愛憎,國已不國,為期先後逾二百年。宋代勉強掙扎撐持,以元氣大損,救敝不遑,欲振無力,所有措施,趨於消極、保守,缺乏恢廓鴻圖,一反漢、唐之道,遂由動態轉入靜態,由開放轉入封閉。領導變法運動的王安石,亦勸神宗不可以唐太宗為法,其餘可知。南渡之後,朝不保夕,而觀念不變,益講求正心、誠意、修身、養性的向裏工夫,必須做到“存天理,滅人慾”,才算是道統,也是治統。“人生而靜,天之性也”,動則雜有人欲,“人欲之極,犯上作亂”。靜與動為治亂安危所繫,所以又必須克欲,結果是空論主觀的是非,不顧客觀的情勢。清儒戴震曾說:“聖人之道,使天下無不達之情,求遂之欲,而天下治”,“體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備”。宋儒之所謂理,同於酷吏所謂法,為禍斯民至烈。

宋人最重視中外陸上之防,對於海上諸番則一仍舊貫,且優遇有加。一以互市有裨國用,一以番商頗稱恭順,鮮不法越軌行事。元代南海貿易之盛,不讓於宋,泉州(刺桐)與地中海的亞歷山大城並稱為世界兩大港埠,經常泊大舶百艘,小船無數。唐以前往來南海的多為番舶,其後華船漸增,十三、十四世紀之時,印度洋的航權實操於中國人之手。

中西陸路關係,唐末以迄南宋,不復存在。北方的契丹與西方雖有往還,不過契丹不能代表真正的中國。經過蒙古西征,不只恢復了彼此中斷四百年的陸上交通,且更為直接,然其影響於中國者,遠不若歐洲之巨。西征目的在於掠奪,汗國建置,在於搜括。西征之後,歐亞間曾有短期的和平,普置驛站,往返十分捷便,西方的外交、宗教使節與商人、旅行家絡繹東來,歐洲之於中國確有所獲,中國則一無所得,原因為蒙古人並無將異域文化輸入中國的願望與能力。

明太祖推翻了蒙古的黑暗統治,重建漢族政權,典章制度、風俗習尚,自謂上紹唐、宋,實質上去唐甚遠,而與宋為近。“中國居內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一語,充分表露出狹隘的漢族至上意識,沿邊遍置關隘,顯然不是進取之象。對於南海諸國,雖曾加招諭,但只求其不為中國之患。繼以倭寇之故,下令禁海,不許通番貿易,仍系鎖國退守措施。

十五世紀初年,明的政策一度轉變。成祖銳意經營四夷,對塞北五次親征,對東北命使撫綏,對西北復通貢市。鄭和七次西航,尤為壯舉。踪跡遠達紅海及非洲東岸,海番“貢獻迭至,奇貨重寶,前代所稀,充裕府庫”。此一盛況,為期僅二十年。下番海船,完全停止。此後百餘年間,瓦剌、韃靼接連內犯,北京岌岌不守。今日的長城,均此時所築,雖為限胡騎,亦為隔內外。同時中、日糾紛層出,倭寇猖獗,沿海被害最烈。千餘年來,中國視海上互市為利藪,至是則為禍源,“終明之世,通倭之禁甚嚴”,亦即海禁甚嚴,中國遂真正進入閉關時代,認為與外族接觸,害多於利,甚至於有害無利。

影響明人的對外觀念尤深的仍為學術思想。中國的真正君主專制政治,形成於明。太祖規定非孔、孟之書不讀,非濂、洛、關、閩之學不講,尤特崇朱熹。八股取士,亦為他所制定,以宋儒的解說為考試用人的標準,不許自作議論,認定自朱熹以來,聖道已經大明,不煩後人發揮,泯滅了士子的智慧,虛耗了有用的精力,阻遏了整個民族文化的進步。十六世紀時王守仁指摘宋學束縛了身心的發展,倡心即是理,心明乃見天理,頗尊重個人的思想自由。結果反愈流於空疏,士風日陋,人才日衰,上焉者只知論性談天,下焉者,疲精死神於舉業,“不惟聖道之禮樂兵農不務,即當時之刑、名、錢、穀,亦愕然罔識”。“中國嚼筆吃毫之日,即外夷秣馬利兵之日”。迨外患日急,虛驕之氣不減,既不能戰,又諱言和。時西學開始東傳,雖有少數人士受到啟示,從事講求,然魚爛河決之勢已成,終不能挽回既倒的狂瀾。

三、清的統治

清的統治政策與明無大出入,且變本加厲。滿人為數不及漢人百分之一,文化程度復遠在漢人之下,其得以入主中原,實由於明的內潰。為使政權穩定,勢須取得漢人的支持,同時又須防制權力的旁落。明初不置丞相,及至中葉以後,原備顧問的內閣大學士,卒成為事實上的丞相。清代大學士四人,協辦大學士二人,滿、漢各半。雍正初年,別立軍機處,軍務庶政悉歸總理承旨裁決,而以皇帝名義行之,內閣遂成虛設。軍機大臣常為四人或五六人,以滿員居多。

明代吏、戶、禮、兵、刑、工六部權重,吏、戶、兵三部尤位高任重。清代有名無實,每部尚書及左右侍郎各二人,滿、漢各一,互相牽制,職掌有同事務官,而非決計定策的政務官。另有理藩院,以管理蒙、藏事務為主。尚書侍郎限滿、蒙人補授。都察院的長官為左都御史二人,左副都御史四人,其下有給事中及監察御史。給事中按六部分科,監察御史以省區分道,滿、漢並用。明代給事中可封駁詔令,御史常巡按各省,清代則非其比,職在稽查官府,糾察有司。

大理寺、通政使司與六部、都察院合稱九卿。大理寺掌審讞平反刑獄重闢,通政司掌受內外章疏、臣民密封。翰林院為學術機構,亦為儲才之地,置掌院學士二人,一滿一漢。宗人府、內務府、詹事府、光祿寺、鴻臚寺、太常寺、太僕寺,均為辦理皇室事務機構。

總督、巡撫在明代為中央臨時派往地方的差遣官,清代成為常駐各省的最高軍政首長。巡撫每省一人,總督有專轄一省者(不置巡撫),有兼領二省或三省者。督、撫的職責無大區別,亦無統屬關係,均直接向皇帝負責。此一重疊峙立的制度,自有制衡作用。編制上,督、撫均為獨任、輔佐人員為六房與幕友。六房分職有如六部,以書吏任之;幕友由督、撫延聘,經辦刑、名、錢、穀、章奏,參與機要,有如督、撫的顧問或秘書。

布政使、按察使省各一人(江蘇二人),一掌政事錢穀,一掌刑名按劾。布政使之下為分守道,按察使之下為分巡道,各轄數州、府,此外尚有專司某種特定事務之道,如糧儲道、河工道、兵備道、海關道,視需要而設。產鹽的地區另設置鹽政或鹽運使。掌理一省學校文風的為學政或學院,與督、撫為敵體。

分守道與分巡道之下為府、縣,其長官為知府、知縣。一府轄數縣,賦役、訟獄、教化、治安俱為知縣的職責。介於府、縣之間的尚有州、廳,有直隸與普通之分,普通州、廳略同於縣,直隸州、廳略同於府,惟轄區較小。

自督、撫至布政使、道、府、縣,共為五級,層層節制,事事奉承。加以地域遼闊,交通不便,省內文書往還,有需十餘日者,各省與京師之間,且有多達三月餘者。

滿洲興起,全恃其特創的八旗武力,以旗統民,亦以旗統兵。及征服日廣,續編蒙古及漢軍八旗,惟不及滿洲八旗之眾。入關之後,八旗有京營(禁旅)、駐防之分。京營任戍衛京師之責,以滿蒙八旗為限,漢軍不與。駐防負鎮撫地方之責,與漢人分城而居。初僅行於東北及直隸、山東、山西,後漸推及各省。於形勝要地,酌置將軍、都統、副都統等,為旗人專缺。將軍權位最高,含有監視督撫之意,分駐東南的江寧、杭州、廣州,西南的荊州、成都,西北的西安、寧夏、綏遠,大都為十七世紀後期,即三藩亂時及亂後所置。直隸不設將軍,而部署獨稱周詳,所駐盡屬滿、蒙八旗之兵。統計八旗兵力約二十萬,京營駐防各半,兵均世襲。

以漢人組成的軍隊旗用綠色,號為綠營。京城有巡捕五營,約一萬人,各省有六十餘萬,一省多者六七萬,少者萬餘。總督、巡撫、提督、總兵所轄,分稱督標、提標、鎮標,號為訓練兵,互不相屬。總兵之下為副將,所轄為協,參將、游擊、都司、守備所轄為營,千總、把總所轄為汛,統名差防兵,平時分守各地,供應差役,遇有徵調,臨時抽撥,拉雜成軍,以防兵權為少數人所有。

政治軍事的防範外,思想的箝制所關尤大。清提倡理學之力,有過於明。八股取士之制照舊採行,而益加嚴密。一面懸利祿以收買漢人,使悉入彀中,一面百般折磨,必令俯首貼耳,志氣喪盡。考試分為三級,第一級為童試,三年舉行兩次,須經過縣考、院(省)考,方能成為生員(秀才),全國每次錄取約二萬五千名。第二級為鄉試,分省舉行,三年一次,分為三場,如試卷污沾,文字違例,不得再入下場。考中者第一名為解元,餘為舉人,全國每次錄取約一千四百名。會試為第三級,在京師禮部舉行,亦三年一次,第一名為會元,餘為貢生,中試的考卷如發現文體不正,字句可疑,即予除名。繼為殿試或廷試,一場而畢,得失升降,決於一日,所試為策論,所重為書法。中試的分一甲二甲三甲。一甲三名,即狀元、榜眼、探花,分授翰林院修撰、編修。二甲為進士出身,三甲為同進士出身,共約二百名上下。再經朝考,優等者入翰林院為庶吉士,餘分為六部主事、內閣中書或各省知縣。庶吉士在館三年,經散館考試,然後授官。憑文取士,原已難得真才,進士復以字為重,不通事務,毫無常識者不乏其人。他們是每三年在數萬人之中所選拔出的高級知識分子,亦為左右政治社會的權勢人物。

康熙乾隆二主又嘗舉行博學鴻儒特科。乾隆巡幸所至,每召諸生試以詩賦,給予科名。復大事採訪遺書,整理修訂成為巨帙。《四庫全書》規模之大,尤為前所罕睹。表面是為了便於流傳,實際上是為了統一學術思想。凡有乖經術的諸子百家,異端稗說,概予摒棄。不利清室,有礙於世道人心、君臣名分的著述,分別禁止、銷毀或刪改。文字之獄更是對於學術思想的直接迫害,文人筆墨如少有不當,即指為誹謗,動加刑戮,株連至廣,而以雍正、乾隆兩朝為烈。

統觀清代的統治策略,一切以集權、防範、壓制為尚。君權之隆,君威之盛,超過任何時代。漢、唐君臣之間,尚略有對等體制,宋、明朝儀雖漸森嚴,臣僚仍可立而陳奏,清則改為三跪九叩。明代百官、布衣皆得上書,清則除部院堂官(尚書侍郎)、給事中、御史及撫、督等外,概不得專摺言事。同時厚滿薄漢,中央官滿、漢雖各有定額,但權位懸殊。軍機處並此形式亦無。歷任軍機大臣漢員不及半數,以懾於滿員勢焰,遇事惟有緘默自容。地方官的除授,滿員常居優先。十九世紀中葉以前,督撫大半屬於旗籍。旗官兵以旗籍為限,漢人組成的綠營將弁,則滿、漢並用。兵卒的餉銀,八旗高於綠營,升遷亦較綠營為易。一般旗人復享受各種特殊待遇,無處不形成滿、漢的對立。漢人之熱中利祿者,但知講習八股,英拔才智之士,因恐觸時諱,不敢談民生利弊,論時政得失,惟有致力於考據之學,以求遠嫌免禍,學術上流於破碎支離,不見其大者遠者,民族的朝氣鑿喪,朝野的志趣萎靡。政治上“上下之情未通,滿漢之氣中閼,大臣闒茸以保富貴,小臣鉗結而惜功名”。社會上“清議無聞,而務科第、營貨財,節義經綸之事,漠然無與其身”。

四、清的衰亂

清朝統治權之真正奠立,是在平定三藩之後。十七世紀的八十年代至十八世紀的九十年代,最稱盛世,乾隆一朝又被目為盛世的顛峰,其實是虛有其表,中葉已入衰運。晚期貪婪黷貨之和珅當政,吏治營伍愈為敗壞,民生國計愈為凋敝。嘉慶、道光時上下因循欺矇愈甚,“朘民膏而殃民者,天下皆是”。

八旗雖稱能戰,但人數有限。入關以後,剿平流寇,併滅南明,以降將之功居多。迨中原略定,八旗習於奢逸,漸失勇銳之氣。三藩之亂,康熙採以漢制漢政策,始克削平,綠營實為主力。其後綠營亦趨腐窳,乾隆自詡的“十全武功”,半數以上是將就了事。綠營餉糈菲薄,侵蝕成風;訓練不施,兵卒疲弱;戰守不足,擾民有餘。嘉慶初年,教亂大起,將帥視出征為致富之道,玩兵養寇。道光時軍紀愈為廢弛,勾結盜賊,吸煙、開賭,一旦徵調,僱無賴代充,見敵即逃。

康熙後期,國家歲入四千餘萬兩,十之七八來自地丁,即錢糧,次為鹽課、關稅。歲出以軍餉、王公百官俸廉、河工為大宗,收支差可相符,雍正時且有豐盈。乾隆時,由於軍費浩繁,揮霍無度,已漸感支絀。嘉慶、道光兩朝,叛亂疊起,河決頻仍,在在需款,不得不額外加派特徵,直接間接均出於農民。農民所入,來自土地生產。清初全國耕地,約六百餘萬頃,人口約一萬萬,平均每人耕地約五六畝。乾隆以至道光,耕地約七百萬頃,人口增至三、四萬萬,平均每人耕地不足二畝,縱令“竭力耕耘,兼收並穫,欲家室盈寧,必不可得”。加以官吏搜刮,連年饑饉,人民流離,為了生存,惟有鋌而走險。

清的高壓牢籠政策,並不能使人完全馴服,潛伏的民族意識仍在滋蔓,準備相機反抗者不乏其人,以天地會(一稱洪門或三合會)為著。此一組織,可上溯至十六世紀中期,至鄭成功而擴大。稍後再行加強,假託部分神話,而歸本於“反清復明”。入會者,通財互濟,同生共死。福建、台灣是他們的主要根據地,其後遍及於長江流域及東南、西南地區。另一民族革命的秘密團體為白蓮教,歷史較天地會為久,宗教(佛教)的意味亦重。元末的反蒙古運動,即以白蓮教為中堅。清朝初年,白蓮教重張反抗異族旗幟,信者以農民為多,分佈於黃河、長江下游。

歷代變亂,大都起於中衰之世。清代由於民族的不平,雖在所謂盛世,變亂亦屢次發生。康熙以後的武昌兵變,即白蓮教所策動,雲南、浙江、福建、台灣的叛亂,為天地會所領導。雍正之世,白蓮教、天地會不斷騷動。乾隆年間,復轉激劇,白蓮教一度據有水陸要衝,扼南北漕運的山東臨清。天地會一再起於湖北、福建,以台灣的勢力為大。此外尚有甘肅的回亂,貴州、湖南的苗亂。規模最大的為嘉慶年間白蓮教之亂。蔓延湖北、四川、陝西、甘肅。其後白蓮教的別支天理教又有一次大舉,黨眾遍布華北各省。道光時代,天地會及瑤、夷、回的擾攘幾無虛日。

中國之有海防問題,為明代倭寇發生以後之事,其平定則賴陸師。清初為海上的鄭成功所苦,應付辦法為迫令沿海居民內遷,不許船隻出海,採取大陸封鎖。鄭氏覆亡,清廷有放棄台灣之議,可見其無意於海上經營,不了解海防意義。嘉慶年間,海盜猖獗,出沒粵、閩、浙江海面,飄忽縱橫,數年始定。

大致看來,十八世紀後期至十九世紀前期,中國內部秩序已不易維持。即令無外來的衝擊,清的治權已不易保,對於虎視眈眈的西方強敵,又焉能抵禦?

第二節 西方的海陸環伺

一、歐人東來

歐洲與東方往還,最早應為與地中海東岸及西亞的商務,以後漸及中亞及印度。至於是否與中國有過接觸,尚是疑問,即令有過,亦只是間接的。西元前二世紀以後,中國與羅馬間的絲道初通,中國與歐洲的關係,始趨開朗,但是困難重重。一以絲道所經的西亞、中亞地區,常為不相統屬的部族所據,缺乏長期的安定秩序,交通往往受阻。二以地方政權對於貨物通過,任意苛徵,多方刁難,甚至予以阻斷。三以運輸全賴畜力、人力,數量有限,運費亦昂,復多崇山大漠之險,自不及水路的便利。

西元前一世紀後期,羅馬領有埃及時,埃及與印度之間,已有商船來往。至一世紀,羅馬商人開始自紅海進向印度,再繼續東航,遠達交趾,遂至中國,此為二世紀的事。自是以迄十四世紀,中、歐間海上貿易不絕。元亡之後,一度中斷。十五世紀初期,鄭和西航,並不曾與歐洲人相遇。到了十六世紀,始行重開貿易,此則出於歐洲人的主動。

以往中、歐間的海上通商,規模不大,印度洋及中國海的航權先後操於波斯、大食及中國人之手,歐人無插足餘地。再者,由地中海東去,無論取道紅海或波斯灣,中間仍要經過一段陸路,歐人在此一地帶既無勢力,對於中國又十分隔膜。蒙古的鐵騎橫掃東西,深入東歐,震慄了整個西方世界,引起了歐人對中國的注意。經過文藝復興,歐洲人的精神解放,觀念一新,好奇冒險的心理大熾。同時世界知識進步,馬可波羅的遊記不再視為神話。中國的豐富物產正為歐人所需,東方的黃金珍寶尤為所愛。地圓學說此時亦漸為部分人士所接受,東達“大汗之國”及印度、日本,不必定要經過回教徒所控制的近東故道,不妨另闢直接途徑,打破回教徒的壟斷,避免他們的剝削。更大的原因是歐洲國家的力量的增強。以往歐洲人的東行,不論其為通商或傳教,多屬於私人的活動,即令是君主或教皇派遣的使節,亦乏足夠的支持。十五世紀以後,西歐瀕海的葡萄牙、西班牙,及英、法均成了民族國家,最後荷蘭亦獨立建國,人民的愛國心提高,政府的權力加大,為了個人的享受,國家的榮譽,這些慣於海上生活,以通商為立國之本的民族,遂爭向海外開拓。政府鼓勵於上,人民響應於下,雙方利益合而為一,主要動機實為財貨,次為傳教。信奉基督教的歐洲人,總望將亞洲人導入同一宗教信仰,以期消弭再有來自東方的武力威脅,並順利發展商務。蒙古時代的教使、教士,大都為此東來。海道大通之後,愈為積極。

航海技術與設備的幼稚,為十五世紀前歐洲人無法推動海外經營之另一原因。文藝復興之後,歐洲人對於自然現象及其所生活的世界的態度改變,科學受到重視,一切均在進步中,不僅能製造堅固的巨船,技術設備亦隨之改善,天文氣象的知識愈趨正確,自中國西傳的指南針裨益尤大。火藥的輸入,復改變了他們的戰術武器,各種槍砲相繼發明,商船均係武裝,不僅可以自衛,且可威脅征服所至之地的國家人民。其後歐人之能夠輕而易舉地控制印度、南洋,打開中國門戶,就是憑藉這種船炮。

十五世紀的歐洲國家首先致力於遠洋探測的為西班牙與葡萄牙,目的為通商中國、印度,而以獲得香料為主。西班牙人橫渡大西洋航,結果發現了新大陸,葡萄牙人循非洲西岸南進,結果發現了真正通往東方的航道。就當時對歐洲的商業利益與今後對中國的關係來說,葡人的貢獻與影響實在西班牙之上。葡萄牙是一個小國,而地理位置則便於海上活動,它一再與非洲西北部的回教徒爭戰,熟悉非洲的地理。十五世紀中期,幾乎每年均有遠航隊前往,終於在一四八六年(明成化二十二年)發現了好望角。十二年後,進入印度洋,抵達印度西南岸的古里(Calicut),開通了歐、亞間的直航海道,採購不少印度的珍珠、細布及南洋群島所出的香料,利市高達六十倍。一五○二年,再度東來,獲利亦有五倍。葡人益銳志東略,奪取波斯忽魯模斯(Hormuz),控制紅海口的商道,進而於一五一○年(明正德五年)擊敗了壟斷歐亞間的海上貿易約九個世紀的阿拉伯艦隊,佔領了印度西岸的臥亞(Goa),設置總督,印度洋的海權大致入於葡人掌握。雄心勃勃的臥亞總督阿布奎爾奎(Alfonso de Albuquerque),尚欲席捲整個印度洋與南洋。一五一一年攻佔了通往東印度群島的咽喉要道,馬來亞西岸的滿剌加(Malacca),繼而佔領美洛居(Moluccas),亦即是歐洲人夢寐以求的香料出產地。

葡萄牙的海上經營,係由國王主持,資本由他供給,貨物歸他支配。等到東來的葡人日眾,勢力愈擴愈遠,這般冒險家但顧私人的一時利益,往往不擇手段,為所欲為,國王的影響力也就微乎其微了,此為葡萄牙不能長期保持其東方權勢的原因之一。

二、海疆擾攘︱︱先驅者葡萄牙與西班牙

有史以來中國的對外問題均起於塞北,東南海疆大致安謐無事。明初,即十四世紀後期,始有來自日本的倭寇,繼之為來自西方的葡萄牙人,倭寇之禍,亦隨之嚴重。及倭寇蕩平,而西方給與中國的威脅,反有加無已。

滿剌加為明的朝貢國,久為中國人商販之地,葡人佔領之後,得知了不少中國情形。遂於一五一四年(正德九年),東抵粵江口外,為歐洲人第一次自海道直達中國。一五一六年二次前來,而以第三次的規模為大,葡船及馬來船各四支,由安德魯德(Fernāo Perez d'Andrade)率領,使者皮利(Thome Pieres)偕行,於一五一七年至廣東東莞縣的屯門島,明人稱之為佛郎機(Frangues),此為十字軍時代東方回教徒對歐人的通稱,為安德魯德擔任通事的大概是馬來的回教徒。

明代南海諸番,如非朝貢之國,不許前來廣州,如非貢期,亦予阻回。朝貢其名,互市其實,“私通蕃貨與進貢者混,以圖私利”者,亦頗不少。葡人以進貢為名,但事先未經明的許可,竟突至廣州。“其人皆高鼻深目”,狀貌奇異,“銃聲如雷”,“震駭遠近”。這是中國人初次聽到西洋的砲聲,見到西洋的大船。地方官有人主張從其所請,有人認為非例。兩廣總督以“大明會典,並無此國入貢”,因上奏請示。安德魯德退泊南頭,從事交易,皮利留於廣州,等待消息。北京初命將葡船所帶“方物”照值收購,貢使遣歸。皮利不肯即去,經回教通事的夤緣活動,卒於一五二○年進入京師。據說這位通事與明武宗十分親近。

南頭與屯門相去不遠,俱係瀕海關隘。一五一八年起葡人在兩地造屋築柵,剽劫商旅,掠賣人口,自為中國所不能容忍。同時滿剌加亦來請援,明人對此敕封之國的見奪,不便坐視。責令佛郎機歸還滿剌加的命令雖未生效,屯門、南頭的葡人終被逐退。明朝事先周詳部署,招致習知葡人造船鑄炮的華人如式仿製,經過一五二一及一五二二年的兩次圍攻,獲得全勝,俘虜炮銃二十餘管。此為中國與歐洲國家的初次戰爭,初次使用西方武器。

廣東之外,葡人曾到過閩、浙。屯門、南頭被逐,廣東通商停止,北來的葡人愈多,與海盜及倭寇相結,盤踞浙江寧波的雙嶼。初尚無越軌行動,一五四六年,葡人以債務為藉口,實行劫掠,中葡再度相戰,葡人與倭寇聯合,十八年的倭寇之禍,亦於是開始。一五四八年,明軍攻破雙嶼,戰爭南移福建,再經一五四八至一五四九年的兩次激戰,閩海大定。值得注意的是政府與福建紳民對於外人的態度完全相反,政府嚴禁通番,紳民則樂與為市。

自粵海葡人被逐之後,南海“應貢蕃夷,皆以佛郎機故,一概阻絕,船貨不通”,廣東的經濟財政大受影響,公私皆窘。一五二九年從巡撫之請,詔命凡以往朝貢諸國,仍許照舊來粵,惟佛郎機不在其內。究諸實際,葡人並未絕跡,多居於澳門西南的浪白滘(Lampaco)島,上川島及下川島同為他們所居之地。一五三五年(嘉靖十四年),南海貢舶賄通官吏,許其寄泊澳門,每年繳納船課二萬兩。此後逐漸興建房舍,成為聚落,葡人乘機混入。一五五七年,一以金錢的運用,二以助剿海盜之功,取得同樣的待遇,數年之間,至者日眾。南海諸番自非葡人的對手,澳門遂為葡人專據,“歲規厚利,所獲不資”,“詭行異服,劍芒大砲,彌滿山海”。澳門為一半島,屬香山縣,如果葡人一旦擁眾而入,直趨廣州,將不可收拾。有人建議迫令撤屋,隨舶來往,最好予以剪除。雖未見諸行事,為了預事防範,因於一五七四年,在澳門香山之間的山基建立一座關閘,繼又添設香山縣丞,駐澳門前山寨(Casa Branca),專理民夷案件。一六一四年又與葡人約法五事,亦可說是中西最早的一個條約。終明之世,雖未許葡人朝貢,不過以後雙方尚能相安。葡人所重視的為印度、南洋,中國居於次要。十六世紀末,葡萄牙本土為西班牙所併;十七世紀,其在東方的殖民地多為荷蘭、英國攘奪,葡人亦無力在中國生事。

清初沿海遷界,澳門葡人以屬於化外而未內徙,惟航海貿易則被禁止,商務大受影響。一六七○年(康熙九年)臥亞總督以葡王的名義,遣使請求救濟,始准其入貢,亦即是正式允其通商。一七二○年,清禁內地商船前往南洋,但仍聽葡萄牙諸國前往。臥亞總督為表示感激之意,再遣使前來。一七二七年(雍正五年),第一次葡萄牙國王直接派遣的使臣始至北京,以往中國稱葡萄牙為西洋國,這次稱之為博爾都噶爾國,誤以為初次入貢,接待十分周到。乾隆之時,對外的防範趨嚴,以澳門地位重要,一七四四年(乾隆九年),增置海防同知,訂立查驗進出洋船及在澳門夷人章程,葡人大為不便。一七五三年葡使至京陳訴,一無所得。

大致說來,首先自海道直航東來和中國接觸的是葡萄牙人,他們稱雄印度洋及南洋。掌握中、歐通商,但至十七世紀以後,則已日薄崦嵫。

與葡人同時分向海外擴展的西班牙人,其目標實為中國。哥倫布西航之時,即擁有西班牙當局致“契丹大可汗”(即中國皇帝)的國書。但西班牙人真正與中國接觸,則後於葡人約六十年。第一個代表西班牙進入東亞的為到過滿剌加、美洛居的葡人麥哲倫(Ferdinand Magellan)。他得西班牙王的支持,自歐洲出發,繞過南美洲,橫渡太平洋,於一五二一年發現了菲律賓群島。四十四年後,始由來自墨西哥的西班牙人著手經營,又六年(一五七一)佔領呂宋。呂宋原為中國商販聚集之地,中國人初亦稱西班牙為佛郎機,有時稱為呂宋。

西班牙人佔有呂宋三年,中國海寇林鳳因官軍的攻剿,不克在閩海立足,率領部眾四千,前來爭奪,翌年失利而去。時福建師船跟踪而至,西班牙總督乘機遣使福州,得到了互市的許可。西班牙人野心勃勃,有主以武力征服中國者,認為這是輕而易舉的事。尋以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在大西洋為英國所敗,此一企圖,自談不到。一五九八年,西班牙請市廣州,以違例被拒,但福建商船前往呂宋者頗多。因為菲律賓缺乏貨物,西班牙人多用銀餅付價,這種銀餅就是來自墨西哥的銀元。不過西班牙的對華商務,始終不甚重要。

販運呂宋的閩人,往往留而不返,西班牙人為了經濟及殖民地的開發,亦需要華人。於是來者日眾,西班牙人漸生疑懼,時加凌虐。一五九三年,華人憤將菲律賓總督刺殺,西班牙人大肆報復。“然華商嗜利,趨死不顧,久之復成聚。”時明廷財政困難,有人說呂宋山富銀礦,樹生金豆,可供開採,因派人往勘。西班牙人以為中國意欲襲取呂宋,華人將為內應,遂發兵圍攻,二萬五千商民,盡膏鋒刃,時為一六○三年(萬曆三十一年)。明廷無如之何,僅由福建巡撫移檄“數以擅殺之罪,令送死者妻子歸,竟不能討”。西班牙人益無忌憚,既不畏懼中國,又需要中國的貨物,華商亦仍然前往。一六三九(崇禎十二年)至一六八六年(康熙二十五年),又有三次屠戮,遇難者二萬餘至萬餘人不等,雖起因不一,終不能不謂為有計劃的暴行。中國政府固未盡其保護人民之責,而西班牙給予中國的觀感,亦可想見。

三、海疆擾攘︱︱繼起的荷蘭與英國

第三個自海上與中國接觸而引起紛爭的歐洲國家為荷蘭。荷人一向自葡萄牙販運東方貨物,十六世紀末年,西班牙兼有葡萄牙後,此舉遂予禁絕。一六○一年,荷人初到廣州請市不遂,葡人亦拒其進入澳門。“其人衣紅,眉髮連鬚須皆赤”,明人稱之為紅毛番。翌年荷蘭東印度公司成立,積極與葡、西競爭,竟取代了葡人在東方的地位。

鑑於在粵的被阻,一六○四年(萬曆三十二年)荷人得南洋閩人的引導,襲據福建澎湖。以明人嚴禁往來,斷絕接濟,不得已掛帆而去。三年之後,決以武力奪取澳門,發生了西方國家在中國境內的戰爭,結果荷人失利。一六一九年,荷人切實控有爪哇巴達維亞(Batavia)。一六二二年(天啟二年)二次進攻澳門,復被拒退,又趨閩海。再佔領澎湖,屢犯金門、廈門。閩吏勸令他去,另在別港拋泊,荷人不肯,反劫掠漁船,奴役漁民、客商,聯同海盜,侵擾內港。福建巡撫差人往巴達維亞曉諭無效,遂作進討之計。一六二四年,明軍直搗澎湖,荷人力不能抗,答應拆城還地,東去台灣。

荷人初至台灣,即於南部的一個島嶼(安平)築赤嵌城(Zeelandia),與閩商交易,這應是退出澎湖的一個條件。不久台灣南北要地,多為所有,仍不時寇擾閩疆,並將佔有基隆、淡水十六年的西班牙人逐去。

據有金門、廈門及閩南,與清軍相抗,奮力於恢復運動的鄭成功(國姓爺Koxinga),以攻略江南不成,從台灣閩人的建議,決先取台灣,收復先人故土。經過九個月的圍攻,荷人終於一六六二年請降。此為早期歐洲人在東方經營殖民地所遭到的挫敗。

荷人佔領台灣期間,曾向清廷請市,獲得八年一貢的許可。台灣被逐之後,屢助清軍進攻鄭氏的金門、廈門。及清有台灣,以荷蘭恭順,改允五年一貢。一七二九年荷蘭東印度公司設支店於廣州。荷人在東方的聲勢以十七世紀為盛,然與中國的商務關係則不重要,所重視的為日本的貿易與南洋的經營。在南洋一帶,荷人先後與葡、英角逐,當地華僑備受池魚之殃。明季鼎革,閩、粵人亡命南洋者不少,荷人日益凌虐,一七四○年,在爪哇被屠殺者不下萬人,其殘暴一如西牙人之在呂宋。

約與荷蘭同時向東方活動,同被明人稱為紅毛番的另一歐洲海權國家為英國。十六世紀後期,英人屢謀別覓一通商中國、印度之道,以避開葡萄牙、西班牙的勢力,卒無所成。一五八八年,戰敗西班牙之後,始無所顧慮,開始取道好望角、印度洋東航。一五九六年(萬曆二十四年)英王曾致書中國皇帝,以船沉未達。又四年,倫敦的東印度公司成立,連續派船至印度、南洋。初與荷蘭分向西班牙進攻,繼與荷蘭相爭。有鑑於荷蘭請市中國的失敗,暫不作嘗試,惟間接在南洋、日本獲得中國的出產。一六三五年,葡萄牙為荷蘭所困,印度、澳門間的交通被阻。臥亞葡總督和英國東印度公司成立協定,由英船來粵代葡人運送貨物。是年第一艘英船到了廣東,澳門葡人竟不之許。一六三七年(崇禎十年),威代爾(John Weddell)代表另一英國商業團體,率船續至。葡人既恐英人奪去它的利益,又畏中國官府責難,仍多方阻撓。威代爾強入珠江,引起了中英之戰,虎門砲台失守,中國師船三隻沉沒。經葡人調解,中國允其來省買賣,威代爾答應道歉。此為中英的初次直接接觸,亦為衝突的序幕,雙方均感不快。

威代爾去後,英國內部多事,葡人續與為難,荷人復與相敵,東印度公司的基礎未穩,三十年間,英船僅來粵三次。以廣東秩序不佳,勒索重重,無貨可購,均告失敗。一六七○年(康熙九年),轉來台灣,時鄭成功之子鄭經正為清、荷聯軍所苦,對英人表示友好,允免關稅,而以輸入軍火、棉花為交換條件。一六七五年,鄭經再有閩南,英人隨之通商廈門。清平台灣,英人在台、廈的活動終止。一六八八年重返廣州,不惟未因其曾助鄭氏而遭遇困難,此後商務且日有開展,一躍而居於西方國家對華貿易的領導地位。

葡、西、荷、英之外,十七、十八世紀與中國互市的西方國家,以法、美兩國為重要。一六六○年法國商船初至廣州,一六九八年設置商務經理。時法國教士深得康熙的好感,此次又有教士同行,所以頗受優待。約在二十年後,法國印度公司廣州支店成立。不過法國的對華貿易有限,來粵商船每次為一到四艘,且非每年均有。美國獨立以前與中國的關係為間接的,獨立之後,始於一七八四年(乾隆四十九年)派船來粵,初經大西洋、印度洋,後改道太平洋,中國人稱之為花旗國。“其舶較他國為小,隨時可至,非如他國必八、九月始能抵口,所以來舶較多”,地位僅次於英國。

此外通商廣州的西方國家,有奧地利(雙鷹國)、比利時、普魯士(單鷹國)、丹麥(黃旗國)、瑞典(藍旗國)、義大利,均為十八世紀之事。

四、中俄陸上的和戰

十六、十七世紀,中西間除了為通商引起的海上紛擾外,北方陸上之爭,更為嚴重,第一次中西的大規模戰爭與正式條約的訂立,即由此而來。自蒙古汗國瓦解後,俄人開始向東擴張,一五七九年後的六十年間,囊括了亞洲北部,而於清軍入關之年(一六四四),進入黑龍江流域,奪佔土地,到處劫殺,以人為食。一六四三至一六四六年波雅科夫(Poyarkov)及一六四七至一六五二年哈巴羅夫(Khabarov)率領的哥薩克最為殘暴。於是發生了一六五二至一六六○年間中俄在松花江下游的四次戰鬥,俄人被迫西退,然仍寇掠不已,中國稱之為羅剎或羅車。

俄人一面以武力擴地,一面希望與中國通商,屢次遣使前來窺察中國國情。早在十七世紀初年,俄人與西部蒙古已有往來,一六一九年(萬曆四十七年)第一次來華俄使即係取道蒙古,因無貢物,未獲覲見,僅允通商。一六五六及一六六○年(順治十三及十七年)的兩次使臣,復以不諳朝儀,不肯跪拜,及表文矜誇,不遵正朔,仍均被卻。

一六六五至一六六六年,俄人築城於雅克薩(Albazin)、尼布楚(Nerchinsk),臣屬於滿洲索倫(Solon)酋長根忒木爾(Gantimur)投降,中國在黑龍江上游的地位大受影響。康熙要求交回,不僅未被接受,尼布楚總督反派了一位目不識丁的哥薩克人前來,命康熙接受俄皇的保護。這位使臣似不曾提出此一荒唐要求,朝見時且實行跪拜。康熙再令交還根忒木爾,勿再侵擾邊境。時值俄國與波蘭失和,西疆多事,如在東方別起爭端,實非俄國之利,因允約束邊人,並再遣使修好,但對根忒木爾的引渡依然推拖。

這次的使臣人選為尼果賴(Nicholas G. Spatary Milescu),他是一位博學之士,於一六七六年到達,覲見時亦行跪拜禮。康熙先問察罕汗(Chagan Khan,即白汗,為蒙古人對俄皇稱號)好,次問使臣曾否學過哲學、算學。尼果賴提出十二項請求,包括兩國文書往來,應使用一種共同文字,中國遣使報聘,自由貿易,釋放俄國俘虜。康熙不作正面答覆,聲言在下列三事未解決前,兩國斷絕一切關係,第一交還根忒木爾,第二以後使臣須遵守中國禮節,第三不得再有侵犯邊境之事。尼果賴曾作爭辯,未獲結果。他在北京停留三個多月,從耶穌會士南懷仁(Ferdinand Verbiest)處得知不少中國政治情況及康熙的對俄態度,必要時準備訴諸武力。

康熙初年,國內尚未真正統一,對俄暫時容忍。三藩之亂既平(一六八二年),國基穩固,康熙正當盛年,決心解決東北問題。他先派人觀察雅克薩形勢,部署水陸交通,然後運糧調兵,置備師船,演習紅衣(夷)炮,設大營於璦琿。但仍認“征戰本非佳事,不得已而後用之”。以往數次遣使行文,令俄人撤回部眾,交還逋逃,互相貿易,各安生業,總無回報,搶掠如故。一六八三年(康熙二十二年)在兵臨雅克薩時,再以此意宣示,並諭統帥彭春,如俄人獻地,勿妄殺一人,但仍然無效。彭春全軍四千人,內有長於水戰的台灣兵。經過不到一天的攻擊,俄人請降,此為有計劃而勝利的戰爭。

雅克薩收復後,可能是由於補給不易,彭春毀城引還,遂復為尼布楚的俄國援軍佔領。翌年清軍二次進擊,久攻不下。適荷蘭使臣至京,康熙帝再以和好條件交令轉發俄皇。康熙望和,俄人亦無戰意,得知中國第一次進兵之時,已派人前來,請求停戰。康熙下令撤圍,等待俄國的正式使臣定議。

俄國的使臣為果羅文(費耀多羅,Feodore A. Golovin),對於遠東情形,略有所知。俄政府對他有過兩次訓令,第一次是中俄應以黑龍江為界,最少亦須以雅克薩為界,但俄人得在黑龍江及其支流自由通商。第二次是如能取得通商的便利,雅克薩可以放棄,勿重啟戰端。會議地點,商定為外蒙邊境的色楞格城(Selengask)。中國的代表為索額圖、佟國綱,均為政治上有地位的要人。隨員中有兩位耶穌會士,即法國的張誠(Jean Francois Gerbillon),葡萄牙的徐日昇(Thomas Pereira),康熙所定的交涉大綱為黑龍江及其支流,包括尼布楚、雅克薩在內,不可少棄,根忒木爾、逃人悉當索回,準俄人通使貿易,否則不與談判。

索額圖等於北行途中,得知準噶爾部的噶爾丹(Galdan)攻破了喀爾喀(外蒙),無法續進,遂通知俄方,另行擇地會議。遲至一六八九年。中國代表再度出發。康熙另有新的指示,如俄人要求尼布楚,不妨改以其東的額爾古納(Argun)河為界,換言之,就是放棄了尼布楚。他何以作此讓步?諒與噶爾丹的東侵有關。二十年前,俄人已與準噶爾有了接觸,這時噶爾丹復揚言借得俄兵,康熙不得不慎重將事。喀爾喀問題關係北方國防,必須從速處理,為不讓噶爾丹為俄人利用,致事態複雜,又必須及早解決中俄的爭端,統籌全局,對於中俄交涉立場,不能不有所修正,其內容與俄國對果羅文的第二次訓令已無大出入。

是年八月下旬,中俄使臣開始在尼布楚會議,隨同果羅文而至的武裝部隊約二千人,索額圖帶來的官兵約四千人,進入會場的衛士各七百六十人,真可說是武裝談判。果羅文的威儀極盛,索額圖有些相形見絀。雙方的開價,初均甚高,擔任通譯的張誠、徐日昇往返斡旋,方獲致諒解。後來果羅文突又變議,中國全軍即進迫尼布楚城下,果羅文終於讓步。九月七日(康熙二十八年七月二十四日)條約簽字,原文為拉丁文,出於兩位教士之手,另有滿文及俄文譯本,其中要點:一為中俄以黑龍江上游的格爾畢齊河【註:格爾畢齊河注入石勒喀河,石勒喀河注入黑龍江】、額爾古納河與大興安嶺為界;二為俄人退出雅克薩;三為捕逃互不索回,今後不得收納,應拿獲送還;四為自由交易。

這是一次對等的談判,是一個平等的條約,遏止了俄人對黑龍江流域的侵略,保全了完整的東北達一百六十年。固然是俄人為時勢所限,在東亞的力量不足,中國正當盛世,但康熙的應付得宜,所關亦大。不過尼布楚地區則未克保有。

條約訂後,康熙以全力對付準噶爾,噶爾丹一再勸說俄人反攻雅克薩,康熙亦一再知照尼布楚俄官勿為所惑,噶爾丹終於敗亡,可說是康熙對俄政策成功的另一面。至於俄國,彼得大帝所注意的是西方,在東方唯望維持與中國的和好,以便發展商務,一六九三年的俄使雅布蘭(Evert Yorbrand Ides)即為此而來。表文款式雖然不合,康熙仍予召見,準俄商每隔三年來京一次,不令納稅。旋設俄羅斯館,安置俄人,允俄人通商北京,並得派喇嘛、學生。這些權利為其後百餘年其他國家所未能享受。

原在新疆北部游牧的土爾扈特部,七十年前為準噶爾所迫,西走伏爾加河(Volga),歸屬於俄,仍思故土,屢來入貢。康熙為明瞭實情,加以聯絡,以制準部,因命圖理琛取道俄境前往。對於使團的言行,他均有指示,處處表示對俄的和好誠意。西伯利亞的俄官對圖理琛的接待,亦頗盡禮。彼得大帝以忙於瑞典戰爭,使團又未攜國書,所以不曾邀晤。此為一七一二至一七一五年的事。

一七二○年,為改進對華貿易,有一位名叫伊思邁羅付(Leon Izmailov)的俄使到京。康熙要求先行交還俄方近年收留的逃人,劃定蒙俄疆界,再及其他,俄使的任務因而未克達成,僅將隨員郎喀(Laurence de Lang )留駐北京。終以中俄糾紛時起,翌年郎喀亦不得不離開北京,貿易同告停頓。及康熙、彼得兩主謝世,俄國有感於邊界問題之勢須解決,復命薩瓦(Sava L. Vladislavitch)率領一個龐大使團東來,於一七二六年抵京,名義為賀雍正登極。薩瓦屢與中國大臣談判,受到雍正的召見賞賜,若干問題大致有了諒解,惟界務則須於蒙邊恰克圖續議。一七二七年(雍正五年)條約成立,劃定東起額爾古納河,西至沙畢納依嶺疆界,北京照舊貿易,另准於蒙邊(恰克圖)買賣,俄國增派喇嘛、學生來京。嗣後恰克圖成了陸上的廣州。雍正對俄之如此寬大,大約亦與準噶爾問題有關。時準部勢力復熾,中國對俄懷柔仍有必要。是年清軍進剿準噶爾,雍正特知照俄方,如準噶爾人逃入俄境,可予收納。一七二九至一七三二年問,圖理琛再度赴俄,希望俄人對準噶爾問題與中國取合作態度。大致看來,康、雍兩朝,俄人頗受優遇,對於中國實情亦了解較多。

乾隆初年,命將俄人貿易統歸恰克圖,不准再來北京。時俄人對東北亞經營復趨積極,黑龍江為東去捷徑,一七五七年(乾隆二十二年),請假道運糧。先一年清軍已破準部,對俄無何顧慮,況此項要求實有違尼布楚條約,乾隆嚴予駁拒。準部蕩平,其酋長西逃俄境,乾隆堅令交還,幾乎引起戰爭。一七六四年後,以蒙邊俄人屢次滋事,恰克圖三次閉市,中俄等於絕交。一七九一年,由庫倫辦事大臣松筠與俄方於恰克圖訂立市約,條文全由中國擬定,互市如故。

俄國為實現航行黑龍江的希望,一八○五年(嘉慶十年)復遣使東來,因不跪拜,中途駁回。俄人十分憤慨,由於拿破崙的牽制,未敢有所舉動。一八一○年,又請通使,尤望中國先行遣派,嘉慶認為斷不可行,縱令俄人入貢,亦須斟酌。總之乾隆以後,中俄關係已轉入低潮,一般的中西關係亦復如是。

第三節 西教西學的傳入與中阻

一、耶穌會士的貢獻

東西海道大通後,第一位來東亞的基督教徒為耶穌會領袖之一的西班牙人沙勿略(St. Francis Xavier)。他於一五五二年抵廣東上川島,以明人對佛朗機印象惡劣,未能進入中國大陸,齎志以歿。葡人有了澳門,給耶穌會士若干方便。一五七九年義大利籍的羅明堅(Michael Ruggiero)到達該地,越三年,西去兩廣總督所駐紮的肇慶,以報時鐘饋贈官府,以天文算學啟迪士大夫,改著僧袍,遵行中國禮俗,他是首先來中國內地的耶穌會士。不過真正奠立天主教在中國根基的則為另一義大利人利瑪竇(Matteo Ricci,一五五二至一六一○)。

利馬竇幼年在羅馬研習法律、天文、算學、物理、製造、地理,一五八二年抵澳門,翌年亦去肇慶,一切照羅明堅所為。他多才多藝,儀表談吐不俗,深知欲使中國人歸附耶穌基督,教士自己首須成為中國人,尤須從知識方面轉變中國人的觀念。他與羅明堅建造了一座教堂,陳列報時鐘、樂器、圖書以及印刷精美的書籍。最引起中國人的興趣的是世界地圖,和栩栩如生的聖母像。復手製日晷儀器,加以講說,更令人感到新奇,入教領洗的漸多。一五八六年羅明堅隨肇慶知府北上,取了一個中國姓名,此後每一來華教士莫不如是。他到過江西、浙江、湖廣、桂林,復回肇慶,再返歐洲,擬請教王遣使北京,以教廷多事,無暇顧及。

萬曆初年為來華耶穌會士的準備時期。其後利瑪竇前去韶州,易僧裝為儒服,於一五八九年至北京,因遭疑忌,改去南京,仍與縉紳交遊,名噪一時。一六○○年,再至北京,萬曆對他所進呈的報時鐘、西琴特別喜愛,許他留居。有了這個機會,利瑪竇本其一貫作風,講學論道,五年之間,信教者二百餘人,徐光啟(教名保祿Paul)、李之藻(教名涼庵Leon),均在其內。明季來華教士,“大都聰明特達之士,意專行教,不求利祿。其所著書,多華人所未道,故一時好異者咸尚之,故其教驟興”。眾教士之中,利瑪竇之功最大,開啟了西方文化輸入中土的先河,引起此後一百年中國人對西方學術的研究風尚。西教與西學並行。一六一○年利瑪竇卒,萬曆欽賜葬地。

製曆授時,中國一向視為大政。明代所用的為參用回回法所製的大統曆,日久常有舛誤。利瑪竇去世之年,欽天監推算日蝕不驗,詔命曾從利瑪竇習曆象學的徐光啟、李之藻,與耶穌會士熊三拔(Sabbathin de Ursis),參與修曆,因之引起舊派的敵視。一六一三及一六一四年間,驅逐澳門葡人之議復起。南京的禮部侍郎沈㴶斥西士變亂曆法,誑惑人心,與澳門諸番通謀,陰圖不軌。以往萬曆帝的優容教士,由於喜愛鐘、琴,此時既涉及政治問題,自不能讓他們再留,各地耶穌會士均被解送澳門。

中國與西人初一接觸,即為其炮銃所震。當耶穌會士被逐之時,正滿洲努爾哈赤建元稱號之年,跟著大舉西犯。利瑪竇早已告訴徐光啟、李之藻,兵為國家大事,攻守器械,須新新無已,西洋砲銃奇巧,攻無不摧。至是以遼事急切,徐光啟請練兵自效,召葡人教炮、造炮,囑李之藻、楊廷筠(教名彌格Michael)派人赴澳門洽辦。一六二一年,葡兵百人,攜炮北上,中道被阻。同年瀋陽、遼陽失守,徐光啟再請購西炮,於是西士龍華民(Nicolas Langobarde)、陽瑪諾(Emmanuel Diaz)入京,葡兵二十四人攜火器續至。一六二六年,明軍寧遠之捷,即得力於西洋砲。善製西炮的孫元化(教名依納爵Ignatius)曾參與是役。一六二九年,徐光啟復請練兵製器,召葡人攜大砲十尊北來。翌年,徐光啟再遣人赴澳門置辦,募葡兵、華兵。以葡人多所要挾,反對西教者,復謂西炮非不可用,惟須以白蓮教為戒,事遂不成。一六三六年清軍進薄北京,明廷命四年前入京的耶穌會士日爾曼人湯若望(Jean Adam Schall von Bell)設局造炮,先後成五百二十尊。但潰決之局已成,新武器並未能挽救明的命運。

一六二九年,欽天監推測日蝕又誤,徐光啟依西法所推則驗,奉命開設曆局,延用西士。徐卒後二年(一六三五),新的曆書儀器全成,推測無不密合,貢獻最大的為湯若望。算學物理與天文曆法密切相關,利瑪竇首與徐光啟合譯《幾何原本》,復與李之藻合譯關於比例級數之書。物理方面,湯若望介紹光學,艾儒略(Jules Aleni)介紹力學,熊三拔、李之藻介紹水法。

天文曆法的傳入,增進了中國人對於時間的知識;地理學的傳入,改變了對於空間的觀念。自利瑪竇在肇慶繪刻世界地圖,中國人始知五大洲及地圓之說;到京進呈的貢品中,復有《萬國圖誌》。他如哲學、生理學以及繪畫,耶穌教士均有介紹。宗教書選述,自然尤多。一八二○年有一位會士帶來典籍七千部,有如西域高僧之傳入佛經。

利瑪竇卒時,信徒約二千五百人。三十年後,達十萬以上,而以崇禎朝(一六二八至一六四四)為最盛。徐光啟嘗向崇禎進天主之說,湯若望出入禁中,亦屢以為言,宮中立有教堂。一六三六至一六四○年間,后妃入教者三人,宮女七十八人,內監四十人,皇室一百十四人,各省無不有教堂教徒。南明弘光及隆武曾遣耶穌會士赴澳門求兵,為教徒瞿式耜(教名Thomas)所擁立,皇太后、皇后、太子均受洗禮。

約在一六三二年,有一位信奉西教最篤的浙江鄞縣人朱宗光,他寫過兩篇文章,一篇推崇西方文物軍政,一篇闡揚基督教義。在前一篇中,他說:“太西諸國原不同於諸蠻貊之固陋,而更有中邦所不如者。道不拾遺,夜不閉戶,尊賢貴德,上下相安,我中土之風俗不如也。天載之義,格物之書,象數之用,律曆之解,莫不窮源探委,我中土之學問不如也。宮室皆美石所製,高者百丈,飾以金寶,緣以玻璃,衣裳楚楚,飲食衍衍,我中土繁華不如也。自鳴之鐘,照遠之鏡,舉重之器,不鼓之樂,莫不精工絕倫,我中土之技巧不如也。荷戈之士,皆萬人敵,臨陣勇敢,誓死不顧,巨砲所擊,皆使堅城立碎,固壘隨移,我中土之武備不如也。土地肥沃,百物繁衍,又遍賈萬國,五金山積,我中土之富饒不如也。以如是之人心風俗,而鄙之為夷狄,吾惟恐其不夷也。”三百餘年前有此了解,洵屬難能。

二、西學西教的發展

明清交替之際,在南方的耶穌會士為支持南明的恢復運動而努力,留居北京未去的則轉而擁護滿清的新政權,頗得青睞。攝政王多爾袞到京後,限內城居民於三日遷出,俾八旗居住。湯若望奏稱,天主堂內存有新修曆書雕板、測量天象儀器,及禮器經典,不易搬移,儀器倘有損失,修正購辦亦多困難,請准西洋教士仍居原寓。多爾袞準如所請,另給上諭,加以保護。新王朝需要新時憲,多爾袞以湯若望的新曆法,合乎天象,“天運已新,允宜用此新法”。湯若望復面陳新法正確無謬,多爾袞即將所纂曆本頒行,命湯若望為欽天監正,這是以往西洋教士所未曾有,而為其後一百餘年他們所常任的職位。各地教士亦多賴湯若望之蔭庇。一六五○年順治帝親政,湯若望的寵眷愈隆,不時獻替忠言,講說道理,歡洽有若家人,曾於京師賜地建天主堂,御書堂額,御製碑記。甚至太后與大臣商議大位繼承問題時,亦取決於他。耶穌會士希望順治成為中國的君士坦丁大帝。康熙初年,大臣輔政,湯若望因曆法舊派楊光先誣陷下獄,賴太皇太后之力得以釋免,一六六六年卒。

英明好學的康熙親政後,不僅恢復了西洋教士原有的地位,給予的渥待,且過於順治之時,為在華耶穌會士的黃金時代。一六六九年,以欽天監楊光先推測不驗,製器無方革職。授比利時籍的南懷仁以欽天監監副的職銜,負實際製曆之責,他是利瑪竇、湯若望之後的第三位傑出的耶穌會士。吳三桂亂起,南懷仁又奉命鑄炮,先後成六百八十尊。召見時賜坐、賜饌,禮遇之隆為滿、漢大臣所罕有。他歿於一六八八年,追贈禮部侍郎,予諡勤敏,派大臣致祭,此又為西人所未有過的殊榮。尋復遣官祭墓,稱道他“學擅觀天,克驗四時之序,識通治曆,能符七政之占【註:七政為日月五星】。非惟推步無差,抑且藝能兼備,鑄為軍器,較舊式而呈奇,用以火攻,佐中堅而制勝。恪恭不怠,奉職惟勤,術數咸精,造思獨敏”。御製碑文,尤念念不忘其“覃運巧思,督成大器,用摧堅壘,克裨戎行”的大功。三藩之役,滿清存亡所關,南懷仁所鑄大砲為清軍制勝的一大關鍵。接替他治曆工作的為閔明我(Philippus Maria Grimaldi),法國的耶穌會士白進(Joachim Bouvet)。張誠亦於此時攜帶天象儀器、書籍三十箱入京。

治曆、造炮為南懷仁受到寵眷的直接原因,康熙的濃厚求知欲,愈使彼此關係親密。他幾乎每日入宮,為康熙講幾何、代數。一七一三年,設算學館,選八旗世家子弟學習,兼及曆象、樂律。御製的《曆象考成》、《數理精蘊》、《律呂正義》,多采西說。

第一位服用西藥,相信西醫的中國帝王為康熙。一六九三年他忽發高燒(瘧疾),經張誠、洪若翰(Joannes de Fontaney)進以金藥(quinine),一服而愈;特於皇城內賜廣廈一所,並準於附近建築教堂。另一教士羅德先(Bernardus Rhodes)治好了他的心悸症,被任為御醫。精通外科醫理的羅懷忠(Jaseph da Casta)在內廷行走。

第一部經過測量繪製的中國地圖,成於康熙之時。一六六五年以畿輔常被水患,命白進等測量,繪成地圖。一七○八年又要他們測繪全國地圖,一七一七年完成。貢獻最大的,白進之外,有雷孝思(Joannes B. Regis)、杜德美(Petrus Jartoix)、費隱(Xavier Fridelli)、馮秉正(JAMM de Mailla)、麥大成(Joannes Gardaso),多數為法國籍。這部地圖即《皇輿全覽圖》,流行二百餘年。

在清初對外交涉中,耶穌會士頗稱活躍。一六八六年俄使到京請和,康熙曾命閔明我前往報聘。尼布楚條約的訂立,張誠、徐日昇斡旋之力實多。條約的正本為拉丁文,以後中俄文書往來亦俱用拉丁文,自然有賴於耶穌會士的翻譯。一七○五年,命翰林院學習。時俄羅斯館已設置多年,俄國學生在館習滿文、漢文,八旗子弟習俄文。雍正時,中俄交往愈繁,於是別立西洋館,專攻拉丁文。

西洋教士既受優容,傳教大得便利。一六五○年信徒已達十五萬,一六六一年約二十五萬,一六七○年約二十七萬。康熙時,法王路易十四世的聲威方盛,法國耶穌會士開始來華,他們的影響與貢獻,非他國教士所及。但只許京師的西洋人自行其教,不准各省立堂入教。一六九一年浙江巡撫有禁止傳習天主教之舉。簽訂尼布楚條約的索額圖與張誠、徐日昇十分友好,賴他的運用,一六九二年,禮部會同大學士奏稱西洋人德性過人,近來管理天文算學、鑄造之器,隨同辦理中俄事宜,均著勞績。在各省居住的西人,亦無為惡亂行之處,並非左道惑眾,異端生事;各處天主教堂應照舊存留,凡供奉之人,仍許照常行走。奉旨依議。從此天主教可公開活動。十八世紀之初,教徒究有多少,不得而詳,有謂北京一處每年受洗幼童,不下四、五千人,如屬可信,全國每年入教者當有數萬人。

三、教士內訌

域外傳入中土的宗教,首推佛教為盛,次即基督教。佛教歷百年而始行,又百年而大昌。基督教的景教一派,唐時雖曾流行,但斷續無常,元以後中絕逾二百年。自耶穌會士到後,傳布的順利似過於佛教,主要原因為中國在政治、軍事方面有需於西方的科學、技藝。但是數百年來狹隘的華夷觀念,已根深柢固,衛道之士仍攻詆不已。教士內部的傾軋更是致命的打擊。

耶穌會士深知儒家權威之不可凌犯,對佛教則持排斥態度,指所言天地為不經之談。他們雖推崇孔子的克己,孟子的事天,對於道學或理學,則多有批評,謂理道為虛字,駁天即理之說,指宋儒妄為註釋。理學家反詆他們為“太極之亂臣賊子,素王之惡逆渠魁”。正宏獎理學的康熙對於耶穌會士的此種議論,當亦非其所悅。

中國歷史上的叛亂,往往與宗教迷信關連,元末白蓮教亂尤為著例。耶穌會士來華前後,葡萄牙人入居澳門,西班牙人併滅呂宋,荷蘭人寇掠閩、粵。明、清之際已有人說在華教士與澳門諸番通謀,假旁門左道,“窺伺中華,以待風塵之警”,攻擊他們“廣布邪黨,踞澳門為巢穴,接渡海上來往”,“立天主堂於京省要害之地,傳妖書以惑天下之人”,內外勾結。康熙初只允在京西人自行其教,不許傳布。一六九二年弛禁後,仍有人說教士離鄉背井,國君資以巨金,必有大欲。及教士內訌發生,教王直接干預,康熙的態度隨之而變。

教士的內訌,一是為了禮儀問題,一是為了教派競爭。利瑪竇認為中國所謂天或上帝,同於西教所謂最高主宰耶和華,中國的祭祀孔子、祖先、天地,並非偶像崇拜,當時他的同會教士已有人不以為然。與耶穌會士原有異見的多明我會士(Dominicans)、方濟各會士(Franciscans),屢欲來華活動,因耶穌會士及葡萄牙人的阻撓,不甚順利,遂乘機相詆,謂天與上帝不能與真主並論。祀祖、祭孔俱屬迷信。教王對此一爭議,態度忽左忽右,使問題不易解決。一六七一及一六七四年,方濟各與多明我會士得西班牙人的協助,來者日眾,耶穌會士亦將法國的力量引進,雙方縱橫捭闔。一七○○年,閔明我、張誠等特行奏陳,謂祀孔為敬其為人師範,祭祖出愛親之義,盡孝思之念,所設牌位,不過抒報本追遠,如在之意,郊天乃祭天地萬物根源主宰,亦即所以事上帝,御賜教堂“敬天”二字匾額,正是此意。康熙完全同意,說是合乎大道,敬天及事君親、敬師長為天下通義。耶穌會士佔了上風,反對派自不甘休。一七○三年,教王格勒門第十一(Clement XI)任命了一位素不以耶穌會士為然的顏璫(Carolus Maigrot)為遠東主教,次年制訂禁約,規定對天地萬物之主須稱天主,禁用天與上帝及敬天字樣,不許祭孔、祭祖,並派一年僅三十四歲的多羅(Carolus Thomas Maillard de Tournon)為專使,東來執行。一七○五年(康熙四十四年)至京,康熙頗加禮遇。次年,顏璫至,斥中國為無神之地,並涉及康熙,自大的多羅復發布教王禁約。康熙大怒,將顏璫發往黑龍江,多羅押送澳門看管(一七一○年卒),傳諭在京西人,“今後如不遵利瑪竇的規矩,斷不准在中國住”。留住不去的發給印票,安居敷教,不得復回西洋。為使教廷明瞭一切,派艾若瑟(Joseph Antonious Prouana)往羅馬傳旨,另有與教王接近的兩位義大利教士德理格(Theodroicus Perdrins)、馬國賢(Matteo Ripa)上書教王,說明中國供牌及敬天兩事。羅馬久無音信,教王反再將禁約宣布,勢在必行。一七一六年,消息傳至中國,康熙召見西人,要他們必須遵守利瑪竇的規矩。

一七一七年,北京接得教王“奏帖”,僅云即差人復命。康熙再令俄人傳信羅馬,另以西洋字刊刻,分交來粵西洋人帶去,可見他盼望教王答覆之殷。又兩年,他對一位自福建來京的教士說:“以後西洋人來信,必先奏聞,毋得隱諱。爾眾西洋人內,如仍似前次各出己見,亂寄書信者,即係亂法之人,在中國亦無用處。除會技藝人留用外,其餘眾西洋人務必逐回。”一七二○年,教王的第二次使節嘉樂(Carolus de Mezzabarba)行將抵京,康熙預囑在京的西洋人,如嘉樂問及行教之事,應公同答以“俱遵利瑪竇規矩”,不可各出己見。嘉樂到後,提出二事:一為准其管理在中國傳教西人;一為准中國入教之人,俱依教王禁約。康熙答以“教王條約與中國道理大相悖戾,爾天主教在中國行不得,務必禁止。教既不行,在中國傳教之西洋人亦屬無用。教王條約只可禁止爾西洋人,中國人非爾教王所可禁止”。他在二十九天之內,召見嘉樂六次,詳為解說供牌及稱天為上帝意義,並說“朕原視中外一家,不分彼此”。不久又派耶穌會士前往羅馬,但教廷不許他陳訴。中國一向以敬天法祖為訓,教王要一反其道,事關中國立國大本,倘果如此,無異要中國聽命於教王,康熙自難認可。

四、西教被禁與西學之衰

康熙所重的是西洋科學技藝,愛屋及烏,所以才聽耶穌會士行教。儀禮之爭發生,引起了他的反感,屢露禁教之意。一七一六年,他曾說:“海外西洋等國,千百年後,中國恐受其累。”南洋諸國之遭芟滅,應是殷鑑,教王之定欲干涉中國內政,提高了他的警惕。到了治尚嚴明,性復多疑的雍正,尤不容他人越俎,耶穌會士的捲入宮廷政治,更使他憎恨。他和他的兄弟允禟等為爭奪大權,各樹黨羽。管理北京南堂的耶穌會士穆敬遠(Joannes Mourao)和允禟接近,宗室中的蘇努父子亦與耶穌會士交好,暗助允禟。雍正繼位後,一七二三年(雍正元年)將允禟及蘇努之子發往西寧,穆敬遠隨行,他們仍未停止活動,遊說陝甘總督年羹堯,並用拉丁字拼音通信。一向為雍正策劃的閩浙總督滿保請將各省西人除曉通技藝者外,餘俱送往澳門安置,改天主堂為公廨,嚴禁入教。於是天主教被禁,但尚不嚴厲。第二年,教王班納十三世(Benedict ⅩⅢ)的使節以賀祝新君即位為名到京。雍正告以如西洋人遵守中國法令,將照舊施恩。在京的耶穌會士亦懇求寬免逐回。雍正表示:“朕於西洋教法,原無深惡痛絕之處,但念於中國聖道無甚裨益,不過聊從眾議耳。若果無害,則異域遠人,自應從寬。”不久康熙派往羅馬的耶穌會士歸來,雍正得知教廷不許他陳訴,自感不懌,再度宣布他對宗教的看法,亦可略見他禁止天主教的原因。他說:“中外所設之教,用之不以其正,而為世道人心之害者,皆異端也。”“自古有不知敬天之人、不敬天之教乎?”“設教之意,未有不以忠君,孝親為本。”“至末學後人,敷衍支離,而生種種無理謬說,遂成異端。”“西洋精於曆法,國家用之,其善不可泯。”“今妄生疑議,以同己為是,異己為非,互相誹譏,幾同仇敵。不知人品類不齊,習尚不一,不能強異,亦不能強同,且各有長短,惟存其長,棄其短,則彼此可以相安。”此後,耶穌會士仍繼續前來,京師教堂照舊存在,欽天監的西人供職如故。

一七三五年,教王停止耶穌會士的在華工作,中國教禁亦日嚴一日。一七四六年乾隆有不准福建、廣東行教開堂之命;福建主教、副主教、教士遇害。自後三十餘年,教士、教徒被逮捕懲治者,時有所聞。

教士、教徒之受迫害,與反教者之常將天主教與白蓮教並舉,不無關係。嘉慶年間,教士不敢多所活動。一八○五年有兩名在宮內供職的教士,私繪直隸、山東地圖,交人帶往廣東,擬送羅馬,中途截獲。詔以其居心叵測,將一干人犯發往伊犁,西洋堂總管治罪。一八一一年,對於在京當差的教士,大加限制,出入派人跟隨,餘俱令回國。一八一四至一八二○年,主教一人、教士二人分別在成都、長沙、武昌正法,株連的中國教徒更多。

乾隆留用教士,以工於繪畫的義大利人郎世寧(Joseph Castiglione)為最知名,次為艾啟蒙(Ignatius Sichelbarth)、王致誠(J. Denis Attiret)。乾隆自負的武功,多由他們繪成戰圖。圓明園內的西式建築,亦係郎世寧設計。園內有鐘房,自鳴鐘多至四千餘座,由西洋人擔任修理。對於西樂他同具興趣,所以亦有懂得音樂的教士出入宮中。

有人說明代晚期,耶穌會士被視為顧問,康熙時以學者、客卿相待,乾隆時則有如僕傭。在不違背道統、治統的原則下,康熙有使西人各獻所長的雅量。雍正雖然禁教,仍承認西洋曆法之精。乾隆所愛的為西洋玩好之物,而非科學。嘉慶時教士的地位更為低落,幾不易存身。道光時(一八三八)欽天監內的西人,為之絕跡。

西洋教士初以學術、技藝而為朝廷縉紳所重;雍正後,在上者既不之好,教禁愈演愈烈。同時文字之獄復日加殘酷;縱使利瑪竇復生,亦無以施其技,徐光啟再世,亦不敢從其遊。《四庫全書》雖收有西士譯述,而每有微詞,甚至指天文、推算、工匠製作為“誇詐迂怪,為異端之尤”,“所格之物,皆器數之末;而所窮之理,又支離神怪而不可詰,是所以為異學耳”。異端異學自不宜沾染。大儒如戴震有算學和製作智慧,而不克多所發揮;徐光啟的五世孫徐朝俊,承其家學,喜研數理,因恐涉“奇技淫巧之嫌”,不敢公開講求。其他“嗜奇之士,類多委諸例禁,置不敢言”。

禁教並未禁止通商,廣州的互市,繼續進行。商人志在謀利,難望與文化發展相聯繫。十八世紀以來,百餘年間,西方世界日新月異,科學、技藝的進步,思想、社會、政治的演進,空前所無。中國故步自封,孤陋寡聞,依然故我。彼此觀念距離極遠,利害更相逕庭,根本關鍵由於雙方欠缺了解。

第四節 中西通商與英國的地位

一、廣州互市

廣州為中國最早的對外貿易港口。一六八五年海禁大開,英船曾來閩、浙,但不甚順利,互市仍集中廣州。一七一六年東印度公司設立管理會,基礎漸趨穩定,不滿之心亦與日俱增。

十九世紀以前的中西貿易,雙方均採獨佔制,在歐洲為各國的公司,特別是英國的東印度公司,在中國為廣州的洋行,特別是洋行合組的公行。洋行的成立為互市的自然結果,然後得官府認可,與英國東印度公司自始即由政府批准者不同,而獨佔性相似。海禁開後,洋行地位益為重要,通稱為十三行,實際不必常為此數。官府為便利計,管束夷商,徵收課稅,亦委諸洋行商人,他們的地位介乎官商之間。行商互相競爭,甚或以不正當手段,勾結逢迎夷商,弊端遂生,不僅夷商官府兩受其害,誠信守分的行商亦被牽連。一七二○年行商商准官府,訂定規約,由各洋行合組公行,公辦對外貿易。夷商認為這種完全壟斷制度對他們愈為不利,中國散商亦以未得染指,合力反對,第二年即行廢止。

西洋貨船進口,多在六、七月間,出口在十一月前後,以便利用信風。進口時先由澳門同知撥給引水,代僱通事、買辦,出口時交出兩無蒂欠甘結,再由海關監督發給印照(紅牌)。進口收泊地點為黃埔,夷商將貨物分為股份,自行擇定行商,委託銷售,並代置辦所需貨物。一七四五年政府以行商之中有的資本微薄,未能照數如期繳納課稅,因就中遴選殷實者,作為“保商”,以專責成。但承銷夷貨的各行商於完納課稅,仍多觀望耽延,保商往往挪用夷商貨銀代墊。

夷商寄寓洋行之內,各國公司的支店(factory)亦分向洋行賃屋開設,及商務繁盛,行商別於洋行附近建屋出租,通稱為“夷館”。居住夷館的夷商自大班、二班、三班以下【註:公司管理會主席、副主席】,不准攜帶眷屬,交易完畢,須退至澳門。一七五一年,禁令加嚴,如有番婦進口,夷人船貨,一併驅回,意在防止夷人久留不去,孳養生息,開盤踞之漸。

中西通商之前的關稅,係按貨“抽分”。十六世紀以後,改為輸銀,分水餉與陸餉。水餉一名船鈔,按船的廣狹大小為準,陸餉一名貨稅,視貨物的多寡精粗而定,均屬正稅。船分三等,一等徵銀一千一百二十兩,二等八百八十兩,三等四百八十兩。貨稅大致為百中取二,或三、四。兩項合計,並不為重。由於海關人員的刁難勒索,夷商的實際負擔不止此數。每船所繳船鈔多在二千兩左右,所納貨稅超出正稅一倍,以至三四倍。當時歐洲貨物銷路不暢,夷船所載,大半均屬現金,每銀一兩須納百分之四的分頭銀,復以海關歲入,定有最低數目,名曰“正額”,超過的名曰“盈餘”。設關之始,正額時有不足,一再核減。其後盈餘增加,常超出正額一倍,雖由於來船日多,亦與政府的獎懲政策有關。正額固須如數,盈餘亦不得短少,否則議處,如有溢額,按數議敘。稅吏為顧考成,不免濫徵。十八世紀初年,粵海關正額每年不過四萬餘兩,盈餘多至二十倍以上,最後盈餘亦列入正額。

船鈔由海關直接徵收,出口稅由行商於代置貨物時扣清,進口稅於夷船回帆時核明。最為夷商所痛惡的為“規禮”,亦即官員、胥吏,以及書辦、巡役、家人、通事對夷商的榨取,名目繁雜,為數不下正額或盈餘。一七二七年,規禮歸公,每船約徵三千餘兩。不久又生出新的名色,所可知者,進口三十項,出口三十八項,合計每船共繳一千八百餘兩。夷商的負擔不惟未減,反而增加。

債務、兇案、兵船亦為不時發生的糾葛。一七五八年行商拖欠法國商人貨銀,粵督勒令發給。拖欠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數目較巨,英人控追,未得要領。中外兇案的最早者為一六八九年英國水手擊斃華人事件,英船不顧而去。外國兵船例不准進口,一七四二年,英國兵船帶同所俘西班牙船,擅自駛進虎門,幾肇兵端。三年之後,又在粵洋截捕法國商船。

二、口岸限定與夷人防範

英商為避開廣州的浮收苛徵,屢去廈門、寧波嘗試,均不如所望。東印度公司總欲開通北部口岸,尤注意寧波。一七五五年通曉華語的洪任輝(James Flint)奉命前往。地方官以十餘年來夷船不至,殷勤接待,諸事頗稱順利。第二年英船續到,北京諭令取締。廣東當局為了自身的利益,尤不願英船舍粵他去。一七五七年浙江科稅提高,未能收到阻止之效,乾隆正式宣布,以後不准洋船再來,只許在粵交易。一以廣東沿海居民,多藉洋船謀生,二因虎門、黃埔設有官兵,不似寧波可以揚帆直至。洪任輝明知有此禁令,一七五九年(乾隆二十四年),復隨英船收泊定海,為地方官所拒,即攜預先備好的呈文,逕去大沽,上京申訴。呈文中所控的條款有粵海關勒索陋規,行商拖欠貨銀,行商制度多弊。乾隆以“事涉外夷,關係國體”,派欽差二人赴粵按察,將海關監督革職,家產查封,規禮名目刪除,行商欠款按股勻還,洪任輝則以“勾結奸商,代為列款,希冀違例,別通海口”的罪名,圈禁澳門三年。各國商人認為處罰不公,出而抗爭,兩年後,英軍官來粵投文,要求釋放,均遭駁回。

自一七五九年起,廣州成了唯一的通商口岸,對於夷商的管制更嚴,勒索更重,夷商的不平更甚。他們除非不與中國貿易,否則唯有聽從廣州官府及行商的擺佈。以往廣州有“稽查管束夷人條約”,至是兩廣總督復訂立“防範外夷規條”五事,主要用意在制止夷人與人民往來。一為永禁夷商在廣州住冬,如屬必要,可去澳門,次年必須返國;二為夷人均須投寓夷館,不得攜帶兇械火器,夷館由行丁把守,夜晚鎖錮,出入由通事隨行,買賣貨物由行商經手;三為禁止行商領借外夷資本及夷商僱用漢人役使;四為禁止內地人民為外夷傳遞書信;五為夷船收泊之處,加派要員稽查。有了這個章程,行商責任加重,聯名請求恢復公行,所有關於夷商之事,由公行共同負責。夷商表示反對,英、荷等國船隻以延不進口起貨、停止交易相要挾,爭持兩月,始勉強解決。一七七一年,因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多方運用,粵督得了十萬兩的饋贈,再由行商出名,說是“公辦夷船,眾志紛歧,於公無補”,公行二次裁撤。七年後,傳說公行又擬重組,東印度公司大班上稟總督及海關監督力爭。但是到了一七八二年,公行制度三次實施,直至南京條約訂立。總括公行或行商的職責為統辦中西貿易,承保應納課稅,照料管束夷商的居住行動,居間經理。所有涉及中外事件,中國官府不直接與外人接觸,換言之,公行或行商負有商務與政治的雙重責任。

行商獨握中西貿易之權,獨負管理夷商之責,亦獨享商務之利。最富有者,為同文行的潘家,通稱“啟官”,怡和的伍家,通稱“浩官”。因經營不善,以致傾家破產者亦不乏人,負荷過重,為原因之一。廣東督撫及粵海關監督每年例須以珍奇之物獻於皇室及中樞要人,如乾隆的大量鐘錶、洋鏡、朝珠之類,和珅的難以數計的珍藏,大都由此而來,價款則歸行商賠墊。實物貢品之外,尚有現金(貢銀),每年五萬餘兩,如遇皇帝萬壽大典,須額外報效。軍需的捐派,為數亦鉅,所可知者,乾隆時的金川與台灣兩役,行商曾分別捐銀二十萬兩及三十萬兩。廓爾喀之役,復與鹽商共捐三十萬兩。所有這些支付,無非轉嫁於夷商。

此時期的債務糾紛,亦趨嚴重。政府一再禁止拖欠夷商貨價、借領夷商銀兩,並未生效。這是雙方的責任。拖欠貨價,多由於每年夷商回國之時,將售賣未盡之貨,作價留交行商代售,所得銀兩,照複利滾算。日久本利累積,遂成巨額。借領銀兩多由於港腳商人,貪圖重利【註:港腳商人係得東印度公司許可,來自印度的商人,其船名曰“Country Ship”。港腳為country的譯音】,將款貸於行商,終成不了之局。一七七六年,有一行商賒欠英商貨銀一萬兩,由地方官及其他行商付還。一七七九年,另有兩行商因高利貸積欠港腳商達三百八十餘萬兩,其中三分二為利息,英國派遣兵船強索,政府除將兩行商治罪外,欠款全部由其他行商代償,於是有徵收“行用”之事,將本輕易售之貨,每銀一兩,抽行用三分,備作還債之用。日後貢項、軍需、捐派均出其中。貨物不論粗細,一體加抽,且不止三分。

關於兇案,一七七三年,一華民在澳門遇害,疑凶英人被迫交出處死。一七八四年,英船因鳴炮誤斃華人兩命,貨長遭受拘捕,英人武裝示威,中國派兵包圍夷館,實行封艙,卒將砲手縊斃,從此英人不再交犯。

三、馬戛爾尼奉使的無成

洪任輝事件發生後,廣州夷商所受的壓迫愈甚,糾紛愈多。一七八四年,砲手處死案使他們感到安全可慮,尤重要的問題為英國的對華貿易。十八世紀末年,鴉片進口與茶葉出口逐年增加,利潤至大,同時又希望為工業革命後的紡織品推廣市場。一七八七年,英國政府決定援以往俄國之例,派卡茨喀特(Charles Cathcart)為使,與北京直接交涉,希望取消中國對於互市的限制,給與英商便利與保護,取得一處地方或海島作為貨棧,兩國互換使節。卡茨喀特道卒。一七九二年續派前出使俄國並擔任過印度孟加拉(Bengal)長官的馬戛爾尼(George Lord Macartney)為特命全權大使,司當東(Sir George Leonard Staunton)副之,隨員八十餘人,包括天文數學家、藝術家、醫生,和九十五名衛兵,由兵船護送,費用歸東印度公司負擔。所攜“貢品”,約值一萬五千餘鎊,內有天文、地理儀器、圖畫、毯氈、軍品、車輛、船式,計六百箱,俱為用心選購,以表示英國的文明。英王喬治第三的“表文”,即致中國皇帝的國書,首先稱道中國地方廣大,皇帝仁慈,繼謂英人的海外活動,非為開疆拓土,亦非為貪圖商業利益,而在增廣見聞,交換知識,互通有無,中國尤為所嚮往,所以派人前來駐紮。在隨行人員中,“如大皇帝用他的學問巧思,要他辦事做些精巧技術,只管委他”。所有在華英人,亦“求大皇帝加恩”。

使團到達之前,由東印度公司通知兩廣總督,說是英王因前年皇帝八旬萬壽,未及叩祝,今特遣使進貢。乾隆表示歡迎,命沿海督撫照料,另派大員在天津接待。一七九三年(乾隆五十八年)八月,馬戛爾尼行抵北京,再轉往乾隆駐蹕的熱河。為了覲見禮節,雙方發生爭議。乾隆要他跪拜,馬戛爾尼只肯行英國之禮,乾隆大為不懌,及見到國書,復知英使之來,並非專為賀壽,實別有干請,決定要他早日離去。駕返北京後,軍機大臣和珅,即將頒賜英王的敕諭與禮品發給馬戛爾尼,含有逐客之意。禮品中有玉器、瓷器、彩緞、茶葉、墨、扇之類,大可與貢品作一比較。敕諭措詞全是上國口吻,一面嘉許英王恭順,一面不准留人住京,理由是不合體制。馬戛爾尼又以書面列舉六項請求,因於別一敕諭中逐一駁拒。首謂“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特因天朝所產茶葉、磁器、絲斤為西洋各國及爾國必須之物,是以加恩體恤,在澳門開設洋行,俾得日用有資,並沾餘潤。今爾使臣於定例之外,多有陳乞,大乖仰體天朝加惠遠人、撫育四夷之道”,所有浙江、天津通商,京城設立貨行,給予舟山小島,另撥廣州地方一處居住,減免廣州、澳門往來各稅,明定海關稅則,俱不准行。最後告誡英王,如英船至浙江、天津,定當驅逐。

馬戛爾尼於失望之餘,十月初自北京取道運河南下,由軍機大臣松筠護送。行至杭州,改由新任兩廣總督長麟伴行,續赴廣州,回抵英倫,已是一七九四年九月。馬戛爾尼之來,雖係為了英國商務與中英關係,亦望促進中國對西方文化的了解。驕盈自負的乾隆,與貪庸不學的實際首相和珅均不足以語此。他在中國五個多月,接觸過不少中央、地方大員,目睹耳聞了不少政治、軍事、社會實情,深感中國人的知識淺陋,官吏貪污,人民困苦,武備廢弛,一切虛有其表。如一旦與英國發生衝突,勢將土崩瓦解,俄人或將乘機而入。這些觀察,不妨說是他的真正所得。馬戛爾尼曾與長麟談到廣州商務問題,長麟允加整頓。東印度公司即將不滿之事,逐條稟呈,獲准的僅為英人可於夷館附近花園散步,每月兩天;貨船開行後,英人可在廣州續留二十天;英人得向買辦學習漢語;英人犯法由本人當罪,惟大班須負責將犯人交出;其他貨稅陋規依然如故。

馬戛爾尼曾告訴長麟,將來英王要另具國書,再來進獻。過了兩年喬治第三果然續有書來,希望“相依相交,公平恩待”。乾隆的回答是要他“益勵藎誠,永承恩眷”。雙方在觀念上是南轅北轍,不愉快的事件愈來愈多。

四、糾紛不已

馬戛爾尼東來之時,正值法國革命,英、法對敵之秋。一七九九年(嘉慶四年)傳聞法國軍艦在粵洋出現,英兵船亦駛至虎門口外,兩廣總督以停止貿易相威脅,始行離去。一八○二年,法軍攻入葡萄牙,英兵船又來廣東,準備登陸澳門,北京命粵督嚴陣以待。旋以英法議和,英兵船離去。此一行動,再加上欽天監葡人的中傷,謂英人兇狡譎詐,常懷蠶食之志,印度已為併滅,益增清廷的猜恨。一八○八年,英軍竟將澳門佔領,粵督實行封艙,英海軍提督準備強硬對付,粵督亦調兵備戰。經英國大班的調解,英軍始退。嘉慶痛斥英人,重懲廣東督撫將軍,重訂防夷章程。五年之後,又有英兵船在虎門口外追捕美國商船之事,粵督調集水師制止,責令大班負責,以封艙相迫;大班則以撤退貨船為要挾,結果妥協了結。英人傷斃華人事件,一八○○至一八一○年,有過三次,每次均引起交兇爭執,大都不了了之。債務問題,一八○九年有三家行商拖欠英債約一百七十萬兩,仍於行用項下清償。一八一五年復有七家行商負債約一百萬兩,英商以牽涉過廣,恐行商破產,影響貿易,允止息歸還。

以上是馬戛爾尼返國後二十年間,中英間的不快事件。英政府再應東印度公司之請,決定再派大使來華,人選為阿美士德(William Pitt, Lord Amherst),主要使命為確定公司在粵權益,中國不得任意停止貿易,英人得自由與華商買賣,推廣口岸。使團的規模不似上次之大,貢品不似上次之多。大使之外,有副使二人,其一為曾隨馬戛爾尼到過北京、現任公司大班的小司當東(Sir George T. Staunton),是一位中國極不歡迎的人物。前次大使的派遣,事先未徵得中國同意,此次北京得悉消息之時,阿美士德已將至大沽。此為英國有意為之,使中國無從拒絕。鑑於以往英國的行動越軌,北京對於英使的再來,自多疑慮。

一八一六年(嘉慶二十一年)八月,阿美士德行抵天津,嘉慶派了兩位大員照料。如馬戛爾尼一樣,阿美士德亦不肯跪拜,嘉慶定要他遵行。定期覲見的早晨,經過長夜奔馳,阿美士德被帶至圓明園的宮門附近,仍拒行跪叩之禮。照料的大臣捏奏正副使“猝然患病,不能行動”。嘉慶以“中國為天下共主,豈能如此侮慢倨傲?”立予逐回。當天阿美士德離開北京,失敗甚於馬戛爾尼。是後中英的齟齬有加無已。其犖犖大者,有一八二○年的交兇案,英船以退出廣州相抗。有一八二九年的債務案,英船以不進口要挾,中國亦準備斷絕英人通商,相持三月之久。二百餘萬兩的債務雖照例於行用內清償,而為數略同的新債又生。

另一嚴重爭執為“番婦”案。一八三○年東印度公司大班攜眷坐轎,入住夷館,粵督限日離去,否則派兵驅逐。大班即招來武裝水手抵抗,公然指責中國官吏妄用權勢,後果正復難測。經行商調解,英婦退回澳門。事為一位粵籍給事中所知,據以奏聞,斥英人“自恃富強,膽大妄為”,“控制之方,不可不稍從嚴峻”。粵督重申禁令,不准番婦居住夷館及夷人乘坐肩輿,夷商如有事須赴總督衙門稟控,應將稟詞交行商代遞。

十七世紀中期以後,每年來粵的歐洲商船約三十至四十隻,以英國為多。至十八世紀前期增為八、九十隻,屬於英國東印度公司者約二十隻,俱為一等大船,港腳船約三十隻,十之五六為大船。十九世紀初,美國的對華貿易進展最速,每年三十餘隻,十之八九為二三等船。印度的英國商人為推廣通商地區,港腳船不時私來福建、台灣。一八三二年,東印度公司亦命胡夏米(Hugh Hamilton Lindsay)北航廈門、福州、寧波、上海、登州,傳教士郭士立(即甲利,Charles Gǖtzlaff)同行,調查沿海情形,要求貿易,並散發文告,申述在粵所受欺侮,說明英國的國勢不可敵視輕蔑。地方官照例不准進口,但私與相通者仍眾。胡夏米、郭士立認為北方人民樂與外人買賣,官府既無實力,亦不認真執行禁令。中國武備廢弛已極,如要發展貿易,非口舌所可達成,勢須訴諸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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