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三晋及田齐的兴起

春秋时代的历史大体上好比安流的平川,上面的舟楫默运潜移,远看仿佛静止;战国时代的历史却好比奔流的湍濑,顺流的舟楫,扬帆飞驶,顷刻之间,已过了峰岭千重。论世变的剧繁,战国的十年每可以抵得过春秋的一世纪。若把战争比于赌博,那么,春秋的列强,除吴国外,全是涵养功深的赌徒,无论怎样大输,决不致卖田典宅;战国时代的列强却多半是滥赌的莽汉,每把全部家业作孤注一掷,每在旦夕之间,以富翁入局,以穷汉出场,虽然其间也有一个赌棍,以赌起家,终于把赌伴的财产骗赢净尽。

这变局怎样造成的?因为春秋战国之交记载特别残缺,我们还不能充分知道。但有一点可以确说的:先后参加这国运的狂赌的列强,即所谓七雄者,其中除燕国在春秋末期和战国初期的历史完全是空白外,其余赵、魏、韩、田齐、楚和秦,我们都知道是曾起过一番政治经济的大变革,曾把封建的组织加以人工的有计划的摧毁的;前四国本身并且就是政治革命的产物。

赵、魏、韩即所谓三晋。它们的前身是晋国的三个封区。赵氏的祖先本是累代替周王御车的。穆王时,著名的神御造父以功封于赵,因以邑为氏。造父的七世孙赵叔带,因为幽王无道,脱离周室,往仕晋国。后来晋献公用赵夙做“御戎”(战时御君车的),毕万为副,以灭耿、灭霍、灭魏。临到论功行赏,把耿给了赵夙,把魏给了毕万。此时赵氏在晋国始有了根据地,而毕万始建魏氏。韩氏也以封邑韩原得名,其受封略后于魏氏,唯确实年代不可考。前583年,晋景公听信谗言,疑赵氏谋叛,把这一家几乎杀尽了,把它的田邑没收了,因韩氏的劝谏,景公才复封赵氏一个仅存孤儿。这件故事,后经点窜,成为一件很动人的传说。我国在18世纪间最先传译于欧洲的一部戏剧《赵氏孤儿》,是以这段传说做底子的。赵氏复嗣后,不到四十年,成为把握晋国政权的六卿中最强的一族。所谓六卿包括上说的三家和范氏、中行氏、智氏。范、中行氏后来和赵氏火并;内乱连年的结果,二氏于前491年(孔子卒前十一年)被逐出晋国。他们的土地终于归入其余的四家。前455年,智伯又胁迫着韩、魏和他合兵攻赵,把赵襄子围在晋阳。联军决汾水灌城,只差三版便把全城淹没。临到城快要破的时候,韩、魏却突然和赵勾结起来,把智伯杀掉,把他的土地也瓜分了。不久公室的土地也被分割到只剩下可忽略的数量,晋君竟卑屈到要去朝见三家的大夫,他后来的命运这里也可以不表了。前403年,周威烈王竟把三家的大夫升格为侯。通常以这一年为战国时代的开场。于是三个新国出现于历史的舞台上;魏占有旧晋的中部和西南部,都于安邑(今山西夏县),赵占有旧晋的北部,都于中牟(今河北邢台与邯郸之间),韩占有旧晋的南部,都于阳翟(今河南禹县)。开国初的四十年内,三晋先后把国都迁到最适宜于向外发展的地带。赵南徙邯郸(今河北邯郸县);韩灭郑,即以郑都为新都(今河南新郑);魏则东徙大梁(今河南开封)。

三晋建侯后十七年(前386年)而齐的蜕变也完成。这年齐大夫田氏托魏文侯请得了周王的册命,升格为侯。田氏即陈氏(陈田古音相同,春秋的记载用陈,战国的记载用田),它的始祖乃是陈国的一个公子,名完,和齐桓公同时的。公子完避乱奔齐,甚得桓公的宠悦,仕为“工正”,以祖国的名号为氏。传说公子完在本国娶亲之前,他的岳家为婚事问卜,得到下面的谶辞: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在妫之后,将育于姜。

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

这神验的预言无疑地是事后追造的。所谓五世,便是弑齐简公的罪魁,孔子所要讨伐的陈恒。陈恒既立新君,便专齐政,把国内稍强大的贵族尽数锄去,只把自己的封地增加到多过齐君的采地。陈恒的儿子继做齐相,更把齐都邑的大夫尽换了自己的宗人,再传两世到田和,恰好遇着一个沉迷于酒色的齐康公。田和索性把他迁海边,留一个城邑给他过快活的日子,而自己践登侯位。

政变的潮流不久又波及周室。三晋和田齐的建国还须借重周王的册封。但三晋受封后三十三年,韩、赵便过河拆桥,合力攻周,扶植两个有力的王亲,把周室分裂为二:东周都于洛阳的旧王城,西周都于巩。此后周王的力量还比不上从前一个侯国里的小封君了。

第二节魏文侯、李克吴起

政权的转移每牵连到政制的改革。三晋和田氏,在地盘的扩张中,各把国内林立的小封君陆续兼并了,最后连公室也消灭了。在建国之前,即在竞争生存的时期,它们为免实力的分散,不能把新得的土地多所割封。齐、晋旧有的小封君于是逐渐被非世职而无采邑的地方官吏所替代。当四氏建国时君主集权的局面同时成立,它们没有回到旧路的需要,而且权力这东西原是易握难放的,虽然此后这四国和同时的其他各国,偶然也把土地封给功臣或子弟,但受封的人数既绝少,每个封区若不是寥寥的数城或十数邑便是荒野的边地,绝不足和中央抗衡的,战国时代的国家,先后都向君主集权的路走,而最先走上这条路的是三晋和田齐。

这新建的四国当中,魏的新气象为最显著;它们的创业君主当中也以魏文侯为最英明。他开战国招贤养士的风气,在他的朝廷汇聚了国内外的人才。其中最可注意的除孔子的门人子夏外,有李克(或作李悝)和吴起。

(1)李克,魏人,是子夏的弟子,做了文侯的卿相,他是我国第一个大法律家,手定魏国的新法典。后世所传他的《法经》六篇大约就是这法典的底稿。《法经》是我国第一部详细的律文,可惜已经亡佚了;我们只知道其中一篇叫作《网经》,是关于盗贼的劾捕的;另一篇叫作《杂律》,有轻狡、越城、博戏、借假、不廉、淫侈、逾制等条目。李克又替文侯改定税法。从他自己所述这新税法的提议中,很可以看出当时农民生活的情形,现在把原文抄在下面:

籴,甚贵伤民,甚贱伤农。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贫。故甚贵与甚贱,其伤一也。善为国者,使民无伤而农益劝。今一夫挟五口,治百田亩。岁收,亩一石半,为粟百五十石。除十一之税十五石,余百三十五石。食,人月一石半,五人终岁为粟九十石,余有四十五石,石三十(每石值三千钱),为钱千三百五十。除社闾、尝新、春秋之祠用钱三百,余千五十。衣,人率用钱三百,五人终岁用千五百,不足四百五十。不幸疾病死丧之费及上赋敛,又未与此。此农夫所以常困,有不劝耕之心,而令籴至于甚贵者也。是故善平籴者必谨观岁,有上、中、下熟。上熟,其收自四(收获为平时的四倍),余四百石。中熟自三,余三百石。下熟自倍,余百石。小饥则收百石,中饥七十石,大饥三十石。故大熟则上籴三而舍一(将农民所余四百石取去三百石),中熟则籴二,下熟则籴一,使民适足,价平则止。小饥则发小熟之所敛,中饥则发中熟之所敛,大饥则发大熟之所敛,而粜之(放给农民);故虽遇饥馑水旱,籴不贵而民不散,取有余以补不足也。

这新税法的实行,是战国的初年魏国富强的主要原因之一,但不知道它到底实行了多久。

(2)吴起,卫人,或说魏人。曾从曾子和子夏受学。他是战国著名的兵法家,有兵书传后(已佚,今本乃伪托)。他曾给文侯将兵大败秦国,后来任西河守,抵御秦、韩,魏甚得力。他将兵和最下级士卒吃着一样,睡不铺席,行不用车马,亲自负粮,和士卒分劳苦,因此大得军心。

吴起在魏国以军事显。但他的政治本领却留在楚国发挥。文侯死后,嗣君武侯,因受离间,对他生了疑心,他怕得罪,走去楚国。不久楚悼王任他做令尹。这时距吴人入郢有一百二十多年,楚灭了陈、蔡、杞、莒之后,疆宇大展,其国都久已迁回郢邑。吴起把三晋“明法审令”的一套介绍了过来,又教悼王把坐食无用的冗官悉数裁汰,把公族疏远的废掉,省下钱来养兵练兵,又把一部分贵族强迫迁徙,以实国中空虚之地;又替悼王立了一条新法,令每个封君的土地传过三世之后得交还国家,这就是说,用缓进的手段把封建制度推翻。因为这些改革,吴起成了楚国的贵族的怨府。悼王一死(前381年),他们便暴动起来,围攻吴起,吴起只得匿伏在王尸旁边。在刀箭纷集之下吴起和王尸一齐糜烂。太子正位后,借着毁坏王尸的“大不敬”的题目,大加株连,坐罪灭族的有七十多家。楚国的贵族几乎被一网打尽。楚国的新局面也就成立。

吴起死后二十年而秦国开始变法。

第三节秦的变法

秦的发祥地在渭水上游的秦川的东岸(今甘肃天水县境),周孝王时,嬴姓的非子因替王室养马蕃息的功劳,受封在这里,建立了一个近畿的“附庸”。宣王时,秦庄公以讨伐犬戎有功受命为西垂大夫。及平王东迁,秦襄公带兵去扈卫,平王感念他的殷勤,才把他升在诸侯之列。这时畿内的丰岐一带已沦入犬戎,平王索性更做一个不用破费的人情,把这一带地方许给了秦,假如它能将犬戎驱逐。此后秦人渐渐地东向开拓,到了穆公的时代,更加猛进。穆公是春秋的霸主之一。他曾俘获了晋惠公,拿来换取晋国的河西地方;又灭梁、灭芮,都是黄河西岸与晋邻近的小国。他又潜师远出,希图灭郑,若不是郑商人弦高把噩耗发现得早,向祖国报讯得快,秦的铁手此时也许便伸入中原了。秦的东侵是晋的大忌。秦师这次由郑旋归,晋人也顾不得文公新丧,墨绖兴兵,把他们拦路截击,杀个惨败。后来穆公虽报了此仇,他东向的出路到底给晋人用全力扼住了。他只得回过头去“霸西戎”,结果,“兼国十二,开地千里”。穆公死时(前621年),秦人已占有渭水流域的大部分,已奠定一个头等国的基础。但此后二百多年间,秦的内部停滞不进,而晋始终保持着霸国的地位,继续把秦人东出的路堵住。

当战国开场的前后,秦在“七雄”中算是最不雄的一国。自前428年以降,四十多年间,它的政治出了常轨,大权落在乱臣。在这时期中,它有一个君主被迫自杀,一个太子被拒不得继位,另一个君主和母后一同被弑,沉尸深渊。魏人乘秦内乱,屡相侵伐,并且夺回穆公所得到的河西地方。

穆公的霸图的追续是自献公始。他即位的次年(前383年)便把国都从雍(今陕西凤翔县)东迁到栎阳(今陕西临潼县东北)。他恢复君权,整饬军旅,两败魏师。但秦国更基本的改革,更长足的进展,还要等待继他位的少年新君孝公和一个来自卫国的贵族少年公孙鞅。

公孙鞅原先游仕在魏。传说魏相公叔痤病到要死时,魏君(即日后的惠王)请他举荐继任的人,他便以卫鞅对。魏君默然不语。公叔痤更嘱咐道:若不用这人,必得设法把他杀掉,勿令出境。魏君答应去后,公叔痤立即唤叫卫鞅前来,把刚才的谈话告诉了他,劝他快走。他不慌不忙答道:魏君不能听你的话用我,又怎能听你的话杀我呢?后来闻得孝公即位,下令求贤,他才挟着李悝的《法经》,走去秦国。

前359年(孝公三年),孝公用卫鞅计颁布第一次的变法令。这令的内容包括两方面:(一)是刑法的加严加密。人民以十家或五家为一组,若一家犯法,其他同组诸家得连同告发,知情不举的腰斩;告发本组以外奸恶的与斩敌首同赏,藏匿奸人的与降敌同罚。(二)是富强的新策。凡不做耕织的游民收为公家的奴隶,努力耕织多致粟帛的人民免除徭役;家有两男以上不分居的纳加倍的人口税;私相殴斗的分轻重惩罚;非有军功的人不得受爵;服饰、居室和私有的田土奴婢的限度,按爵级区别,因此没有军功的人虽富也不得享受。这新法施行十年后,秦国家给人足,盗贼绝踪,百姓从诅咒转而歌颂。这新法的成效更表现在卫鞅的武功,前352年,他亲自领兵征魏,把魏的旧都安邑也攻破了。此役后二年,卫鞅又发动第二步的改革:把国都迁到渭水边的咸阳,在那里重新筑起宏伟的城阙和宫殿;统一全国的度量衡;把全国的城邑和村落归并为三十一县,每县设县令、丞(正副县长);把旧日封区的疆界一概铲平,让人民自由占耕未垦辟的土地,让国家对人民直接计田征税。第二步改革完成后,卫鞅于前340年又领兵征魏,把魏将公子卬也虏了回来。于是孝公封卫鞅于商,为商君,后人因此称他为商鞅,但他的末日也快到了。先时第一次变法令公布后,人人观望怀疑。适值太子犯法。卫鞅便拿他做一个榜样,把他的师傅公子虔黥了。后来公子虔自己犯法,又给卫鞅劓了。前338年孝公死,太子继位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把商鞅族诛。但商鞅的政策却继续被采用。

秦地本是戎狄之区。西周的京畿虽建在其上,文明的透入始终不深,好比一件锦衣覆着褴褛。周室东迁后,锦衣一去,便褴褛依然。直至孝公变法时,秦人还不脱戎狄之俗,例如他们还父兄子弟和姑媳妯娌同寝一室,这大约是沿着游牧时代以一个帐幕为一家的经济办法。这种陋俗经商鞅的严禁才消灭。又例如秦国道地的音乐,直至战国晚年,还是“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没有受文明的雅化,也就没有受文明的软化。在六国中秦人是最犷野矫健的。商鞅的严刑峻法给他们养成循规蹈矩的习惯,商鞅的特殊爵赏制度使得对外战争,成了他们唯一的出路。以最强悍、最有纪律的民族,用全力向外发展,秦人遂无敌于天下。

商鞅死后约莫七八十年,赵国的大儒荀卿游秦。据他所记,这时商鞅变法的成绩还历历可见。荀卿说:

(秦之)国塞险,形势便,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是形胜也。入境观其风俗;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淫荡)汙(猥亵),其服不挑(佻),甚畏有司而顺。……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入其国(首都),观其士大夫,……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观其朝廷,其朝(早)间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

荀卿的弟子韩非也说:

今……(六国)言赏则不与,言罚则不行。赏罚不信,故士民不死也。今秦出号令而行赏罚,有功无功,相事也。……是故秦战未尝不克,攻未尝不取,所当未尝不破。

信赏必罚正是商鞅的政术。

荀卿又曾比较齐、魏和秦的强兵政策道:

齐人隆技击。……得一首者则赐赎锱(八两)金,无本赏矣(本赏大约是指战胜攻取之赏)。是事小,敌毳(脆),则偷可用也;事大,敌坚,则涣然离耳。……是亡国之兵也。……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按一定标准挑选):衣三属(层)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服矢五十个,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背)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免除赋役),利其田宅(给以好田宅)。是数年而衰,而未可夺也(合格的武卒,几年后便衰弱不可用。但其特权却不能剥夺)。……是故地虽大,其税必寡,是危国之兵也。秦人,其生民也狭厄(给人民的生路狭隘),其使民也酷烈。……忸(狃)之以庆赏,()之以刑罚,使……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无由也。厄(压迫)而用之,得而后功之(胜利才算功,不但计首级),功赏相长也。……故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

所说齐魏的兵制,不知创行于何时,所说秦国的兵制正是商鞅所创的。

第四节经济的进步与战争的变质

三晋建侯和商鞅之死,是世变程途中的两大块“记里石”。环这两大事件的一世纪左右(约前420至前320年)是一个大转捩的时期。在我国史上,恐怕只有从鸦片战争到现在的一段可以和它相比。不独春秋的四霸在这时期里先后蜕去封建的组织而变成君主集权的七雄;其他好些在春秋末叶已发端的趋势,如工商业的发达,都市的扩大,战争的剧烈化,新知识阶级的兴起,思想的解放等,从这时期以下,都加倍显著。七雄的树立,前面已表过;新知识阶级的兴起和思想的解放,详于次章,其他各端附记于此。

在春秋末叶,虽然已有和小封君一般阔绰的商人,但似乎还没有用奴隶和佣力支持的大企业。但在战国时代这种企业却出现了。以现在所知,和商鞅同时而稍后的,有一个洛阳大实业家白圭,“能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与用事僮仆同苦乐”;他“趋时若猛兽鸷鸟之发”。他自己说:“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白圭不独是后世言治生术的始祖,并做过魏惠王的大臣,受过封邑,提倡过“二十而税一”的制度,又以善治水筑堤著名,自言“丹(白圭本名)之治水也愈于禹”,他俨然是一个战国时代的张南通。可惜关于他的史料太缺乏了。白圭所经营的主要是谷米和丝漆业。此后战国时代见于记载的大企业家,有以制盐起家的猗顿,有铁冶成业的邯郸郭纵(二人的正确年世不详),皆是富埒王者;有“畜牧大王”乌氏倮,他的牛马多至不能以头数,而用山谷量,他因此得到秦王政的优礼,地位侔于封君,岁时和列臣同赴朝请;又有巴蜀寡妇清,承受了擅利数世的丹穴,而能保守财富和贞操,因此得到秦王政的敬仰,为筑“女怀清台”。与工商业的发展相偕的是货币的进步和都市的扩大。铜钱的制造,不知始于何时,它的普遍的使用和多量通流当是春秋战国之交的事。文化较落后的秦国到前336年(商鞅死后一年)才开始行钱。黄金的用作货币最早亦当在战国初年。终春秋时代,国际间的贿赂以及君主对臣下的大宗赏赐没有用黄金的;但在战国时代此等贿赂和赏赐则用黄金为常了。当春秋晚年,除国都外,“千室之邑”已是标准的大邑,其时任何国都的人口虽不见于记载,我们即使算头等国的国都都比标准的大邑大十倍,也不过有一万户。但入战国时代,“万家之邑”已很普通。而齐的临淄,约在商鞅死后不久,人口已上七万户。“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蹋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洛阳在战国末年户数在十万以上。都市中物质文明的进步,从贵豪家的生活可见。《楚辞》中的《招魂》一篇(一说屈原作,一说屈原的弟子宋玉作),于楚国贵豪的生活有一段极精致的描写,引录于下:

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冬有夏,夏室寒些。川谷径复,流潺湲些。光风转蕙,泛崇兰些。经堂入奥,朱尘筵些。砥室翠翘,曲琼些。翡翠珠被,烂齐光些。蒻阿拂壁,罗帱张些。纂组绮缟,结琦璜些。……红壁沙版,玄玉梁些。仰观刻桷,画龙蛇些。坐堂伏槛,临曲池些。芙蓉始发,杂芰荷些。紫茎屏风,文绿波些。文异豹饰,侍陂陀些。轩辌既低,步骑罗些。兰薄户树,琼木篱些。……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麦,挐黄粱些。大苦咸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若芳些。和酸若苦,陈吴羹此。濡鳖炮羔,有柘浆些。鹄酸凫,煎鸿鸧些。露鸡臛蠵,厉而不爽些。粔籹蜜饵,有些。瑶浆蜜勺,实羽觞些。挫糟冻饮,酎清凉些。华酌既陈,有琼浆些……肴羞未通,女乐罗些。陈钟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扬荷些。美人既醉,朱颜些。娭光眇视,目层波些。被衣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艳陆离些。二八齐容,起郑舞些。衽若交竿,抚案下些。竽瑟狂会,搷鸣鼓些。官庭震惊,发激楚些。吴歈蔡讴,奏大吕些。

我们若拿这一段和上引李克关于农民的描写并读,便看见人间的天堂和地狱。

与都市的繁荣相副的是交通的进步。当孔子之世,从吴都往邾国至快的行军要走三个月。但当战国初年,从鲁都往楚都郢,个人的旅行,十昼夜便可抵达。这种进步似乎不由于运输工具上的新发明,而由于道路的开辟。而道路的修治多半由于军事上的需要。我们可以推想当春秋战国之际,我国在交通上曾起过一次大革命;许多国家,为侵略用兵的便利,都“堑山填谷”,以修筑新道路。此事虽然史无明文,但我们从下引战国人所传的两件故事可以得到一点消息:(一)中山国(在今滹沱河以北)有一部落叫作繇,智伯想灭掉它,却无路可通。于是铸了一个大钟,用两辆骈列的大车载着,要送给繇的君长。这君长于是“堑岸堙谷”,开路迎钟。智伯的军队却跟在大钟后面,把繇灭掉。(二)秦惠王想灭蜀,但山路险阻,兵路不通。于是雕了一只大石牛,每天派人秘密在它后面放一堆黄金,扬言石牛便金。他把这异宝赠给蜀侯。蜀侯于是“堑山填谷”,开路以迎石牛。秦惠王的军队,却跟在石牛后面,把蜀灭掉。这两件故事虽然未必全真,至少反映战国人对军事影响交通的认识。

顾名思义,战国时代的特色乃在战争。这时代的战争,在质量上都大变春秋的旧样。第一,直至春秋末年,最大的晋、楚两国,其兵力不过四千乘左右,以一乘战士十人计算,也不过四万人,再加一倍也不到十万人;而战国的七雄中秦、楚、齐、赵,各有“带甲百万”以上;韩、魏、燕的兵力也各不下六十万。第二,春秋时代的国防,其初只注意首都,后来才陆续给近边冲要的邑筑城。但除了少数有城的都邑外,其余的地方,敌国的军队可以随时通过,如入无人之境。但在战国时代,各国当敌的边境都筑起长城和堡垒,这表明国际的生存竞争已到了丝毫不能放松的地步了。第三,在春秋时代,征战的目的以取俘夺货,屈敌行成为常例;以占夺土地,残杀敌人为例外,在战国时代,则征战的目的以占夺土地残杀敌人为常例,而仅只取俘夺货,屈敌行成为例外。国家对兵士,以首级论功,每次战争动辄斩首十万八万,甚至二十万,甚至一坑四十万。我们的辞典中最凶残的“屠城”一词是在战国时代出现的(见《荀子·议兵篇》)。“师之所处必生荆棘”“大兵之后必有凶年”,都是这时代人形容战祸的实话。第四,战争工具在这时代也大有进步:以前的兵器全是用铜的,此时已渐渐地代以铁和钢;以前纯用车战,只适宜于平原,而不适宜于山险,调动也很迟缓,此时则济以骑兵和步卒。此外攻城有“云梯”的器械,舟战有“钩拒”的器械,都是战国初年鲁国一个大工匠公输般所发明的。第五,战争的技术在战国时代日益专门化了。当春秋之世,各国的军事领袖都是兼管民政的封君,纯粹的武将是没有的。战国初期大政治家像李悝、吴起、商鞅……都是能带兵出阵的,但自此时以降,文武渐渐分途。专门的名将如孙膑、穰苴、白起、王翦、廉颇、李牧等相继出现。专门化的趋势并且及于至少一部分常备的兵士。他们合格的标准已被提高。他们所受的训练,也更加繁重。他们和临时征发农民充当的兵卒已有天渊之别。从上引荀卿所说魏国的武卒可见一斑。因为统治者对军士的重视,民间也开始有结合团体,专习武技或兵法以供统治者选用的。这类团体中最著名的是墨翟所领导的“墨者”们,下文再将叙及。军事专门化之另一表征是兵书的撰著。我国重要的“武经”,如吴起的《吴子》、孙膑的《孙子》、穰宜的《司马法》、墨家的《备城门》等共五篇,和尉缭的《尉缭子》,全是战国时代的产品。

第五节国际局面的变迁

晋国的西南角给黄河褖了一层,外面又给山地褖了一层,即属于所谓“表里山河”的地带,也就是扼着秦人东向出路的地带。这一部分的晋境,给魏国承受了。魏一日保持晋的霸威,秦一日不能大有发展。

魏文侯本已先秦孝公而著鞭。当战国开场的六十年间,魏是风头十足的一国。在它西边的秦,东边的齐,南边的韩、楚,北边的赵,没有不受过它的侵略。前353年它把赵都邯郸也攻破了,并且继续占据了两年,因为齐国的压迫才退出。前342年魏又伐韩,韩求救于齐,齐将用了一个和吴起齐名的兵法家孙膑做军帅,依他的计,领兵直捣魏的首都大梁。次年魏军还救,大败于马陵;十万雄师,一朝覆没,主帅太子申和将军庞涓都送了命。次年内,齐、秦、赵又连接向魏进攻(商鞅第二次征魏即在此时),连接把它打败。不久楚人也乘机来报复。计马陵之战后二十余年间秦对魏五次用兵,魏对秦两次献地,秦人不独夺回河西,并且侵入河东、河南。

在四面受敌之下,魏君(后来的惠王)用了大哲学家惠施的计策,向齐国屈意修好;后来又用他的计策,于前334年和齐君相会于徐州,互认为王。这是魏人联络齐人的一种手段呢,抑或是抵制当时秦国挟周室以令诸侯的计策呢?恐怕两般都有。与齐魏同时,燕赵中山(即春秋时的白狄国鲜虞)亦称王,其后秦、韩、宋亦继步。从此周室的余威完全消灭了,从此“尊王”的招牌再没人挂了,旧时代所遗下的空壳已被打破了,新时代的幕已被揭开了。列强已毫无遮掩地以狰狞的面目相对,以血染的锋刃相指,再不用寻觅题目,以为夺地攻城的口实了。

虎狼的秦国既已“出柙”,六国的最大问题便是怎样应付它。六国的外交政策不出两途,即所谓“合从(纵)”和“连衡(横)”,或简称“从”和“衡”。依韩公子非在他的遗书里所下的界说:

从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衡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

所谓一强,不用说是秦国了。秦在西方,六国皆在其东。六国中任何一国与秦国的结合都是东西的结合,东西为横,故称连衡;六国共相结合是南北的结合,南北为纵,故称合从。合从当然是六国最安全的政策,也是秦人最惧怕的政策。直至后来六国都被证明已消失了单独抗秦的力量时,据荀卿的观察,秦人还是“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己。”不过合从政策的持久有很大的困难。第一,除了些残余的可忽略的泗上小侯,如鲁、卫、邹(即春秋时的邾国)、滕等外,没有一个国家愿意维持现状,没有一个国家不想乘四邻的间隙扩张领土,便是不在七雄之列的宋,也经过东征西讨的回光返照之后才给齐国灭掉(前286年)。合从,则六国的出路只有一条,向秦进攻,而秦却不是好惹的。合从政策和六国的“帝国主义”根本冲突。第二,齐、燕两国,距秦遥远;秦的东侵,直到很晚,还没有给他们以功肤之痛;因此它们对于合从运动的热心很容易冷下去。反之魏、楚、韩、赵,因为邻接秦国;它们一和秦绝交,外援未可必,而秦军先已压境;就因为始终怕吃一点眼前亏,他们很容易被秦人诱入“亲善”的圈套,而破坏从约。因此,战国时代的国际关系,好比时钟的摆往复于合从、连横之间;每经一度往复,秦国的东侵便更进一步,六国的抵抗力便更弱一些。

自魏衰后,六国中声势足以与秦相埒,力量足以左右世局的唯有楚和齐,这两国若再倒坍,秦人“统一天下”的幸运便注定。下文略述楚和齐在从横捭阖的变化中被削弱的经过。其他六国自相残杀和秦人脔割三晋的惨史,这里不必细表。

前318年六国第一次合从攻秦,以楚怀王为从长。但实际上参战的只有韩、赵。次年,这两国的兵给秦大败于修鱼(韩地),齐又倒戈攻赵、魏。这首次从约,不待秦破坏先已瓦解。越一年,秦灭蜀,并灭巴,国境增加原有的一倍以上,与楚的巫郡、黔中相接。于是秦人开始图楚。最为秦人所畏忌的是齐、楚的结合,秦人于是以商於之地六百里的许让为条件,诱得楚怀王与齐绝交,旋即食言。怀王大怒,于前312年,发兵攻秦。秦胁韩助战,大败楚军于丹阳,斩首八万,虏楚主将及裨将七十多人,并且占领了楚的汉中(汉水上游陕西湖北接界的一带地方)。怀王越怒,再以倾国的兵袭秦。战于蓝田,又是一败涂地。韩、魏还趁火打劫,侵楚至邓。次年秦又攻楚取召陵。自汉中失,郢都的西北屏藩撤,楚的国威大挫。其后不久(前307年?)楚虽承越国内乱,攻杀越王无疆,尽取故吴地至浙江,所得还不足以补偿它这次的损失。

前306年(?)齐又提议合从,自为从长,邀楚参加。这时正是楚人复仇的机会了,怀王也答应参加了。但一会受了秦人诱惑,忽然变起卦来,竟和秦国互结婚姻。前303年,齐、魏、韩于是便连兵讨楚背约。怀王使太子质于秦,请得秦的救兵,三国才退去。但次年楚太子斗杀秦大夫,逃归。秦人得了这个好题目,便联合齐、韩、魏攻楚方城,接着又给了楚两次的惩创之后,秦忽然和楚“亲善”起来,并且请求怀王亲到秦楚交界的武关会盟。怀王待要不去,怕得罪了秦,又禁不起儿子的催促,便应命而往。他一入关,秦的伏兵便把关门闭起。他被领到咸阳,朝章台宫,如藩臣一般,秦人要他割让巫郡、黔中,以为释放他的条件,他也答应了。但秦要先得地,后放人!他愤而拒绝。在秦国羁留了两年,他试逃归,事泄,秦人截住楚道,他从间道走赵,赵不敢纳,正要往魏,而秦兵追至,把他押回,次年,他发病死。秦人把他的尸首送还,楚的老百姓都哀怜他,如像死了亲戚。但过了三年,秦人大败韩军,斩首二十四万级之后,投书楚顷襄王(怀王子)道:“楚倍秦,秦且率诸侯伐楚,争一旦之命,愿王之饬士卒,得一善战!”顷襄王给吓得心惊胆战,立即同秦国讲和,次年又向秦国迎亲。

楚怀王死后不久,齐国也由极盛而骤衰。自马陵之战,齐已代魏而为东方的领袖,三晋的君主都向他来朝。其后二十九年(前314年),齐趁燕王哙让位给卿相子之,燕太子逆着民意作乱的时机,出兵伐燕。燕人在离叛的状态之下,连城门也懒得关闭。齐兵不到两个月便攻破燕都;并且继续占据了三年,因诸侯的胁迫而退出。用齐宣王自鸣得意的话:“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这样的武功直至此时,秦人也还没有尝试过。前296年,齐遂领着三晋和宋合从攻秦,秦人竟不敢应战。自楚衰后,齐、秦在列国中成了东西突起的两个高峰。为表示它们的特殊地位,秦昭襄王于前288年(怀王死后八年),约合齐湣王同时把尊号升高一级;秦王为西帝,齐王为东帝,这个授议隐然有秦、齐平分天下的意思了。但秦的劝道只是“将欲取之,必固与之”的手段。它一则可以助长齐湣王的骄心,一则可以离间齐和别国的亲交。湣王底下未尝没有看出这诡计的人。所以他称帝后二日,便受劝仍复称王,昭襄王也只得照样。但湣王的帝号虽已取消,他的野心并没有减小。过了两年,他便举兵灭宋。接着又南割楚的淮北,西侵三晋,并且打算吞灭两周。泗上邹、鲁等小国的君主个个震恐,向齐称臣。宋在向戌弭兵之会后,曾先后吞并了曹、滕,在被灭之前已是一个拥有五千乘兵力的四千里之国,而宋王偃,虽然后世的史家把他比于桀、纣,却不是一个无抵抗主义者。灭宋,而齐的国力大大损耗。燕昭王方卑身厚币,筑馆招贤,伺机复仇。他看破了这一点,便于宋灭后二年(前284年)联合秦、楚和三晋,大举伐齐。燕将乐毅攻入临淄,把三十年前齐军在燕京的暴行照抄一遍。这泱泱大国的首都六七百来年所积的“珠玉财宝,车甲珍器”被劫夺一空。湣王出走,连历卫和邹、鲁,还始终摆着“东帝”的架子,责应供张,却到处碰钉,又走回齐国,结果为莒人所杀。别国的兵饱掠飏归后,燕军继续前进,五年之间,把整个齐国的七十余城,除了莒和即墨外都占领了,并且列为燕的郡县。这两个城之能够支持,因有田单在。田单是齐王室的支裔,初时做临淄市官底下的一个小吏。燕军入齐,他走回故乡安平,教族人把车轴的末端截去,加上铁套。安平破,齐人争路逃奔,多因车轴撞坏,给燕兵追及,掳去为奴。田单和他的族人独得脱身,走避即墨。燕兵围即墨,即墨大夫战死,城中无主。众人公推田单为将军,以抗燕。田单亲负版锸(筑城的用具)和士兵分劳,把酒肉尽量分给部下,把妻妾编在行伍间服务。两军正相持间而燕昭王死(前279年),他的继位的儿子,素与乐毅不睦,又中了田单的反间计,便请乐毅退歇,而用一个蹩脚的将军替代他。乐毅一去,燕军便如枯草败叶一般被田单扫出齐境。然而齐国已被践躏得体无完肤了!此后直至灭亡之前是它“闭门养疴”的时期。

东帝已被打倒了。秦人可以放胆为所欲为的了。时局急转直下了。燕昭王死前一年,秦将司马错由蜀道攻占楚的黔中。又过二年,秦将白起出汉中,攻破鄢郢。把楚先王陵墓的宏伟建筑,付之一炬,楚兵溃散不战,楚王狼狈迁都于陈国的故城;后来还不放心,又迁都于寿春(今安徽寿县)。秦人破鄢郢之后,即把它占领置为南郡。次年蜀郡守又占领楚的巫郡及江南。计四年之间,楚国蹙地殆半。结果它还是只得向秦求和。秦便暂时把它放下,而专力去宰割三晋。前260年,白起的远征军败赵于长平(今山西高平县西北),活埋降卒四十万。赵的壮丁几乎在此役死尽。又四年,秦灭西周,西周君赴秦顿首受罪,尽献所属邑三十六、逃剩的人口三万和一些未散的宝器。同年周赧王死,再没人给他立后。周朝的残喘也断绝了。此时秦人正好打铁趁炉热地去吞并六国。但此时昭襄王已衰老,名将白起已被猜疑而诛死,而继昭襄王的两个君主,一个只享祚三日,一个只享祚三年,最后秦王嬴政又以冲龄践位,政权暂时落在母后和权相手中。因此秦人统一的大业被耽搁了二十多年,我们正好借这空闲,从喋血的战场转到历史中比较平静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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