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是王阳明以后第一人。他在中国哲学史上的地位,远较与他同时代的顾亭林、黄梨洲为高。他的思想的创颖简易或不如阳明,但体系的博大平实则过之。他的学说乃是集心学和理学之大成。道学问即所以尊德性,格物穷理即所以明心见性。表面上他是绍述横渠,学脉比较接近程朱,然而骨子里心学、理学的对立,已经被他解除了,程朱陆王间的矛盾,已经被他消融了。

船山的历史哲学可以说是他的纯粹哲学的应用与发挥,乃是对中国历史哲学的空前贡献。他的《读通鉴论》和《宋论》二书,大约是他晚年思想成熟时的著作。执一中心思想以评衡历史上的人物与事变,自评论历史以使人见道明理而入哲学之门。书中透出了他个人忠于民族文化和道统之苦心孤诣的志事,建立了他的历史哲学、政治哲学和文化哲学,指示了作人和修养的规范,可以说他书中每字每句都是在为有志做圣贤、做大政治家的人说法。

何谓历史哲学?太史公所谓“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可以说是对于历史哲学的性质与任务最好的诠释。简言之,历史哲学即是要在历史上去求教训,格历史之物,穷历史之理,穷究国运盛衰、时代治乱、英雄成败、文化消长、政教得失、风俗隆污之理。换言之,历史哲学即在历史中求“通鉴”,求有普遍性的教训、鉴戒或原则。古往今来第一流有气魄有见识的历史家,如司马迁司马光之流,绝不仅供给我们以历史事实,而乃要指示一种历史哲学。一如伟大的科学家之不仅是科学家,而自有其哲学,有其宇宙观。

然而历史家的历史哲学只是潜伏的、隐微的、暗示的,只是寓哲学义理于叙述历史事变之中(一如诗人之寓哲学于诗歌中),究只是史而非哲学。哲学家的历史哲学是以哲学的原理为主,而以历史的事实作为例证和参考,因此它是哲学而非历史。历史哲学家将历史家所暗示的潜伏隐微的教训发挥出来,批评历史家写史时所抱的根本主张及其所假定的前提。譬如,太史公书中有许多地方,都是有作用的偏见,王船山直指出来而斥之为“谤史”。又如太史公与班固皆注重史书的文学性,喜为诙奇震耀之言,亦为王船山所指责。又如太史公在《伯夷列传》里,大发议论怀疑天道的公正,而船山整个历史哲学的中心思想,即在指明天道的公正不爽。太史公根据历史事实以证天道的不公正,王船山亦根据历史事实以证天道的公正。足见两人对于历史的看法、解释和哲学之不相同。至于司马温公的《资治通鉴》所隐微暗示的历史哲学,无疑是“有德者兴,失德者亡”的道德史观。而王船山的《读通鉴论》主要地也就是将温公的道德史观加以深刻化、系统化地发挥。他又因为自己身处于国族大变局中,而特别注重夷夏之辨的《春秋》大义,以唤醒人们的民族意识。不过,我们不仅要注重他借历史事变所发挥的道德教训和民族思想,而特别要揭示他的哲学思想、历史哲学的思想。

首先拟略述王船山研究历史哲学的方法。他的方法可以分作三点来说:第一,因为他是先有了哲学的原则,然后才应用这些哲学原则为基础来观察、解释、批评历史事实,所以他有时可以说是纯自一根本原则或中心思想出发,采取以事实注理则,以理则驭事实的方法,借历史事实以说明哲学原理,将历史事实作为哲学原理的例证或证成。他要用历史事实以例证或证成的根本原理,就是儒家的天道、仁和体用合一等观念。这在以后将再阐述。他这种方法可以说代表哲学家治历史哲学的一般方法。其好处在于使他的理论富于哲学识度,贯通而少矛盾。其弱点在空洞而不亲切。然而他又能辅之以现象学的方法及体验方法,使他的理论丰富有内容而亲切感人。

第二,所谓现象学的方法,就是即用以观体,因物以求理,由部分以窥全体,由特殊以求通则的方法。换言之,现象学的方法应用在理解历史方面,即是由看得见的古人的言与迹这些现象,去探求那看不见的心与道。“因言见心,因迹见道”是船山达到他的历史哲学的又一钥匙。他说:“知言者,因古人之言,见古人之心。尚论古人之世,分析古人精意之归。详说群言之异同,而会其统宗;深造微言之委曲,而审其旨趣”(《宋论》卷六)。因“言”去见“心”,由尚论古人之“世”,去求古人的“精意”,由比较“群言”的异同,去会通其“统宗”,由“微言”去深察其“旨趣”,都表示我所谓即用观体,由现象求本质的现象学的方法。《读通鉴论》卷十六,复有“千载以下,可按迹以知心。义不义决于心,而即征于外”的话,更足以见他“由外知内”“按迹见心”的方法。

第三,体验方法。王船山复用设身处地、同情了解的体验方法去得到他的历史理论。在《读通鉴论叙论》四里,他说:“设身于古之时势,为己之所躬逢。研虑于古之谋为,为己之所身任。取古人宗社之安危,代为之忧患,而己之去危以即安者在矣。取古昔民情之利病,代为之斟酌,而今之兴利以除害者在矣。得可资,失亦可资也。同可资,异亦可资也。故治之所资,惟在一心,而史特其鉴也。”他这段话,知的方面教人虚心,设身处地,以体察古人的事迹;行的方面,求得其教训,以资自己立身处世的鉴戒。这正好表示了体验方法的两个方面。因为体验方法不是单纯的求抽象知识之法,而是知行合一之法。

我们前面业已提到,船山是先钻研经学,得出他的哲学原则,然后再将之应用于历史方面,以完成他的历史哲学。现在我们要进而简要地介绍他的基本哲学思想。

概括讲来,王船山的基本思想是一个不偏于一面的一元论或合一论。在各种对立的双方中,他要力求其偏中之全,对立中之统一。他的一元论,不是孤立的单一的一元论,而是一种谐和的调解对立、体用兼赅的全体论或合一论。而他的合一论也并不是漫无区别的混一论或同一论,而自有其体用主从之别。大体说来,他的思想是以理为体、物为用的理学,以心为体、物为用,知为主、行为从的心学。兹加以分别的论列:

(一)王船山的道器合一论。他承认“无其道则无其器”,但他特别注重“无其器则无其道”之说,以补救王学末流之弊。他指出:“器之虚寂,即道之虚寂”。他并且力言:“未有弓矢而无射道,未有车马而无御道。”(见《周易外传》卷五《系辞上传》)。足见他力持道器合一而不可分离的说法,且已预斥近人离开器而侈言抽象的道,如“未有飞机之前,已有飞机之理”的说法。他的着重点是道器合一,不可离器而言道,以陷于空寂。亦不可离道而言器,致陷于无本。钱穆先生根据船山“天下惟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谓之道之器”的说法便释船山此说为“唯器论”,那不啻说船山只知用而不知体。这似乎不足表示船山哲学上的根本立场。就船山的时代来看,大概他处于王学末流之世,离器言道陷于空寂的弊病比较大。为补偏救弊计,他比较注重不可离器而言道,或器外无道之说,诚所不免,但是他从来没有离开他的道器合一论。

(二)王船山的体用合一论。道即体,器即用,道器合一说即体用合一说。不过分开来说,或可较易了解。他说:“天下之用皆其有者也。吾从其用而知其体之有。体用胥有,而相需以实。善言道者,由用以得体,不善言道者,妄立一体,而消用以从之。不可说空道虚,而强名之曰体。求之感而遂通者,日观化而渐得其原,如执孙子而问其祖考”(《周易外传》卷二《大有》)。他这里“体用胥有,而相需以实”一语,说体用合一之理甚精。意思是说,体有用而体真,用有体而用实。反之体用分离,则两者皆虚妄不实。至于此下各语,正昭示我前面所说的现象学方法的真义。“善言道者,由用以得体”,“从用而知其体之有”,意即谓须用现象学方法,即现象以求得本体,不可外现象以妄立本体。“求之感而遂通者,日观化而渐得其原。”亦是即流行(感通,化)见本体(道原)之意。子孙喻用,祖考喻体。执子孙问祖考,亦即比喻我们所说的现象学方法的切实妙用。因为现象学方法的本质在于“即用求体”,而现象学方法,就是以体用合一的原则为前提。

(三)王船山的心物合一论。心属体,物属用,持体用合一说者自必持心物合一说。船山说:“心无非物也,物无非心也”(《尚书引义》卷一《尧典》)。“一人之身,居要者心也。心之神明散寄于五脏,待感于五官。肝脾肺肾,魂魄志思之藏也。一脏失理,一官失用,而心之灵已损矣。无目而心不辨色,无耳而心不知声,无手足而无能指使。一官失用而心之灵已废矣。其能孤一心以绌群用而可效其灵乎”(《尚书引义》卷六《毕命》)。他这里前两句虽稍欠透彻发挥,然而他持心物合一说,自无可疑。后面一段说身心合一之理,这使我们想起斯宾诺莎的身心平行论。在中国哲学里,讨论身心问题,有这种见解,实新颖可喜,足以引起人研究生理学及心理学的兴趣。可惜他未能详细发挥。

(四)王船山的知行合一论。船山生于王学盛行之时,自不免受阳明知行合一说的影响。且知属心,行属身属物,他既持心物合一说及心身合一说,他自不能不一贯地持知行合一说或知能合一说。他论知不可废能道:“夫能有迹,知无迹。故知可诡,能不可诡,异端者于此,以知为首,尊知而贱能,则知废。知无迹,能者知之迹也。废其能则知非其知,而知亦废”(《周易外传》卷五)。他这里以行能为知之迹象,则知是体、行是用,知是主、能是从,自不待言。但为救王学末流之失,他特别注重不可离用以求体,不可废能以求知。

他又论知行关系道:“且夫知者固以行为功者也。行也者不以知为功者也。行焉可以得知之效也,知焉未可得行之效也。……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君子之学未尝离行以为知也”(《尚书引义》卷三《说命》)。据我们解释起来,原则上船山仍然赞成知行合一、知行不可分离之说,不过他要矫正尊知贱能,重知轻行的偏弊,他特重不可离行以为知,亦即注重即行以求知,不行不能知之说。这便多少带有美国皮尔士、杜威、詹姆士等人的实用主义的色彩,而与王阳明之说法相反。阳明持“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的说法,而船山便持“行是知之始,知是行之成”的说法。阳明认真知、良知即包括行。而船山则认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

(五)王船山的物我合一论。一般中国哲学者一读到物我一体,都认作是一种神秘境界,惟船山对于物我合一之说,能根据经验加以切实发挥。他说:“且夫物之不可绝也,以己有物。物之不容绝也,以物有己。己有物而绝物,则内戕于己。物有己而绝己,则外贼乎物。物我交受其戕贼,而害乃极于天下。况乎欲绝物者,固不能充其绝也,一眠一食而皆与物俱,一动一言而必依物起。不能充其绝,而欲绝之,物且前却而困己,己且龃龉而自困”(《尚书引义》卷一《尧典》)。他这种物中有己,己中有物的物我合一论实与他的心物合一论相贯通。盖准此说来,则心中有物,物中有心。格物即可明心,用物即可尽知。饰外即可养内。一方面保持合一论的根本观点,一方面采取平实的即用以求体,下学而上达的方法。

他这种合一论的根本思想又如何应用在历史哲学方面呢?历史哲学上有两个重要概念,一是天道,一是人事,前者为理,后者为事。船山的思想就认为历史上事理是合一的,天道与人事是不分离的。天道并不空虚渺远,人事亦不盲目无理。他的方法是由人事以见天道,由事以明理。

王船山的天或天道,第一具有理则性。是灵明而有条理的,是历史上事物变迁发展的法则或节奏。第二天道具有道德性。天道是公正的,大公无私,赏善罚恶。这一点与老子的天地不仁的看法相反,而代表正统儒家思想。第三,天道复具有自然性,不息,不遗,无为,不假人为,无矫揉造作。第四,天道具有内在性,即器外无道,事外无理。天道并不在宇宙人生之外,而是内在于器物事变中,主宰推动万事万物。第五,天道有其必然性,真实无妄,强而有力,不可抵抗,人绝不能与天道争胜。凡此特点,均儒家的天道观应有之义。我们这里拟另外特别提出船山的两点独特贡献,加以阐发。一是天道不外吾心,理不在心外的心学观点,亦即集理学、心学之大成的观点。一即船山对于天道的矛盾进展或辩证法观点,默契于黑格尔理性的机巧的历史观。

于《读通鉴论》卷七里,船山对于天与事物及天与心的关系,有精要的说明:“无以知天,于事物知之尔。知事物者,心也;心者,性之灵、天之则也。”这明白应用他即用求体的方法,即由事物以求知天。但由事物所认识的天,却不在心外,而心即是天的法则。他这里所谓于事物知天即含有朱子所谓即物而穷其理之意。“天者理也”是船山秉承宋儒一贯的看法。于下面一段话中,更可见出:“天不可知,知之以理。拂于理则违于天,必革之而后安。……以理律天,而不知在天者之即为理。以天制人,而不知人之所同然者即为天”(《读通鉴论》卷十四)。“拂于理则违于天”,“在天者即为理”,是代表“天即是理”的理学的说法。根据陆王“此心同此理同”的说法,则“人之所同然者即为天”,即不啻说人之心同理同者即为天,这又符合陆王心学的趋向。由民意即天意,天视自我民视的古训,更可以见得“人之所同然者即为天”的义蕴。“君子之所贵于智者,自知也,知人也,知天也。至于知天而难矣。然而非知天则不足以知人,非知人则不足以自知。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威,自我民明威。即民之聪明明威,而见天之违顺”(《读通鉴论》卷十四)。这段话有三点值得特别注意:第一,“非知天则不足以知人”,是根据非知全则不足以知分、欲知人不可以不知人之本源的原则。历史哲学如欲知人事,则不能不进而探知天道。第二,“即民之聪明明威,而见天之违顺”,即是由用知体的现象学方法。天不可知,于事物之理知之,于人之同然之理,人之民意、民心、民情、人之聪明、明威或理性以知之。第三,天理、天道、天心,不外于我民之“聪明明威”。天不在外,天人不二,这又代表心学的看法。

在《宋论》中,船山论天与道时,心学意味尤其浓厚:“论期于理而已耳,理期于天而已耳。故程子之言日,圣人本天,异端本心。虽然是说也,以折浮屠唯心之论,非极致之言也。天有成象,春其春,秋其秋,人其人,物其物,秩然名定而无所推移,此其所昭示而可言者也。若其密运而曲成知,大始而合至仁。天奚在乎?在乎人之心而已。故圣人见天于心,而后以其所见之天为神化之主”(《宋论》卷六)。又说:“道生于心。心之所安,道之所在”(《宋论》卷八)。程子尚析心与天为二,而船山却超出程子,合心与天为一,明白宣称,天即在人之心中,心之所安,即道之所在。非深有得于陆王心学者,决不敢出此语。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船山不离理而言天,由事物以求明理知天,处处不离理学规范。然而他又不离心而言理,不离心而言天,处处鞭辟近里,一以心学为宗主。所以我们敢断言他是集理学与心学之大成的人。他格物穷理以救心学的空寂。他归返本心,以救理学的支离。据说他的父亲,曾受学于江右王门之邹东廓。而江右王门代表王学中最平正一派,且亦最足以调解程朱与陆王之矛盾者。船山承家学,自亦得王学学脉。所以,船山似乎是最能由程朱发展到阳明,复由阳明回复到程朱。

以上我们指出船山虽然注重格物穷理的理学,虽然力图补救王学的偏蔽,然而他仍能返本于心学,不离心而言理、言天、言道。现在,我们要进而指出他在历史哲学上的独特贡献,这就是他的辩证的历史观,亦即他从天道之表现于历史而发现了其中的对立统一、相反相成的原则。譬如,当他说:“天下之至狠者无狠也,至诈者无诈也”(《读通鉴论》卷二十)。又如他所说:“其失也,正其所以得也。其可疑也,正以其无不可信也”。“奚以知其为大智哉,为人所欺者是已”(皆同上,卷二十四)。“得道多助,创业者不恃助。不恃也,乃可恃也”(同上,卷九)。诸如此类的话,都与老子“大智若愚”,“上德不德”等话相似,含有对立统一的道理,是船山在历史过程中所发现的辩证观。这些道理,在船山那里,不是老庄的玄言,而是历史上、人事上体验有得的实理。他尤其注重伟大的人格,但不是其片面的智、片面的仁、片面的立言立功,而乃是智与不智、仁与不仁、功与无功、言与无言之对立方面的谐和统一。譬如,他形容郭汾阳的人格道:“天下共见之,而终莫测之。……不言之言,无功之功。回纥称之曰大人,允矣其为大人矣”(同上,卷二十三)。足见他所了解的汾阳的伟大所在,不在于“莫测”,而在于天下共见中的莫测,不在于有言有功,而在于无言之言,无功之功。这足表示他深有见于矛盾中的谐和的妙谛。

此外,他还从矛盾统一中深悟到不偏于一面的宏量和持中的道理。他说:“生之与死,成之与败,皆理势之相为转圜,而不可测者也。既以身任天下,则死之与败,非意外之凶危。生之与成,抑固然之筹划。生而知其或死,则死而知其固可以生。败而知其可成,则成而知其固可以败。生死死生,成败败成,流转于时势,而有量以受之。如丸善走,不能踰越于盘中”(《读通鉴论》卷二十八)。这足见他把握住辩证的观点,在能窥见事物之全,要能见到死生成败之互相过渡的整个历程(理势之相为转圜)。见其大,得其大,则量自宏。如果只知生而不知死,只知成而不知败,则只知偏不知全,知一不知二,则胸襟褊狭,器小易盈。这样,辩证法在他那里已不是呆板的法则,而是生活的智慧了。

在《读通鉴论》卷七里,他说:“刚柔文质,道原并建,而大中即寓其间。因其刚而柔存焉,因其文而质立焉,有道者之所尚也。”这里由刚柔文质之并建,而悟大中持中,相成相济,不可偏废的道理,将玄远的老子式的辩证观平实化、儒家化。大概凡纵观历史的人,都趋于注重时间的过程。而历史的过程总不免表现出一正一反一合的节奏,或矛盾进展的过程。船山是我国最伟大的历史哲学家,同时也是最富于辩证法思想的人。

船山的历史哲学之富于辩证思想,最新颖独创且令我们惊奇的,就是他早已先黑格尔而提出“理性的机巧”(The Cunning of Reason)的思想。王船山(1619—1692)生在黑格尔(1770—1831)之前约一百五十年,但黑格尔哲学中最重要创新的“理性的机巧”之说,却早经船山见到,用以表示天道或天意之真实不爽,矛盾发展且具有理性目的。黑格尔认为,理性是有力量的,也是有机巧的。理性的机巧表现于一种曲折的或矛盾进展的历程里。理性一方面让事物遵循其自身的性格与倾向,让它们互相影响、抵消、平衡,而自己并不干涉其行程,但正所以借此以达到理性自身的目的。黑格尔还进而指出,在这种意义下,天道或天意(divine providence)之于世界历程,可以说是具有绝对的机巧。上帝或天(God)让世人放任他们的情欲,图谋他们的利益,为所欲为,但其结果不是完成他们自私的企图,而是完成上帝的企图。而上帝的企图,大公无私,纯出于理性,决然与世人自私的企图不同(参看黑格尔著《小逻辑》第二○九节)。黑格尔于他的《历史哲学》中,描写理性凭借并扬弃情欲和暴君或英雄的野心以实现其自身的机巧道:“情欲的特殊利益的满足是与普遍原则的发展不可分的。由于特殊的特定的利益与情欲的满足及其否定,而普遍原则因而实现。个别情欲与个别情欲斗争,互有得失,互有损害。但普遍的理念并未牵连于其中而自冒危险。它(指理性,天,或普遍理念)高高乎在上,隐藏在后面,毫无动摇,毫无损伤。这可叫做理性的机巧。理性凭其机巧,使情欲为它自己工作。而具有情欲的个人受处罚、受损害。理性所利用以完成其目的者为现象存在。普遍理念以个体事物,个人情欲的牺牲受罚,为实现其自身的代价。”

理性的机巧表现在历史上或人物方面,就是假个人的私心以济天下的大公,假英雄的情欲以达到普遍理想的目的。黑格尔还将此概念应用来解释自然历程和量变质变的关系。他指出假借自然的事变(如机械历程、化学历程及有机历程等)以达到精神的目的,假借迟缓的量变以达到突然的质变,都是理性的机巧的表现。理性一面假借非理性的事物(如私心、情欲、自然历程等),一面又否定非理性的事物以实现其自身。这表示理性不是空虚的,而是有力量且有机巧、有办法以实现其自身。但历史上非理性的事物尽管互相抵消平衡、受损害、受处罚,而理性却静观无为,既不干涉其行程,亦不牵连于其中而蒙损害、冒危险。这就是说,理性复能保持其空灵性和超脱性。黑格尔这一种看法,在王船山的历史哲学里,我们只消将黑格尔的理性或上帝换成王船山的天或理,便不惟得到印证默契,而且得到解释和发挥。

在《宋论》卷一的篇首,船山首先指出:“天无可狃之故常”。又说:“天因化推移,斟酌曲成以制命。”这里说天无可狃之故常,不啻谓天不是呆板不易的,而是能随机应变的。天、天道或上帝的命令不是直线式的,而是“因化”,凭依实际自然和人事上的变化,而加以推动或否定,斟酌实际情形,取曲折的途径依矛盾进展的过程,以求完成其目的。细察他上下文的本意,不过谓宋太祖无功无德,且无门阀资望的凭借,而能得天下,实乃因天于缺乏神武圣哲的开国人才时,无可奈何,姑假借宋太祖以达到和平统一,以符上天仁爱之心而已。总之,这已充分表示船山所谓天的辩证性和有机巧。在《读通鉴论》卷一的篇首,船山首先指出天之假借秦始皇的私心以行大公的机巧道:“秦以私天下之心而罢侯置守。而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存乎神者之不测,有如是夫!”船山所感叹的存乎神者之不测,实无异于说,天的机巧、天的辩证性,不是一般的常识可以理解的。因为辩证的道理,每每是违反常识的。他于《读通鉴论》及《宋论》的第一节,开宗明义即提出天的辩证法或机巧性,足见辩证的历史观在船山思想中所占的主导地位了。

船山在提示理性的机巧一观念时,都是举出秦皇、汉武、武则天、宋太祖一类黑格尔所谓具有大欲(master passion)或权力意志的英雄,以作例证。除上面所引述的论宋太祖、秦始皇的话之外,对于汉武帝之开边,船山尤其有富于辩证哲思的见解:“天欲开之,圣人成之;圣人不作,则假手于时君及智力之士以启其渐。以一时之利害言之,则病天下;通古今而计之,则利大而圣道以宏。天者,合往古来今而成纯者也。……时之未至,不能先焉。迨其气之已动,则以不令之君臣,役难堪之百姓。而即其失也以为得,即其罪也以为功,诚有不可测者矣。天之所启,人为效之,非人之能也。圣人之所勤,人弗守之,则罪在人而不在天”(《读通鉴论》卷三)。这段话仔细玩味起来,颇有几点契合黑格尔的意思:第一,天或理性代表全体。批评历史应当“通古今”或“合古往今来”而计虑,不可囿于一时一地的意见。这含有黑格尔“真理是全体”的意思。第二,他注重圣贤英雄,或时君及才智之士在历史演变上的地位。但他又不陷于“英雄主义”的历史观。因为他认为历史上的重大事绩如统一、开边等,皆由于“天之所启”及时已至、气已动,人只能“效之”,而“非人之力也”。而且皆由于天之“假手于时君及才智之士以启其渐”,换言之,英雄伟人不过是天假借来完成历史使命和理性目的的工具。这与黑格尔对于英雄在历史上的地位的看法,简直如合符节。黑格尔说:“英雄的目的虽在满足自己,非满足他人,但他们却满足了众人的潜伏要求。他们是世界精神的执行人(agents)。他们的生活并不快乐,毫无安静享受。一生为其大欲所驱使。及其使命终了,亦被废弃。早死如亚力山大,被刺如凯撒,幽囚如拿破仑。终于成为世界精神的工具。”英雄、时君及才智之士被天或黑格尔的世界精神所假借利用,作为达到理性目的工具。即由英雄之“失败”,而达到理性的“得”或收获。即由英雄之有“罪”,被处罚,而天或理性却有“功”了。这表示理性的机巧和天道的公正不爽,不惟不表示英雄的万能,而且表示了英雄之为人作嫁的悲剧的命运。第三,一般宋明理学家都持狭义的道德观念,指责秦皇汉武之好大喜功,残民以逞。而王船山却能超出这种偏见,认为“通古今而计之,则利大而圣道以宏”,这使得他的思想不惟具有深远的哲学识见,而且又富于近代精神。第四,他所谓“天”,虽仍不外是理,是民之所同然的心或意,但却颇富于有人格的有神论意味,甚接近黑格尔所谓上帝或天意。

船山还循着同样的思路,指出“天”如何假武则天以正纲常,假巨奸之私以济国家之公的机巧。他说:“自霍光行非常之事,而司马懿、桓温、谢晦、傅亮、徐羡之托以售其私。裴炎赞武氏废中宗立豫王,亦故智也。……而武氏非元后,炎非武氏之姻戚,妄生非分之想,则白昼攫金,见金而不见人。其愚亦甚矣。自炎奸不售,而授首于都市,而后权奸之诈穷,后世佐命之奸无有敢借口伊霍以狂逞者。……炎之诛死,天其假手武氏以正纲常于万世欤”(《读通鉴论》卷二十一)。又评肃宗自立一事道:“肃宗自立于灵武,律以君臣父子之大伦,罪无可辞也。裴冕、杜渐鸿等之劝进,名为社稷计,实以居拥戴之功取卿相。其心可诛也。……肃宗亟立,天下乃定归于一,西收凉陇,北抚朔夏。以身当贼而功不分于他人。诸王诸帅无可挟之功名,以嗣起为乱。天未厌唐,启裴杜之心,使因私以济公,未尝不为唐幸也”(同上,卷二十三)。这里显明表出船山所谓“天”,不惟能假权奸的私以济公,且能假手淫乱的武则天以正纲常。足见这万能而有机巧的“天”,实在有假借任何恶势力坏材料以达到理性目的之能力。

船山于评论刘崇、翟义等死于王莽,而莽亦旋亡一事,借以发明理性的机巧的道理,尤具深意。他说:“陈涉、吴广败死而后胡亥亡;刘崇、翟义、刘快败死而后王莽亡;杨玄感败死而后杨广亡。徐寿辉、韩山童败死而后蒙古亡;犯天下之险以首事,未有不先自败者也。乱士不恤其死亡,贞士知死亡而不畏其死亡也,乃暴君篡主相灭之先征也。……然则胜、广、玄感、山童、寿辉者,天贸其死,以亡秦、隋;而义也、崇也、快也,自输其肝脑以拯天之衰而伸莽之诛者也”(《读通鉴论》卷五)。这一段话有两点重要意思,第一,以毒攻毒,恶人与恶人斗争,两败俱伤,而天道以明。这正表出了黑格尔所谓“个别情欲与个别情欲斗争,互有损害,但普遍理念并未牵连于其中……且毫无动摇”的道理。且表达出了黑格尔所谓“普遍理念以个体事物个别情欲的牺牲受罚,为实现其自身的代价”的理性机巧。船山所谓“天贸其死以亡秦、隋”,意即指天以胜、广、玄感等人之死作为灭亡秦隋的代价或交换条件。实黑格尔理性的机巧说的最好的注释和例证。第二,在船山看来,胜、广、玄感等之叛乱是基于自私,他们的死是被“天”利用或假借作为达到灭亡秦、隋的理性目的之工具。他们的死是被动的。但翟义、刘崇等起义诛莽则不然,他们是基于自己的自动自发,他们的死,不是被天假借利用的工具,而是“自输其肝脑以拯天之衰”,使正义伸张出来,使衰微的天意,得明白表现出来,得一支持,得一拯救的助力。换言之,前者是理性用机巧假借他物,曲折以求实现。后者是理性自身的支柱,直接的表现。这也就是船山于另一地方所说的负延续道统、学统之使命的人,“当天下纷崩,人心晦否之日,独握天枢,以争剥复”(《读通鉴论》卷九)的伟业。所以凡是基于理性的道德律令而自发的行为,不惟不是被动的为天所假借利用并加以否定的工具,而且乃是绝对的自身肯定,“独握天枢”,“拯天之衰”的刚健的行为。一种人是天理、理性的负荷者、把握者,甚至当天理晦否微弱、天下纷乱无真是非之时,他们又是理性的拯救者、保持者,其自身即是目的。一种人只是工具,被理性利用假借之,同时又惩罚之、废弃之,以达到理性的目的。这两种人的差别是很大的。

以上只就船山历史哲学中最有创新的部分,亦即默契于黑格尔的部分,也就是他的辩证观和对理性的机巧的看法,略加发扬,以见船山在哲学上的贡献之大、地位之高。至于他以道德之隆污决定国运的盛衰的道德史观,注重礼乐以移风易俗、熏陶感化人于无形的礼乐史观,以及他注重《春秋》大义,严辨夷夏之防,足以激发人的民族意识的民族史观,我们此处均略而不述了。

(1946年10月刊登于《哲学评论》第10卷,第1期)

附王煜语:贺麟先生《王安石的性论》介绍王荆公一首最富于哲理与识度的诗:“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岂但我血流。我终不嗔渠,此瓦不自由。众生造众恶,亦有一机抽,渠不知此机,故自认愆尤。此但可哀怜,劝令真正修。岂可自迷误,与渠作冤仇。”贺氏称赞此诗充分表现出斯宾诺莎的定命论,代表安石晚年静观宇宙人生,胸怀洒落,超脱恩怨友仇成败悲欢荣辱的高远境界,及他学佛后宽恕一切、悲悯一切的菩萨心肠(详见《思想与时代月刊》第四十三期)。按《庄子·山木》“有虚船来触,虽有惴心之人不怒”;《达生》“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启发安石。贺氏《文化与人生》的突破性论文《王船山的历史哲学》指出,王夫之早有黑格尔“理性(上帝)之狡狯”那种概念。我很高兴找到更早的苏轼诗《和陶咏荆轲》:“秦如马后牛,吕氏非复赢。天欲厚其毒,假手李客卿。功成志自满,积恶如陵京。灭身会有时,徐观可安行。沙丘一狼狈,笑落冠与缨。……杀父囚其母,此岂容天庭。……”天道相当于黑格尔的Reason(理性)借李斯深化秦始皇的恶毒使他尴尬地死于归途。东坡此意浅于船山的——天托始皇消灭封建制度,托武则天整顿纲纪。然而我感到理性狡狯说足以解释一切恶魔的历史地位,例如,可以说天假希特勒以辩证地复兴德国。

(见香港中文大学文化研究所学报1981年,第11卷,第9期。作者王煜,系香港新亚书院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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