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经传于通学,发于校书之人,自余习者盖寡。以《后汉书儒林传》考之,十四博士皆今学,诸大师张兴、楼望、蔡元教授万人者皆今学。精庐之启,赢粮之从,家法之试,禄利之得,天下莫非今学,至强盛也。传古学者,《书》则杜林,《诗》则卫宏,《易》《三礼》《左传》则二郑、贾、马,郑玄、许慎集其成而已,有几士哉?然而董卓扫荡于邦畿,学士血肉于豺虎,经籍道息,人士流离,而通学之徒,着书足以自张,高密布衣,徒众遍于海内。遂使两汉学校选举之大法一扫而绝轨,孔子笔削改制之圣经一束于烧薪。由斯言之,运有屯夷,道无强弱,国制有时不足恃,圣经有时不能伸。当其时也,魁儒巨夫俯首于章句之末;易其时也,匹夫贱士变易于天人之间。以刘歆之伪经,康成负之而驰,然犹易天下者二千载,况挟圣人之大道者乎!此《传》皆今学,中有云「习古学」者,多汉、魏间古学者所诬乱,今辨正焉。

先是四方学士,多怀挟图书,遁逃林薮。自是莫不抱负坟策,云会京师,范升、陈元、郑兴、杜林、卫宏、刘昆、桓荣之徒,继踵而集。于是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尚书》欧阳、大小夏侯,《诗》齐、鲁、韩、毛,《礼》大、小戴,《春秋》严、颜,凡十四博士,太常差次总领焉。建初中,又诏高才生受《古文尚书》《毛诗》《谷梁》《左氏春秋》,虽不立学官,然皆擢高第为讲郎,给事近署,所以网罗遗逸,博存众家。

范史所称「四方学士云会京师」,特称之者七人,而陈元、郑兴、杜林、卫宏,言古学者已四人矣。下云又诏高才生受《毛诗》,「虽不立学官,然皆擢高第」,则《毛》不立博士审矣。且按而数之,若连《毛》则为十五博士,以《百官志》《朱浮传》注引《汉官仪》考之,并十四博士,则「毛」字,写官误文也。

熹平四年,灵帝乃诏诸儒正定「五经」,刊于石碑,为古文、篆、隶三体书法以相参检,树之学门,使天下咸取则焉。

按:《序》称「诏诸儒正定五经,刊于石碑,为古文、篆、隶三体书法以相参检。」《伽蓝记》亦称「汉国子学堂前有三种字‘石经’二十五碑,表里刻之,写《春秋》《尚书》二部,作篆、科斗、隶三种字。」《后魏崔光传》「光为祭酒,请命博士李郁等补汉所立‘三字石经’之残缺。」《刘芳传》亦云「汉世造‘三字石经’于太学。」《江式传》亦云:「蔡邕李斯、曹喜之法为古今杂形。」欧阳棐《集古录目》亦称「《石经》遗字古文、篆、隶三体,凡八百二十九字,蔡邕书。」张舜民画墁录》、邵伯温《闻见后录》,乃据雒阳发地所得《石经》,以为蔡邕隶书。赵明诚《金石录》则又以为蔡邕小字八分书,而力辨《儒林传序》「古文、篆、隶三体」之非。黄伯思见《公羊》残碑,亦定以为「鸿都一字石经」。而《唐书艺文志》只有「蔡邕《今字石经论语》」,唐以隶为「今字」也。张演又以为「邕不能具三体书法于孔安国三百年之后。或以邕三体参检其文,而书丹于碑,则定为隶。」《魏书江式传》云「魏邯郸淳建‘三字石经’于汉碑之西,其文蔚炳,三体复宣,校之《说文》,篆、隶大同而古字少异。」《水经注》及《晋卫恒传》皆言「魏正始中立古文、篆、隶‘三字石经’」。独《隋经籍志》乃言「魏正始中又立‘一字石经’」,疑于乖谬。然考其目,「三字石经」只有《尚书》《春秋》,而‘一字石经’有《周易》,有《尚书》,有《鲁诗》,有《仪礼》,有《春秋》,有《公羊传》,有《论语》,有《典论》,与汉所立者不合,故正始之碑仍不得遽以三字为断。胡三省注《通鉴》,则又凿指「‘三字’为魏所立」,亦似有理,而顾氏独不之采。杭氏世骏《石经考异》曰「范蔚宗时‘三体石经’与熹平所镌并列于学官,故史笔误书其事。后人袭其讹错,或不见石刻,无以考正。赵氏虽以‘一字’为中郎所书,而未见‘三体’者;欧阳氏以‘三体’为汉碑,而未尝见‘一字’者。近世方勺作《泊宅编》,载其弟匋所跋‘石经’,亦为范史、《隋志》所惑,指‘三体’为汉字。至《公羊》碑有马日磾等名,乃云‘世用其所正定之本,因存其名’,可谓谬论。」总此而言,则熹平所立为「一字今体石经」也,魏正始所立为「三体石经」也,范史、《隋志》两者俱谬,不可不辨。

孙期习京氏《易》《古文尚书》。建武中,范升传《孟氏易》以授杨政,而陈元、郑众皆传费氏《易》。其后马融亦为其传。融授郑玄,玄作《易注》,荀爽又作《易传》。自是费氏兴,而京氏遂衰。

传费氏《易》者虽为王璜,而实则陈元、郑众,歆之传也,其全为歆学昭昭矣。古学皆集成于马、郑,此叙今、古《易》学兴衰之故甚明。然后汉初年,古学实寥寥,范史《儒林传》叙古学,多诬今学之徒,此云「孙期习《古文尚书》」,疑其无源,盖古学者之诬辞也。

又鲁人孔安国传《古文尚书》,授都尉朝,朝授胶东庸谭,为《尚书》古文学,未得立。

按:前书《艺文志》《儒林传》,于传《尚书》,传《论语》,移文博士皆云「庸生」,无名。此云名谭,从何知之?盖古学家所附会,如毛公之有大、小,名亨、名长耳。后汉古学家承歆余风,多响壁虚造,杜撰名字事迹,绝无师法。

张驯少游太学,能诵《春秋左氏传》,以大夏侯《尚书》教授。辟公府,举高第,拜议郎,与蔡邕共奏定六经文字。

尹敏初习欧阳《尚书》,后受《古文》,兼善《毛诗》《谷梁》《左氏春秋》。

周防师事徐州刺史盖豫,受《古文尚书》,撰《尚书杂记》三十二篇,四十万言。

孔僖自安国以下世传《古文尚书》《毛诗》。二子长彦、季彦。长彦好章句学,季彦守其家业。

据前书《孔光传》,安国兄子延年,延年子霸,霸子光,皆世受夏侯《尚书》,未闻其世传《古文尚书》也。至于《毛诗》,前书《儒林传》云本之徐敖,西汉无言之者,孔氏更未闻有习之者,其谬殆不待言。

孔奋少从刘歆受《春秋左氏传》,歆称之,谓门人曰「吾已从君鱼受道矣。」《孔奋传》

孔奋为光孙,歆欲立《左氏》,光不肯助,安有其孙反从而受之之事?歆每欲自附于孔氏,而不计其可否,安国、僖、奋皆其类也。

又按:奋别有《传》,而着于此者,以其为伪党所诬,不可列于通学,故从其类附于此。其犹有一二人若周盘之徒,辨见《传授表》,不复序也。

杨伦师事司徒丁鸿,习《古文尚书》。

按:《丁鸿传》「从桓荣受欧阳《尚书》。」此传上言「陈弇亦受欧阳《尚书》于司徒丁鸿。」伦从丁鸿受《书》,安得为古文乎?此亦「孔僖世传《古文尚书》《毛诗》」之类,其为古学家诬改多矣。

赵人毛苌传《诗》,是为《毛诗》,未得立。

史记》无《毛诗》,前书《艺文志》《儒林传》但言「毛公」,无名。郑康成《诗谱》有「大、小毛公」,见《毛诗周南》正义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有「毛亨、毛长」名,此则由「长」加「艹」为「苌」,展转诬增,后世遂以为实事,因而窃两庑之祀。试比而观之,其乌有子虚,徒增怪笑而已。

卫宏少与河南郑兴俱好古学。初,九江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于今传于世。后从大司空杜林更受《古文尚书》,为作《训旨》。时济南徐巡师事宏,后从林受学,亦以儒显,由是古学大兴。中兴后,郑众、贾逵传《毛诗》,后马融作《毛诗传》,郑玄作《毛诗笺》。

《毛诗》伪作于歆,付嘱于徐敖、陈侠,传授于谢曼卿、卫宏。《序》作于宏,此传最为实录。然首句实为歆作,以其与《左传》相合也。宏《序》盖续广歆意,然亦有时相矛盾者。如《凯风序》云「美孝子也」,《续序》以为「淫风流行,不安其室」;《将仲子序》云「刺庄公也」,《续序》反谓「庄公小不忍以致大乱」;《椒聊序》云「刺晋昭公也」,《续序》乃云「君子见沃之盛强,能修其政」,《笺》则释「硕大无朋」为桓叔之德美广博、平均不朋党。凡此皆与首句不合而伤教害义者,而宏之为《序》最确矣。郑《笺》以卫为主,则今日诗学,宏为大宗矣。伪古经《诗》《书》俱出卫宏,传马、郑而大盛,其流别犹可溯也。至王肃、孙毓,徒争毛、郑之训诂,而不知其学皆出于卫宏,俱为古学,争难蜂起,一哄之市,君子所不道已。

孔安国所献《礼古经》五十六篇及《周官经》六篇。

中兴,郑众传《周官经》,后马融作《周官传》授郑玄,玄作《周官注》。玄本习《小戴礼》,后以古经校之,取其义长者,故为郑氏学。玄又注小戴所传《礼记》四十九篇,通为「三礼」焉。

按:《礼古经》有出自河间献王者,有出自鲁共王者,无以为安国所献。此又魏、晋后展转妄说矣。余辨见《艺文志》

李育少习《公羊春秋》,沈思专精,博览书传。颇涉猎古学,尝读《左氏传》,虽乐文采,然谓不得圣人深意。以为前世陈元、范升之徒更相非折,而多引图谶,不据理体,于是作《难左氏义》四十一事。诏与诸儒论「五经」于白虎观,育以《公羊》义难贾逵,往返皆有理证,最为通儒。

《白虎通德论》尚多公羊说,何休与其师博士羊弼追述李育意以难「二传」,今《膏肓》《废疾》尚存十一,则育说未尽亡。惜其不得刘歆伪作书法之根,但以为「不得深意」,宜其不能破之。李育为公羊宗传,犹乐其文采,况后儒乎!此《左氏》所以独尊而「二传」之所由微也。

何休精研六经,世儒无及者。与其师博士羊弼追述李育意以难「二传」,作《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

何邵公为公羊宗子,然不得《左氏传》作伪之由,仅以为《膏肓》,安得不为人所针也。

服虔作《春秋左氏传解》,行之至今。

颖容博学多通,善《春秋左氏》,着《春秋左氏条例》五万余言。

谢该善明《春秋左氏》。河东人乐详条《左氏》疑滞数十事以问,该皆为通解之,名为《谢氏释》,行于世。

建武中,郑兴、陈元传《春秋》左氏学,时尚书令韩歆上疏欲为《左氏》立博士,范升与歆争之,未决。陈元上书讼《左氏》,遂以魏郡李封为《左氏》博士,后群儒蔽固者数廷争之。及封卒,光武重违众议,而因不复补。

《左传》者,歆伪经之巢穴也,《左传》立,则诸伪经证据分明,随踵自立矣。故刘歆及韩歆皆姑舍群经而争立《左氏》也。然后汉之世,六经传授皆今学,伪古传授仅寥寥数人,故光武亦重违众不敢立。若非贾逵附会谶纬以媚时主,郑玄遭遇汉衰学废,伪经不过后世伪《归藏》之类,岂能盗篡学统哉!

许慎以「五经」传说臧否不同,于是撰为《五经异义》,又作《说文解字》十四篇,皆传于世。

歆为伪经,更为伪字,托之古文,假之征天下通文字诣公车以昭征信。杨雄、班固之伦,果为所欺矣。周、汉所传真字在《仓颉篇》,五十五章三千三百字,其余六千字皆歆伪字也。歆伪经之光大则赖郑玄之功,伪字之光大则赖许慎之力,故许慎与郑玄实歆之萧何、韩信也。唐元行冲称学者「父康成,兄许慎。」许、郑并称,遂丕冒后世,二千年无不稽首皈依矣。篡孔子之圣统,慎之罪亦何可末减哉!其《说文》皆伪古学,别见《说文伪证》,今录其《序》,附辨于后。

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及神农氏结绳为治而统其事,庶业其繁,饰伪萌生。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蹏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百工以乂,万品以察,盖取诸《夬》「夬,扬于王庭」,言文者宣教明化于王者朝廷,君子所以施禄及下,居德则忌也。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着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以迄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体,封于泰山者七十有二代,靡有同焉。

《仓颉篇》父子相传,籀、篆相承,未有变异,云「七十有二代不同」,亦妄说也。

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一曰「指事」,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可见,「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会意」,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撝,「武」、「信」是也;五曰「转注」,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令」、「长」是也。

六书辨,见《艺文志》。

及宣王太史籀箸《大篆》十五篇,与古文或异。至孔子书六经,左丘明述《春秋传》,皆以古文,厥意可得而说。

「史籀」说见前,为周史官教学僮书。孔子书六经自用籀体,自申公、伏生、高堂生、田何、胡母生以来之文字,未有云变,非如歆所伪古文也。左氏不传《春秋》,《传》为歆伪,辨已见前。

其后诸侯力政,不统于王,恶礼乐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分为七国,田畴异畮,车涂异轨,律令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

中庸》为子思作,云「今天下书同文。」则皆用籀体,安得「文字异形」?此古学家伪说。钟鼎字虽多异,不知皆伪作者。

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母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

「小篆」与《史籀》相同,但颇省改,而《仓颉》《爰历》《博学》俱小篆,犹可考,则籀、篆及汉儒文字无异也。

是时秦烧灭经书,涤除旧典,大发隶卒,兴役戍,官狱职务繁,初有「隶书」,以趣约易,而古文由此绝矣。

秦未有作「隶书」,隶书但承变而成,辨见《艺文志》。

自尔秦书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汉兴有「艹书」。《尉律》「学僮十七已上,始试,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吏。」

《汉志》《史籀》仅十五篇,下云「凡《仓颉》以下十四篇,凡五千三百四十字。」按《志》云「闾里书师合《仓颉》《爰历》《博学》三篇,断六十字以为一章,凡五十五章,并为《仓颉篇》。」不过三千三百字耳。《志》下又谓「杨雄作《训纂》,易《仓颉》重复之字。」是《仓颉》并有复字,不足三千三百字之数。《志》又云「武帝时,司马相如作《凡将篇》,无复字。元帝时,黄门令史游作《急就篇》。成帝时,将作大匠李长作《元尚篇》,皆《仓颉》中正字也。《凡将》则颇有出矣。至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学者以百数,各令记字于廷中,杨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训纂篇》,顺续《仓颉》,又易《仓颉》中重复之字,凡八十九章。」乃仅得五千三百四十字。《志》又云「臣复续杨雄作十三章,凡一百三章。」乃始有九千字。籀文在汉初安得九千字?殆刘歆欺人之辞,许慎为所欺绐耳。

又以八体试之,郡移太史并课,最者以为尚书史。书或不正,辄举劾之。

按:《汉志》作「又以六体试之」,「六体者,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此云「八体」者,盖《八体六技》,刘歆所伪撰,许慎用其说也。

今虽有《尉律》,不课,小学不修,莫达其说久矣。孝宣时召通《仓颉》读者,张敞从受之。凉州刺史杜业、沛人爰礼、讲学大夫秦近亦能言之。孝平时,征礼等百余人,令说文字未央廷中,以礼为小学元士。

杜林为歆传法,则所谓父业及外祖张敞,皆歆门附会之辞。爰礼、秦近贵显于莽世,与涂恽、王璜皆歆所授,假借莽力令说文字于未央廷中,借以惑众,以行其学。辨见《艺文志》。

黄门侍郎杨雄采以作《训纂篇》,凡《仓颉》已下十四篇,凡五千三百四十字,群书所载略存之矣。及亡新居摄,使大司空甄丰等校文书之部,自以为应制作,颇改定古文。时有六书:一曰「古文」,孔子壁中书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也;三曰「篆书」,即「小篆」,秦始皇帝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四曰「佐书」,即秦「隶书」;五曰「缪篆」,所以摹印也;六曰「鸟虫书」,所以书幡信也。「壁中书」者,鲁共王坏孔子宅,而得《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又北平侯张仓献《春秋左氏传》,郡国亦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其铭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虽叵复见远流,其详可得略说也。

古文为歆伪撰,古文与鼎彝相似,又云「鼎彝即前代之古文」,然则鼎彝为歆所伪明矣。以歆奥博,作为鼎彝,必有可观,至于后世,益奇古矣。近世金学大兴,如《楚公钟》《曶鼎铭》,形体奇异,盖蔚成大国矣。然京师、山东市贾多能售其欺伪,即制度色泽瑰玮奇古,不为黄长睿、刘贡父之所欺,亦出于歆等所为耳。若出于歆手制,通学多为所蔽,宜哉!

而世人大共非訾,以为好奇者也,故诡更正文,乡壁虚造不可知之书,变乱常行以耀于世。诸生竞说字解经谊,称秦之隶书为苍颉时书,云「父子相传,何得改易」乃猥曰「马头人为长」「人持十为斗」「虫者屈中」也。廷尉说律,至以字断法:「苛人受钱」,「苛」之字,「止句」也。若此者甚众,皆不合孔氏古文,谬于《史籀》。俗儒鄙夫玩其所习,蔽所希闻,不见通学,未尝睹字例之条,怪旧艺而善野言,以其所知为秘妙,究洞圣人之微旨。又见《苍颉篇》中「幼子承诏」,因号古帝之所作也,其辞有神仙之术焉。其迷误不喻,岂不悖哉!《书》曰「予欲观古人之象。」言必遵修旧文而不穿凿。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今亡也夫!」盖非其不知而不问。人用己私,是非无正,巧说邪辞,使天下学者疑。

今文与古文,必不相合,真伪不相并立,相攻如仇雠。故古文伪经始出,博士不答,孔光不助,龚胜解绶,师丹大怒,奏「歆非毁先帝所立」,公孙禄奏「国师颠倒五经,毁师法」,范升奏「左氏为异端」。光武立《左氏传》,则诸儒哗然。杨雄所采,甄丰所定,共王所得,皆歆伪造,西汉以前所不经见,诸儒「大共非訾、以为好奇」,乃其守道辨伪之宜也。许慎受业于贾逵,逵父徽受业于歆,为歆三传弟子,主张古学。既从逆矣,盗憎主人,各为其主。乃以今学诸儒为「俗儒鄙夫」,斥为「迷误」,亦不足异也。其云「玩其所习,蔽所希闻,不见通学,未尝睹字例之条,怪旧艺而善野言。」即歆《七略》所谓「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也。许慎不学妄言,真所谓「怪旧艺而善野言」,「迷误不喻」者。不幸古学大行,今学昧没,而许书遂若日中天,为后人钻仰。唐立书学,以《说文》为宗,自是奉为金科玉律矣。元行冲所嗤「父康成,兄许慎,宁言孔圣误,讳言郑、服非」矣。是非无常,真伪谬易,操、懿篡统,人咸戴之,王凌、稽绍且为之致命尽节矣。近世尊许尤甚,岂知其为伪学之毗佐哉!

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故曰「本立而道生」「知天下之至啧而不可乱也」。今叙篆文,合以古籀,博采通人,至于小大,信而有证,稽撰其说。将以理群类,解谬误,晓学者,达神旨,分别部居,不相杂厕。万物咸睹,靡不兼载,厥谊不昭,爰明以喻。其称《易》孟氏,《书》孔氏,《诗》毛氏,《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皆古文也。

许慎述所称经皆古文,而又云「《易》孟氏」,已可疑。今考《说文》引《易》无与孟氏同者,而虎部「履虎尾虩虩」与马同,角部「其牛觢」与郑同,井部「井法也」则直为郑注之文,告部「僮牛之告」与九家同。皆见《经典释文》马、郑、荀为费《易》的传,而《说文》皆与之合。然则许慎盖用费《易》,其「孟」字特误文耳。许慎纯古学家,不似郑玄古今杂揉也。门人梁启超

其于所不知,盖阙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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