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四初期有一个比较好的现象,除了复古派外,学文学的人都相信新文学,对古典文学一点也不害怕它。其偏差是,那时做新诗的人目中无旧体诗。在解放后,尤其是在党提出“厚今薄古”的号召前一个时期,大学里汉语言文学教学方面资产阶级厚古薄今的气焰很大,弄得古典文学对青年形成了一种威胁,仿佛古书难读,古典文学不好懂,青年难得有“学问”!在大学里搞新文学的人简直有自卑感,没有学问的人才搞,因为新文学的作品里的字句不需要作注释。这明明是迷信。青年们不知道资产阶级的“学者”们根本不知道文学语言是怎么一回事。不懂得语言,还谈什么“学问”呢?就是吓唬青年。古典文学没有什么难懂的,主要的还是自己的政治觉悟,对作品的思想感情的分析,至于文学所用的语言,古代同现代都是汉语,丝毫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斯大林在他的《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问题》里面告诉我们,一个民族的语言,古和今基本上是一个东西,我们完全可以用衡量现代文学语言的办法去衡量古典文学。所谓古典文学“难懂”,说穿了不过是典故和难字这两件事。青年们见了典故,见了难字,就给吓唬住了。典故和难字都属于词汇的范围,有的是古人自己本来就不该用的,这就应该置之不理;有的古人用得恰当,今天的“学者”们就应该做出工具书出来,如词典,或者个别重要著作或重要作家的词汇,让青年们一查就了事。问题的实质就是如此。

要说文学语言的话,最好的语言应该是不需要典故,没有难字,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是一样的,它不是例外。我们拿陶渊明的诗来做例子。陆游有一首《读陶诗》:“陶谢文章造化侔,篇成能使鬼神愁。君看夏木扶疏句,还许诗家更道否?”这把陶诗的语言推崇到极点,确实是经验之谈,话说得极公平。我们把陆游所推崇的这一首陶诗抄下来:“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这里面所有的词汇到今天都是用的,形容树木的枝叶茂盛我们也还可用“扶疏”这个词。陆游也是大诗人,他佩服陶渊明就不过这样佩服,他认为这就是文学语言的标准。苏轼也极称赞陶渊明的这两句:“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这两句有什么奇呢?它没有别的,它是用语言来刻划形象的,它不用典故,它没有难字,好就因为它包含的形象好。陶渊明另有两句四言诗与苏轼所称赞的两句写的是同样的形象,我们也引了来:“有风自南,翼彼新苗。”这比“平畴交远风”更有形象性,一个“翼”字把一片的新苗在风吹之下写得太生动了。我们在这里用陶渊明的诗来作例,完全是从古代诗人运用语言这个角度来谈,不涉及其他。语言好要它的形象好,证之于所有的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都是如此。

形象的重要条件是其直接性,典故和难字就是隔了一层,当然对形象造成了障碍,谈不上一个“好”。有时我们说某个古典作家某个典故用得好,那是说他在安置障碍物的情况之下显得有技巧,不是说表现形象的语言非得有这个障碍物不可。旧诗因为它的体裁的关系,障碍物有时也确有必要,好比律诗一共只有八句,要把事情都说清楚,来一个典故(因为它本来是向知识分子说话的,不怕他们不懂得典故)就可以代替许多叙述。我们举杜甫《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的一首:“愁思胡笳夕,凄凉汉苑春。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司隶章初睹,南阳气已新。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这里面五、六两句用汉武光〔光武〕中兴的典故代替唐肃宗中兴,否则要用简单的两句十个字叙述时事就很困难了。至于难字,是作者故意用来遮眼的,有时也是因为困难,受了整齐句子的限制,找不到适当的字。说老实话,典故和难字不但使得读者伤脑筋,要查出处,就作者自己也是查书查出来的,所以李商隐写诗的状况被称之为“獭祭鱼”,这三个字就是把一册一册的书摆在面前的形象。陶渊明说他“好读书,不求甚解”,我们推想,他写起诗来就不去查书。杜甫说着“读书难字过”的话,就明明是老前辈的辛苦之言,不认得的字没有啥玩意儿,让它过去好了,不理它好了。一个非常显明的例子,谢灵运的诗比起陶渊明来是有难字的,而从来就把他的“池塘生春草”当作好语言,叹为难得,这里面有什么奥妙呢?这个奥妙就是说,语言技巧最难的是不用典故和难字,用眼前现成的东西。古典文学,像《诗经》和楚辞,是干干净净没有典故和难字的,我们今天读起来仿佛处处是典故,处处有不认得的字,那是时代久远,方言差异,传说故事有很大的变化,在《诗经》楚辞当时是普通的词汇,或者家喻户晓一个人或物的名字,到今天对我们说就需要注解。我们推想,在《诗经》里只是词汇丰富,今天我们有许多是不认得的,正同听不懂同时代的方言一样,楚辞里则多的是古代流行的神话故事。《诗经》里一定没有后代文人所谓的“典故”,这是容易承认的,因为在它以前有什么汗牛充栋的东西供给它用呢?它主要的是口头创作。楚辞的语言,我们主要的是指屈原的作品说,我们发现它没有《诗经》里面片言只语的痕迹,这一点同后代的文章比起来大可注意,这就帮助我们说明屈原的作品里面也很难找出后代文人所谓的“典故”。屈原以后的作家,如陶渊明,没有后代文人以古典代今事的表现方法(故意隐晦的诗如《述酒》是例外),但陶渊明的诗同屈原的作品有显著的不同之点,就是陶诗的词汇很多是因袭所谓“六经”上面的东西,特别是《诗经》。我们认为这是陶渊明作诗时遇到的困难,或者也正是很古以来一般文人的习惯,不如此就不行似的。我们可以从陶诗里举些例子。陶渊明挽歌有“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两句,另外四言诗《停云》的序有“罇湛新醪”的句子,这里面的“湛”字是从《诗经》来的,《诗经》有“或湛乐饮酒”、“荒湛于酒”的句子,“湛”就是贪酒喝。“今但湛空觞”这一句有陶渊明的幽默的感情,爱喝酒的人生前因为家里穷想酒喝而不得,死了自己的灵前一定还摆有空杯子(指祭奠)!所以这句诗本是有形象的,要用五个字一句表现出来,缺乏的是一个动词,如是陶渊明只好从《诗经》里找一个“湛”字,后代人就认为这样的用字是“典雅”,不知道这是词汇的贫乏。陶渊明也有用代字的例,如以“不惑”代替四十岁,以“立年”代替三十,以“日富”代替酒,以“悬车”代替太阳,这种用代字的方法在旧诗里是顶多的,顶不好的,陶诗里好在不多,如果多起来就不成其为陶诗了。陶诗里的四言诗模仿《诗经》很明显,如“薄言东郊”的“薄言”二字,是把《诗经》时代的方言硬搬来凑四个字一句的数,其他如“邈邈遐景,载欣载瞩”里面的两个“载”字也是的。又如“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四句,头一句完全是照《诗经》的四个字写下来,三句两个“载”字,四句又有一个“爰”字。我们认为这只能算是陶渊明的习作,决不是陶诗的价值。但因为陶渊明没有搞以古典代今事的把戏,所以后来的人谈起用典故来总不想到陶诗。以古典代今事属于后代用典故最大的范围,而这种用典故的方法庾信的《哀江南赋》集其大成。杜甫的五言长律又是从庾信的赋学来的,写的都是时事,用的都是典故,《哀江南赋》正是如此。如果这两个人,不用典故,——当然不能要求他们像《水浒》、《红楼梦》一样用白话,只要求他们用《左传》、《史记》那样的语言,把他们一生的遭遇(个人的,国家的,社会的)写起长篇来,就写长篇的韵文吧,那不知应该写出一种什么样出色的东西,因为他们二人确实是语言形象化的能手。这一层我们想像不到。我们要考察一下他们二人的原品。先看《哀江南赋》,如这一段:“五十年中,江表无事。王歙为和亲之侯,班超为定远之使。(都是用《汉书》的典故叙梁与东魏通好。)马武无预于甲兵,冯唐不论于将帅。(这是说不修武备,上句用东汉光武不许马武言击匈奴的典故,下句是从西汉文帝与冯唐论将帅反过来用的。)岂知山岳 然,江湖潜沸,渔阳有闾左戍卒,离石有将兵都尉。”这“岂知”以下就是说梁朝岂知有侯景之乱了,渔阳戍卒用陈胜吴广的事,离石都尉用干宝晋纪》的话:“彼刘渊者,离石之将兵都尉也。”庾信就是这样用古典叙时事。写侯景攻城,战事激烈,城中梁武帝围起来了,诸子援兵在外,父子兄弟不相接救,就这样写:“昆阳之战象走林,常山之阵蛇奔穴。五郡则兄弟相悲,三州则父子离别。”完全是典故,靠典故造成一种恐怖和悲哀的气氛。再如他自己溯江而上,走三千余里,这样写:“淮海维扬,三千余里,过漂渚而寄食,托芦中而渡水,届于七泽,滨于十死。”都是典故,都是成语,大约也是事实。写他在北朝:“班超生而望返,温序死而思归。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都是典故。庾信的文章就是这样写的。我们再来看杜甫的五言长律,抄他在秦州《寄李白二十韵》的一段:“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几年遭 鸟,独泣向麒麟。苏武元还汉,黄公岂事秦。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已用当时法,谁将此议陈。”这些话很愤慨。替李白大抱不平,然而用的都是典故。再抄《夔府书怀四十韵》的一段:“使者分王命,群公各典司。恐乖均赋敛,不似问疮痍。万里烦供给,孤城最怨思。绿林宁小患,云梦欲难追。即事须尝胆,苍生可察眉。议堂犹集凤,贞观是元龟。处处喧飞檄,家家急竞椎。萧车安不定,蜀使下何之。”这一首四十韵,就从我们抄的这一段说,倾向性极大,要把统治阶级剥削老百姓的情况一下都说出来,而统治者也难得维持其统治秩序,杜甫也要把它说出来。确实是如此。表现方法却是用典故。其中“苍生可察眉”一句更引起我们的注意,《列子》,晋有郄雍者,能视盗眉睫之间而得其情,杜甫用“苍生”二字来代替“盗”,比他的“盗贼本王臣”一句诗写得更不易得。就用典故说,我们当然不能不说杜甫的典故用得好,同时很分明,这样用典故的诗所反映的现实主义也就局限在这里,如果杜甫把他对他的社会的观察都用白描的手法写出来,他就要费更多的思考,用更多的组织,他的思想也就必须有更大的提高。我们不能这样任意设想,不能非历史主义地要求杜甫。然而我们决不能受古典文学的威胁,认为我们今天还非学杜甫“读书破万卷”不可,非做“獭祭鱼”不可,那我们就太没有出息了!庾信的赋,杜甫的长律,是典故的堡垒,我们把它攻下了,还它一个本来面目,其余多得不可计算的古典文学里以古典代今事之作,便可一笔抹杀。

然而我们倒应该谈一谈李商隐和黄庭坚这两个人。这两个人又开了一条用典故的门径,把他们两人用典故的把戏给揭穿,然后我们对中国文学史上用典故的能事全盘掌握住了,从而知道未来的文学不需要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正好是旧日知识分子的负担。李商隐、黄庭坚写诗的语言是有形象的,但他们的形象不是直接从生活中来,是从书里的典故上来。他们对生活也有他们的态度,就是逃避,脱离对现实生活的反映而娱乐于典故当中的形象。李、黄用典故的方法是一样,不过李的基本情调是从他的感情出发,黄出发于他的理智方面。李商隐有《复至裴明府所居》一首律诗,三、四两句是“柱上雕虫对书字,槽中秣马仰听琴”,一句用“雕虫篆刻,壮夫不为”的典故,一句用“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的典故,两句对起来像煞有介事似的,剥削阶级的生活都给作诗的人美化了,作诗的人便这样堆了满脑子的“超然物外”的形象。同样黄庭坚有一首律诗写“清明”,并没有在清明那一天真正看见了什么因而把它写下来,乃是借典故写了这么的两句:“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前一句引用孟子,有那么一种人,人家上坟,他乞了人家祭余的酒肉,饱饱的,醉醉的,回去骄其妻妾,说是从阔人家里回来;后一句“士甘焚死”用介子寒食断火的传说,同乞祭余的人成一鲜明的对比。所以像李商隐、黄庭坚的做诗,离开书本是不行的,离开书本就没有典故就没有得写,这正表明他们没有生活。再如李诗有这么的两句:“瞥见冯夷殊怅望,鲛绡休卖海为田!”里面有三个典故,冯夷是水神,这是一;鲛人住在海里,不废织绩,时出人家卖绡,这是二;沧海变为桑田,是三。李商隐用了这三个典故写了他的两句诗,意思是说,冯夷在那里着急,怅望着,卖绡人,你赶快回来,不要卖,我们的海要变为田了!黄庭坚则习于这样写:“愚智相悬三十里,枯荣同有百余年!”用的典故是,曹操看见了曹娥碑上的八个字不懂其义,而杨修懂得,曹操走了三十里之后才懂得,因对杨修曰:“我才不及卿,乃较三十里!”李商隐、黄庭坚就是这样用典故,大体上李是感情起作用,黄是理智起作用,然而没有典故他们的感情他们的理智就没有作用,因为他们谈不上反映社会现实。中国古典诗人用典故的情况就是如此。我们今天应该得一句结论,知识分子从来就是把自己封在空中楼阁里。

我们必须注意,在文学史上,一方面有离不开用典故的知识分子的诗,一方面又有大量的民歌和唱本。民歌和唱本的词汇则是不要典故的,其形式同知识分子的诗歌形式是一样,就是五言诗、七言诗。民间的唱本有许多篇幅是很长的,艺术形象是很了不起的,如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这就是一个事实。这个事实是说,只要真有故事,典故丝毫没有用处。知识分子为什么不从这里吸取经验呢?诗的语言应该从故纸堆中解放出来。白居易就有这个尝试,我们看他的《新丰折臂翁》:“新丰老翁八十八,头鬓眉须皆似雪。玄孙扶向店前行,左臂凭肩右臂折。问翁臂折来几年,兼问致折何因缘?……”这就是唱本的语言。可惜文人没有朝这条路发展下去。要走这条路不容易,要有诗的内容。有杜甫的三“吏”、三“别”的内容,就可以用老百姓的写法来写。当然,写法上也必须要有一个自觉,于是越是注意内容的重要,越是避免或离开口语所不用的词汇。白居易仅仅走了一步。后来的文人就只知道走文人的路了,于是有什么这家那家的诗,这朝那朝的诗,说穿了是语言风格有差异,其所表现的则同是知识分子的东西。知识分子语言风格的差异,又正是从同一个标准产生的,就是向古典学习。因此,古典文学的诗,从很早就陷入了圈套了。必须向生活学习,向人民学习。但谁能提出这个问题呢?又必须生活给我们提出要求,人民给我们提出要求。这就需要有一个伟大的时代。

五四初期的新诗,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欢迎的,不配解决中国诗的问题。

中国诗的问题,工农大众解决了,所以中国共产党有1958年的伟大的采风运动。

这个采风运动,是共产主义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开始出现,真是一鸣惊人。其内容是马克思主义的,其形式是民族的。其形式是民族的,其语言则彻底消灭了在口头上不起作用的词汇。具体地说就是:新民歌的语言不用典故,不要难字。除了不用典故、不要难字之外,新民歌的语言充分表现着语言的艺术的继承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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