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晚季,學術宗主,大别之有三。而文學風氣亦同其塗軌焉。(一)曰齊風。稷下諸子,談天雕龍之徒,其最著也。以理智爲主,長於辨析推衍,而其失則鶩於虚,以浮夸譎誕相尚,國卒以不競。

司馬遷《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齊有三騶子,其前鄒忌,以鼓琴干威王,因及國政,封爲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其次騶衍,後孟子。騶衍覩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於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聖之篇,十餘萬言。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於無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學者所共術,大並世盛衰,因載其禨祥度制,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國名山大川,通谷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兹。以爲儒者所謂中國者,於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司馬貞索隱曰:桓寬、王充並以衍之所言,迂怪虚妄,熒惑六國之君,因納其異説,所謂匹夫而熒惑諸侯也)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爲州數。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於是有裨海環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中者,乃爲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其外,天地之際焉。其術皆此類也。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王公大人初見其術,懼然顧化,其後不能行之,是以騶子重於齊。”又曰:“自騶衍與齊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髠、慎到、環淵、接子、田駢、騶奭之徒,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干世主,豈可勝道哉?”又曰:“騶奭者,齊諸騶子,亦頗采騶衍之術以紀文,於是齊王嘉之。自如淳于髠以下,皆命曰列大夫,爲開第康莊之衢,高門大屋,尊寵之,覽天下諸侯賓客,言齊能致天下賢士也。”又曰:“騶衍之術,迂大而閎辯,奭也文具難施,淳于髠久與處,時有得善言,故齊人頌曰:談天衍,雕龍奭,炙轂過髠。”

劉向《别録》:“騶衍之所言,五德終始,天地廣大,書言天事,故曰談天。騶奭修衍之文,飾若雕鏤龍文,故曰雕龍。”又曰:“過字作輠,輠者車之盛膏器也,炙之雖盡,猶有餘流者,言淳于髠智不盡,如炙輠也。”又曰:“齊有稷門,城門也,談説之士,期會於稷下也。”

劉向《新序》:“齊稷下先生喜議政事,騶忌既爲齊相,稷下先生淳于髠之屬七十二人,皆輕騶忌,以爲設以微辭,騶忌必不能及,乃相與俱往見騶忌。淳于髠之徒禮踞,騶忌之禮卑,淳于髠等稱辭,騶忌知之如應響。淳于髠等辭黜而去,騶忌之禮踞,淳于髠之禮卑。”

張守節《史記正義》,引魯連子云:“齊辯士田巴,服狙丘,議稷下,毁五帝,罪三王,訾五伯,離堅白,合同異,一日服千人。有徐劫者,其弟子曰魯仲連,年十二,號千里駒,往請田巴曰:‘臣聞堂上不糞,郊草不芸,白刃交前,不救流矢,急不暇緩也。今楚軍南陽,趙伐高唐,燕人十萬,聊城不去。國亡在旦夕,先生奈之何!若不能者,先生之言,有似梟鳴,出聲而人皆惡之,願先生勿復言。’田巴曰:‘謹聞命矣。’巴謂徐劫曰:‘先生乃飛兔也,豈直千里駒。’巴終身不談。”

司馬遷《史記·田完世家》:“宣王喜文學游説之士,自如騶衍、淳于髠、田駢、接子、慎到、環淵之徒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爲上大夫,不治而議論。是以齊稷下學士復盛,且數百千人。”

按自魏文侯好學喜士,師事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李克之徒,皆集於魏。其後列國競争,諸侯卿相尤争致游士,而齊威王、宣王兩世皆好士,故士之游齊爲最盛。其間如魯仲連則儒家,環淵(即《漢志》涓子)、田駢、接子(即《漢志》捷子)則道家,騶衍、騶奭則陰陽家,慎到則法家,此外如孟子、荀子尹文、宋牼、公孫龍子皆曾客齊,亦稷下之士也。觀魯仲連説田巴之語,知其後習爲譎詭而不切於實用,故齊稱東帝,未久而衰,蓋亦誇誕之失也。

(二)曰楚風。屈、荀詞賦,其最著也。其後則有宋玉、唐勒、景差之流,以情感爲主,長於敷陳諷諭,而其失則從容婉順,不能直諫,悲傷慘沮,能感人之情,而不能强人之志,而楚亦衰矣。

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又曰:“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後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爲秦所滅。”

班固《漢書·藝文志》:“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諷,咸有惻隱古詩之義。”

按荀子入楚,兩爲蘭陵令,劉向《别録》稱荀子遺春申君書,刺楚國,因爲歌賦以遺春申君,《國策》及《韓詩外傳》並載其詞,即今荀子書中賦篇佹詩後小歌。《漢志》有孫卿賦十篇,今存禮知雲蠶箴五賦,合佹詩一篇,《成相》五篇(據胡元儀《荀卿别傳異説》),其數與《漢志》正同,疑皆入楚後作。王應麟《困學紀聞》,謂荀子《不苟篇》“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彈其冠,人之情也。其誰以己之僬僬,受人之掝掝者哉”,用屈原《漁父》文。因荀子適楚,在屈原後也。今案荀子家蘭陵二十餘年,蘭陵人慕之,生兒喜字爲卿,其習於楚人之風,亦可信也。

(三)曰秦風。秦人崛起西垂,政務實利,學主調和,商鞅、吕不韋,其最盛也。其後則有李斯,以志意爲主,長於指陳利害,無齊之閎辯而檢練過之。異楚之華贍而深切可觀,其失則刻酷寡恩,所謂政無膏潤,形於篇章也。雖多戡定禍亂之功,殊少開國恢宏之象,宜其享國之不永也。

按秦人任法,法家志意堅決,其文深刻檢練,商君之書是也。又戰國諸子争鳴,觝異百出,秦人始有調和之論。故班孟堅謂雜家兼儒墨,合名法,知國體之有此,見王治之無不貫。考《漢志》所載春秋戰國雜家之書六家,除伍子胥、子晚子外,由余則秦穆公時大夫,尉繚子則劉向《别録》稱其爲商君之學,尸子則班固自注謂爲商君之師,劉向《别録》謂爲秦相衛鞅客,衛鞅商君謀事畫計,立法理民,未嘗不與佼規也。《吕氏春秋》則注謂秦相吕不韋輯智略士所作,此可見秦人之尚調和矣。至尉繚子、尸佼,一則爲商君之學,一則爲商君之師,而《漢志》商君在法家,其故亦可得而言。蓋法家重實行,其爲政必兼取諸家之長而用之,而雜家之所學,適爲集合儒墨名法之長而究其通者,此所以尤近法家,而秦之能兼併六國,其故亦在此。

彦和衡論文運升降之故,於戰國文學,極稱齊楚,而獨不數秦,殆亦以此少之歟?

劉勰《文心雕龍·時序》:“春秋以後,角戰英雄,六經泥蟠,百家飆駭。方是時也,韓魏力政,燕趙任權,五蠹六蝨,嚴於秦令。惟齊楚兩國頗有文學,齊開莊衢之第,楚廣蘭臺之宫,孟軻賓館,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風,蘭陵鬱其茂俗,騶子以談天飛譽,騶奭以雕龍馳響,屈平聯藻於日月,宋玉交彩於風雲。”

按彦和於《詮賦》曰:“秦世不文,乃有雜賦。”於《奏啟》曰:“秦始立奏,而法家少文。觀王綰之奏勳德,辭質而義近;李斯之奏驪山,事略而意誣(原作逕,此從《太平御覽》),政無膏潤,形於篇章矣。”於《封禪》曰:“秦王銘岱,文自李斯,法家辭氣,體乏弘潤。”大多以法家之辭,質直嚴酷,而少之也。然李斯《諫逐客》一書,亦辨麗可觀,則又縱横之餘習矣。且斯楚上蔡人也,然則此書殆猶楚風歟?

又按太史公曰:“三晉多權變之士,夫言縱衡彊秦者,大抵皆三晉人也。”是三晉之士,以縱衡著稱,然蘇秦兄弟乃周人,又縱衡之士,游説諸侯,不皆聚於三晉,故不若齊楚之自成風氣。而平原門下之士,大多游俠之流,其間如公孫龍之徒,亦非以縱横名者,惟虞卿爲縱横之士,太史公稱其書上採春秋,下觀近世,曰節義、稱號、揣摩、政謀凡八篇,以刺譏國家得失,世傳之曰《虞氏春秋》。《漢志》,《虞氏春秋》二十五篇,則列儒家。今其書已佚,無從考鏡其説,附論於此。又鄒魯諸生,當此時不周於世用,大抵抱遺經以終生,亦有聞稷下之風而悦之者。故班固叙漢代儒林,尚有魯學齊學之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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