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志》小说家《宋子》十八篇,班固云:“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又名家《尹文子》一篇,班云:“说齐宣王。”师古曰:“刘向云:与宋鈃俱游稷下。”今按《荀子》书以墨翟、宋鈃并称,则鈃乃墨徒也。(陶潜《群辅录》以宋鈃、尹文为三墨之一,后世惟俞正燮《癸巳类稿 墨学论》,亦以宋鈃为墨徒,而孙诒让《閒诂》非之,则古今知此者尠矣。)班氏称其书近黄老意者何?荀子曰:“子宋子曰:人之情Q欲Y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过也。”(《正论》。)又曰:“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解蔽》。)此《老子》谓:“少施寡欲,绝学无忧”,而称“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者也。又曰:“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天论》。)此老子所谓“少则得,多则惑”,“为道日损”“俭故能广”,“馀养赘行,有道不处”者也。又曰:“子宋子曰: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正论》。)韩非亦言之,曰“宋荣子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显学》。)此《老子》所谓“勇于不敢”,“柔弱处上”,“大白若辱”,“知雄守雌”者也。《庄子》之称之曰:“宋荣子,举世誉之不加劝,举世非之不加沮,定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逍遥游》。)此《老子》所谓:“明道若昧,深不可识”,“知我者希则我贵”者也。《庄子》又称之,曰:“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苛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天下篇》。)此《老子》所谓“我有三宝,以慈为先”,“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者也。又曰:“宋子语心之容,名之曰心之行。”《韩非 显学篇》:“是漆雕之廉,将非宋荣之恕,是宋荣之宽,将非漆雕之暴。”宋荣之恕与宽,即其所言心之容也。此《老子》所谓“知常容,容乃公”,“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也。又云:“接万物以别囿为始。”此《老子》“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为袭明”,之旨也。又曰:“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此最墨徒之精神,而《老子》所谓“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两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为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者也。余尝谓黄老起于晚周,兴于齐,又谓道原于墨。若宋子,宗墨氏之风,设教稷下,其殆黄老道德之开先耶?然所以入小说家者何?《庄子》曰:“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天下篇》。)又以与尹文并称。尹文书入名家。名家者流,大率取譬相喻,务在众晓。故《汉志》评小说家亦曰:“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此宜与名家为近。荀子讥宋说,亦以入溷攘豕为譬,意宋子书多此类,所以归之小说家,而实与当时名家辨士白马非马诸论相通流也。(刘昼《新论 九流篇》:“名家,宋鈃尹文惠施公孙捷之类也。”孙诒让《札迻》云:“检《汉志》无公孙捷,疑当作公孙,捷子。公孙谓公孙龙,捷子自为一人。《汉志》公孙龙在名家,捷子在道家。”今按:刘氏以宋鈃为名家首称,正与余论相合。六朝学者,精研名理,犹知其义,后世则荒矣。)惜其书已佚,无可考证。约略可以推论者,仅此。至其行事亦不详。《孟子》书有秦、楚将构兵,孟子遇宋牼于石邱一节。张宗泰《孟子诸国年表》记曰:“当孟子时,齐、秦所争惟魏。楚虽近秦,时方强盛,秦尚未敢与争。惟梁襄王元年癸卯,有楚与五国共击秦不胜之事,而独与秦战,则在怀王十七年。孟子是年因燕畔去齐。《孟子疏》:石邱宋地。(樊云:“《一统志》石邱在卫辉齐胙城县东,《疏》以为宋地,是也。”)则孟子去齐之宋而遇牼也。”阎若璩云:“齐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稷下学士复盛,孟子尝与宋牼有雅,故邂逅石邱,呼以先生。”焦氏《正义》则谓:“牼盖年长于孟子,故孟子以先生称之,而自称名。”今按:其时孟子年已逾七十,而牼欲历说秦、楚,意气犹健,年未能长于孟子。先生自是稷下学士先辈之通称。孟子亦深敬其人,故遂自称名为谦耳。(宋牼欲罢秦、楚兵而说之以利,孟子则主说之以仁义,此亦儒、墨之异同也。)又荀卿《正论篇》屡及子宋子,曰:“今子宋子乃不然,独诎容为己,虑一朝而改之,说必不行矣。二三子之善于子宋子者,殆不若止之,将恐碍伤其身也。”又曰:“今子宋子严然而好说,聚人徒,立师学,成文典,然而说不免于以治为至乱,岂不过甚矣哉?”凡此云云,足徵荀卿著书,宋鈃犹在,同居稷下,故其辞气如是。余考荀卿年十五,始游学来齐,至宣王末年,荀卿年近四十。成学著书,当始其时。宋鈃之没,或值湣王之世,要与尹文相次。又考《盐铁论 论儒篇》,历述湣王末世,稷下诸儒散亡,有慎到接子田骈孙卿而无宋子尹文,疑两人或先卒。今姑定宋子遇孟轲于石邱年近五十,则其生当周显王十年前,或视庄周稍晚。若寿及七十,则与庄卒年亦相先后。庄宋同时,故庄周著书亦时时称述及之也。(《荀子》杨倞注:“宋鈃宋人,与孟子、尹文子、彭蒙、慎到同时。孟子作宋牼,与鈃同音口茎反。”王先慎《韩非子集解》:“宋荣即宋鈃,荣鈃偏傍相通。《月令》腐艸为螢,《吕览》《淮南》作鈃。荣之为鈃,犹螢之为蚈也。”)

《庄子 天下篇》称:“宋鈃、尹文接万物,以别宥为始。”别宥之说,又见《吕氏春秋 去宥篇》。谓:“邻父有与人邻者,有枯梧树,其邻之父言梧树之不善也,邻人遽伐之,邻父因请以为薪。其人不说,曰邻者若此其险也,岂可为之邻哉?此有所宥也。夫请以为薪,与弗请,此不可以疑枯梧树之善与不善也。齐人有欲得金者,清旦被衣冠,往鬻金者之所,见人操金,攫而夺之。吏搏而束缚之,问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故?对曰:殊不见人,徒见金耳。此真大有所宥也。夫人有所宥者,固以昼为昏,以白为黑,以尧为桀。宥之为败亦大矣。亡国之主,皆甚有所宥邪。故人必别宥,然后知。别宥则能全其天矣。”此盖宋尹别宥说之犹存者。(《吕氏》篇首即引东方墨者谢子,亦由宋尹墨徒,故引墨家事为说。)其言亦就近取譬,类于街谈巷语,故《汉志》以入小说家。余疑《吕氏 去宥》一篇,或取之《宋子》十八篇也。《尸子 广泽篇》称:“料子贵别囿”,料子或疑即宋子。(马叙伦《庄子义证》主其说。惟未有的证。又谓尸子正与宋子同时,则大谬。)

集海阁网站拥有大量的古籍文献资源,涵盖了各个领域的经典著作,为用户提供了丰富的知识宝库。
本站非营利性站点,以方便网友为主,仅供学习。
京ICP备2021027304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