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之道,与老子田骈慎到之道不同,与其关连之际

前章述老子之道,吾唯由老子之“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一段文句之疏释,以次第透入老子言道之胜义,而不重老子诸篇章之次序。吾今述庄子之学,则拟循庄子内七篇次序,以撮述其言道之旨。此庄子之道与老子之道及田骈、彭蒙、慎到之道,为周秦道家思想之三型,吾已论之于前文。此要在本庄子天下篇所论者而说。后世言道家之学者,则汉世之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及班固汉书艺文志,初不重此老子与庄子与彭田慎之异;而偏在自老子之学,以言道家之所以为道家。后之道教之流,亦初以老子为宗祖。魏晋为玄学者如王弼、何宴、嵇康阮籍,并以儒道互参,亦于老庄并重。然其精神意趣,则与庄子为近。向秀郭象注庄,为玄学之一大宗。佛学东来,支遁讲逍遥游、亦传有庄子注僧肇妙善老庄,其论更多用庄子语;其流为成玄英以佛家言为庄子疏。历南北朝至隋唐,而道教之势盛。唐以天子姓李之故,而宗祖老子之道教,在政治上之地位,时或高于儒释二教之地位。玄宗封老子,为玄元皇帝,而封孔子为文宣王,庄子则与列子文子等并位居真人之列。则老固位在孔上,而庄列之于老子,亦犹文殊普贤之于释迦。道教之徒,遂唯视庄列等书,为老子之注解,庄老之异,亦恒为人所忽。宋人之注老庄者,就焦竑老子翼庄子翼所辑者以观,亦多重其同而忽其异。直至明末学者,乃多有见于老庄之异,亦多有见于庄子之言之有近于儒者。如王船山其著者也。此乃对庄学之理解之一大进步,而还契于庄子天下篇之言老庄之异之旨者。唯庄子之内篇,宜与其外杂篇分别而观。内篇之每篇,其文大皆自分体段,合之则可见一整个之思想面目,当是一人所著。外杂篇则内容甚复杂,可谓其后之道家言之一结集,其新义之所存,亦当分析而观。故吾今论庄子书,乃以内篇为一单元,外杂篇别为一单元。因内篇之每篇之文,大皆自分体段,故宜循文撮述。于外杂篇,则吾初亦尝就每篇之文,一一录其要义,然后更加归纳,以见其新义所存,约之为九条,加以总述。此即吾今论述庄子一书之言道之宗趣与方式,宜先加以指出者也。

于庄子之言道,吾固本天下篇之说,谓其不同于老子及田慎彭之徒之言道。然天下篇之言此道家思想三型之异,犹嫌抽象,为初学所不易把握。今如更落实,而先自浅近处说,则吾意此庄子之言道,如以内篇所说者为本,则其特色,乃在直下扣紧人生之问题,而标出人之成为至人、真人、天人、神人之理想,如前章所及;而其所言之道,亦即皆是如何实现其人生理想之道。故其中虽言及自然之天地万物,然非直就自然之天地万物,而法其道以悟道,乃是由人之如何游心于天地万物之中、与人间生活以悟道。故其言道,亦恒取喻于种种常人生活中种种实事,如逍遥游之庖人治庖、宋人为洴澼纣光,齐物论之南郭子綦隐几而卧、仰天而嘘;养生主之庖丁解牛,人间世之奉命出使、匠石过树,德充符之与兀者同游,大宗师之问病、吊丧,应帝王之神巫看相,初皆人之生活中事;在外杂篇中,则亦有天道篇之轮扁斫轮,天地篇之抱瓮出灌,达生篇之丈人承蜩、舟人操舟,田子方篇之解衣为画,徐无鬼篇之相狗马,达生篇之斗鸡,外物篇之钓鱼,秋水篇之观鱼等,种种生活上事;并皆为庄子或庄子之徒所取之为喻,以说其所悟之道者。至庄子之即自然界之物,以悟道而喻道者,则恒取其物之大者、远者、奇怪者,以使人得自超拔于卑近凡俗之自然物与一般器物之外。故庄子逍遥游及于北溟之鲲,化为大鹏,由北海而南海,更扶摇而上,至九万里之远;齐物论及于天风之过山林,入众窍,成无穷之声;人间世有“卷曲、轴解、嗅之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之怪树;德充符有“颐隐于哜、肩高于顶、勾赘指天”之奇人。杂篇中则知北游篇有为道所在之蝼蚁、稊稗、屎溺;至乐篇有对语之髑髅;寓言篇有对语之魍魉与景;则阳篇有为二国所居之蜗牛角。此庄子或庄子之徒所取之为喻,以说其所悟之道者。今按老子之言其所悟之道,则罕以人之生活上事为喻,唯多取常见之自然物,如地、天、水、江海、百谷、渊、溪、雌雄、牝牡、本根、毫末,或常用之器物,如橐籥、户牖、辐、毂、辎重、刍狗等为喻。此老子所取以为喻之常见常用之诸物,则皆近物、小物,而非远大怪奇之物。老子之教,亦重人之自处卑近之地,以观小物,而言“不出户,知天下”“见小曰明”,固不同于庄子之恒以远大怪奇之物,喻其所悟之道之所在也。老子之取常见常用之近物,小物为喻,尤不同于慎到、田骈、彭蒙之以顺应当前天地万物之势之变,而欲化同于无知之物者。庄子与庄子之徒,盖最能充人之心知之想象之量,以见人之日常生活之事,无不有妙道之行乎其中;而亦能更及于自然界中远大奇异之物,以使其神明自拔于卑小常见之物之上之外者也。

至于吾人如欲言庄子之由观人与天地中之事物,以悟其道之用心方式,与老聃慎到等之用心方式之关连,则吾人可说庄子之用心方式,要在于其与物势之变相接,而游于变化之时,更求其心思直下透过亦超出于此物势之变之上之外。盖物势之变,呈于吾人之前者,固密密相连而无间。故人可只求顺应,以乘其变化之势,而与之而俱行,此即慎到田骈彭蒙所悟之道。然人之心知,固亦可乘此变化之势,更溯其原于往古,穷其流于方来;即可还观此当前之物势之变,为须臾之事,视此当前所接之天地万物,如稊米。此即成庄子之一直下透过而超出此当前之物势之变之外之上之道。复次,循老子之道,以言物势之变,则物势之变,咸有其始终,亦始于无,而终于无。此始终之无,亦即为吾人之心知可缘之而透出于物势之变之外之上之间隙。人于此固可谓此物势之变,此终彼始,中无间隙。然当彼之始,彼中毕竟无此,而此之有,即在无中;彼更终而另一彼始,此彼之有,即亦在无中。循此以观,则即物势之此始彼终,其来也无穷,亦皆在无穷之太虚或无中,相继以有,亦皆只为行于此太虚与无之中者。今更透过此虚无以观其有,则有者亦皆若有若无,而芴漠无形。吾人之心知亦即可超出于其“有”与“形”,之外、之上矣。由此而天地万物无穷,此心知神明之所游履,亦无穷。然此心知神明之游履,既及其所及,又必更自透过而超出之,则此心知遂宛若能穷此无穷,以及于造物者,便可与天地之“造物生物而有物之精神”相往来,而不与此所有、所造、所生之已成天地万物,相往来矣。此即谓缘慎到等、及老子之道,而别出一道,以成庄子之道。此即所以见庄子之道,与慎到等老子言道之关连者也。

二 庄子之至人、真人、天人、圣人、及内七篇中之问题与其关连

此一庄子之所以达至人、真人、天人之理想,在根本上是一为人之道,正与孟子有相同之处。然孟子之为人之理想止于圣贤,与孔子同。墨子老子亦只言圣王之道。然老子言为政,不重尚贤。此与儒墨言为政,皆重尚贤尊贤之旨异。慎到田骈彭蒙,则既笑天下之尚贤,亦非天下之大圣,乃欲自化同于无知之物,以块为不失道。然既为块矣,焉能笑圣贤。故人亦可笑之为死人之理,如前所说。此则由其别无正面之为人之理想之标出。唯足成其与天下人互笑之论而已。庄子则亦不言尊贤尚贤,而于圣人之外,更言天人、真人、至人。则明重在人之成为圣人之外,亦成为至人、真人、天人。至人者亦人之至,乃自做人之做到极致之量者而言。真人者对伪而言。真人无其反面之伪妄,即就其人之质之纯而言。神人者就人之心知神明之无所不运而如神言,天人即就此人之同于天,而亦同于帝而言。人能为神人天人,即更无墨子之以天与上帝为上、鬼为中、人为下之说,亦非老子于人外别出鬼神,人当由下法地、至上法天之说。庄子言人神明之无所不运,而同于天、同于帝,其在道家思想中之地位,亦正同孟子之言“尽心知性,即存心养性,即事天”,及“万物皆备于我”之思想,在儒家思想中之地位。唯孟子之教,在本孩提之爱亲敬长之心、四端之情,而充达扩充之,以成圣人之为人伦之至者,而备万物于我。庄子则游于天地万物之中,而更透过之,超出之,以游于无穷,而成其所谓真人、天人、至人、圣人,即皆兼为超世间人伦之人耳。

循此以观庄子之学中人求为至人、真人、神人、天人、圣人之义,则似首当知此诸人之名,毕竟指一种人,或有高下之不同种类之人。于此诸人,庄子逍遥游篇及天下篇尝并言之,他篇亦恒及之。天下篇言:“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门,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此似以天人最高,神人次之,至人又次之,圣人更下。然圣人兼以天为宗,则亦同天;以德为门;即不离其精;以道为门,即不离其真;而又兆于变化;则圣人之德最全”天下篇言内圣外王之道,固以圣为宗,以统天人、神人、至人;未必以天人神人至人高于圣人也。(后有专章及此天下篇之全旨)至庄子他篇如大宗师之言真人,德充符之言至人,逍遥游之言圣人、神人、至人三者,自其于儒墨之圣人之外,别出至人真人神人之名而言,则见其有视至人真人神人更高于圣人之意。然逍遥游言“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亦可说是一种人,就其无己而言为至人,就其无功而言为神人,就其无名而言为圣人。大率后之郭象注庄,则重言圣人神人至人只是一种人,道教之徒则言真人神人在圣人上。吾则以为二者皆可说,庄子实兼具二旨。然庄子之必就其理想之人之德,而别出至人神人等名,以名之,则正可见庄子之重人之德,而又不自足于儒墨所言之圣人之德者也。

至吾人欲于庄子之所理想之人之德,有真实了解,当首求对逍遥游篇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之义,有一确解,与其别于儒墨、及其余道家做人之理想者何在,以确定此庄子之做人理想。此要在对逍遥游篇之言更作一分析。次当论庄子之本无己以言吾丧我者,所以合物我和人我之言说之是非之道,此要在明齐物论之大旨。由齐物论,亦可知其学不同于慎到、田骈、彭蒙之学者何在,亦知近人之或以齐物论为田慎等所作者,其言之非是。再次,则当知此庄子所理想之人,如何调理其心知与生命之关系,以成一生人之道,而非死人之道。此即要在知养生主一篇之大意。又次则在知庄子之所以处此人间世,而得游于此人间世,亦如其游于天地万物之中之道。此则要在知其人间世之大旨。再次,则当知庄子之所以说人之德,与其生命及形骸之关系,此则主要见于德充符一篇。再次则在庄子言其理想之人处生活对死亡之道,与其理想之人之如何修成之工夫等,此则主要见于其大宗师一篇。最后则为其理想之人之如何自用其心知以应世,而与人相感应相知之道,此则主要见于应帝王一篇。此内七篇者,明是各说人如何成理想之人之一真实问题。故皆各有一标题,此标题亦当是原有。此诸篇中,所论之诸真实问题,乃关联于人之当有一理想之人之观念,亦当求其所以处物我,应人我之言说是非之道,调理生命与心知之关系,而处人间世,以及人之德之必亦连于其生命与形骸,及人之必有其生活,亦必求所以对死亡,而人与人间亦有相感应以相知之关系,而必然产生者。庄子之内七篇之各就一问题以为论,固显然有一系统关联之义理,存乎其中。昔成玄英为庄子序,已于内七篇本佛家义,通贯而说之矣。至于庄子外杂诸篇,则皆只以篇首二三字为题,显见为纂集者之所增,而其所论者,亦言非一端,义多歧出,与内七篇之旨,或相应相关,而不必皆相应相关。以之证内七篇之旨则可,以为足以与内七篇并重则不可。昔人多以内七篇为庄子自著,外杂篇则庄子之徒所作。此固亦不必然。然外杂篇要可别裁而另论,即天下一篇,盖亦非庄子所为,以其虽盛称庄子在诸子百家中之地位,而亦未尝以其能得内圣外王之道之全。若以此为庄子之所著,亦庄子自超于其学之外,更本内圣外王之道之全,以自评其学之所成之论。此亦无异乎为另一庄子之所著,故仍当视为非内七篇之庄子所著为是也。此下之文,则本内七篇次第文,摄其大旨,评涉异释,销其凝滞,以申说其义理之关联,以便学者之参对原文,而更细观之。

三 逍遥游之无名、无功、无己之义

逍遥游篇,要旨在说其理想之人,为无己之至人、无功之神人、无名之圣人。必无己、无功、无名,人乃至无待之境,而可言逍遥。故晋支遁谓庄子之逍遥游之旨,在明至人之心。然逍遥游之文,则自北溟之大鱼名为鲲者,化为大鹏说来。此鹏亦为孟子之所谓禽,而鱼则不同孟子所谓兽。庄子书喜言鱼,亦喜言虫鸟,而罕及于兽。鱼游于水,而鸟飞于天,虫俯于地。兽则或如野兽之残,或如牛羊犬豕,只供人用;不如鱼鸟与虫,足以寄超世者之心。庄子逍遥游由鱼之大至数千里,其化为鹏之辈之数千里者说来,则兼大鱼大鸟之游之飞,以说“化”,其后文又言上古之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则是以大春大秋说椿之大年;而言小年之春秋不及大年之春秋,以喻小知之不及大知。庄子固未尝以大鱼之化大鹏为逍遥,因其必待风之积,以负大翼,而未能无所待也。然庄子亦未尝非意在举此大鱼大鹏大椿,以使人知有大物有大年,以由小知而至于大知。秋水篇言“大知观于远近”,大知固大于小知也。而逍遥游篇末庄子谓惠子拙于用大,则鹏之能用大翼,以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而绝云气,负青天者,固非斥晏鸟小鸟之所能比。则斥晏鸟之笑大鹏,固是以小知笑大知。由此观之,则郭象谓逍遥游之旨,乃以大小并观,小者自适于体内,即自足无待,而可得逍遥,大者不自足,则大者亦不得逍遥云云,即与庄子明言大知小知之不同,而实有小大之辩者不合。依郭象意,小者自足,即可忘其小而无小,大者不自足,即见其尚小,而非大。则无大无小,乃可超小大之辩。此固是一义。然以小比大,则大固大于小,大可涵小,小不足以涵大。如大知涵小知,小知不足涵大知。固仍当尚其大,从超于小之外也。则谓大鹏,即是逍遥者,固非;大鹏之飞固有待,即无待,亦只是鸟,其不能有人之逍遥,不待辩也。然庄子此篇之必由大鹏之飞说来,而又归在善用大,则郭象之谓庄子之于斥晏鸟与大鹏,自始平观,亦非是也。庄子自是欲人由小知以及大知,亦望人之由小人以更成大人,而世之王公大人,则在庄子视之犹小人,大宗师篇所谓“人之君子,天之小人,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也。今以逍遥游文而论,则其首言:“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此所指者,正为世之能为官而合一君之君子,亦本儒墨之尚贤尊贤之义,所当由国家征选而出,以为墨子所谓王公大人、儒家之在朝之君子者也。然此在庄子,则只为立功名于世间之人,而为其所论之人之种类中最低之一级。故庄子以“宋荣子犹然笑之”之一语,而视之为不足论者矣。

宋荣子盖即宋钘。天下篇谓其学“愿天下安宁以活命”,而以“禁攻寝兵为外,情欲寡浅为内”,固非只求自己之功名之人也。荀子谓其倡见侮不辱之说,则亦无意与人争胜,而求世间之名荣者。则下文所谓“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其所指者即宋荣之行。天下篇亦言宋钘“上说下教,强聒不舍”,即举世非之而不加沮者也。逍遥游篇下文更谓“彼于其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此即谓宋荣子之不顾世之毁誉,亦世所罕有,然犹有所未树。于其所未树者何在,则未明言。以理推之,盖谓其辨内外,以自求“情欲寡浅于内”,“人我之养,毕足而止”,即尚未忘人我之分,而未能无己,以为至人也。

至于下文言“列子御风而行,旬有五日而后返,泠然善也”。列子盖较宋钘为能无己者。御风而行,即忘我而顺风势以行。此与天下篇所言慎到、田骈、彭蒙之顺应物势,“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者,其精神正不相远;亦类逍遥游之大鹏,能绝云气,负青天,以行于空者。然庄子则谓“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此即谓其虽可谓善致福,能致福如此者,亦不数数遘,然其致福之功,犹待于风;如大鹏之待风之积也,然后能负其大翼;亦如慎到、田骈、彭蒙之徒之与物宛转而乘势以有其功者,有待于此物势而后行。此即意在言列子之虽能无己,而未能无功,以为神人也。

由此以观逍遥游篇之下文,则要在分举数例,以言圣人之能无名、至人之能无己、神人之能无功者。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愿受其名,即能无名者也。下文言藐姑射之山之神人,“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磅礴万物以为一”,“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即人之能超世,由天下至天上,以其己与天地万物为一者也。此即言神人之超于事功,而更能无功者也。至于下文言“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于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即言尧之能从此神人游,以求如至人之无己者也。

此无名、无功、无己之人,以世间之眼光而观,固无用。知效一官,行比一君之贤士,辨内外之宋荣子,皆求用世而有用。列子御风,亦自有其用。此无名无己无功之许由,藐姑射之神人,及尧之窅然丧天下,固似皆无用。此篇最后二节之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一节,则要在言能不求用于此,然后有更大之用于彼。如人之不以此药为洴澼纣光,然后能以此药用于水战。至于最后一节,论惠子之有大树,则要在言于此无用之树,可任之无用,而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而人大可“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此逍遥彷徨于大树之下之事,固无用,然此仍是人之一逍遥自得之生活。此即谓人能任无用者之无用而不求用,即所以成人之逍遥自得之生活。此生活即人所宜有,亦人所未尝不知乐之者。人能无名、无功、无己,而有此一逍遥无待之生活,即圣人、神人、至人之生活。能有此生活,固不需更言此人之生活之用;而人亦唯有不求用,任无用者之无用,乃有此人之生活。则庄子逍遥游之旨,在成就一人之生活之理想,或人生之理想,亦可知矣。

四 齐物论中之齐物我是非义

人真欲成无名、无己、无功之圣人,至人,神人,而有逍遥无待之生活,言之似易,而得之则难,因其中亦原有种种真实之问题在。兹先就如何无己之问题而论。盖人之情恒以己为主,而欲他人与物之从己。欲他人与物之从己者,归根到底,即欲他人与物之合于我所视为是者,或我心之所知为是者。则如他人与物不合于我所视为是者,我必以之为非。是之所至,即利之所在,非之所在,即害之所在也。依墨子言之,是之所在,即人所自以为“义”之所在,非之所在,人之所视为“不义”之所在也。我以此为是为义,而人非之以为不义,则是非、义不义之争起。争一言之是非,而足以相杀,墨子由此以见义之贵于身。然虽至于相杀,而是非终不能定奈何?此即人之所大苦也。此大苦之原,在人心知之原必有其是非。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是也。然人各有其是非,而必争自己之是,则由其各自有其心知,亦各有其己。今欲去此“争是非,而与人相杀,而是非终不能定”之大苦,似唯有弃知去己。此即慎到、彭蒙、田骈,由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以言是者皆原可非,以齐万物,因而求“莫之是,莫之非”,宁学“无知之物”之教也。至于老子,则凡在己与人物相争之际,皆先自退一步,任人取先,而自取后,以全身远害。则亦可不与人争是非,亦不对人自是而自伐;唯独抱其是,使道隐“无名”与“不言之教”之中。此为求自拔于人我之是非之场之又一途。然人果如慎到、田骈、彭蒙,以弃知去己为道,则又将无“知”以知此道,而此道亦有而若无。又人若果弃知,以化同于无知之物以无己,则生人之道丧。人固亦有觉其是非不白,冤屈不伸,而宁死者,则为免于此是非不白之苦,人固有弃知去己,甘同无知之物者,然亦大可哀已。至于学老子之退一步,以全身远害而独抱其是,固可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自慰。然此独抱之是,永不被人知,人又果能自安乎?老子又何以叹“吾言甚易知,甚易行,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也?庄子言齐物论之旨,盖又兼异此二者。齐物论首言吾丧我,固即逍遥游之无己之论,然不同于“去己以同无知之物”之说。逍遥游言至人无己,则无己之至人仍在。齐物论言“今者吾丧我,若知之乎”,则丧我而吾自在,吾丧我而忘我,是同于大宗师所谓坐忘。此一般所谓我之己,固已忘矣。坐之人,坐之“吾”,则仍在也;知吾丧我之知,亦仍在也。故齐物论只言去其一己之成心之知,亦更不与此有成心之我或己相对成偶,亦不与其外之物与人相对成偶。但亦不言无心与无知。人之超于此成心之知之外,固仍有为其真君或真心之真知,为人所当存。故心未可如死灰,而言“哀莫大于心死”。此固不同慎到之言弃己去知也。又庄子之求超一般“由成心而有之是非之知”之道,亦明有不同于老子之教人“自退一步,不对人自是自伐,而独抱其是以自贵”者。齐物论尝言人之本成心而为是非,其发乃若机括;而使之不发,则又“留如诅盟”;其深心仍自守其成心之所是,深闭固拒以求胜。此即是一近死之心。则人循老子之道,人之不对人自是自伐,而自抱其是以自贵者,又焉知其非此深闭固拒之类?若其是也,老子又将奈之何?观庄子之教人之自拔于成心之是非之道,则唯在教人更开放其心,以通观人与己之是非,而只因其是,而使人我之所是,得互观而两行,此方为庄子所谓“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之齐物论之道。于庄子之齐物论,或谓即慎到、田骈之说,因天下篇言慎、田、彭之学时,固有“齐万物以为首”之言也。然此说非是。盖天下篇于此只言其齐物,而未明谓其齐“物之论”或齐“论”也。慎田彭之言齐物,只及于知“万物之有所可,有所不可”,而以大道包之,更不辩之为止,亦只至于知“可者皆有所不可,是者皆有非”,乃以非销是,至于“无是无非”,而“弃知去己”为止。此乃以齐物之可不可,以销论之是与非。是非两销,而取舍两销,则只任物势,以“趣物而不两”。然庄子齐物论之言因人我之是,以便人我之所是者,得互观而“两行”,乃所以使人我之是非,得相和而兼成。此中之人与己,固皆同为一“能开放其心,而通观其是非之心知”之所包含。固异于慎到之“无是无非,而去知,去己,而反人”之说也。此齐物论言如何用“以明”之工夫,而通观人我之是非;而因其是,以和人我之是非,而任之“两行”;以知有“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自见其真君,灵台之心,而“葆”此心之“光”耀;与万物为一,而“物化”,与天地并生;更不见是非,亦不见利害与生死;其中自有精义重重;须节节次第而观,不可颠倒混说。吾已详释之于中国哲学原论上,论中国先哲对言默之态度之中篇,读者宜取而观之。今不更赘。

五 养生主中之生命舆心知共流行义

在庄子内篇中,逍遥游篇在提示一对至人、神人、圣人之理想向往。齐物论则言丧我,而更通人我、物我,以知“与万物为一,与天地并生”之真君真我。养生主所论,则要在还观吾人每一人之生命与心知之关系,而自求加以调理之道,以使之得不自相对反,而相摧损。此调理之道,即所以养为吾心知之原之生命主体,亦即所以养此心知。通观此篇全文,自是贵生,然尤贵此心知之行于生命之中,而于与生相反之死,则当不见其是死。故与齐物论之重灵台之心之知之通物我,知是非,而不见利害生死之旨,亦正相照应。然养生主之文,则落实在吾人一人之内部之生命与心知之关系上,说如何加以调理,而免其互相摧损之道,故义理规模,不如齐物论之广大而高明,然亦自有其切实精微之旨也。

此养生主之文不多,然于其字句,加以前后贯通而论,则亦不甚易。其首段文之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明是全文总纲。然吾尝读徐廷槐钞阅南华经引蒋金式玉度偶说,谓“养生主一篇开手生有涯、知无涯,结尾换过头来,薪有尽、火无尽,见知有涯,生无涯”。谓此文首尾各说一面之义,则似相矛盾。下文之为善、为恶二句,亦称难解。人大皆以庄子实肯定吾生之有涯,而呵斥无涯之知,故谓人不当求无涯之知,以伤此有涯之生,方能养生全身云云。然此首句,大可只是指一某特殊情形之下之吾生为有涯,并非代表庄子之主张。庄子亦可无呵斥无涯之知之意,而大可是谓“若生有涯,而知无涯,更以有涯随于此无涯,则殆。”其文于生知二字之后用也字,即表示其为条件之语句,而非定然肯定“生为有涯”,以与“知无涯”相对照之语句。若谓庄子定然肯定生有涯,知无涯,则吾人可谓知固出于人之生,若生有涯,知固亦可说有涯;若知无涯,则具此知之生;亦当是无涯。人之谓其生有涯,唯由人之心知自居生外,以观其生,然后或可说者。则生有涯、知无涯,初不可决定说。又庄子若只意在呵斥求无涯之知,以养此有涯之生,全此有涯之身,何异一般自甘愚昧,以苟生苟存之人?此未免视庄子之学太浅。观庄子之他文,则多不将心知与生命对言,恒谓心知当内在于生命之流行中。即此养生主全篇之旨,亦归在言人之心知当内在于生命之流行。在此情形下,则庄子亦未必以生为有涯,更不必偏斥知之无涯。若以此章后文之“薪有尽,火无尽”之文言,虽不必涵蒋氏所谓知有尽之义,然自是涵有人之心知不能知此生之尽之旨,即不能知此生之涯,而不能谓生必有涯也。庄子恒言神人“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则其心知之用,固亦无穷,而亦无涯岸。人间世言“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崖即山涯。心知与无涯者俱无涯,亦即游于无穷。则庄子于知之无涯,亦非尽加呵斥也,知亦未必今所谓知识也。若言呵斥,则徐无鬼尝有“不可以有崖,不可以无崖”之语。则有涯无涯,应皆加呵斥。于生之有涯及知之无涯,亦应皆加以呵斥,不可谓专尚在观生有涯,以偏斥知之无涯也。

由上所说,吾意对此养生主之首节文,宜对之别求善解。此中所谓生与知,乃对有特定意义之生与知而说。其中之重点,乃在以“有涯随无涯”之一句,或此句中之“随”之一字。今按庄子外篇庚桑楚尝有“以生为主,以知为师,因以乘是非……因以己为质,使人以己为节……”之文。此虽不必庄子本人所作,然亦当是庄子之后学所作。其中以生为主,正似养生文之篇名,其连“知”及“是非”而言,则见此知非泛说之知,而为连于是非之知。以此观养生主之“而知也无涯”之知,则亦当连于是非,加以理解,则知之“无涯”,宜连于齐物论之言知之是非之“无穷”,而加以理解。然则此“吾生也有涯”之有涯,如连于齐物论之文而观,又当作何解乎?

吾人如由齐物论以求此所谓吾生有涯之意义,则此初唯是连吾人之生命于吾人之百骸、九窍、六脏之形骸;然后可由此形骸之有涯岸,以谓吾人之生为有涯。继由此形骸之与物相接,而有吾人之定型之生活习惯,及缘之而起之成心。此成心者,乃吾人之定型之生活习惯,与吾人之灵台之心,相结合之一产物。人不能无定型之生活习惯,则不能无成心。人之灵台之心知,自是能游于无穷,而初无涯岸者。然人之生活习惯与成心,则如人之形骸,为一有定限而成型之物,亦有其特定之所望、所是,而自有涯岸者。则有涯岸之形骸、生活习惯、成心等,随从于“能游于无穷无涯之心知”之后,以约束桎梏其进行,即是以“有涯随无涯”。由此以解庚桑楚之文,亦即轻而易解。以生为主者,即言人之生命与其生活习惯等,为心知之主也。心知与生活习惯相结合,而有成心,人更本其成心,以运其心知而接物,则有“知”,而其知亦各以其成心为师。此即庚桑楚“以知为师”,亦即齐物论之“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愚者与有焉”。以有成心之知为师,则于物之合乎其成心之所是所望者,则是之,而纳之于其自我之内;于不合者,则非之,而深闭固拒于其自我之外。其接物无已,则其是非之知亦无穷,而亦无涯。此即人之心知之“乘是非”之事,以进行也。而齐物论则以此“本成心之知,以于是者则纳之于自我之内,于非者即深闭固拒”,为其心之“老洫而近死”之征。其本成心以与物接,而其知之是非,“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为“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则齐物论之呵斥嗟叹者,正是人之以其有涯岸之成心,随从于其知之是非之不止而无穷者之后,亦即此有涯者之随从于无涯之后。则养生主之以有涯随无涯为“殆”,其旨所在,固可径以此齐物论之义释之也。

若吾人以上之解释为不误,则养生主之根本问题,唯在求免于此以有涯随无涯,以化除此中之“有涯与无涯之对反”,亦即化除吾人之生命与心知之内外间之对反。此则要在使吾人之生命中之生活习惯,不与心知结合,形成一定型之成心,以桎梏此生命与心知之流行。则其生命中,亦不复有此一“以有涯岸之物,以随从于其心知之无穷无尽而无涯之后”之情形。然后此心知之接外物,亦不复师成心,以对其外之人物,为无穷之是非;而如自向内退还,以自处于其生命之流行之内。则若其生命有涯,此心知自处在此生命之有涯之内,亦不见此生命之有涯。此心知不见有涯,则其自处于生命之内,即只是一片无涯之灵台之光耀。反之,若此心知,果可说为无涯,则具此心知之生命,亦可说为无涯。总之,无此“内有涯”之从“外无涯”之对反,而招致之危殆。则于此篇之后文,言薪尽火传,于此生之死可不知其尽,而此生可为无尽无涯之义,亦皆可会通而说矣。

养生主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之下文曰: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按所谓为善无近名,即当是逍遥游圣人无名之旨。有名者如逍遥游所谓“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皆有特定之贤能之才之可名者。此即其生之事之有涯,而其知之所效,行之所比者,亦有涯者也。然当其“自视若此”,以为天下之知行唯此为是,违乎此者,皆谓之为非;则即皆本其成心以为无穷之是非,而莫之能止,更无涯岸矣。此即其人之缘其“有涯之生之事而有之成心”,随从于一“无涯之是非之知”之后,而形成一内有涯与外无涯之对反,以使人迷乱不自得者也。此亦即“为善”之有特定之善可名,而“自视若此”者所常有之情也。至于下之“为恶无近刑”,所以与“为善无近名”对言者,则以此“名”为“为善者”之桎梏,使其为善之事为有涯者;正如刑为“为恶者”之桎梏,而使其为恶之事为有涯者也。此二句之相对成文,即在言人无论为善为恶,皆不可本此有涯之为善为恶之事,以为无穷之是非而莫之能止,更无涯岸,而以有涯者随从于无涯之后也。此非意在教人为善或为恶,乃意在教人不可以有涯随无涯,而以此为善为恶之事为证。否则此二语终不得善解,而与上下文皆不见其关连矣。故庄子之教人不以有涯随无涯,未尝专以有涯为足责,亦未尝专以无涯为足责,唯以有涯随无涯,而内外相对反,为“殆”。然人若以生为有涯,而更使其心知自处于此生中,而不知其涯;或以心知之无涯,观具此心知之生之亦当无涯,则此“殆”又自可去,如前所说。今通观庄子养生主全篇之言,其旨实趣向乎是。依此义以释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二句,明较易通;而依此义以释下文缘督以为经,及庖丁解牛诸段之义,亦同易通也。

按下文所谓“缘督以为经”之督,乃指人身中之背脉,而贯注于人身上下者,“以为经”,即依乎此督脉为中道,以经贯此人身之上下之意。此即所以喻人之养其生命之道,要在其心知之依一中道,自处于此生命之内部,以通贯此生命之上下,而更无阻碍。然人之生命之流行,又恒有生理上心理上之阻碍。人之生命心知,与此为阻碍者相遭遇,便使其流行不得畅遂,而此生命心知,即为此阻碍之物所折损。庖丁之解牛之喻,则要在言其刀之解牛,能不与骨节之阻碍相遇,更不受折损。故能用刀十九年,而刀刃犹如新发于硎。此则唯赖于庖丁之解牛之刀,能以无厚,入于骨节之间隙,以其心知之神,遇此间隙;先不见一整个的质实之全牛,而见此牛之全体,皆处处有间隙,足容此刀之游刃于其中。庖丁于是可由其视官之“知止”于此间隙之所在,更不以目视,只依其神之所遇,以更行其神于此间隙之中,以运其刀;而即以此间隙之所往,为此刀所依之天理或道路;更因此天理道路之固然,以用其刀。则以刀之无厚,入于此间隙,而恢恢乎游刃有余,亦更不遇骨节,以折损此刀矣。此刀之通过此牛,亦如督脉之经贯于人之生命之上下矣。

人之感有生理上心理上之阻碍,依上文所说,初正原于人之有涯岸之成心等,随从于无涯岸之生命心知之流行之后。人之成心之所是者如此,而所遇之物如彼,今与之相违,则其物成吾人心知与生命之流行之阻碍。人之心知与生命,即以感此阻碍,而自折损,更及于其生命所在之身体与形骸。然其根原,则在吾人固定胶结之成心,先自为其生命与心知之流行之阻碍。凡生命心知之阻碍,皆折损及生命心知,亦如牛之骨节之为刀之所遇,即成此刀之阻碍,以折损及此刀之自身也。人欲去此为阻碍之固定胶结之成心,以致此生命心知之通流,亦如庖丁解牛之当顺其间隙之虚处,使其刀通行,而无阻。此则非以有涯随从于无涯之后;而是于有涯观有涯,于无涯观无涯。骨节有涯,而其间隙之虚处,游刃有余地,即不见其涯,而为无涯。今使刃游于虚,不与骨节相遇,即以有涯还有涯,于有涯观有涯;亦以无涯还无涯,以无涯观无涯。是即不以有涯随从于无涯也。人果能去其成心之从于其生命心知之流行之后者,则如生有涯,心知在此有涯中与之俱行;如心知无涯则生命亦无涯,亦与之俱行;皆非以有涯随从无涯矣。以有涯随从无涯,则无涯如为有涯者所桎梏,有涯者亦终将为无涯者之所崩裂,则二者互相伤折。今不以之相随,则无此伤折矣。由此以观养生主后段言: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此即言泽雉生命之自然流行也。其“畜于樊中”,则后生命之自然流行有碍。故樊畜泽雉之“十步一啄,百步一饮者”,亦是以有涯,限其啄饮之行,使原无此樊为涯限者,成有涯,亦以有涯随无涯也。若乎前段所谓右师之独足,则天之所为,非人限之使成独,亦非以有涯随无涯,而限无涯之所成。故与雉之畜樊中者不同。此天之所为之独足,虽无可责,然雉之畜樊中,则是以樊之有涯,形成其生命流行之限定桎梏,故为一不善”也。

至于养生主最后老聃死秦失吊之之一节,则意在谓人之“少者哭之,如哭其母,老者哭之,如哭其子”,虽不蕲哭而哭,乃出乎自然,然不当以之待老聃。因老聃非一般之人。养生主文以“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言老聃,乃言其能随其心知生命之流行,而来去无碍,其“生若天行”(用刻意篇语)者也。则人之哭之,如人间之哭母与哭子;是不知老聃之生若天行,即遁天而倍增一不须有之哀情,忘老聃之所受于天,而成之“生若天行”之德,而自桎梏于哭母哭子之哀情之中。人之自桎梏于此哀情之中,即遁天之刑也。人若能契此老子之来去无碍,以“安”于其“来”之“时”,以“处”其“去”之“顺”,则一般之哀乐,于此固不当入。吾人果契于老聃之来去无碍,而亦能无碍,则吾人之心亦将不复悬挂于其所胶固者,而帝之所以悬挂吾人之心知于一处者,亦得脱解。故曰:“古者谓之帝之悬解也”。此悬既解,则其观老聃与吾人之生命心知之流行来去,乃于其去后,亦非必即视为更无所有,而一切皆尽。当视如薪尽,而火可不尽以更传于他薪。此即喻人之形骸虽亡,其生命心知之未必尽,而未尝不可更表现与他也。吾人不能由薪之尽,以知火之必尽,亦不可由有涯岸之形骸之死,以知其生命心知之尽。故曰“不知其尽”。此亦同是不可以有涯从无涯,而观无涯之旨。至于问如此生命心知不尽于此形骇,将托何形骸以存?则此可不问,亦不可实知。亦如此薪之火之传于何处,非此薪之所知,其尽亦非此薪之所知。吾人在生时虽自谓有死,然当吾人死时,亦不能实自知其死。唯当吾人自他薪之火,以观此薪已成灰,方可言此薪尽,而火不在此薪。故亦唯有以尚生之人,观他人之形骸,已无其生命心知之表现,方可言此人已死。然此乃以尚生之人之观点,而说彼已死之人之形骸之语。至彼已死之人之自己,则固不能实自知其已死也。人若只本其形骸有不能表现其生命心知之时,谓其生命心知之必有尽;亦如人之本一薪之有尽,而谓其火必有尽而不可传。是则不知一薪虽有涯,而火可无涯;即不知形骸虽有死有涯,而生命心知可无涯。必以此之有涯,断彼之无涯,亦是以有涯从无涯,而观无涯,未能分观有涯与无涯也。是亦不知吾人前所谓人之“知”原在其“生”之中,固不能实知其生之涯者也。秋水篇曰:“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正谓以至小之有涯之生,不能穷:此生之始终,其在知之外者之无涯岸也。大宗师篇曰:“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郭象注曰:“已化而生,焉知未生之时哉?未化而死,焉知已死之后哉”。则谓人能实知其生之涯者,妄也。人若能实知其生之涯,则其知已超于此涯之外,而其知无涯矣。然知果为无涯,则具此知之生,又理当为无涯矣。则人之由其形骸,见其无生命心知之表现,而谓之为死,以谓其生有涯,而谓其心知能知:“涯外之无涯者”之必无,皆是以有涯从无涯,而观无涯,而使其生命之有涯、与心知之无涯,互为对反之论;亦皆不知就其生以观此生,知此心知当内在于其生命,而与此生命相俱以共流行,以为养生之道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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