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讲戴东原的“生的哲学”。戴东原的思想体系,虽不若王船山那样来得博大,但是在清代的思想史上,除开王船山以外,只有戴东原一人。东原思想,颇受王船山和颜习斋两氏的影响,而为反对宋、明理学最有力之一员。船山虽攻击姚江之学,但对宋儒尚相当推崇;东原则对宋、明之学,同样加以攻击。习斋的思想,处处看重一个“事”字,以针对宋、明之学的空疏;东原则处处看重一个“欲”字,对于宋、明理学,加以根本的掊击,这正是东原的思想之所以值得我们注意的地方。我们在叙述东原思想以前,请先说明清代思想产生之各方面的关系。

一、清代思想发生的几个原因

清代思想发生的原因,我们可以从几方面来观察。第一,宋、明理学的反动。宋、明诸儒思想的来源,有几方面:一为老、庄的思想,一为禅宗的思想,一为孔、孟的思想。他们集合这三方面的思想,而建树一种儒表佛里的新哲学。宋儒言理,每视同浑全之物,或予以绝对之称。朱晦庵说“一理浑然”,“太极只是一个理字”。程伊川说:“心也、性也、天也,一理也。”这是把理视同浑全之物的看法。宋儒以理为实物,朱晦庵说:“人之所以生,理与气合而已。天理固浩浩不穷,然非是气,则虽有是理而无所凑泊。故必二气交感,凝结生聚,然后是理有所附著。”又说:“止此气凝聚处,理便在其中。”这是把理当作实物的看法。宋儒又以势言理,朱晦庵说:“凡物有心而其中必虚……人心亦然。止这些虚处便包藏许多道理……推广得来,盖天盖地,莫不由此。此所以为人心之妙欤。理在人心,是谓之性。……心是神明之舍,为一身之主宰。性便是许多道理,得之天而具于心者。”这是把理当作一种势的看法。到了晚明王学极盛而敝之后,学者习于“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理学家不复能维系社会上的信仰,于是清儒起而矫之。顾亭林首倡“舍经学无理学”之说。王船山攻击王学甚力,曾说:“侮圣人之言,小人之大恶也……姚江之学出,更横拈圣言之近似者,摘一句一字以为要妙,窜入其禅宗,尤为无忌惮之至。”颜习斋则主张:“学问固不当求诸冥想,亦不当求诸书册,惟当于日常行事中求之。”至戴东原出,更能洞察宋、明儒言理的害处,他说:“苟舍情求理,其所谓理无非意见也,未有任其意见而不祸斯民者。”这是何等剀切沉痛的话。反对宋、明理学,是清代思想发生的一种原因。

第二,民族革命的反抗运动。清初诸大师,若顾亭林、黄梨洲、王船山诸人,都是亲身参加民族反抗运动的有力分子,事败退隐,著书传世,希望把这种民族革命的精神,深深地散布到社会里面,留传后世。他们认为明代所以灭亡的原因,是由于一班士大夫空谈性天的流弊所致,所以他们对于这一方面力加攻击。李塨说:“宋后二氏学兴,儒者浸淫其说,静坐内视,论性谈天,与夫子之言,一一乖反。而至于扶危定倾,大经大法,则拱手张目,授其柄于武人俗士。”又说:“当明季世,朝庙无一可倚之臣,坐大司马堂,批点《左传》,敌兵临城,赋诗进讲,觉建功立名,俱属琐屑,日夜喘息著书,曰,此传世业也。卒至天下鱼烂河决,生民涂炭。呜呼,是谁生厉阶哉?”惟其他们看清了社稷覆灭生民涂炭的原因是在此,所以他们要提倡致用的精神,以求挽救这种空谈的颓废的习气。顾亭林说:“孔子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水火之心,故曰:‘载诸空言,不如见诸行事。’……愚不揣有见于此,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旨、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黄梨洲说:“明人讲学,袭语录糟粕,不以六经为根底,束书而从事于游谈,更滋流弊,故学者必先穷经。然拘执经术,不适于用,欲免迂儒,必兼读史。”致用的精神,是清儒矫正时弊的一个特点,也正是清儒反抗精神的一种表现。这种反抗的精神,在黄梨洲的《明夷待访录·原君》里面,更是明目张胆地充分地表现出来。他说:“后之为人君者……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又说:“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这是何等大胆的革命的言论。民族革命的反抗运动,是清代思想发生的第二种原因。

第三,欧洲资本主义的侵入。1497年,印度航路发现,欧西各国先后东来,首为葡萄牙,继之有西班牙、荷兰、英吉利等国。此时与中国发生关系最多的,则为葡人;沿海各省,多有葡人足迹。明嘉靖十四年,葡人租澳门为通商的地方。二十四年,宁波居民,屠杀教徒,焚毁葡船。二十八年,泉州的葡人,亦为吏民所逐。西班牙则以菲律宾的马尼拉为中、西两国的市场,因此墨西哥的银币,间接传入中国内地。他如英人攻陷虎门炮台,因而允许通商;荷人援助清军,倾覆厦门郑氏的根基,都可以看出当时欧洲资本主义之咄咄逼人。由资本主义的侵入,遂使中国的思想界,直接间接地,起了一个莫大的变动。商业资本主义所反映出来的东西,不是那些空洞的“天理”“良心”的思想,而是与实际生活发生密切关系的“实用”“实证”的思想。王船山讲“用”,讲“动”,颜习斋讲“事”,讲“行”,戴东原讲“生”,讲“欲”,都未尝不是社会环境的反映。当时的资本主义,除经济侵略以外,还着重文化侵略,这便是基督教的传布。教士以传道为侵略的法门,不过关于学术思想的鼓吹,亦有相当的影响。如数学、地理、天文等科学思想的灌输,便是很显然的事实。明臣徐光启李之藻、杨廷筠辈,服习教士利玛窦之说,折节与游。明、清之际,教士在中国著书的人很多,内容虽多肤浅,但亦不无影响。杭世骏梅文鼎的传上,曾说:“自明万历中利玛窦入中国,制器作图颇精密……学者张皇过甚,无暇深考中算源流,辄以世传浅术,谓古九章尽此,于是薄古法为不足观。而或者株守旧闻,遽斥西人为异学,两家遂成隔阂。鼎集其书而为之说,稍变从我法,若三角比例等,原非中法可赅,特为表出,古法方程,亦非西法所有,则专著论,以明古人精意。”全祖望曾经说过:“梅文鼎本《周髀》言天文,世惊为不传之秘,而不知宗羲实开之。”我们可以看出,黄、梅两氏关于天算方面的知识,直接间接都有受到欧西学术影响的地方。就以戴东原所著的《原象》《续天文略》《勾股割圆记》《策算》等书而论,亦不难寻出其中与欧西学术思想的关系。东原曾说:“知得十件而都不到地,不如知得一件却到地也。”这种求真的治学态度,亦与欧洲的科学精神相合。可以说欧洲资本主义的侵入,是清代思想发生的第三种原因。

二、王颜两氏给予戴东原的影响

戴东原的思想,颇受王船山、颜习斋两氏思想的影响。我们为明了东原思想的来源起见,有先说明王、颜与东原的关系的必要。关于船山的思想,在第九讲中已经有过较详细的介绍,现在仅作一个简单的说明。

船山给予东原最大的影响,是他的“动”的观点。船山的哲学完全站在“体用一源”的立场上,他特别着重宇宙间一切变动的现象,这不能说不是船山思想的一种特色。他认为:“乾坤有体则必生用,用而还成其体。”由体生用,由用产生新体,新体更生新用,这种体用相生的关系,正是说明一切现象变动的道理;他把这种进化不已的现象,称之为“日新之化”。譬如江河的水,就表面看来,现在的水好像和往昔的水一样;灯烛的光,就表面看来,昨天的光好像和今天的光无别。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现在的水绝不是往昔的水,昨天的光也不同于今天的光。不但近而易知的水火是如此,就是远而难察的日月,也未尝不如此。不过因为距离太远,不易察觉而已。现在的日月,既不是往古的日月,也不是未来的日月。身外的一切现象,固然是时刻不停地变动着,但是就我们本身来看,又何尝不是时刻不停地变动着。我们的爪,我们的发,是时刻不停地在那里生长着新爪新发出来,以代替那些消退了的旧爪旧发,这是人人所容易觉察的。但是我们的肌肉,又何尝不是同样地在生长着新的肌肉出来,以代替那消退了的旧的肌肉,不过我们不易觉察罢了。我们不能因为不易觉察,就认为没有新陈代谢的变动的作用。因此我们知道,少壮的肌肉,绝不是初生的肌肉;衰老的肌肉,也绝非少壮的肌肉。这就是船山所主张的“日新之化”。船山对于这种变化不息日新不已的关系,曾经说过一句极有价值的话,便是:“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正蒙注》)在象的本身里面,发生一种与之相对立而相反的作用,因而至于相仇,相仇之后,便达到“和而解”的地步,结果产生新象。不用说,在新象的本身当中,又有一种与之相对立而相反的作用,随之而生。这正是说明由体生用,由用产生新体,新体更生新用的关系。船山的思想,是从体用一源的观点出发,他在说明体和用的关系的时候,也正是处处在说明变动的关系,这是船山思想所以值得我们注意的地方。船山的“动”的观点,对于东原的思想,发生极大的作用。东原全部思想,最看重一个“生”字,他认为宇宙间一切的现象,都可以归结到“生”。他说:

生生者化之原,生生而条理者化之流。(《原善上》)

“生生”和“生生而条理”,虽然是表现两种不同的作用,但它们同样地是一种“化”的关系,同样地是一种变动的现象,不过“生生”表现出“化之原”,“生生而条理”表现出“化之流”而已。“生生”和“条理”,仅仅是一种“原”与“流”的分别,所以“生生”和“条理”这两种现象,是同时存在而不能分开的。假使说只有“生生”而没有“条理”,那就等于说有源而无流;假使说只有“条理”而没有“生生”,那就是一条无源之水了。所以东原认为“未有生生而不条理者”;同时又说明:“失条理而能生生者,未之有也。”东原把“生生”和“条理”间的联系,看得何等明白!他更补充地说:

生生之呈其条理,显诸仁也;惟条理是以生生,藏诸用也。(《原善上》)

在这里我们可以说明东原和船山两人在思想上的关系。东原所谓“生生”,就是船山之所谓“用”;东原所谓“条理”,就是船山之所谓由“用”而生的“新体”;东原所说的“生生之呈其条理”,就是船山的由“用”发生“新体”的关系;东原所说的“惟条理是以生生”,就是船山的由“新体”更生“新用”的作用。讲到这里,我们可以很正确地推定东原的“生的哲学”是从船山的“动的哲学”而来的。东原和船山对于“息”之一字的解释,微有不同,我们也不妨在这里顺便说明。船山在说明动和静的时候,认为“息”是“废然之静”,是“不动”。东原则把“息”和“生”对立,视“息”为“生”的另一种作用。所以他认为“生则有息,息则有生”。“生者动而时出,息者静而自正”。“显也者,化之生于是乎见;藏也者,化之息于是乎见”。“生者,至动而条理也;息者,至静而用神也”。所以他要我们从“卉木之枝叶华实”以“观夫生”;从“果实之白,全其生之性”以“观夫息”。船山尚对于所谓“废然之静”,或不动的“息”,加以攻击,以说明“不动”的现象不能存在,若东原便连“不动”的观念都消去了。所以他把“息”和“生”对立,而认为“息”是“化之息”了。东原所谓“息”,相当于船山之所谓“静”;东原所谓“化之息”,相当于船山所谓“动之静”。船山言静,东原言息,正是一样的看法。他们处处说明变动的关系,足见清代哲学另是一个轮廓。

东原的思想,受颜习斋的影响,亦复很大。我们为说明颜、戴两氏思想上的关系起见,先把习斋的思想,作一个较详细的介绍。

习斋的思想,最看重“事物”两个字。戴望在《颜元传》上说:

先生之学,以事物为归,而生平未尝以空言立教。

“以事物为归”,不“以空言立教”,这两句话把习斋思想的全部面目完全显露出来。戴望在《颜元传》上引用习斋自己的话,说道:

必有事焉,学之要也。心有事则存,身有事则修,家之齐,国之治,皆有事也,无事,则道与治俱废。故正德、利用、厚生,曰事,不见诸事,非德非用非生也。德、行、艺,曰物,不征诸物,非德非行非艺也。

正德、利用、厚生,都叫做事,只有在实事里面,才可以看出德之正、用之利、生之厚的关系出来;如果离开了事,根本就没有所谓正德、利用、厚生了。德、行、艺都叫做物,只有在实物当中,才可以看出关于德、行、艺的不同处来;如果离开了物,也就失去了德、行、艺的根据了。总之,离开了事物,便一切俱废,不但是治废,同时道亦废。这样看来,大而言之,治国、齐家,小而言之,修身、存心,无一不以事物为基础。所以说“学之要”,“必有事”。习斋在《存学编》里面说道:

见理已明,而不能处事者多矣。有宋诸先生,便谓还是见理不明,只教人明理。孔子则只教人习事。迨见理于事,则已彻上彻下矣。此孔子之学与程、朱之学所由分也。

习事和明理,虽可分而为二,但在“事”当中,实包含着“理”。当我们处理一件事体的时候,我们必定要先研究这件事体发生的种种原因,认明这件事体的重心所在,然后决定应付的步骤,并推测应付后的影响。这些经过,都属于明理。所以必须一个习于事的人,才能够做到明于理的地步。但是一个所谓明理的人,就未必能够处事。譬如说,一个学习游泳的人,他不到水里实地练习,只在陆地上学习了许多关于游泳的方法,自以为知道游泳了,这样的人,未有不遭灭顶之患的。习事和明理的关系,正是如此。习事好比是游泳,明理好比是知道游泳的方法,离开了事要想明理的人,与那些离开了水来学习游泳的人,是同样的错误。所以不习事而要想明理的人,才真是“见理不明”的。只有见理于事的人,才能够彻上彻下地看清前因后果的关系。我们只要看习斋对于王法乾的一件事体的批评,就可以看出他的主张是异常的正确。在李塨、王源所撰的习斋的年谱里面,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段记载:

王法乾为定州,过割地亩,于己名下,书状不如式,气象郁郁然。先生曰:“为爱静空谈之学,久必至厌事,厌事必至废事,遇事即茫然,贤豪不免,况常人乎!予尝言误人才,败天下事者,宋人之学,不其信夫?”

我们看了这一段记载以后,可以知道习斋的“见理于事”的主张,不是一句空话,是从实际生活里面体验出来的。“见理于事”这四个字,是习斋全部思想一个标志。习斋本身既然是处处以“事物为归”,当然他不能不强烈地反对宋人的“空谈立教”。关于习斋对宋儒的反对,我们可以从几方面来观察。

(一)反对读书

宋儒颇看重读书,习斋对此,力加攻击,著有《存学》一编,其动机即对此而发。他在与陆道威书的上面说道:

著《存学编》,申明尧、舜、周、孔三事,六行、六府、六德、六艺之道。明道不在章句,学不在诵读,期如孔门博文约礼,实学实习,实用之天下。

“道不在章句,学不在诵读”这两句话,是习斋反对读书最有力的口号。“实学实习,实用之天下”这句话,却又是习斋建树自己主张的一种明白的宣言。他为什么要反对读书呢?他自己曾经举过一个例子,来说明他的意见。他说:

譬之于医,《黄帝素问》《金匮》《玉函》,所以明医理也;而疗疾救世,则必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为之力也。今有妄人者,止务览医书千百卷,熟读详说,以为予国手矣;视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以为术家之粗,不足学也。……一人倡之,举世效之,岐黄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可谓明医乎?(《学辩一》)

博览医书,熟读详说,是指诵读方面而言。诊脉制药,针灸摩砭,是指实学实习方面而言。如果一个医生只在熟读医书一方面下工夫,对于诊脉、制药、针灸、摩砭等等方法的实习反而忽略了,他还能认清病状,明了病因,恰到好处地替人家治病吗?结果恐怕不是手足无措,就要胆大妄为。他接下去说:

愚以为从事方脉药饵针灸摩砭,疗疾救世者,所以为医也;读书取以明此也。若读尽医书,而鄙视方脉药饵针灸摩砭,不惟非岐黄,并非医也,尚不如习一科、验一方者之为医也。

所谓医,乃是指对于那些方脉药饵针灸摩砭的“从事”而言。假使说一个学医的人,不“从事”于方脉药饵针灸摩砭等医治的方法,他还配称为一个医生吗?所以习斋认为“读尽医书,而鄙视方脉药饵针灸摩砭”的假医生,反不如“习一科、验一方”确能替人治病的真医生。我们从他所举的这个例子上面,可以看出他所以反对读书的态度。无怪他要说:

读尽天下书,而不习行六府、六艺,文人也,非儒也,尚不如行一节、精一艺者之为儒也。(《学辩一》)

然则习斋是主张不读书的么?我们知道他并非如此。我们只要看继承习斋思想的李塨,就可以明了。李塨不但是读书,而且是一个好读书的人,他读书几乎有万卷之多,岂有一个老师主张不读书,而他最得意的弟子,反读书有万卷之多的道理?在冯辰、刘调赞所撰的李塨的年谱里面,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段记载:

先生(指李塨)尝言,吾少年读书,强记四五过始成诵,比时同学者多如此。而予迤后,阅书几万卷者,好故也。故学在好,不在质高。

我们看了这一段话以后,可以知道习斋并不是一个主张不读书的人。他所以反对读书,是指那些“专以读书为博学”,却离开了实事实物的人。所以他说:

周公之法,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岂可不读书?但古人是读之以为学,如读琴谱以学琴,读礼经以学礼,博学之,是学六行、六府、六德、六艺之事也。专以多读书为博学,是第一义已误,又何暇计问思辨行也。(《学辩二》)

习斋并不是主张不读书,而是主张读书应有一个态度。他的读书的态度,是“读之以为学”。“读书”和“学”通常人看作两件事体,把“读书”和“学”分离。因此学是学,读书是读书。如学琴的人只是读琴谱,并不是学琴;学礼的人只是读礼经,并不是学礼。这是因为他们不知读书的态度。读书应有一个态度,便是读书的时候,应自己发问,何故读书?或读书之后,所学何事?如果这样,便立时可以觉悟到应具的态度。态度是表明对实事实物认识到若何的程度,如果只是读死书,与实事实物不发生关系,就根本不能表示态度出来。宋儒做学问的方法便是这样,所以他说:

宋儒如得一路程本,观一处,又观一处,自喜以为通天下路程,人人亦以晓路称之,其实一步未行,一处未到,周行榛芜矣。(《年谱》)

习斋因此特别提出“习行”两个字来,以矫正读书。他曾经教导他的学生李塨,注意到三减,便是:

减冗琐以省精力,减读作以专习行,减学业以却杂乱。(《年谱》)

“减读作以专习行”,就是习斋矫正宋人专以读书为博学的一种方法。他把“习行”的关系,看得非常的重要。他说:

孔子……只教人习事,迨见理于事,则已彻上彻下矣。(《存学编》)

何不举古人三事三物之经世者,使人习行哉?后儒之口笔,见之非,无用;见之是,亦无用。(《年谱》)

孔门为学而讲,后人以讲为学,千里矣。(《年谱》)

这样看来,习斋反对读书,是反对读死书,反对读书不以为学,反对“以讲为学”,反对学不求致用,这就是习斋所以反对读书而主张习行的缘故。

(二)反对静坐

静坐是禅家的功夫,与孔门之学,完全不同。宋儒受禅宗影响极深,对于静坐,亦颇重视。静坐是建筑在空幻的基础之上,与习斋所主张的实学实习,完全是格格不入的。所以习斋对此,攻击最力,他说:

静极生觉,是释氏所谓至精至妙者,而其实洞照万象处,皆是镜花水月,只可虚中玩弄光景。(《性理评》)

洞照万象,昔人形容其妙,曰镜花水月。宋、明儒者所谓悟道,亦大率类此。吾非谓佛学中无此意也,亦非谓学佛者不能致此也。正谓其洞照者,无用之水镜;其万象皆无用之花月也。(《存人编》)

镜中花,水中月,去镜水,则花月无有也。即使其静功绵延,一生不息,其光景愈妙,虚幻愈深,正如人终日不离镜水,玩弄花月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何与于存心养性之功哉?(《性理评》)

又说:

今玩镜里花,水中月,信足以娱人心目。若去镜水,则花月无有矣。即对镜水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矣。若指水月以照临,取镜花以折佩,此必不可得之数也。故空静之理,愈谈愈惑;空静之功,愈妙愈妄。吾愿求道者,尽性而已矣。(《存人编》)

释氏讲洞照,但所洞照的,不过是镜花水月之境。幻境的花月,是由于镜水的关系造成的,如果离开了镜水,当然那幻境的花月,也就失其根据。即或能把握到幻境的花月,试问这于实事实物的认识,有何补益?习斋更用水作譬,说明永远不能达到洞照之境。他说:

不至于此,徒苦半生,为腐朽之枯禅;不幸而至此,自欺更深。何也?人心如水,但一澄定,不浊以泥沙,不激以风石,不必名川巨海之水,能照百态,虽渠沟盆盂之水,皆能照也。今使竦起静坐,不扰以事为,不杂以旁念,敏者数十日,钝者三五年,皆能洞照万象,如镜花水月,功至此,快然自喜,以为得之矣。或豫烛未来,或邪妄相感,人物小有征应,愈隐怪惊人,转相推服,以为有道矣。(《存人编》)

天地间岂有不流动之水?不着地,不见沙泥,不见风石之水?一动一著,仍是一物不照矣。(《存人编》)

水是能够临照百态的,当浊以沙泥,激以风石的时候,就不能够临照百态了。如果水能够不为泥沙所浊,不为风石所激,平静澄清,当然是百态映照。不但是名川巨海之水是如此,就是微细的沟渠,甚至盆盂之水,亦莫不如此。不过我们要知道:宇宙当中,绝对没有不流动、不着地、不为泥沙所浊、不为风石所激的水存在。人的心正复如此。因此习斋认为从静坐而达到的那种洞照的境地,仅不过是一种镜花水月,自欺欺人而已。习斋反对静坐,并不是单就理论方面说,乃是他自己“身历”的结果。他说:

予戊申前,亦尝从宋儒用静坐功,故身历而知其为妄,不足据也。(《存人编》)

“身历而知其为妄”,正是习斋的实践的精神,所以他在反对静坐的时候,能够处处得力,搔着痒处,这是习斋独到的地方。因此他认为宋儒和孔孟是绝对不容相混的两种不同的系统。他曾经举过一个极有趣味的例子,来说明这种不同。他以为我们现在可以画两个堂室:一个堂上坐着孔子,他身上所佩带的是剑佩、觹决、杂玉、革带、深衣之类,两旁侍立的有七十二子。他们有的在演习着礼,有的在鼓瑟鼓琴,有的在羽箭舞文,干戚舞武,有的在问仁问孝,有的在商议兵农政事,他们身上所佩带的,也同孔子一样。四壁所放置的尽是弓矢、钺戚、箫磐、算器、马策,以及习礼时候所用的那些衣冠等等的东西。一个堂上坐着程子,他身上所穿戴的却是博带峨冠,两旁侍立的乃是游、杨、朱、陆等人。他们有的在返观静坐,有的在执书伊吾,有的在对谈静敬,有的在搦笔著述。四壁所放置的尽是书籍、字卷、翰研、黎枣等物。我们试比较一下,这两个堂室是不是相同的呢?习斋因此说:

予未南游时,尚有将就程、朱附之圣门之意。自一南游,见人人禅子,家家虚文,直与孔门敌对;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为孔、孟、程、朱,判然两途,不愿作道统中乡愿矣。(《年谱》)

这是习斋反对静坐的坚决的态度。习斋因为反对静坐,所以提出“实用”两个字来。他的学生李塨说:

所学即其所用,所用即其所学,乌有所谓静坐观空,泛滥书传以为学者哉?(《圣经学规纂》)

宋儒内外精粗,皆与圣道相反。养心,必养为无用之心,致虚守寂;修身,必修为无用之身,徐言缓步;为学,必为无用之学,闭门诵读。不去其病尽,不能入道也。(《李塨年谱》)

实用和静坐,是刚刚相反的两种态度。如果是静坐观空的话,结果就要成为无用之心、无用之身、无用之学。譬如我们的五官百骸,各有其用,现在有言不听,人来不视,则耳目之用失;手不接物,足恶动作,则手足之用失;静坐观心,身不喜事,则身心之用失。可见实用和静坐,是一实一虚,一有用,一无用。所以他们主张,“所学即其所用,所用即其所学”。在颜习斋的《年谱》上,曾经记载过习斋和陈同甫的会话。

陈同甫说:“人才以用而见其能否,安坐而能者不足恃;兵食以用而见其盈虚,安坐而盈者不足恃。”习斋说:“德性以用见其醇驳,口笔之醇者不足恃;学问以用而见其得失,口笔之得者不足恃。”

实用和静坐,一个是动态,一个是静态;一个是活泼泼地,一个是麻木不仁。毋怪习斋说:“一体不仁,则一用不具。”

(三)反对以气质为恶

宋儒谓人性有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之分,他们认为一切的恶端,都是由于气质之性。习斋对此,甚为反对。他认为气质不但非性之累,而且舍去了气质就无法做到存养的地步。这是清儒的一贯的看法。我们且看习斋曾经有过这样的说明,他说:

程、朱惟见性善不真,反以气质为有恶,而求变化之,是戕贼人以为仁义,远人以为道矣。(《存性编》)

心性非精,气质非粗,不惟气质非吾性之累,而且舍气质无以存养心性。(《存性编》)

气质拘此性,即从此气质明此性,还用此气质发用此性,何为拆去?且何以拆去?(《存性编》)

……故曰人为万物之灵,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其灵而能为者,即气质也。非气质无以为性,非气质无以见性也。今乃以本来之气质而恶之,其势不并本来之性而恶之不已也。(《存性编》)

气质和性,实际上是一个东西,本没有什么精粗善恶的分别。所谓性,就是指的气质,离开气质,则无性之可言。如果强以气质为恶,结果一定要做到戕贼人性的地步。习斋曾经举过一个例子,说明这种关系。譬如我们的眼睛,眶、疱、睛之属,好比是气质,光明能见物,好比是性。我们不能说,能见物的东西专视正色,眶、疱、睛之属便专视邪色。我们知道,能见物的东西和眶、疱、睛之属是不必分开的,也无从分开的。目能视,是指目之性;目见物,是指情之动;视物有详略远近的不同,乃是指才之能,都没有什么恶之可言。只有被外界的邪色所引动,而障蔽其明的时候,然后有所谓淫视,而发生了恶。其所以被外界的邪色所引动,不是性之咎,当然也不是气质之咎。如果一定要归咎于气质,那就非先去掉能视的目不可。习斋说:

若谓气恶,则理亦恶,若谓理善,则气亦善。盖气即理之气,理即气之理,乌得谓理纯一善,而气质偏有恶哉?(《存性编》)

正是说明这个道理。所以习斋主张:“不惟有生之初,不可谓气质有恶,即习染极凶之余,亦不可谓气质有恶也。”然则“恶”是怎样发生的呢?习斋认为是由于两种关系。第一是误用其情,第二是引蔽习染。何谓误用其情?他说:

如火烹炮,水滋润,刀杀贼,何咎?或火灼人,水溺人,刀杀人,非火水刀之罪也,亦非其热寒利之罪也。手持他人物,足行不正途,非手足之罪也,亦非持行之罪也。耳听邪声,目视邪色,非耳目之罪也,亦非视听之罪也。皆误也,皆误用其情也。(《存性编》)

何谓引蔽习染,他曾引朱晦庵一段话以当说明。朱晦庵说:

人生而静,天之性,未尝不善。感物而动,性之欲,此亦未尝不善。至于物至知诱,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方是恶也。

习斋更补充地解释:

误始恶,不误不恶也。引蔽始误,不引蔽不恶也。习染始终误,不习染不终误也。(《存性编》)

恶的发生,是由于误。何以有误,又是因为引蔽的缘故。若不加以习染,尚有觉悟的可能,若是习染已深,便终误而永无自觉的机会。所以习斋很肯定地主张:

气质之性无恶,恶也者,蔽也,习也。

习斋又拿水说明性。他说:

澄澈渊湛者,水之气质。其浊之者,乃杂入水性本无之土,正犹吾言性之有引蔽习染也。其浊之有远近多少,正犹引蔽习染之有轻重浅深也。若谓浊是水之气质,则浊水有气质,清水无气质矣,如之何其可也?(《存性编》)

……不知原善者,流亦善;上流无恶者,下流亦无恶。其所谓恶者,乃是他途歧路,别有点染。譬如水出泉,若皆行石路,虽自西海达于东海,绝不加浊,其有浊者,乃亏土染之,不可谓水本清而流浊也。知浊者为土所染,非水之气质;则知恶者,是外物染乎性,非人之气质矣。(《存性编》)

水之浊,是由于泥土的杂入,不是水的气质。人的恶,是由于外物的引蔽习染,不是人的气质。可见气质本来不是恶的。不过人与水比较,究竟有不同。泥土杂入水中,在水的本身是无可如何的;但是人对于外物的引蔽习染,却不能不负相当的责任。所以习斋说:

水流未远而浊,是水出泉即遇易亏之土,水全无与也,水亦无如何也。人之自幼而恶,是气质偏驳,易于引蔽习染,人与有责也,人可自力也,如何可伦?(《存性编》)

水浊了,我们有一种洗水的方法。传说从前的人,曾经把惠山上面的泉水带到京师里去。有的时候水臭了,京师里面的人,知道一种洗水的方法,他们把沙石放在笕中,然后把水倾倒在上面,水经过了沙石流到下面,如此者数十次,水才能够慢慢地恢复原状,成为一种清泉。我们要知道这种洗水的方法,是洗去了水的习染,并不是洗去了水的气质。水浊了,有洗水的方法,人对于引蔽习染的关系,则将何如?习斋说:

……然则气质偏驳者,欲使私欲不能引染,如之何?惟在明明德而已。存养省察,摩厉乎诗书之中,涵濡乎礼乐之场,周、孔教人之成法固在也。自治以此,治人即以此,使天下相习于善,而预远其引蔽习染,所谓以人治人也。(《存性编》)

周、孔教人的成法,是那些三事、六行、六府、六德、六艺之道,是指的实事实物而言。我们在实事实物当中,能够下一番存养省察的工夫,就可以做到“预远其引蔽习染”的地步,气质纵有偏驳也可以不为私欲所引染。恶既然是由于引蔽习染的关系,当然气质本身便无恶之可言了。以气质为恶,是程、朱以后的看法。习斋说:

大约孔、孟而前责之习,使人去其所本无;程、朱以后责之气,使人憎其所本有。是以人多以气质自诿,竟有山河易改,本性难移之谚矣。其误世岂浅哉!(《存性编》)

宋人以气质为恶,是错误的根源,为什么当时都不能觉察到呢?这是由于“空谈易于藏拙”的缘故。他说:

大约宋儒仞性,大端既差,不惟证之以孔、孟之旨不合,即以其说互参之,亦自相矛盾者多矣。如此之类,当时皆能欺人,且以自欺,盖空谈易于藏拙,是以舍古人六府、六艺之学,而高言性命也。(《存性编》)

为什么“空谈易于藏拙”?这正是“画鬼容易画马难”的道理。习斋对于那些空谈而自欺的学说,是尽力反对的,他所注重的仍是六府、六艺之学。他说:

周、孔似逆知后世,有离事物以为道,舍事物以为学者,故德、行、艺总名曰物。明乎六艺固事物之功,即德行亦在事物内,大学明亲之功何等大,而始事只曰在格物。空寂静悟,书册讲诵,焉可溷哉!(《年谱》)

内笃敬而外肃容,体之根心也,静时践其形也;六艺习而百事当,性之良能也,动时践其形也;絜矩行而上下通,心之万物皆备也,同天下践其形也。禅宗焉能乱我哉!(《年谱》)

总之,习斋的思想,处处反对空言立教,处处以事物为归,所谓见理于事,便是他的实践的精神。

关于习斋的思想,既已说明一个大概,现在对于颜、戴两氏思想上的关系,可以加以讨论。

习斋给予东原最大的影响,是他的“见理于事”,“以事物为归”的主张。东原的思想,虽然出发于“生生”,虽然处处看重一个“欲”字,然而他的归结,却是着重“人伦日用”。这种思想,是很明显地受了习斋的影响。东原说:

全乎智仁勇者,其于人伦日用行之,而天下睹其仁,睹其礼义,善无以加焉,自诚明者也。学以讲明人伦日用,务求尽夫仁,尽夫礼义,则其智仁勇所至,将日增益于圣人之德之盛,自明诚者也。(《孟子字义疏证》)

又说:

就人伦日用举凡出于身者,求其不易之则,斯仁至义尽而合于天,人伦日用,其物也;曰仁、曰义、曰礼,其则也。(《孟子字义疏证》)

人伦日用,是指的日常的事物和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关系而言。我们为学的目的,就在讲明这种人伦日用,以求做到“尽夫仁、尽夫礼义”的地步。只有在人伦日用里面,才可以看出仁与礼义的关系。人伦日用是物,仁义礼是则,有物必有则,有人伦日用,必有仁义礼。东原更拿饮食和知味做例子,来说明这种关系。他说:

智愚贤不肖,岂能越人伦日用之外者哉?故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饮食喻人伦日用,知味喻行之无失。使舍人伦日用以为道,是求知味于饮食之外矣。(《疏证》)

我们不能在饮食之外求知味,当然我们也不能舍去人伦日用,而另求其所谓道了。所以他说:

极言乎道之大如是,岂出人伦日用之外哉?(《疏证》)

东原所说的人伦日用,正是习斋所说的事、所说的物。东原所说的仁、义、礼,正是习斋所说的正德、利用、厚生,以及所谓德、行、艺。东原所说的“学以讲明人伦日用”,“于人伦日用行之”,与习斋所说的“见理于事,则以彻上彻下矣”,用意正同。东原以为舍人伦日用,则无道之可言,也与习斋所说的“不见诸事,非德非用非生也”,“不征诸物,非德非行非艺也”,是同一的看法。可见东原受习斋的影响很不小。

至于清儒对理和欲的问题,似乎都是取着同一的观点。王船山说:“天下之公欲,即理也;人人之独得,即公也。”颜习斋说:“气质之性无恶;恶也者,蔽也,习也。”戴东原说,“凡有血气心知,于是乎有欲”,“生养之道,存乎欲者也”。这种看重“欲”的思想,是王、颜、戴诸氏的一致的看法,也正是清儒思想的一大特色,我们可以看到清代哲学和宋、明哲学完全立于正反对的地位。

三、戴东原的“生的哲学”

东原全部思想,都在说明一种“动”的现象,他用“生生”两个字表现出来。他说:

气化之于品物,可以一言尽也,生生之谓欤!(《原善上》)

“生生”这两个字,是东原说明气化与品物的根据,同时也正是东原全部思想的出发点。东原处处在告诉我们:气化流行的关系,生生不息的现象,以及发生万有不齐的品物的所以然。“因气化而有生生,因生生而有品物”,这两句话可看作东原全部思想的缩影。何谓气化?东原以为,充满宇宙间的,只有一种“气”的存在。在宇宙当中,也只有一种变动不已的“化”的作用。一切万物的滋长绵延,都是由于“气化”的作用。关于气化之理,他这样说明:

凡有生即不隔于天地之气化。阴阳五行之运而不已,天地之气化也,人物之生生本乎是。(《疏证中》)

气化和阴阳五行的关系,究竟怎样?在这里有说明的必要。气化和阴阳,并不是两件东西。所谓气,就含着阴阳二气,二气相反而相成。当它们相感相遇的时候,就要发生一种运行不已的变化的作用。我们对于阴阳二气感遇而生的变化,就称之为“气化”。可见,气,正是指的阴阳二气而言;化,正是指的阴阳二气相感相遇时所发生的变化而言。气化和阴阳是同一的东西,并不是说,在阴阳二气之外,另有所谓气化的作用存在。王船山在说明阴阳和动静的关系的时候,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动静者,即此阴阳之动静,动则阴变于阳,静则阳凝于阴……非动而后有阳,静而后有阴,本无二气,由动静而生。(《正蒙注》)

船山认为动静即此阴阳之动静,东原认为气化即此阴阳之气化,正是同一的看法。五行的关系,又怎样呢?东原说:

举阴阳则赅五行,阴阳各具五行也;举五行即赅阴阳,五行各有阴阳也。(《疏证中》)

五行的相克相生,和阴阳的相感相遇,同样地要发生一种变化的作用。可以说宇宙间一切变化的作用,都不出相感相遇相克相生的关系以外。而且在阴阳二气里面,就含着五行相克相生的关系;在五行里面,也就含着阴阳相感相遇的作用。所以说:“阴阳各具五行,五行各有阴阳”;“举阴阳则赅五行,举五行则赅阴阳”。气化和阴阳五行的关系,既已说明,我们就可以知道东原拿阴阳五行运而不已一点来说明气化的原因。东原说:

阴阳五行以气化言也。(《绪言上》)

气化是从阴阳五行运而不已的关系显现出来的,但是宇宙间的万事万物,却又是从气化里面发生出来的。凡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都不能与天地之气化隔离;一旦隔离,则其生机即将断绝。因为人物的生生,正是本乎天地的气化。东原便把握着这种关键,以建树他的“生的哲学”。

东原所说的“生生”,与“流行”的意义不同。“流行”是单指一种运行不已的变动的现象,“生生”却包括扩大、发展、绵延、滋长的现象而言。所以他在说了一句“流行不已”之后,还要加上一句“生生不息”。他说:

天地之气化,流行不已,生生不息。(《绪言上》)

一阴一阳,流行不已,生生不息。(《绪言上》)

东原把那种扩大、发展、绵延、滋长的“生生不息”的现象称之为“化”。他处处在说明“生生”,也正是他处处在说明“化”。所以他说:

生生者,化之原;生生而条理者,化之流。(《原善上》)

有了气化,就发生一种变动的现象;这现象是由于一种动力,以使其“运行不已”,东原便称之为“生生”;有了这种动力,就产生万有不齐的品物。各依其类,有条不紊地滋长绵延着,成为一种动向,东原便称之为“条理”。“生生”可以说明发展的过程,“条理”可以显现发展的关系。假使没有“生生”,根本不能成为“条理”;假使没有“条理”,根本无法显现“生生”。“条理”和“生生”,实际上只是一件事体的两面。就其藏诸体者而言,就称之为“生生”;就其显诸用者而言,就称之为“条理”。“条理”不仅显现了“生生”的本质,在“条理”本身就潜藏着“生生”的本质。“生生”不仅说明了“条理”的不同,在“生生”的瞬间,就潜伏着“条理”的不同。这便是所谓“化”,所谓“气化”。关于“生生”和“生生而条理”,东原实在说得很透彻。不过说到“孳生”的“类”,东原的思想就有问题了。譬如他说:

气化生人生物以后,各以类孳生久矣;然类之区别,千古如是也,循其故而已矣。在气化分言之曰阴阳,又分之曰五行,又分之则阴阳五行,杂糅万变。是以及其流形,不特品类不同,而一类之中,又复不同。(《绪言上》)

“气化生人生物以后,各以类孳生”,“杂糅万变……一类之中,又复不同”,这仍是他的“由气化而有生生,由生生而有品物”的看法。不过所谓“类之区别,千古如是,循其故而已矣”,这简直是一种“类”不变的思想,这还谈得上生的哲学吗?不谓以标榜“生生”的东原,却见不及此,可见成见的摆脱是一件颇不容易的事。

东原处处着重“化”的说明,即以“生生”和“生生而条理”说明“化”的两种现象,并建树他的思想体系。他把宇宙当中一切的现象,分为三类:第一,自然的;第二,必然的;第三,本然的。“自然的”关系,他叫做“顺”;“必然的”关系,他叫做“常”;“本然的”关系,他叫做“德”。另外又提出一个“道”字来,叫我们在道里面,明了“天地之顺”;提出一个“善”字来,叫我们在善里面,察知“天地之常”;提出一个“性”字来,叫我们在性里面,通晓“天地之德”。表面上好像在说明“道”和“顺”的关系,“善”和“常”的关系,“性”和“德”的关系,实际上却是处处在说明所谓“自然”“必然”和“本然”,也即是说明所谓“化”。我们现在就根据这三方面,对东原思想体系,作一番检讨。

(一)道

东原对于“道”之一字的说明,是从他的中心思想的“化”出发。他对于“道”,好像说得非常复杂,实际上是很简单的。他恐怕我们对这种表面上好像复杂的“道”,不能了解,不能认识,所以处处提出一种“自然”来解释。他认为所谓“道”,就是那种“自然”的现象,任自然的现象自由发展,不加伤害,就可认识这个“道”,把握这个“道”。东原下“道”之一字的定义说:

道,言乎化之不已也。(《原善上》)

一阴一阳,盖言天地之化不已也,道也。(《原善上》)

“道”,指“化”而言,指“化之不已”而言。天地间何以能够发生“化”的作用?“化”的作用又何以能够“不已”?这是由于天地间有阴阳的两种不同的作用的缘故。当这两种不同的作用相接触的时候,就发生一种“动”的作用,在“动”的作用里面,就潜藏着“化”。“动”的作用,永无停止,那么,“化”也当然是“不已”。为什么在“动”的作用里面潜藏着“化”?为什么“动”的作用又永无停止?他曾经提出“生”和“息”两个字来说明。他说:

动而输者立天下之博,静而藏者立天下之约。博者其生,约者其息,生者动而时出,息者静而自正。君子之于问学也,如生;存其心,湛然合天地之心,如息。人道举配乎生,性配乎息。生则有息,息则有生,天地所以成化也。(《原善上》)

生生之呈其条理,显诸仁也。惟条理是以生生,藏诸用也。显也者,化之生于是乎见。藏也者,化之息于是乎见。生者至动而条理也,息者至静而用神也。卉木之枝叶华实,可以观夫生。果实之白,全其生之性,可以观夫息。(《原善上》)

关于生生和条理,我们已另有说明。这两个名词,对于东原的全部思想,关系颇为重大。讲到后面,我们还要详加阐述,在这里仅连带地说说。东原以为宇宙当中一切的现象,可以用两个字包括净尽,一个是“动”字,一个是“静”字。“动”和“静”就表面看来,好像是相反的,其实不然。“动”,是就显诸外的那种外表的现象而言;“静”,是就藏诸内的那种内部的关系而言。“动”和“静”,实际上是一件事体的两面。更正确地说,所谓静者,实即是动,是动的另一种作用。因为有了动的作用就发生天下的万事万物,这就叫做“立天下之博”,这便是所谓“生”。又因为有了静的作用,就潜藏着那种发生万事万物的原动力,这就叫做“立天下之约”,这便是所谓“息”。“生”即是那种“时出”而“条理”的“动”,“息”即是那种“自正”而“用神”的“静”。“静”既然是一种原动力,我们怎能说“静”不是“动”呢?东原对“生”和“息”的看法,也正相同。他认为:“生”,不是一个单纯的“生”,而是“化之生”;“息”,不是一个单纯的“息”,而是“化之息”。假如我们把生和息仅仅看作一种单纯的作用,那就是一种机械的看法。宇宙间万事万物滋长绵延的现象,是那种“生生”的作用。惟其有了滋长绵延的生生,所以就产出那许多有条不紊的品物的条理来,这就叫做“显诸仁”。但是在那许多有条不紊的品物的条理里面,却又潜藏着那种滋长绵延的生生的新的作用,这就叫做“藏诸用”。由“显诸仁”可以看到“化之生”,由“藏诸用”可以看到“化之息”。“生”是“息”的一种显现,“息”里面正潜藏着“生”,一生一息,形成永无停止的“动”,即形成“不已的化”。东原更恐怕我们对于“生”和“息”的关系,不能了解得十分透彻,于是更举例证明。他以为人伦日用是生,而我们的性却能适合于人伦日用,这便是息。我们日新月异地研究学问,是生,而我们的存心,却能体验所学,见诸实行,这便是息。草木的发芽滋长、株成叶茂、华繁果熟的现象,是生,但是那些发芽滋长、株成叶茂、华繁果熟的现象,无一不包含于果实之白里面,这果实之白便是息。一生一息,相因相倚,相反相成,无有止极,便是天地所以化之不已的原因。东原便是把这种化之不已的现象,叫做“道”。他认为这种现象是自然的现象。于是处处用“自然”以解释“道”兼解释“化”。他说:

知其自然,斯通乎天地之化。(《原善上》)

所谓“天地之化”,即是自然现象。我们只要认识自然现象,就能通晓天地之化。但是所谓自然现象,究竟是怎样的现象呢?东原仍旧提出“生生”两字。他说:

气化之于品物,可以一言尽也,生生之谓欤!(《原善上》)

所谓“生生”,含有生长、生动、生活、生存的意思,又含有滋长、绵延、继续不断的意思。这两层意思是分不开的。前者名之为“生”,后者名之为“生生”。譬如说,一颗麦,当我们把它种植到泥土里面以后,就慢慢地活动而生长起来,结果成为一种草本的植物,而产出了一个新的麦穗,在这个麦穗里面,却包含着千百颗新的麦粒。一个蚕子,得着了适当的温度的时候,就变成一条蚕,然后成茧、成蛹,一直到成蛾,蛾又产出千百个蚕子。麦粒从种植到泥土以后,长成为草本植物,长出了新的麦穗,都是一种“生”的作用。但是等到从麦穗里面,更产出千百颗新的麦粒来的时候,那就不仅是“生”的作用,而更含有“生生”的作用了。蚕子从成蚕、成茧、成蛹,一直到成蛾,都是一种“生”的作用。但是等到蛾又产出千百个蚕子来的时候,那也不仅是“生”的作用,而更含有“生生”的作用。一定要达到了“生生”的境地,才算完成了“生”的使命。宇宙间万事万物,所以能够滋长绵延继续不断,正由于有这“生生”的作用。这“生生”的作用,就是所谓自然现象。如果我们能够依顺着这种自然现象,就能把握住“生生”,反之,如果背逆了这种自然现象,就要失去“生生”了。东原说:

言乎自然之谓顺。(《原善上》)

自然者天地之顺。(《原善上》)

东原特别提出了一个“顺”字,以说明自然,是很有深意的。他认为“顺”就是“道”。所以说:

上之见乎天道,是为顺。(《原善上》)

明乎天地之顺者,可与语道。(《原善上》)

言乎顺之谓道。(《原善上》)

天下之道尽于顺。(《原善上》)

东原不但认“顺”就是“道”,同时他还认“顺”和“生生”,也有密切的关系。他说:

一阴一阳,其生生乎!其生生而条理乎!以是见天地之顺。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原善上》)

总之,东原所说的“自然”,所说的“顺”,所说的“道”,所说的“生生”,所说的“化”,实际是同一的东西,明白了这点,才能把握住他的全部的思想。现在更进一步看东原对“道”的说明。他把“道”分为“天道”和“人道”。他说:

道有天道人道:天道,阴阳五行是也;人道,人伦日用是也。(《绪言上》)

在天为天道。在人,咸根于性而见于日用事为,为人道。(《原善上》)

人道本于性,而性原于天道。(《疏证下》)

大致在天地则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谓道。在人物则人伦日用,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气化之不可已,是谓道。故《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此言天道也。《中庸》曰:“率性之谓道。”此言人道也。(《绪言上》)

天道,指阴阳五行而言,是“气化流行,生生不息”;人道,指人伦日用而言,是“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气化之不可已”。以气化流行的自然现象而言,就称之为天道。以日用事为的人物关系而言,就称之为人道。天道和人道,并不是对立的,而是连贯的。人道的发生,是以天道为根据。因为我们的日用事为的人道,都是根据我们的本性而发生的。《易经》上所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是指的天道;《中庸》上所说的“率性之谓道”,是指的人道。东原拿“体物”说明天道;拿“生养之道”说明人道;另提出一个“分”字来,以说明人道和天道的关系;又提出“实体实事”来,以说明人道和天道的所在。我们先看东原对于天道的说明。他说:

天道,五行阴阳而已矣。(《原善上》)

五行阴阳者,天地之事能也。(《原善上》)

言乎天地之化曰天道。(《绪言上》)

所谓天道即就天地化生而言。天地何以化生?乃由于五行阴阳。五行阴阳,东原认为是天地的事能,而称之为天道。他在说明体物的时候,用五行阴阳来说明;在说明天道的实体的时候,也用五行阴阳来说明。又在说明由天道化分为人道的时候,仍是用五行阴阳来说明。他说:

形而上者,阴阳鬼神胥是也,体物者也。(《原善上》)

五行之成形质者,则器也。其体物者,道也。(《原善上》)

器言乎一成而不变,道言乎体物而不可遗。(《疏证中》)

这是说明体物。他说:

阴阳五行,道之实体也。(《疏证中》)

人物同本于天道。阴阳五行,天道之实体也。(《绪言上》)

这是说明天道的实体。他又说:

由天道以有人物,五行阴阳,生杀异用,情变殊致。是以人物生生,本五行阴阳,征为形色。(《原善中》)

阴阳五行,道之实体也。血气心知,性之实体也。有实体,故可分。惟分也,故不齐。古人言性,惟本于天道如是。(《疏证中》)

天道,阴阳五行而已矣。人物之性,咸分于道,成其各殊者而已矣。(《疏证中》)

这是说明由天道划分人道。惟其认天道是体物的,所以告诉我们:“万物育,则天下无或不得其顺者也。”(《原善下》)惟其认天道是实体的,所以说:“语道于天地,举其实体实事而道自见。”(《疏证下》)惟其认人道是由天道划分的,所以说:“人道本于性,而性原于天道。”(《疏证下》)这是东原一贯的说明。我们再看他怎样说明人道,他说:

行于人伦庶物之谓道。(《原善上》)

人道,人伦日用、身之所行,皆是也。(《疏证下》)

语道于人,人伦日用,咸道之实事。(《疏证下》)

然智愚贤不肖,岂能越人伦日用之外者哉?故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饮食喻人伦日用,知味喻行之无失。使舍人伦日用以为道,是求知味于饮食之外矣。(《疏证下》)

东原从人伦日用说明人道。以为“道”只宜从人伦日用上去求,如果离开人伦日用以求“道”,正和离开饮食以求知味一样。颜习斋说:

孔子则只教人习事,迨见理于事,则已彻上彻下矣。(《存学编》)

习斋那种“见理于事”的主张,和东原求道于人伦日用的主张,用意是相同的。所以东原说:

出于身者,无非道也。(《疏证下》)

道者,居处饮食言动,自身而周于身之所亲,无不该焉也。(《疏证下》)

极言乎道之大如是,岂出人伦日用之外哉?(《疏证下》)

人道赅括人伦日用,既已说明,但人伦日用又怎样解释呢?东原便提出“生养之道”来。他说:

饮食男女,生养之道也,天地之所以生生也。(《原善下》)

圣人顺其血气之欲,则为相生养之道。(《疏证上》)

生养之道,就是天地所以生生的大道,实际上是饮食男女的“大欲”。东原很坦白地告诉我们,这种饮食男女的大欲,正是所谓的生养之道。我们只要能够依顺着这种饮食男女的血气之欲,就可以完成生养之道,也就可以完成“天地之所以生生”的大道。所以东原说:

生养之道,存乎欲者也;感通之道,存乎情者也。(《原善上》)

合声色臭味之欲,喜怒哀乐之情而人道备。(《疏证中》)

耳目百体之欲,求其故,本天道以成性者也。人道之有生,则有养也。(《原善上》)

又说:

耳目百体之所欲,血气之资以养者,所谓性之欲也,原于天地之化者也。故在天为道,在人为性,而见于日用事为为人道。(《绪言上》)

欲本乎天道以成性,是“原于天地之化”的,又怎样可以去呢?主张去欲的人,无异于主张去生养之道。东原对这点特别看重,所以说:

是故去生养之道者,贼道者也。(《原善下》)

然则我们对于这种生养之道的欲,就可以漫无节制地放纵了吗?是又不然。东原说:

夫耳目百体之所欲,血气之资以养者,生道也。纵欲而不知制之,其不趋于死也,几希!(《绪言上》)

“制之”这两个字,东原看得非常重要,这就包含在他所说的“条理”里面。所以东原说:

惟条理是以生生,条理苟失,则生生之道绝。(《疏证下》)

“生生”,是指自然的关系而言;“条理”,是指必然的关系而言。那种显现必然关系的“条理”,正含着完成自然关系的“生生”之道的作用。假使失去了那必然关系的“条理”,则所谓自然关系的“生生”,亦将不能成立。东原以“道”之一字,来说明自然关系的“生生”;以“善”之一字,来说明必然关系的“条理”,是一个很有组织的说明。现在我们说明“善”。

(二)善

东原对于“善”之一字,看得非常重要。可以说这是他的全部思想的主眼。他下“善”之一字的定义,说:

善,言乎知常、体信、达顺也。(《原善上》)

怎样叫做“常”?怎样叫做“信”?怎样叫做“顺”?他曾逐一加以说明:

上之见乎天道,是谓顺。(《原善上》)

实之昭为明德,是谓信。(《原善上》)

循之而得其分理,是谓常。(《原善上》)

但所谓“道”,所谓“德”,所谓“理”,又是怎样的呢?他说:

道,言乎化之不已也。德,言乎不可渝也。理,言乎其详致也。(《原善上》)

对于“顺”和“道”的关系,我们上面已有说明。对于“信”和“德”的关系,我们在后面就要讨论到。在这里我们单提出“常”和“理”的关系来解说。东原说:

察乎天地之常者,可与语善。(《原善上》)

东原说明“善”,虽然提到了“信”,提到了“顺”,可是他特别看重的,还在一个“常”字。我们只要对“常”之一字,详加阐明,就可以了解东原所说的“善”了。东原说:

生生,仁也。未有生生而不条理者。条理之秩然,礼至著也。条理之截然,义至著也。以是见天地之常。三者咸得,天下之懿德也,人物之常也。故曰“继之者,善也”。(《原善上》)

善,曰仁,曰礼,曰义:斯三者,天下之大衡也。(《原善上》)

东原把仁、义、礼三者,称之为善,又称之为常。他以“生生”说“仁”,以“条理”说“礼”和“义”。而对于“礼”和“义”,又分开解释。谓“礼”为属于“条理之秩然”的,“义”属于“条理之截然”的。东原对于“生生”和“条理”这两个名词,曾反复阐明,不厌其详。有时拿“生生”解释“条理”,有时又拿“条理”来解释“生生”。一方面告诉我们,在“生生”的作用里面,才能发生“条理”。另一方面又告诉我们,在“条理”的关系里面,才能显现“生生”。生生和条理的关系,究竟怎样?为什么东原对于这两个名词这样不惮烦地解释?正是我们在这里所要讨论的中心问题。何谓条理?东原说:

得其分,则有条而不紊,谓之条理。(《疏证上》)

条理,是指“有条而不紊”的现象而言。“有条而不紊”的现象,怎样发生?东原以为是由于“得其分”。东原说:

凡分形气于父母,即为分于阴阳五行。人物以类滋生,皆气化之自然。(《疏证中》)

天道,阴阳五行而已矣。人物之性,分于道而有之,成其各殊者而已矣。其不同类者,各殊也;其同类者,相似也。(《绪言上》)

宇宙间的万事万物,就表面看来,好像是千头万绪,杂乱无章,有的相似,有的各殊。我们对于这许多头绪纷繁杂乱无章的事物,有什么方法加以整理,加以分别呢?当我们有了一个“类”的观念以后,于是我们知道凡是同类的,都是相似的;凡是不同类的,都是各殊的。当我们有了一个“分”的观念以后,于是我们知道在那种纷繁杂乱的事物当中,都含有着一种有条不紊的条理。就是所谓“分于道”、“分于阴阳五行”。这种“分”的作用,正是“气化之自然”,所以人物能够“以类滋生”。“分”,是“生生”的作用;“得其分”,是“条理”的作用。“类”,是“条理”的作用;“以类滋生”,却又是“生生”的作用。更正确地说来,所谓“得其分”者,是由“生生”而成其“条理”;所谓“以类滋生”者,是由“条理”更发为“生生”。“条理”和“生生”,实际上是一件东西的两种不同的作用。不过“条理”更为重要。因为“条理”不仅显现“生生”的作用,条理本身即含着“生生”的作用,并且完成“生生”的作用。所以东原说:

孟子称孔子之谓集大成曰:“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圣智至孔子而极其盛,不过举条理以言之而已矣。(《疏证上》)

东原更进一步地说:

生生者,仁乎!生生而条理者,礼与义乎!何谓礼?条理之秩然有序,其著也。何谓义?条理之截然不可乱,其著也。(《原善上》)

《易》有之曰:“天地之大德曰生。”一阴一阳,流行不已,生生不息。观于生生,可以言仁矣。在天为气化之生生,在人为其生生之心,是乃仁之为德也。由其生生有自然之条理,惟条理所以生生,观于条理之秩然有序,可以言礼矣。失条理则生生之道绝,观于条理之截然不可乱,可以言义矣。生生,诚也;条理,明也。故行道在体仁,知道在达礼,在精义。(《绪言上》)

自人道溯之天道,自人之德性溯之天德,则气化流行,生生不息,仁也;由其生生有自然之条理,观于条理之秩然有序,可以知礼矣。观于条理之截然不可乱,可以知义矣。在天为气化之生生,在人为其生生之心,是乃仁之为德也。在天为气化推行之条理,在人为其心知之通乎条理而不紊,是乃智之为德也。惟条理是以生生,条理苟失,则生生之道绝。(《疏证下》)

“由其生生有自然之条理”,“惟条理所以生生”,“失条理则生生之道绝”,这三句话都是说明“生生”和“条理”是互相关联的。就天道说,则为“气化之生生”;就物理说,则为“以类滋生”;就人事说,则为“生生之心”。但是“气化之生生”,何以“推行而不乱”?“以类滋生”,何以“各依其类”?“生生之心”,何以“心知之通乎条理而不紊”?这是因为“由其生生有自然之条理”的道理。这就叫做“礼”,这就叫做“义”。所以说:“生生者,仁乎!生生而条理者,礼与义乎!”礼和义,虽然都是条理的作用,却是大有分别。礼,是“条理之秩然有序”的;义,是“条理之截然不可乱”的。在这里,东原便提出一个“理”字来,以说明“秩然”;提出一个“权”字来,以说明“截然”。他解释“理”字道:“循而分之,端绪不乱,曰理。”(《绪言上》)“端绪不乱”,当然是指的“秩然”。他解释“权”字道:“权,所以别轻重。谓心之明至于辨察事情而准,故曰权。”(《疏证下》)“别轻重”,“辨察事情而准”,当然是指的“截然”。他在《孟子字义疏证》卷上,曾对于“理”和“义”发过一段最精彩的议论。他说:

举理以见心能区分,举义以见心能裁断。分之各有其不易之则,名曰理。如斯而宜,名曰义。是故明理者,明其区分也。精义者,精其裁断也。

“区分”,是指的“秩然”。“裁断”,是指的“截然”。“分之各有其不易之则”,当然是“有序”。“如斯而宜”,当然是“不可乱”。所以他说:

条理之秩然,礼至著也。条理之截然,义至著也。(《原善上》)

礼和义,虽然有“秩然”和“截然”的分别,但是同属于“条理”。由“生生”而有“条理”,“条理”即包含于“生生”之中,故举“仁”即可以该“礼”,即可以该“义”。他说:

礼也,义也,胥仁之显乎!(《原善上》)

“条理”虽然包含于“生生”之中,然而“条理”却有显现“生生”,完成“生生”的作用。东原因此提出一个“智”字来,他说:

若夫条理得于心,其心渊然而条理,是为智。智也者,其仁之藏乎!(《原善上》)

东原把“仁”和“智”这两个字,看得非常重要。他拿“仁”说明“生生”,拿“智”字说明“条理”。他所说的“体仁”,是就“仁”说,他所说的“达礼”“精义”,是就“智”说。他所说的“行道”,是一种“生生”的作用;他所说的“知道”,是一种“条理”的作用。所以他说:“生生,诚也;条理,明也。”诚的显现则为仁,明的显现则为智,原是一贯的看法。达到了“仁”和“智”的境地,就可以达到必然的境地了。东原说:

得乎生生者谓之仁,得乎条理者谓之智。至仁必易,大智必简。仁智而道义出于斯矣。(《原善上》)

天下事情,条分缕析,以仁且智当之,岂或爽失几微哉?(《疏证上》)

这就是东原所谓“天下之懿德”,也就是东原所说的“人物之常”。“懿德”与“常”,就成为“必然”。东原说:

以秉持为经常曰则,以各如其区分曰理,以实之于言行曰懿德。(《疏证上》)

言乎必然之谓常。(《原善上》)

必然者,天地之常。(《原善上》)

呈其自然之符,可以知始;极于神明之德,可以知终。(《原善上》)

人之神明出于心,纯懿中正,其明德与天地合矣。(《原善中》)

纯懿中正,道之则也。(《原善下》)

物者,指其实体实事之名;则者,称其纯粹中正之名。实体实事罔非自然,而归于必然,天地人物事为之理得矣。(《疏证上》)

宇宙当中充满着实体实事的物,有了物,就有一种纯懿中正的不可易的法则。实体实事的物,是自然的,纯懿中正的则,是必然的。由必然的纯懿中正的则,才能把握住“天地人物事为之理”。东原说:

是故就事物言,非事物之外别有理义也。有物必有则,以其则正其物,如是而已矣。(《疏证上》)

就人心说,东原提出“神明”两个字来。他曾告诉我们:“呈其自然之符,可以知始;极于神明之德,可以知终。”他拿神明和自然来作对比的说明,可见神明两字,东原极为重视。他说:

理义非他,所照所察者之不谬也。何以不谬?心之神明也。人之异于禽兽者,虽同有精爽,而人能进于神明也。(《疏证上》)

就人心言,非别有理以予之而具于心也。心之神明,于事物咸足以知其不易之则,譬有光皆能照,而中理者,乃其光盛,其照不谬也。(《疏证上》)

天下惟一本,无所外。有血气则有心知,有心知则学以进于神明。一本然也。(《疏证上》)

人则能书,充其知,至于神明,仁义礼智无不全也。仁义礼智非他,心之明之所止也,知之极其量也。(《疏证中》)

又说:

故人莫大乎智足以择善也。择善则心之精爽进于神明,于是乎在。(《原善中》)

“精爽”就自然说,“神明”就必然说。“以类滋生”,“饮食男女”,都是属于自然的,是人类禽兽之所同。但知道“以类滋生”的不易之则,知道对“饮食男女”之欲所以制之,那是属于必然的,是人与禽兽之所异。前者属于“精爽”,后者属于“神明”。一个人的心,如果能从“精爽”而进于“神明”,那就可以达到“择善”的地步,所谓“择善”,就是能从自然中求出必然。一个人如果能够“择善”,就不难“进于圣智”。东原所谓“所照所察者之不谬也”“知其不易之则”“心之明之所止”“知之极其量”,都是指“择善”而言。但是我们要怎样才知道“择善”呢?东原叫我们去“学”,叫我们由“学”以“扩充其知”。他说:

失理者,限于质之昧,所谓愚也。惟学可以增益其不足而进于智。益之不已,至乎其极,如日月有明,容光必照,则圣人矣。(《疏证上》)

试以人之形体与人之德性比而论之。形体始乎幼小,终乎长大;德性始乎蒙昧,终乎圣智。其形体之长大也,资于饮食之养,乃长日加益,非复其初;德性资于学问,进而圣智,非复其初,明矣。(《疏证上》)

学则就其昧焉者牖之明而已矣。(《疏证中》)

怎样叫做学?学是由无知到有知,由蒙昧到圣智,由长于自然而明于必然。所以东原说:

圣人之学,使人明于必然。(《绪言上》)

但自然和必然非孤立的,而是联系的。所以说:

自然之与必然,非二事也。就其自然,明之尽而无几微之失焉,是其必然也。如是而后无憾,如是而后安,是乃自然之极则。若任其自然而流于失,转丧其自然而非自然也。……故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疏证上》)

善者,称其纯粹中正之名;性者,指其实体实事之名。一事之善,则一事合于天。成性虽殊,而其善也则一。善,其必然也;性,其自然也。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此之谓自然之极致。(《疏证下》)

夫人之异于物者,人能明于必然;百物之生,各遂其自然也。(《疏证上》)

孟子之言乎自然,异于告子之言乎自然,盖自然而归于必然。必然者,不易之则也,非制其自然使之强而相从也。天下自然而无失者,其惟圣人乎!(《绪言上》)

“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此之谓自然之极致”,这段文句是东原全部思想的神髓。他认为人与万物所以不同,就在于人能够知道必然,而物只各遂其自然。因为这样,所以万物只能在自然条件限制下求生存,而没有超出自然限制的力量。人是明于必然的,所以人有超出自然限制的力量。人能够在自然条件的限制之外,造出许多工具,以求达到必然的目的。因此人类不仅能够利用自然,并且能够驾御自然,征服自然。这便是“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的意思,这就叫做“自然之极致”。必然和自然,并非二事。必然由自然而来,自然向必然而去。必然既不是“制其自然使之强而相从”的作用,更与那种“任其自然而流于失,转丧其自然”的情况不同,乃是“就其自然,明之尽而无几微之失”之意。东原对于生生和条理的看法,与此正同。所谓生生,即指自然而言;所谓条理,即指必然而言。他的那种“惟条理是以生生,条理苟失,则生生之道绝”的主张,与这里“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的思想,正相吻合。东原认为:孔、孟的思想,与各家思想的分野,就在孔、孟能够看到“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这一点。他说:

孔、孟之异于老聃、庄周、告子、释氏者,自志学以至从心所欲不逾矩,皆见乎天地人物事为有不易之则之为必然,而博文约礼以渐致其功。彼谓致虚极,守静笃,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至于道法自然无以复加矣。孟子而后惟荀子见于礼义为必然,见于不可徒任自然,而不知礼义即自然之极则。宋儒亦见于理为必然,而以理为太极,为生阳生阴之本,为不离阴阳,仍不杂于阴阳。指其在人物为性,为不离气质,仍不杂乎气质,盖以必然非自然之极则而已。(《绪言下》)

可见东原对必然和自然的说明,是费了一番苦心,然而这点也正是他的识解过人之处。

(三)性

东原以道和顺的关系,说明自然;以善和常的关系,说明必然;现在又以性和德的关系,说明本然。他说:

实之昭为明德,是谓信。(《原善上》)

言乎信之谓德。(《原善上》)

名其不渝谓之信。(《原善上》)

德,言乎不可渝也。(《原善上》)

他拿“信”之一字来解释“德”,又拿“不渝”来确定德的含义。所谓“不渝”即是指“本然”而言。他说:

言乎本然之谓德。(《原善上》)

通乎天地之德者,可与语性。(《原善上》)

德和性,都是就本然而言。不过,德,是指天地之本然;性,是指人物之本然。人物之性,却又是本于天地之德。现在我们只要就性加以研究,那么,对于德也就可以了然了。东原说:

性,言乎本天地之化,分而为品物者也。限于所分曰命,成其气类曰性。各如其性以有形质,而秀发于心,征于貌色声,曰才。资以养者存乎事,节于内者存乎能。事能殊致存乎才,才以类别存乎性。有血气,斯有心知,天下之事能于是乎出。君子是以知人道之全于性也。(《原善上》)

这一段话,是东原性论的中心。他告诉我们:“性”“命”“才”的分别,“事”和“能”的作用,以及“血气”和“心知”的关系。我们必定要能够把这许多关系,认识清楚,然后才能把握住东原的性论。东原说:

气化生人生物,据其限于所分而言谓之命,据其为人物之本始而言谓之性,据其体质而言谓之才。(《疏证下》)

命,是就“限于所分”而言;性,是就“人物之本始”而言;才,是就“体质”而言。人物之生,是各依其类,而分于天地之气化。分于天地之气化,是“分”,各依其类,是“限于所分”。这种有所限制,人力无从增减于其间的,叫做“命”。其未感于外物时的那种本然的状态,叫做“性”。人物各如其性而成其形质,以显现出性的本然的,叫做“才”。我们现在拿金锡为譬。当我们熔冶金锡的时候,就它们的本然之质来说,是性。既已熔冶,则冶金必成金器,冶锡必成锡器,这是命。既已成器,则有形体可见,可以辨别出孰为金器,孰为锡器,这是才。我们再拿桃树和杏树作譬。当桃核和杏核,尚未生根发芽的时候,无法辨别它们生长的力量及其形色臭味的不同,这是性。后来种入泥土之后,株成叶茂,华繁果熟,桃自桃,杏自杏,各不相同,这是才。可是桃和杏的不同,并非是到了长成桃树和杏树以后,才能看出,它们的不同,早潜藏于桃核和杏核之中。在桃核里面,只能长成桃树,绝不能长出一棵杏树;在杏核里面,也只能长成杏树,绝不能长出一棵桃树。这便是命。所以东原说:“限于所分曰命,成其气类曰性。各如其性以有形质,而秀发于心,征于貌色声,曰才。”不过这命、性、才三者,都是由气化而生,称之为“天性”。东原说:

成是性,斯为是才。别而言之,曰命,曰性,曰才;合而言之,是谓天性。(《疏证下》)

这是说明性、命、才的分别。我们再看东原对“事”和“能”的说明。他说:

生养之道,存乎欲者也。感通之道,存乎情者也。二者自然之符,天下之事举矣。尽美恶之极致,存乎巧者也。宰御之权,由斯而出。尽是非之极致,存乎智者也。贤圣之德,由斯而备。二者亦自然之符,精之以底于必然,天下之能举矣。(《原善上》)

五行阴阳者,天地之事能也。是以人之事能,与天地之德协。事与天地之德协,而其见于动也亦易。与天地之德违,则遂己之欲,伤于仁而为之;从己之欲,伤于礼义而为之。能与天地之德协,而其有所倚而动也亦易。远于天地之德,则以为仁,害礼义而有不觉;以为礼义,害仁而有不觉。皆道之出乎身,失其中正也。(《原善上》)

人与物同有欲。欲也者,性之事也。人与物同有觉。觉也者,性之能也。欲不失之私则仁,觉不失之蔽则智。仁且智,非有加于事能也,性之德也。(《原善上》)

耳目百体之所欲,血气资之以养,所谓性之欲也,原于天地之化者也。是故在天为天道,在人咸根于性而见于日用事为为人道。仁义之心,原于天地之德者也。是故在人为性之德。斯二者,一也。由天道而语于无憾,是谓天德。由性之欲而语于无失,是谓性之德。性之欲,其自然之符也。性之德,其归于必然也。归于必然,适全其自然。此之谓自然之极致。(《原善上》)

“事”,是就“自然”的方面而言。所谓欲,所谓情,都属于“事”。东原提出这个“事”字来,是在说明“仁”的作用。所谓仁,实即“生生”之意。故说:“得乎生生者谓之仁。”“能”,是就“必然”的方面而言。所谓巧,所谓智,所谓觉,都属于“能”。东原提出这个“能”字来,是在说明“智”的作用。所谓智,实即“条理”之意。故说:“得乎条理者谓之智。”“事”,既就生生而言,所以看重一个养字。“能”,既就条理而言,所以看重一个节字。他说:“资以养者存乎事,节于内者存乎能。”他认为天地的事能,就是五行阴阳,他称为天地之德。人的事能,就是仁智,他称为性之德。人的事能,和天地的事能,是本来一致的。不过表现在行动的时候,如果违背了天地之德,就不免陷于“私”与“蔽”,而有伤于仁智。事之失,由于私;能之失,由于蔽。私,是仁的反面;蔽,是智的反面。前者是欲望之失,后者是感觉之失。要两无所失,才能进于神明。东原说:

由心知而底于神明,以言乎事,则天下归之仁;以言乎能,则天下归之智。(《原善上》)

但“事”和“能”之相互间之关系,又怎样呢?我们知道:事,是指生养之道的“欲”和感通之道的“情”而言,这叫做“性之欲”;能,是指知道美恶的“巧”和辨别是非的“智”而言,这叫做“性之德”。欲和情,是属于自然的,但是巧和智,却是属于必然的。性之欲,即就自然说;性之德,即就必然说。性之德,不过是性之欲之“不失其中正”的东西。质言之,性之德,不过是一种完成性之欲的作用。事和能的关系,也正是如此。所以东原要说:

性之欲,其自然之符也。性之德,其归于必然也。归于必然,适全其自然。此之谓自然之极致。(《原善上》)

以上是说明事和能的作用。现在我们要进一步讨论性、命、才和事、能的关系,先就命和性的关系来说。东原说:

《中庸》曰:“天命之谓性。”以生而限于天,故曰天命。《大戴礼记》曰:“分于道谓之命,形于一谓之性。”分于道者,分于阴阳五行也。一言乎分,则其限之于始,有偏全厚薄清浊昏明之不齐,各随所分而形于一,各成其性也。然性虽不同,大致以类为之区别。(《疏证中》)

性形于一,性所以有偏全厚薄、清浊昏明之不齐,乃由于命。命是限于所分的,即限于天,所以称为“天命”,所以《中庸》说:“天命之谓性。”东原以为凡是有一种限制的,都可叫做命。所以说:

凡言命者,受以为限制之称,如命之东则不得而西。故理义以为之限制而不敢逾,谓之命;气数以为之限制而不能逾,亦谓之命。古人言天之所定,或曰“天明”,或曰“天显”,或曰“明命”。《国语》叔向之言曰:“命,信也。”盖言乎昭示明信曰命,言乎经常不易曰理,一也。天命不于此见乎!(《绪言上》)

又说:

命即人心同然之理义,所以限制此者也。古人多言命,后人多言理,异名而同实。耳目百体之所欲,由于性之自然。明于其必然,斯协乎天地之中。以奉为限制而不敢逾,是故谓之命。命者非他,就性之自然,察之精,明之尽,归于必然,为一定之限制,是乃自然之极则。若任其自然而流于失,转丧其自然,而非自然也。故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绪言上》)

命和理有相同处,都是就限制而言,这点是可以注意的。东原又根据孟子性命相关之理,来补实己说。他以为性虽是自然的,但我们不能因此就放纵欲望。命虽是限制的,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就不加努力。因为人们往往借口于性,以求遂其欲;借口于命,而不尽其材。所以东原严重地说:

性者,有于己者也;命者,听于限制也。谓性犹云借口于性耳。君子不借口于性之自然,以求遂其欲;不借口于命之限之,而不尽其材。(《绪言上》)

存乎才质所自为谓之性,如或限之谓之命。存乎才质所自为也者,性则固性也,有命焉,君子不以性而求逞其欲也。如或限之也者,命则固命也,有性焉,君子不以命而自委弃也。(《原善上》)

其次,就性和才的关系来说。东原说:

人有天德之知,有耳目百体之欲,皆生而见乎才者也,天也,是故谓之性。(《原善中》)

由成性各殊,故才质亦殊。才质者,性之所呈也。舍才质,安睹所谓性哉?(《疏证下》)

孟子所谓性,所谓才,皆言乎气禀而已矣。其禀受之全,则性也。其体质之全,则才也。禀受之全无可据以为言……皆据才见之耳。(《疏证下》)

言才则性见,言性则才见。才于性无所增损,故也。人之性善,故才亦美。其往往不美,未有非陷溺其心使然。(《疏证下》)

才可以始美而终于不美,由才失其才也,不可谓性始善而终于不善。性以本始言,才以体质言也。体质戕坏,究非体质之罪,又安可咎其本始哉?(《疏证下》)

性就本始言,就禀受之全言;才就体质言,就体质之全言。我们对于本始的性,虽无法可以观察,但可由才质的显现看出来。才好比是生,性好比是息。我们可以从“卉木之株叶华实”看出生的作用来,这是就才说;我们更可以从“果实之白”看出息的作用来,这是就性说。东原说:“人道举配乎生,性配乎息。”正是说明才与性的不同。至于才与性的关系,一、才有显现“性”的作用,性却不能显现“才”。二、性就本始说,我们不能说“性始善而终于不善”。才就体质说,假使才失其养,也许会“始美而终于不美”。在性、命、才三者之中,才的作用最为重要。现在说明才和事能的关系。东原说:

才者,人与百物各如其性以为形质,而知能遂区以别焉。(《疏证下》)

才质者,性之所呈也。(《疏证下》)

才,有一种显现“性”的作用,然而怎样去显现呢?就自然方面说,可显现而为仁,就必然方面说,可显现而为智。仁与智,正是才所表现的最高的目标。仁之失为私,智之失为蔽。私且蔽,则人不能尽其才。所以东原说:

人之不尽其才,患二:曰私,曰蔽。(《原善下》)

私者之安若固然为自暴,蔽者之不求牖于明为自弃。自暴自弃,夫然后难与言善。是以卒之为不善,非才之罪也。(《原善下》)

上面已经说明才和性的关系,现在也可以了解才和事能的关系了。东原说:

资以养者存乎事,节于内者存乎能,事能殊致存乎才。

第三句“事能殊致存乎才”,已经把事能和才的关系说透了。事属于仁,能属于智,与上面所说仁智力才所表现的目标,意正相合。

我们现在要讨论到血气和心知的问题了。东原认人类是分于天地之气化,而为血气所形成的一种肉体。在这种肉体里面,发生心知作用。血气产生“欲”,是自然的;心知产生“理”,就成为必然,但二者是同一的。我们只有在自然的欲望当中,求到必然的理法。这就叫做自然之极则。东原便用这种立场批评往古的思想。他说:

老、庄、释氏见常人任其血气之自然之不可,而静以养其心知之自然。于心知之自然谓之性,血气之自然谓之欲。说虽巧变,要不过分血气心知为二本。(《疏证上》)

荀子见常人之心知,而以礼义为圣心。见常人任其血气心知之自然之不可,而进以礼义之必然。于血气心知之自然谓之性,于礼义之必然谓之教。合血气心知为一本矣,而不得礼义之本。(《疏证上》)

程子、朱子见常人任其血气心知之自然之不可,而进以理之必然。于血气心知之自然谓之气质,于理之必然谓之性。亦合血气心知为一本矣,而更增一本。分血气心知为二本者,程子斥之曰异端本心。而其增一本也,则曰吾儒本天。如其说,是心之为心,人也,非天也。性之为性,天也,非人也。以天别于人,实以性为别于人也。人之为人,性之为性,判若彼此,自程子、朱子始。(《疏证上》)

盖程子、朱子之学借阶于老、庄、释氏,故仅以理之一字易其所谓真宰真空者,而余无所易。其学非出于荀子,而偶与荀子合。故彼以为恶者,此亦咎之。彼以为出于圣人者,此以为出于天。出于天与出于圣人,岂有异乎?(《疏证上》)

然则东原自己的主张,是怎样呢?他说:

天下惟一本,无所外。有血气则有心知,有心知则学以进于神明,一本然也。有血气心知,则发乎血气心知之自然者,明之尽使无几微之失,斯无往非仁义。一本然也。苟歧而二之,未有不外其一者。(《疏证上》)

欲者,血气之自然;其好是懿德也,心知之自然。此孟子所以言性善。心知之自然,未有不悦理义者,未能尽得理合义耳。由血气之自然而审察之,以知其必然,是之谓理义。自然之与必然,非二事也。就其自然,明之尽而无几微之失焉,是其必然也。如是而后无憾,如是而后安。是乃自然之极则,若任其自然而流于失,转丧其自然,而非自然也。故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疏证上》)

“有血气则有心知,有心知则学以进于神明,一本然也。”“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是乃自然之极则。”这两段话,是东原全部思想的立脚点。惟其如此,所以他很肯定地主张“自然之与必然,非二事也”。无怪他要说:

有血气斯有心知,天下之事能于是乎出,君子是以知人道之全于性也。(《原善上》)

这是说明血气和心知的关系。关于东原的性论,我们业已说明一个大概。现在可以进而研究东原对于理和欲的看法。东原对于这个问题,指示了三点:一、我们不可过分地放纵欲望;二、不可拿个人的意见,视之为理;三、欲和理实际上是一件东西,我们不必去绝欲,也无法可以绝欲。我们就根据这三点作一个简单的说明。东原说:

性,譬则水也。欲,譬则水之流也。节而不过则为依乎天理,为相生养之道,譬则水由地中行也。穷人欲而至于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佚作乱之事,譬则洪水横流,泛滥于中国也。(《疏证上》)

命者,限制之名。为命之东,则不得而西。言性之欲之不可无节也。节而不过则依乎天理,非以天理为正,人欲为邪也。天理者,节其欲而不穷人欲也。是故欲不可穷,非不可有。有而节之,使无过情,无不及情,可谓之非天理乎?(《疏证上》)

孟子言养心莫善于寡欲,明乎欲不可无也,寡之而已。人之生也,莫病于无以遂其生。欲遂其生,亦遂人之生,仁也。欲遂其生,至于戕人之生而不顾者,不仁也。不仁实始于欲遂其生之心。使其无此欲,必无不仁矣。然使其无此欲,则于天下之人生道穷蹙,亦将漠然视之。己不必遂其生,而遂人之生,无是情也。然则谓不出于正则出于邪,不出于邪则出于正,可也。谓不出于理则出于欲,不出于欲则出于理,不可也。欲,其物;理,其则也。(《疏证上》)

“欲不可无,寡之而已”;“欲不可穷,非不可有”,这两句话,正是东原对于“欲”之一字所抱的态度。他以为对治“欲”的方法,便是“有而节之”,这种态度是很光明的。关于“理”,东原有一种新的批判的见解。东原说:

人莫患乎蔽而自智,任其意见,执之为理义。吾惧求理义者以意见当之,孰知民受其祸之所终极也哉?(《疏证下》)

曰“所不欲”,曰“所恶”,不过人之常情。不言理而理尽于此。惟以情絜情,故其于事也,非心出一意见以处之。苟舍情求理,其所谓理无非意见也,未有任其意见而不祸斯民者。(《疏证下》)

六经孔、孟之言,以及传记群籍,理字不多见。今虽至愚之人,悖戾恣睢,其处断一事,责诘一人,莫不辄曰理者。自宋以来始相习成俗,则以理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因以心之意见当之也。于是负其气,挟其势位,加以口给者,理伸;力弱气慑,口不能道辞者,理屈。呜呼,其孰谓以此制事以此制人之非理哉?即其人廉洁自持,心无私慝,而至于处断一事,责诘一人,凭在己之意见,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方自信严气正性,嫉恶如仇,而不知事情之难得,是非之易失于偏,往往人受其祸,己且终身不寤,或事后乃明,悔已无及。呜呼,其孰谓以此制事,以此治人之非理哉?(《疏证下》)

一个人其所以要“任其意见”,是由于“蔽而自智”,是由于“舍情求理”,是由于“以理为如有物”;再加上了势位权力的关系,于是站在支配的地位的,都是合理的,站在被支配的地位的,都是不合理的。东原这番议论,实是精义入神。他并且说过这样一段极沉痛的话:

今之治人者,视古贤圣体民之情,遂民之欲,多出于鄙细隐曲,不措诸意,不足为怪。而及其责以理也,不难举旷世之高节,著于义而罪之。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达之于上。上以理责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胜指数。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疏证上》)

“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这是何等沉痛透骨的话哟!东原不仅替许多卑者幼者贱者发出一种可怜的哀音,而且替他们造出一种反抗的口号。惟其如此,所以他提出“以情絜情”四个字来。他认为所谓理者,不过是“人之常情”,“不言理而理尽于此”。东原一方面以“有而节之”说明“欲”,另一方面又用“以情絜情”说明“理”。“欲”,就自然说,“理”,就必然说;“欲”,指血气,“理”,指心知。他对理和欲的看法是一元的,在下面几段话里可以看得很分明:

人生而后有欲,有情,有知,三者血气心知之自然也。给于欲者,声色臭味也,而因有爱畏。发乎情者,喜怒哀乐也,而因有惨舒。辨于知者,美丑是非也,而因有好恶。声色臭味之欲,资以养其生。喜怒哀乐之情,感而接于物。美丑是非之知,极而通于天地鬼神。声色臭味之爱畏以分,五行生克为之也。喜怒哀乐之惨舒以分,时遇顺逆为之也。美丑是非之好恶以分,志虑从违为之也。是皆成性然也。(《疏证下》)

有是身,故有声色臭味之欲。有是身,而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伦具,故有喜怒哀乐之情。惟有欲有情而又有知,然后欲得遂也,情得达也。天下之事,使欲之得遂,情之得达,斯已矣。惟人之知,小之能尽美丑之极致,大之能尽是非之极致。然后遂己之欲者,广之能遂人之欲;达己之情者,广之能达人之情。道德之盛,使人之欲无不遂,人之情无不达,斯已矣。(《疏证下》)

凡有血气心知,于是乎有欲。性之征于欲,声色臭味而爱畏分。既有欲矣,于是乎有情。性之征于情,喜怒哀乐而惨舒分。既有欲有情矣,于是乎有巧与智。性之征于巧智,美恶是非而好恶分。(《原善上》)

欲、情、知三者,是人类血气心知的一种自然现象。人类既然有了耳目鼻舌等器官,就含有声色臭味等欲望。欲,生于血气心知;有欲,然后有情;有欲,有情,然后有知。三者备,然后欲遂情达。可见东原对心理学上的三分法和二分法,都是不赞成的。他只牢守着一元的观点。东原说:

人徒知耳之于声,目之于色,鼻之于臭,口之于味之为性,而不知心之于理义,亦犹耳目鼻口之于声色臭味也。(《疏证上》)

明理义之悦心,犹味之悦口,声之悦耳,色之悦目之为性。味也,声也,色也,在物而接于我之血气;理义在事而接于我之心知。血气心知有自具之能:口能辨味,耳能辨声,目能辨色,心能辨夫理义。味与声色在物不在我,接于我之血气,能辨之而悦之;其悦者,必其尤美者也。理义在事情之条分缕析,接于我之心知,能辨之而悦之;其悦者,必其至是者也。(《疏证上》)

“味与声色在物不在我,接于我之血气,能辨之而悦之”,这是说明欲;“理义在事情之条分缕析,接于我之心知,能辨之而悦之”,这是说明理。东原以为:欲不可绝,绝欲之害,甚于防川。理非意见,所谓理者,仅不过是情得其平,求其不易之则。譬如他说:

禹之行水也,使水由地中行;君子之于欲也,使一于道义。治水者徒恃防遏,将塞于东而逆行于西;其甚也决防四出,泛滥不可救。自治治人,徒恃遏御其欲,亦然。能苟焉以求静,而欲之翦抑窜绝,君子不取也。君子一于道义,使人勿悖于道义,如斯而已矣。(《原善中》)

以上说明“欲不可绝,绝欲之害,甚于防川”,是对欲说。下面便对理说:

理也者,情之不爽失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疏证上》)

在己与人,皆谓之情。无过情无不及情之谓理。(《疏证上》)

心之所同然,始谓之理,谓之义。则未至于同然,存乎其人之意见,非理也,非义也。凡一人以为然,天下万世皆曰是不可易也,此之谓同然。(《疏证上》)

“情之不爽失”,“心之所同然”,以及“无过情无不及情”,都叫做理。这正是所谓不可易之则。东原对于理和欲的看法,我们已经理解了一个大概,但理和欲相互的关系是怎样呢?东原说:

欲,其物;理,其则也。(《疏证上》)

理者,存乎欲者也。(《疏证上》)

理在欲中,理并不在欲外。有物必有则,所以有欲方有理,这是何等显明的主张。一言蔽之,东原的理欲观是“见理于事”。他说:

物者,事也。语其事不出乎日用饮食而已矣。舍是而言理,非古贤圣所谓理也。(《疏证上》)

理义非他,可否之而当,是谓理义。然又非心出一意以可否之也。若心出一意以可否之,何异强制之乎?是故就事物言,非事物之外别有理义也。有物必有则,以其则正其物。如是而已矣。就人心言,非别有理以予之而具于心也。心之神明,于事物咸足以知其不易之则,譬有光皆能照,而中理者,乃其光盛,其照不谬也。(《疏证上》)

由血气心知而语于智仁勇,非血气心知之外别有智有仁有勇以予之也。就人伦日用而语于仁,语于礼义。舍人伦日用,无所谓仁,所谓义,所谓礼也。(《疏证上》)

东原这种“非事物之外别有理义”,和颜习斋的“见理于事”,是一样的看法。不过东原说得更透彻些。东原并用这种观点,以决定理和欲的地位,一反宋儒以来因袭的说明,以完成并坚实理欲一元论的壁垒。

最后讨论东原对于“知和行”一问题的看法,以作结论。东原说:

凡异说皆主于无欲,不求无蔽,重行不先重知。人见其笃行也,无欲也,故莫不尊信之。圣贤之学,由博学、审问、慎思、明辨而后笃行。则行者,行其人伦日用之不蔽者也。非如彼之舍人伦日用,以无欲为能笃行也。(《疏证下》)

圣人之言,无非使人求其至当以见之行。求其至当,即先务于知也。凡去私不求去蔽,重行不先重知,非圣学也。(《疏证下》)

又说:

然如其质而见之行事,苟学不足,则失在知,而行因之谬。虽其心无弗忠弗信,而害道多矣。行之差谬不能知之,徒自期于心无愧者,其人忠信而不好学,往往出于此。此可以见学与礼之重矣。(《疏证下》)

我们已经知道东原的思想,是重“条理”,重“必然”,那么,他的重学重知的思想,是一个当然的结论。不过东原的思想受王船山思想的影响极大。船山对于知行的看法,是偏于重行的一方面。船山说:“故知先行后之说,非所敢信也。”(《思问录》)现在东原重知,岂不正和船山的看法相反?然则船山和东原二人所持的观点,是否冲突,是我们应该注意的第一点。东原反对宋儒甚力,以为宋儒的思想,是借道于老、庄、释氏。但是宋儒大概是重知的,然则东原重知,和宋儒重知,是否相同,是我们应该注意的第二点。这两点不能说明,那么,我们对东原思想体系的研究,不免留着一个很大的破绽。

二程以下的宋儒,大都看重“读书穷理”,这种思想,到朱晦庵遂达于顶点。不用说,他们的思想是重知,是偏于求知,与晦庵同时在思想上别树一帜的是陆象山。象山反对读书穷理,主张“明心见性”。这种思想,到王阳明遂达于顶点。阳明虽主张“知行合一”,实际上还是站在重知的立场上,不过程、朱从读书入,陆、王从心性入而已。这种重“知”的思想,到清初便发生极大的反动。王船山出,便直截了当地主张重“行”而不重“知”。清初诸大师,都是民族反抗运动的实际行动者,他们深感到知识的空谈误世,所以欲从“行”以矫正之。这种重“行”的精神,到颜习斋遂达于顶点。故习斋之及门弟子李塨,一方面继承其师之实践的精神,另一方面即有“知先行后”的主张,以补充师说之不及。至戴东原时,则对于知行的看法已渐进于圆满成熟的地步。东原重“知”,船山、习斋重“行”,表面上看似冲突,实际上并不冲突。船山处于宋、明以来那种重“知”的氛围之中,要想打破大家重“知”的成见,非简截地标榜一个“行”不可。习斋便极力说明所以重“行”之意。因为在行动中,才能证实理论,所以他主张“见理于事”。这正是习斋对船山思想一个补充。东原则比习斋又进一步。他认为在行动之先,须有一番正确的认识,才可免于冲动、盲动。这样看来,船山的“知先行后之说,非所敢信也”,和习斋的“见理于事”,以及东原的“重行不先重知,非圣学也”,实际上是一贯的思想,是一步一步地补充发展的。我们应该先有了很正确的理论,然后去行动,在行动里面,来证实我们的理论,来运用我们的理论,来发展我们的理论。所以我们一方面要知道:理论只有在行动中,才能证实,离开行动,则无理论之可言。另一方面我们更应当知道:若无理论的准备,则所谓行动,仅为冲动盲动。“知行”的问题,到了清儒手里,才算相当地解决。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这个问题,是船山开其始,习斋扩大之,而完成之者则为东原。东原和船山,对此问题的解说,不但没有冲突,而且正相发明。至宋、明诸儒重“知”,则与东原迥然大异。因为宋、明诸儒是站在“静”的观点上,清儒则站在“动”的观点上,这是不可以相提并论的。不过清儒所谓知,所谓行,换句话说,所谓实践,仍只是个人的实践,谈不上社会的实践,这也许是历史的车轮决定了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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