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颐字正叔,学者称伊川先生。与兄颢幼年同从游于周敦颐,后世称之曰二程,同奉为宋学之正统。两人学问,大体相同。但他们的性格,却绝然有不同处。

其母侯夫人,是一位好读书博知古今的贤女。他们有一时居家在庐陵,屋多怪,家人见有鬼执扇。夫人说:“那是天热呀!”又一天,又说:“鬼在鸣鼓。”夫人说:“给他一椎吧!”如是地镇静应付,后来鬼怪就不见了。二程兄弟,自然受母教的影响也很大。颢为上元主簿,茅山有龙池,其龙如蜥蜴而五色,自昔严奉以为神。颢叫人捕而脯之,别人也就不觉蜥蜴是神了。有人问颐:“常见狮子扑来。”他说:“你再见便伸手捉。”其人屡捉不获,后遂不再见有狮。但侯夫人也早知他们兄弟前途之不同。

有一次,他们随侍父宿僧寺,颢行右,颐走左,随从都跟右边走,只颐一人在左边。颐也自知其姿性,他说:“这是某不及家兄处。”颢和易,颐严重,故人乐近颢,远避颐。有人请颐啜茶观画,他拒绝了。他说:“吾生平不啜茶,亦不识画。”韩维是二程老前辈,有一次,约他们到颍昌,暇日游西湖。韩维叫诸子随侍,有人言貌稍不庄敬,颐回头厉声说:“汝辈从长者行,敢这样笑语!韩家孝谨家风何在!”维立时把那一群年轻小伙子赶了。朱光庭去看颢,对人说:“某在春风中坐了一月。”游酢杨时见颐,正值其瞑目静坐,二人立侍不敢去。久之,颐回顾,说:“天黑了,回宿舍吧!”游、杨才辞退,时门外大雪,已下了一尺深。颢曾说:

异日能使人尊严师道者,吾弟也。若接引后学,随人才而成就之,则予不得让焉。

时人都说:“颢和粹之气盎于面背,但颐则接人以严毅。”哲宗曾擢颐当崇政殿说书,他以布衣一跃为帝师,还是照样庄严持守,不少假借。仁宗时惯例,皇帝坐着,讲官立侍。王安石始争要坐着讲,颐也争要坐着讲。时文彦博元老重臣,遇事侍立终日。或问颐:“君之严,孰如文彦博之恭?”颐道:“彦博四朝大臣,事幼主,不得不恭。吾以布衣职辅导,亦不得不自重。”有一天,讲罢了,还没退,皇帝在园中折一柳枝,给颐见了。颐说:“这是春天万物发生之时,皇上不该无故摧折新生。”因此哲宗由怕他而讨厌他。人家说:“程颢司马光语,直是道得来。颐和司马光,讲着一天话,无一句相合。”苏轼更和颐性气不相合。史称:

伊川在经筵,士人归其门者甚盛,而先生亦以天下自任,议论褒贬,无所顾忌。时子瞻在翰林,有重名,一时文士多归之。文士不乐拘检,迂先生所为,两家门下迭起标榜,遂分党为洛、蜀。

朱熹的《伊川年谱》里,还保留着当时许多琐事。其一云:

明堂降赦,臣僚称贺讫,两省官即往奠司马光。颐言曰:“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岂可贺赦才了却往吊丧?”坐客有难之者,曰:“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却不言歌则不哭。今已贺赦了,却往吊丧,于礼无害。”苏轼遂以鄙语戏程颐,众皆大笑。结怨之端自此始。

又一则云:

国忌行香,伊川令供素馔。子瞻诘之曰:“正叔不好佛,胡为食素?”先生曰:“礼居丧不饮酒,不食肉。忌日,丧之余也。”子瞻令具肉食,曰:“为刘氏者左袒。”于是范醇夫辈食素,秦、黄辈食肉。

又一则云:

旧例,行香斋筵,两制以上及台谏官设蔬馔。然以粗粝,遂轮为食会,皆用肉食。元祐初,程正叔为崇政殿说书,以食肉为非是。议为素食,众多不从。一日,门人范醇夫当排食,遂具蔬馔。内翰苏子瞻因以鄙语戏正叔,正叔门人朱公掞辈衔之,遂立敌。是后蔬馔亦不行。

苏轼奏状,甚至谓“臣素疾程某之奸,未尝加以辞色”。这些全是琐事,两面都有不是处。但后人说到道学先生理学家,无意中便把程颐作代表。一辈人讨厌道学,也还是当时苏轼和秦、黄辈见解呀!

他晚年因党论削籍,远窜涪州。后再隶党籍,并尽逐其学者。四方学者,犹相从不舍。颐曰:“尊所闻,行所知,可矣,不必及我门。”

颢五十四岁卒,颐享高寿,至七十五。他把其兄所说,有发挥,亦有补充,对宋学贡献实极大。若使没有颐,洛学或许便中衰,程颢也会像周敦颐,其道不大传。明儒刘宗周曾说:

小程子大而未化,然发明有过于其兄。

朱熹极推尊颐,说:

明道宏大,伊川亲切。

大抵颢之教人,侧重在如何修养自己的心,颐对此极多阐述,更添进许多实际的治学方法,教人如何获得知识。他说:

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

首句是颢教人的宗旨,次句是颐添入了。他又说:

若只守一个敬,不知集义,却是都无事也。且如欲为孝,不成只守一个孝字,须是知所以为孝之道。

孝不仅要有孝之心,还该有孝的知识呀!知为孝之道便是“集义”,也便是“致知”。

问:“人敬以直内,气便充塞天地否?”曰:“气须是养,集义所生。积习既久,方能生浩然气象。人但看所养如何。养得一分便有一分,养得二分便有二分。只将敬,安能便到充塞天地?”

这分明在补充颢所说。因此,他才将养气养心工夫都绾合到“致知”上。他又说:

须是知了方能行。若不知,只是觑了尧,学他行事,无尧许多聪明睿知,怎生得如他?

又说:

未致知,怎生得行?勉强行者,安能持久?除非烛理明,自然乐循。

他又说:

知有多少般数,煞有深浅。向亲见一人,曾为虎所伤,因言及虎,神色便变。旁有数人,见他说虎,非不知虎之猛可畏,然不如他说了有畏惧之色。盖真知虎者也。学者须是真知,才知得,便是泰然行将去。某年二十时,解释经义,与今无异,然思今日觉得意味与少时自别。

这些话,精神还极像颢,他主从亲身实践上求知,即是颢所谓“自家体贴”,但他说得更分明。他又说:

人之一身,尽有所不肯为。若士者,虽杀之,使为穿窬,必不为。其他事未必然。执卷者莫不知说礼义,王公大人,皆能言轩冕外物。及其临利害,则不知就义理,却就富贵。如此者,只是说得,不实见。

所以他说:

人只是要一个知见难。人既能知见,岂有不能行?一切事皆所当为,不待着意做。才着意做,便有个私心。只一点义气,能得几时了?

普通人也懂得义气,知道这事该如此做,因此他也着意如此做,其实还是勉强,是私心要合义,却并不是真知。所以他又说:

闻见之知,非德性之知。物交物,则知之,非内也。今之所谓博物多能者是也。德性之知,不假见闻。

不假见闻,便要内心自己觉悟。我们若从他这些话,接着明儒王守仁之良知学,正是接得上。但颐并不推本到“良知”,这就形成了下面程朱与陆王之分歧。

问:“学何以至有觉悟处?”曰:“莫先致知。能致知,则思一日而愈明一日,久而后有觉也。学无觉,则何益矣,又奚学为?思曰睿,睿作圣,才思便睿,以至作圣,亦是一个思。”故曰:勉强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

据他说:致知工夫在思,思始能有觉悟,有觉悟始是学。能用思,能有觉悟,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并不是不要闻见。但闻见之上更有一番重要工夫则是思。他说:

人思如泉涌,汲之愈新。

又曰:

思曰睿,思虑久后睿自然生。若于一事上思未得,且换别一事思之,不可专守着这一事。盖人之知识,于这里蔽着,虽强思亦不通也。

他又说:

欲知得与不得,于心气上验之。思虑有得,中心悦豫,沛然有裕者,实得也。思虑有得,心气劳耗者,实未得也,强揣度耳。

揣度还是在闻见上求知,悦豫则在德性上真知。知之真得与不真得,便在这上分。“闻见之知”,物交物,引而愈远,故觉心气劳耗。“德性之知”,乃此心知得义理,义理即吾性分以内事,故觉中心悦豫。颢讲“敬”要和乐,颐讲“知”要悦豫,仍皆可自己体贴得。

他之所谓“思”,用古籍说之,亦即是“格物”。他说:

随事观理,而天下之理得矣。君子之学,将以反躬而已矣。反躬在致知,致知在格物。

格物与物交物不同。物交物则引而愈远,只是闻见。格物则有一限制,物与身接,其间有一理,此理则合内外,为我德性中所固有。所以说:

致知在格物,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因物而迁,迷而不悟,则天理灭矣。故圣人欲格之。

可见他讲“格”字有“限制”义。不要因物而迁,愈引愈远,要限制在物与我之相交点,而自明我德性所固有之理,则便非舍了德性而专求明物理。所以说:

欲思格物,则固已近道矣。是何也,以收其心而不放也。

可见格物不是放我心去随着物,乃是限制在物上穷其理,而此理则仍不外于在我之德性。故他又说:

观物理以察己。

如何叫“观物理以察己”呢?

问:“观物察己,还因见物反求诸身否?”曰:“不必如此说,物我一理,才明彼,即晓此,合内外之道也。”

可见格物穷理,乃穷此物我、内外合一之理,并非离去我而外穷物理。

问:“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莫是上下一理否?”曰:“到这里只是点头。”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浑是率性。颢尝说:“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这便是才明彼,即晓此,便是格物。颢又云:“子厚观驴鸣,亦谓如此。”这亦是格物。观驴鸣可悟驴之生气与生理,此是驴之性。因于驴性,可悟己性。颢又说:“观雏鸡可以识仁。”这也是格物。雏鸡一片生趣,便知人心也如是。颢又观池盆中小鱼,说:“欲观万物自得意。”池盆中小鱼如何般自得,即如自己心气自得时意味。如是观物,便观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盈天地间,生趣洋溢,活泼泼地,一片天机。所谓“静观万物皆自得”,这即是天理。到此便已是天理由自家体贴到了,便知道自己也是活泼泼地,如是便豁然贯通,便是自得,便是明天理。

如上所说,可见颐之所谓“格物穷理”者,并不如近代人观念,认为所穷在物理。他之所穷,则仍是颢之所谓“天理”,只是欲穷性之理。所以说:

性即理也。

由此看去,颢主敬,颐格物,在学脉上仍是一事,并无二致。只颐把颢说的再补充了其向外的一面。所以说:

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合内外之道也。

我们也可说,性之理即义理。若用近代人术语说,颐所欲穷者,仍是人文世界之理,即性理,或义理;而非自然世界之理,即专限于物理。

我们明白了这一层,便可说明为何二程兄弟早年从学于周敦颐,并受其极深之影响,而他们自述学问渊源,只肯说是自家体贴出未,却从不承认,并从不提到周敦颐。因敦颐《太极图说》,乃远从自然界推演到人文界。而张载正蒙》,二程也屡屡批评,总说其是“考索所得,非明睿所照”。换言之,则此等仍是“见闻之知”,而非“德性之知”。后人误认颐所谓格物穷理者,也如他自己所看不起的所谓考索般,那就错了。

二程与邵雍交游最密,但雍学问途径,二程也不喜欢。相传有一段故事:

一日雷起,(邵雍)谓伊川曰:“子知雷起处乎?”伊川曰:“某知之,尧夫不知也。”先生愕然,曰:“何谓也?”曰:“既知之,安用数推之?以其不知,故待推而知。”先生曰:“子云知,以为何处起?”曰:“起于起处。”先生咥然。

可见颐对物理研穷,认为是身外事,殊不感兴趣。他之所谓格物穷理,所谓“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有贯通处”,并非贯通在物理世界上,并非贯通在如周、邵、张三家之宇宙论之上,而仍是贯通在吾之心,贯通在性理上。所以他说:

心欲穷四方上下所至,且以无穷置却,则得。若要真得,直是体会。

“体会”即是体贴,须以吾心作主,须是“鞭辟近里”,并不是要穷索四方上下。若要去穷这四方上下,实在也无穷,穷不尽,穷不透,故说:“置却即得”。

但我们也莫疑心二程学问门径规模太狭了。当知当时老、释,也各有他们一套广大玄深的宇宙论,周、邵、张诸人想另来一套,所争异同还是差不远。现在是要排释、老,复儒学,两者间所争,一则以人文界为主,一则以自然界为主。人文界之所异于自然界者,在其有生气,有生理,有生命。心是有生气生理生命之心,性也是有生气生理生命之性。二程再不从宇宙无生命界转入生命界,来纡回这一条漫长而无准的路。他们主张直从生命界教人当下认取。他们只想从生命界再推扩到无生命界。窗前草,池盆中鱼,驴之鸣,雏鸡之啄,鸢之飞,何一非生命?何一非活泼天机?何一非性?又何一非宇宙之神与化?由此大自然中一切生命真理,体贴出吾心吾性中所禀所具之生命真理。这一层,却是儒释真疆界。这还是颢所谓“鞭辟近里”,并不是把学问规模范围缩小了,弄狭了。只因颐天性较严肃,但他讲学宗旨,还是和颢差不多。

他所欲穷之理,既然是性理,是一种有生命有生气之理,则自然会注意到人心之一切喜怒哀乐,注意到人之情。

问:“喜怒哀乐出于性否?”曰:“固是。才有生识,便有性,有性便有情,无性安得情。”又问:“喜怒哀乐出于外,如何?”曰:“非出于外,感于外而发于中也。”问:“性之有喜怒,犹水之有波否?”曰:“然。湛然平静如镜者,水之性也。及遇沙石或地势不平,便有湍激。或风行其上,便有波涛汹涌。此岂水之性哉!人性中只有四端,又岂有许多不善的事。然无水安得波浪,无性安得情也。”

他又说:

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

我们若把这两条合看,气只如湍激和波涛,性便是那平静之水。求水之平静,便该养。

苏季明问:“中之道与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同否?”曰:“非也。喜怒哀乐未发,是言在中之义,只一个中字,但用不同。”或曰:“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可乎?”曰:“不可。既思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之,又却是思也。既思,即是已发,便谓之和,不可谓之中也。”又问:“吕学士言:当求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信斯言也,恐无着摸,如之何而可?”曰:“看此语如何地下。若言存养于喜怒哀乐未发之时则可,若言求中于喜怒哀乐未发之时则不可。”又问:“学者于喜怒哀乐发时,固当勉强裁抑。于未发之前,当如何用功?”曰:“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怎生求?只平日涵养便是。涵养久,则喜怒哀乐自中节。”或曰:“有未发之中,有既发之中?”曰:“非也。既发时,便是和矣。发而中节,固是得中,只是将中和来分说,便是和也。”

窗前之草,池盆中之鱼,驴之鸣,雏鸡之啄,鸢之飞,一切莫非活泼天机。但人为万物之灵,有时却转失了天机。高级生命有时似乎转不如低级生命般能自然而中节。喜怒哀乐,鸢鱼鸡驴不见时常有,有亦不为害。人则多为喜怒哀乐困了。失却天地之和,即已违背了天地间生理与生趣。但人不该抹杀喜怒哀乐,或仇视喜怒哀乐,不该认为性善而情恶,不该因怕情,连带怕性,要求无生,趋向寂灭。人该在喜怒哀乐上求其不失和之理与和之气,便该求喜怒哀乐之发而皆中节。但喜怒哀乐一发,便早见是和或不和了,在这上无从下工夫。若仅从失和了要它和,总不如在其未发时下工夫,使之发而皆中节,发而无不和。但喜怒哀乐未发时,尚不见有喜怒哀乐,又如何下工夫呢?程颐说:“喜怒哀乐未发时,心上浑无喜怒哀乐,但喜怒哀乐却浑然全在里。”所以说:

冲漠无朕,万象森然已具。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如百尺之木,自根本至枝叶,皆是一贯。不可道上面一段是无形无兆,却待人旋安排引出来,教入涂辙。既是涂辙,却只是一个涂辙。

这一段陈义甚精湛。他的意思,教人在此冲漠无朕上涵养,但不要安排。安排上的是“闻见之知”,涵养出来的是“德性之知”。人若能在喜怒哀乐未发时,好好地存养,便自能发而皆中节。他又说:

君子庄敬日强,安肆日偷。常人之情,才放肆则日就旷荡,才检束则日就规矩。

庄敬是存养时体段。他的话,说来说去,在其大本大原上,还是和其兄一般。只在“涵养须用敬”之外,再添上“进学在致知”。又在“涵养须用敬”之上,再添入“未发之中”一节。这些处,都见他说得比颢更精密。所以他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静坐也只是无事时,喜怒哀乐未发时一种庄敬存养。他又说:

人之于仪形,有是持养者,有是修饰者。

修饰是安排,教入一涂辙,持养才是体会到真体段,真气象。

总之,二程兄弟,都在人的实际生活上,内心真经验上来指点人,教人在修养上自己寻向前。他们的精神,已脱离了书本经典,言语注释,玄思冥想,理论安排。他们主张心与道一致,身与道一致。他们可以说是两位大心理学家。他们是以心教心,以身教身,以生活教生活,这真是人生之大导师。因此后人才推奉他们为宋学之正统,推奉他们为道学先生理学家标准的代表。他们都不注重在著作上,程颢只留些语录和短文,颐稍扩充,又颇侧重到“致知”一面去,他著有一部《易传》,这是他毕生精心结撰的唯一著作了。他们对人心修养上种种指点的话还很多,可惜这里不便再详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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