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之教,简易直接,一提便醒,固是不二法门。然曰吾有是良知而已具足矣,无待修证,是又与于自欺之甚者也。阳明以良知喻舟之有柁,最为确切。顾柁虽具而不持,则舟亦漂泊不知所届耳。修证之功有三:曰存养,曰省察,曰克治。三者一贯,而存养为之源。述存养第四。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记·大学》)

《集注》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受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因其所得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

公都子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孟子曰:“从其大者为大人,从其小者为小人。”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者,或从其小者,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孟子》)

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丧其良心者,亦由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及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又牿亡之矣。牿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此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孟子》)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孟子》)

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

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孟子》)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诸左右逢其原。(《孟子》)

治之要,在于知道。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一而静。心未尝不臧(按:古“藏”字)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满也,然而有所谓一;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按:义同彼)一害此一,谓之壹。心卧则梦,偷则自行(按:此言偷惰之时则心驰骛也,即《孟子》所谓放心),使之则谋(按:此言用之则能思虑也),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按:此言梦寐时及事物繁剧接构时,不以乱其智慧也),谓之静。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凡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吾虑不清,则未可定然否也。冥冥而行者,见寝石以为伏虎也,见植林以为后人也(按:言疑有人随其后也)。冥冥蔽其明也,醉者越百步之沟,以为蹞步之浍也;俯而出城门,以为小之闺也,酒乱其神也。厌目而视者,视一以为两;掩耳而听者,听漠漠以为汹汹,势乱其官也。从山上望牛者以为羊,而求羊者不下牵也,远蔽其大也。从山下望木者,十仞之木若箸,而求箸者不上折也,高蔽其长也。人心譬如槃水,正错(按:音措,义同置)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须眉而察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故导之以理,养之以清,物莫之倾,则足以定是非决嫌疑矣。小物引之,则其正外易;其心内倾,则不足以决庶理矣。(《荀子·解蔽篇》)

【启超谨按】以上抄孔、孟、荀之言关于存养者,其解释俟诸下方。

【启超又按】宋、明儒不喜称道荀子,然荀子固孔学正传也。即如此文,言心理之现象及养心之不可以已。宋明儒千言万语,未或能外之,故今具录以冠本章之端。

学在知其所有,又在养其所有。(程明道)

若不能存养,只是说话。(程明道)

涵养到著落处,心便清明高远。(程明道)

须是大其心使开阔,譬如为九层之台,须大做脚始得。(程明道)

吾曹常须爱养精力。精力稍不足则倦,所临事皆勉强而无诚意,接宾客语言尚可见,况临大事乎?(邢和叔恕。和叔,二程门人也)

吕与叔尝言患思虑多不能驱除。曰:“此正如破屋中御寇。东面一人来未逐得,西面又一人至矣。左右前后,驱除不暇。盖其四面空疏,盗固易入。人无缘作得主定,又如虚器入水,水自然入;若以一器,实之以水,置之水中,水何能入来?盖中有主则实,实则外患不能入,自然无事。”(程伊川)

思虑要简省,烦则所存都昏惑。(张横渠)

心清时常少,乱时常多。其清时即视明听聪;四体不待羁束,而自然恭谨。其乱时反是。如此者何也?盖用心未熟,客虑多而常心少也。习俗之心未去,而实心未全也。有时如失者,只为心生;若熟后自不然。当存其大者,存之熟后,小者可略。(张横渠)

程子言整齐严肃则心便一,一则自无匪僻之干。此意但涵养久之,则天理自然明。今不曾做得此工夫,胸中胶扰驳杂,如何穷得理。(朱晦翁)

涵养是主人翁,省察是奴婢。(陆象山)

人须整理心下,使教莹净常惺惺地方好,此敬以直内工夫也。嗟夫!不敬则不直,不直便昏昏倒了。万事从此隳,可不惧哉!(吴康斋)

身心须有安顿处,若无安顿处,则日惟扰扰于利害中而已。(吴康斋)

人收敛警醒,则气便清,心自明。才惰慢,便昏瞆也。(胡敬斋)

常沉静则含蓄义理,而应事有力。(薛敬轩)

学者须先理会气象,气象好时,百事自当。(陈白沙)

学者须收敛精神,譬如一炉火,聚则光焰四出,才拨开便昏黑了。(夏东岩)

学者要使事物纷扰时,常如夜气一般。(王阳明

吾辈通患,正如池面浮萍,随开随蔽;未论江海,但在活水,浮萍已不能蔽。何者?活水有源,池水无源。有源者由己,无源者从物。故凡不息者有源,作辍者皆无源故耳。(王阳明)

闲时能不闲,忙时能不忙,方是不为境所转。(王龙溪)

学有可以一言尽者,有不可以一言尽者。如收敛精神,并归一处,常令凝聚,能为万物万事主宰。此可一言而尽,亦可以一息测识而悟。惟夫出入于酬应,牵引于情思,转移于利害,缠固于计算,则微暧万变,孔窍百出。非坚心苦志,持之岁月,万死一生,莫能几及也。(罗念庵)

向人说得伸写得出解得去,谓之有才则可,于学问丝毫无与也。学问之道,须于众人场中,易鹘突者,条理分明,一丝不乱。此非平日有涵养镇静之功,小大不疑,安能及此。(罗念庵)

果能收敛翕聚,如婴儿保护,自能孩笑,自能饮食,自能行走,岂容一毫人力安排?试于临民时验之,稍停详妥帖,言动喜怒,自是不差。稍周章忽略,便有可悔。从前为良知时时见在一句误却,欠却培养一段功夫。培养原属收敛翕聚。甲辰夏,因静坐十日,恍恍见得,又被龙溪诸君一句转了。总为自家用功不深,内虚易摇也。《孟子》言有怵惕恻隐之心,由于乍见,言平且好恶与人相近,由于夜气所息,未尝言时时有是是心也。末后四端须扩而充之,自然火然泉达,可以保四海。夜气苟得其养,无物不长。所以须养者,缘此心至易动故也。未尝言时时便可致用,皆可保四海也。扩充不在四端后,却在尝无内交要誉恶声之心,所谓以直养也。养是常息此心,常如夜之所息,如是则时时可似乍见与平旦时,此圣贤苦心语也。阳明拈出良知,上面添一“致”字,便是扩养之意。良知“良”字,乃是发而中节之和。其所以良者,要非思为可及。所谓不虑而知,正提出本来头面也。今却尽以知觉发用处为良知,至又易“致”字为“依”字,则是只有发用无生聚矣。木常发荣必速槁,人常动用必速死。天地犹有闭藏,况于人乎?是故必有未发之中,方有发而中节之和;必有廓然大公,方有物来顺应之感。平日作文字只谩说过去,更不知未发与廓然处何在?如何用功,诚鹘突半生也。真扩养得,便是集义,自浩然不夺于外。此非一朝一夕可得。然一朝一夕,亦便小小有验,但不足放乎四海。譬之操舟,舵不应手,不免横撑直驾,终是费力。时时培此,却是最密地也。(罗念庵)

吾人于一日十二时中,精神意志皆有安顿处,方有进步处。(耿天台)

涵养要九分,省察只消一分。若没涵养,就省察得,也没力量降伏那私欲。(吕心吾)

涵养不定的,自初生至盖棺时,凡几变。即知识已到,尚保不定毕竟作何种人。所以学者要德性坚定。到坚定时,随常变穷达生死,只一般。即有难料理处,亦能把持。若平日不遇事时尽算好人,一遇个小小题目,便考出本态。假遇著难者大者,知成个什么人?所以古人不可轻易笑,恐我当此,未便在渠上也。(吕心吾)

人到生死不乱,方是得手。居常当归并精神一路,毋令漏泄。(唐凝庵鹤征)

人要于身心不自在处,究竟一个著落,所谓困心衡虑也。若于此蹉过,便是困而不学。(高景逸攀龙)

谋国者,固本自强而外患自戢;治病者,调养元气而客邪自散。若独思御患,则御之之术,即患所生。专攻客邪,则府脏先伤,而邪传不已。礼已复而己未尽克,其以省察克治自易,克己而不复礼,其害终身不瘳。(王船山夫之)

【启超谨按】以上所抄,凡以明存养之功之不可以已也。约而举之,凡有五要:

一、有存养之功则常莹明,无之则昏暗。如明镜然,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则念虑之发,事物之来,吾皆灼然见其本相而应之无所于瞀。夫良知固尽人所生而有者也,然能受良知之用者,万不得一。何也?则本体不莹故也。譬彼病目,见空中华;空本无华,以目病故。故研朱可以成碧,指鹿可以为马。若徇其曀昧者而认为良知之作用,其误谬将不可纪极。夫心理学上有所谓幻觉者,其原因由来复之念端,与当境之知觉和合,有误而生。荀子所谓见寝石以为伏虎,见植林以为后人,此人类普通性质所同有。凡此之类,与梦之原理相通。《列子》所称“席带而寝则梦蛇,飞鸟衔发则梦飞”,是其理也。然此幻觉所由起,必以内心所种为远因,而以外境所触为近因。郑人相惊以伯有,其心中先有畏伯有者存也。齐襄见豕而以为公子彭生,其心中先有畏彭生者存也。皆有他物以障其明,然后幻生焉。不先除此障,而欲幻之不起,其道无由。《列子》又称“至人无梦”,何以能无梦?本心常莹,而幻不侵也。夫幻之误人,岂徒前此所举诸实例诸小节而已。如人有生必有死,死固无可畏者,而何以皆畏之?幻觉故也。富贵利禄,不过供吾耳目口体短期之快乐。耳目口体,物而非我(下文言之),吾何为自苦而乐彼物?富贵利禄,无可恋者,而何以皆恋之?幻觉故也。夫畏其无可畏者,而恋其无可恋者,此与豕之本无可怖,而齐襄怖之,则何以异也?故吾人终其身醉梦于此幻觉场中,而无一时清醒白地,可怜孰甚焉!而存养云者,则使吾心常惺惺不昧,而此幻觉无从入也。此自得之道也,若语其应用,则吾辈生文明大开之今日,社会之事物千复万杂,非智慧增进,不足以察其变而穷其理,研其几而神其用。无论读书治事,皆恃此一点灵明以钥之。以幻觉读书,何以能排旧见而悟真理?以幻觉治事,何以能应时势而蕲成功?是犹无土地资本劳力,而欲殖富也。由此言之,存养者,非徒德育之范围,而又智育所必当有事也。

二、有存养之功则常强立,无之则软倒。《记》称“庄敬日强,安肆日偷”,其言精绝。盖深明夫心理与生理之关系然也。生理学家言:吾人脑中,有一种无价之宝,名曰爱耐卢尼,实一切活力之本营。吾人所以能研究新理想,担荷大事业者,皆于此物焉赖此物者,不爱惜之不可,不爱惜则妄消耗之于无用之地,而其原力日以减杀;太爱惜之又不可,太爱惜则又厝置之于无用之地,而本能无从发达(生物学家言:凡生物之官体,久废不用者则渐失其本能。如人类本有腮,男子本有乳,皆以不用而渐无之。野蛮人口齿大,愈文明则愈小。诸如此类,其例不胜枚举)。故吾辈当常使此爱耐卢尼运用有节,而适得其宜。夫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者,此厝置之于无用之地者也,故陆子曰:“精神不运则愚,血脉不运则病。”曾文正曰:“精神愈用则愈出,阳气愈提则愈盛。”此皆与日强日偷之理相发明者也。虽然,彼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者,其心卒不能无所寄顿,不寄顿于有用,则寄顿于无用耳,故无数闲思杂念,刻刻相与为缘,而其消耗此爱耐卢尼,反漫无节制,神经甚疲,而不能自振。观夫悲秋之士,怀春之女,终日多愁多病,睹一切景物,皆若甚无聊赖;度一刻光阴,皆若甚难消遣。卒至体质日以羸弱,志气日以消沉,凡此皆其滥费此爱耐卢尼之证也。由此言之,存养者,非徒德育之范围,而又体育所必当有事也。

三、有存养之功则常整暇,无之则纷扰。治者吉事也,乱者凶事也。治乱之象,非徒于国有之,于家有之,即身心亦然。人而为乱人,则人格已丧失,而无所余矣。起居无节,言语无序,身之乱也;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心之乱也;然必有心乱而后有身乱。故欲治其身,亦先治其心而已。英儒边沁以苦乐为善恶之标准,在近世哲学界称一新发明焉。然真苦真乐,必不存于躯壳,而存于心魂。躯苦而魂乐,真乐也;躯乐而魂苦,真苦也。吾侪试自验吾心魂最乐之时,当有数境:其一步旷野,吸新空气,观杂花芳草,欣欣有生意;或乘海船,御天风,听海涛,翛翛有出尘之想。当此之时,心魂最乐。其一与二三个素心人,促膝论学或论事,论锋针接。当此之时,心魂最乐。其一读书穷理,忽然有悟有得。当此之时,心魂最乐。其一运动躯体,勤劳之后,恬然放下。当此之时,心魂最乐。凡诸此境界,尽人所间有,而不能常有。当其有之,乐莫甚焉。其所以然者,则以此一刹那顷,忽举吾心魂,超然于尘网之外,胸中无一杂念以渣滓于其间也。反是而其最苦者,则家人之聒噪,恶客之杂遝,利害之计较,得失之营注。虽形骸之欲,或甚纵然自满,而心中无限困衡烦恼。此极端苦乐之两境,无论何人,内自审之,莫不皆然也。然则乱其心而不知治者,终身为僇民而已。此以言其自得也。若语于应用,则吾辈既非厌世者流,不得不接事物。志愿愈大,其所接事物愈多。若非有道焉自约其心理,使有秩序,则如统百万之众,而无主帅,号令棼如,安得不溃。故凡遇事张皇而丧其所守者,皆乱之为害也。

四、有存养之功则能虚受,无之则闭塞。心理如明镜然,惟无一象,故能受万象。吾辈之为学,欲进其学也。欲进其学,则不得不求理想之日新(横渠所谓濯去旧见,以来新知)。吾辈之治事,欲善其事也。欲善其事,则不得不求条理之晰备。而此二者,非胸次洞然无芥蒂,则其效不可见。善夫吾友蒋智由氏之言也曰:吾人意识之区域,若有一种之观念占领,则他观念无发生之机。譬有一忧虑之事不能解释,其时意识之区域,皆为此忧虑所充满,而他观念皆在所摈拒之列,而意识区域之占领,又有二种:一单一之占领,一杂多之占领。单一占领者,如爱慕一物,念念不能舍是也;杂多占领者,驰骛纷扰散乱集沓之心是也。故必先清净其心,无逐于外缘,无纷于内扰,使意识之区域,洞洞然不储一物,而后理境上之观念生焉,鸢飞鱼跃,自呈活泼之机。此即荀子所谓“不以所已藏,害所将受”也。由此言之,吾辈苟不欲活用此学以济天下,则亦已耳,苟其欲之,则洁除心地之一层工夫,安可以不致力也。

五、有存养之功则常坚定,无之则动摇。孟子之得力,在“不动心”,而其工夫在“养吾浩然之气”。夫天下未有风吹草动,毫不自主,而能任大事者也,虽然,不动心之义,言之似易,能之实难。富贵、贫贱、威武、造次、颠沛、利害、毁誉、称讥、苦乐,种种外境,客贼相乘,不夺于此,则夺于彼。吾侪试默数数年来,所见朋辈中,有昔者共指为志士,谓前途最有希望者,而今已一落千丈,比比皆是。岂必其人立身伊始,即自定此欺饰之局?谓不过欲为此以钓数寒暑间之名誉也。彼其受外界之刺激,不知不觉而为之奴隶。其堕落也,其纯不能自由者也。吾自审根器能厚于彼辈者几何?吾今者未入社会,未受刺激,尚薾然能自保。一旦与彼辈处同一之境遇,则化之矣!就使吾根器稍优于彼辈,即与彼辈处同一之境遇,未必化之。虽然,又当知彼辈所处之境遇,非其刺激之最大者也,客贼之相胁迫也无穷。语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甲关既过,又有乙关;乙关既过,又有丙关;如是相引,以至无垠。使吾他日所遇可歆可怖可厌之境,有稍甚于彼辈者,吾能无变乎?浸假又有远甚于彼辈者,吾卒能无变乎?庄生曰:“与接为构,日与心斗。”吾人终其身皆立于物我剧战之地位(以己身对于他人之身,则己身为我而他人为物;以己之心灵对于己之躯壳,则心灵为我而躯壳为物。故言“我”者有广义之我,有狭义之我。此文之“我”,即指其狭义者。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上“物”指社会种种外境界,下物指耳目之官以心灵之我对之,则两者皆物也。此文之“物”兼指两种物而言),而能得最后之战利者,千无一焉。吕心吾所谓:“勿轻易笑人,恐我当此,亦未便在渠上。”诚警策之言也。然则胜利之道奈何?兵法曰:“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又曰:“毋恃敌不来,恃我有以待之。”今世之谋国者,持武装平和主义,务扩充军备,使其力有余于自卫。然后一切外患,无取于慑。夫治心之道,亦若是则已耳。小程子之言曰:“中有主则实,实则外患不能入。”是其义也。夫意识之区域,苟有一种之观念占领,则他观念无从发生,夫既言之矣。然为恶观念所占领,则善观念固无从发生;为善观念所占领,则恶观念亦无从发生,其比例正同。由前之说,所谓虚而后能受也,以廓清恶念,为容纳善念之地也;由后之说,所谓实而后能主也,以保持善念,为拒绝恶念之功也。两者交修而互相成也。夫所谓善念恶念之界说何也?念端之属于能动者,则为善念(能动者,我自欲如此,则如此能力在我也)。其属于受动者,则为恶念(受动者,此种念端吾明知其不可发,而为外境所夺,不能自制也)。时时立于能动之地位,是曰主人;时时立于受功之地位,是曰奴隶。时而能动,时而受动,间杂错出,则出入于主奴之间,而易堕于奴。日兢兢焉保持此能动之资格,拳拳服膺而勿失,然后不退转之旨,乃可得而几也。

以上五义,略举之而未能尽也。要之,吾辈之生命,本躯壳与心魂二者和合而成,虽谓一人而有二种之生命可也。此二种之生命,苟缺其一,则人格倏已消灭。躯壳之生命,日必有以养之。一日不食而疲,三日不食而病,七日不食而死矣。心魂之生命,何独不然?毋恃我有美质,而谓功力之可以已也。虽有壮躯,而饔飧必不可废;虽有良知,而存养必不可怠。古今中外哲人,莫不拳拳焉。以此为第一大事,学者慎勿以“迂腐”二字抹倒之,坐戕其生命之一种,而不自爱也。

【启超谨按】既明存养工夫之紧要,今当次述其用功之法。先哲所标,大率以主敬主静两义为宗派。以启超绎之,尚有主观之一法门。佛教天台宗标止观二义,所谓主静者,本属于止之范围;而先儒言静者,实兼有观之作用。必辅以观,然后静之用乃神。故今类抄之,以为存养之三纲。

修己以敬。(《论语》)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论语》)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论语》)

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论语》)

居处恭,执事敬。虽至夷狄,不可弃也。(《论语》)

毋不敬,俨若思。若夫坐如尸,立如斋。(《记·曲礼》)

致礼以治躬则庄敬,庄敬则严威。外貌斯须不庄不敬,而易慢之心入之矣。(《记·乐记》)

【启超谨按】此古代主敬派之存养说也。孔子言存养,率以敬为主。

一敬可以胜百邪。(程明道)

毋不敬可以对越上帝。(程明道)

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程伊川)

入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程伊川)

只是严肃整齐,则心便一,一则自无非僻之干。此意但涵养久之,天理自然明白。(程伊川)

《记》中说君子庄敬日强,安肆日偷。盖常人之情,才放肆则日就旷荡,才检束则日就规矩。(程伊川)

懈心一生,便是自暴自弃。(程伊川)

正心之始,当以己心为严师。凡所动作,则知所惧。如此一二年间,守得牢固,则自然心正矣。(张横渠)

以敬为主,则内外肃然,不忘不助而心自存。不知以敬为主,而欲存心,则不免将一个心把捉一个心。外面未有一事时,里面已有三头两绪,不胜其扰也。就使实能把捉得住,只此已是大病。况未必真能把提得住乎?(朱晦翁)

“敬”字似甚字?却甚似个“畏”字。不是块然兀坐,耳无闻,目无见,全不省事之谓。只收敛身心,整齐纯一,不惩地放纵,便是敬。(朱晦翁)

截断严整之时多,则胶胶扰扰之时少。(朱晦翁)

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上帝临汝,无贰尔心;战战兢兢,哪有闲管时候?(陆象山)

吾心才欲检束,四体便自悚然矣。外既不敢妄动,内亦不敢妄思,交养之道也。(魏庄渠)

无事时得一“偷”字,有事时得一“乱”字。(刘蕺山)

小人只是无忌惮,便结果一生。《大学》言闲居为不善。闲居时有何不善可为?只是一种懒散精神,漫无著落,便是万恶渊薮,正是小人无忌惮处,可畏哉!(刘蕺山)

“懒散”二字,立身之贼也。千德万业,日怠废而无成;千罪万恶,日横恣而无制。皆此二字为之。(吕心吾)

存心则缉熙光明,如日之升;修容则正位凝命,如鼎之镇。内外交养,敬义夹持,何患无上达?(曾涤生)

主敬者,外而整齐严肃,内而专静纯一。齐庄不懈,故身强。(曾涤生)

“敬”字切近之效,尤在能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庄敬日强,安肆日偷,皆自然之征应。虽有衰年病躯,一遇坛庙献祭之时,战阵危急之际,亦不觉神为之悚,气为之振,斯足知敬能使人身强矣。若人无众寡,事无大小,一一恭敬,不敢懒慢,则身体之强健,又何疑乎?(曾涤生)

【启超谨按】以上主敬说之大概也。大抵小程子及朱子言养心之法,率主居敬,所谓程朱派也。白沙诗云“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阳。说敬不离口,示我入德方”是也。然陆子常称道“小心翼翼,上帝临汝”数语,则亦何尝不言敬!罗念庵,江右王学之宗也,亦常书陆子此语以自厉。然则陆王学不废敬明矣。蕺山解小人闲居为不善,谓懒散精神,漫无著落,便是万恶渊薮,可谓警切。兵家所谓暮气,物理学所谓惰力,即此物也。此物一来袭于吾躬,则万事一齐放倒了。而敬即驱除此物第一之利器也。敬之妙用,全在以制外为养中之助。盖我辈德业之所以不进,其原因虽多端,然总不出为外境界之所牵。外境界之所能牵者,眼耳鼻舌身也,孟子所谓“物交物”也。而眼耳鼻舌身既被牵,则意根随而动摇,孟子所谓“则引之而已”矣。又曰:气一则动志也。展转缠缚,主客易位,而势遂不足以相敌。敬也者,即检制客贼而杀其力者也。客力杀然后主力乃得而增长也,故曰内外交养也。古哲所以重提主敬之功者,其理由不外是。

【启超又按】曾文正发明主敬则身强之理,视宋明儒主敬说更加切实。盖德育而兼体育矣。司马温公亦言修心以正,保躬以静,则言主静而身强也。与曾说可相发明。

【启超又按】曾文正又尝有楹联云:“禽里还人,静从敬出。”文正盖兼主敬静者,而以敬为静之下手工夫。此其独见处,即其得力处也。《中庸》所谓“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也。

学者须恭敬,但不可令拘迫。拘迫则难久也。(程伊川)

忘敬然后毋不敬。(程伊川)

严威俨恪,非持敬之道,然敬须自此入。(程伊川)

人之于仪形,有是持养者,有是修饰者。(程伊川)

【启超谨按】此言主敬不可过于矜持。过于矜持,则又逐于外也。诸儒言此者甚多,今举伊川以该其余。

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易·系辞》)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记·大学》)

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曰:志一则动气,气一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孟子》)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孟子》)

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牿亡之矣。牿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孟子》)

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记·中庸》)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而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返躬,天理灭矣。(《记·乐记》)

心虚一而静。虚一而静,谓之大清明。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荀子》)

【启超谨按】此古代主静派之存养说也。孟子、荀子言存养皆以静为主。孟、荀皆孔门嫡传,庄子又称颜子有心斋之功,然则主静派亦出于孔门也。

【启超又按】诸暨蒋氏有《中国古代定学考略》(见《新民丛报》第七十号),言主静之学出于黄帝,而弘于道家,且历引庄、列之言以示其法程。其论甚精,可参观。

主静立人极。(周濂溪)

问:“圣可学乎?”曰:“可。”“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周濂溪)

【启超谨按】濂,学者,宋明数百年间儒者所奉为祖师也。其渊源实出自种放李之才陈抟,则道家之支与流裔也。而儒者多讳之,实则何足讳!道家固出于我神祖黄帝也,特有附益驳杂耳。若定学则至道之源也。周子持此为鹄,宜其足以振一世。故今次于先秦学说录之。

程子每见人静坐,使叹其善学。

学者莫如以半日静坐,半日读书。(朱晦翁)

为学须从静坐中养出个端倪来,方有商量处。(陈白沙)

所为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拿,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耳。(王阳明)

学无分于动静者也。特以初学之士,纷扰日久,本心真机,尽汩没蒙蔽于尘埃中。是以先觉立教,欲人于初下手时,暂省外事,稍息尘缘,于静坐中默识自心真面目,久之邪障彻而灵光露。静固如是,动亦如是。到此时,终日应事接物,周旋于人情事变中而不舍,与静坐一体无二,此定静之所以先于能虑也。岂谓终身灭伦绝物,块然枯坐,徒守顽空冷静以为究竟哉!(王塘南)

圣学全不靠静,但各人禀赋不同。若精神短弱,决要静中培壅丰硕,收拾来便是良知,散漫去都成妄想。(高景逸)

各人病痛不同,大圣贤必有大精神,其主静只在寻常日用中。学者神短气浮,便须数十年静力,方得厚聚深培。而最受病处,在向无小学之教,浸染世俗,故俗根难拔。必埋头读书,使义理浃洽,变易其俗肠俗骨,澄神默坐,使尘妄消散,坚凝其正心正气,乃可耳。(高景逸)

静坐之法,唤醒此心,卓然常明,志无所适而已。志无所适,精神自然凝复,不待安排,勿著方所,勿思效验。初入静者,不知摄持之法,惟体贴圣贤切要之言,自有入处。静至三日,必臻妙境。(高景逸)

主静工夫最难下手。姑为学者设方便法,且教之静坐。日用间除应事接物外,苟有余刻,且静坐。坐间本无一切事,即以无事付之。即无一切事,亦无一切心。无心之心,正是本心。瞥起则放下,沾滞则扫除,只与之常惺惺可也。此时伎俩,不合眼,不掩耳,不趺跏,不数息,不参话头,只在寻常日用中。有时倦则起,有时感则应。行住坐卧,都在静观。食息起居,都作静会。昔人所谓勿忘勿助间,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真消息也。故程子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善学云者,只此是求放心亲切工夫。从此入门,即从此究竟,非徒小小方便而已。会得时立地圣域,不会得时终身只是狂驰了,更无别法可入。不会静坐,且学坐而已。学坐不成,更论恁学。坐如尸,坐时习,学者且从整齐严肃入,渐进于自然。《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又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刘蕺山)

【启超谨按】上所抄者,静坐说也。静坐不足以尽主静之功,而主静之功必从静坐入手,故先儒皆以此为方便法门。吾辈日缠缚于外境。此心憧扰,无一刻暇适,苟非有静坐以药之,则日为躯壳之奴隶而已。吾每自验,苟一日缺静坐,则神气便昏浊许多。吾昔在美,人事繁杂,无士大夫之相与讲学,又无余晷以亲典籍,则惟于每来复日一诣景教之礼拜堂。吾志不在听其说法,而此一两点钟内,翛然若得安心立命之地,因益叹此境之万不可以无也。俗子每曰:今日事变亟矣,吾辈所宜为者多矣,乌能以此有用之日力,置诸无用之地?是不然。天下固有无用之用:虚空至无用也,而一室之中,若无虚空,则不能转旋;睡眠至无用也,然一日之中,若无睡眠,则不能强健。然则无用与有用,其犹水火之相济也。况吾辈即不静坐,而此一日十二时中,岂竟无一刻消费于他种无用之业者。与其消费于他种,则曷若静坐。为彼说者,直自文耳。窃以为中年之人,已入世者,镇日憧扰于尘网中,则每日必割出一点钟或两点钟为静坐之时刻,以养其元神。若夫青年正在学校者,每日讲堂上端坐之时刻既多,于卫生上不宜复久坐以滞血脉,则每日必当有一点钟或两点钟,不携伴侣,独自一人散步公园或其他空旷之地。而此散步时,必宁静其思虑,与静坐同一用功夫。如是然后身心乃有所安顿也。大约每日中有一两点钟之收敛,则其清明之气,可以够一日受用矣。每日睡眠七八时以息其躬,每日静坐一二时以息其心,人道之要也。至于静坐之法,或数息,或视鼻端白,或参话头。凡此皆缘初学静时,腔子里意马心猿,骤难跧伏,故有所寄焉,而助之以自制。蕺山谓不必尔尔,此为工夫稍熟者言也,若初学时,则此亦不可废耳。曾文正、李文忠每日在军中,必作端楷百字;格兰斯顿每日必伐木,或立通衢数马车来往之数。凡此皆有所寄而助以自制也,皆数息参话头之类也。

问:“每日暇时,略静坐以养心,但觉意自然纷起,要静越不静。”曰:“程子谓心自是活底事物,如何窒定教他不思?只是不可胡乱思。才著个要静底意思,便添了多少思虑,且不要恁地拘迫他,自有宁息时。”或问:“延平先生静坐之说如何?”曰:“这事难说。静坐便理会道理自不妨,只是专要静坐则不可。理会得道理明透,自然是静。今人都是讨静坐以省事则不可。盖心下热闹,如何看得出道理?须是静方看得出。所谓静坐,只是打叠心下无事耳。”(朱晦翁)

“思虑万起万灭,如之何?”曰:“此是本体不纯,故发用多杂。功夫只在主一,但觉思虑不齐,便截之使齐。立得个主宰,却于杂思虑中,先除邪思虑,以次除闲思虑。推勘到底,直与斩绝,不得放过。”(魏庄渠)

问:“先生教某静坐,坐时愈觉妄念纷扰,奈何?”曰:“待他供状自招也好。不然,且无从见矣!此有根株在,如何一一去得?不静坐他何尝无?只是不自觉耳。”(刘蕺山)

问:“人之思虑,有正有邪。若是大段邪僻之思,都容易制。惟是许多无头面不紧要底思虑,不知何以制之?”曰:“此亦无他,只是觉得不当思量底,则莫要思量,便从觉下做工夫,久久纯熟,自然无此等思虑矣!譬如人坐不定者,两脚常要行,但才要行时,便自省觉不要行。久久纯熟,亦自然不要行而坐得定矣。前辈有欲澄治思虑者,于坐处置两器,每起一善念,则投一粒白豆于器中;每起一恶念,则投一粒黑豆于器中。初时黑豆多白豆少,后来自豆多黑豆少,到后来遂不复有黑豆,最后则虽白豆亦无之矣。然此只是个死法。若加以读书穷理底工夫,则去那不正底思虑,何难之有?又如人喜做不紧要事,如写字作诗之属。初时念念要做,更遏禁不得。若能将圣贤言语来玩味,见得义理分晓,则渐渐觉得此重彼轻,久久不知不觉,自然剥落消陨去。何必横生一念,要得别寻一捷径?尽去了意见,然后能如此。此皆是不耐烦去修治他一个身心了,作此见解。”(朱晦翁)

凡习心混得去,皆缘日间太顺适,未有操持。如舵工相似,终日看舵,便不至瞌睡。到得习熟,即身即舵,无有两件。凡人学问真处,决定有操持收束,渐至其中,未有受用见成者。(罗念庵)

静中如何便计较功效?只管久久见得此心有逐物有不逐物时,却认不逐物时心为本。日间动作,皆依不逐物之心照应。一逐物便当收回,愈久渐渐成熟。如此功夫,不知用多少日子,方有定贴处?如何一两日坐后,就要他定贴,动作不差,岂有此理!阳明先生叫人依良知,不是依眼前知解的良知,是此心瞒不过处,即所谓不逐物之心也。静中识认他,渐渐有可寻求耳。(罗念庵)

游思妄想,不必苦事禁遏。大抵人心不能无所用,但用之于学者既专,则一起一倒,都在这里。何暇及一切游思妄想,即这里处不无间断,忽然走作,吾立刻与之追究去,亦不至大为扰扰矣。此主客之势也。(刘蕺山)

【启超谨按】以上所抄,言静坐时整理闲思杂念之法也。陆子曰:“人心只爱去泊著事,教他弃事时,如猢狲失了树,便无住处。”此语真能道著人类普通性质。吾辈试一下静坐之功,其劈头最觉得苦者,必此一事也。实则如蕺山所谓不静坐时何尝无?特不自觉耳。譬如霉菌之病,在新医学未发明以前何尝无?特不觉耳。不觉而不治之,危险更甚。觉得时,虽治之甚难,然可治之机在此矣。白沙所谓才觉病便是药也。初时亦只有用强制之法,随一念之起而抑压之,勿令其自由。如魏庄渠所谓截之使齐。朱子所引前辈澄治思虑之死法是也。然即欲强制,亦不可无制之之具与制之之术,则仍莫如致良知一义。朱子所谓便从觉下做工夫,龙溪亦言提醒本体,群妄自消;念庵所谓终日看舵,便不瞌睡。良知即舵也,而其得力专在终日看之。吴王夫差常使人于侧曰:“夫差,而忘越人之杀而父乎?”则应曰:“不敢忘。”此提醒之法也。一不提醒则忘,忘则杂念侵之矣。故致良知之教,合下具足也。

【启超又按】亡友谭浏阳尝为人书箑云:“静观断念,动成匠心。静观断念者何也?业识流注,念念相续,惟余般若,不能无缘。由此之彼,因牛及马;如树分枝,枝又成干;忽遇崎挠,中立亭亭;悬旌无薄,是名暂断。乘此微隙,视其如何复续?若竟不复续,意识断矣。动成匠心者何也?道绝言思,遇识成境。境无违顺,遇心成理。闻歌起舞,见泣生悲,非歌泣之足凭,有为悲乐之主者也。然则苟变其主,必得立地改观。所谓三界惟心,即匠心也。”浏阳昔与余同从事治心之学。浏阳以断念为下手方便,谓必枯树上灿葩,乃为真花;必死灰里发热,乃为真火。故其致力于此也甚苦。晚年犹自言微细杂念,不能肃清,顾其所造深矣!其品格事业之与人以共见者,真可谓能开枯树之花,能然死灰之火者也。启超则谓不必断念,惟有提醒。苟能提醒,则我自作得主起,虽多念不妨。浏阳谓基础不牢,未可恃也。而启超今者德业日荒,愧死友多矣。若此两法门者,则学者任取其一。苟实心行之,亦皆可以自得耳。

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中略)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易》曰:“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苟规规于外诱之除,将见灭于东而生于西也。非惟日之不足,顾其端无穷,不可得而除也。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今以恶外物之心,而求照无物之地,是反鉴而索照也。(中略)与其是内而非外,不若内外之两忘也,两忘则澄然无事矣!无事则定,定则明,明则尚何应物之为累哉?(程明道《定性书》)

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程明道《识仁篇》)

【启超谨按】大程子《定性》《识仁》两篇,宋元明数百年学者,奉之为金科玉律,其价值殆比《四书》《六经》,抑其精粹处实亦不可诬也。寻常主敬主静说,“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之义也。程子此篇,“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义也。此为已学道之人说法,所谓百尺竿头,更进步也。然初学未尝用功者,读之恐无所入。今更引后儒之语以解释之。

旁午之中,吾御之者轇轕纷纭,而为事物所胜,此即憧憧之思也。从容闲雅而在事物之上,此即寂然之渐也。由憧憧而应之,必或至于错谬;由寂然而应之,必自尽其条理。此即能寂与不能寂之验,由一日而百年可知也。一日之间,无动无静,皆由从容闲雅。进而至于澄然无事,未尝有厌事之念,即此乃身心安著处。安著于此,不患明之不足于照矣!渐入细微,久而成熟,即为自得。明道不言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谓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夫必有事者,言乎心之常止于是;勿忘助者,言乎常止之无所增损;未尝致纤毫之力者,言乎从容闲雅;又若未尝有所事事,如此而后可以积久成熟,而入细微,盖为学之彀率也。(罗念庵)

此学日入密处,纷纭轇轕中,自得泰然,不烦照应。不烦照应一语,双老所极恶闻,却是极用力。全体不相污染,乃有此景。如无为寇之念,纵百念纵横,断不须照应,始无此念。明道不须防检不待穷索,未尝致纤毫之力,意正如此。(罗念庵)

千古病痛,在入处防闲。到既入后,濯洗纵放,终非根论。周子无欲,程子定性,皆率指此。置身千仞,则坎蛙穴螺争竞,岂特不足以当吾一视。著脚泥掉,得片瓦拳石,皆性命视之,此根论大抵象也。到此识见既别,却犯手入场,皆吾游刃。老叟与群儿调戏,终不成忧其搅溷。吾心但防闲处,非有高睨宇宙,狠断俗情,未可容易承当也。(罗念庵)

【启超谨按】此念庵引申明道之说也。其谓虽百念纵横,然为寇之念,不必防闲而始无。又言老叟与群儿调戏,必不忧其搅溷,可谓善喻。质言之,则曰:见大者心泰而已。孟子所谓“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曲巷妇妪,可以争一钱之故相勃溪,拥巨万者即不尔尔。何也?此戋戋者诚不足以芥其胸也。学道之士,其视人世间一切动心之具,亦拥巨万者之视一钱已耳,故诚有不须防检、不须照应者。念庵又言以身在天地间负荷,即一切俗情自难染污,是其义也。然此造诣正不易到。既拥巨万,自不争一钱;然何以能拥巨万?则其致之也必有道。非饱食而嬉,天雨之金也。心既纯熟,外物自不能动。然心何以能熟?则其养之也必有事。非摭拾口头禅,遂能自得也。故程子之语,为已学道者描写其气象,非为始学道者示之法程也。

静坐之法,不用一毫安排,只平平常常,默然静去。此“平常”二字,不可容易看过,即性体也。以其清净不容一物,故谓之平常。画前之易如此,人生而静以上如此,喜怒哀乐未发如此。乃天理之自然,须在人各各自体贴出,方是自得。静中妄念,强除不得;真体既显,妄念自息。昏气亦强除不得,妄念既净,昏气自清。只体认本性原来本色,还他湛然而已。大抵著一毫意不得,著一毫见不得;才舔一念,便失本色。由静而动,亦只平平常常;湛然动去,静时与动时一色,动时与静时一色。所以一色者,只是一个平常也,故曰无动无静。学者不过藉静坐中,认此无动无静之体云尔。静中得力,方是动中真得力;动中得力,方是静中真得力。所谓敬者此也,所谓仁者此也,所谓诚者此也,是复性之道也。前静坐说,观之犹未备也。夫静坐之法,入门者藉以涵养,初学者藉以入门。彼夫初入之心,妄念胶结,何从而见平常之体乎?平常则散漫去矣,故必收敛身心以主于一。一即平常之体也,主则有意存焉。此意亦非著意,盖心中无事之谓一,著意则非一也。不著意而谓之意者,但从衣冠瞻视间,整齐严肃,则心自一,渐久渐熟,平常矣。故主一之学,成始成终者也。(高景逸)

来谕谓此心之中,无欲即静;遇事时不觉交战,便是得力,所言甚善,尚有不得不论者。盖无欲即静,与周子《图说》内自注无欲故静之说,亦略相似。其谓遇事时不觉交战,便是得力,亦谓心中有主,不为事物所胜云耳。然尝闻之程子曰:“为学不可不知用力处,既学不可不知得力处。”周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寡之又寡以至于无。”正不在得力而在于知所以用力,不在无欲而在寡欲耳。学必寡欲而后无欲,知用力而后知得力,此其工夫渐次,有不可躐而进者。若执事所用,恐不免失之太早。如贫人说富,如学子论大贤功效体当,自家终无受用时也。仆之所谓主静者,正在寡欲,正在求所以用力处,亦不过求之于心,体之于心,验之于心。盖心为事胜,与物交战,皆欲为之累。仆之所谓主静者,正以寻欲所从生之根而拔去之。如逐贼者,必求贼所潜入之处而驱逐之也。是故善学者莫善于求静;能求静然后气得休息,而良知发见。凡其思虑之烦杂,私欲之隐藏,自能觉察,自能拔去。是故无欲者,本然之体也;寡欲者,学问之要也;求静者,寡欲之方也;戒惧者,求静之功也。知用力而后得力处可得而言,无欲真体,常存常见矣。(黄致斋宗明)

【启超谨按】景逸静坐说前条,亦引申明道之说。其后条则示下手之方,而归于整齐严肃,则又曾文正静从敬出之意也。黄致斋则以省察克治为存养之工夫矣。

今虽说主静,然亦非弃事物以求静。既为人自然用事君亲交朋友处妻子御僮仆,不成捐业了。只闭门静坐,事物之来,且曰候我存养;又不可只茫茫随他事物中走,二者须有个思量倒断始得。动时也有静,顺理而应则虽动亦静也。故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事物之来,若不顺理而应,则虽块然不交于物以求静,心亦不能得静。惟动时能顺理,则无事时能静,静时能存则动时得力。须是动时也做工夫,静时也做工夫,两莫相靠,使工夫无间断,始得。(朱晦翁)

【启超谨按】此言主静之应用也,可以间执排斥道学者之口。

【启超谨按】主观派之存养说,中国古代道家者流,言之最多。《老子》所谓:“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又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庄子、列子,其言恢诡连犿,不可方物。要之观之,一义尽之,此不待天台教宗倡,而始有“止观”之说也。至儒者则未闻有专提此义为学鹄者,然《大学》言“心广体胖”,《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此皆以观而受用者。宋明儒者言观亦甚多,特未提以为宗耳。如周子言观天地生物气象,二程门下多言观喜怒哀乐未发时气象,皆是也。第观之法门不一,此其范围尚狭耳。南海先生昔赠余诗云:“登台惟见日,握发似非人。高立金轮顶,飞行银汉滨。午时伏龙虎,永夜视星辰。碧海如闻浅,乘槎欲问津。”午时伏龙虎,止也;永夜视星辰,观也。南海先生之学,多得力于观,亦常以此教学者。吾同学狄平子有句云:“繁星如豆人如蚁,独倚危楼望月明。”梁伯隽有句云:“甚情绪,向百尺高楼觑看行人路。”吾昔亦有句云:“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皆自写其心境也。观之为用,一曰扩其心境使广大,二曰浚其智慧使明细,故用之往往有奇效。第非静亦不能观,故静又观之前提也。今次录先儒言观之说。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浑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茕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无告者也。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违曰悖德,害仁曰贼;济恶者不才,其践形唯肖者也。知化则善述其事,家神则善继其志。不愧屋漏为无忝,存心养性为匪懈。恶旨酒,崇伯子之顾养;育英才,颖封人之锡类。不弛劳而底豫,舜其功也;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体其受而归全者参乎?勇于从而顺令者伯奇也!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女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张横渠《西铭》)

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明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又安得乐?《订顽》意思(按:横渠《西铭》旧名《订顽》)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若存得便合有得。盖良知良能,元不丧失,以昔日习心未除,却须存习此心,久则可夺旧习。此理至约,惟患不能守。既能体之而乐,则亦不患不能守也。(程明道《识仁篇》)

当极静时,恍然觉吾此心,中虚无物,旁通无穷。有如长空,云气流行,无有止极;有如大海,鱼龙变化,无有间隔。无内外可指,无动静可分;上下四方,往古来今,浑成一片,所谓无在而无不在。吾之一身,乃其发窍,固非形质所能限也。是故纵吾之目,而天地不满于吾视;倾吾之耳,而天地不出于吾听;冥吾之心,而天地不逃于吾思。古人往矣,其精神所极,即吾之精神未尝往也;否则闻其行事,而能憬然愤然矣乎!四海远矣,其疾痛相关,即吾之疾痛未尝远也;否则闻其患难,而能恻然衋然矣乎?是故感于亲而为亲焉,吾无分于亲也;有分于吾与亲,斯不亲矣!感于民而为仁焉,吾无分于民也;有分于吾与民,斯不仁矣!感于物而为爱焉,吾无分于物也;有分于吾与物,斯不爱矣!是乃得之于天者固然,如是而后可以配天也。故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同体也者,谓在我者亦即在物,合吾与物而同为一体,则前所谓虚寂而能贯通,浑上下四方往古来今内外动静而一之者也。(罗念庵)

【启超谨按】张子《西铭》,程子《识仁》,皆宋贤中最精粹最博大之语,而其用力皆在于观。故程子以《识仁》名其篇。张子言仁体,亦教人以慧观而识之也。念庵语即此两篇之解释。苟能当以此为观念,则以身在天地间负荷,真有不期然而然者。谭浏阳《仁学》,只是发挥得此义。

庄生云:“参万岁而一成纯。”言万岁亦荒远矣,虽圣人有所不知,而何以参之?乃数千年以内,见闻可及者,天运之变,物理之不齐,升降污隆治乱之数,质文风尚之殊,自当参其变而知其常,以立一成纯之局。而酌所以自处者,历乎无穷之险阻,而皆不丧其所依则不为世所颠倒,而可与立矣。使我而生乎三代将何如?使我而生乎汉、唐、宋之盛将何如?使我而生乎秦、隋将何如?使我而生乎南北朝、五代将何如?使我而生乎契丹、金、元之世将何如?则我生乎今日而将何如?岂在彼在此,遂可沉与俱沉、浮与俱浮耶?参之而成纯之一审矣。极吾一生数十年之内,使我而为王侯卿相将何如?使我而饥寒不能免将何如?使我而蹈乎刀锯鼎镬之下将何如?使我而名满天下功盖当世将何如?使我而槁项黄馘没没以死于绳枢瓮牖之中将何如?使我不荣不辱终天年于闾巷田畴将何如?岂如此如此,遂可骄可移可屈耶?参之而成纯一又审矣。(王船山)

【启超谨按】此亦观之一种也。其说似甚粗,然用之甚有效。南海先生昔教弟子常举此。

静中细思古今亿万年无有穷期,人生其间,数十寒暑,仅须臾耳。大地数万里,不可纪极,人于其中寝处游息,昼仅一室耳,夜仅一榻耳。古人书籍,近人著述,浩如烟海,人生目光所能及者,不过九牛之一毛耳。事变万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之所能办者,不过太仓之一粒耳。知天之长而吾所历者短,则遇忧患横逆之来,当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则遇荣利争夺之境,当退让以守其雌;知书籍之多而吾所见者寡,则不敢以一得自喜,而当思择善而约守之;知事变之多而吾所办者少,则不敢以功名自矜,而当思举贤而共图之。夫如是则自私自满之见,可渐渐蠲除矣。(曾涤生)

【启超谨按】此亦观之一种也。读此知曾文正之所得深矣。

【启超又按】以吾所读吾先儒之书,其言观者甚不多。即有之又大率属于旧派之哲学(如言阴阳理气等),不适于今之用。此吾所遗憾也。南海先生常曰:“行不可不素其位,思则不妨出其位。”出位云者,以吾之思想,超出于吾所立之地位之界线之外也(此语似有意反对孔子之言,实各明一义。孔子言思不出其位者,谓心不能自主而放也;此言不妨出位者,吾以自力举而出之,非出焉而不自知也。诚能如是,何出而不可)。人之品格所以堕落,其大原因总不外物交物而为所引。其眼光局局于环绕吾身至短至狭至垢之现境界,是以憧扰缠缚,不能自进于高明。主观派者,常举吾心魂,脱离现境界,而游于他境界也。他境界恒河沙数,不可殚举,吾随时任游其一,皆可以自适。此其节目不能悉述也。此法于习静时行之,较诸数息、运气视鼻端白参话头等,其功力尤妙。心有所泊,不至如猢狲失枝,其善一也。不至如死灰槁木,委心思于无用之地,其善二也。闲思游念,以有所距而不杂起,其善三也。理想日高远,智慧日进步,其善四也。故吾谓与其静而断念,毋宁静而善观。但所谓观者,必须收放由我,乃为真观耳。

人各有抵死不能变之偏质,惯发不自由之熟病,要在有痛恨之志,密时检之功。总来不如沉潜涵养,病根久自消磨。然涵养中须防一件,久久收敛衰歇之意多,发强之意少,视天下无一可为之事,无一可恶之恶,德量日以宽洪,志节日以摧折。没有这个,便是圣贤涵养;著了这个,便是释道涵养。(吕心吾)

【启超谨按】此言存养之流弊。所谓假道学者流,如许衡李光地、汤斌辈往往如此。然此辈则其初于辨术之功,先自错了。本既拔,枝叶遂无所附,非涵养之过也。若云以涵养太甚,因收敛而致衰歇者,此在宋明时贤或有之。今者学绝道丧之余,必无忧此种贤智之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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