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艺论》当以六艺统摄古今一切学术。今世所谓文学属于《诗》,政事、社会、经济属于《书》,人事、法制属之《礼》,音乐、艺术属之《乐》,本体论、宇宙论属之《易》(哲学当然在内。但哲学译自泰西,意云爱智,爱智即是执见,执见即是法执,应在破除之列,故其为名不妥)。若夫《春秋》之义,以今人语言释之,则所谓有正确之宇宙观,乃有正确之人生观,知宇宙自然之法则,乃知人事当然之法则也。此六艺之统摄今世之学术也。经、史、子、集之分始见于《隋书•经籍志》,前此但有甲、乙、丙、丁之分部而已。《太史公自序》附于《春秋》,史部本为经之支流,后世史书多不足以语此,惟《纲目》为有此义。章实斋所云“六经皆史”,实颠倒见耳。是故史部可附于《春秋》。老子观变甚深,出于《易》。孟子长于《诗》,而其说性善、言仁义,实本于《易》。其所为书,语不及《易》,善《易》者不言《易》耳。邵尧夫言“孟子得《易》之体,老子得《易》之用”,深为得之。墨子出于《礼》,名家、法家亦出于《礼》而失之者。荀子本通六艺,而言性恶则是其失。其言礼,主法后王,故开法家,其后学出一李斯,便乱天下。庄子文辞华美,出于《诗》,其义汪洋自恣而无端崖,实出于《乐》。乐主和同,为说太过则有此失。是故子部可附于群经。至于各家文集,皆可附于《诗》。此六艺之统摄四部也。班氏《艺文志》以诸子为出于王官,实则应谓出于六艺。子部既各有所属矣,此六艺之统摄九流也。《易》可以统《礼》《乐》,《春秋》可以统《诗》《书》,此六艺之互相统摄也。一切学术莫之能外,此所谓“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者也。然此仅轮廓而已,是当有以实之,乃不徒托空言。自来说经各家得失互见,言《礼》当宗康成,传《易》应推伊川,朱子《诗传》不尽可据而大义不误,《尚书》应用《蔡传》,《春秋》应推《胡传》,杜预不及也。六艺之传各有流失,自先儒未尝以为讳,是当依佛氏判教之法一一别之。班氏《艺文志》叙录各家,亦皆明其短长。近人廖季平所为书,颇有判教意味。初分今古,以为《周礼》古文,《王制》今文,故不尽符合。比如郑氏说礼,有违异处,则以属之殷制,或以汉制说《周官》,廖氏伎俩亦无以异。继而讲小大,举经中言小大处,如“大同”、“小康”之类,一一排而比之,其意以为小者不必是恶也。最后讲天人,以为《诗经》所言,全是天事,以“聊乐我云”为“聊乐我魂”,其言乃荒诞不可究诘。廖氏虽经文熟,天资高,而不知义理,不读佛书,向壁虚造,臆说武断,流而为康有为,误人不浅。吾书如可下笔,自当矜慎出之,“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孟子叙列圣之传,当仁不让,直接尼父。而伊川之为《明道行状》,亦以上继孔孟。子张云:“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士固不可以不弘毅也。往者吾尝注《大学》,依义学之法释之,与先儒规模不同,而条理明晰,易于领悟。既而毁弃之,嫌其有类于佛家面目,疑若蹈习窠白也。

“经”字就字义言,是线装书,佛经谓之修多罗sutra,亦以贝叶为书,以线贯之,略如中土之竹简韦编。就义理言,则是常道,所谓“人伦日用之间所当行”者也。如实而言,须知六经非是圣人撰造出来,而是人人自性所具之理,如非固有,圣人岂能取而与之?执言语、泥文字者每以典册为经,不知宇宙间本来有这些道理,盈天地间莫非经也。寒暑昼夜,阴晴朝暮,乃至一人之身,语默呼吸,作息行止,何莫非《易》,不必限于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也。政事之得失,国家之治乱,人物之贤否,何莫非《书》,不必限于今古文若干篇也。一切吟咏语言,虽有精粗美恶浅深之不同,何莫非《诗》,不必限于三百篇也。即如孺子“沧浪之歌”,信口而出,圣人闻之,则声入心通,发为“清斯濯缨,浊斯濯足”之义,岂非诗教?顾沧浪之歌又何尝在三百篇之内耶?拘泥文字、寻行数墨者流何尝知六经之外别有一部没字真经耶?但此文为一般人言之,自不必惊怖其说,以为茫无端涯。此是了义教,不可为初学说法。遽为说此,便束书不观矣。

“博我以文”是六艺之文,“约我以礼”是六艺之道。

六艺可以互相统摄。邵康节以四时配《诗》《书》《礼》《春秋》,谓四时有春之春,春之夏,春之秋,春之冬,其余三季准此。实则《诗》亦有《诗》之《易》,《诗》之《诗》,《诗》之《书》,《诗》之《礼》,《诗》之《乐》,《诗》之《春秋》,其余各经准此可知。

吾说六艺,颇采义学家方法。佛法有折、摄二门,二门原是一门。虽推论远及西方,未尝有外之之意。

六艺统诸子,理固如是,但流派既分,亦不必泯其差别相。必谓诸子之名可以不立,似亦少过。

今人受科学影响太深,习于分析,于六艺内容一无所知,而轻视渐甚,故于六艺统摄一切学术之说必不肯信。

今人讲国学者,以经学、史学、诸子学并列,而不知其皆统于六艺。吾以六艺统诸子,非欲径废诸子学之名也。

将来作《六艺论》,辞当简约,不必引书,全自胸襟流出,已足取材。

论经术、经学之别云:汉人言经术,通经可以为政,国有大疑大难,每以经义断之;唐人专事注释,便成经学;宋人以义理明经,见处远过汉人,乃经术正宗。书院讲习,亦此志也。

先生讲剩语一则,指陈六艺流失云:不觉即是愚,不如实即是诬,贵安排即是烦,骋言说即是奢,执人我即是贼,惑名言即是乱。

问:“西来学术亦统于六艺”,请易“统”为“类”何如?答云:类是别相,统是总相,总不离别,别不离总,总别亦是一相,非有胜劣之意在乎其间。必若以此为病,则是安于一曲而昧乎大方,是以求通而反碍也。

先生尝欲作《六艺论》,又拟作《四学考》。自云:须将有关之书重翻一遍,此时殊有所不暇耳。《六艺论》有两种作法:一为长编,须引征广博;一为短篇,则但作扼要之论可矣。

《诗》首二南,《书》首二典,《易》首坤、干,《礼》称“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焉”,《孝经》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而后分论天子、诸侯以及庶人之孝,皆是先从本源上提起一个大头脑来。《会语》取义亦同,故名相之事置之其次。至于非议之来,如蚍蜉之撼大树,吾但据理而谈,理本如是,宁恤人言耶?

问《五行大义》,先生云:其书尚好,多有根据,惟所谓“大义”,终嫌义小。术数家言固所应尔,欲明五行,当读《洪范》,惟《洪范》殊不易读。《蔡传》根据朱子,释“皇建其有极”甚精。

说《洪范》君、臣之义,因云:君臣皆可从一人身上讲,不待远求。君即是体,臣用;君即是理,臣即是气。臣而作福作威,则性命于气,岂不危哉。道家守丹田,《素问》亦以君臣分论脏腑,有所谓“膻中”者,好恶之所从出也,其体当俗所谓心口处。养生家解《老子》,以国为身,以上国为童身,虽非《老子》本旨,其于气可谓守之精矣,然终不知有理在。至于后世,史乘绵绵,虽未尝一日无君,然无其德而居其位,虽虚有君名,君位犹之虚悬也。

凡事取一种方式行之者,其方式便是礼,做得恰好,便是乐。如作诗,格律是礼,诗中理致便是乐。写字,识得笔法是礼,气韵便是乐。

仁主理,义主事,理为阳,事为阴,仁是体,义是用,刚柔是体用中之相。

先生以所为《孔子闲居篇》注释示学者云:当修五起,行三无,乃至于五至,孟子养气之说原本此篇。五起每以气志连说,须是志于道,乃能帅气,气塞于天地,乃能气志如神。康成注太粗,全说向外去,不知圣人之言全是说向里来也。

《大戴礼•盛德篇》论《周官》大义甚精,而自来言《周官》者征引多不及此,不知何故。

《大戴礼》论羽毛鳞介各得阴阳之气以生,与《华严》所论相合。

《儒行》之言太繁,圣人说来决不如此,《礼运》亦可疑。但伪书亦有精要语,须自己体究既久,自能分别观之耳。

问:乡三物“六德”有圣,圣何以与五者并列,仅为一德?答云:合而言之,则一“仁”字已足;开而为二,则曰仁、智,或曰仁、义;开而为三,则曰知、仁、勇;开而为四,则曰仁、义、礼、知;为五,则更加信字;为六,加圣则为六德。此处“圣”字非大而化之之谓也。四教配四德,以《诗》配仁,以《书》配知,以《乐》配圣,“圣”字从耳,闻声而通,以《礼》配义。孔子六艺之教,身通者七十二人,非指礼、乐、射、御、书、数,而指六经。以六艺配六德,则《易》可配中,《春秋》可以配和,中者大本,和者达道。《易》为体,《春秋》为用,本可以相通也,余颇疑“三物”之说系汉博士所为,其可疑不在六德,而在六行。“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孝经》所言天子之孝,意义广大,睦、娴、任、恤均可包括在内,而任、恤之说尤近墨家言。颜习斋、李恕谷近于墨,故于乡三物反覆致意焉。

《系辞》云“《易》无思也,无为也”,如有思为,便是与《易》不相应。程子云“天地无心而成化,圣人有心而无为”,正是《系辞传》注脚。立民问有心之义,答云:圣人与人同,故不能无心,视、听、言、动皆心也。圣人祗是不假安排,自然合理,理行乎气之中。又云:有一毫私吝心,便与天地不相似。又云:习气亦不易知。

《本义》立名,即以《易》本为卜筮之书,然《大传》明言“《易》有圣人之道四〔焉〕”,谓因卜筮示诫则可,谓《易》道尽在卜筮则不可,故读《易》当从伊川入。《折中》《程传》系《本义》之下,非也。

学者说孔子于《易》独得之秘。批云:圣人之道,人人可得,何秘之有?此语施于诗文评则可,以之说经亦嫌不庄。

“复小而辨于物”,“小”谓几微。

《升》卦“顺德”,犹言顺理也。

熟玩《家人》《睽》二卦,可以尽处家之道。

观象与观物有精粗之别。六十四卦皆象也,“百姓日用而不知”,于细民何责焉?读《易》自当观象玩辞,反躬以求体《易》之道,方切。

学者说《观》卦。批云:以十二消息言之,则《观》为八月之卦,是阴长。然《彖传》则取“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九五为观主,为民所观,则以群阴为民,其像甚明,不取阴长之义。六四“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美其以巽体居正,安有进而逞暴之象?以六三之“观我生”为观四,则九五之“观我生”为观上邪?此说穿凿,不合经旨。

六子各得《干》《坤》之一体,故欲体《干》《坤》,必用六子。五事正出性命之一源,故“欲顺性命,必敬五事”二语最吃紧。《咸》《恒》向来说男女,不知男女祇是假象,以说言行,理实符合。《宜山会语》说四勿、五事,或略思,或言貌,或言行动,其间互相该摄,剖析尚自分明。

“吉人辞寡”,非是故为简重,语皆应理,自然简要。

学者未至于见性,终是个《未济》卦。

《杂卦》“杂”字,是“杂物撰德”之“杂”,非杂乱无序之谓。卦爻虽极其变,莫不有序,即此是礼,亦即行布;万变不离其宗,乾坤阴阳,统摄一切,即此是乐,亦即圆融。故《易》为《礼》之原也。

圣人本领直是大。“《干》刚《坤》柔,《比》乐《师》忧,《临》《观》之义,或与或求”,看他只下一个字,而尽一卦之理,夫岂他人所能及。

吾讲观象,刊落枝叶,直抉根源。如《论语》统摄六艺,《孝经》总该性德,《礼记》二篇,《诗》《礼》要义不外乎是,皆是提出一个大头脑,直接本源之谈。惜听者等闲视之耳。

说观象举例云:《比》乐《师》忧。 《比》以阳居君位,天下所归往,“先王以建万国,亲诸侯”,“得志,泽加于民”之象,故乐。 《师》以阳居阴位,贤人穷而在下,“君子以容民畜众”,人亦归之,然“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故有忧在,所谓“吉凶与民同患”也。关氏《易传》虽云伪书,然其说“履而不处,周公是也;需而不进,孔子是也”二语甚精,固不得以其伪书而少之。彭逊之尝言:人身便是一个《泰》卦,耳、目、鼻孔皆为偶,口及下窍二皆为奇,倒转则为《否》卦,故曰“否之匪人”。此亦先儒所未说,彼自有所悟。依吾说三画卦,则头为奇,手足为偶,便是一个《艮》卦,故人须是用《艮》。艮,止也。一阳止二阴,当止而止。虽亦有阻义,固非险阻之比。

宇宙便是一部《易》,人之一生亦是一部《易》。

伏羲画卦时,当已有文字。八卦合以消息,是为十言之教。既有卦矣,卦必有名,如无文字,名从何立。

《易》每以言、行对举,《论语》说视、听、言、动,《洪范》说视、听、言、貌、思。见于事者谓之行,现于身者谓之貌,发于心者谓之动,而思为之本。“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视听所以为学,“心之官则思”。“道也者,不可须臾离”,惟就视、听、言、动上说来,乃见其不可离耳。“克己复礼”之“礼”,即是天理之“理”,道理之“理”,未至于此,私欲犹自未尽,犹未免于不仁也。昔人有夜半见明星而悟者,如佛是也;有闻雷而悟者,如赵清献、陆象山是也。吾人夜夜见星而不悟,是视犹有未明也;每每闻雷而不悟,是听犹有未聪也。果能自加修省之功,体之身心,验之梦寐,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则浊者可清,昏者可明,所谓“虽愚必明,虽柔必强”者是也。其或当时不即见效,只要究心一番,事后寻思,自然记起。如摇笔为文时,旧日所读书自然奔赴腕底也。但患长日昏沉杂乱,则纵使读书,亦只有浊者益浊,昏者益昏耳。

释“洁静精微”云:洁静即是止,精微即是观。洁者,不染污义,“甘受和,白受采,忠信之人可以学礼”也。静者,不躁动义,不昏沉掉举散乱因而至于乖缪也。精者,不夹杂义,犹米之精凿也。微者,深密义,不求人知而己独知之。《诗》美成王曰“夙夜基命宥密”,《礼》所谓“无声之乐”也。

《系辞》注以韩康伯为佳,吾当更注之。

伊川《易传》不可不备,患难中尤当常读之。《性理精义》亦应备一部。

问李翊灼《周易大义》,先生云:无所发明。分今古文已不必,以天地宇宙乾坤分割而配合之亦不是。《易》言天道而不外人事。渠虽亦言人生标准,不知《易》乃变动不居,不可以标准刻定之。与其说人生标准,终不如“人道”二字为妥也。

说《周易》观象大旨云:诸子各有观法。老氏言“常有欲以观其徼”,“常无欲以观其妙”,《庄子•逍遥游》,游即是观,谢无量先生尝言之,《列子•仲尼篇》可证(案:此指壶丘子论游观一段。圆括号内字为记录者所加。下同)。陆游字务观,亦本于此。佛家有华严三观、弥勒九观、四念处。儒家则观象之法,《系辞》为备,“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乐记》亦云“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焉”,与《系辞》恰相合。“万物散殊”,分殊也,故礼主别异;“合同而化”,理一也,故乐主合同。即同见异,即异见同,故《易》者,礼乐之原也。惟观慧之生,须先修止。观者不必以目,六根门头皆可放光,但不修止者,不足以语于此。

寂而后能感。心体本寂,故感无不通。寻常散乱心所感,全成窒碍,非复心之本体。

物之象即心之象,象祗是自心之影。

《三传》以《公羊》为最精核,《谷梁》亦尚谨严,《左氏》则详于事迹而疏于义理。但何休说《公羊》亦有错处,如言孔子有黜周王鲁之意是也。又谓孔子有意弃周之文,反殷之质,亦稍过当。孔子所言“拜乎下,礼也”及“礼,与其奢也宁俭”云云,均有以质补救文胜之意,冀其不偏耳。是以颜渊问为邦,答以四代礼乐,又云“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与三世之说相当。据乱之世用霸,而齐为五霸之首;升平之世用王,鲁存周之礼乐,可以表王;太平之世用帝,则变而至于道矣。《礼运》所谓“大道之行也”云云,谓用帝时也。

论学者治《春秋》云:仍是求之于例,不见大义,义是活泼泼的,例则死板板的。孔子作《春秋》,何尝有例?以例求之,治史之法也。微言未尝绝,不会则绝,七十子犹或难之;大义未尝乖,识小斯乖,后人自不识耳。

《春秋胡传》得圣人之用心者十之六七,亦有求之稍过者,或乃有为而言。朱子尝疑其近于严刻。如康节以《春秋》为圣人之刑书,此语亦似失之。治《春秋》可撮举事类,分别列表而究其义,不可但以例求。盖有文同而义异者,非例所能推也,此最难明。从前治此经者,多祇言例,往往失之。诚能精心深入,固大有事在。

问治三礼。答云:“三礼”亦是门面语。学者每为名物度数所困,汩没一生而不知大义。试思《论语》所说“学诗”、“学礼”,宁指“三礼”邪?吾说《仲尼燕居》虽简,而礼之大义在是,善学者当自得之。

圣人嘉善称其终,而恶恶严于始,故始用火攻,《春秋》贬之。今夷狄入寇,始用机械化部队,自是圣人之所痛恶。

华夷之辨,不应以国土人种为别。

《论语》首章“说”与“乐”是《乐》教,“不知不愠”是《易》教。君子是成德之名,不必在位(素位而行,夷狄患难莫非其位,不必定指爵位)。“不见知”即“不见是”也,“不愠”即“无闷”也。第二章“不好犯上而好作乱”云云是《春秋》教。依此说去,《论语》章章皆六艺之教,可发前贤所未发。姑为笔札,将来作《六艺论》可作底稿。

释聪明睿知云:象山有言:“汝眼本来自明,汝耳本来自聪,见父自知孝,见兄自知弟。”常人聪明多是误用,目欲色,耳欲声,溺于物故也。孟子云:“形色,天性也。”《洪范》说视、听、言、貌、思,《论语》说视、听、言、动,佛氏言六根,惟圣人乃能践形,能得其理。聪则“声入心通”,明则“目击道存”。睿知说心,心之官主思,“思曰睿,睿作圣”,此当佛氏所谓般若智。到得圣人地位,则聪明睿知,六根门头无不放光动地,全是大用也。

《论语》每以古今对举,而思古薄今。孔子云“信而好古”,由今视昔,其人与骨均已朽,其事已往,是故信古者须是信其理。如以事言,则“天王狩于河阳”,“赵盾弑其君”,固均非事实也。古亦有可疑者,如孟子之不信《武成》,直以义理断之,乃能断得分明。

《论语》“夷狄之有君”一章是《春秋》教,当是为吴季札而发。美其让国,犹泰伯三以天下让,可谓至德也。

论语集注》须与何晏《集解》比较读之,乃知朱注之精。《集解》全是玄学,令人无从捉摸。例如“志于道,据于德”一章,《集解》但云“道不可体,故志之而已;德有形,故可据”,实本《道德经》“道失而后德”之旨。朱子则云“道则人伦日用之间所当行者”,下语如千钧之重,字字不可移。“德”字先作“行道而有得”,后乃改作“得其道于心而不失之谓”,均是的当亲切,绝不蹈于玄虚。

“论”字从龠省,便有和乐之义。传者,传也。“传记”之名,不如“宗经论”、“释经论”为佳。

《论语》之言简,《孟子》便详。濂溪之言约,二程便广,《朱子语类》更加博矣。所以然者,为后人说法,不得不俯而就之,陈寿《诸葛武侯传论》言之详矣。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不必指三百篇,礼不必指三千三百,乐不必指五声十二律,但贵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耳。

程子言:“孔子尽是明快人,颜子尽岂弟,孟子尽雄辩。”颜、孟气象容易了解,独孔子之明快,吾尝疑之,意圣人言多含蓄,不当以为明快也。继而思之,孔子直是明快,以其语语澈上澈下,无所盖藏,故曰:“吾无隐乎尔。”

问:《论语》出七十子后学所记,而于孔子弟子过失皆不讳言,何不隐恶?答云:示教岂可为隐?为贤者讳,别是一义。

问:程子说《论语》成于有子、曾子之门人,故其书独二子以子称,近见西人苏慧廉所译《论语》,绪论中举子华使齐、冉子退朝两章。答云:子亦通称,不必定出门人。《论语》自是七十子后学所记,其间或出游、夏之手者亦有之。但以领会全书为要,苏慧廉辈琐琐考据,何足道哉!

凡经传之言,祗是一理,自不相违。孟子不必定根据《大学》,其言自然符合,不得有异耳。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智者,恒存乎疢疾。”故忧患为进德之助。然且勿为出位之思,尽其在己所得为而已。

孟子说“尽心知性”,当《大学》“格物致知”。

皇侃《论语义疏》“叶公问孔子于子路”章示学者云:此章引江熙说云:“叶公惟知执政之贵,不知天下复有胜远,故夫子欲子路抗明素业,无嫌于时,得以清波濯彼秽心也。”似此文字大佳,玄言亦何可废。吾之为人讲说,亦是此意。举世滔滔,积非成是,吾亦是冀以“清波濯彼秽心”耳。又云:马融言“君子儒学道,小人儒矜名”,此汉儒之说,亦不可废。

问“游于艺”,云:“艺”字本义是种植,《诗》所谓“我艺黍稷”者是,此与英文culture一字颇相当。乡三物以礼居六艺之首。《荀子•礼论》篇云:“礼者,养也。”“养”字之义正与培养黍稷之意为近。教育亦艺也,要亦贵能培养。但乡三物所谓礼、乐,仍就事上说,非其养也。居今日而言六艺,射御既皆不习,乐又早亡,其事虽缺,贵在能通其义。能通其义,则言即是乐,行即是礼,真须臾不可去身者也。

孔子言:“去兵,去食,无信不立。”去食之义,盖今人所不解。兵之为物,老子云:“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易》云:“圣人以除戎器,诫不虞。”王者之师,有征无战,故兵宜备而不用。汲汲用兵,霸者以下事耳。今西洋各国竞事工商以求富,因而不得不求资源,不得不争市场,复为保护工商利益计,不得不养兵。然而工商业虽有所得,转耗于兵,故国家愈富,适以愈成其贫。

“老安,少怀,朋友信之”,较之“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更进一步,无所谓己矣。肇公云:“圣人无己,靡所不己,会万物为自己。”既曰浑然一体矣,而又有物现前,便自不是。《大学》讲洁矩之道,而以上下、左右、前后言,用字妥当。譬如一人之身,尽可有上下、左右、前后之分,而仍不害其为一体也。黄道周孝经集传》言圣人之视草木鸟兽犹身体发肤,故杀一兽、断一树,不以其时,以为非孝。此与西人所谓征服自然意味大不相同。西人自倍根说“知识即权能”一语先已错起,沿流而下,遂有征服自然之论。

孔子之言直捷了当,老子则好转弯,如云“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之类是也。孔子说“为政以德”,若出老子之口,则云“以德为政”矣。

孔子是明快人,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快即是神,“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之谓也。观其答鄙夫之问,何等明快!

孟子所说“民为贵”之义,与后世之民治主义不能牵合比附。“天生民而作之君,作之师”,君之与民,本属一体,非判而为二、彼此对待者也。

《孝经》总摄,《论语》散见。

孟子引孔子之言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直指人心,最为亲切。仁与不仁之别,实即迷悟之别。务外求名,皆是心术之害,皆不仁也。

孟子直指本心,谓“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稍知自爱,断无起此心者,然事有近于此者,不可不辨。

《论语》较《孟子》为简,孟子之时,固自有其不得已处。张子韶《孟子传》便多信笔自写己意处。

孔子所说之事皆是理,所说之用皆是体;老子反是,其言理也,皆是事,其言体也,皆是用,此孔老之别也。孔子言“为政以德”,“修己以敬”,“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所言皆是事,而无一非说理,皆是用,而无一非说体。“四时行,百物生”,是从用上说,而“天何言哉”,则泯然无迹,其言平实。老子处处讲用,其语多险,流弊遂多,后世阴谋家盖由是启之。老子惟首章最好,以下则不能尽纯。如众人如何,我独如何云云,似有自喜之心,疑与首章语言不伦,想不免六国时人为之搀乱。老子是否应关尹之请即为著书,亦一疑问。先秦古书皆难读,惟《论语》《孟子》为可靠。《礼记》出七十子后学之手,《中庸》《大学》最好,《乐记》《曲礼》亦好,《礼运》大同、小康之说便近似道家言,《王制》似出汉博士所为,《儒行》亦不类孔子之言。是故经未尝不可疑,疑经始于孟子,而要当以义理断之。赵岐称孟子长于《诗经》《书经》,孟子去孔子未远,而于《武成》祇取二三策,断之曰:“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是纯从义理上辨别得来。讲考据,则不必可靠矣。但从义理上断制,须是自己义理纯熟,方能辨得分明耳。

问:人性既善,恶从何来?答云:气质之性有善有不善,不善之来,起于薰习。又《乐记》云:“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恶之细微者,祗是无节,发而不中,过与不及皆恶也。此在佛家即是无明,由于一念不觉,故有昏失。

读《遗书》《语类》,观其语言时有抑扬,前后有时不同。须知此是对治,病不同,药亦不同,本无此病,何必此药?《论语》所记,“与回言终日”,除问仁与为邦外,皆不得闻。想来颜子高明,夫子与语者非是对治,自外则皆对治语也。即如仲弓问仁,而告之以敬,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乍看似不相干,实则仲弓天才高,而于“敬”字工夫或有未足,近于桑伯子之俭,故告之以敬,而仁在其中矣。又如一贯之旨,尝以语子贡,又尝以语曾子,旨义虽同,而所以告之与其所以应之者,均不相同。子贡聪明,故开口虽错,立即自疑其非。然闻一贯之说,竟无下文,可见承当不下。曾子则时机既熟,一呼便唯,谇啄同时,千载一遇,令人欣喜庆快。释氏云:“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可惜子贡竟未上钩耳。有问于佛者,先告以定法,次日又告以不定法。问:如何昨日是定法,今日是不定法?答云:昨日是定法,今日是不定法,皆对治之谓也。顾虽云对治,闻者亦均有益。佛家说闻击涂毒鼓者,远近皆死,但有迟早耳。

太极图说》及《通书》直接《易经》,《西铭》直接《孝经》,《二程遗书》直接《论语》。《外书》则时有精语,但多没头脑处。《朱子语类》收罗广博,不及《二程遗书》之精。治朱子学者,于《四书集注》求之足矣。

说:“尽性至命,必本于孝弟;穷神知化,由通于礼乐。”因云:绍兴陶氏为大姓,族长某先生尝见告,族中子弟良莠不齐,平日恶之而无可如何,岁时致祭,少长咸集,叆然忾然之余,顿忘恶之之心云云。其言甚好。致斋致思之后,自己精神与祖考精神感通,便觉合族如一,忘其有身。实则祖考精神即是自家精神,故曰“祭如在”也。祭义难明在此,此非口舌上事。今人言及孝弟,自以为无甚亏欠,语以“尽性至命”,则承当不下;言及礼乐,自以为可以了解,语以“穷神知化”,则又视为玄妙。不知性命神化不离乎孝弟礼乐,“百姓日用而不知”者此也。今人又好言生命而不及性命,好言文化而不及神化。语其粗不及其精,而不知精者即在粗者之中,所差祇此一点,明乎此,则动容周旋莫非天理之流行矣。《易》云:“穷神知化,行之盛也。”《乐记》言:“礼乐皆得,谓之有德。”其义密合。“悴然现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君子之神化也;“天地位,万物育”,圣人之神化也;“四时行,百物生”,天地之神化也。“其为物不贰”,一故神也;“观其生物不测”,二故化也。性命之理,人之所受于天,圣人未尝多,凡夫未尝少也。

礼属阴,乐属阳,言属阳,行属阴。言即是乐,行即是礼。“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阴阳感通,理固如是。圣人教人,遇高材悬解之士,固可相喻于无言,否则亦须语言感通。其或言行不足以感人,自是犹有过咎在。即如天气寒暖无常,而人受感冒,可知气本相应,若不尔者,不至感染也。

阴阳一气,仁义一事,动静一理,寂感同时。言,乐也,属阳。行,礼也,属阴。

德有礼、相、用则可,以体、相、用为三德则不可。九卦相望说为体、用,亦可,但不可立“体德”、“相德”、“用德”之目。

问:《大学纂疏》十七页有云,若说各格其物,各致其知,则似不成言语。窃疑事物之理,天下之公,故物上不容着“其”字。若“知”字上着“其”字,似无碍否?答云:知即知此理。知亦是天下之公,人所同具也。

中土固有学术,将来难免如印度大乘教之落没。然印度经典之亡,中土能传译之,中国学术一旦沦亡,西人无译本,中国人又不能自为之,是诚可忧者也。

文化即是礼乐,礼乐本于孝弟,孝弟本于爱敬。礼即是行,乐即是言,故礼乐即是言行。

行之顺理者谓之礼,言之足以感人者谓之乐。存诸中者尽是孝弟之心,斯见于言行者,莫非礼乐之事。

天地间有感必有应。凡有动皆为感,感则必有应,所应复为感,感复有应。如是而不已之感应道理便是化。

“言行(者),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这个“动”字,就是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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