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学类

昨偶看老庄,识破他学问根蒂。人多以为老子性阴、庄子性傲,故其学如此,又不知大道,故流为偏僻。非也,两人皆絶世聪明,且与孔孟同时,文武流风未逺,岂有不知大道之理?只是他脚跟不定、志气不坚,为世界所转移,便要使乖。老子是周衰时人,正道已行不得,孔子所谓道大莫容也,他便收敛韬蔵,以退为进,所谓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也,其谦冲俭啬处,全是一团机心,故曰无为而无不为,又曰以无事取天下,所以其流为申韩,老子是蔵形匿影的申韩,申韩是出头露面的老子。若庄子,则其时全不可为矣,若要为便做申韩,他又不屑,做儒又行不得,而又不甘自处于诸儒之下,故其言惝怳自恣,谓诸儒为贱儒,而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要絶类离羣,更出圣人诸儒之上。不曰天下不可为,而曰我不屑为。要之俱是使乖,俱是为世界所转,另寻一头路透出。孔孟则决不如此。

禅门常言歴刦不壊如何是歴刦不壊只不为世界所转便是若孔孟便是歴刦不壊其余若老庄之流则歴刦便壊了

孔孟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也庄子知其不可而不为者也老子知其不可而以无为为之者也

老庄之学体用俱非不可以治身心并不可以治天下国家葢老子虽名清净其实阴毒庄子则全无拘束纯是放旷所谓不可以治身心者也若以治天下国家则老子之学非流为申韩惨刻则必流为王莽曹操狐媚以取天下庄子之学则魏晋之风流而已

若老子之学得行王莽之流必借以行其奸冯道之流必借以葢其丑

庄生才气大其意便欲蔑裂行检挥斥儒术弊之所极不但是魏晋风流凡东坡放纵一流人都是人知苏氏之学出于纵横而不知其放恣之习原于庄子也

异端虽多未有敢显然非圣者惟庄子则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此后来禅门呵佛骂祖之开山

庄子多伪篇其盗跖等篇亦伪笔也文气全不似庄子葢假托以盗毁圣之辞乃世人不知乐其辞之快而不觉自居于盗跖后世东坡之流皆是也

孟子辟杨墨而不辟老庄葢老子是闇蔵不露的庄子亦不过自放于方外惟杨墨则是欲行其道于天下故孟子特辞而辟之

庄列本杨朱之学故其书多引用其语看来天地间只是爱为我的人多不但清谭放废之流即偏于退隠之人亦是也不但草衣木食之流即权谋功利之人亦是也总之只是自私自利

杨朱之学亦自老子出来葢其学爱占便宜也老子是悄然占便宜杨朱是明白地占便宜申韩之占便宜则更自恶狠了

墨子愿太大行太苦由其愿大故后世以孔墨并称由其行苦故当时之人亦少有传其学者所谓逃墨必归于杨亦行苦而难学之一证也

墨子之学似非随世界转移然于为人工夫上太过一分亦是趋世情之好即论语或人所谓以徳报怨之类也若圣人则止是平心而行无过不及

问杨朱多流弊墨子却未见流弊曰战国时侠烈之士即墨子之流弊也其究至于为一人报仇而皮面抉眼燔妻子沉七族呜呼甚哉又奚止摩顶放踵而利天下乎

孔子生平未尝轻易骂人惟于乡愿则曰徳之贼又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若深恨之者葢天下惟此等人最能乱徳孟子非之无举一章最说得痛快学者须于此处辨得分明方可入道

世间只是庸俗人多乡愿者庸俗人中之最巧者也随风转舵以取悦于人胸中更无把柄且自谓得计而反笑狂狷一班其所谓愿者非眞愿也外为愿悫以欺庸众而取誉也故孟子曰奄然媚于世

人做乡愿讨多少便宜坐受世俗之誉而反笑傲圣贤讥弹圣贤虽圣贤亦无如之何若不是孔孟当年说破至今犹没法处置

生斯世也为斯世也乡愿胸中只有这个学问

从来杨墨俱成个世界惟乡愿都不成世界故古今以来无乡愿之学葢其志原小其力量亦小只哄动得几个乡人一遇有识之士其伎俩即穷矣圣人所以恶之者葢天地间惟庸众人多被他一哄便都不肯入尧舜之道

乡愿胸中只八个字取悦庸众忌嫉君子取悦庸众已是不是更加以忌嫉君子必至无所不为此等人在朝廷则乱朝廷在乡党则乱乡党而世方且羣哄而称祝之曰此方是眞圣贤方是眞君子至于祸世而犹不知所谓甘口鼠也岂特冯道胡广凡庸常乖巧之善人皆乡愿也冯道胡广其著者耳

问老庄之学无用反不如管韩申商似有实际可以治国曰若论实际老子更胜诸子他更做得不露形迹史记老子赞所谓虚无因应变化无穷也其所以不及吾儒者只是此心畧有邪正之分若诸子之实际则只是粗迹

管韩申商四家之中管子近正他犹有周官法度之遗意其用意病处在寄军令三字不然竟是周官法度矣

管子书大半多假又非一笔疑后人杂采伪撰以足成之只内政分乡国语所载者已足见管子之全

申韩商三子之学虽有实际然茍行其术必至杀身而后已

苏秦张仪只是弄口角更不成甚学术比管韩申商又低当时六国之君已不成其为君所以茍且就功名之流窥破情实只是揣摹事情恫疑恐喝以出其金玉锦绣即秦用张仪亦非全藉其力治耕治战自有商鞅诸人只用他在外走动虚张声势

孙子兵法何如曰此非王道之正王道兵法见于书之步伐止齐及周礼伍两卒旅军师之制后世李靖兵法及明戚继光练兵纪效近之若孙子只是兵家术数然后世人心诡谲若欲用兵则虽儒者以王道为本亦不可不穷术数之变葢知彼知己而后能克敌也要之此只是一家之学茍有人能乎此亦可为国家一将之用非比老庄申商以学术乱天下也

荀子或以为儒或以为异端何如曰荀子纯粹不及孟子力量不及杨墨徒以性恶礼伪之言取讥于后世虽其书畧有可取之语不足道也

问昔人荀扬并称莫是扬雄之学与荀子同否曰扬雄只是文人更无实际其太玄经只是模拟易经拣难的说以惊世钓名然描头刻角畵虎不成不必羙新而后知其不济也

扬雄亦是学黄老故其言曰老子之言道徳吾有取焉然老子却有实际扬雄只是学其语言而已一遇王莽便手脚多乱成甚老子之学

问李悝尽地力诸家何如曰此实用之学但只是一支一节如孙子一类孙子是兵家此是农家然兵家尚有诡谲农家则全是实用后世凡谈农田水利之学者皆悝之流也孟子恶之只为辟草莱任土地全是养战士以争城争地故以为罪之次若只是教民耕种如汉赵过诸人有何不可

凡古之専家伎术如天文形胜兵农水利医药种树阴阳伎巧之类皆儒者所不废但当以正用之耳

黄石公如何曰黄石其人不可考素书三畧俱属赝作大约老子之徒兵家者流耳

凡学术之岐尽出于周秦之时其变态已极矣至后世则惟有祖述更无特创者虽释道二家起于周秦之后然二家不过是老庄特变换其作法耳

先君少时曾授仪以儒家养生诀云于邹学师屏上得之其言曰动静必敬心火斯定宠辱不惊肝木以寜饮食有节脾土不泄沉黙寡言肺金乃全澹然无欲肾水自足其言极平易极精微极简要极周匝通于大道絶胜导引诸家

导引之术不得其正亦能害生予亲见学导引者或腹内作声或脐中出气或吐血发狂种种不一非习学旁门则不能禁欲也学养生者宜知之

问世称神仙果有之乎曰此亦不足为竒山妖木魅窃日月之精华亦能变幻而况人乎但此非正道故朱子诗曰但恐违天理偷生讵能安

问圣人何以不为神仙曰圣人非不能为不屑为耳葢神仙只是独行之士如佛家所谓自了汉若尧舜禹汤自有跻一世于长生之术岂肯自私自利昔伊川答董五经诗云至诚通圣药通神逺寄衰翁济病身我亦有丹君信否用时还解寿斯民此诗意思殊妙

神仙亦未必能长生只是比世人年寿为多耳此即朱子室中火炉之说也所以在汉则称锺离权王方平在唐则称张果老吕嵓司马承祯在宋则称陈抟董五经在明则称周顚仙张三丰冷谦之属以后则不称矣大约亦只是一时也葢其人必禀气特异禀性特髙而又处于深山不涉人世则自能如此

问释氏有不见可欲使心不动之语与程子四箴制之于外以安其内其旨同异曰不同问如何曰本原各异程子之制外以安内所谓遏人欲存天理也释氏则屏去外物使此心空空不动而已朱子所谓空唤省主人翁者是也

佛氏之说处处去得只欠一理字今整庵云楞伽四卷并无一理字亦可以证予说之不谬又朱子云禅家最怕人说理字

释氏之说只是充不去充去便互相矛盾即如五伦乃天下之达道释氏于夫妇生育令其断絶是五伦俱息也至于禽鱼鸟兽之属又爱护保息蝼蚁不损使充其说是天下皆无一人而禽兽充塞天地不成一个世界

释氏矛盾处如何曰释氏离而父子矣却有师徒去而宗族矣却有师兄弟舍而室庐坟墓矣却有庵寺塔院以富贵为糠粃矣而必求宰官护法以钱财为尘垢矣而见人则募化禁人夫妇之道则人种絶矣异类则聴其蕃畜百年之后天地间不皆尽为异类乎絶腥血之食可谓得好生之仁矣于此身则割之以呞鹰舍之以喂虎不轻躯体而重禽兽乎凡此矛盾之类不可胜举举其一二智者可以思过半矣

一友人盛称释子戒行之精予曰去而君臣离而父子更有甚戒行在友人爽然大笑

圣人之道上之为帝王下之为臣庶大而天地细而万物无不各有当然之则并育并行不害不悖若释氏则成一世外之民道理都移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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