鬳斋林希逸

汤问第五

殷汤问於夏革曰:古初有物乎?夏革曰:古初无物,今恶得物?后之人将谓今之无物,可乎?殷汤曰:然则物无先后乎?夏革曰:物之终始,初无极己。始或为终,终或为始,恶知其纪?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殷汤曰:然则上下八方有极尽乎?革曰:不知也。汤固问。革曰:无则无极,有则有尽,朕何以知之?然无极之外复无无极,无尽之中复无无尽。无极复无无极,无尽复无无尽,朕以是知其无极无尽也,而不知其有极有尽也。

物虽自无而有,既有矣,则必有所始,安得谓之古初无物乎?此语翻得又好。极已,犹极止也。物之之后终始,无所止极,如春先而夏后,春终而夏始,先岂为始?后岂为终?纪,极也。恶知其纪,言无极也。物之外事之先,朕所不知者,即四维上下不可思量,《庄子》所谓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也。固问,坚问之也,不得已而后答曰:谓之无则无极,既有有之名则必有尽,但不可得而知尔。无极复无无极,此下数语,与《庄子》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一样语脉也。《庄子□逍遥游》篇曰汤之问棘,此曰夏革。棘革音近,恐传讹也,然大抵皆寓言尔,名字异同,不足深考。

汤又问曰:四海之外奚有?革曰:犹齐州也。汤曰:汝奚以实之?革曰:朕东行至营,人民犹是也。问营之东,复犹营也。西行至豳,人民犹是也。问豳之西,复犹豳也。朕以是知四海、四荒、四极之不异是也。

四海之外,犹有国土或无国土,皆不可知。譬如在於营者,但见营之人民;在於豳者,但见豳之人民,岂知营之东又有如营者,豳之西又有如豳者?以中国之所见且如此,况四海、四荒、四极之外乎?齐州,中国也。实之者,欲其即近以明远也。海外曰大荒,大荒之外曰无极,故曰四海、四荒、四极。此亦务为高远广大之言。庄列之书皆如是。

故大小相含,无穷极也。含万物者,亦如含天地;含万物也,固不穷;含天地也,故无极。朕亦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亦吾所不知也;

大小相含,譬如瓦在椽上,椽在桁上,桁在梁上,梁在柱上,柱又在地上,小大相乘载物,物皆然,不可穷诘。万物既如此,则天地在於太虚之间。太虚,含天地者也,太虚之外又必有含太虚者。含万物者既不可穷,则含天地者亦安知其所极?安知天地之外不有更大於天地者?含,容也。此等议论,皆是排斥小见。自私之人不知世界之广大,故为此等虚旷之论,虽似荒唐,亦自有味。此章以下诸段,皆然,若要逐章求义理,则不可也。读庄列之书,别具一只眼可也。

然则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练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

女娲之补天,共工之折天柱,绝地维,此皆务为骇世之言,不可以为实论。天之倾西北,此造化至妙处。若无倚盖之势,则星辰之运、日月之行何以见其盈缩?何以为昼为夜?此须识天文者方知之。知地有上下四游之说,天如鸡子,则安得有柱有维乎?

汤又问:物有巨细乎?有修短乎?有同异乎?革曰: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贠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着,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仙圣毒之,诉之於帝。帝恐流於西极,失群圣之居,乃命禺疆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於是岱舆、贠峤二山流於北极、泛於大海,仙圣之播迁者巨亿计。帝凭怒,侵减龙伯之国使阨,侵小龙伯之民使短。至伏羲、神农时,其国人犹数千丈。

归墟者,即尾闾是也。八纮,八方也。九野,九州也。纯缟,纯白也。珠玕,珠玉也。峙,停也。毒之,苦之也。禺疆,神名也。合负以六者,同负而去也。趣,往也。数者,数其骨也。使阨,使隘狭也。五山之仙圣,十五鳌之三番,龙伯之钓鳌,帝之怒龙伯,皆寓言也。今佛经多有此,如三十三天,香积国、西方净土之类是也。

从中州以东四十万里得僬侥国,人长一尺五寸。东北极有人名曰诤人,长九寸。

龙伯之减小,犹长数千丈。僬侥之尺五,诤人之九寸。长者极长,短者极短,但言天地之间变化不常,不可以耳目所见者为定也。

荆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於朝,死於晦。春夏之月有蚝蚋者,因雨而生,见阳而死。终发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馄。有鸟焉,其名为鹏,翼若垂天之云,其体称焉。世岂知有此物哉?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

冥灵,木名也。终发,即穷发也。北之又北,愈远之地也。称去声,其长与其大相称也。翼大如此,身亦称之,则其大可知矣。世人所见者小,岂知天地间更有如此广大之所乎?此皆寓言,却以禹、益实之。世言《山海经□大荒经》皆禹所作,亦犹今人言张骞穷天河也,其意但因禹治水行九州,伯益为山泽之虞,故借其名以实其说。夷坚,亦犹庄子之齐谐也。

江浦之间生么虫,其名曰焦螟,群飞而集於蚊睫,沸相触也。栖宿去来,蚊弗觉也。离朱、子羽方昼拭訾杨眉而望之,弗见其形;角虎丑豸文尔普弭三切俞、师旷方夜值耳俛首而听之,弗闻其声。唯黄帝与容成子居空峒#1之上,同齐三月,心死形废;徐以神视,块然见之,若嵩山之阿;徐以气听,砰然闻之,若雷霆之声。

因诤人之论,又生么虫之说,小之而又小者也。角虎俞,亦古之能听者。此即庄子听之以耳,不若听之以气,听之以气,不若听之以心之论。

吴、楚之国有大木焉,其名为櫾,碧树而冬生,实丹而味酸。食其皮汁,已愤厥之疾。齐州珍之,渡淮而北而化为柷焉。鹳鹆不踰济,貉踰汶则死矣,地气然也。虽然,形气异也,性钧已,无相易已,生皆全已,分皆足已。吾何以识其巨细?何以识其修短?何以识其同异哉?

櫾,橘柚也。此数语《考工记》之说,盖言形气之不定,所以见造化也。随物而观,则其性皆均,物各一性,不得而相易。物物各全其生,物物各足其分,巨者,细者,修者,短者,皆造物之理,孰为异?孰为同:此数语却自端正。已,语终之辞。

太形、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2。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杂然相许。其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土石?杂曰:投诸渤海之尾、隐土之北。遂率子孙荷担者三夫,叩石垦壤,箕畚运於渤海之尾。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始齔#3,跳往助之。寒暑易节。始一反焉。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慧。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生子,子又生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若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应。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於帝。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太形,即太行也,声相近也。指通,向南而通道也。隐土,北方地名也。跳,奋而往也。易节,一年也。不慧,不明也。固,蔽也。此章其言似迂阔,然以形容不已之意,却甚有味。释氏言补陀大士初修行时,穷苦而无所见。将下山,遇人於水边磨一铁尺,问之曰:磨此何用?曰:将以为针。大士笑之,曰:汝岂愚邪?铁尺可磨为针乎?其人曰:今生磨不成,后生亦磨不成?大士大悟,再归补陀,而后成道。似此之言甚迂,某尝以为有味,有益於学者,若人皆存此心,何事不可为?何学不可成也?东坡曰:徐徐而为之,十年之后,何事不立?但恐此意不坚,行之不力耳。东坡此语似甚浅近,若研究得来,尧之竞竞、舜之业业、汤之又日新、文王之纯亦不已,即此一念也。操蛇神、夸娥氏,皆神名也。无陇断者,言其地皆平,虽小坡垤亦无之也。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於隅谷之际。渴欲得饮,赴饮河、渭。河、渭不足,将走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邓林#4弥广数千里焉。

隅谷,日入处也。夸父之杖化为邓林,邓林之广犹数千里,夸父亦龙伯之类尔。此必古来相传有此怪异之说,故清虚之徒并取以入其书,以为大言之资耳#5。

大禹曰: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其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夏革曰:然则亦有不待神灵而生,不待阴阳而形,不待日月而明,不待杀戮而夭,不待将迎而寿,不待五谷而食,不待缯纩而衣,不待舟车而行,其道自然,非圣人之所通也。

夏革既与汤问答,此又与禹问答,两夏革邪?一夏革邪?一夏革,则当有千百岁之寿矣。神灵所生,即日月阴阳太岁是也。上章以神灵结语,下章以神灵起语,可见文势。禹曰:有形之物,或夭或寿,皆有道存焉,唯圣人则通知之。革又曰:亦有不待阴阳日月而生者。石卵、石子,何假阴阳之气?土蚁、地龙,何假日月之明?朝菌、蟪蛄,岂杀戮而夭?松栢、南山,岂导迎而寿?窃脂、剖苇、岂待五谷而饱?牛马之类,岂待缯絮而暖?飞禽之类,岂待舟车而行?此又自然而然,非常理可推,虽圣人亦不得而尽通知之。太岁,主岁之神也。今日者,亦用此则自古有之矣,此意盖言天下之事有可以常理推者,又不可以常理推者,此所以为造化之妙。

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涂,谬之一国。滨北海之北,不知距齐州几千万里。其国名曰终北,不知际畔之所齐限。无风雨霜露,不生鸟兽、虫鱼、草木之类。四方悉平,周以乔陟。当国之中有山,山名壶岭,状若甔甀。顶有口,状若员环,名曰滋穴。有水涌出,名曰神瀵,臭过兰椒,味过醪醴。一源分为四埒,注於山下。经营一国,亡不悉徧。土气和,亡札厉。人性婉而从物,不竞不争;柔心而弱骨,不骄不忌;长幼侪居,不君不臣;男女杂游,不媒不聘;缘水而居,不耕不稼;土气温适,不织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其民孳阜亡数,有喜乐,亡衰老哀苦。其俗好声,相携而迭谣,终日不辍音,饥惓则饮神瀵,力志和平。过则醉,经旬乃醒。沐浴神瀵,肤色脂泽,香气经旬乃歇。

终北,穷北也。齐,止也。限,极也。其际畔,无止极也。乔陟,高山也。壶岭,亦方壶、员峤之类。甔甀,瓦器。滋穴之水,名曰神瀵,出於一源,分於四畔。埒,犹际也。经营一国,言此水绕一国也。婉而从物,顺也。弱骨,不力争也。孳阜,孳生也。阜,盛也。此章自轻旬乃歇以上,言禹之所见也。

周穆王北游过其国,三年忘归。既反周室,慕其国,忄敞然自失。不进酒肉,不召嫔御者,数月乃复。

因穆王八骏之说,又於此添作一证。

管仲勉齐桓公因游辽口,俱之其国,几克举。隰朋谏曰;君舍齐国之广,人民之众,山川之观,殖物之阜,礼义之盛,章服之美,妖靡盈庭,忠良满朝,肆咤则徒卒百万,视撝则诸侯从命,亦奚羡於彼而弃齐国之社稷,从戎夷之国乎?此仲父之耄,奈何从之?桓公乃止,以隰朋之言告管仲。仲曰:此固非朋之所及也。臣恐彼国之不可升之也。齐国之富奚恋?隰朋之言奚顾?

又因齐国遵海而南仿於琅琊之事,添此一段说话。几克举者,言几乎克日而歌举行也。肆咤者,肆意而叱咤也。视撝者,言随目所视而指麾之也。彼国之不可升者,言但恐求至而不可得也。此等言意亦不过谓天地之外更有胜於人之耳目所见者而已。

南国之人祝发而裸,北国之人鞨巾而裘,中国之人冠冕而裳。九土所资,或农或商,或田或渔,如冬裘夏葛,水舟陆车,默而得之,性而成之。

此语吾书中亦有之。盖中国之外,质性不同,衣食或异,随其生而乐之,此无他,皆欲广人之所见耳。

越之东有辄休之国,其长子生,则鲜而食之,谓之宜弟。其大父死,负其大母而弃之,曰:鬼妻不可与同居处。楚之南有炎人之国,其亲戚死,朽与剐同其肉而弃之,然后埋其骨,乃成为孝子。秦之西有仪渠文康之国者,其亲戚死,聚柴积而焚之。熏则烟上,谓之登遐,然后成为孝子。此上而为政,下以为俗,而未足为异也。

辄休、炎人、仪渠,皆国名也。朽者,割也。此章之言《墨子》亦有之,两汉《夷秋传》、晋之载记亦间有一二事相类。列子之意,不过曰天地之内,国土不同,风俗各异,岂必皆如中国?而后为美我之所好,安知非彼之所恶哉?

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问其故。一儿曰: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中时远也。一儿以日初出远,而日中时近也。一儿曰: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儿曰:日初出则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孔子不能决也。两小儿笑曰:孰为汝多知乎?

两小儿之论与晋太子长安与日近远之说相类。此章之意,盖言远近是非不可以一理定也。

均,天下之至理也。连於形物亦然,均发均县,轻重而发绝,发不均也。均也,其绝也莫绝。人以为不然,自有知其然者也。

此章提起一均字,言均天下之至理,凡物之有形者亦然。连,犹凡也。形物,有形之物也。亦然者,理如是而物亦如是也。悬与发均,则虽发可以县,故曰:均发均县。若物与发有轻有重,则发必断绝。其所以断绝者,不均也,故曰:轻重而发绝,不均也。若轻重均平,则虽欲绝而不绝,故曰:均也,其绝也莫绝。此一句自妙。均也是一句,其绝也莫绝是一句。此即公孙龙发引千钧之论。人皆以为不然,自有知其然者,言世人则不知其然,知道者则知其然也。

詹何以独茧丝为纶,芒针为钩,荆莜为竿,剖粒为饵,引盈车之鱼於百仞之渊、汨流之中,纶不绝,钩不伸,竿不挠。楚王闻而异之,召问其故。詹何曰:臣闻先大夫之言,蒲且子之弋也,弱弓纤缴,乘风振之,连双鸰於青云之际。用心专,动手均也。臣因其事,放而学钓,五年始尽其道。当臣之临河持竿,心无杂虑,唯鱼之念;投纶沈钓,手无轻重,物莫能乱。鱼见臣之钩饵,犹沉埃聚沫,吞之不疑。所以能以弱制强,以轻致重也。大王治国诚能若此,则天下可运於一握,将亦奚事哉?楚王曰:善。

詹何之钓,蒲且子之弋,与偃偻丈人之承蜩旨意相类,盖言治国、治天下若平其心,无强、无弱、无轻、无重,则弱可以制强,轻可以制重,此即《老子》柔能胜刚之论也。

鲁公扈、赵齐婴二人有疾,同请扁鹊求治。扁鹊治之。既同愈。谓公扈、齐婴曰:汝曩之所疾,自外而干#6府藏者,固药石之所已。今有偕生之疾,与体偕长。今为汝攻之,何如?二人曰:愿先闻其验。扁鹊谓公扈曰:汝志强而气弱,故足於谋而寡於断。齐婴志弱而气强,故少於虑而伤於专。若换汝之心,则均於善矣。扁鹊遂饮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药,既悟如初,二人辞归。於是公扈反齐婴之室,而有其妻子,妻子弗识。齐婴亦反公扈之室,有其妻子,妻子亦弗识。二室因相与讼,求辩於扁鹊。扁鹊辩其所由,讼乃已。

此章形容心禀於气,人有不得而自由者。其言亦有深味,虽似迂阔而不迂阔。若明道曰:一百四病,皆由他心,须由我始得。此语又高然。列子之喻,气质之性之心也,明道之言,理性也,必以理性化气质之性,而后心可自由。

瓠巴鼓琴而鸟舞鱼跃。郑师文闻之,弃家从师襄游。柱指钧#7弦,三年不成章。师襄曰;子可以归矣。师文舍其琴,叹曰:文非弦之不能钧,非章之不能成。文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声。内不得於心,外不应於气,故不敢发手而动弦,且小假之,以观其后。无几何,复见师襄。师襄曰:子之琴何如?师文曰:得之矣。请尝试之。於是当春而叩商弦以召南吕,凉风忽至,草木成实。及秋而叩角弦以激夹锺,温风徐回,草木发荣。当夏而叩羽弦以召黄锺霜雪交下,川池暴冱。及冬而叩征弦以蕤羹宾,阳光炽烈,坚冰立散。将终,命宫而总四弦,则景风翔,庆云浮,甘露降,醴泉涌。师襄乃抚心高蹈曰:微矣,子之弹也。虽师旷之清角,邹衍之吹律,亡以加矣,彼将挟琴执管而从子之后耳。

不成章者,言未能成一曲也。柱指,安指也。钧弦,调弦也。不在弦,不在声者,心未安也。得於心应於手,则遗其器也,未能如此,所以不敢动弦也。小假者,小宽也。观其后,看此后如何也。当春为秋声而秋气应,当秋为春声而春气应,当夏为冬声而冬气应,当冬为夏声而夏气应。商弦属秋,角弦属春,羽弦属冬,征弦属夏,宫为中声,故和气应。琴有五弦,一弦主一声。此曰叩某弦者,非调其一而废其四,盖某曲以商为主,某曲以角为主也。此意盖言音声之妙可以通造化而已。师文之见师襄,其言似在一日之间,安得通四时而并叩并应乎?以此而观,可知其为寓言也。微矣,子之弹者,言子之弹琴微妙极矣。清角,乐名也。挟琴执管而从子后者,言彼师旷、邹衍当从学於汝也。

薛谭学讴於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於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薛谭乃谢求反,终身不敢言归。秦青顾谓其友曰: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达梁欐,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弗去。过逆旅,逆旅人辱之。韩娥因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还,复为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喜跃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赂发之,故雍门之人至今善歌哭,效娥之遗声。

抚节,按拍也。匮,乏也。鬻歌假食,卖歌以求食也。发之,谢而迭#8送之也。此语亦有见於《孟子》者。因师文鼓琴之说,又及讴者之事,而并记之,皆言工技之能神妙也如此。技能如此,则学道者岂不有至神至妙之事乎?此又其言外之意也。

伯牙善鼓琴,锺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9。锺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锺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锺子期必得之。伯牙游於泰山之阴,卒逢暴雨,止於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锺子期辄穷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善哉,善哉,子之听夫。志想象犹吾心也。吾於何逃声哉?

霖雨崩山,皆琴曲名也。志所想象,言子期也,谓其心与己心同也。声出於心,汝既心与己同,宜乎知其声也。於何逃者,言不可隐也。此必古来相传之说,取而入其书,盖言天下之事无精无粗,皆有造於神妙者。

周穆王西巡狩,越昆仑,不至弇山。反还,未及中国,道有献工人名偃师。穆王荐之,问曰:若有何能?偃师曰:臣唯命所试。然臣已有所造,愿王先观之。穆王曰:日以俱来,吾与若俱观之。越日偃师谒见王,王荐之,曰:若与偕来者何人?对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惊视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镇其颐,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唯意所适。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10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传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11之所为。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合会复如初见。王试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穆王始悦而叹曰: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诏贰车载之以归。夫班输之云梯,墨翟之飞鸢,自谓能之极也。弟子东门贾、禽滑厘闻偃师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终身不敢语艺,而时执规矩。

弇山,又在昆仑之西。荐之,进之也。《汉书》搢绅,搢亦作荐。日以俱来,明日与同来也。趣步俯仰,皆实如人然。信,实也。巧夫,叹其工能之巧也。镇,擪也。擪其口而使之歌,则皆合律,捧其手而使之舞则应节。始者以为实似人,既久则宛如实人也。盛姬,群多之姬也。招,戏之也。谛,审也。料,点检之也。合会复如初,既剖散而复合其歌舞又如初见也。木人而能行能舞犹可也。声何从出?此意盖言人之一身亦是假合而成,目应於肝,足应於肾,口应於心,何尝由我?释氏四大之说亦类此。人之巧乃能夺造化,况造化之巧乎?贰车者,副车也。云梯,攻城之具也。飞鸢,亦木为之也。此与雪峰木球相类。自谓能之极者,言般输、墨翟自谓极巧。比之偃师,又不足言技能矣,所以终身不敢自称其艺。时乎而执规矩者,谓轮翟二子皆废弃工技,不敢复为,时乎不得已而后执之也。东门贾、禽滑厘,两人名也。

甘蝇,古之善射者,毂弓而兽伏鸟下。弟子名飞卫,学射於甘蝇,而巧过其师。纪昌者,又学射於飞卫。飞卫曰:尔先学不瞬,而后可言射矣。纪昌归,偃卧其妻之机下,以目承牵挺,二年之后,虽锥末倒眦,而不瞬也。以告飞卫。飞卫曰:未也,亚学视而后可。视小如大,视微如着,而后告我。昌以牦悬虱於牖,南面而望之。旬日之间,浸大也;三年之后,如车轮焉。以睹余物,皆丘山也。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贯虱之心,而悬不绝,以告飞卫。飞卫高蹈批膺曰:汝得之矣。

牵挺,机下之挺,随足上下者也。锥末虽倒訾,而不瞬,《孟子》所谓不目逃也。亚学,亚次也,更也,使其更学视也。虱既如车轮,则他物皆如丘山矣。燕角之弧,以燕之角为弓;朔蓬之簳,以朔之蓬为干也。此弓矢之精也。视虱如轮而后可射,此精艺者,必然如扁鹊学医,隔墙而见人,尤异矣。此世间所有之事,不精於学者不可与议也。

纪昌既尽卫之术,计天下之敌己者,一人而已,乃谋杀飞卫。相遇於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锋相触,而坠於地,而尘不扬。飞卫之矢先穷。纪昌遗一矢,既发,飞卫以棘刺之端扞之,而无差焉。於是二子泣而投弓,相拜於涂请为父子,克臂以誓,不得告庶於人。

交射中路者,於涂中互相射也。彼此之矢相触而落於地,尘亦不起,亦其平落地也。以棘刺之端而扞其来矢,亦相值而无差池也。克臂者,削其臂以为识而誓也。此说似迂。向游淮,识轩路分者,其年已近七十矣,《春秋大阅》第一筹,年年得之。渠尝云:初收王辛时,相遇於六安山间。王辛执弓欲射之。轩之手中只有一条短木枪,呼辛而谓之曰:我在此许汝发三矢,若射我不中,汝即降我,我同汝见赵制置,管取做官人。辛发三矢,皆为木枪所击而落地。辛遂拜之。王辛后为光州武定都统。及某至安丰,有王辛旧将亦言此事,与轩语一同。轩忘其名矣。然则纪昌、飞卫之相射,岂得谓诬乎?

造父之师曰泰豆氏。造父之始从习御也,执礼甚卑;泰豆三年不告。造父执礼愈谨,乃告之曰:古诗言,良弓之子,必先为箕;良冶之子,必先为裘。汝先观吾趣。趣如吾,然后六辔可持,六马可御。造父曰:唯命所从。泰豆乃立木为涂,仅可容足;计步而置,履之而行。趣走往还,无跌失也。造父学之,三日尽其巧。泰豆叹曰:子何其敏也?得之捷乎。凡所御者,亦如此也。曩汝之行,得之於足,应之於心。推於御也,齐辑乎辔衔之际,而急缓乎唇吻之和;正度於胸臆之中,而执节乎掌握之间。内得於中心,而外合於马志,是故能进退履绳而旋曲中规矩,取道致远而气力有余,诚得其术也。得之於衔,应之於辔;得之於辔,应之於手;得之於手,应之於心。则不以目视,不以策驱;心闲体正,六辔不乱,而二十四蹄所投无差;回旋进退,莫不中节。然后舆轮之外可使无余辙,马蹄之外可使无余地;未尝觉山谷之崄,原隰之夷,视之一也。吾术穷矣,汝其识之。

泰豆,亦古之善御者也。裘箕,古语也,已见《学记》。学弓先学箕,皆竹器也。冶,攻金也,与裘何预?此语素难通。然《考工记》有裘氏,不知所主何事?此官既缺,恐当时所职或有近於冶者,今不可知矣。先观吾趣者,使学其行步也。得之捷者,言其速成也。辔街,唇吻在马者也。胸臆,掌握在人者也。履绳而旋者,其路虽如绳之小,亦可以转旋也。曲中者,妙於中也。气力有余御者,不劳也,犹《考工》曰其衽不蔽之意也。心闲身正者,御之从容也。二十四蹄,六马之车也。所投无差,马行不乱也。辙,轨也,车所行之道也。车外无余辙也者,车行不越乎辙之中也。蹄外无余地者,蹄不乱则其地不多也。山谷虽险,原隰虽平,我视之皆一同也。履木而行,其说似迂,观今人缘竿履绳而蹑展者,则知世间自有此事。列子言此,不过以为人间之技且有此神妙,况学道乎?

魏黑卵以昵嫌杀丘邴章。丘邴章之子来丹谋报父之雠。丹气甚猛,形甚露,计粒而食,顺风而趣,虽怒,不能称丘以报之,耻假力於人,誓手剑以屠黑卵。黑卵悍志绝众,力抗百夫。筋骨皮肉,非人类也。延颈承刃,披胸受矢,铓锷推屈,而体无痕挞,负其才力,视来丹犹雏毂也。来丹之友申他曰:子怨黑卵至矣,黑卵之易子过矣,将奚谋焉?来丹垂涕曰:愿子为我谋。申他曰:吾闻卫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宝剑,一童子服之,却三军之众,奚不请焉?来丹遂适卫,见孔周,执仆御之礼,请先纳妻子,后言所欲。孔周曰:吾有三剑,唯子所择;皆不能杀人,且先言其状。一曰含光,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其有。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二曰承影,将旦昧爽之交,旦夕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其所触也,窃窃焉有声,经物而物不疾也。三曰宵练,方昼则见影而不见光;方夜见光而不见形。其触物也,验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此三宝者,传之十三世矣,而无施於事,匣而藏之,未尝启封。来丹曰:虽然,吾必请其下者。孔周乃归其妻子,与斋七日。晏阴之间,跪而授其下剑,来丹再拜受之以归。来丹遂执剑从黑卵。时黑卵之醉偃牖下,自颈至腰三斩之。黑卵不觉,来丹以黑卵之死,趣而退。遇黑卵之子於门,击之三下,如投虚。黑卵之子方笑曰:汝何蚩而三招予?来丹知剑之不能杀人也,叹而归。黑卵既醒,怒其妻曰:醉而露我,使我嗌疾而腰急。其子曰:畴昔来丹之来,遇我於门,三招我,亦使我体疾而支强,彼其厌我哉。

昵嫌,私怨也。气甚猛,威甚锐也。形甚露,骨立也。顺风而趣,其行弱也。悍志绝众,其志勇悍过人也。痕挞,痕迹也。雏鷇,初生之禽也。易子过矣,甚轻汝也。三剑之名,方言厌胜之术也。泯然无际者,泯没而不见边际也。将旦昧爽之交,日初出之时也。旦夕昏明之际,日将入之时也。旦夕,犹言日暮也。昏明,欲昏而欲明也。昼则见影,夜则见光,,只有光影而无形也。马善,合作騞。騞然,微有声者。请其下者,求其第三剑也。因其醉而斩之,疑其已死,遂趋行而退回也。击之如投虚,剑已过如无物也。蚩与痴同。丹之三击,彼以为三招,如儿戏也。嗌疾,喉急也。支强,肢体强急而不柔和也。盖言厌胜之术自有神异,而况学道乎?以此说而入其书,皆有意存焉,非徒夸诞大言也。

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锟铻之剑,火浣之布。其剑长尺有咫,练钢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火浣之布,浣之必投於火;布则火色,垢则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皇子以为无此物,传之者妄。萧叔曰:皇子果於自信,果於诬理哉。

练钢,炼熟之钢金也。赤刃,金精,其色赤也。如切泥,言柔软也。切玉之剑,今虽未见,火浣之布,今人尝见之,世间自有此事。果於自信者,言皇子但信其耳目所及,而不知天下有此神异之事,遂以传者为妄,是诬理也。从前铺说,至此方结以两句,盖谓人各以其浅近之见而疑此广大之言,非知理者也。

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卷之五竟

#1 峒:原作『同』,据明本改。

#2 居:原作『屋』,据明本改。

#3 齔:原作『齔』,据明本改。

#4 邓林:明本无。

#5 耳:原作『言』,据明本改。

#6 干:原作『于』,据明本改。

#7 钧:明本作『钩』。

#8 迭:原本无,据明本补。

#9 原本『高山』前有『登』字,据明本删。

#10 招:原作『指』,据明本改。

#11 青:原作『书』,据明本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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