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籍非即史学,前已言之矣。然则吾国史学,果始何时乎?曰:其必始于周、秦之际矣。何以言之?

史学者,合众事而观其会通,以得社会进化之公例者也。夫合众事而观其会通,以得社会进化之公例,非易事也。必先于社会之事,多所记识;然后以吾之意,为之分类;又就各类之事,一一绎之而得其所以然,然后能立一公例;所积既众,则又合诸小公例而成一较大之公例焉,而史学之公例乃渐出。此非一朝一夕之功,亦非一手一足之烈,史学初萌,断不足以语此。先河后海,大辂椎轮,但求其记识搜辑,确以备他日绎之须,则亦可谓之史学矣。信如是也,吾必谓中国史学,起于周、秦之际。何以言之?

吾国有史,由来久矣。然其初之记识,非以供他日纳绎之资也。史官之载笔,盖如后世之胥吏;其所记识,则如后世之档案。纣之欲立微子启,则殷之大史,执简以争,此奉档案之旧例为不可违也。职是故,则珍其档案,而不忍轻弃者出焉。夏之亡也,太史终古抱其图法以奔商;商之亡也,太史向挚抱其图法以奔周(《吕氏春秋·先识篇》),则是也。儒者之“必则古昔,称先王”(《礼记·曲礼》),意亦如此。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泛不能以自行。”《诗》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孟子·离娄上》)此皆不脱以史籍为档案之思想,未足语于史学。又有视史事若父老相传之故事,用为鉴戒之资者:《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皆此意也。此亦未足语于史学。古之能绎史事,求其公例者,其惟道家乎?《汉书·艺文志》曰:“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观史事而得所以自处之方,可谓能绎众事,得其公例矣;然于史事初无所传,此仍只可谓之哲学,而不可谓之史学也。《韩非子》曰:“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显学篇》)可见当时诸家,于史事各以意说,意说而不求其真,此为非史学之诚证矣。且如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古代之史籍,几无不借以传。然《春秋》之作,实以明义。(《左氏》为《春秋》之传与否,姑不论,即谓《春秋》之传,亦只可谓治《春秋》者当兼明本事耳,不能谓《春秋》之作,非以明义也)尧、舜禅让,事究如何,殊难质言,孔子之亟称之,盖亦以示公天下之义耳。《孟子·万章上》所陈,盖即孔门书说也。此事予别有《广疑古篇》明之。《左氏》出于《国语》。《国语》者,《尚书》之流,其为士夫所传习,则吾所谓视如故事、资为鉴戒者耳。《战国策》者,纵衡家之书,今已亡佚之《苏子》、《张子》等(见《汉书·艺文志》),盖当与相出入,以为史籍则缪矣。然则十家九流,信未有能知史学者也。

今称史书,必始《史记》。《史记》体例,实源于《世本》,前已明之。史公之作此书,意盖亦以为一家之著述,故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司马迁《报任安书》,见《汉书》本传。其告壶遂,不敢自比于《春秋》,《史记·太史公自序》。乃其谦辞耳。然《史记》论议,率与记事别行,论赞是也。间有不然者,如《伯夷列传》之类,然较少)与孔子作《春秋》,删改旧史以明义者迥别。其言曰:“述故事,整齐其史传。”(《太史公自序》)则始知保存史实,以备后人之研究;与前此九流十家,但著其研究之所得者,迥不侔矣。《史记》源于《世本》,而《世本》出于战国之世(《史通》谓战国之世好事者为之),故吾谓中国史学,实始于周、秦之际也。

史不必皆史官所记;史官所记亦不必皆优于寻常人所传。然寻常人非职守所在,所记或断续无条理,又多杂以不经之谈;史官则不容如此,故古史流传,仍以史官所记为可贵。史设专职,古代盖各国皆然。(参看《史通·古今正史篇》)《史记·六国表》曰:“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惜哉惜哉!”此“诗书”二字,当包凡书籍言。(《秦始皇本纪》诗书与百家语对举,此处不言百家语,亦包诗书之中)“周室”二字,亦兼诸侯言之,乃古人言语,以偏概全之例,非谓是时惟周室有史,更非谓诸侯之史,皆藏周室也。(孔子如周,得百二十国之书,乃纬书妄语,古代简策繁重,周室安能藏百二十国之书邪?)当时之史,实类后世之档案,惟官家有之,故一焚而即灭《尚书》、《春秋》虽借儒家之诵习而仅存;而如孟子所称晋之《乘》、楚之《梼杌》等,则皆为煨烬矣,岂不惜哉!然史籍亡于周、秦之际,而史学亦肇于是时,是则可异也。岂天其哀念下民,不忍其文献之沦亡,而有以默相之邪?非也。古籍亡灭,后人悉蔽罪于始皇;其实非是。炎汉而后,更无祖龙,然各史《艺文·经籍志》所载之书,果何往哉?则历代书籍,以社会之不克负荷而亡灭者,为不少矣。(焚书之令,当时奉行如何,今不可考;然无论如何严密,谓有此一令,腹地边远皆莫不奉行惟谨,即人民亦莫敢隐藏,亦必无之事也)即史籍但藏于官中,亦非尽亡于始皇之一炬。《春秋》之世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岂能皆有向挚抱图法以适兴朝?古代系世掌于小史,《周官》。而秦、汉以后,公卿大夫,至于失其本系(唐柳芳语,见《唐书·柳冲传》),可见列国互相兼并之日,即其史记沦于兵燹之时;始皇所焚,亦其仅存者耳。夫物,完具则人莫以为意,散佚则思搜辑之者起焉。周、秦之际,实学术昌盛之时,而亦史籍沦亡之世,故悯其残阙而思搜辑之者多也,非天也,人也。

史学之家,自汉以后,盖日益众盛。然记事为史官专职,计书亦辐凑京师(《汉仪注》: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序事如古《春秋》,见《汉书·司马迁传》注引如淳说,盖太史为天子掌文书,故以正封上之也),故其能斐然有作、以诒后人者,必其能金匮、石室之书,居东观、兰台之署者也。然材料虽取自公家,述作实为私家之业。史谈执手,勤勤以继志为言;而史迁著书,亦欲藏之名山,传之其人;班固欲撰《汉书》,乃以私改《史记》获罪,概可知矣。自是以后,作《后汉书》者有范晔,作《三国志》者有陈寿,作《宋书》者有沈约,作《齐书》者有萧子显,作《梁书》、《陈书》者有姚思廉,作《魏书》者有魏收,作《北齐书》者有李百药,作《周书》者有令孤德棻,作《南史》、《北史》者有李延寿,虽其撰述多奉诏敕,然其人必史学专家,或父子相继。此特就今日立于学官者言之耳;此外作而不著、著而不传者何限,亦皆私家之业也。至唐开史馆,集众纂修,而其局乃一变。集众纂修,论者多以为诟病;然史籍降而愈繁,网罗既非国家不能,整齐亦非私家所及,其不得不出于此,亦势使然矣。此其所以虽为世所诟病,而后世修史,卒莫能易此局也。此盖史学益昌,故其撰述遂为私家所不克胜,亦不可谓非史学之进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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