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总论

清人戏曲,逊于明代,推原其故,约有数端。开国之初,沿明季余习,雅尚词章,其时人士,皆用力于诗文,而曲非所习,一也。乾嘉以还,经术昌明,名物训诂,研钻深造,曲家末艺,等诸自郐,一也。又自康雍后,家伶日少,台阁巨公,不意声乐,歌场奏艺,仅习旧词,间及新著,辄谢不敏,文人操翰,宁复为此?一也。又光宣之季,黄冈俗讴,风靡天下,内廷法曲,弃若土苴,民间声歌,亦尚乱弹,上下成风,如饮狂药,才士按词,几成绝响,风会所趋,安论正始?此又其一也。故论逊清戏曲,当以宣宗为断。咸丰初元,雅郑杂矣。光宣之际,则巴人下里,和者千人,益无与于文学之事矣。今自开国以迄道光,总述词家,亦可屈指焉。大抵顺康之间,以骏公、西堂、又陵、红友为能,而最著者厥惟笠翁。翁所撰述,虽涉俳谐,而排场生动,实为一朝之冠。继之者独有云亭、昉思而已。南洪北孔,名震一时,而律以词范,则稗畦能集大成,非东塘所及也。迨乾嘉间则笠湖、心馀、惺斋、蜗寄、恒岩耳。道咸间则韵珊、立人、蓬海耳。同光间则南湖、午阁,已不足入作家之列矣。一代人文,远逊前明,抑又何也?虽然词家之盛,固不如前代,而协律订谱,实远出朱明之上。且剧场旧格,亦有更易进善者,此则不可没也。明代传奇,率以四十出为度,少者亦三十出,拖沓泛滥,颇多疵病,即玉茗《还魂》,且多可议,又事实离奇,至山穷水尽处,辄假神仙鬼怪,以为生旦团圆之地。清人则取裁说部,不事臆造,详略繁简,动合机宜,长剧无冗费之辞,短剧乏局促之弊。又如《拈花笑》、《浮西施》等,以一折尽一事,俾便观场,不生厌倦。杨笠湖之《吟风阁》,荆石山民之《红楼梦》,分演固佳,合唱亦善,此较明人为优者一也。明人作词,实无佳谱,《太和正音》正衬未明,宁庵《南谱》,搜集未遍。清则《南词定律》出,板式可遵矣,庄邸《大成谱》出,订谱亦有依据矣。合东南之隽才,备庙堂之雅乐,于是幽险逼仄,夷为康庄,此较明人为优者一也。曲韵之作,始于挺斋,《中原》一书,所分阴阳,仅及平韵,上去二声,未遑分配,操觚选声,辄多龃龉。清则履清《辑要》,已及去声,周氏《中州》,又分两上,凡宫商高下之宜,有随调选字之妙,染翰填辞,无劳调舌,此较明人为优者一也。论律之书,明代仅有王、魏,魏则注重度声,王则粗陈条例,其言虽工,未能备也。清则西河《乐录》,已启山林,东塾《通考》,详述本末,凌氏之《燕乐考原》,戴氏之《长庚律话》,凡所论撰,皆足名家,不仅笠翁《偶寄》,可示法程,里堂《剧说》,足资多识也,此较明代为优者又一也。况乎记载目录,如黄文旸《曲海》,无名氏《汇考》,已轶《录鬼》、《曲品》之前。订定歌谱,如叶怀庭之《纳书楹》,冯云章之《吟香堂》,又驾临川、吴江而上。总核名实,可迈前贤,惟作者无多,未免见绌,才难之叹,岂独词林,此又尚论者所宜平恕也。因复汇次群书,述之如次。

二 清人杂剧

清人杂剧,就可见者,列目如下:

徐石麒四本:《拈花笑》、《浮西施》、《大转轮》、《买花钱》。

吴伟业二本:《临春阁》、《通天台》。

袁于令一本:《双莺传》。

尤侗五本:《读离骚》、《吊琵琶》、《桃花源》、《黑白卫》、《清平调》。

宋琬一本:《祭皋陶》。

嵇永仁一本:《续离骚》。

孔尚任一本:《大忽雷》。

蒋士铨七本:《四弦秋》、《一片石》、《第二碑》、《康衢乐》、《长生箓》、《升平瑞》、《忉利天》。

桂馥《后四声猿》四本:《放杨枝》、《投溷中》、《谒府帅》、《题园壁》。

舒位《瓶笙馆修箫谱》四本:《卓女当垆》、《樊姬拥髻》、《酉阳修月》、《博望访星》。

唐英《古柏堂》十本:《三元报》、《芦花絮》、《梅龙镇》、《面缸笑》、《虞兮梦》、《英雄报》、《女弹词》、《长生殿补》、《十字坡》、《佣中人》。

徐爔《写心杂剧》十八本:《游湖》、《述梦》、《醒镜》、《游梅遇仙》、《痴祝》、《虱谈》、《青楼济困》、《哭弟》、《湖山小隐》、《酬魂》、《祭牙》、《月夜谈禅》、《问卜》、《悼花》、《原情》、《寿言》、《覆墓》、《入山》。

周文泉《补天石》八本:《宴金台》、《定中原》、《河梁归》、《琵琶语》、《纫兰佩》、《碎金牌》、《沈如鼓》、《波弋香》。

杨潮观《吟风阁》三十二本:《新丰店》、《大江西》、《替龙行雨》、《黄石婆》、《快活山》、《钱神庙》、《晋阳城》、《邯郸郡》、《贺兰山》、《朱衣神》、《夜香台》、《矫诏发仓》、《鲁连台》、《荷花荡》、《二郎神》、《笏谏》、《配瞽》、《露筋》、《挂剑》、《却金》、《下江南》、《蓝关》、《荀灌娘》、《葬金钗》、《偷桃》、《换扇》、《西塞山》、《忙牙姑》、《凝碧池》、《大葱岭》、《罢宴》、《翠微亭》。

陈栋三本:《苎萝梦》、《紫姑神》、《维扬梦》。

黄燮清二本:《鸳鸯镜》、《凌波影》。

杨恩寿三本:《桃花源》、《姽婳封》、《桂枝香》。

梁廷柟四本:《圆香梦》、《断缘梦》、《江梅梦》、《昙花梦》。

徐鄂一本:《白头新》。

荆石山民《红楼梦》十六本:《归省》、《葬花》、《警曲》、《拟题》、《听秋》、《剑会》、《联句》、《痴诔》、《颦诞》、《寄情》、《走魔》、《禅订》、《焚稿》、《冥升》、《诉愁》、《觉梦》。

蘅芷庄人《春水轩杂剧》九本:《讯翎》、《题肆》、《琴别》、《画隐》、《碎胡琴》、《安市》、《看真》、《游山》、《寿甫》。

瞿园杂剧十本:《仙人感》、《藤花秋梦》、《孽海花》、《暗藏莺》、《卖詹郎》、《东家颦》、《钧天乐》、《一线天》、《望夫石》、《三割股》。

共一百四十六种,清人所作,虽不尽此,第佳者殆少遗珠矣。中如《写心剧》、《后四声猿》、《吟风阁》等,大率以一折赋一事,故分作若干本。即《红楼梦散套》,虽总赋荣国府事,然每折自为段落,不相联属,与传奇体制不同,因入杂剧。至各种佳处,亦复略述焉。

徐石麒四本,以《买花钱》为最。取俞国宝风入松事为本,复取杨驸马粉儿为辅,其事颇艳。至以粉儿归国宝,虽不合事实,而风趣更胜。〔解三酲〕四曲,字字馨逸,非明季人所及也。《拈花笑》摹妻妾妒状,秽亵可笑,《绿野仙踪》曾采录之,今人知者鲜矣。《大转轮》以刘项事翻案,自云以《两汉书》翻成《三国志》,亦荒唐可乐。独《浮西施》一折,尽辟一舸五湖之谬,以夷光沉之于湖,虽煮鹤焚琴,太煞风景,顾亦有所本。墨子云:“西施之沉也,其美也。”是亦非又陵之创说矣。

梅村《临春阁》谱冼夫人勤王事,大为张孔吐冤,盖为秦良玉发也。第四折收尾云:“俺二十年岭外都知统,依旧把儿子征袍手自缝。毕竟是妇人家难决雌雄,则愿决雌雄的放出个男儿勇。”此又为左宁南讽也。《通天台》之沈初明,即骏公自况,至调笑汉武帝,殊令黠可喜。首折〔煞尾〕云:“则想那山绕故宫寒,潮向空城打,杜鹃血拣南枝直下。偏是俺立尽西风搔白发,只落得哭向天涯,伤心地付与啼鸦。谁向江头问荻花?眼呵,盼不到石头车驾。泪呵,洒不上修陵松槚。只是年年秋月听悲笳。”其词幽怨慷慨,纯为故国之思,较之“我本淮南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句,尤为凄惋。

曲至西堂,又别具一变相。其运笔之奥而劲也,使事之典而巧也,下语之艳媚而油油动人也,置之案头,竟可作一部异书读。如《读离骚》之结局,以宋玉招魂,《吊琵琶》之结局,以文姬上冢,此等结构,已超轶前人矣。至其曲词,正如珊珊仙骨。《读离骚》中警句云:“便百千年难打破闷乾坤,只两三行怎吊得尽愁天下。”又云:“一篙争弄两头船,双鞭难走连环马。”又云:“似这般朝也在,暮也在,佳人难再,又何妨梦儿中住千秋万载。”《吊琵琶》警句云:“刚弹了离鸾离鸾小引,忽变做求凰求凰新本。喜结并头缘,好脱孤眠运,则你楚襄王先试一峰云。”又云:“可笑你围白登急死萧曹,走狼居吓坏嫖姚,只学得魏绛和戎嫁楚腰,亏杀你诗篇应诏,贺君王枕席平辽。”又云:“渡河而死公无吊,女子卿受不得冰天雪窖。这魂魄呵,一灵儿随着汉天子伴黄昏。这骸骨呵,半堆儿交付番可汗埋青草。”又云:“猛回头汉宫何处也?断烟中故国天涯。”又云:“步虚声天风吹下,只指尖儿不会拨琵琶。”其他《黑白卫》之高浑,《桃花源》之旷逸,直为一朝之弁冕云。(西堂曲世多有之,故不多列。)

嵇永仁,字留山,又号抱犊山农。居范忠贞幕,耿精忠之乱,同及于难。困囹圄时,楮墨不给,乃烧薪为炭,写著作四壁皆满。其《续离骚》剧,即狱中作也。中有“杜默哭庙”,尤为悲壮,较沈自徵作,亦难轩轾。如〔沉醉东风〕云:“学诗书头烘脑烘,学剑术心慵意慵。避会稽藏了锐气,练子弟熟了操纵。那怕赤帝枭雄,趁着那辇跸东巡想截龙,小可的扰不碎秦王一统。”〔得胜令〕云:“似这般本色大英雄,煞强如谩骂假牢笼,宁可将三分业轻抛送,怎学那一杯羹造孽种。破百二秦封,秉烈炬咸阳恸,噪金鼓关中,吓得众诸侯拜下风。”〔七弟兄〕云:“酒席上杀风算甚么勇,猛放一线走蛟龙,教千秋豪杰知轻重。割鸿沟无恙汉家翁,庆团吕雉谐鸳梦。”此数支皆雄恣可喜。

蒋心馀《四弦秋》剧,为旧曲《青衫记》鄙俚不文,遂填此作。凡所征引,皆出正史,并参以乐天年谱,故出顾道行作万倍。其中《送客》一出,为全剧最胜处,〔折桂令〕尤佳,词云:“住平康十字南街。下马陵边,贴翠门开。十三龄五色衣裁。试舞宜春,掌上飞来。第一所烟花锦寨,第一面风月牙牌。飐鸦鬟紫燕横钗,蹴罗裙金缕兜鞋。这朵云不借风行,这枝花不倩人栽。”极生动妍冶,余最喜诵之。《一片石》、《第二碑》中土地夫妇,最为绝倒,曲家每不善科诨,惟此得之。至《长生箓》等四剧,皆迎鸾应制之作,可勿论也。

舒铁云《瓶笙馆修箫谱》,以《当垆》为艳冶。余最爱《拥髻》一折,论断史事,极有见地。如〔桂枝香〕云:“远条仙馆,迤逦着含风别殿。那里是弄风弦沩汭同心,倒变做羞月貌尹邢避面。”又云:“放一雉开场龙战,留双燕收场鱼贯。恨无边,早只见殿上黄貂出,楼中赤凤眠。”颇为工巧。《访星》折〔玉交枝〕云:“趁着天风颠播,看枯木在长流倒拖。有天无地人一个,早二十八宿胸罗。”又〔三月海棠〕云:“为治河,看宣房瓠子连年破,要崇根至本,永镇烟波,难妥,文武盈廷无一可。饥来吃饭闲来卧,因此勤宵旰,作诗歌,客星一个应该我。”此二曲别有风趣,与铁云诗不同。

杨笠湖以名进士宦蜀,就文君妆楼故址,筑吟风阁,更作散套以庆落成,而《却金》折则思祖德,《送风》折则自为写照也。是书共三十二折,每折一事,而副末开场,又袭用传奇旧式,是为笠湖独创,但甚合搬演家意也。此曲警策语颇多,如《钱神庙》之豪迈,《快活山》之恬退,《黄石婆》、《西塞山》之别出机杼,皆非寻常传奇所及。而最著者,惟《罢宴》一折,记寇莱公寿,思亲罢贺事,其词足以劝孝。如〔满庭芳〕云:“想当初辛勤教养,他挑灯伴读,落叶寒窗,那有余辉东壁分光亮。单仗着十指缝裳,继膏油叫你读书朗朗,拈针线见他珠泪双双。真凄怆,到如今,怎金莲银炬,照不见你憔悴老萱堂。”〔朝天子〕云:“抚孤儿暗伤,代先人义方,为延师尽把钗梳当。只要你成名不负十年窗,倚定门闾望。怎知他独自支当,背地糟糠。要你男儿志四方,又怕你在那厢,我在这厢,眼巴巴到你学成一举登金榜。”此二支描写慈母情形,动人终天之恨,此阮文达所以罢酒也。

陈栋,字浦云,会稽人。屡试不第,游幕汴中。其稿名《北泾草堂集》,诗词皆有可观,而曲尤骚雅绝伦。清代北曲,西堂后要推昉思,昉思后便是浦云,虽藏园且不及也。余诣力北词,垂二十年,读浦云作,方知关、王、宫、乔遗法,未坠于地,阴阳务头,动合自然,布局联套,繁简得宜,隽雅清峭,触如志,全书具在,吾非阿好也。《苎萝梦》,记王轩梦遇西施事。以轩为吴王后身,生前尚有一月姻缘未尽,因示梦补欢,其事亦新。四折皆旦唱,语语本色,其艳在骨。第一折〔鹊踏枝〕云:“值甚么小婵娟,丧黄泉,再不该污玉儿曾侍东昏,抱琵琶肯过邻船。多谢你母乌喙把蕙兰轻剪,倒作成了女三闾忠节双全。”〔六幺序〕云:“翻花色那千样,费春工只一年,簇新的改换从前。就是绿近阑干,红上秋千,也须要做意儿周旋。满庭除滚的春光遍,道不得这颜色好出天然。料天公肯与行方便,几时价暖风丽日,微雨疏烟。”〔柳叶儿〕云:“旧家乡桃花人面,老君王布袜青毡,打云头一霎都相见。堪消遣,好留连,这几日真有些不羡神仙。”第二折〔上京马〕云:“原来是擘花房巧构的小姑苏,艳影香尘乍有无,多谢他颠倒化工将恨补。只怕这一星星羽化凌虚,还不比兔丝葵麦,憔悴返玄都。”又〔醋葫芦〕第四支云:“则见他拂青霄气似虹,步苍苔形似虎,依然是江东伯主旧规模,怎眼乜斜盼不上捧心憔悴女。想我这容颜凋残非故,便不是转胞胎,也难认这幅换稿美人图。”皆精心结撰,直入元人之室。《紫姑神》、《维扬梦》亦佳,限于篇幅,不赘。

黄韵珊《鸳鸯镜》,余最爱其〔金络索〕数支,其第二支云:“情无半点真,情有千般恨,怨女痴儿,拉扯无安顿。蚕丝理愈棼,没来因,越是聪明越是昏。那壁厢梨花泣尽阑前粉,这壁厢蝴蝶飞来梦里裙。堪嗟悯,怜才慕色太纷纷。活牵连一种痴人,死缠绵一种痴魂,参不透风流阵。”可为情场棒喝。《凌波影》空灵缥缈,较《洛水悲》为佳。

《坦园三剧》,以《桂枝香》为胜,但在词场品第,仅足为藏园之臣仆耳。

梁廷柟“小四梦”,曲律多误。曼殊剧略优,排场太冷。

徐午阁《白头新》,科诨不恶,首折引子〔绛都春〕云:“春明梦后,剩十斛缁尘,归逐东流。叶落庭空,满阶凉月添僝僽。鹤氃兀自把梅花守,盼不到南枝春透。”此数语甚佳。其他《合昏》之〔风云会〕、〔四朝元〕亦可读。余则平平,然较《梨花雪》,却无时文气矣。

荆石山民黄兆魁《红楼梦散套》,脍炙人口,远胜仲、陈两家。世赏其《葬花》,余独爱其《警曲》〔金盏儿〕二支,可云压卷。首支云:“猛听得风送清讴,是梨香演习歌喉。一声声绿怨红愁,一句句柳眷花羞。教我九曲回肠转,蹙损了双眉岫。姹紫嫣红尽日留,怎不怨着他锦屏人看贱得韶光透?想伊家也为着好春僝僽。黄土朱颜,一霎谁长久?岂独我三月厌厌,三月厌厌,度这奈何时候。”次支云:“那里是催短拍低按梁州,也不是唱前溪轻荡扁舟。一心儿凤恋凰求,一弄儿软款绸缪。这的是有个人知重,着意把微词逗。真个芳年水样流,怎怪得他惜花人,掌上儿奇擎彀,想从来如此的钟情原有。今古如花一例,一例的伤心否,把我体软哈哈,体软哈哈,坐倒这苔钱如绣。”似此丰神,直与玉茗抗行矣。

《春水轩》九种,以《陈伯玉碎琴》为痛快,较孔东塘《大忽雷》更觉紧凑。《琴别》折亦较心馀《冬青树》胜。

上所论列,独缺闺秀作,第作者殊不多。除吴苹香《饮酒读骚图》、《古香十种》外,亦寥寥矣。

三 清人传奇

清人传奇,取余所见者列下。

内廷编辑本四本:《劝善金科》、《昇平宝筏》、《鼎峙春秋》、《忠义璇图》。

慎郡王岳端一本:《扬州梦》。

袁晋一本:《西楼记》。

吴伟业一本:《秣陵春》。

范文若一本:《花筵赚》。

马佶人一本:《荷花荡》。

李玉五本:《一捧雪》、《人兽关》、《占花魁》、《永团圆》、《眉山秀》。

朱素臣一本:《秦楼月》。

尤侗一本:《钧天乐》。

嵇永仁二本:《扬州梦》、《双报应》。

李渔十五本:《奈何天》、《比目鱼》、《蜃中楼》、《怜香伴》、《风筝误》、《慎鸾交》、《凤求凰》、《巧团圆》、《玉搔头》、《意中缘》、《偷甲》、《四元》、《双锤》、《鱼篮》、《万全》。

张大复一本:《快活三》。

陈二白一本:《称人心》。

查慎行一本:《阴阳判》。

周穉廉三本:《双忠庙》、《珊瑚玦》、《元宝媒》。

孔尚任二本:《桃花扇》、《小忽雷》。

洪昇一本:《长生殿》。

万树三本:《风流棒》、《空青石》、《念八翻》。

唐英三本:《转天心》、《巧换缘》、《梁上眼》。

张坚四本:《梦中缘》、《梅花簪》、《怀沙记》、《玉狮坠》。

夏纶六本:《无瑕璧》、《杏花村》、《瑞筠图》、《广寒梯》、《南阳乐》、《花萼吟》。

王墅一本:《拜针楼》。

蒋士铨六本:《雪中人》、《香祖楼》、《临川梦》、《桂林霜》、《冬青树》、《空谷香》。

仲云涧一本:《红楼梦》。

陈钟麟一本:《红楼梦》。

金椒一本:《旗亭记》。

董榕一本:《芝龛记》。

张九钺一本:《六如亭》。

沈起凤四本:《文星榜》、《报恩缘》、《才人福》、《伏虎韬》。

陈烺十本:《仙缘记》、《海虬记》、《蜀锦袍》、《燕子楼》、《梅喜缘》、《同亭宴》、《回流记》、《海雪吟》、《负薪记》、《错因缘》。

李文瀚四本:《紫荆花》、《胭脂舄》、《凤飞楼》、《银汉槎》。

黄燮清六本:《茂陵弦》、《帝女花》、《脊令原》、《桃溪雪》、《居官鉴》、《玉台秋》。

张云骧一本:《芙蓉碣》。

杨恩寿三本:《麻滩驿》、《理灵坡》、《再来人》。

王筠一本:《全福记》。

释智达一本:《归元镜》。

上传奇计百种,清人佳构,固尽于此,即次等及劣者,亦见一斑,如陈烺、李文瀚、张云骧诸本是也。大抵清代曲家,以梅村、展成为巨擘,而红友山农,承石渠之传,以新颖之思,状物情之变,论其优劣,远胜笠翁。盖笠翁诸作,布局虽工,措词殊拙,仅足供优孟之衣冠,不足入词坛之月旦。即就曲律言,红友尤兢兢慎守也。曲阜孔尚任、钱塘洪昇,先后以传奇进御,世称南洪北孔是也。顾《桃花扇》、《长生殿》二书,仅论文字,似孔胜于洪,不知排场布置、宫调分配,昉思远驾东塘之上。(《桃花扇》耐唱之曲,实不多见,即《访翠》、《寄扇》、《题画》三折,世皆目为佳曲,而《访翠》仅〔锦缠道〕一支可听,《寄扇》则全袭《狐思》,《题画》则全袭《写真》,通本无新声,此其短也。《长生殿》则集古今耐唱耐做之曲于一传中,不独生旦诸曲,出出可听,即净丑过脉各小曲,亦丝丝入扣,恰如分际。《舞盘》折〔八仙会蓬海〕一套,《重圆》折〔羽衣第二叠〕一支,皆自集新腔,不默守《九宫》旧格。而《侦报》之〔夜行船〕,《弹词》之〔货郎儿〕,《觅魂》之〔混江龙〕,试问云亭有此魄力否?)余尝谓《桃花扇》,有佳词而无佳调,深惜云亭不谙度声,二百年来词场不祧者,独有稗畦而已。二家既出,于是词人各以征实为尚,不复为凿空之谈。所谓陋巷言,人人青紫,闲闺寄怨,字字桑濮者,此风几乎革尽,曲家中兴,断推洪、孔焉。他若马佶人(有《梅花楼》、《荷花荡》、《十锦塘》三种)、刘晋充(有《罗衫合》、《天马媒》、《小桃源》三种)、薛既扬(有《书生愿》、《醉月缘》、《战荆轲》、《芦中人》四种)、叶稚斐(有《琥珀匙》、《女开科》、《开口笑》、《铁冠图》四种)、朱良卿(有《乾坤啸》、《艳云亭》、《渔家乐》等三十种)、邱屿雪(有《虎囊弹》、《党人碑》、《蜀鹃啼》等九种)之徒,虽一时传唱,遍于旗亭,而律以文辞,正如面墙而立。独李玄玉《一》、《人》、《永》、《占》(《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直可追步奉常。且《眉山秀》剧(《眉山秀》谱苏小妹事,而以长沙义伎辅之,词旨超妙),雅丽工炼,尤非明季诸子可及,与朱素臣苼庵诸作,可称瑜亮(苼庵诸作,以《秦楼月》、《翡翠园》为佳)。西堂《钧天乐》,痛发古今不平,《地巡》一折,自来传奇家无此魄力,洵足为词苑之飞将也。乾嘉以还,铅山蒋士铨、钱塘夏纶,皆称词宗,而惺斋头巾气重,不及藏园。《临川梦》、《桂林霜》允推杰作,一传为黄韵珊,尚不失矩度。再传为杨恩寿,已昧厥源流。宣城李文瀚、阳湖陈烺等诸自郐,更无讥焉。金氏《旗亭》、董氏《芝龛》,一拾安史之昔尘,一志边徼之逸史,骎骎入南声之室,惜董作略觉冗杂耳。陈厚甫《红楼梦》,曲律乖方,未能搬演,益信荆石山民之雅矣。同光之际,作者几绝,惟《梨花雪》、《芙蓉碣》二记,略传人口,顾皆拾藏园之余唾,且耳不闻吴讴,又何从是正其句律乎?因取最著者,论次如(左)〔下〕。

内廷七种:内廷供奉曲七种,大半出华亭张文敏之手。乾隆初,纯庙以海内昇平,命文敏制诸院本进呈,以备乐部演习。凡各节令皆奏演。其时典故,如“屈子竞渡”、“子安题阁”诸事,无不谱入,谓之《月令承应》。其于内廷诸庆事,奏演祥征瑞应者,谓之《法宫雅奏》。其于万寿令节前后,奏演群仙神道添寿锡禧,以及黄童白叟含哺鼓腹者,谓之《九九大庆》。又演目莲尊者救母事,析为十本,谓之《劝善金科》,于岁暮奏之,以其鬼魅杂出,以代古人傩祓之意。演唐玄奘西域取经事,谓之《昇平宝筏》,于上元前后日奏之。其曲文皆文敏亲制,词藻奇丽,引用内典经卷,大为超妙。其后又命庄恪亲王谱蜀汉三国典故,谓之《鼎峙春秋》。又谱宋政和间梁山诸盗,及宋金交兵,徽、钦北狩诸事,谓之《忠义璇图》。其词皆出日下游客之手,惟能敷衍成章,又钞袭元明《水浒》、《义侠》、《西川图》诸院本,不及文敏多矣。

《西楼》:袁箨庵《西楼记》,颇负盛名,歌场盛传其词,然魄力薄弱,殊不足法。惟《侠试》北词,尚能稳健,而收尾不俊,已如强弩之末,盖才不丰也。即世传〔楚江情〕一曲,亦钞袭周宪王旧词(见《诚斋乐府》),箨庵不过改易一二语而已,而能倾动一时,殊出意外。

《秣陵春》:此记谱徐适、黄展娘事,又名《双影记》。以玉杯、古镜、法帖作媒介,而寄慨于沧海之际,虽摹写艳情,颇类玉茗,而整齐紧凑,可与《钧天乐》相颉颃。余最爱《赋玉杯》之〔宜春令〕,《咏法帖》之〔三学士〕,此等文字,曲家从来所未有,非胸有书卷,不能作也。〔宜春令〕云:“司徒卣,尚父彝,拜恩回朱衣捧持。到如今锦茵雕几,一朝零落瓶罍耻。何如带赵玉今完,瓯无缺紫窑同碎。晴窗斗茗持杯,旧朝遗惠。”〔三学士〕云:“秘阁牙签今已矣,过江十纸差池。想不到城南杜姥凄凉第,倒藏着江上曹娥绝妙碑。只是留香帖付阿谁?”其意致新颖,实则沉痛。又〔泣颜回〕云:“藓壁画南朝,泪尽湘川遗庙。江山余恨,长空黯淡芳草。莺花似旧,识兴亡断碣先臣表。过夷门梁孝台空,入西洛陆机年少。”又末折〔集贤宾〕云:“走来到寺门前记得起初敕造,只见赭黄罗帕御床高。这壁厢摆列着官员舆造,那壁厢布设些法鼓钟铙。半空中一片祥云,簇拥着香烟缥缈。如今呵,新朝改换了旧朝,把御牌额尽除年号。只落得江声围古寺,塔影挂寒潮。”沉郁感叹,不啻庾信之《哀江南》也。

《钧天乐》:尤西堂《钧天乐记》,世谓影射叶小鸾(见汪允庄诗)。记中魏母登场,即云先夫魏叶,盖指其姓也。寒簧登场〔点绛唇引子〕云:“午梦惊回”,盖指其堂也。而《叹榜》、《嫁殇》、《悼亡》诸折,尤觉显然。所传杨墨卿,即指西堂总角交汤传楹也。其词戛戛生新,不袭明人牙慧,而牢落不偶之态,时见于楮墨之外。《送穷》、《哭庙》,几令人搔首问天。余最爱《哭庙》折,〔四门子〕词云:“你入秦关烧破咸阳道,救邯郸受六国朝。彭城鏖战兵非弱,谁料得走乌江没下稍。楚军尽逃,汉军又挑,悔不向鸿门把玉玦了。骓兮正骁,虞兮尚娇,怎重见江东父老。”他如《歌哭》折〔金络索〕云:“我哭天公,颠倒儿曹做哑聋。黄衣不告相如梦,白眼谁怜阮客穷。真蒙懂,区区科目困英雄。一任你小技雕虫,大笔雕龙,空和泪铭文冢。”又《嫁殇》折〔懒画眉〕云:“为甚的恹恹鬼病困婵娟?半卷湘帘袅药烟?可怜他空房小胆怯春眠。你看流莺如梦东风懒,一枕春愁似小年。”又《蓉城》折〔二郎神〕云:“年韶稚,护春娇小窗深闭,画卷诗笺怜薄慧。心香自袅,讳愁无奈双眉。看飞絮帘栊芳草醉,咒金铃花花衔泪。锁空闺,镇无聊孤宵梦影低回。”皆卓绝时流者也。

《眉山秀》:玄玉所作有三十三种,《一》、《人》、《永》、《占》(说见前)最著盛名,而《眉山秀》尤出各种之上。长沙义伎事,见洪容斋《夷坚志》,玄玉本此,又以苏小妹、秦少游事,为一书之主。《赚娟》折殊堪发噱。义伎本无名字,此作文娟,当是玄玉臆造。又少游客死藤州,未及还朝,此作小妹假托少游,南游时再赚文娟,及少游返长沙,娟复拒绝,迎往京邸,以东坡一言而解,虽足见贞操,而于本事欠合,不如依原书殉节逆旅之为愈矣。记中《婚试》一折,《纳书楹》录之,词颇精警。

《扬州梦》:留山《扬州梦》,以绿叶成阴事为主,又以紫云为副,而往来怂合者,杜秋娘也,与陈浦云《维扬梦》略同。《水嬉》一折,极为热闹。传奇家作曲,每易犯枯寂之弊,此作不然,故佳。《双报应》则粗率矣。

《笠翁十五种曲》:翁作取便梨园,本非案头清供,后人就文字上寻瘢索垢,虽亦言之有理,而翁心不服也。科白之清脆,排场之变幻,人情世态,摹写无遗,此则翁独有千古耳。十五种中,自以《风筝误》为最,《玉搔头》次之,《慎鸾交》翁虽自负,未免伤俗。他如《四元》、《偷甲》、《双锤》、《万全》诸本,更无论矣。

《桃花扇》:东塘此作,阅十余年之久,自是精心结撰。其中虽科诨亦有所本。观其自述本末,及历记考据各条,语语可作信史。自有传奇以来,能细按年月确考时地者,实自东塘为始,传奇之尊,遂得与诗文同其声价矣。通体布局,无懈可击。至《修真》、《入道》诸折,又破除生旦团圆之成例,而以中元建醮收科,排场复不冷落,此等设想,更为周匝,故论《桃花扇》之品格,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所惜者,通本乏耐唱之曲,除《访翠》、《眠香》、《寄扇》、《题画》外,恐亦寥寥不足动听矣。马、阮诸曲,固不必细腻,而生旦则不能草草也。《眠香》、《却奁》诸折,世皆目为妙词,而细唱曲不过一二支,亦太简矣。东塘凡例中,自言曲取简单,多不逾七八曲,弗使伶人删薙,其意虽是,而文章却不能畅适,此则东塘所未料也。云亭尚有《小忽雷》一种,谱唐人梁生本事,皆顾天石为之填词,文字平庸,可读者止一二套耳,而自负不浅。又为云亭作《南桃花扇》,使生旦团圆,以悦观场者之目,更属无谓。

《长生殿》:此记始名《沉香亭》,盖感李白之遇而作,因实以开天时事。继以排场近熟,遂去李白入李泌,辅肃宗中兴,更名《舞霓裳》。又念情之所钟,帝王罕有,马嵬之变,势非得已,而唐人有玉妃归蓬莱仙院,明皇游月宫之说,因合用之,更名《长生殿》。盖历十余年,三易稿而始成,宜其独有千秋也。曲成赵秋谷为之制谱,吴舒凫为之论文,徐灵胎为之订律,尽善尽美,传奇家可谓集大成者矣。初登梨园,尚未盛行,后以国忌装演,得罪多人,于是进入内廷,作法部之雅奏,而一时流转四方,无处不演此记焉。叶怀庭云:“此记上本杂采开天旧事,每多佳构。下半多出稗畦自运,遂难出色。”实则下卷托神仙以便绾合,略觉幻诞而已。至其文字之工,可云到底不懈。余服其北词诸折,几合关、马、郑、白为一手,限于篇幅,不能采录。他如《闹高唐》、《孝节坊》、《天涯泪》、《四婵娟》等,更无从搜罗矣。

《惺斋六种曲》:惺斋作曲,皆意主惩劝。尝举忠孝节义事,各撰一种。其《无瑕璧》言君臣,教忠也。其《杏花村》言父子,教孝也。其《瑞筠图》言夫妇,教节也。其《广寒梯》言师友,教义也。其《花萼吟》言兄弟,教弟也。事切情真,可歌可泣,妇人孺子,尤可劝厉,洵有功世道之文,惜头巾气太重耳。惟《南阳乐》谱武侯事,颇为痛快,如第三折诛司马师,第四折武侯命灯倍明,第八折病体全愈,第九折将星灿烂,十五折子午谷进兵,偏获奇胜,十六折杀司马昭、擒司马懿,十七折曹丕就擒并杀华歆,十八折掘曹操疑冢,二十二折诛黄皓,二十五折陆逊自裁,孙权投降,孙夫人归国,三十折功成身退,三十二折北地受禅,皆大快人心之举。屠门大嚼,聊且称意,固不必论事之有无也。

《藏园九种曲》:心馀诸作,皆述江右事,独《桂林霜》不然,而文字亦胜。九种中《四弦秋》等已入杂剧,不论。传奇中以《香祖楼》、《空谷香》、《临川梦》为胜,《雪中人》、《桂林霜》次之,《冬青树》最下,叙述南宋事多,又无线索也。《空谷香》、《香祖楼》二种,梦兰、若兰同一淑女也,孙虎、李蚓同一继父也,吴公子、扈将军同一樊笼也,红丝、高驾同一介绍也,成君美、裴畹同一故人也,姚、李两小妇同一短命也,王、曾两大妇同一贤媛也。各为小传,尚且难免雷同,作者偏从同处见异,梦兰启口便烈,若兰启口便恨,孙虎之愚,李蚓之狡,吴公子之戆,扈将军之侠,红丝之忠,高驾之智,王夫人则以贤御下,曾夫人因爱生怜,此外如成、裴诸君,各有性情,各分口吻,无他,由于审题真措辞确也。至《临川梦》则凭空结撰,灵机往来,以若士一生事实,现诸氍毹,已是奇特,且又以“四梦”中人一一登场,与若士相周旋,更为绝倒。记中《隐奸》一折,相传讽刺袁简斋,亦令黠可喜。盖若士一生,不迩权贵,递为执政所抑,一生潦倒,里居二十年,白首事亲,哀毁而卒,固为忠孝完人。而心馀自通籍后,亦不乐仕进,正与临川同,作此曲亦有深意也。其自题诗云:“腐儒谈理俗难医,下士言情格苦卑。苟合皆无持正想,流连争赏诲淫词。人间世布珊瑚网,造化儿牵傀儡丝。脱屣荣枯生死外,老夫叉手看多时。”可知其填词之旨矣。

《芝龛》:恒岩此记,以秦良玉、沈云英二女帅为经,以明季事涉闺阁暨军旅者为纬,穿插野史,颇费经营。惟分为六十出,每出正文外,旁及数事,甚至十余事者,隶引太繁,止可于宾白中带叙,篇幅过长,正义反略,喧宾夺主,眉目不清,此其所短也。论者谓轶《桃花扇》而上,非深知《芝龛》者。又记中每曲点板,但往往有板法与句法不合者,如上四下三句法,而点以上三下四板式,不知当日奏演时何若也(此病最坏,实则填词时未明句读)。第五十七出中有悼南都渔歌三首,酣畅淋漓,记中仅见。〔满江红〕词云:“如此江山,又见了永嘉南渡。可念取衣冠原庙,龙蟠虎踞。白水除新啼泪少,青山似洛豪华故。视眈眈定策入纶扉,奇功据。燕子叫,春灯觑。瑶池宴,迷楼住。看畴咨献纳,者般机务。蟒玉江干杨柳态,貂蝉河榭芙蓉步。召南薰歌舞奏中兴,风流足。”又云:“芳乐莺声,已忘却杜鹃啼血。淆混着孤鸿群雀,淮扬旌节。半壁山川防御缓,六朝金粉征求切。问无愁天子为何愁,梨园缺。挺击变,妖书揭。红丸反,移宫掣。又重钩党祸,仍依珰辙。玉合王孙耽玉笛,金貂宦孽操金玦。听秦淮遗韵似天津,鸣。”又云:“尘涴西风,昏惨惨台城秋柳。竞填补伏波前欠,明珠论斗。监纪中书随地是,职方都督盈街走。拥貂冠鱼袋出私门,多于狗。练湖佃,洋船搂。芦洲课,爪仪。更分文筋两,旗亭税酒。磺使又差肥豕腹,宫娃再选惊螓首。唱江风鼓棹说兴衰,渔婆口。”

《六如亭》:此记叙次,悉本正史,及东坡年谱,无颠倒附会之处。观空于佛,结穴于仙,使放逐之臣,离魂之女,仗金刚忍辱波罗蜜,同解脱于梦幻泡影电露,而证无上菩提,洵卫道之奇文,参禅之妙曲也。记中《伤歌》一折,乃坡公挈朝云,在海外嘉祐寺松风亭觞咏,命唱自制送春词。至“枝上柳绵吹又少”句,呜咽不成声。公叹曰:“吾正悲秋,而汝又伤春矣!”折中用〔二郎神集贤宾〕,最合缠绵之意,虽本稗畦《密誓》,然亦沉郁有致。记中以此折,及温都监女一节事,最胜。

沈氏四种:渔四种,以《才人福》为最,《伏虎韬》次之,《报恩缘》、《文星榜》又次之。此曲颇不易见,各家曲话,皆未著录,事迹之奇,排场之巧,洵推杰作。《才人福》以张幼于为主,以希哲、伯虎为配。吴人好谈六如,此曲若登场,可以笑倒万夫矣。记中有诗翁、诗伯、诗祖宗三诗,极嬉笑怒骂之致,为全书最生动处。又希哲舆夫联元,与厨娘之女有染,《淫诨》一折,语语是轿夫口吻,且无十分淫亵语,所以为佳。《伏虎韬》则本《子不语》中“医妒”一事为之,布局绝奇。惟四种说白,皆作吴谚,则大江以上,皆不能通,此所以流传不广欤?

《倚晴楼六种》:韵珊诸作,《帝女花》、《桃溪雪》为佳,《茂陵弦》次之,《居官鉴》最下,此正天下之公论也。《帝女花》二十折,赋长平公主事,通体悉据梅村挽诗,而文字哀感顽艳,几欲夺过心馀,虽叙述清代殊恩,而言外自见故国之感。惟《佛贬》、《散花》两折,全拾藏园唾余,于是陈烺、徐鄂辈,无不效之,遂成剧场恶套矣。《桃溪雪》记吴绛雪事。绛雪善书画,通音律,尤工于诗,永康人,归诸生徐明英,未几而寡。康熙十三年,耿精忠叛于闽,其伪总兵徐尚朝等,寇陷浙东,及攻取金华,过永康,艳绛雪名,欲致之。永康故无城可守,众虑蹂躏,邑父老与其夫族谋,以绛雪纾难。绛雪夷然就道,至三十里坑,以渴饮绐贼,即坠崖死。通本事迹如是。其词精警浓丽,意在表扬节烈。盖自藏园标下笔关风化之旨,而作者皆矜慎属稿,无青衿挑达之事,此是清代曲家之长处。韵珊于《收骨》、《吊烈》诸折,刻意摹神,洵为有功世道之作。惟净丑角目,止有《绅哄》一折,似嫌冷淡,此盖文人作词,偏重生旦,不知净丑衬托愈险,则词境益奇。余尝谓乾隆以上有戏有曲,嘉道之际,有曲无戏,咸同以后实无戏无曲矣。此中消息,可与韵珊诸作味之也。他作从略。

坦园三种:蓬海三记,余最喜《再来人》,摹写老儒状态,殊可酸鼻。《麻滩》、《理灵》,不脱藏园窠臼。

《全福》:长安女士王筠撰,词颇不俗。有朱珪序,略谓:女士先成《繁华梦》,阅之觉全剧过冷,搬演未宜。越年乃有《全福记》,则春光融融矣。此记事实,未脱窠臼,惟曲白尚工整耳。

《归元镜》:演莲池大师事,文颇工雅,结构与《昙花》同。

以上传奇。

四 清人散曲

清人散曲,传者寥寥,其有专集者,不过数家,列下。

归元恭:《万古愁》。朱彝尊:《叶儿乐府》。尤侗:《百末词余》。厉鹗:《北乐府小令》。许宝善:《自怡轩乐府》。吴锡麒:《南北曲》。赵对澂:《小罗浮馆杂曲》。谢元淮:《养默山房散套》。凌霄:《振檀集》。赵庆熺:《香消酒醒曲》。蒋士铨:《南北曲》。吴藻:《南北曲》。

至曲选总集,可云绝少,兹录四种,此外恐已无多矣。

叶堂:《纳书楹曲谱》四集。钱思霈:《缀白裘》十集。菰芦钓叟:《醉怡情》。武林曲痴:《怡春锦》六集。

上散曲别集十二种,总集四种。而总集中《纳书楹》为曲谱,《缀白裘》、《醉怡情》为戏曲,《怡春锦》止第六集为散曲,求如前明《雍熙乐府》、《词林摘艳》诸书,竟无有也,此亦见清人不重曲词矣。即此十二家言之,亦不过余事及此,非颛门之盛业。元恭《恒轩集》,以古文雄,不以《万古愁》著也。惟其词瑰瓌恣肆,于古之圣贤君相,无不诋诃,而独流涕于桑海之际。此曲之传在意境,不在文章也。沈绎堂云:章皇帝尝见此曲,大加称赏,命乐工每膳,歌以侑食,此亦一奇事也。今盛传于世,不复摘录(今人有以此曲为熊开元作者,余不之信)。竹垞《叶儿乐府》,仅有小令,无套曲,而词多俊语,如〔折桂令〕四支,〔朝天子〕《送分虎南归》,〔一半儿〕《咏名胜十二首》,殊隽。西堂《百末词余》即附词后,《秋闺》〔醉扶归〕套最胜。樊榭亦止工小令,不及大套。吴穀人《南北曲》在集后有二卷。《钱唐观潮》之〔好事近〕、《盂兰会》之〔混江龙〕、《喜洪稚存自塞外归》〔新水令〕诸套,颇见本领。许穆堂《自怡轩》曲,亦多佳构,《题邵西樵酿花小圃》、《陶然亭眺望》、《题张忆娘柳如是像》、《赠萧兰生》诸套,圆美可诵,盖深于词律,故语无拗涩也。(许有《自怡轩词谱》极佳。)赵对澂杂曲,佳者不多。《养默山房散曲》,仅存三套,无可评骘。独赵秋舲刻意学施子野,故词境亦相类,《有感对月》二套,尤为脍炙人口。而余所爱者〔二郎神〕《题谢文节琴》,气息高雅,无滑易之病。至月下老人祠中签诀,各以〔黄莺儿〕写之,亦属仅见。其词轻圆流利,俨然《花影集》也。蒋士铨曲,附见集末,中有《题迦陵填词图》北套,可与洪昉思南词并传,为集中最胜处。苹香诸作,意境雅近秋舲,与所作《饮酒读骚》剧,更觉清俊,盖散曲文情闲适,《读骚图》未免牢愁故也。一代名手,不过数家,清曲衰息,固天下之公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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