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讲研究法有三种:时代的研究法、宗派的研究法、问题的研究法。本讲义以时代为主,一时代中讲可以代表全部学术的人物同潮流。但是问题散在各处,一个一个地讲去,几千年重要学说的变迁,重要问题的讨论,先后的时代完全隔开了,很不容易看清楚。添这一章,说明儒家道术究竟有多少问题,各家对于某问题抱定何种主张,某个问题讨论到什么程度,还有讨论的余地没有,先得一个简明的概念,往后要容易懂些。以后各家,对于某问题讨论得详细的,特别提出来讲;讨论得略的,可以省掉了去。

真讲儒家道术,实在没有多少问题。因为儒家精神不重知识——问题多属于知识方面的。儒家精神重在力行,最忌讳说空话。提出几个问题,彼此互相辩论,这是后来的事;孔子时代原始的儒家根本没有这种东西。近人批评西洋哲学说:“哲学这门学问不过播弄名词而已。”语虽过火,但事实确是如此。哲学书籍虽多,要之仅是解释名词的不同。标出几个名词来,甲看见这部分,乙看见那部分;甲如此解释,乙如彼解释,所以搅作一团无法分辨。专就这一点看,问题固不必多,多之徒乱人意。许多过去大师都不愿讨论问题,即如陆象山、顾亭林,乃至颜习斋,大概少谈此类事,以为彼此争辩,究竟有什么用处呢?颜习斋有个很好的譬喻:譬如事父母曰孝,应该研究如何去冬温、夏清、昏定、晨省,才算是孝。乃历代谈孝的人,都不如此研究,以为细谨小节,反而追问男女如何媾精,母亲如何怀胎,离去孝道不知几万里。像这类问题,不但无益,而且妨害实行的功夫。

理论上虽以不谈问题为佳,实际上,大凡建立一门学说,总有根本所在。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学说?如何才有存在的价值?当然有多少原理藏在里边。所以不讨论学说则已,讨论学说便有问题。无论何国,无论何派,都是一样。中国儒家哲学,所讨论的问题虽然很少,但比外国的古代或近代,乃至本国的道家或墨家,都不相同。即如希腊哲学由于爱智,由于好奇心,如何解释宇宙,如何说明万象,完全为是一种高尚娱乐,为满足自己的欲望。至于实际上有益无益,在所不管。西洋哲学,大抵同实际发生关系很少。古代如此,近代亦复如此。中国的道家和墨家,认为现实的事物都很粗俗,没有研究的价值;要离开社会,找一个超现实的地方,以为安身立命之所。虽比专求知识较切近些,但离日常生活还是去得很远。唯有儒家,或为自己修养的应用,或为改良社会的应用,对于处世接物的方法,要在学理上求出一个根据来。研究问题,已陷于空;不过比各国及各家终归要切实点。儒家问题与其他哲学问题不同就在于此。儒家的问题别家也许不注重,别家的问题儒家或不注重,或研究而未精。看明了这一点,才能认识他的价值。

现在把几个重要问题分别来讲。

一、性善恶的问题

“性”字在孔子以前,乃至孔子本身,都讲得很少。孔子以前的,在《书经》上除伪古文讲得很多可以不管外,真的只有两处:《西伯戡黎》有“不虞天性,不迪率典”,《召诰》有“节性唯日其迈”。“不虞天性”的“虞”字,郑康成释为“审度”。说纣王不审度天性,即不节制天性之谓。我们看“节性唯日其迈”,意思就很清楚。依郑氏的说法,“虞”字当作“节”字解;那么《书经》上所说的性,都不是一个好东西,应当节制它才不会生出乱子来。

诗经·卷阿》篇“岂弟君子,俾尔弥尔性”,语凡三见。朱《诗集传》根据郑《笺》说:“弥,终也;性,犹命也。”然则性即生命,可以勉强作为性善解。其实“性”字,造字的本意原来如此,性即“生”加“忄”,表示生命的心理。照这样讲,《诗经》所说“性”字,绝对不含好坏的意思。《书经》所说“性”字,亦属中性,比较偏恶一点。

孔子以前对于“性”字的观念如此,至于孔子本身亦讲得很少。子贡尝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算是可靠了,里面有很简的两句:“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下面紧跟着是:“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分开来讲,各皆成理,可以说得通。补上去讲,就是说中人之性,可以往上往下;上智下愚生出来便固定的,亦可以说得通。贾谊《陈政事疏》引孔子语,“少成若天性,习惯成自然”。这两句话好像性相近习相远的注脚。贾谊用汉人语翻译出来的,意味稍为不同一点。

假使《周易》的《系辞》、《文言》是孔子作,里面讲性的地方倒很多。《乾彖传》说:“乾道变化,各尽性命。”《乾卦·文言传》说:“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贞者,性情也。”《系辞·上传》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又说:“成性存存,道义之门。”《说卦传》说:“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诸如此类很多,但是《系辞》里边互相冲突的地方亦不少。第三句与第四句冲突,第四句与第五句亦不一样,我们只能用作参考。假使拿他们当根据,反把性相近习相远的本义弄不清楚了。

子贡说:“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可见得孔子乃至孔子以前,谈性的很少。以后为什么特别重要了呢?因为性的问题,偏于教育方面。为什么要教育?为的是人性可以受教育;如何实施教育?以人性善恶作标准。无论教人或教自己,非先把人性问题解决,教育问题没有法子进行。一个人意志自由的有无,以及为善为恶的责任是否自己担负,都与性有关系。性的问题解决,旁的就好办了。孔子教人以身作则,门弟子把他当作模范人格,一言一动都依他的榜样。但是孔子死后,没有人及得他的伟大教育的规范,不能不在“性”字方面下手,性的问题因此发生。我看发生的时候,一定去孔子之死不久。

王充论衡》的《本性篇》说:“……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性恶,养而致之,则恶长。如此性各有阴阳善恶,在所养焉。故世子作《养性书》一篇。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之徒,亦论情性,与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恶。……”世子,王充以为周人,《汉书·艺文志》以为孔子再传弟子。主张性有善恶,有阴阳,要去养他,所以作《养性书》。可惜现在没有了。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俱仲尼弟子,其著作具载于《汉书·艺文志》,王充曾看见过。

宓子贱、漆雕开以后,释性的著作有《中庸》。《中庸》这篇东西,究竟在孟子之前,还是在孟子之后,尚未十分决定。崔东壁认为出在孟子之后,而向来学者都认为子思所作。子思是孔子之孙,曾子弟子,属于七十子后学者。如《中庸》真为子思所作,应在宓、漆之后,孟子之前。而性善一说,《中庸》实开其端。《中庸》起首几句,便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率性”,另有旁的解法。若专从字面看,朱子释为:“率”,循也。“率”与“节”不同,“节”讲抑制,含有性恶的意味。“率”讲顺从,含有性善的意味。又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这段话,可以作“率性之谓道”的解释。“率性”,为孟子性善说的导端。“尽性”,成为孟子扩充说的根据,就是依照我们本来的性,放大之,充满之。《中庸》思想很有点同孟子相近。《荀子·非十二子篇》把子思、孟子一块骂,说道,“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讙讙然不知其所非也”。这个话,不为无因。孟子学说,造端于《中庸》地方总不会少。

一面看《中庸》的主张,颇有趋于性善说的倾向;一面看《系辞》、《说卦》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亦是近于性善说的话。如《系辞》为七十子后学者所作,至少当为子思一派。或者子思的学说,与孟子确有很大的影响。《系辞》、《文言》非孔子所作,因为里面称“子曰”的地方很多,前回已经说过了。《彖辞》、《象辞》,先儒以为孔子所作,更无异论。其中所谓“乾道变化,各尽性命”,与《系辞》中所讲性,很有点不同,不过生之谓性的意思。此外《彖辞》、《象辞》不知道还有论性的地方没有,应该聚起来,细细加以研究。

大概孔子死后,弟子及再传弟子,俱讨论性的问题。主张有善有恶,在于所养,拿来解释孔子的“性相近,习相远”两句话。自孔子以后,至孟子以前,儒家的见解都是如此。到孟子时代,性的问题愈见重要。与孟子同时,比较稍早一点的有告子。《告子》上下篇,记告、孟辩论的话很多。告子生在孟前,孟子书中有“告子先我不动心”的话。墨子书中,亦有告子。不知只是一人抑是二人。勉强凑合,可以说上见墨子,下见孟子。

这种考据的话,暂且不讲。单讲告子论性,主张颇与宓子贱及世子相同。告子说:“生之谓性。”造字的本义,性就是人所以生者。既承认生之谓性,那么,善恶都说不上,不过人所以生而已。又说:“食色性也。”这个性完全讲人,专从血气身体上看性,更没有多少玄妙的地方。赤裸裸的,一点不带色彩。他的结论是:“性无善无不善也。”由告子看来,性完全属于中性,这是一说。

同时公都子所问还有两说。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第一说同告子之说,可以会通。因为性无善无不善,所以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再切实一点讲,因为性有善有不善,所以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第二说,有性善有性不善,与性有善有不善不同。前者为人的差异,后者为同在一人身中,部分的差异。所以说“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只要有人领着群众往善方面走,全社会都跟着往善走。又说“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瞽瞍的性恶不碍于舜的性善。这三说都可以谓之离孔子原意最近。拿去解释性相近习相远的话,都可以说得通。

孔子所说的话极概括,极含浑。后来偏到两极端,是孟子与荀子。孟子极力主张性善。公都子说他“今日性善,然则彼皆非欤”。孟子所主的性善,乃是说:“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这句话如何解释呢?《公孙丑上》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这几种心都是随着有生以后来的。《告子上》又说:“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礼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这类话讲得很多。他说仁义礼智,或说性是随着有生就来的。人的善性,本来就有好像口之于美味,目之于美色一样,尧舜与吾同耳。

人性本善,然则恶是如何来的呢?孟子说是习惯,是人为,不是原来面目。凡儒家总有解释孔子的话,“心之所同然”,“圣人与我同类”,这是善,是性相近;为什么有恶,是习相远。《告子上》又说:“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这是用树林譬喻到人。树林所以濯濯,因为斩伐过甚。人所以恶,因为失其本性。所以说“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人性,本是善的;失去本性,为习染所误,才会作恶。好像水本是清的,流入许多泥沙,这才逐渐转浊。水把泥沙淘净,便清了;人把坏习惯去掉,便好了。自己修养的功夫以此为极点,教育旁人的方法,亦以此为极点。

孟子本身对于“性”字,没有简单的定义。从全部看来,绝对主张性善。性善的本原只在人身上,有仁义礼智四端,而且四端亦就是四本。《公孙丑上》讲:“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说明人皆有恻隐之心。以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为例,下面说,“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赤裸裸的只是恻隐,不杂一点私见。这个例确是引得好,令我们不能不承认,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可惜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就没有举出例来。我们觉得有些地方,即如辞让之心,便很难解答。若能起孟子而问之,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孟子专看见善的方面,没有看见恶的方面,似乎不大圆满。荀子主张与之相反。要说争夺之心,人皆有之,倒还对些。那时的人如此,现在的人亦然。后来王充《本性篇》所引如商纣羊舌食我一般人,仿佛生来就是恶的,不能不承认他们有一部分的理由。孟子主张无论什么人,生来都是善的;要靠这种绝对的性善论作后盾,才树得起这派普遍广大的教育原理。不过单作为教育手段,那是对的。离开教育方面,旁的地方有的说不通,无论何人亦不能为他作辩护。

因为孟子太高调,太极端,引起反动,所以有荀子出来主张性恶。《性恶篇》起头一句便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要是不通训诂,这两句话很有点骇人听闻。后人攻击他,就因为这两句。荀子比孟子晚百多年,学风变得很厉害。讲性不能笼统地发议论,要根据论理学,先把名词的定义弄清楚。在这个定义的范围内,再讨论其性质若何。“性恶”是荀子的结论。为什么得这个结论,必先分析“性”是什么东西,再分析“伪”是什么东西;“性”、“伪”都弄明白了,自然结论也就明白了。什么是性?《正名篇》说:“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与告子“生之谓性”含义正同。底下一句说:“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便是说自然而然如此,一点不加人力。性之外,还讲情。紧跟着说:“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这是说情是性之发动出来的,不是另外一个东西,即性中所含的喜怒哀乐,往外发泄出来的一种表现。什么是伪?下面又说:“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能”字,荀子用作“态”字,由思想表现到耳目手足。紧跟着说:“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这几段话,简单地说,就是天生之谓性,人为之谓伪。天生本质是恶的,人为陶冶,逐渐变善。所以他的结论是:“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荀子对于性解释的方法与孟子相同,唯意义正相反。《性恶篇》说:“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毕。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故枸木必将待隐括蒸矫然后直,钝金必将待砻厉然后利,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这段话是说,顺着人的本性,只有争夺、残贼、淫乱,应当用师法礼义去矫正他。犹之乎以树木作器具,要经过一番人力一样。《性恶篇》还有两句说:“不可学不可事之在天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这两句话,说得好极了。性、伪所以不同之点,讲得清清楚楚的。《礼论篇》还有两句说:“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这是说专靠原来的样子,一定是恶的,要经过人为,才变得好。

荀子为什么主张性恶?亦是拿来作教育的手段。孟子讲教育之可能,荀子讲教育之必要。对于人性若不施以教育,听其自由,一定堕落。好像枸木钝金,若不施以蒸矫砻厉,一定变坏。因为提倡教育之必要,所以主张性恶说。一方面如孟子的极端性善论,我们不能认为真理;一方面如荀子的极端性恶论,我们亦不完全满意。不过他们二人,都从教育方面着眼:或主性善,或主性恶,都是拿来作教育的手段,所以都是对的。孟子以水为喻,荀子以矿为喻。采得一种矿苗,如果不淘、不炼、不铸,断不能成为美的金器。要认性是善的,不须教育,好像认矿是纯粹的,不须锻炼。这个话,一定说不通。对于矿要加功夫,对于人亦要加功夫;非但加功夫,而且要常常加功夫。这种主张,在教育上有极大的价值。但是离开教育,专门讲性,不见得全是真理。我们开矿的时候,本来是金矿,才可以得金;本来是锡矿,绝对不能成金。

孟荀以前,论性的意义,大概包括情性并讲,把情认为性的一部分。孟子主性善。《告子上》论情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性善所包括的情亦善。荀子主性恶。《正名篇》论情说:“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性恶所包括的情亦恶。笼统地兼言性情,把情作为性的附属品,汉以前学者如此。

至汉,学者主张分析较为精密。一面讲性的善恶,一面讲情的善恶。头一个是董仲舒,最先提出情性问题。《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说:“……天地之所生,谓之性情。性情相与,为一瞑,情亦性也。谓性已善,奈其情何?故圣人莫谓性善,累其名也;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阴阳也。言人之质而无其情,犹言天之阳而无其阴也。”董子于性以外,专提情讲。虽未把情撇在性外,然渐定性情对立的趋势。王充《论衡·本性篇》说:“董仲舒览孙孟之书,作情性之说曰:‘天之大经,一阴一阳;人之大经,一情一性。性生于阳,情生于阴。阴气鄙,阳气仁。曰性善者,是见其阳也;谓恶者,是见其阴者也。’”人有性同情,与天地的阴阳相配,颇近于玄学的色彩。而谓情是不好的东西,这几句话《春秋繁露》上没有,想系节其大意。董子虽以阴阳对举,而阳可包阴;好像易以乾坤对举,而乾可包坤一样。《春秋繁露》的话,情不离性而独立。《论衡》加以解释,便截然离为二事了。大概董子论性有善有恶。《深察名号》篇说:“人之诚,有贪有仁。仁贪之气,两在一身。”这个话,比较近于真相。孟子见仁而不见贪,谓之善。荀子见贪不见仁,谓之恶。董子调和两说谓:“仁贪之气,两在一身。”所以有善有恶。王充批评董子,说他“览孙孟之书,作情性之说”。这个话有语病。他并不是祖述哪一个的学说,不过他的结论,与荀子大致相同。《深察名号》篇说:“天生民性,有善质而未能善。”“今万民之性,待外教然后能善。”《实性》篇又说:“名性者,中民之性。中民之性,如茧如卵。卵待覆二十日而后能为雏,茧待缫以涫汤而后能为丝,性待渐于教训而后能为善。善教训之所然也。”孟子主张性无有不善,他不赞成。荀子主张人之性恶,他亦不赞成。但是他的结论,偏于荀子方面居多。董子虽主情包括于性中,说“情亦性也”,但情性二者,几乎立于对等的地位。后来情性分阴阳,阴阳分善恶,逐渐变为善恶二元论了。汉朝一代的学者,大概都如此主张。《白虎通》乃东汉聚集许多学者讨论经典问题,将其结果编撰而成一部书,其中许多话可以代表当时大部分人的思想。《白虎通·情性》篇说:“情性者,何谓也?性者阳之施,情者阴之化也。人禀阴阳气而生,故内怀五性六情。情者静也,性者生也。此人所禀天气以生者也。故《钩命决》曰:‘情生于阴,欲以时念也。性生于阳,以理也。阳气者仁,阴气者贪。故情有利欲,性有仁也。’”这些话,祖述董仲舒之说,董未划分,《白虎通》已分为二。王充时,已全部对立了。许慎《说文》说:“性,人之阳气有善者也。”“情,人之阴气有欲者。”此书成于东汉中叶,以阴阳分配性情,性是善的,情是恶的。此种见地,在当时已成定论。王充罗列各家学说,归纳到情性二元,善恶对立,为论性者树立一种新见解。

情性分家,东汉如此,到了三国讨论得更为热烈。前回讲儒学变迁,说钟会作《四本论》,讨论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的问题。“才”大概即所谓情。孟子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情才有密切关系,情指喜怒哀乐,才指耳目心思,都是人的器官。《四本论》这部书,可惜丧失了。内中所说的才是否即情,尚是问题,亦许才即是情。董尚以为附属,东汉时,已对立。三国时,更有同异离合之辩。后来程朱颜戴所讲,亦许他们早说过了。大家对于情的观念,认为才是好东西。这种思想的发生,与道家有关系,与佛教亦有关系。何晏著《圣人无喜怒哀乐论》主张把情去干净了,便可以成圣人,这完全受汉儒以阴阳善恶分性情的影响。

到唐朝,韩昌黎出,又重新恢复到董仲舒原性说:“性也者,与生俱生者也;情也者,接于物而生也。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情者七。……性之品有上中下三……其所以为性者有五:曰仁,曰礼,曰信,曰义,曰智。性之于情视其品。情之品有上中下三,其所以为情者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惧,曰爱,曰恶,曰欲。……情之于性视其品。”这是性有善中恶的区别,情亦有善中恶的区别。韩愈的意思,亦想调和孟荀,能直接追到董仲舒;只是发挥未透,在学界上地位不高。他的学生李翱就比他说得透彻多了。李翱这个人,与其谓之为儒家,毋宁谓之为佛徒。他用佛教教义拿来解释儒书,并且明目张胆地把情划在性之外,认情是绝对恶的。《复性书》上说:“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感其性者,情也。喜、怒、哀、乐、爱、恶、欲七者,皆情之所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过也。七者循环而交来,故性不能充也。……性之动静弗息,则不能复其性。”这是说要保持本性,须得把情去掉了。若让情尽量发挥,本性便要丧失。《复性书》中紧跟着说:“将复其性者,必有渐也。敢问其方,曰:‘弗虑弗思,情则不生,情即不生,乃为正思。正思者,无虑无思也。’”照习之的说法,完全成为圣人,要没有喜、怒、哀、乐、爱、恶、欲,真是同槁木死灰一样。他所主张的复性,是把情欲铲除干净,恢复性的本原。可谓儒家情性论的一种大革命。从前讲节性、率性、尽性,是把性的本身抑制他,顺从他,或者扩充他。没有人讲复性,复性含有光复之意。如像打倒清朝,恢复汉人的天下,这就叫复。假使没有李翱这篇,一般人论性,都让情字占领了去,反为失却原样。如何恢复?就是去情。习之这派话,不是孔子,不是孟子,不是荀子,不是董子,更不是汉代各家学说,完全用佛教的思想和方法,拿来解释儒家的问题。自从《复性书》起,后来许多宋儒的主张,无形之中受了此篇的暗示。所以宋儒的论性,起一种很大的变化,与从前的性论完全不同。

宋儒论性,最初的是王荆公。他不是周、程、朱、张一派,理学家将他排斥在外。荆公讲性,见于本集性情论中。他说:“性情一也。七情之未发于外,而存于心者,性也;七情之发于外者,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情而当于理,则圣贤;不当于理,则小人。”此说在古代中,颇有点像告子。告子讲“生之谓性”,“食色性也”,“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与“当于理则君子,不当于理则小人”之说相同。荆公在宋儒中,最为特别,极力反对李翱一派的学说。

以下就到周濂溪、张载程颢程颐朱熹,算是一个系统。他们几个人,虽然根本的主张出自李翱,不过亦有多少变化。其始甚粗,其后甚精。自孔子至李翱,论性的人都没有用玄学作根据。中间只有董仲舒以天的阴阳,配人的性情讲,颇带玄学气味。到周、程、张、朱一派,玄学气味更浓。濂溪的话,简单而费解。《通书·诚几德》章说:“诚无为,几善恶。”这是解性的话。他主张人性二元,有善有恶。《太极图说》又云:“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他以为有一个超绝的东西,无善无恶,即诚无为。动而生阴,即几善恶。几者,动之微也。动了过后,由超绝的一元变为阴阳善恶的二元。董子所谓天,即周子所谓太极。周子这种诚无为、几善恶的话,很简单。究竟对不对,另是一个问题。我们应知道的就是,二程、张、朱,后来都走的这条路。张横渠的《正蒙·诚明》篇说:“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形状尚未显著以前,为天理之性。形状显著以后,成为气质之性。天理之性,是一个超绝的东西。气质之性,便有着落,有边际。李翱以前,情性对举是两个分别的东西;横渠知道割开来说不通,要把喜怒哀乐去掉,万难自圆其说,所以在性的本身分成两种,一善一恶,并且承认气质之性是恶的。比李翱又进一步了。

明道亦是个善恶二元论者。《二程全书》卷二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他所谓气,到底与孟子所谓情和才,是全相合,或小有不同,应当另外研究。他所谓性,大概即董子所谓情,论情要带着气讲。又说:“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人生气禀,理有善恶,然不是性中元有此;两两相对而生,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恶,气禀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他一面主张孟子的性善说——宋儒多自命为孟子之徒——一面又主张告子的性有善有恶说。生之谓性一语,即出自告子。最少他是承认人之性善恶混,如像董仲舒、扬雄一样。后来觉得不能自圆其说了,所以发为遁词。又说:“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这好像禅宗的派头,才一开口,即便喝住。从前儒家论性,极其平实,到明道时,变成不可捉摸,持论异常玄妙,结果生之谓性是善不用说,有了形体以后,到底怎么样,他又不曾说清楚,弄得莫名其妙了。伊川的论调,又自不同,虽亦主张二元,但比周、张、大程都具体得多。《近思录·道体》类说:“性出于天,才出于气。气清则才清,气浊则才浊。气则有善有不善,才则无善无不善。”这种话与横渠所谓天理之性,气质之性,立论的根据很相接近。《全书》卷十九又说:“性无不善,而有善有不善者才也。性即是理,理则自尧舜至于途人一也。才,禀于气,气有清浊,清者为贤,浊者为愚。”名义上说是宗法孟子,实际上同孟子不一样。孟子说:“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主张性、情、才全是善的。伊川说:“有善有不善者,才也。”两人对于才的见解,相差多了。伊川看见绝对一元论讲不通,所以主张二元。但他同习之不一样。习之很极端,完全认定情为恶的。他认定性全善,情有善有不善。才,即孟荀所谓性,性才并举,性即是理,理是形而上物,这是言性的一大革命。人生而近于善,在娘胎的时候,未有形式之前为性,那是善的,一落到形而下为才,便有善有不善。二程对于性的见解,实主性有善有不善,不过在上面加上一顶帽子,叫做性之理,他们所谓性,与汉代以前所谓性不同,另外是一个超绝的东西。

朱熹的学问完全出于伊川、横渠,他论性,即由伊川、横渠的性论引申出来。《学》的上篇说:“论天地之性,则专主理;论气质之性,则以理与气离而言之。”这完全是解释张横渠的话。《语类一》又说:“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生者,人之所得于天之气。”他把性同生分为两件事,与从前生之谓性的论调不一样。从大体看,晦翁与二程主张相似,一面讲天之理,一面讲天之气。单就气质看,则又微有不同。二程谓气质之性,有善有不善,属于董子一派。晦翁以为纯粹是恶的,属于荀子一派。因为天地之性是超绝的,另外是一件事,可以不讲。气质之性是恶的,所以主张变化气质。朱子与李翱差不多,朱主变化气质,李主消灭情欲。朱子与张载差不多,张分天地之性、气质之性,朱亦分天地之性、气质之性。气质是不好的,要设法变化他,以复本来之性。《大学章句》说:“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恢复从前的样子,这完全是李翱的话,亦即荀子的话。周、程、张、朱这派,其主张都从李翱脱胎出来,不过理论更较完善精密而已。

与朱熹同时的陆象山就不大十分讲性,《颜氏学记》中主张:“不唯气质非吾性之累,而且舍气质无以存养心性。”他不唯反对程朱,而且连孟子杞柳杯棬之喻亦认为不对,又说:“孔孟以前责之习,使人去其所本无。程朱以后责之气,使人憎其所本有。”他以为历来论性都不对,特别是程朱尤其不对。程子分性气为二,朱子主气恶,都是受佛氏六贼之说的影响。《颜氏学记》卷二说:“……若谓气恶,则理亦恶;若谓理善,则气亦善。盖气即理之气,理即气之理,乌得谓理纯一善,而气质偏有恶哉?譬之目矣,眶疱睛气质也,其中光明,能见物者性也。将谓光明之理,专视正色,眶疱睛乃视邪色乎?余谓光明之理,固是天命,眶疱睛皆是天命,更不必分何者是天命之性,何者是气质之性,只宣言天命人以目之性光明。能视即目之性善,其视之也,则情之善,其视之详略远近,则才之强弱,皆不可以恶言。盖详且远者固善,即略且近亦善,第不精耳,恶于何加?唯因有邪色引动,障蔽其明,然后有淫视而恶始名焉。然其为之引动者,性之咎乎?气质之咎乎?若归咎于气质,是必无此目而后可全目之性矣,非佛氏六贼之说而何?”他极力攻击李习之的话亦很多,不过没有攻击程朱的话那样明显,以为依李之说,要不发动,才算是性;依程朱之说,非挝目不可了。这种攻击法,未免过火,但是程朱末流流弊所及,最少有这种可能性。他根本反对程朱把性分为两橛,想恢复到孟子的原样,这是他中心的主张,所有议论俱不过反复阐明此理而已。

戴东原受颜氏的影响很深,他的议论与颜氏多相吻合,最攻击宋儒的理欲二元说,以为理是条理,即存于欲中,无欲也就无由见理。他说:“理者,察之而几微,必区以别之名也,是故谓之‘分理’。在物之质曰‘肌理’,曰‘腠理’,曰‘文理’,得其分有条而不紊,谓之‘条理’。”理存于欲,宋儒虽开人生,渺渺茫茫地另找一个超绝的理,把人性变成超绝的东西,这是一大错误。东原所谓性,根据《乐记》几句话:“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不能反躬,天理灭矣。”由这几句话引申出来,以成立他的理欲一元、性气一元说。《孟子字义疏证》说:“人之精爽,能进于神明,岂求诸气禀之外哉?”又说:“理也者,情之不爽失者也。无过情,无不及情,谓之性。”《答彭进士书》又说:“情欲未动,湛然无失,是为天性。非天性自天性,情欲自情欲,天理自天理也。”大概东原论性,一部分是心理,一部分是血气。吾人做学问要把这两部分同时发展,所谓存性尽性,不外乎此。习斋、东原都替孟子作辩护,打倒程朱。习斋已经很爽快了,而东原更为完密。

中国几千年来,关于性的讨论,其前后变迁,大致如此。以前没有拿生性学、心理学作根据,不免有悬空肤泛的毛病。东原以后,多少受了心理学的影响,主张又自不同。往后再研究这个问题必定更要精密得多,变迁一定是很大的,这就在后人的努力了。

参考书目:

1.孟子《告子》、《尽心》两篇

2.荀子《性恶》、《正名》、《劝学》三篇

3.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号》及《实性》两篇

4.王充《论衡》:《率性》、《不性》两篇

5.韩愈《原性》一篇

6.《白虎通义·情性》篇

7.李翱《复性书》

8.《朱子语录》讲“性”的一章

9.《近思录·心性》两条

10.颜习斋《存性》篇

11.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

12.孙星衍《原性》一篇

二、天命的问题

前次所讲,不过把研究的方法说一个大概。认真说儒家哲学到底有多少问题,每个问题的始末何如,要详细讲,话就长了。一则讲义体,不能适用,再则养病中,预备很难充分,所以只得从略。不过这种方法,我认为很好,大家来着手研究,一定更有心得。要不研究,专门批评亦可以。现在连续着讲几个问题,因时间关系,不能十分详细,仅略引端绪而已。

今天讲天同命的问题。这两个问题有密切的关系,为便利起见,略分先后,先讲天,后讲命。“天”之一字,见于《书经》、《诗经》中者颇多,如果一一细加考察,觉得孔子以前的人对于天的观念,与孔子以后的人对于天的观念不同。古代的“天”,纯为“有意识的人格神”,直接监督一切政治,如《商书·汤誓》:“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盘庚》“先王有命,恪谨天服”,“予迓续乃命于天”。《高宗肜日》:“唯天监下民,典劂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绝命。”《西伯戡黎》:“天既讫我殷命。……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微子》:“天毒降灾荒殷邦。”这几处,都讲天是超越的,另为主宰,有知觉情感与人同,但是只有一个。大致愈古这种观念愈发达,稍近则渐变为抽象的。

《夏书》几篇,大致不能信为很古。其中讲天的,譬如《尧典》“乃命羲和,钦若昊天……敬授民时”,“钦哉唯时亮天功”。《皋陶谟》:“天工人其代之?天叙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礼,自我五礼有庸哉。……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益稷》:“唯动王应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假使这几篇是唐虞时代所作,则那时对于天的观念,与孔子很接近了。我们认为周代作品在孔子之前不多,可以与孔子衔接。其中的话虽然比较抽象,但仍认为有主宰,能视听言动,与基督教所谓上帝相同。

周初见于《书经》的,有《康诰》:“我西土唯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酒诰》:“唯天降命,肇我民。”《梓材》:“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洛诰》:“王如弗敢及天,基命定命……公不敢不敬天之休。”《君奭》:“在昔上帝割,申劝宁王之德,其集大命于厥功。……乃唯时昭文王,迪见冒闻于上帝,唯时受有殷命哉。”见于《诗经》的有《节南山》:“昊天不佣,降此鞠凶。”“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小明》:“明明上天,照临下土。”《文王》:“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万邦作孚。”“文王在上,於昭于天。”《维天之命》:“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丕显,文王之德之纯。”这个时代的天道观念,已经很抽象,不像基督教所谓全知全能的上帝了。天命是有的,不过不具体而已。把天叙、天秩、天命、天讨那种超自然观念,变为於穆不已、无声无臭的自然法则,在周初已经成熟,至孔子而大进步,离开了拟人的观念,而为自然的观念。

孔子少有说天。子贡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但是孔子曾经讲过这个话:“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这是把天认为自然界一种运动流行,并不是超人以外,另有主宰。不唯如此,《易经》、《彖辞》、《象辞》也有。《乾卦彖》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乾元,是行健自强的体,这个东西可以统天,天在其下。《文言》是否孔子所作,虽说尚有疑问,但不失为孔门重要的著作。乾卦的《文言》说:“……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而况于人乎?而况于鬼神乎?”能自强不息,便可以统天,可见得孔子时代对于天的观念,已不认为超绝万物的人。按照《易经》的解释,不过是自然界的运动流行,人可以主宰自然界。

这种观念,后来儒家发挥得最透彻的要算荀子。《荀子·天论篇》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按照一定的自然法则运行,没有知觉感情,我们人对于天的态度应当拿作万物之一,设法制他,所以《天论篇》又说:“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荀子认天不是另有主宰,不过一种自然现象,而且人能左右他。这些话,从“乾元统天”、“先天而天弗违”推衍出来的,但是比较更说得透彻些。儒家对于天的正统思想,本来如此。中间有墨子一派,比儒家后起,而与儒家相对抗,对于天道,另外是一种主张。

《墨子》的《天志》篇主张天有意志知觉,能观察人的行为,是万物的主宰。当时儒家的话一部分太玄妙,对于一般人的刺激不如墨家之深,所以墨家旧观念大大的发挥,在社会上很有势力。此外还有阴阳家,为儒家的别派,深感觉自然界力量的伟大,人类无如之何。他们专讲阴阳五行,终始五德之运,在社会上亦有相当的势力,虽不如墨家之大,亦能左右人心。此两种思想,后来互相结合,在社会上根深蒂固,一般学者很受影响。汉代大儒董仲舒,他就是受影响极深的一个人。《春秋繁露》中以天名篇的,有《天容》、《天辨》、《循天之道》、《天地之行》、《如天之为》、《天地阴阳》、《天道施》等共多处。《为人者天》第四十一说:“为生不能为人,为人者天也。人之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类天也。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人之好恶,化天之暖晴。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时。人生有喜怒哀乐之答,春秋冬夏之类也。”这种主张,说人是本于天而生,与《旧约·创世记》所称上帝于七天之中造就万物,最后一天造人一样。推就其来源,确是受墨家的影响。董子是西汉时代的学者,他的学说影响到全部分,全部分的思想亦影响到他。可见汉人的天道观念退化到周秦以上。董子讲天人之道,《贤良对》说:“……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又讲五行灾异,《汉书·本传》称:“……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则反是。”汉儒讲灾异的人很多,朝野上下,都异常重视,固不仅仲舒为然。刘向是鲁派正宗,亦讲五行灾异。《洪范·五行传》差不多全部都是。董子《天人三策》,句句像墨家的话。《春秋繁露》所讲更多。其他汉儒大半如此。孔子讲天道,即自然界,是一个抽象的东西;董子讲天道,有主宰,一切都由他命令出来。《天人三策》说:“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这种说法同基督教所谓上帝一样了。

真正的儒家,不是董子这种说法。儒家讲“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此类主张,就是乾元统天,先天而天弗违的思想。道之大原出于天,那另外是一种思想。汉人很失掉儒家的本意,宋代以后渐渐恢复到原样,唯太支离玄妙一些。如濂溪的太极图说,横渠的气一元论,明道的乾元一气论,伊川的天地化育论,晦翁的理气二元论,大概以天为自然法则,与孔子的见解尚不十分悖谬。明代王阳明所讲更为机械,先讲心物一元,天不过物中之一;一切万物,皆由心造,各种自然法则,全由心出,可谓纯粹的唯心论。阳明对天的观念恢复到荀子、孔子,他说:“天若是没有我,谁去仰他的高?地若是没有我,谁去看他的深?”这无异说是没有我就没有天,天地存在,依我而存在。王学末流,扩充得更厉害。王心斋说:“天我亦不做他,地我亦不做他,圣人我亦不做他。”把自我看得清洁,一切事物都没有到我的观念下面。宋元明对于儒家的观念,大概是恢复到孔门思想,比较上,宋儒稍为支离,明儒稍为简切。几千年来,对于天的主张和学说,大概如此。

现在再讲命的问题。“命”之一字,最早见于《书经》的,有《高宗肜曰》:“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绝命。”《西伯戡黎》:“天既讫我殷命。……王曰:我生不有命在天。”《召诰》:“天既遐终大邦殷之命,兹殷多先哲王在天。”“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余哲命。……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洛诰》:“王如弗敢及天,基命定命。”见于《诗经》的有《文王》:“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荡》:“疾成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谌。”《维天之命》:“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思文》:“贻我来牟,帝命率育。”《敬之》:“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其他散见于各处的还很多,大致都说天有命,人民国家亦都有命。因古代人信天,自然不能不联带地信命了。

孔子很少说命。门弟子尝说:“子罕言利与命。”不过《论语》中亦有几处,如“五十而知天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命是儒家主要观念,不易知,但又不可不知。墨子在在与儒家立于反对的地位,所以非命。依我们看来,儒家不信天,应亦不信命;墨家讲天志,应亦讲命定,可是结果适得其反,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孔子既然不多讲命,要五十然后能知,那么他心目中所谓的命是怎样一种东西,没有法子了解。不过他曾说:“道之将行也欤,命也。道之将废也欤,亦命也。”这样看来,人仿佛要受命的支配,命一定了,无如之何。孔子以后,《易·彖辞》讲:“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系辞》讲:“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庸》讲:“君子居易以俟命。”《孟子》尤其讲得多:“莫非命也,顺受其正。”“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历来儒家都主张俟命,即站在合理的地位,等命来,却不是白白地坐着等,要修身以俟之,最后是立命,即造出新命来。俟命是静的,立命便是动的了。

《孟子》有一章书,向来难解:“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这段话各家的解法不同,最后戴东原出,把“不谓”作为“不借口”讲。他说:“君子不借口于性以逞其欲,不借口于命之限而不尽其材。”《孟子》这章书,头一段的意思,是一个人想吃好的,看好的,听好的,这是性,不过有分际,没有力做不到,只好听天安命,并不是非吃大菜,非坐汽车不可。肉体的欲望,人世的虚荣,谁都愿意,但切不要借口于性,以纵其欲。第二段的意思,是说有些人生而有父母,有些人生而无父母;从前有君臣,现在无君臣;颜子闻一知十,子贡闻一知二;我们闻二才知一,或闻十才知一,这都是命,天生来就如此。不过有性,人应该求知识,向上进,不可借口聪明才力不如人,就不往前做。这两段话,很可以解释儒家使命立命之说。

命是儒家的重要观念,这个观念不大好,墨家很非难之。假使命由前定,人类就无向上心了。八字生来如此,又何必往前努力?这个话,于人类进步上很有妨害,并且使为恶的人有所假托。吾人生来如此,行为受命运的支配,很可以不负责任。儒家言命的毛病在此,墨家所以非之亦在此。一个人虽尽管不信命,但是遗传及环境无论如何摆脱不开,譬如许多同学中,有的身体强,有的身体弱,生来便是如此;身体弱的人,虽不一概放下,仍然讲求卫生,但是只能稍好一点,旁人生来身体好的,没有法子赶上。

荀子讲命,又是一种解释,他说:“节遇谓之命。”他虽然不多言命,但是讲得很好。偶然碰上,就叫节遇,就叫命。遗传是节遇,环境亦是节遇。生来身体弱不如旁人,生在中国不如外国,无论如何没有法子改变。庄子讲命很有点像儒家,他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天下无可奈何的事情很多,身体是一种,教育也是一种。许多人同我们一般年龄,因为没有钱念书,早晚在街上拉洋车,又有什么法子呢?儒家看遗传及环境很能支配人,但是没有办法,只好逆来顺受,听天安命。身体不好,天天骂老太爷老太太无用;没有钱念书,天天骂社会骂国家,亦没有用。坏遗传环境,亦只好安之。人们受遗传及环境的支配,无可如何的事情很多。好有好的无可如何,坏有坏的无可如何;贫有贫的无可如何,富有富的无可如何。自己贫,不要羡慕人家富;自己坏,不要羡慕人家好。定命说虽有许多毛病,安命说却有很大的价值。个人的修养,社会的发达,国家的安宁,都有密切关系。若是大家不安命,对于已得限制绝对不安,自己固然不舒服,而社会亦日趋纷乱。

安命这种思想,儒家很看重。不仅如此,儒家还讲立命,自己创造出新命来。孟子讲:“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这是说要死只得死,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肯留人到五更?但不去寻死。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身体有病,就去就医,自己又讲卫生,好一分,算一分,不求重病,更不求速死。小之一人一家如此,大之国家社会亦复如此。譬如万一彗星要与地球相碰,任你有多少英雄豪杰,亦只得坐而待毙。但是如果可以想法避去,还是要想法子,做一分算一分,做不到没法子,只好安之,不把努力工作停了。孔子所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就是这个意思。孔子知命,所以很快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耳”。一面要安命,君子不怨天,不尤人;一面要立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吾人处世应当取的态度。普通讲征服自然,其实并没有征服多少。日本自明治维新以后,几十年的经营努力,所造成的光华灿烂的东京,前年地震,几分钟的功夫,便给毁掉了。所谓文明,所谓征服,又在哪里?不过人的力量虽小,终不能不工作。地震没有法子止住,然有法可以预防,防一分算一分。儒家言命的真谛就是如此。

宋儒明儒都很虚无缥缈,说话不落实际,可以略去不讲。清代学者言命的人颇多,只有两家最说得好。一个是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卷中解释“口之于味也……”一段说:“……‘谓’犹云借口耳,君子不借口于性以逞其欲,不借口于命之限而不尽其材。‘不谓性’,非不谓之为性;‘不谓命’,非不谓之为命。”这几句话把安命、立命的道理说得异常透彻,而且异常恰当。一个是李穆堂。《穆堂初稿》卷十之八说:“是故有定之命,则居易以俟之,所以息怨尤;无定之命,则修身以立之,所以扶人极也。”这是讲安命说、立命说的功用。又说:“有定之命有四:曰天下之命,曰一国之命,曰一家之命,曰一身之命。……无定之命亦有四……”这是讲小至一身一家,大至国家天下,其理都是一样。数千年来言命,孟荀得其精粹,戴李集其大成,此外无可说,此后亦无可说了。

三、心体问题

这个问题,孔子时代不十分讲。孔子教人,根本上就很少离开耳目手足专讲心。本来心理作用很有许多起于外界的刺激,离开耳目手足专讲心,事实上不可能。孔子教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视听言动还是起于五官的感觉,没有五官,又从哪里视听言动起?《论语》称颜子“其心三月不违仁”,为儒家后来讲心的起点。仁为儒家旧说,心为后起新说,心仁合一,颜子实开端绪。

因为《论语》有这个话,引起道家的形神论。除开体魄以外,另有所谓灵魂。而附会道家解释儒家的人,渐渐发生一种离五官专讲心的学说。《庄子·人间世》称颜子讲心斋,他说:“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若此则可以为斋乎?”孔子说:“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颜子问道:“敢问心斋。”孔子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这类话都是由于“其心三月不违仁”而起,离开耳目口鼻之官,专门讲心。

孔子之后,孟子之前,有《系辞》及《大学》。《系辞》究竟是否孔子作,《大学》是否在孟子前,尚是问题,现在姑且作为中间的过渡学说。《系辞》说:“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大学》说:“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这还单注重动机,没有讲到心的作用。

至孟子,便大讲其心学了。孟子有一段话说:“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这几句话从心理学上看,不甚通。他离开耳目之官,专门讲心,谓耳目不好,受外界的引诱,因为耳目不能思;心是好的,能够辨别是非,因心能思。孔子没有这类的话,虽孔子亦曾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但非把心同耳目离开来讲,与孟子大不相同。我们觉得既然肉体的耳目不能思,难道肉体的心脏又能思吗?佛家讲六识,眼识,耳识,心识……心所以能识,还是靠有肉体的器官呀。

上面那段话,从科学眼光看是不对的。但孟子在性善说中立了一个系统,自然会有这种推论。孟子既经主张性善,不能不于四肢五官以外,另求一种超然的东西,所以他说四肢五官冥顽不灵,或者是恶,或者是可善可恶,唯中间一点心,虚灵不昧,超然而善。《告子》篇说:“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又说:“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这都是在肉体的四肢五官以外,另有一种超然的善的心。人与动物不同,就在这种地方。所以他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大概的意思是说,四肢五官人与动物所同,唯心灵为人所独有,所以人性是善的。何以有恶?由于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

因为物交物的引诱,所以人性一天天地变恶。孟子名之为失其本心。他说:“……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并以牛山之木为喻,说道:“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结果,他教人用功下手的方法,就是求其放心。他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人类的心,本来是良的,一经放出去,就不好了,做学问的方法要把为物交物所引出的心收回来,并且时时操存他。孟子引孔子的话说:“‘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唯心之谓与?”专从心一方面拿来作学问的基础,从孟子起。

后来陆象山讲“圣贤之学,心学而已”。这个话指孟子学说是对的,谓孟本于孔亦对的。不过孔子那个时代,原始儒家不是这个样子。孟子除讲放心、操心以外,还讲养心。他说:“养心莫善于寡欲。”又讲存心,他说:“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以养、存的功夫,扩大自己人格,这是儒家得力处。《孟子》全书,讲心的地方极多,可谓心学鼻祖。陆象山解释孟子以为只是“求放心”一句话。后来宋儒大谈心学,都是宗法孟子。

荀子虽主性恶,反对孟子学说,然亦注重心学,唯两家所走的道路不同而已。《荀子》全书讲心学的有好几篇,最前《修身篇》讲治气养心之术,他说:“血气刚强,则柔之以调和。知虑渐深,则一之以易良。勇胆猛戾,则辅之以道顺。齐给便利,则节之以动止。狭隘褊小,则廓之以广大。卑湿重迟贪利,则抗之以高志。庸众驽散,则劫之以师友。怠慢僄弃,则照之以祸灾。愚款端悫,则合之以礼乐。凡治气养心之术,莫径由礼,莫要得师,莫神一好。夫是之谓治气养心之术也。”这一套完全是变化气质,校正各人的弱点,与孟子所谓将良心存养起来,再下扩大功夫不同。孟子主性善,故要“求其放心”;荀子主性恶,故要“化性起伪”。

上面所说,还不是荀子最重要的话。重要的话,在《解蔽》及《正名》两篇中。荀子的主张比孟子毛病少点。孟子把心与耳目之官分为二,荀子则把它们连合起来。《正名篇》说:“然则何缘而以同异?曰缘天官。凡同类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故比方之,疑似而通,是所以共其约名以相期也。”一个人为什么能分别客观事物,由于天与我们的五官。下面紧跟着说:“形体色理以目异,声音清浊调竽奇声以耳异,甘苦咸淡辛酸奇味以口异,香臭芬郁腥臊洒酸奇臭以鼻异,疾养沧热滑铍轻重以形体异,说故喜怒哀乐爱恶欲以心异。”他把目、耳、口、鼻、形体加上心为六官,不曾把心提在外面,与佛家六根、六尘正同。但是心亦有点特别的地方:“心有征知,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心与其他五官稍不同,除自外界得来感觉分别之外,自己能动,可以征求东西。下面一大段讲心的作用,比孟子稍为合理。孟子注重内发,对于知识不十分讲。荀子注重外范,对于知识十分注重,但是要得健全知识,又须在养心上用功夫。

《解蔽篇》说得更透彻,他问:“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一而静。”这是讲人类就靠这虚一而静的心可以知道,可以周察一切事物。底下解释心的性质,他说:“心未尝不臧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两也,然而有所谓一。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这是讲心之为物,极有伸缩余地,尽管收藏,尽管复杂,尽管活动,仍无害于其虚一而静的本来面目。又精密,又周到,中国最早讲心理学的人,没有及得上他的了。下面说:“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这是讲养心的目的,要做到虚一而静,而用功的方法,在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紧跟着又说:“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一。”这是讲人类的心同时发几种感想,有几种动作,但养心求一。只要不以夫一害此一,纵然一面听讲,一心以为鸿鹄将至,亦无不可。又说:“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这是讲心之为物,变化万端,不可端倪,但治心求静。只要能静,就是梦亦好,行亦好,谋亦好,都没有妨碍。荀子的养心治心,其目的大半为求得知识。不虚,不一,不静,便不能求得知识。孟子专重内部的修养,求其放心,操之则存,只须一点便醒;荀子专重外部的陶冶,养心治心,非下刻苦功夫不可。两家不同之点在此。然两家俱注重心体的研究,认为是做学问的主要阶级。最初儒家两大师皆讲心,后来一派的宋学,以为圣学即心学,此话确有一部分真理,我们也相当地承认他。

汉以后的儒者,对于这类问题不大讲,就讲亦不十分清楚。董仲舒《深察名号》篇说:“栣众恶于内,弗使得发于外者,心也。故心之为名栣也。”董子全部学说,虽调和孟荀,实则偏于荀。他对于心的解释至少与孟子不同。六朝时徐遵明主张“本心是我师”,上面追到孟荀,下面开出陆王。可以说陆王这派的主要点,六朝时已经有了,不过董仲舒、徐遵明的主张不十分精深光大而已。

隋唐以后,禅宗大盛。禅宗有一句很有名的口号“即心是佛”,可谓对于心学发挥得透彻极了。禅宗论心,与唯识宗论不同。唯识宗主张“三界唯心,万法唯识”,这类话不承认心是好的。所谓八识:(1)眼识,(2)耳识,(3)鼻识,(4)舌识,(5)身识,(6)意识,(7)末那识,(8)阿赖耶识。末那即意根,阿赖耶即心亡,两样都不好,佛家要消灭他。唯识宗认为世界种种罪恶都由七八两识而出,所以主张转识成智,完全不把心当作好东西。禅宗主张“即心是佛”,这都是承认心是好的,一点醒,立刻与旁人不同,与孟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立论的根据相同。

禅宗的思想影响到儒家,后来宋儒即根据“即心是佛”的主张解释孔孟的话,研究的对象就是身体状况,修养的功夫首在弄明白心的本体,心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宋儒喜欢拿佛家的话解释《系辞》、《大学》及《孟子》。程子《定性书》说:“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近乎内外。……故君子学莫若廓然大公,物来顺应。”这类话与禅宗同一鼻孔出气。禅宗五祖弘忍传衣钵时,叫门下把各人见解写出来,神秀上座提笔在墙上写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大家都称赞不绝,不敢再写。六祖慧能不识字,请旁人念给他听,听罢作偈和之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晚上五祖把他叫进去,就把衣钵传给他了。这类神话真否可以不管,但实开后来心学的路径。我们把他内容分拆起来,已非孟荀之旧了。程子讲“物来顺应”,禅宗讲“心如明镜”,这岂不是一鼻孔出气吗?

朱陆两家都受禅宗影响。朱子释“明德”说:“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所谓虚灵不昧,以应万事,即明镜拂拭之说。陆子称“圣贤之学,心学而已矣”,又即禅宗“即心是佛”之说。据我看来,禅宗气味,陆子免不了,不过朱子更多。陆子尝说“心即理”、“明本心”、“立其大者”,大部分还是祖述孟子“求其本心”、“放其良心”的话。所以说孟子同孔子相近,象山是孟子嫡传。象山不谈玄,讲实行,没有多少哲学上的根据。

阳明路数同象山一样,而哲学上的根据比较多些。阳明“知行合一”之说在心理学上很有根据。他解释《大学》根本和朱子不同。《大学》的讲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五事,朱子以为古人为学次第,先格物,再致知,三诚意,四正心,五修身,循序渐进;阳明以为这些都是一件事,内容虽有区别,实际确不可分。阳明最主要的解释见《语录》卷二“先生曰:‘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这是绝对的唯心论。心物相对,物若无心不可以,外心求物,物又在哪里哩?

《阳明文集·答罗整庵书》又说:“……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阳明一生最讲心外无理,心外无事,心外无物,物外无心。他的知行合一说即由心物合一说而出。致良知就是孟子所谓良心,不过要把心应用到事物上去。阳明这种主张确是心学。他下手的功夫同象山差不多,主要之点不外诚意,不外服从良心的第一命令。下手的功夫既然平易切实,不涉玄妙,又有哲学上的心物合一说以为根据,所以阳明的知行合一说能够成立,能够实行。而知行合一说又是阳明学说的中心点。他思想接近原始儒家,比程朱好;他根据十分踏实圆满,比象山素朴,但只讲方法而已,后面缺少哲学的根据。

心体问题,到王阳明真到发挥透彻,成一家言,可谓集大成的学者。以前的议论,没有他精辟;以后的议论,没有他中肯。清代学者,不是无聊攻击,便是委靡敷衍。大师中如颜习斋、戴东原,旁的问题虽有极妥洽的地方,这个问题则没有特殊见解,可以略去不讲。几千年来对于心体问题主张大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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