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张立民

“《论语》《孝经》,圣人言行之要”,乃匡衡上成帝疏中语。“行在《孝经》”,《孝经纬钩命决》中可信之言。纬书有精语,但凡近谶候者不可信耳。汉人最重此经,特立博士。其文与《礼记》诸篇相类,如《孔子燕居》《仲尼闲居》皆有某某侍之文。 必出于七十子后学所记无疑。其中大义,孟子发挥最切。黄石斋作《集传》,立五微义、十二着义之说,亦能见其大。其《孝经辨义》云:“本性立教,因心为治,令人知非孝无教,非性无道,为圣贤学问根本,一也。约教于礼,约礼于敬,令人知敬以致中,孝以导和,为帝王致治渊源,二也。则天因地,常以地道自处,履顺行让,使天下销其戾心,五刑、五兵无所施,贵德贱刑,为古今治乱之本,三也。反文尚质,以夏、商之道救周,四也。辟杨、墨之道,使不得乱常,五也。”其十二着义为郊、庙、明堂、释奠、齿胄、养老、耕籍、冠、昏、朝聘、丧祭、乡饮酒,皆礼之大端也。昔尝以《西铭》为《孝经》宗论,此义将来当于书院讲之。伊川作《明道行状》二语,尤其吃紧得力处。今欲直指人心,令其见性,必重此经,方可提持向上。人只是被习气私欲缠缚,故天理不得流行。若能于“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之时认得此心,当其哀痛迫切,但知有亲,不知有身,此时乃纯然天理,必无一毫人欲。阳明所谓“致良知如何致起”,《孝经》所谓五致,此“致”字最亲切,大好体验。故“居上而骄则亡,为下而乱则刑,在丑而争则兵”,三者皆为不孝。今天下之患,约而言之,患亡、患乱、患兵而已。故凡有计较功利之私,皆不孝也,而可以为教乎?今因贤来书,略发其要。

答袁竹漪

“洁静精微,《易》教也”,“惧以终始,其要无咎”,孔子假年学《易》,自期无过,此岂义解边事?后儒人自为说,家自为书,斯乃说《易》,非学《易》也。著者有志治《易》,且尝师唐先生,知求之义理,可谓能识所趋矣。要当观象玩辞,反身修德,无汲汲以撰述为事。若是则可与极深研几,乃知“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初不关于多闻广说也。

学规四目,理是一贯,所见不差,然事相则别,故说为四。虽不可划分阶段,亦非全无次第。如车轮、蜗角,自有前后左右之相,然其转动屈伸实是全体作用。如人行步,一足先动而一足随之,乃能成行,前必引后,后必蹑前,行来只是一串也。博文自非指记览杂博而言,详在学规第三目中。

自觉矜心未去,只因未尝用穷理致知功夫耳。若真能穷理,矜心自无处安着,亦无自而生,颜子便是榜样。“但知义理之无穷,不觉物我之有间”,朱子此语深得颜子之用心。“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多能之目,自曾子名之耳。若颜子之心,固自以为不多不能也。当其问人之时,实恐于理有所未尽,岂可伪为?又安暇顾及人之疑与不疑耶?各人自己分上事,莫管他人疑否。虚己亦不是作意为之,但知义理之无穷,则心自虚矣。“犯而不校”方是容物,非是以容物之心问人也。“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只是责己,自然恕人,亦不是作意要容物。若预设个尺寸限量,则是校也。至于“以直报怨”,事义不同,亦是贵在直。直是天理,不杂一毫私意,若有夹杂,即是不直,此理须知至后自知。来问云“有若无,实若虚”,似尽去其所恃以矜人者之习气,方有如是之度。此既不可以度言,而形容矜心一语尤见病痛。矜本是妄,更言有恃则益妄。意谓恃一知半解以为骄人之具,此与人自恃有力以殴人者相同。不知性德人所同具,决无以己矜人之理。如人之能吃饭穿衣,决无有人以我能吃饭穿衣自矜其能者。知得此理,矜心自然消释。

答杨硕井

览足下所为自叙,知足下才质奇,涉学广,时有神解,能见其大。然其析理未免于驳,持论恒失之易。欲以穷事物之繁变,抉心性之幽微,足下之志则大矣,而其言则有芜累。此由平日未尝用集义功夫,但凭一时之察识,乍得依似之解,不免自喜,遂以为是,故未能臻乎醇密也。夫“穷神知化”,乃盛德之符;“开物”、“前民”,亦自然之效。圣人非有作意于其间,若待安排,便成计较。所恶于知者,为其凿也。释氏之精者亦唯在铲除知见,潜行密证,不以义解为高,故无心于宰物而后能应物,无事于立知乃可以致知。足下胸中所蕴者至多,此皆足以为碍,不胜憧扰,一旦廓清,然后自心虚明之本体乃可复也。

来书不以直言为怫,自陈病痛,此见贤者虚怀择善之美。但以未得来院共学,不能无憾,今为贤者释之。夫违应之情,无间于远近;悬解之遇,不责于当年。苟冥契于即言,亦何资乎请益。圣贤之所以为圣贤者,特全其固有之性耳,非可从人而得之也。书院讲习之事,亦只是述其旧闻,指归自己,岂曰有物能取而与人哉?来书乃以“求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譬之,此为引喻失义矣。崇德辨惑,反情合性,亦待用力之久方可豁然。来书乃谓胸中所蕴已一旦廓清,何其言之易也!“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德虽至圣,犹示居学地,自视欿然,非故为撝谦,其心实是如此。今书院师友,但期与人共学,安敢以圣哲自居?来书称许之词,动以圣人为况,非特闻者避席不安,言者宁不蹈轻许之过?“汰哉,叔氏!”君子不以礼许人,而况许人以圣乎?此非小病,甚望贤者慎而勿出也。在院诸子,才质未必能过于贤者,然区区爱人之心,视在院与不在院非有殊也,否则何以不惮辞费而龂龂如是邪?方当阽危之时,继此枯淡之业,其心甚若,其事甚艰。非有广厦千间,可以盛集徒侣,故“云臻海会”,特为幻想之言;“虚往实归”,亦非解人之语。非于足下独有所遗也。归而求之六经,但能反躬体认,不可横生知解,优柔自得,决定可期,慎无以急迫之心求之。凡此所言,未尝有隐,讲录一册,聊以奉览,后有续刊,亦可更寄。果能信而不疑,安必负笈相从然后为学邪?若夫思绎之功,是在贤者自己分上,亦非书札所能尽也。

书院课试,亦是衰世之制。古者视离经辨志,敬业乐群,虽不必专重文辞,亦以考其言之能否契理。即平时劄记,贵在观其读书得间是否有所省发,岂以是为容悦者邪?贤因病先期假归,未能与试,书院未尝置议。曩所为劄记,或失之穿凿,或近于摭拾,未惬衰朽意,是则有之,亦只逐条批答,期其有进而已,非于贤独抑之也。来书乃谓“不能如他人博取一二圈以为悦”者,是何言欤?言行皆所以观德,行固尤重于言,然非曰言可废也。贤自谓“文辞非己所长,而以笃行自励”,是也。其曰“能言者未必真知,未言者宁便不知”,是近于自襮而短人,则非也。且既曰“能慎独,无戏言戏动。于诸同学皆相亲敬而无恶也”,此言又何自而来哉?无亦胸中尚有未能泯然者邪?来书云“成学为易,成德为难”,夫学以成德,德之不成,学于何有?无乃仍以见闻知解为学,谓其不关践履邪?何与平日所闻于衰朽者翩其反也?形体之病,虽圣贤不免;若夫心志之病,言语之病,则无之矣。愿贤深味之。仆亦方病,未能详答也。同学中有甘自玩憩者,留之无益,不能不有所表示。若贤固可与有进者,有疾自当宽假,课文能量力补作固佳,否亦无害。但须切己用力,勿汲汲与人校短长耳。所患良已,可从容相就。

贤犹在壮年而体羸若此,却须留意。伊川先生曰:“吾受气甚薄,三十而始盛,四十、五十而始完。”此何故邪?庄敬日强之效,断非专言养生之术者所能及。贤既有志笃行,果能行之,久自知之,岂必以文辞为尚?恐从前祇是强探力索,未有洒然沛然意味在,故以用思为苦而思反成碍矣。思通之睿,由于敬用,非可袭而取也。近讲《洪范》未毕,诸子似亦祇作一种义解看,无甚深益。其实果能切己用力,岂在多言?讲说直是剩语。古人得一言半句便终身受用不尽,安有如许忉怛?若闻而不入,虽日与圣贤相接,亦何益哉?贤既知所用力,固不在来与不来也。时事难言,吾在书院一日,亦祇尽其一日之诚而已。实愧于来学诸子,未能有所启发。然圣贤经籍具在,人心义理是同,讲说亦不能增,不讲亦何曾减?此要贤辈自悟,吾无所容心,亦不能为力也。

答杨霞峰

寄示诸文,义皆近正。足下学有师承,文不苟作,在今日可谓难能矣。然义理之学,贵乎自得,初不以文辞为尚。是以伊川有作耒耜之喻,将恐理之或阙,不得已而有言,非如晚近号称古文家者专以文为事,虽亦标举义理,意在修饰文辞,冀有文集传世而已也。足下所为文章,亦既裒然成集,足以自名,又何事于学乎?敝院缘起序中所谓“济蹇持危,开物成务”者,亦祈向之言,欲学者以是为心耳,非有挟持之具可以取而与诸人也。来书乃独有取于是言,谓将求与于此。此人人所得与,非书院所得专,足下果欲求之,亦在得力于自心,非可责效于今日。庄子云“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未免太早计,非仁者先难后获之旨也。邵君介绍书谓足下于濂洛关闽之学致力甚久,岂其所得者如是而已乎?“天命”以上不容说,朱子《中庸》章句“命犹令也”,此语亦须善会。若如足下之说,竟同设官分职,乃以秉彝同于法令,岂罕譬之旨哉?《释略》一文或是足下得意之笔,以此窥知足下所见犹是执言语、泥文字,非真于理有所入也。盖其误在于学古文,古文家之言义理,大率以是为足,乃欲以就其文,虽有善者,亿则屡中,实于身心未有干涉。足下之文则善矣,其于理则未当也。书院乃接初学,欲稍正其趋向,非敢汰然自许。如足下者,固不当屈之北面之列。不欲孤负来意,辄贡其所疑,幸勿恶其言之径而少择焉。就令相从讲论,又何以加于是乎?

答张德钧

梦、觉一也,离心无前境,境由心生。人寐时,前五识不行,第六识亦暂伏。其前尘昧略之影变现为梦,不假诸根,亦能揽境,故谓之梦中独头意识。今问何故起梦,起于取着前尘。若离前尘,安有梦邪?《信心铭》曰:“眼若不寐,诸梦自除;心若不异,万法一如。”须知醒时取境与梦无差,但醒时与前五识俱,梦时不俱耳。《周礼•春官》有《占梦》,“占六梦之吉凶: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虽名为六,总属于思。《世说新语》:“卫玠问乐令梦,乐曰:‘是想。’卫曰:‘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所言因者,即指尝取着之前尘。是故庄子云“至人无梦”,以其心不附物,无所取着也。常人形体疲极亦无梦,只是气昏睡眠,是五盖之一,与安眠绝不同。安眠是身心轻安,已离昏掉,儒家谓之宴息。凡人睡梦醒来,正好自己勘验,不唯醒时要作得主,梦时亦要作得主在,方有少分相应。通乎昼夜之道而知,便悟死生之说。昔有人问死生何以能自由,古德答云:定慧力耳。圭峰云:作有义事是惺悟心,作无义事是狂乱心。狂乱随情念,临终被业牵;惺悟不由情,临终能转业。须知死生犹昼夜,梦觉犹死生。子路问“死”,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今乃问梦,若据古人风规,应答曰:“未知觉,焉知梦?”只为慈悲之故,因有落草之谈。且勿向梦里寻求,须在醒时领取。冲寂独照,谈何容易,乃以睡眠盖当之乎?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乃果位上事。

学者读书穷理,不独理会文义,处处要引归自己,方见亲切。来问云:既云“至诚无息”,何以称颜渊“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日月所至与“不违”是同是别?“不违”与“无息”复是同是别?若“不违”与“无息”同,则不当仅言“三月”;若别,则颜子之心应不至诚,何以为颜子?若“不违”与日月所至是同,则不应独称“三月”;若不同,亦应有间息。以上约来问语。此问有二失。一计著文义太黏滞,故分疏不下;二则只知较量颜子之心有间无间,未曾一就自己之心勘验。其“日月至焉”邪?其“三月不违”邪?其“至诚无息”邪?平常与贤辈说文义,已是太煞分疏,然重在切己体究,此事总未能得力,若直下承当得,决不会于此有疑,今不免葛藤上更添葛藤。须知“至诚无息”是本体如然,“三月不违仁”与“日月至焉”是功夫疏密。“诚”是言此性体真实不妄,“仁”是就此性中之德显发处说。来书云“至诚则无息”,中间着一“则”字不得也。瞥尔一念相应是日月之至,念念相应方是不违,言“至”与“不违”者,皆与此无息之本体相应也。“三月”但形其久,犹曰“三年无改”,虽终身可也。故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所以极言其保任不失也。不成三月以后便有违时,若不到不达,争知无息?禅师家有涌泉欣尝曰:“老僧四十年于此,尚不免走作。汝等诸人慎莫轻开大口。”洞山云:“相续也大难。”此是真实功夫语。学者分上且莫计较如何是不息,如何是不违,须是自验现前一念发动处是仁是不仁。常人亦有私欲未起时,此心昭昭灵灵,未尝欠缺,或服习圣言,熏发本智,斩与理应,亦是日月之至;及逢缘遇境,私欲一起,人我炽然,依旧打入鬼窟里去,便是违仁。故曰:直须脚下无私,去一念,万年去,更无异念,方是不违。此指学地功夫,是修道边事,若“至诚无息”,乃显真常之体,须亲证法身始得,不可揣量。以上一络索总是分疏文意,不济事。贤且莫问颜子之心是有间无间,当合下理会自己之心违仁不违仁,是日月一至?是念念相应?吃紧处尤在识仁,直下荐取,更莫迟疑。切不可拈弄一“仁”字、一“诚”字,下得注脚便当了事。此实丝毫无干涉也。古德决不如此说,只道待汝学到颜子地步,即与汝说。今不惜眉毛,如此忉怛,早是不着便也。日后相见。不具。

答程泽溥

示所论著,征引甚详,然意在辨章先儒之说,以近人治哲学之方法及批评态度出之。中土先哲本其体验所得以为说,初无宇宙论与心论之名目也。“尽心知性”,“穷神知化”,皆实有事在,非徒欲说其义而止也。足下既尝师刘宥斋先生,备闻师说,其言必有所本。刘先生之书虽未尽见,偶见一二种,亦深叹其博洽。但好以义理之言比傅西洋哲学,似未免贤智之过。足下于师门熏习既深,固宜有此。今书院所讲,以求己为先,多闻为后,恐于贤者平日治学趋向未必有合,故于大著未敢轻加评骘。间有讹字,为勘正一二处。虽承虚怀自屈,实恐无所裨益。人之好乐,岂能尽同,不妨各求其志。在书院对于贤者所论列,颇惜其为人太多,自为太少。以贤者之知解,视书院所讲,或亦病其不广而未足以餍其望也。

续示具悉。足下既知专重知解不足为学,后此能留意持养,进德可期。读习只能作助缘,用力全在自己也。足下若果有志于义理之学,而无其他人事之累,愿为院外参学,尚有可商。但此须听足下自择耳。

来书有重来之意,而不能不以事蓄为忧,此人情也。书院本以接人,岂有人怀来学之志而反沮遏之之理?但义理既不能取而与人,生事益不能代为之计。所以设参学一门者,正为贤辈一类咨决疑滞,闻之斯行,初不在留之久暂也。时人不喻斯意,每有自居参学而又请改肄业者。其辞谓欲依止稍久,强徇其请者有之,实非初设参学之旨。今年得一贤,观其来问之意亲切,中无夹杂,且谢馆醵资,曲折以赴,庶几有近于古人,心甚嘉之。然知其留不可以久,又值荒乱,生事益难为谋。书院所以益之者甚鲜,而贤之负累转多,此为贤计,不如遄归。今来书之言如此,虽有贤父之命,期期以为未安。夫“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贤家贫亲老,平日以授徒自给,此乃常道。今为出门就学,转以米盐累及老人劳虑。贷人之粟须偿其息,费将何出?书院即令屈徇来意,改为肄业,膏火甚微,何益于事?义理之学,正与禄利之途背驰,辞受取与,不容不谨。假使住满三年,熏习有效,祇能益坚穷饿之志,而不能以为禽犊之资。矧又时局艰危,是否可容弦诵无辍,尤在不可知之数邪!至学道之事,全在自己用力,岂假日日提命?讲论祇可资触发,果能领会,实实践履将去,则一面数语,受用尽多。若泛泛悠悠,不唯三年,即相依三十年,亦无益也。“与其进,不与其退”。余事本可不问,因贤坦直相告,故不避烦絮,言之罄尽如此。贤今日所亟,宜思所以善事其亲,安于乡里,无为仆仆道路以自扰也。书院夏至后即将休假,触热往覆,亦似可省,非距之也。此在贤自择之。既以义理为学,遇事宜有裁断,无令此心没安顿处。凡此皆诚言,乃是相为之切,贤宜深体之勿怪也。

答夏眉杰

曩者颇惜贤去太遽,未有以益之。今来书谓欲移家就学,此在贤立志之切否,书院无所容心,归斯受之,未为不可。但居处须自为谋,或于生事有妨,恒苦不给,亦足为累,且宜深计。览来书及所为文,虽有志研几,终有为人之意在,未能见得此是纯然性分内事也。辞句小有疵累,却不足为害。贤若能受此钳锤,不以为忤,乃可来耳。尚望善自抉择,再以见答。

答王白尹

问:《论语》“君子博学于文”章,《或问》以谢氏说为失之,何也?欲理会此章文义,先须楷定文、礼是何义,博、约为何事,然后就先儒所说参互观之自明。按《集注》释“文”字有二义:一曰“文,谓《诗》《书》六艺之文”。“弟子入则孝”章。 一曰“道之显者谓之文”。“子畏于匡”章。 前义专指经籍,后义则广摄一切事相,礼乐制度等。 莫非道之所寓,皆谓之文。“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也”。“有子曰礼之用”章。 如“克己复礼”则言“天理节文”,“道之以礼”则云“品节制度”,亦用二义随文释之,此例太多,举此可见。 其实二义不异。如“文”之后义岂能外于六艺?礼之仪则亦即理之节文。但在此章当以前义言之。博约是功夫,博则欲其遍通,约则令其收敛。博文是知见欲其正,约礼则是践履欲其实也。此言君子犹是学地之名。如言“君子不重则威”,《易•文言》“君子学以聚之”之类。 “亦可以弗畔矣夫”,是圣人辞气之缓,非谓犹有畔者。如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非谓君子果有不仁者也。先儒于“弗畔”字上着眼,故谓与颜子语地位浅深者别,实则圣人教人,只是此二事。亦犹四教之以文、行对言,忠、信为六艺之本,即文、行之实。 浅深在机不在教也。深者见深,浅者见浅,圣人言语却是一般。 程子曰“此非自得,勉而能守也”,谓只是闻见,而非知道,乃恐学者躐等,故如此说。此是先儒细密处,故朱子用之。谢氏前半“无统无征”之说不误,但“知博知约”却多一“知”字。后半谓此道举而措之天下,则有不可穷之事业;反而求之一身,则有不可二之理义。由事业故有文,由理义故有礼,则于文当曰“文博而礼约”即足,与“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语脉不合,且“弗畔”字更无安放处。盖此言博、约是功夫,作动词用,如谢说则是泛言事理之相,将博、约字作形容词用。结语虽谓不由博而径欲取约者不免于邪道,仍不以博约为功夫也。故朱子谓几若王氏之徒,称其罢相后方恍然有得者,谢说诚失之也。大抵上蔡天资高,见地虽彻,理会文义却有不子细处,合《精义》《或问》《集注》,细心寻绎自见,自当从朱子说无疑也。

答陈兆平

见示大著,明是非,文笔健爽,自是有激而发,知尝用力于古文辞者。乡愿无是非,道家齐是非,钧之皆失其正。恶乡愿,为其心之梏亡,故随声是非,此流俗之害。若庄生之因是因非,因非因是,虽迥然异乎流俗,亦使人漫无据依。唯孟子谓“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皆有之”,是知是非之正,乃人心之本。然唯失其本心而后有利害之私,非因有利害之私而后以是非之公救之也。今曰“为之礼以范其虚伪,为之义以绳其是非”,是礼义皆后起,为圣人救敝之术,非因其所本有而为是以制之也,其言乃近于法家,与孟子之言异矣。远承下问,辄因贡其所疑,未知于仁者亦有契否?

答贾君

古德恒言:从门入者,不是家珍。此事决不在言句上。一切教语、祖语并是缘薰,其余世谛流布,徒增知解。诸佛垂慈,只要人剿绝情识,更有何事?巨岳不乏寸土,不可从人觅佛觅道。但不被知解系缚,胸中不留一法,一切人我、爱憎、违顺、取舍、圣凡、染净诸境无从安立,自然田地净洁,触处全真。赵州所谓“与伊下载”,程子所谓“我这里只有减法”,无有二致。不敢孤负来问,不可更添葛藤,即此亦是闲言剩语,仁者速须飏却,切勿留碍。

答周君

作者于声韵甚有研究,但中土文字以形为主,非如西洋文字以声为主,故语根之名不可立也。形声字从某声者,声亦兼义,义在形不在声。如拓从石声,道从首声,须先识石与首之形义,不仅依其声而已。今曰文字之本音谓之语根,是以声为主,六书之形声字当改为声形矣。且所从之声不仅为部首之文,亦多为孳乳之字,必曰语根,亦不专属文也。以声类相通而求其义,本是古法,但声依形立,不可略形义而专主声也。

答吴君

辱书所以教之者甚厚,有以见君子之所存,敢不敬拜。惟期许之言,愧非迂拙所能及耳。书院草创方始,简陋无足比数。傥为时俗所容,亦欲使后生略知所向,稍救荒经蔑古之失,示以读书穷理、反躬实践之要。然言之于举世舛驰之日,违众而应寡,恐习重难回,未必能有所裨益,亦自尽其在己者而已。承示须本“知行合一”之旨,务在与学者共相持循,不徒以讲说为事,此理自不可易,何敢不勉!复承摘示《泰和会语》中多于义未洽,何幸得闻其过!当时率尔讲论,本非著述,不可为典要,诚愧其择之未精。然本之体验,初不敢苟。今就贤者疑处,略为申析,即写在原稿简端,不另笺答,实有近于不逊,还以质之高明。幸平怀以察之,略其言而观其理,或少免于纰缪乎?

治经若专讲训诂名物,诚有此失。今教以体验,即是检点其家珍,非徒守其记籍也。科学方法与此不类。

《汉志•六艺略》以五常配六义,邵尧夫以四经配四时,而《乡饮酒义》以智仁圣义配四学,尤为古义。此非独得。若夫融会,是在当人。一德亦摄众德,一经亦包群经,互入交参,岂有隔碍?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天人一理中和,岂可截然各为一物?但言不只一端,各有所显耳。体信达顺,亦即是中和,今曰“中和之外又别有信顺”,可乎?《易》本隐以之显,《春秋》推见至隐,明乎天人隐显不二,乃可以通《易》《春秋》,然后于此言无疑也。

判教之说,原于《经解》。《易》有君人五号,君子者,成德之名,仅去圣人一间。孔子五十而知天命,命固不易知也。

“六经本无轩轾”,此言是也。然各明一义,有通有别。若如尊恉,则《经解》之义亦将不可信邪?

学者,所以学为圣人也,穷理尽性即学者分上事,不可专以属之圣人。若以为高远难几,然则圣人终不可学而至。舍穷理尽性而别有学,将所学为何事邪?从洒扫、应对、进退以至精义入神,只是一贯,圣人无二语,彻上彻下皆一理也。更望贤者思之。

答池君

惠书下问之意甚笃,且引董萝石师阳明为喻,此非鄙陋所敢承也。贤者尝师廖君,习闻其经说甚富。廖君善言制度,惜乎稍近恢奇。若以先儒义理准之,似未可以尽从也。来问答如别纸,原稿附还,敬俟抉择。晚闻何足为病,但成见必不可存。门户异同及科学整理之说,皆徒以滋人之惑而增其碍。贤者必于此廓然而后虚心体会,方有入处,方可商量,何必相师然后为得乎?不敢孤负来问,故言之无隐如此,尚希谅其径直为幸。

一、来问谓于经传理学诸书涉猎而少心得,病在“涉猎”二字。此须切己体会,久之乃可豁然贯通。徒事涉猎,乃是泛泛读过,于身心无干涉也。

二、今古文之分,乃是说经家异义,于本经无与。今文出口授,古文出壁中,偶有异文,非关宏旨。如《易》用费氏,《诗》用毛氏,必曰京、孟、梁丘、齐、鲁、韩过于费、毛,其义亦不具。《论语》今用张侯本,传《鲁论》而兼《齐说》。《古论》与《鲁论》同,无《齐论•问王》、《知道》二篇,义亦无阙,今古文更不可分。《周礼》决非刘歆所能造;《古文尚书》亦非梅赜所能伪,即出纂辑,亦必有依据,此以义断之而可知也。《春秋左氏》《公羊》义最硕异,然本经异文亦不多见。故必以经为主,而后今古文之见可泯也。大抵今文多为博士之学,古文多为经师之学。家法者,即《汉志》所谓“安其所习,毁所不见”,刘歆所谓“党同门,妒道真”也,失在专锢。古文后出,不立学官,于是乃有经师之学。然今文家亦有精处,古文家亦有驳处,当观其通,不可偏执。如郑君今古文并用,或疑其坏家法,然郑君实通博可宗,非博士所及也。今文家如董生,实为醇儒,亦不同博士之陋。清代经学家今古文各立门户,多不免以胜心私见出之,著述虽多,往往乖于义理。廖君最后出,善言制度,然以六经为俟后之书,几同预言,则经文与谶纬何别?无乃为公羊家“为汉制作”一语所误乎?若章实斋以六经皆先王政典,则孔子删述之业为侵官,其蔽一也。总之,六经皆因事显义,治经当以义为主,求其当于义而已,不必硁硁于今古文之别。

三、义理之学最忌讲宗派、立门户,所谓“同人于宗,吝道也”。先儒临机施设,或有抑扬,皆是对治时人病痛,不可执药成病。程、朱、陆、王,并皆见性,并为百世之师,不当取此舍彼。但其教人之法亦有不同,此须善会,实下工夫。若能见地透澈,自然无疑矣。

四、经术即是义理,离义理岂别有经术?若离经术而言义理,则为无根之谈;离义理而言经术,则为记问之学。若问敝院讲学宗旨,乃是经术与义理为一,不分今、古,不分汉、宋,不分朱、陆,然切勿以笼统目之。简章别寄。

五、敝院草创伊始,规制简陋,未有院外通讯办法。将来讲论或有记录,亦将择要刊布。但因近时印刷困难,经费支绌,尚须有待。贤者有志于学,但当尽心读先儒遗书,身体力行,不必求观鄙拙近着。即有所述,均未刊行,亦不能出先儒所言之外,若更有奇特,即不是也。为贤者计,且宜先读《四书纂疏》、赵顺孙撰。《通志堂经解》中有之。 《伊洛渊源录》、《二程遗书》、《朱子语类》、《朱子大全集》。果能于此数书尽心体会,则于此道亦思过半矣。其余恕不一一具答。

答黄君

荀子不知性,其所谓性乃指气质而言,然气质有善有恶,亦不可专以恶言。荀子所言伪者,意主变化气质而言,未尝不是,但不当直以气质为纯是恶耳。由彼之说,性既是恶,何能化性起伪而至于善?明乎此,则孟、荀之不同处可以无疑矣。

答云颂天

人之气质,焉能全美?学问正是变化气质之事。识得救取自己,方解用力。凡病痛轻而能自知其为病者,变化易,容易得入;病痛深而不自知,必自执其所见以为得,不受人言,难以救药。书院不怕病人,但恐其拒药。若拒药者,虽与共处,因于彼无益也。吾以本分事接人,从不欲孤负人来意,但有自己孤负自己者,则不奈伊何,此诚言也。

书经月未答。知方从王居士治法相,此亦甚善。贤向来根器近禅,今能耐分析名相,却可对治儱侗真如之弊,亦是好个入处。法眼一宗,即从此转身,所谓“也须从这里过”也。会得者,名相即是禅;不会者,禅亦是名相,筑在肚皮里,总成过患。看来古德为甚说“知”之一字众祸之门,须知方便施设,原是不得已,识取钩头意,莫认定盘星。若谓有法与人,则是赃诬他古人,益增后来系缚。此病不除,为人即祸生也。须是大死底人复活,任伊横说竖说,无有不是,则“知”之一字,亦为众妙之门。般若无知而无不知,所以为正智。因贤好读《灯录》,故不觉葛藤至此。人之相聚,亦各有缘业,不容勉强。此理若契,遍十方、尽三世未尝有间。不然,虽终日聚处,亦是对面隔山川,无益也。今世祸乱,直是“匪夷所思”,然皆是自取,争怪得人?向后恐真是一步行不得。吾侪在此荆棘林中过活,须自家有个安乐法门,刀割香涂,等心无异,方免丧身失命。圣人说“吉凶之道,贞胜者也”,舍此别无他道。闻梁先生方办勉仁中学,已择地在成都,若时局无大变化,则将来贤当有机会到成都,尔时若老拙尚在乌尤,或可暂图相聚。不尽欲言,唯黾勉进德,以慰远望。

顷卧病数日,于病榻阅来书,强起作答。去住随缘,不妨放淡,其实“那曾知分”一语,即见贤胜人处。但谓“只觉得心头切,其余都无意味”,此说未是,如此却是未切也。知分莫如《孟子》语好。孟子曰“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此与临济无位真人语一般。不知分者,由于不知性也。分即是性,离性岂别有分?今人只是求分外事,何尝知有分内事?故无一而可安,只缘不曾尽心知性耳。知性则知分矣,未到知性,唤甚么作分?纵有言说,都无干涉。来书云:“元是个无知无能底人,此生甘愿作个无知无能底人,亦可省少许罪过。”此语不肯自诳却是,以此为歇场则非。且问知无知无能者是知邪,是不知邪?甘此者复是阿谁?甘与不甘,其间相去几许?所谓“歇场”者,但歇妄耳。妄心顿歇,则真心自显,都无此等言语矣。真则更无歇。力疾答此,善自护念。不具。

答某上座

来书欲返初服,求学养母,情辞哀恻,览之动容。唯书院征选生徒不录方外,所请与章则不符,碍难依允。若藉此以为脱缁之地,并将以代力养之谋,则仁者误矣,书院实爱莫能助。末法沙门,鲜能入理,诚如来书所云。然仁者自勘,平常日用中亦能与佛法少分相应否?古德前如睦州,后如玉林,皆能致养其亲,僧史称孝,岂谓出家遂不能事亲邪?上坐欲求力养,其道宁止一端?欲还俗则径还俗,不必假途书院。且占毕不可为温凊之资,膏火亦不足代菽水之奉。书院不同学校,即令毕业,亦无出身。况上坐于儒书本非所习,在众中理当居后,津贴亦不可遽得。虽曲徇来请,何所裨益?书院同人运心平等,不以姑息爱人,故直言奉告。仁者欲谋甘旨,须择他途,不可求之书院也,请便舍除此见。佛法世法,理合如此,诸希详察为幸。

答郭君

来书具见怀抱远大,不肯自安于流俗,此志可嘉。前此书院所以未能徇足下之意者,实恐有误远到,非遗之也。仆手致令祖父书,勖贤蔚成吏材,不必困以牖下之业,此亦爱人之道。不谓来书乃以为贬抑,不悟吏材实古人所重,冉有、季路、黄霸、文翁,由此其选,方且虽于轻许,欲足下勉而跂之云尔。而来书乃以为恶名,岂不异哉!此亦不考之甚矣。非教足下以慕荣利,务干进。诚知今祖年高好道,尊翁亦倦于仕宦,其属望于足下者甚切。为人子孙,固当为仰事之计,虽不可苟以徇录为养,亦不可徒为高论而置生事不顾,贻老人以劳虑也。书院所讲,既不适于世用;三年食淡,膏火亦不足以供菽水之资。此于足下,实属非宜。道者,人伦日用所当行者是也,非将以是取声誉,示矜异也。来书自以鄙弃仕途为高,而以不得从游为憾,谓所求在内,而吾所以勉之者在外。夫苟以行义为心,则仕宦亦非外也。若犹不免于求闻,则虽学于书院亦外也。诚知求己之切,更无藉于书院。书院之教人,亦教其求己而已矣,岂有他哉!足下试平心思之,此言为直道乎,非直道乎?

答刘君

来书并所示《识大录》及《唯欲史观待旦录》目录,具见足下奋发有为,不徒勇于著述,亦亟欲见之事业,思有所建树于当世。足下之志远矣。象山有言:“宇宙内事,即吾性分内事;吾性分内事,即宇宙内事。”此语简要可思。故不明自己性分而徒以观物为能,万变侈陈于前,众惑交蔽于内,以影响揣度之谈而自谓发天地万物之秘,执吝既锢,封蔀益深,未见其有当也。足下“唯欲”之说,或远为东原所误,近为西洋社会学家浅见所移。将来学如有进,必翻然悔之,望勿墨守以为独得也。书院闇然之业,重在求己,未敢侈言及物。所讲习者,唯务平实,初无矜异,此于足下才质恐非所安,诚不宜以奉屈。且足下既持“唯欲”之论,亦恐未肯舍除旧见,降心相从,远来何益?各从所好可矣。

答许君

昔谢显道往见伊川,伊川曰:“别来做得甚功夫?”谢曰:“也只是去个矜字。子细检点将来,病痛尽在这里。”伊川颔之,因语在坐者曰:“此人为学,切问近思者也。”来书自承前言之过,可谓能择善矣。大凡言近夸汰者,其自视甚高,谓人莫己若,莫吾知,满腔都是骄吝之私,难与适道。既知此是病,如疮疣在身,必抉而去之,不可一日安也。如其自视欿然,常若不及,人伦日用之间常觉有多少不尽分处,见他人有一长,必自以为不如,常见己短,常责己过,不求人知,能如是乃可为近道之资矣。须知一切知见情解,全是胜心客气,必铲除净尽,然后此理始显,此换骨金丹也。足下若信此言,敢保他日必可入德,必有受用。若其不信,虽终日相处,又何益哉?因念来书辞颇恳切,故言之罄尽如此,幸察之。

答张君

来示欲建立大同文化统系,用科学方法研究儒学,附来《我的儒家观》及《大同丛书目录简表》多种,已经浏览。足下之志则大矣,而其所立体系则未免于糅杂也。夫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睽而知其类,异而知其通。“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是故异同之故未易言也。于性犹今言本体。 未尝异,于相犹今言现象。 未尝同。一异不生,计一计异,二俱不是。 则异同俱泯。同相异相,了不可得。 此乃诣极之谈,非情识所能到。今以思量分别之心,强而一之,邵尧夫所谓“齐物到头争”也。邵诗云:“泥空终是着,齐物到头争。” 今时科学哲学之方法,大致由于经验推想、观察事相而加以分析,虽其浅深广狭所就各有短长,其同为比量而知则一。或因苦思力索如鼷鼠之食郊牛,或则影响揣摩如猿狙之求水月。其较胜者,理论组织饶有思致可观,然力假安排,不由自得,以视中土圣人“始条理”、“终条理”之事,虽霄壤未足以为喻。盖类族辨物必资于玄悟,穷神知化乃根于圣证,非可以袭而取之也。足下于时人之书信能多闻而博采矣,独恨于儒家本原之学未尝致力,未有以得之于己。故择之未精,见之未确,而汲汲以著书为事,且欲献之当道,悬诸国门,无乃为人太多而自为太少乎?文化之兴,大道之行,必待缘会,久而始成,不由一二人闭门造车,遂可举而措之也。今曰以科学方法研究儒学,将以建设新文化,组成大同文化之新统系,综贯世界一切科学,此在足下之理想则可,若谓遂能建设,立求实现,言未可若是其易也。足下负闳通之愿,在今语可谓富于创造之天才,惜其专骛博大而少邃密之功,急于自见。循是而不变,近于好夸,无深造自得可言。诚爱足下秉质甚高,求之甚猛,而其为学方法则误于多读今书,少读古书。既承下问之切,不敢辜负来意,故言之切直如此。如不以为忤,幸详思之。

答刘君

本院前以志愿来学者过多,斋舍不容,故于请受甄别较迟者一律婉谢,非于足下独遗之也。览前后来书,知足下早年涉学颇杂,既因读阳明书能有悟入,则归而求之有余师矣。何致因所请不遂,怨憾至不能堪?悟道之人,有以自足于己,其言固如是邪?以是知足下慕道虽切,实未尝悟也。书院讲习,事至平常,亦只是教人求己,非有奇特。足下何为歆动至此?“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求师固是善念,闻道乃在自心,不得以过情之言要人取必。足下年已近艾,自云无慕于外,须知要求入院之心亦是外也。若能屏除旧习,实在向内体究,从阳明入固无不可,但须知用力察识,亦不得遗却涵养一段工夫。熟读《近思录》、《四书朱注》,合下切须持循,毋专记言语,向后自有得力处。以足下之年,更不可泛泛寻求,宜在简要处用力,亦更不须仆仆道路以求入书院为事也。此乃真实相为之言,若信得及,可谓参学事毕。书院未尝孤负人,不在入院不入院也。

答张君

足下任教有年,乃欲屈意问学,虽见虚怀,实恐不能有所裨益。来书谓欲究程、朱、陆、王之学以为世倡,使青年多有修养克己工夫,故愿就院研习。是足下之有志为此学者,乃在转教青年,如今之学教育学者无异,初无为己之意,程、朱、陆、王之学不如是也。就学是足下个人意志进修,乃切己工夫。书院讲习不同于学校之授课,用力全在自己。足下若明了此意,须知欲求程、朱、陆、王之学,不必辞去教职来就书院,只归而求之有余师也。

答龚君

足下学有师承,久习教事,乃于一谈之顷,遽欲屈居参学,信乎其能虚怀择善矣。见示《经学义例》,以礼制说《诗》《春秋》,甚有条理,堪为初学治经轨辙。惟“经术政策”,颇疑其名未当。昔康成说经,时或比傅汉制,后儒议之。廖、宋二先生学通新旧,似不免有好用新名词之失。今鞮译之言,往往出倭人,稗贩翻以汉字,义训乖谬者多。时人不察,袭用其名,不加辨析,影响及于学术者颇大。如言“《周礼》治内,《春秋》治外”可也;先王政典,经世大法,似不可以今之“政策”拟之。盖一则为时措之宜,一则为权略之用,其义实不侔也。举此一端,不遑远引。窃谓著述自有体例,似当简去此类名词。虽贤者意在通俗,所言亦有裨时用,然论时政而本经术,以为损益则可,迳以古制名为“政策”则不可。此误自吾乡孙仲容征君《周礼政要》开之。 又《孟子新义说例》引《论语》朱注“明善复初”一语,谓其贻误后学,非孔门学理;又谓尊孟子者在其论政,不在其道性善。此皆迥异前闻,勇于改作。足下之意盖偏重政制,以此为致用之术,而视心性为空谈。然则“内圣外王”徒为虚语,尧、舜、文、武,将与管、商同科,何必通经乃为致用乎?意此文或是足下少作,务从刊削,勿令此见留滞胸中,永为进德之碍。如不以鄙言为诞,慎勿轻诋宋贤,否则各从所好,老拙亦当从此杜口,何劳屈意居参学之列?不但非愚陋所敢承,亦自度于贤智不能有所裨益也。方行患难,决不敢为夸汰之言自欺而误人。下问不可虚辱,故聊尽其区区,幸足下谅之。

答罗君

惠书告以所不及,具仰与人为善之意。仁者宗信阴符,久娴丹诀,此自神仙家言,初与儒佛无涉。仆等博地凡夫,未足语此。然于性命之旨,各有所受,本其体验之在己者言之,不能苟同于人也。儒者之道,只在人伦日用之间,非有单传密授之法。即佛氏之教外别传,亦只教人真参实悟,本无一法与人。不用求真,唯须息妄。涅槃生死等是空华。达摩一宗不解捏目,若丹道多门,彼自有师,何必依托西来,徒成戏论。人之好乐既殊,熏习之缘亦别,各行所知,亦复何碍?所谓云月是同,溪山各异,世间相自古如斯。仁者大药方成,飞升可待,不必强引门外汉为同调也。孤负盛心,恕不再答。

答王君

仁者究心《易》象,独好深湛之思,在今日良为罕觏。但中土圣哲皆以宇宙为性分内事,象者象此,爻者效此,非谓心外别有乾坤,与时人所持西方哲学研究方法大异。若以此类方法求之,未免错下名言,失其本旨。在书院所谈经术,一以义理为归,虽曰温故知新,不欲轻改先儒轨范。此与仁者意趣或有未符,各从所好可也。

庄子曰:“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宇宙本无方所,无始终,今以时间、空间为言,不足以尽之。

《易》不言宇宙,只言天地、乾坤。天地是形体,乾坤是性情。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与此所言时空物象不相似。凡说《易》所用名言,须本于《易》,似未可用今语。《易》之为书,广大悉备,不闻有小宇宙之说。

《易》立天道、地道、人道,今言二界,异于三才。《易》主于道,今主于象,非其本指矣。

《易》之“六位时成”,乃表阴阳、刚柔、消息、盈虚之理,所谓“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杂物撰德”,“非其中爻不备”,中正不但是位,须以德言,不可以时空为说。

“中无定位”以今语释之,此乃诠表纯理,不可以数学方法求之。

著者只见一边,若知即动而常静之理,则此图或须互易。请一阅《肇论》“物不迁”一章,当有触发处。

答徐君

观喜怒哀乐未发以前气象,是程子门下龟山一派教人方法,延平所谓“默坐澄心,体认天理”。唯其涵养于未发以前,故能察识于正发之际。谓之中者,乃是形容此鉴空衡平、无所偏倚之象,非如西方之冥谛,或此土道家之末流谓炯然有物可把,并有何种胜妙境界现前也。故曰求中于未发以前则不可,虽不见不闻而见闻之理在始得。此事大须子细,不可卤莽承当,错下工夫,翻成执碍。今详来书,语意虽未能明晰,而似有一种恍惚之境界。此或足下别有所受,圣贤之道则不如是也。来书谓“知觉灵动之心,非天命之性之真面目,惟忽焉定静,浑无见闻,而又似无不见不闻之当前境地,乃所谓粹然至善之本体”。曰“真面目”,曰“当前境地”,以此知足下执有一物,但未识所谓“忽焉定静”系遵何道以致之,又不识足下将何物唤作“定静”,何以“忽焉”得之。《大学》明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今足下未言“知止”为何事,其下所谓涵养此体者,凭何而涵养之?又“此体既动,放之则收,拘之则舒”等语,尤为支离。今问足下:此体是何物?收、放、拘、舒者是谁邪?至所谓“逆了”、“顺达”,用字皆未知所择。须知知觉、运动、见闻皆气也。其所以为知觉、运动、见闻者,理也。理行乎气中,岂离知觉、见闻而别有理?但常人之知觉、见闻全是气之作用,理隐而不行耳。今足下所见之体及所谓当前境界收之舒之者,仍是一种知觉、见闻,仍是只在气边,未有理在。须知圣贤之学乃全气是理,全理即气,不能离理而言气,亦不能离气而言理。所以顺是理而率是气者,工夫唯在一“敬”字上,甚为简要,不似诸余外道之多所造作也。念足下身居边地,向道颇殷,尚未遽以自信,故不惮词费,奉答如此。若其择之,则在足下,初不敢强人以必信也。学规印成,自当奉寄。附有书目,虽少而实要,不唯边地难得,今战后即内地亦不易求。然只能随分读之,无欲速,无求备。果能有契于此,则于斯道亦思过半矣。书院不轻未学,不重多闻,不敢孤负来问,亦初无院内院外之别,等心而施。但用力须在自己,亦不劳数数致问也。

来书提出“尽良心”三字,与阳明所谓“致良知”无异。“尽”字须着实下工夫。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作么生唤作尽?此不独要读书穷理,凡日用动静之间,无一不是做工夫处,才有一毫放过,即有所不尽矣。何谓良心?亦切须自己体认。此事不须多立名目,要将圣贤言语子细会取,久久自能得之。

答张君

据来书辞旨,知足下尝游意佛乘,发心利物,欲就善知识咨决,因垂询书院,以为足备参访或依止之所。虽与足下未尝相识,不敢谬承来问,然此意亦不可不答。书院所讲,一秉先儒遗规,原本经术,冀有以发明自心之义理而已。非如佛氏之高言弘法度生,亦不如时贤动以改造社会为标榜,以救国为口号也。期于闇然自修,求之在己,事至平常,不敢有一毫矜饰,近于夸汰。览足下来书,谓将求普觉痴迷,阐扬大教。足下之志则大矣,无乃为人太多,自为太少乎?观足下所好乐似在佛法,须知教相多门,各有分齐,语其宗极,唯是一心。从上圣贤,唯有指归自己一路是真血脉。足下既好佛法,即从佛法入亦无有二,但须先明教相、趣归、宗乘,方为究竟,切勿得少为足,轻言利人。书院非学佛之地,儒门澹泊,亦恐收拾不住,于足下不能有所裨益也。

答许君

揽来书及大著论文并图表,二事具见贤者致思之力。在今日所名为人生哲学中,贤者似欲以其所久蓄之思想,建立一种体系,用志不可谓不勤。承虚心下问,自谓于中土先圣义理之学未尝精研,欲来书院就学,此意诚可嘉。然书院所讲习者,要在原本经术,发明自性本具之义理,与今之治哲学者未可同日而语。贤者之好尚在治哲学,若以今日治哲学者一般所持客观态度,视此为过去时代之一种哲学思想而研究之,恐未必有深益。盖就来书所谓应人生需要而产生之方法,为贤者理智中追求而未得者,至多亦不过认此为一种材料之吸收,以供参考而已。从贤者自心多方面之观察,将来取舍之途所抉择者,未必在是也。何以言之?以贤者所憧憬之创造精神、创造运动,而预为领导将来世界文化之地者,在一种方法之认识研究。若由中土圣贤之学言之,此方法乃不可得者。何以故?因其求之在外也。一任如何安排,如何组织,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却与自性了无干涉。贤者所举之西方东方文化、宗教、哲学、科学、艺术种种思想之集合,寻出两种心理状态,名为觉缺与谋满,由是而有基态、动态之说。所下名言,未能明晰,且置勿论。综贤者全文观之,似谓人生之意义在于欲求而已。文中所谓要与达皆欲求也。 因欲求而产生方法,此方法亦是欲求也。欲求亦非定是坏字,但当问所欲所求者为何事。以中土圣贤之道言之,“我欲仁,斯仁至矣”,“求仁而得仁”,“求则得之”,“求在我者也”。若求之在外者,如“将以求吾所大欲”,属于耳目口体形气之私者,求之未必可得。来表以奋斗、希望与涵养并列,为修养之三条件,与诚、明、真三目标如何联系,非愚陋所能了解。贤者只能自喻,未能喻之于人,则其所谓谋满者云何?名满亦不知何所指也。妄意贤者所读译著诸书,实太驳杂,故其综合所成之思想不免支离。以此而求产生一种合理的方法,据愚陋所见,实恐枉费心力,深为贤者惜之。书院于贤者无能为役。如不以直言为怪,奉劝贤者将此等哲学思想暂时屏却,专读中土圣贤经籍及濂、洛、关、闽诸儒遗书。不可着一毫成见,虚心涵泳,先将文义理会明白,着实真下一番涵养工夫,识得自己心性义理端的,然后不被此等杂学惑乱,方可得其条理。切莫轻下批评,妄生取舍,始有讨论处。另有一法,则研究佛乘。将心意识、诸法名相认识清晰,然后知一切知解只是妄心计度,须令铲除净尽。习气一旦廓落,大用自然现前。回头再读诸书,自能具眼,知所抉择,更无余疑,直下受用。但此二途俱非痛下一番功夫不可。若贤者不能舍除旧见,不能从事于此,亦不妨各从所好,一任自择。书院在今日实不能于贤者有所助益,固无劳辍业远来,转使有失望之悔也。君子爱人以德,又惜贤者本以美才而被俗学所误,故不避词费,不辞怪责,欲为贤者进一箴规,期无负远道遗书下问之意。若其言不足采,则请弃置勿道,亦于贤者无所损也。

答杨君

来问六条,皆由误会“引归自己”一言而起。所谓“引归自己”者,即“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之意。此乃对治向外驰求之失,只是教人体究自心,先除过患。过患既除,本体自显,别无其他秘诀。不谓足下执滞名言,附会神仙家丹道之说,疑其用力处在人身中某一部分,欲求指出,此真胶柱鼓瑟,刻舟求剑也。须知义理之正不坠形气之私,道在伦常日用之间,非有单传密付之术。经籍文义本自了然,如此穿凿,转增障蔽。足下若慕丹经,不妨各从所好,慎勿错会圣贤言语,自误误人。书院于足下实不能有所裨益,异趣之言,无劳往覆。

答熊君

来书并附示近文一篇,诗草一册,诚嘉足下年少才美,有志于学。所为文辞,甚有气势,能不以此自足,进而求之,何患不能深造。虽然,足下之所忧者,在人而不在己也。其所言者有近于夸,非能收敛向内,真有见于心性义理之微,求之如弗及,若饥渴者之于饮食也。似欲汲汲以文词自见,矜其有异乎俗而已。此见不除,卒难入理。为其以成学自居,未能降心虚受,此程子所以言“有高才,能文章为不幸”也。非不爱足下之才,惜足下之志似乎未切。书院所讲习者,恐足下视之将谓言澹而无味。不餍其所望,未必能安之,故不敢远劳虚辱。以足下之资,但能回机就己,退然若不及,屏除杂书而一志经术,不求人知,如是三五年,必有悟入。而于今日所为之诗文,将悔其少作或恨其刊行之过早。即以诗文论,亦必与今日迥不相同矣。此时实不敢相屈,然亦不欲孤负来意,故以直言相勖,惟足下善择之。

赵蕃

贤处困而能安,亦见积年用力之验。儒佛俱是闲名,自性本来具足。诚是本体,敬是功夫,“修证则不无,污染即不得”。众生迷倒,虚受一切身心大苦,良可哀愍。从上圣贤,曲垂方便,只是夺彼粗识,教人净除习气,别无他道。习气若尽,真心自显,脱体现成,更无欠阙。孔门“克己复礼”,即释氏“转识成智”也。非彻证二空,不名克己。不论凡情圣见,总须铲除;才有织毫,无自由分。世间种种辩智,总属情尘意计,增长人我,辗转系缚,无有了期。譬如掘坑自埋,乃言求活,安有是理?贤能于“敬”字下功夫,此便是入三摩地第一妙门。但得本,莫愁末。寻常只在自己潜行密用,不求人知,不务言说,一旦瞥地,方知此言决不相赚也。书院乃是不得已而后应,争奈现时机劣,虽不惜眉毛拖地,入泥入草,难得其人,比之古德风规,先儒轨范,直是天壤悬隔,无足为言。所望战祸早平,得还乡里,闭门杜口,以毕余年。彼时贤若能再于湖上相寻,从容话旧,于愿足矣。《讲录》亦是门庭施设边事,老拙用心,殊不敢孤负人,但求契理,不必契机。此在本分人方知本分事,亦是一柄腊月扇子。至于袭俗讥嫌,可置不问也。

答刘君

敝院征选早经截止,诸方寄来文稿,本已不付审查,原件却还。因念足下系多闻绩学之士,不欲孤负来问,特破例于卷尾聊赘数言,以当商榷,不嫌径直,或于足下不为无益。后此恕不一一具答。

仁是性德之全,体仁是德,行仁是道。体仁一者,以仁为体,即全体是仁,犹体物而不可遗之体。非体会之体,若言体会,犹与仁为二也。行仁即是率性。 孝弟忠恕,所以行仁也。天理即自性所具之理,离自性岂别有天理邪?天命天德,名异实同。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名言分齐,各有所当,亦不易知。作者意在分疏,未知当体即是,故言之不能亲切,终是隔膜。

学必资于读书,而但凭读书实不足以为学。况读书尤贵知要能择,氾滥忘归无益也。不以饥渴害志,亦不易言。《通书•颜子》章可熟玩,不到见大忘小田地,焉能不以生事累其心邪?

知徒有知解,不足言学,是也。有德性之知,有闻见之知。闻见之知亦有浅深、小大、邪正不同,然俱不是真知;德性之知方是真知。学自是知行合一,即知即行,岂有分成两橛之理?“政、法、兵、农”一段,愈见支离。但得本,莫愁末。道义陵夷,且当求之在己,斯可矣。

佛性唯证能知,非泛泛阅览教乘,依少分相似知解便可谓得。诸宗经论浩博,亦须就善知识抉择,方有入处。不如返而求之六经,儒家言语简要,易于持循,然先须立志始得。

神仙家出于方士,与道家无涉,是也。然《淮南》即以道家与神仙家合言之,亦不始于葛洪张道陵寇谦之一派又别此。其源流颇杂,为此考据,劳而少功。

答刘君

惠书并见示大著《三教异同说》,具见贤者之用心在融通综贯,志则大矣,然其持说似未能择之精也。儒家六艺之旨,得濂、洛、关、闽诸贤而大明。后儒但读其遗书,加以思绎,自知穷理尽性之要,无假他求,终身由之可也,不必多为之说。道家以老、庄为宗。后世神仙家之说本出于方士,与道家异撰,而自托于道。魏、晋间玄言家不及丹经一字,魏伯阳《参同契》为丹经之祖,亦无一语及老、庄,此其显证也。葛洪撰《抱朴子》,始欲合而一之,然犹以言方术者为内篇,言清净之理者为外篇。至北魏寇谦之、梁陶弘景之流,始撰道经流布。今《道藏》诸经稍古者,皆出寇谦之以后所依托也。自吕洞宾张伯端出,得《参同契》之法而又旁涉禅教,始言心性。邱长春创全真之号,所立祠观,全仿佛氏丛林制,于是天下始言道教矣。若唐玄宗宋徽宗所崇之道,则文成五利之流也。性命双修之说,宋以后道流始有之,其书益陋,视魏、葛、吕、张远矣。此道教源流之略也。佛法入中国,自姚秦鸠摩罗什广译诸大乘经,始有可观。什公四大弟子并善玄言,支遁、慧远,南方之秀弗如也。至隋而有天台智顗判藏、通、别、圆四教,于是义学之名始立。其后有嘉祥、慈恩二宗,而华严宗特后出,法藏、澄观判小、始、终、顿、圆五教,益臻完密。故唐一代义学最盛,自后寝衰矣。达摩直指一派六传至大鉴,下开南岳、青原二支,衍为五宗。在五代及北宋,临济儿孙遍天下,名为教外别传。其真切为人,非义学家所能及。然法久弊生,其后承虚接响,唯逞机锋。北宋士大夫鲜有不好禅者,故为先儒所辟。此事亦阒绝已久。此佛教在中土源流之略也。各有门庭,不相掍滥,非大用现前、不存轨则者,不可错下名言,乱人眼目。教相须还他教相,义理亦极有分齐。此以名言诠表之义理言。 识法者惧此,未容轻议也。三教同源之说,始于明季闽人林三教,不可据依,其人实于三教教义初未梦见。近世祖述此说者,益见支离。今观足下所引诸书,真伪错杂,似于二氏源流未暇深考,而遽言其源,似太早计。故今略举二氏在历史上之沿革,俟足下博观而审择之,不欲孤负来问。若不以为然,尽可存而不论,各从所好。书院今所讲习,唯以经术义理为主,未遑远及。且规制简陋,征选生徒早已截止,以足下之高才,亦决不敢屈之北面之列。率直之言,诸唯鉴谅,不宣。

答许君

览来书并附诸稿件,具见向学之殷,用心之细。在今时少年有志之士如足下者,殊不多见,深愿引与共学。但有未可以遽相期者数端:一、书院所讲习者,以经术义理为主,其治经方法,亦与清代汉学家不同。观足下寄来诸稿,似于目录考据之学特有兴趣,习之既久,恐难舍去。骤闻义理,必多捍格,以为枯淡无味,不餍所望,易生懈退。二、书院造始,方值艰虞,一切设备俱极苟简。藏书一项尤为寒俭,不特四库书未能辇致,即江、浙坊间所恒见之通行本在蜀中亦为难求,故院中于学生修学必读之书俱感缺乏。经费又绌,无从大量购置。足下性好博览,对此当然觖望。三、由浙入蜀,须经赣、湘、桂、黔四省。方今战局未定,道途行旅之困难,有非思虑所能及、言语所能尽者。就令无虞,而沿涂候车时日决难预料,旅费定属不赀。足下虽不辞跋涉之劳,在书院实恐无以益之,未免虚劳往返。四、书院津贴甚微。足下若在家庭须负一部分经济责任,亦不能不为生事计。如此远游求学,虽在贤者不以为太觳,亦人情之所难。有此四端,故未敢径诺。寄来诸稿,今仍交航空挂号寄还,至希赐覆。至所附相片及证件,暂留以为异日相见之券。傥得战事结束,时局容许,书院或有迁还江、浙之日,彼时足下犹愿屈居参学之列,固甚愿相与讲论,无所隐也。附去《讲录》一册,聊备浏览。后有续出,如足下需要,函示即寄。有一语奉劝者,窃谓足下治学方法为之甚勤,而实于身心了无干涉,为新考据家则有余,欲以此批判先儒学术则不足。此由误读近人著述使然,亦一般之通病。中土学术,必先求之六经,切己体究。真能得之于己,自然不惑,方可论量古今。如权衡在手,铢两无差,然后判断始免于误,以其毫无胜心私意也。否则如无星之称,但凭一时之好恶出之,或轻下雌黄,或随人起倒,不唯自误,更以误人。此不可不致谨也。因见大著《读书记名劄》根据梁氏《清代学术概论》品题清初诸老,实有未当。如盛推颜习斋及以阳明为空疏之类。 此见不舍,恐终难以入理。不敢孤负来问,聊贡所疑。如不相契,自不妨各从所好。专复。敬俟抉择。不宣。

答张君

承示读《近思录》,知所用力,甚善。其称书院《讲录》之言,则有过者。此但为初机略示途径,何可遽比先儒?所敢信者,学者循是以求之,或免多岐之惑而己。观所为《道体约言》,多袭用朱子语,而不详其所出,使人之见之若由足下自己为之者,此非学者所宜有也。《曲礼》曰:“毋剿说,毋雷同。”凡称引先儒旧说,并宜明举出处。如此文引朱子《太极图说》、《通书注》而不言其所自,近于掩古人之说以为己有,不特不合文字体例,以心行言之,便是自欺。来书所谓致谨于言行者,果何在乎?道体一名,非实悟实证,岂容轻说?奉劝足下且读书穷理,勿汲汲为文章以求自见。此是真切相为之语,若不见怪责,窃望其能虚受也。足下未在书院受学,来书以夫子见称而自称学生,此亦不可轻用。书院待人以诚,故告之无隐如此。幸善择焉。

答谢子厚

参学之目,本以待绩学之士。如衲僧之有饱丛林谓久参也。古人求道心切,不辞行脚,寻访善知,识得一言半语,遂可终身。如永嘉之称一宿觉,此乃真正参学。先儒门下,亦是千里里粮往来不定者有之,留而受业多年依止者有之,决非如近时之学校化,循资按格,计日程功也。公博综儒佛,其于古代风规闻之熟矣。书院不得已,随顺世间,因定为肄业之制,为依止稍久者设;却存参学之目,为远来咨访,不定求依止者设。今时人不喻,因院中曾有先来参学,自请改为肄业者,遂误认参学为肄业之阶。自肄业征选暂停,纷纷请求参学,真乃痴人前不得说梦也。故自今年起,参学人一律改住院外,不特因斋舍不足,亦使稍明参学之义耳。契理非难,契机为难;入直非难,顺俗为难。外间议论以义理为空疏无用者有之,以专明儒学为隘陋者有之,并有谓书院所录多中下之资而高才者反在见遗之列。书院诚不敢谓不失一人,然所谓高才者,或亦不免自信之过。此自不须理会,因公爱护书院,聊一及之,非求知于途人也。

答李君

古圣垂言,有权有实,事非得已,初不为一时而说,虽复从缘起教,亦是称性而谈。其为一期方便,示有抑扬,贵在能舍,不可执药成病,此权说也。若乃直抉根原,惟明性分,提持向上,截断众流,在当人合下荐取,则一切情计悉皆销亡,此实说也。然为实施权,因权显实,权实不二,会归一致,斯不易之旨也。西来始教,每杂权宗;中土圣言,理唯实谛。今之饶舌,天壤犹悬。来教见勖,似病其乏善权之用,若愚所自励,每恨其寡能应实。简除过患,或乃在此而不在彼也。夫群言流荡,失在于诬,徇物之迷,良由见小。若慧照内发,阴翳自消。故稷下迂怪,无伤于邹鲁;六师矫乱,卒定于如来。仁者既游意圆宗,研几圣典,岂复以功利余习举世震惊、魔外卮言聋俗夸炫为果足以夺真心、障正智哉!谓且当以尽己为亟,无过以道丧为忧也。

答杨君

仁是性德,人所同具。圣人教人,亦只示人以求仁之方、行仁之道而已,本不在言说。如贤所为文,乃是揣量卜度之词,未会古人语。在此须熟玩经旨,深切体验,乃有讨论处。今日尚未足以语于此也。

答徐君

辱书有如晤对仁者。知有己躬大事未了,此时贤之所难,而于境缘未能无碍。思避諠就寂,似犹未忘取舍也。谬荷不鄙,欲谋之老拙,苟可以为助道之缘者,岂有所靳?今书院初无卓锥之地,亦未有粥饭之资,但有少数学子,借住僧寮,共啖齑菜,未堪供养大德。虽仁者尘视轩冕,渴慕山林,仅求薇蕨所需,犹未足以仰副来恉。颇恨儒者无术,远不逮古之禅林尊宿能以福德之力涌现楼阁,广聚人天也。然本分内事不从人得,不藉缘兴,随顺世缘,亦不乏受用。公既饱参,岂待饶舌?潜行密用,不妨资生谐偶,亦不图世谛流布,自能触处洞然,更无丝毫留碍矣。恕不作世味寒暄语。伏唯珍重。

答鄢君

来书亦见志趣之正。然书院实不能有所益于贤者,无劳远辱。足下既授徒乡里,尽可自己体究。尽心知性,决非可自讲论而得,须是实下功夫。先儒说性,有未能理会处,且须理会,勿轻下论断。气质之性,亦不可不谓之性,但“君子有弗性焉”耳。此事须收敛向内,方有入处。甚愧无以相待,有虚来问。唯祝及时进德。不宣。

答周君

来书议论甚阔而气象近夸,其中谬见推许之语,衰朽实不足以当之。至欲遥相师事,请著籍弟子,虽荷谦光,非所敢承,此于足下实无所取义也。据足下所论列,亦既有以自信,且著书满家,更何必就问于衰朽?来书评骘古今,出语豪恣,满腹知解,颇有当仁不让之概。然实无一语收敛向内,言不可若是其易也。此与自己身心了无干涉。如是而求孔、老、孟、荀、程、朱、陆、王之道,知其未有合也。揣量卜度之言,影响依似之解,执之以自足,据之以自安,最足以障自心虚明之本体。气既横溢,言复驰骋,似此病痛不能舍除,实于义理难期有入。足下天资盖近狂者,奉劝切下去矜功夫,方可一变至道。甚愧不能有所助益,不敢孤负来问,故不避怪责,直下针锥,唯高明择焉。尊礼之说,请勿再施。恕不一一。

答徐君

伯珩来,辱惠书,深以称誉过情为悚。然惓惓之意,流露行间,窃幸迂陋之说犹或见录于君子,庶几气类犹未孤也。四方士友以书见贻者颇众,年衰恒苦日短,往往稽于裁答,阙然未报,遂至经时疏简,无所逃罪,想不过责其嫚邪?每从伯珩得闻仁者治学之绪闳雅有则,诚叹其难遘。乃复虚怀下逮,弥勤诹度。某炳烛末景,何足相资。但谓先圣微言,本以显性,世儒恐泥,唯取依文是非,直契心原,无由豁其封蔀。故伊、洛诸贤所以不可及者,乃在文字之外别有事焉,然非参禅习定之谓也。往者亦尝疲精于考索,致力于冥思,久乃悟其无益,而于诸儒用处似微有以窥其一端。此事但可俟悬解于方来,未可期默成于言下,初亦未敢遂以为得也。异日若有因缘,得承余论,固愿仁者之有以相发耳。书院事至浅薄,聊与二三学子栖迟山寺,冀远寇氛,实倍括囊之训,亦深愧无以益之。辄因伯珩,率尔奉答,未足以副相望之厚。比日霜寒,仰惟居贤勤诲,履道贞吉。不宣。

答任君

来书知有己躬大事,与时人专骛向外求知解者迥别,可喜也。辱问二条,略答如下:

达磨一宗,祇是指归自性,别无他法。自大鉴下,有南岳、青原两派,下开五宗,源流具在《灯录》,五宗不可优劣。唯大机大用,自推临济;沩仰间以境语接人;曹洞、法眼颇近义路;云门亦直下巉绝。若论门庭施设,各有长处,学者得其一言半句,皆可悟入。然从门入者,不是家珍,纤毫犹带情识,俱非究竟。古德机缘,自当遍览,但遇情识所不能到、没奈何、会不得处便是好消息也。般若如大火聚,不巢蚊蚋。切忌依言语作解会,自以为得,此是不治之证。临济儿孙至大慧杲,言语遍天下,已近义路,法道衰矣。禅师家个个诃佛骂祖,佛是什么干屎橛,禅是无风起浪,平地上起骨堆。北宋士大夫多与禅师往还,承虚接响,增人系缚,有何用处,故直须辟。后人不明先儒机用,故疑之。儒佛禅道总是闲名,建化门头,不妨抑扬。当时贬驳不作贬驳会,骂不作骂会,一期方便,不可为典要,此须过量人始得。今逞口快说出,恐仁者今日尚不能无疑,但可置之,他日自有会时。切勿轻易流布,转为人说也。

程、朱、陆、王,岂有二道?见性是同,垂语稍别者,乃为人悉檀,建化边事耳。禅语谓之“云月是同,溪山各异”。程门下有龟山、上蔡两派,龟山重涵养,上蔡重察识。象山、阳明,天姿绝人,自己从察识得力,其教人亦偏重察识。朱子早年学禅,亦从察识来,后依延平,承龟山一派,及与南轩交,尽闻胡氏之说,则上蔡之绪也。晚年举伊川“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二语教学者,实兼杨、谢二家法乳。然其所自得,则杨、谢未足以尽之,故其为说最醇密。后儒不知源流,又不明古人机用,妄生同异,只是瞎汉赃诬古人,自己全不曾用力,安能知古人造诣邪?如《学蔀通辨》《王学质疑》《颜氏学记》之类,只是一群瞎汉相趁,可哀也。 仁者若有志斯事,须办取一二十年,悉心体会,切勿轻于自信,妄下雌黄。须知学道大有事在,不是读得几部书便为了事。此是彻骨相为之言,不敢孤负来问,不觉忉怛至此。若不相契,尽可置之,勿见怪也。《避寇集》亦是衰世之音,何足称道?近方补刻,俟印成可以一册奉览。此事亦劳而少功,难成而无用。看拙作无益,不如多读古人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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