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重说,在沧州城南,强盗抢劫一家富户,破门而入,主人夫妇都被捆了起来;全家人谁也不敢反抗。有个妾住在东厢房里,换了身衣服逃到厨房藏了起来。她悄悄对烧饭丫头说:“主人落在强盗手里,所以不敢和他们斗。那伙入在房顶上也有人,以防止有人来救,但他们却看不到房檐下。你扒开后窗出去,沿着房檐走,偷偷地告诉那几个仆人,叫他们都骑马拿着武器,四面埋伏在三五里之外的地方。强盗在四更天时肯定撤走;四更天不走,天亮就不能回他们的巢穴了。他们撤走时肯定要挟持着主人送他们。如果没人阻拦,走一二里地就会放了主人:如果不放,他们怕主人知道他们的去向。等他们放了主人,可赶紧把主人弄回来,然后跟在强盗的后面,距离必须在半里之内。如果强盗回身杀来,就往回跑。他们停下来,我们也停下来,他们走,我们也跟着走。他们再回身杀来,我们还跑。他们再停下,我们也停,他们走,我们也随着。这么反复几次,他们不再返身杀来,就跟着他们,弄清楚他们的巢穴。他们回身杀来却近不了我们,又摆脱不了我们,这么相持到天亮,就一个也跑不了了。”那丫头冒着危险出去告诉了奴仆们。大家认为有道理,就照妾的话去做,果然强盗都被捕了。于是重赏做饭丫头。妾和正妻一直不大和,至此关系也和睦起来。后来正妻问妾怎么会想出这种高招来。妾流泪道:“我是过去某某强盗头子的女儿。父亲在时,曾说去打劫就怕对方用这个办法,但是没见有人用过这种办法。当时在危急之中,试着用用,竟然侥幸奏效。”所以说,用兵须得了解敌方情况。又说要以敌攻敌。

戴东原说,有狐狸住在人家空屋里,和屋主谈话聊天,互赠礼物,平安无事,像是相好的邻居。有一天,狐狸告诉屋主人说:“你的别院空房里有个多年的吊死鬼,因你近来拆了那房,鬼没地方呆,就跑来和我争屋子,他经常做出凶狠的样子吓唬小孩,这已经很可恶了,却又作祟,害得小孩患冷热病。我实在无法忍让。某道观的道士能治鬼,你最好去求他,为你除去这个害人鬼。”屋主人果然去求道士,带了一道符回来,把它在院子里烧了。一会儿,暴风骤起,轰隆隆的声音像在打雷。他正在惊愕时,只听见瓦屋上咯咯乱响,好像有几十人在上面奔走践踏。屋顶上有声音叫道:“我的提议太差了,我后悔不及,刚才神将冲下来,把鬼绑走了。我也被赶了出去。今天我来告别你走了。”如果忍不下一时的怒气,急于报复,没有不两败俱伤的,看看狐狸的结果,就能作为一面很明亮的镜子。还有吕家表兄也说过,有人害怕狐狸作祟,就请来术士镇治,狐狸被赶跑了,而术士却不停地勒索钱财,并时常作法派遣木人纸虎之类的东西到这人家里骚扰。送些财物给他,让你安宁几天。过了十天半月他又会变着法子勒索。这术士简直此狐狸还能作妖。于是这人只得带着家人到京城躲避,才得以摆脱术士的纠缠。急于求胜而求助于小人,没有不被反咬一口的,上面的事例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乌鲁木齐参将海起云说:当年,他征讨乌什的时候,一次战后回营,发现山崖下的树杈之间有个人探头探脑地向外偷看。他疑心那人是敌军的探子,就奋力挺矛刺去。没想到却刺在了山石上。一时间火光迸射,矛折断了,他的胳膊也差点受了伤。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刺错了地方,然而矛上地上皆有血迹。不知被刺中的是个什么怪物。我认为,这一定是个山精。深山大泽,何所不育。《白泽图》载有不少这样的故事,虽多有牵强附会,恐怕也还是实有其事。海起云又说:有位哨兵,看见一个黑伙蹲在山石上,他认为是个熊瞎子,就拉满弓,向它连射三箭。眼看三箭都射中了,可是那黑伙却好像浑煞不觉。这位哨兵怕得要命,赶忙跑回营地招呼同伴,然后带上火枪回到原地,那黑伙已经离开了。我说,那黑伙也是个山精。

常山山道上的加班轿夫(九卿一级的官员坐的轿子用八个人轮番抬,出了京城则加四个人,称为加班)刘福说:有个女孩叫长姐,忘记她姓什么了,“乌蓝”译成汉语是“红”,“哈达”译成汉语是“峰”。现在这里已设赤峰州),租了当地人一些田耕种。一天,长姐进山砍柴,遇到风雨,她躲在悬崖下避雨。等到雨停,天已昏黑,怕有老虎,不敢回家,因此躲在草丛中。这时只见远远有一对灯笼,她怀疑是老虎的眼睛。等靠近后,才发现是一个官和几个仆人,穿的衣服戴的帽子既不像古代人又不像当代人。那官员喝问是什么人,长姐实话相告。那官员坐在石头上,命令仆人将长姐从草丛中拖出来。仆人们叫长姐跪下,长姐以为遇到了山神,于是伏在地上听命。那官员说:“你前生犯了罪,应该充当我的食物。现在抓住你了,应该马上吃掉你。快把衣服脱掉,躺在石头上,不要留下一根纱,免得妨碍我的牙齿咀嚼。”长姐这才知道他是虎王,浑身颤抖着祈求饶命。那官员说:“看你的容貌还可以,如果肯陪我睡觉,我可以赦免你。以后我会常来你家,并给你带来好处。”长姐愤怒地跳起来,说:“哪有神灵肯说出这种话的?你必定是个妖怪。你要吃就吃吧。我长姐是良家女子,决不能蒙着自己的脸做这种事。”说完,她捡起石头乱打,那些妖怪四处逃散。这不是她的力量足以战胜妖怪,而足她的正气足以压倒妖怪,她的坚贞刚烈的心灵又足以统帅她的气。所以说,人的正气,是最强大最刚强的。

知府张墨谷说,德景两州相邻处有个富户,常囤积粮食而不攒钱,为的是防备劫盗。康熙雍正年间,连年歉收,米价极贵。这个富户却关了粮仓一升也不卖。他希望根价再长。同乡的人对他很不满,但也无可奈何。有位艺妓外号叫玉面狐,说:“这容易,你们准备好了钱等着就行了。”她亲自到富户那儿说:“我是鸨母的摇钱树,鸨母却对我很不好。昨天我和她吵起来,她叫我拿出一千两银子来赎身。我在风月场中也厌倦了,愿意投靠一位忠厚的人托付终身。思量起来,没有能比得上你的。如你能拿出一千两银子来,那么我终生侍奉你。听说你不喜欢攒钱,那么有二千贯也就凑合了。昨天有个木柴商听说了这事,已回天津取钱去了,估计在半月左右就能回来。我不愿跟着这个庸俗的家伙。你如果能在十天之内先凑够了钱,我就更感念你的恩德了。”这位富户一直迷恋着玉面狐,听说了这事,又惊又喜,急忙压低了价卖粮。粮仓打开了,买粮的蜂涌而来,就再也关不上了:他的存粮都卖光了,于是米价平定下来。卖完粮食那天,玉面狐打发人辞谢富户道:“鸨母养我很久了,我一时负气和她吵起来,以致有了自赎的打算。如今她后悔挽留我,我也不能负心。我跟你说的等以后再考虑吧。”富户原来与玉面狐是私自商定的,没有中间人,没有证据,也没有一个钱的聘礼,竟无可奈何。这事李露园也说过,该不会是假的。听说这个艺妓才十六七岁,竟然能做出这种事,也是一位女侠呵。

丁药园说,有位举人年过四十还没有儿子,就买了一位很聪慧的姑娘作小妾。他正妻不容她,天天找岔儿辱骂她。过了一年,妾生了一个儿子,正妻就更容不下她。竟把她转卖到远方。举人精神恍惚若有所失,独自一人睡在书斋里。夜深了还没睡着,小妾突然掀开帷帐进来了。举人吃惊地问她怎么突然回来了。小妾回答说:“逃回来的。”举人沉思道:“你虽然逃回来了,恐怕有人前来追捕。我那妒火中烧的妻子怎么会窝藏你呢?事情已到这一步,该怎么办呢?”小妾笑道:“我不想骗你,我其实是狐狸。原来我是作为人到你家来的,人有人的伦理,我不得不忍着挨骂。今天我是作为狐狸来的,我变化万端,来去都没有形迹,她怎么会知道?”于是两人还像原来一样恩爱。时间一长童婢走漏了风声,正妻嫉恨狐狸,就花了许多钱请来术士镇治。一个术士请天将把小妾捉来了,她不服罪,气愤地和术士争论道:“主人没有儿子就纳妾,这纳得有理,生了儿子又把妾卖了,那就是丈夫负心,我无缘无故遭到休弃,罪不在我。”术士说:“你既然被休了,怎么可以随便回来呢?”小妾说:“母亲被休但没改嫁,就没有和儿子断绝关系;妻子被体但没改嫁,就没有和丈夫断绝关系。况且卖我的是妒忌的正妻,而不是丈夫休了我。丈夫既然收留我,就等于没有休我。我为什么不能回来?”术士怒道:“你本来是兽类,怎么能根据人理来争论?”小妾说:“人变成了兽心,阴间、人间的法律都能制裁,兽变成了人心,反而认为是罪过,法师依据的是什么呢?”术士越发大怒道:“我掌握着五雷法,只知诛杀妖怪,不讲什么依据。”小妾大笑道:“妖怪也是天地间的一种东西,如果没罪,天地也会允许它与万物并存,上天没有诛杀的,法师却要诛杀吗?”术士拍着桌子道:“媚惑男人,不是你的罪吗?”小妾说:“我是按礼法被纳为妾的,不能说是媚惑。倘若媚惑,则摄精吸气,我丈夫早就干瘪了。我在这家里住了两年,逃回来后又过了五、六年,他仍健康无病,所谓媚惑又从何说起呢?法师接受了那妒妻的许多钱财,就千方百计地罗织我的罪名,不过是借残忍的手段达到贪婪的目的罢了。我又怎能服你?”问答之间,术士发现招来的神将已不见了。他无可奈何,只好瞪着眼睛喊道:“今天不和你争,明天我就请来雷神。”第二天,举人的妻子又请他设坛镇治,那术士却已在夜里逃走了。因为他依仗的法术虽然光明正大,却是在接收贿赂后才施行法术,所以狐狸木怕,神将也不满。据说刘念台任左都御史时,曾为御史台题写了一副对联:“无欲常使心如水,有言自觉气如霜。”真可谓触及到本质了。

莫雪崖说:有位乡下人身患重病,困乏地躺在草垫子上休息。忽然,他的魂儿离开了躯壳,跑出了门外。顿时,他觉得浑身清爽,舒适无比。然而,眼前的道路都十分陌生,他只是信步而行,走着走着,他忽然遇到一位老朋友,因多年不见,一时间悲喜交加。忽然,他想起这位朋友早已死了,于是自悟道:“莫非我是到了阴曹地府?”朋友说:“您命不该死,只是魂魄离了身,来到了此地。这地方不是人轻易能来的,我可以陪您四处走一走,让您长长见识。”乡下人随着这位朋友一路走着,所见的城镇与村落,都与人间没什么两样;其问人来人往,皆各有营生。人们见到了乡下人,只是用眼睛注视他,没有一人与他搭话。乡下人对他酌朋友说:“听说这里有地狱,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朋友说:“地狱如同人间的囚牢,有官吏看管,我是进不去的,不过,在地狱附近,有几个模样奇特的鬼,您可以去看看。”于是,他们顺着一条岔道走了半里多路,来到一个处所,这里四周空旷,像是一片颓败的墓地。只见前面有个鬼,面貌身形与人一样,只是鼻子下面没有嘴。乡下人问他的朋友:“这是为什么?”朋友说:“这鬼活着的时候,待人接物十分圆滑,专会阿谀奉承,取悦于人,所以他受到了这种报应,再也不能讲话;偶然遇上人家办丧事放焰口,发放食物的时候,他只能用鼻子喝上一点东西。”还有一个鬼屁股冲上,脑袋弯曲向下,脸贴于腹部,用两只手支撑着行走。乡下人问:“这是为什么?”朋友说:“这鬼活着的时候,总是妄自尊大,所以受到这种报应,让他再也不能昂头挺胸,傲视他人。”又有一个鬼,他从胸口到肚子裂开了一条几寸长的大口子,内中空空荡荡,五脏六腑,一样没有。乡下人问:“这是为什么?”朋友说:“这鬼活着的时候,城府太深,令人琢磨不透,所以受到这种报应,让他肚子里什么也藏不下。”再有一个鬼,脚有二尺多长,脚趾如同棒槌,脚跟巨大如斗,整个脚像是装载着千斛粮食的小船,费半天劲,才移出一步远。”乡下人问:“这是怎么回事?”朋友说:“这鬼活着时,依仗才能过人,腿脚敏捷,事事总是抢在别人前面,占尽便宜,所以让他受此报应不能再去抢先。”更有一鬼,只兄他两耳拖地,如长双翼,仔细一看,却没有耳朵眼儿。乡下人问:“这又是为了何故?”朋友说:“这鬼在世时,既喜欢猜忌人,又喜欢听流言蜚语,所以让他受此报应,无法再听信传言。这些鬼,都是按他们罪恶的深浅不同在这里接受报应,等到期限一满,方可以转轮托生。对他们的惩罚较之入地狱者要轻一些,与阳间的流放相类似。”过了一会儿,但见车马纷乱,有一冥官路过此地,见到乡下人,他吃惊地问:“此为生魂,一定是误游到此,恐怕是迷了路,回不去了。谁认识他家,快带他回去。”那位朋友连忙跪下报告,说是自己的老朋友。冥官令他速将乡下人送回阳间。乡下人恍恍惚惚地走着,刚到了自家的大门外,忽然惊醒过来,出了一身大汗,从此身体完全康复了。雪崖天性爽朗,心胸开阔,心里撂不住事儿;与朋友往来戏谑,每每高谈雄辩,妙趣横生。他讲的这个故事,我只把它看作寓言,并不当真。然而《庄子》、<列子》中的故事,多半是寓言,它们的含义,足以劝诫世人。所以,我们听了雪崖的故事,也不必刻舟求剑,过份求其真实了。

陈半江说:有个书生,在一个月夜遇到一位女子,容貌很美丽。书生用含蓄的话挑逗她,她便很愉快地来与他相处。她说自己的家就在附近,却不肯说出姓名。又说她的丈夫总是几天就要出去一次,家里有后窗可以打开,院墙上有缺口容易跨过,只要有机会就会来与他相会,但是不能预定时间。这样过了五六年,感情非常深。一年,书生要远行,女子晚上来话别,书生说自己的命运都由别人来支配,将来不知什么时候能再与她相会。说到这里,书生不胜伤感留恋,哽咽说不出话来。那女子忽然嘻笑着说道:“你这样痴情,必然会因相思而生病,这可不是当初我来与你相处的本意。实话对你说吧,我是一个正在等待替身的鬼。凡是人与鬼亲热,没有不生病并死亡的,这是因为阴气耗损阳气的缘故。只有我因为爱你年轻漂亮,不忍心让你夭折,所以一定要每隔七八天后,当你的阳气已经恢复时,我才再采一次。有耗损有恢复,所以你没有生病。假使你遇到别的鬼,则尽情淫乐,不出半年,你早就没命了。像我这样的鬼很多,但其中和我一样重情的则极少,你以后可要慎重啊。我为你的深情厚谊所感动,就把这些告诉你,作为报答。”说完,她披散头发,吐出舌头,现出鬼的形状,发出长长的啸声离去了。书生心惊胆战,几乎丧魂落魄。从此以后,他即使遇到艳丽妖冶的美女,也不会侧眼望一下。

王梅序说,交河有个乡民遭盗贼诬陷。乡民憨厚,没办法洗刷自己,便送礼给县吏要求帮忙。县吏听说盗贼乱咬他,是由于偷偷地调戏他的妻子,被他揍了一顿。县吏猜测他妻子肯定漂亮,便退回礼物,透露说:“这事牵扯隐私,必须休妻子偷偷地亲自来一趟,才可授以方略。”中间人告诉了乡民,乡民怕死,把岳母找到狱里来,说了其中原委。岳母回去告诉了女儿,女儿不高兴地拒绝了。过了两三天,夜里有人敲县吏家的门。他开门一看,是一个乞婆,她用破布包着头,身上穿得破衣烂衫,竟闯了进来,问她也不回答。她一边走一边解下头布破衣,却原来是一位浓装艳抹的美妇人。县吏吃惊地问她来干什么。美妇人红晕满面,低头无语,只是拿出一张纸来。县吏拿在灯前一看,只写了“某某妻”三个字。县吏大喜过望,把她带进内室,故意问她来干什么。美妇掩泣道:“没有你的话,我夜里来干什么?既然已来到这儿,就不必问了。只是希望不要失信。”县吏发了大誓,于是两人便同宿亲热。县吏把她留了好几天,完全被迷惑住了。他神魂颠倒,唯恐不当美妇的意。美妇要暂时离开几天,说在村里天天受欺负,难以久住。如果能在城里靠近县吏的住处租几间房子,便可借助虎威,免受无赖们的侮辱,还可以朝夕往来。县吏更加高兴,于是想方设法为乡民辩解。乡民被释放之后,县吏遇见他,他的态度很冷淡。县吏以为自己玩弄了他的妻子,他羞愧不愿见自己。后来县吏有事到乡里,来到这位乡民家,他也拒绝不见。县吏知道乡民夫妇要和自己断纥关系,便极为愤恨。恰好又有一个人因利用妓女引诱赌博被告到官府。官府判决将妓女押回原籍。县吏去一看,这妓女就是乡民的妻子。他上前和她说话,她说因为被丈夫看管得紧,对你负心,很感惭愧。我很想念你,今天幸好又相见了。请念及以前的几天欢情,不要让我受杖刑,不要把我押回原籍。”县吏又被她迷了心窍,便报告县官说:“那妓女供的是娘家的原籍,其实她是县民某某的妻子,应该先查究她丈夫。”县吏想怂恿县官以官府名义拍卖这个妓女,然后自己来买去。于是县官叫人把乡民拘来。乡民带着妻子来,却是另一个人。问乡里百姓,大家都说这个妻子不假。县官问县吏为什么要诬告乡民?县吏答不上来,只是说听人传的。又问听谁传的,县吏就一声没有了。把妓女叫来一问,妓女说,当初县吏想趁机奸污乡民的妻子。乡民妻想,答应了他便失身,不答应则丈夫就得死。恰好我刚来,她便卖了所有的首饰贿赂我,冒名前往县吏家。因此我和县吏很熟。现在我要挨杖刑,恰好见到了县吏,于是又假冒乡民的妻子,想免去杖刑。不料县吏又有别的打算,以致两人的打算都落空了。县官复审乡民,果然是被诬陷。考虑到他的妻子采取这种计策是为了救人,而且又不是乡民想出来的,便把乡民释放了不再追究,却严惩了县吏。世上的大奸贼大蠹虫,莫过于官府中的吏,但却被一个村妇愚弄,像玩一个婴孩。愚蠢的总也斗不过聪明的,但物极必反,往往在预料之外,他们的智慧却比聪明人还要高超,异兵突起地胜过聪明人。有往必有复,就是天道。假便聪明人永远不败,那么天地间就只剩下聪明人了,而愚蠢的就断绝了。有这个道理么?

鬼魇人致人于死地,不知有什么用意。倪余疆说,我听施亮生说这是鬼在吃活人的魂灵。大概鬼是人的余气,会逐渐减少,至于完全消失。如果得到活人灵魂的元气予以补充,就可以延长存活的时间。所以女鬼总愿和人亲热,以摄取猜气。男鬼不能摄取人的精气,就会杀人以吸取死者的生气,这些方法都与狐狸的采补方式差不多。刘挺生说,康熙五十九年,有五个赶考的书生晚上遇雨,住在一座破庙里,其中有四人一会儿就睡着了,只有一个还没有睡着,他忽然觉得一阵阴风袭来,发现有几个黑影从窗户进来了,向另四个人吹气,这四个人就便魇住了。后来黑影又向他自己吹气。他心里虽然清楚,但也渐渐昏沉。只觉得有人在拖他,他醒来一看,自己已不在原来睡着的地方,好像被绑住了,想呼喊也发不出声。另外四人也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群鬼正在吃一个人,一下子就吃完了。接着又开始吃第二个。吃到第四个人,忽然有位老者从外面进来高声叱道:“野鬼不能太放肆了,这两位是有福之人,你们不能伤害。”群鬼被吓跑了。这两人一会儿就醒来了,讲述了彼此在梦中的见闻,都相同。后来,他俩一人当了教谕官,一人当了训导官。鲍敬亭先生听说这件事后,笑着说:“我一生都看不上这种官职,不料鬼却重视它。”从这个故事看起来,施亮生说的好象不是虚假的。

李庆子说:有位名叫未立园的书生,于辛酉年北上参加顺天乡试。晚上,他途经羊留以北的地段,因为要避开一段泥泞路,就绕道而行,绕来绕去迷失了方向,想要住下又找不到旅店栖身。这时,他远远看见林子外面有一户人家,就想去那里投宿。走到跟前,只见土坯围成的院墙里,有六、七间瓦房。他敲了敲门,有位小童迎了出来,朱立园述说了借宿之意。不一会儿,有位衣着朴实典雅的老翁走了出来,把客人让进去,安置在厢房里。他招呼小童取来了灯,那灯却是暗淡无光。老翁说:“今年粮食歉收,油质不好,所以灯光昏暗令人憋闷,实在没有办法。”又说:“夜深了,不便为您准备饭菜,现有土酒一壶,请您小饮几杯,慢待您了,实在不好意思。”老翁的态度友好而热情。朱立园问:“请问家中还有何人?”老翁说:“家里只有我们老俩口儿,孤苦零丁的,和小童、、r头一同过活。”老翁问朱立园去哪儿,朱立园告诉他,自己打算北上应试。老翁听了这话连忙说:“我这里有一封信和一点儿东西,正要寄往京城,却苦于荒村野店,邮路不通,今天遇到您,真是太幸运了。”朱立园问“您一家独居在此,无邻里作伴,难道不害怕吗?”老翁说:“这儿有几亩薄田,可以督促仆役们耕种,以维持生活,所以就近住下来。我家里贫穷且无积蓄,所以不怕强盗。”朱立园说:“人们都说,旷野里常有鬼怪出没,您不怕吗?”老翁说:“自从住在这里,我从没见过鬼怪,加果您害怕,我就陪您坐到天亮,行吗?”说罢,老翁向朱立园借了纸笔,到里屋写了一封书信,又把几样东西连同书信一起封入了信封,用旧布包了,再用针线密密麻麻地缝了几道,然后交给了朱立园,并说:“地址已经写在里面了,您到京城后,拆开一看,自然明白了。”天亮之后,朱立园起身作别。老翁一再叮嘱,不要把信件和东西丢了,然后才依依分手。朱立园一到京城,立即拆看包裹,只见信封上题着“朱立园先生启”的字样,打开信封一看,里面装的原来是一对金簪和一对银手镯。信是这样写的:“老汉我生前无子,误听了老伴儿的话,以女婿为后嗣。到了外孙这一辈儿,还偶然为我祭奠,再往后的子孙后代,索性把我当作外姓人了,纸钱麦饭,久已不见;三尺孤坟,也已经倒塌。我于九泉之下含酸忍痛,真是追悔莫及。现在,只好拿出这几件不值钱的殉葬品,求您帮我卖了,回来时用这笔钱替我修修坟,通通坟头南面的水道,让那些霪雨积水流走,别再泡着我的墓穴。如果您能答应我的请求,我一定像杜回结草那样报答您。我知道您怕鬼,所以不敢露面,只有在暗中给您磕头了,请您不必生疑。亡人杨宁顿首。”朱立园读罢书信,才知道遇上了鬼,只吓得汗流夹背;因为老翁信中有“回来”之类的话,白此他预测到,此番赴考必然落榜,后来,结局果然如此。归家途中,再次路过羊留,他派遣仆从,用卖金簪银镯的钱替老翁整修了坟墓,他自己却不敢再去老地方了。

吴云岩说,有位秦某不怕鬼,常常因没见过鬼而遗憾。一天晚上,他在别墅散步,听见树后有人朗读唐诗道:“自去自来别人不知道,回来时唯有对着空山中的月亮。”声音哀厉而长。他隔着树叶看去,是一个穿着古代服装的人,坐在石边。秦某确信是鬼,便突然冲了过去。鬼却不躲避。秦某作了个长揖说:“我和你是不同世界的人,而且也不是同代的人,在这儿邂逅相遇,也不必寒暄了。我来的目的是想问问鬼的情况。请问当了鬼之后是个什么样子?”鬼说:“一脱离躯体,就已成为鬼。像茧变成蝴蝶,是在不知不觉中变成的。”秦某问:“人死后真的魂升天、魄降地、进入太虚空间么?”鬼说:“自从我成为鬼,就在这儿。现在我现出全身来和你相对说话,并未随着飘飘的元气戎升或降地飞扬。子孙祭祀我时,才相聚到一起;子孙祭祀完了,就各奔东西了。”秦某说:“真的有神么?”鬼说:“鬼既然真有,神也不是假的。比如有百姓,就必须有官、有师。”秦某问先代的儒者所说的雷神之类,都是随时生随时灭的,是真的么?”鬼说:“我做寒士时,听过不少这种说法。但我暗中怀疑,霹雳闪电,轰然交响,如果一个雷是一个神,那么神多得就像蚊虫了。雷停了神便灭,则神的寿命就像蜉蝣那么短。请问先生,却遭到斥责。我变成鬼之后,才知道众神各有职守,好像世上设置的官,都不是转瞬间的幻影。我只恨不能以我所亲见,再去问问那位先生。然而当时占据讲席的先生,估计早已变成鬼了。他自己也该明白,不必再质问他了。一般来看,圣人并没有坚持无鬼论。诸位大儒怕人过于迷信,所以硬编出这种说法。但是禁止沉溺其中是可以的,如果连祭祀都一起废除则不可。禁止淫荡可以,如果连结成夫妻也禁止则不可。禁止贪婪可以,如果连财物一并废掉则不可。禁止争斗可以,如果连所有的兵器都废掉则不可。所以尽管利用自己一生所享有的盛名,并有百千万亿朋党的协助,能使人闭嘴不敢说,却最终不能使人们心服。由于处在这个位置上,所以传授这种学说的人,虽然心里明白不是这么回事,但不坚持这种学说,他就不能被称为具有高深造诣的学者。于是便违心地迎合道:按道理必是这样。你没发现么?先代儒者矫枉过正的想法,是由于彼此激发而产生的,并非出于本意。后代儒者辟邪的说法,是崔所敬畏的压力之下产生的,也不是出于本心。你竟相信儒者的话,以为真的没有鬼神,堂皇地前来质问,可见你受骗好久了。泉下的人,不能长时间和活人接触,你也不能长时间和鬼在一起。我就说到这儿,其余的可由此类推。”说完,拉长声音呼啸而去。按,这里说儒者明知有鬼,故意说没有鬼,和黄山二鬼说儒者明知封建制、井田制不能施行,却故意倡导施行一样,都洞察到了关键所在。如果仅仅认为上述儒者迂腐,就叫人坠入五里雾中了。

汪厚石主事说:有些人在杭州西湖扶乩,乩仙降临作诗说:“旧埋香处草离离,只有西陵夜月知。词客情多来吊古,幽魂肠断看题诗。沧桑几劫湖仍绿,云雨千年梦尚疑。谁信灵山散花女,如今佛火对琉璃。”众人知道这乩仙是苏小小,于是有人问道:“你是南朝齐时的人,为什么也能作唐代以后才有的七言律诗呢?”乩仙又写道:“经过年年月月,阴间与阳间是相同的。鬼神的性灵没有堙灭,就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更新知识。孔子生前只认识大篆体的文字,现在人们祭祀他用的祭文却可用隶书体书写;释迦牟尼不懂中国的语言,而现在的祈祷文却可以用汉语中的骈体文来写。由此可见,千年以前的人,他们的性灵至今还存在,因此也就听得懂现在的话,能写现在的文章。南朝齐、梁时的丈人江淹、谢能够作《爱妾换马》的八韵律赋(按:谢当是谢庄之误,爱妾换马的故事见于《纂异记》),而这种赋体是唐代才有的;沈约的儿子青箱能够作<金陵怀古》的五言律诗,而这种诗体也是唐代才有的。古代人化为乩仙能作后代的诗文,这种事情从前早就有过,今天的事情又有什么好怀疑的呢?”在场的人又问:“你还能作齐梁时盛行的‘永明体,诗吗?”乩仙随即写了四首:“欢来不得来,侬去不得去。懊恼石龙风,一夜断人渡”;“欢从何处来,今日大风雨。湿尽杏子衫,辛苦皆因汝”;“结束蛱蝶裙,为欢棹舴艋。宛转沿大堤,绿波双照影”;“莫泊荷花汀,且泊杨柳岸。花外有人行,柳深人不见。”这些都是<子夜歌》的形式。虽然这是个有才华的鬼依托苏小小,但他也可谓能言善辩了。

表兄安伊在说过,河城镇秋收时,有位少妇抱着孩子在田埂上走,忽然失足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收割庄稼的人们在远处看见了,疑心出了什么事。等他们跑过去看时,少妇已经死了,孩子也撞在瓦片上,脑袋破裂而死,人们吓得赶紧把这件事禀告田主,田主就报告了乡官。但他们在辨认死者时,却发现方圆几十里内没有这个人。而死者衣饰华贵整洁,孩子也身穿红绫袄,手戴银手镯,不像是贫穷人家的。周围的人们大惑不解,只得暂且用苇席把尸体盖上,轮班守护着,同时急忙把这件事向官府汇报。河城离县城比较近,县官在第二天下午三点多钟就赶到了。他派人掀开苇席查验尸体,却发现席下只有一捆枯干的秸杆,两具尸体都不见踪影。而压席子的砖一直没有动过,守卫的人一时也没有离开过。县官大怒,把田主和守尸的人都抓去了,想方设法用多种方式审问他们,但没有审出丝毫谋杀弃尸的线索。就这样,这案子折腾了一年多也没有头绪,县官只得把它作为疑案报了上去。上面因认为案情不清楚,往来查询,又过去一年多,于是只得放下来等以后再慢慢访查,田主这时也折腾得败了家。这是康熙五十二、三年间的事。传说,该村南边坟地里,有只黑狐夜夜拜月,很多人都见过,田主家一位儿子因好打猎,就潜伏在坟地里,等黑狐出现时,射中了它的腿。黑狐嗷地一声长叫,化作一道火光往西跑了。他趁机搜索了狐狸的窝,捉到了两只小狐狸,便绑回家中,但不久,小狐狸却逃走了。过了一个多月,便发生了前面的那件事,有可能是狐狸变化前来报复。但这种推测荒诞而没有根据,人们就不敢去作证,官府也不能把它写入案卷。又不能以藏尸论处,因而纷纷扰扰闹了好一阵。表兄又说在城西某地方有位讨饭的女人,因受不了婆婆的虐待,在土神祠里上了吊。也是用席子盖着,有人轮班守护。官员来了之后,尸体和守护人都不见了。也像河城的案子那样审讯,始终没有头绪。过了七、八年,却在安平县发现了这两人。原来讨饭女人皮肤很白嫩,轮到一个年轻人守尸时,他扒下讨饭女的裤子奸尸。尸体得到活人的气息后,竟奇迹般地苏醒过来了,两人就一起逃跑了。这是康熙末年的事,有的人怀疑河城的案子可能也是这种情况,这事就说不准。也有人把这两件案子说成一件事。那纯粹是传说有误造成的。

同年龚肖夫说:有个人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他老婆凶悍而好嫉妒,决不会让他纳妾的。所以,他总是为此闷闷不乐。一天,他偶然来到一座道观,有个道士招呼他说:“看您面色沉郁,好像有深重的忧愁。道家以济物助人为宗旨,如果您能以实相告,我也许能给您一些帮助。”这人觉得道士之言非同一般,就把自己的事告诉他了。道士说:“说实话,您的事我早听说了,不过是再问问罢了。请您置办十几套鬼卒的服装,然后我自然会为您效力。如果一时难于置办,找唱戏的借一借也可以。”这人感到很奇怪,但转念一想,那道士骗取这些服装也没什么用,一定是另有缘故,姑且按他的话办,看看他要干什么。这天夜里,这人的老婆忽然显现出梦魇状态,怎么叫也叫不醒,又是呻吟又是号叫,声音非常凄惨。第二天一看,她的屁股上满是青紫色的伤痕。问她怎么了,她隐而不谈,只是一劲儿叹气。三天后,这种现象又重复了一次。从此以后,每隔三天都妥折腾一回。半个月后,她忽然命奴仆找来了媒婆,说是要为丈夫买妾。家人都不相信这是真的;她丈夫又怕事成之后,会酿成后患,因此心存疑忌。紧接着,这位老婆一连昏迷好几天,醒来后,更加急迫地催丈夫买妾,并把银两放在桌子上,告诉仆人说,如果三天内买不来就要鞭打他们,买得不好也一样挨鞭子。看她那样子,不像耍手段。仆人们急忙找回了两个女子应付差事,她全给留下了。当天晚上,她就命人整理好被褥,并催促丈夫进入新房。全家老少对她的举动深感惊讶,不明白她心存何意;连她的丈夫也感到迷茫,如入梦境。后来,这人又遇见了那道士,才知道他有摄魂术。每到深夜,他命道观里的一些道士穿上鬼装,他自己则头戴星冠,身穿羽衣坐在堂上,焚烧道符摄来那女人的魂魄,告诉她说:“你的祖宗公婆因为你断绝后嗣,告你有不孝之罪,状子已送到了冥府。”于是,打了她一百桃木棍,然后遣送回家,限期为丈夫纳妾。开始,她以为不过是做了个恶梦,所以来了个不予理睬。后来,她每隔三天被惩治一次,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她昏迷的那几天,正是被倒挂起来往鼻子里灌醋的时候,同时,她还被警告说,如果三天之内买不来美貌女子为丈夫做妾,就要罚她入地狱。摄人之魂本属雕虫小技,也算不上正当的惩治人的方法。然而,法术不分邪正,还要看人们怎样使用,比如同为戈矛,用它来烧杀抢掠,就是强盗,用它来征讨逆贼,那就是王者之师了。法术不分大小,也要看人们怎样去用,古代宋国人有一种不皴手的药,有人只能用它来保护漂布者的皮肽,有人却可以用它来大败越国军队。那道士可以说是善用法术的了。至于那个凶顽刁悍的女人,道理说服不了她,又不能用法律禁止她,然而道士却可以用法术将她制服。假设让尧牵着一只羊,舜相随而挥鞭驱赶,羊也不一定会驯服地向前走,倘若赶羊的是一位牧童,他只要一声吆喝,成群的羊都会乖乖地听从指挥。可见,物各有所制,药各有所畏。神道设教,是为了训服强硬而执拗的人,可以看出,圣人的心意是十分深邃的。讲学家怎么能懂得这些呢?

褚鹤汀说,有个太学生家财巨万,妻生了一个儿子后死了。后来又娶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太学生被迷住了。这女人借口家务无人帮忙,便将她母亲接来了;母亲还带来了她的两个妹妹。没过一年,这后妻的一兄二弟也都带着家眷来了。时间一长,所有僮仆婢媪都是后妻的人,太学生父子反而孤独地像是寄人篱下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凡是钥匙、帐簿及钱粮出入,他都不能过问了。每天他父子俩只能吃些残羹剩菜,反而遭到妻家人的讨厌。他稍有不忍,要夺回家政大权,则后妻的兄弟们在外面起哄,妻的母亲妹妹们在屋里大骂。有一次太学生还被妻家人围着揍了一顿,以致鼻青脸肿,呼救也没有理睬的。他的儿子赶紧跑了过来,结果被一巴掌打倒在地,只有叩头饶命的份儿了。太学生忍无可忍,便到后园上吊。忽然一个老人制止道:“弥不要这样。你家里的事,无论是神是人,都气愤好久了。我长期住在你家,心中尤其不平。你只管到土神祠去烧张状子,说请派后园的狐狸驱逐这些人,神肯定答应。”太学生照老人的话做了。这天晚上,果然屋瓦乱响,门窗震动,妻家人都被砖头石块打了,头破血流。随后,妻家人中女人都被狐狸媚惑,她母亲也没逃脱。她们白天则发疯赤裸裸地跑,说些下流话、做着下流动作,丑态百出;夜里她们的屋子则都集聚了几十只狐狸,轮番骚扰调戏她们。这些女人被狐狸弄得受不了,哀求声不断。厨房里的美味佳肴,都被弄到太学生父子面前;妻家人吃的东西里,都掺杂着脏物。她们知道住不下去了,都逃了回去。太学生陆续把旧时仆人都招了回来,重理家政,这才可以自存了。妻家人对太学生的家产并不死心,时时来探听消息。他们进门就遭袭击,有时偷点什么带走,到了家囊中却是空空的。后妻私自给他们的东西也是这样。于是他们便不再来了。然而核查家产,已损失了不少。如果没有狐狸帮助,则太学生父子就得饿死了。这件事,即便是至亲好友也不能帮他谋划,这个狐狸却给他出谋划策。难道狐狸真的胜过人么?人老于世故,所以远离嫌疑、害怕结怨,容易的事靠前,难办的事退避,坐视不救。狐狸则还不大憧得世故,所以不耍手腕博取忠厚长者的名声;据道义应该去做的,便奋然而起。虽然它们是狐狸,即便做它们的随从,也是叫人向往的。

瞎子刘君瑞说:有一个瞎子,年纪三十多岁,总在卫河畔来往。遇到停船的人,就一定要问“这里有殷桐吗”?而且一定还会重申:“是夏殷的‘殷,,梧桐的‘桐,。”有人晚上与这瞎子睡在一处,只听他说梦话也总是念叨这两个宇。问他的姓名,则他过十天半月就要变一次,也没有人向他问个究竟,这样过了十多年,人们都认识他了。有时他正要开口问,人们就说:“这里没有殷桐,你到别处去找吧。”一天,运粮的船队停泊在岸边,瞎子又像往常一样去问,只见一个人挺身跳上岸来,说:“是你吗?殷桐在这里,你能把我怎么样?”只见瞎子发出虎吼般的狂叫声,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用嘴咬他的鼻子,血流淋漓满地。众人上前想拉扯开,但瞎子抱得死死的,根本拉不开,结果两人一齐滚入河中,随着水流沉没了。后来人们在天妃宫前发现他们的尸首(尸首漂不出入海口,凡是在河中没有找到尸体,在天妃宫前一定会浮出来),只见殷桐将瞎子左边的肋骨全部捶断,但瞎子始终没有放手,他的十个指头抠进殷桐的肩背达一寸多深,殷桐两边脸上的肉几乎全被咬掉。人们终究还是不知道他有什么冤仇,估计是杀害父母的冤仇。以一个没有双眼的人,来搜寻一个有眼的仇人,不可能发现几乎是肯定无疑的;以一个残疾弱小的人,来与一个强壮凶横的人搏斗,不会取胜也几乎是肯定无疑的。这比起伍子胥要报楚国的杀父之仇,是更为困难的。但他仍然十几年不改变自己的决心,结果竟然咬了仇人的肉报了冤,这难道不是因为他精诚之至,连天地乜不能违背他的意愿吗?南宋高宗不肯出师北伐收复金人占领的北方,迎回徽钦二帝,而躲在临安游山玩水,轻歌曼舞,终究是不能以国势衰弱为理由替自己开脱的。

王昆霞写过《雁宕游记》一卷。朱导江为我写挂幅时,摘了其中一段:“在四月十七日,我晚上出了小石门后,到了北,因贪玩忘记及时归家,只得坐在树下等月亮升起来。正值疲乏欲睡时,一阵山风吹起我的衣服,将我从朦胧中吹醒,隐约听见有人说:‘夜气澄清,格外幽静,胜过在彩画图中,看那金山碧水。,我以为是其他游客到了,不久又有声音说:‘古琴铭中有这样一段:山虚水深,万籁箫箫。古无人迹,惟山石礁硗。真是极其巧妙地写出了难以形容的景色。我曾请洪谷子画这个意境,他也竞无从下笔。,我暗自吃惊这是什么人,竟见到了荆浩。待我坐正细听时,那声音又说:‘刚才苏东坡给我画出了半墙竹子,枝叶延伸,好像春云露出于秀峰,疏密相间,意态自然。毫无枝杈张牙舞爪的形态。,又有声音说:‘最近我看了他的<西天目》诗,其意境像是空江秋静,烟云渺渺,老鹤长唳,清风远去。而原有的奔腾豪放的气势却消尽无遗。不过到底是才子之笔,务求精巧,绝妙出于天然,所以境界到底大不相同。,我这才知道是仙人,站起来仰视,忽然扑通一声,山花乱落,只见两只鸟冲天飞去。”王昆霞有两句诗道:“蹑屐颇笑谢康乐,化鹤亲见徐左卿。”大概就是写的这件事。

刘拟山家丢了金手镯,便拷问小女奴。小女奴承认卖给了打着鼓收破烂的。又拷问收破烂的衣着长相,去找却没有找到。于是又拷打小女奴。忽然棚上轻声咳了两声说:“我住在你家四十年,从来也不愿露出身形声音来,所以你不知道有我。今天我实在不能忍受了。这个金手镯不是夫人检点杂物时,错放到漆妆盒里了么?”按照所说的去找,果然不差;而小女奴已被打得体无完肤了。刘拟山终生忏悔,他常说:“时时难免有这种事,怎能处处有这样的狐狸?”所以他任官二十多年,审案时未曾以刑讯逼供。

多小山说:他曾在景州见到有人扶乩,召请乩仙,乩仙不下坛。那人再次焚符召请,只见乩笔摇动了半天,才写了一首诗:“薄命轻如叶,残魂转似蓬。练拖三尺自,花谢一枝红。云雨期虽久,烟波路不通。秋坟空鬼唱,遗恨宋家东。”由此可知,乩仙是个女吊死鬼。有人请教乩仙姓各,乩仙又写道:“妾本是江苏吴县人,全家侨居楚地,因前世缘所系,与我那情郎得以相近,相互倾诉美好的心曲;然而好梦不长,仓促而死。如按圣贤礼仪来看待,我会受到正人君子的讥讽;如能原谅这种儿女私情,还可以受到才子的怜悯。面对诸位,我不过聊以抒发心中的哀怨,请不要再问姓名。”这位乩仙的才情,不亚于南宋李清照;其中圣贤儿女一联,对自己的评价也是很实在的。

袁枚《新齐谐》记载阴司中公布吕留良的罪过是声讨佛教过份,这肯定不是事实。吕留良的罪过,在于在明朝灭亡之后,既不能像伯夷、叔齐不吃新王朝的粮食,饿死首阳山;又不能隐姓埋名,逃避人世之外,像真山民那样。他自己和众多童生一起参加了清朝的科举考试,作了秀才,他儿子吕葆中还高中进士,以第二名进入翰林院,则他们父子早就享受了新王朝的名位俸禄,决不能还把自己看作旧王朝的遗民了。他们怎能写作诽谤清朝的著作,迷惑煽动老百姓,借口忠于明朝来攻击清朝呢?这是一种动摇不定进退无准的行为,是最狡猾最反覆无常的表现。考察一下他平生的作为,实与钱谦益相同。死后在阴间还逃不脱处惩,必然是因为这个缘故。至于他讲理学,斥责佛学,则是因为他既然要推尊程、朱一派的理学,就不得不批驳陆九渊王守仁一派的理学为禅学;既然斥责禅学,自然不得不牵连着批驳整个佛学。其实批驳佛学并不是他的本意,也不是他真正的罪过。自从佛学在东汉明帝时传入中国以来,批驳佛教的很多,批驳佛教太过份的也很多,以此作为吕留良的罪过,恐怕他反而有了辩解的理由。不知人们足否曾经听说过五台山和尚明玉所说的话,他说:批驳佛教的主张,宋代儒学家很深刻而韩愈则很肤浅,宋代儒学家很精致而韩愈很粗疏,然而剃了头发披起袈裟做和尚的人怕的是韩愈而不是宋代儒学家,恨的是韩愈而不是宋代儒学家。因为韩愈斥责的是佛教信徒们给寺院和和尚施舍供养,这是针对广大普通民众而发的;宋代儒学家批驳的是有关明心见性的佛学理论,是针对知识分子而发的。天下知识分子少而普通民众多,和尚们生活所需的东西,也是来自于知识分子的少,而来自于普通民众的占大多数。假使韩愈的主张获胜,则寺庙的厨房里必然要断了炊烟,想建寺院也没有土地。即使有佛学造诣极深的和尚,他难道能率领数不清的和尚们空着肚子坐在露天里说佛法吗?这就好像用兵的人先切断了敌军的粮草供给线,敌军就将不战而自我溃散了。所以和尚们非常怕韩愈,也非常恨韩愈。若使宋代儒学家们的主张获胜,则大不了你儒家的道理是那样,儒家的礼法是那样,你不必听从我;我佛家的道理是这样,佛教的礼法是这样,我也不必听从你。你我可以各自信奉自己所知道的东西,各自施行自己所理解的东西,彼此对峙,对任何一方都没有什么危害。所以,佛教徒不太怕宋代儒学家,也不太恨宋代儒学家。由此可见,唐代以前的儒学家,所说的每句话都有实用;宋代以后的儒学家,则每件事情都只是空谈。讲理学的人口口声声斥责佛教,实际上对佛教毫无损伤,只不过是空吵闹而巳。把这当作功劳,固然是讲理学的人自相吹捧;把这当作什么罪过,也未免太看重吕留良了。

有次,奴仆王发夜里打猎归来,看见一个人抓着两个人的胳膊,向相反的方向拉扯,但一点声响也没有。他以为是盗贼趁着天黑抢劫财物,就向空中放了一枪,邢两个人跑开了,另一个人也往回跑了,转眼就不见了。他这才知道有鬼。等到了村口,看见有一家人点着灯,人客来往,声音嘈杂,一打听才知是有位新娘上吊后又醒了过来。新娘说:“婆婆叫我晚饭做饼,饼被狗叨走了两三个,婆婆怀疑是我偷吃了,就狠打我的嘴巴。我承受不白之冤无处诉说,就呆立在树下。一会儿,有一个女人过来劝我,说受到这样的冤枉不如去死。我犹豫不决时,另外又有一个女人前来,怂恿我自杀,我恍恍惚惚,不知不觉就解下带子上吊,那两个女人还帮助我。我感到憋闷痛苦,真是难以形容,渐渐地我好像睡去了一样,身体也似乎走出门外。一个女人说:‘我先讲的,应代替我。,另一个女人说:‘如果我不来,她不会下决心上吊,应该代替我。,她们正在争执,忽然一声响雷,只见火光四射,那两个女人被吓跑了,我就又回来了。后来王发夜里回来,就远远地听到哭骂声,说破坏她的事,誓必杀了他。王发却也不怕。一天晚上,王发又听到哭骂声,王发呵斥道:“你是杀人犯,我是救命恩人,即便告到神那儿,我也会有理的。你敢杀就杀,何必虚张声势吓唬人?”鬼从此再也不敢纠缠他了。不过救人于死地,就会招致凶手的怨恨,怪不得遇到此类事情袖手旁观的人居多数。王发可以说是与这些人大不一样。

宋清远先生说,以前在王坦斋先生的学府中当慕僚时,有个朋友说他梦游到地府,看见几十位士绅陆续来到地府。阎王把他们责备了好一会儿,他们又陆续退出,脸上都有愧恨之色。他偶然发现一个小吏,似曾相识却记不得名字了,他试着作礼打招呼,对方也回了礼。于是问这都是些什么人,怎么这般模样。小吏笑道:“你身在官府之中,其中难道没有一个老友么?”这人说:“我只是两次出任学官的幕僚,没在衙门里做过事。%J、吏说:“这样说来,你是真不知道了。这些人就是所谓‘四救,先生的。”这人问“四救”是什么意思。小吏说:“在幕僚中,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救生不救死,救官不救民,救大不救小,救旧不救新。救生不救死的意思是,死的已经死了,绝对救不过来了,但生者还活着,把他杀了偿命,就是多死一个人。所以宁可曲意把他救出来。至于死者冤不冤,就没人去管了。救官不救民的意思是,越级上告的案子如果得以伸冤雪耻,那么当地官员是祸是福就不可知了。假使不予伸冤雪耻,连坐也不过是发配充军。而官员的判案是否公道,就没人去管了。救大不救小的意思是,把罪过推到上司身上,则权重位高的受处分也越重,而且必将牵连更多的人。把罪过推到小官身上,那么责任轾的受罚也轻,且容易了结。至于小官该不该顶罪,就没人去管了。救旧不救新的意思是,旧官已离去,有没了的公事,再留他恐怕也没什么用。新官刚来,可以推诿不干前任未了的事,但强迫他去干,他也没办法。至于新官能否受得了,则没人去管了。以上都是出于君子之心,去做忠厚长者应做的事,并非打算捞点什么;玩弄法令公文,也并非对谁有恩或有仇,暗中报复。不过人情百态,变化万端,本来就不能一概而论。如果坚持以‘四救,办事,则可能矫枉过正,顾此失彼。本来要造福,反而造孽;本来要息事宁人,反而酿出事来。这种事时常发生。今天被审问的那些人,都是因为‘四救,惹下的麻烦。”这人问因果报应是怎么回事。小吏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前生的恩怨纠缠着,有这个因缘就终能相遇。在来生中,这些人也必定能遇上‘四救,先生,而他们自己则是‘四不救,中的人了。”正在谈着,这人忽然醒来。不知为什么做了这个梦。莫非是神灵要通过他把这情况告诉别人?

乾隆癸丑年春夏之间,京城里到处在闹瘟疫。人们用张景岳的方法为患瘟疫的人治病,十有八九的病人还是死去了;用吴又可的方法治疗,也不怎么见效。有位桐城来的医生,用大剂量的石膏为鸿胪冯星实的一个姬妾治疗瘟病,别人见了,都惊骇不已,怕出意外。然而,这位姬妾就在将要断气儿的时候,吃完他的药,居然病体痊愈了。后来,人们都用他的药方治病,救活的人不计其数。有的人在一剂药中就放了八两石膏,有的连续用药,其中石膏用量竟累计达四斤之多。刘宗真的《原病式》、张子和的<儒门事亲》专门讲求使用寒凉药,也不曾达到这种地步,真可以说是前所未闻了。据考查,喜欢用石膏的医师,莫过于明代的缪仲淳了。运用石膏,本不是医学上的根本治疗方法,所以王懋的<白田集》中有<石膏论》一篇,极力辩驳使用石膏的弊病。不知桐城医生大量使用石膏,何以收效如此。这也可能是他运用了五运六气的规律,又恰逢适宜的年头。看来,什么事都不能执于定例啊。

堂伯君章公说,有位表丈日夜在村外乘凉,遇见一位书生模样的人,对他作了个长揖说:“我不幸受土地神的处罚,自己祈祷不中用。在这块地方,唯有你祭祀土地神物品最丰富,且几十年没有向他祈祷过一件事,土地神很感激你,也最看重你。你要肯为我祈祷,他肯定会答应你。”表丈就问:“你是什么人?”书生回答说:“我是一位已故的秀才,与你的先人也相识。现在已去世三十多年了。昨天偶然而某家去要点吃的东西,被那家告发了。”表丈说:“自己的事我都不去祈祷,难道反而会为别人去祈请?人事不去祈请,难道会反而为鬼事祈请?我无法为你效劳,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好了。”书生一甩袖子就走了,边走边说:“原来是个自顾自的家伙,真是无法跟你商量。”祭祀的酒菜务求丰厚,是敬畏鬼神,不去祈请是归避鬼神。敬崇鬼神而又远远回避,这就是普通老百姓的本意。再看看那些世利之徒的谄媚亵渎和迂儒傲侮人的做法,表丈可说是不偏不倚。听说这件事时,我才八九岁。这位表丈的姓名,我偶然忘了。当时民情风俗还很淳厚,一般来说,必须是端谨朴实的人家,才能互相结为婚姻。像这样具有严谨行为的人很多,所以我无法揣度这位表丈是哪一位。《诗经中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在俯仰之间已经七十岁了,能不叫人悠然想起遥远的过去吗?

潘班自号黄叶道人,曾与一个退居田野的著名人物同席饮酒,潘班屡次称他为兄,这著名人物十分恼怒,勉强笑着说:“老夫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当时潘班已经喝醉,昂着头说:“老兄在明朝所过的年岁,应该用于与明代的人排列长幼顺序,不应该一并算进清朝来。根据清朝的年岁,则我是顺治二年九月生,老兄是顺治元年五月才投降进入清朝,我只比你晚十几个月。唐代诗歌中有‘与兄行年较一岁,的句子,我称你为兄,自是古已有之的礼节,你何必过份指责呢?”当时在座的人都为之感到吃惊。评论这件事的人都认为潘班是个狂士,这话太伤忠厚之道,他一辈子坎坷不得志看来不是偶然的。但是也不能说似的话没有道理。我在编写<四库全书总目》时,关于明代文人的别集,我将练子宁至金川门卒龚诩等八个人列在解缙胡广等人之前,并且附了一段案语说:“谨此说明:练子宁以下八人都是建文帝的旧臣,考察他们考中科举登上仕途的年月,有在解缙等人后面的。但是,一为原来的君主殉难,一则投靠新君主永乐帝获取恩宠。他们像枭鸟与凤凰本性不同,不可排列在一起,所以我将他们分别编列,使他们各自归入所属的一类。至于龚诩死于成化十七年,更远在解缙等人之后。现在也把他列在前面,是用以昭示礼义纲常和人事是非。”千载之下是非论定。那些变节投降的人,虽然生前享受了高官厚禄的荣耀,死后竞不能与一个手持武器的老兵争青史上列名的先后。死去的人很容易被人们遗忘,但史书中的是非却不能颠倒。潘班说的这番话,又怎能因为它的轻佻刻薄而加以否定呢?

曾映华说,有几个书生去参加乡试。夏日酷热,便乘夜凉赶路。走累了便来到一座废庙前,坐在台阶上休息,有睡有没睡的。有一人听见庙后有人声,以为是看守瓜果的,又怀疑是小偷,便屏息细听。一人说先生从哪儿来?另一人回答说,刚才和邻居争地界,告到土神那儿。先生在官府里干了一辈子,猜猜谁胜了?这个人笑道:“先生真是书呆予。胜负哪有一定之规?这事可以让被告获胜,那么就可对原告说,他不告而你告,是你先挑起事端侵犯他。也可以叫原告获胜,那么可对被告说:他来告而你不告,是你先侵犯了他,自知理亏。可以叫后占地的获胜,那么就可以说先占地的:你乘他没有来,抢先占了地。也可以叫先占地的获胜,这就可以说后占地的:早已定下的地界,你忽然又不认帐,你这是无是生非。可以让富户获胜,那么可以说穷户:你贫穷耍无赖,想用告官来勒索富户。也可以让穷户获胜,那么就可以说富户:你为富不仁,兼并不已,想以财大气粗来欺压孤寡。可以让强者获胜,那么就可以质问弱者说:抑强扶弱,是人之常情。你想通过受点皮肉之苦来耸人听闻么?也可以使弱者获胜,那么就可以质问强者说:天下有恃强凌弱的,没有弱凌强的。他如果不是真的冤枉,不会冒险摸老虎屁股的。可以让双方都获胜,那么就可以说:一无字据、二无证明,纠缠起来哪有个完?从中间划一条界线,就算完了。也可以叫双方都败诉,那么就可以说,人间有阡陌地界,鬼还有什么疆界?除了一个棺材之外,都归人所有,而不归你们所有,让那块地闲着吧。以上种种胜和负,哪有一定之规?”另一个人说:“那么究竟应该怎么个了结?”这个人说:“上述十种说法,各有各的理,又都可以驳倒。纷纷扰扰反反复复,永远也不能完结。城隍、土神不知会怎样判,而那些冥吏鬼卒,则可以长朝拥有两处美好的庄园了。”说完,就再也没有声音了。这真是对衙门极熟悉的看法呵。

蛇能报仇,古书上早有记载,其他有毒动物则没有这种能力。然而,我听老人们说:“凡遇上有毒的动物,你不去伤害它,它就决不会来螫咬你;如果你一见到就杀掉它们,早晚有一天会遭到报复。”实践证明,老人们的话十分可信。其实,这并不是因为动物会报仇,而是气机互感的缘故。狗一见到宰狗的人就群起而吠之,并非认识他这个人,而是因为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机了。世上有一种专吃毒虫的人,据他们说,吃了毒虫可以补益气力。一般人被毒虫咬伤,往往可以致死,而他们把毒全吞到了肚子里,却平安无事,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崔庄有个无赖少年专练这种吞屹毒虫的功夫,我曾见他手握一条赤练蛇,把蛇头砍断后大吃起来,好像很有滋味。恐怕是他那强悍残忍的气势足以战胜蛇毒吧?人的气力为什么非要得到补益呢?即便需要补益,这方面的药物很多,干吗非要用这种方法呢?

贾公霖说:有个商人做买卖,经常来往于樊屯一带,与一又狐狸交上了朋友。狐狸常请他到自己所住的房子里,这里与普通人家毫无区别,只是商人一走出大门,再回头看,则一切都不见了。一天晚上,商人又在狐狸家饮酒,狐狸的妻子出来斟酒劝饮,容貌非常美丽。商人喝醉了酒,心神荡漾,开玩笑捏她的手腕。她朝狐狸看,狐狸斜着看了一眼,笑着说:“老弟想学陈平调戏嫂嫂吗?”看样子一点也没发怒,还是和平时一样轻松地说说笑笑。商人回到住处后的第二天,忽见家里雇的短工牵着一头驴子,把商人的妻子送来,说:“得到急信,说你突然中风,所以借了驴子急忙连夜赶到这里。”商人大惊,以为是同伴们开的玩笑。旅馆里没有地方住家眷,叫短工仍旧把她送回去,短工却已早走了。旅馆距家不到一天的路程,而当时还是上午,于是商人自己牵着驴子送妻子回家。途中遇到一个年轻人与妻子擦肩而过,他的手碰了一下妻子的脚,妻子怒骂,那年轻人嬉皮笑脸地道歉,又说出些很轻薄的话来。商人十分愤怒,与年轻人厮打起来,驴子受惊,窜到岔路上去了。当时高梁长得正茂盛,转眼间驴子就不见了。商人丢下年轻人去追妻子,顺着驴子的足迹走了一两里地,发现驴子已陷在泥潭中,妻子则不知到哪里去了。那里一望无际都是田野,没有人迹。商人东奔西跑折腾了~个通宵,心里惶惶然等到天亮,只得暂且骑着驴子回家,再想办法寻找妻子。没走几里,忽然听路边有人大叫道:“找到贼了。”原来邻村有户人家的驴昨晚被偷,村子里的人正在四处搜索。众人一涌而上将商人捆住,痛打了一顿。幸亏遇到过去认识的人千方百计为他辩白求饶,他才被放掉。商人懊恼沮丧地回到家里,则纺车的声音“”作响,妻子正在那儿纺线。问起昨天晚上的事,则她茫茫然全不知道。商人这才明白,妻子、短工及年轻人都是狐狸所变,只有驴子是真的。狐狸的报复可以说够恶毒了,但祸因则是这个商人自己引起的。

乾隆五十七年春天,一天夜里,几十位伐木人住在山坳里,看见深涧的对岸山坡上,有几头鹿正在闲逛。同时有两人往来于树下,相对哭泣。大伙觉得奇怪的是人在鹿群之中,鹿为何不惊骇呢?有人就怀疑这两人是仙鬼,可又觉得仙鬼不会相对哭泣的。虽然山崖高峻水势急湍,道路不通,但月光明亮,大伙看得很清楚。有人瞧隐约约地发现其中一人像是过去的木材商某某。一会儿,山风骤起,树叶乱响。突然有一只老虎从树林里冲出,把两只鹿扑住咬死了。伐木人这才知道刚才见到的那两个人,是这两只鹿的活魂。苏东坡的诗道:“未死神先泣。”说的就是这种事呢?听说那位木材商并没有什么大罪,只是心计细密,无论干何事都想沾便宜,道家忌讳要阴谋的人,果真有这种事呵。

又听巴彦弼说,出征乌什时,有一天攻城战很激烈。有一个人正奋力猛战,忽然有一支流矢从旁飞来,这人没有发现。另一人在旁边发现了,急忙举刀替他遮挡,他自己倒被箭射穿头颅而死。这人感激他,悲伤地祭奠他。夜里梦见死者说:“你我在前生是同僚,凡是劳而无功的事,我都推给你;凡是能立功受奖的事,我则排挤你靠不上前。因有这么一段因缘,地府判我这一辈子要代替你死。从今以后,我们无恩无仇。我自有赏赐的抚恤金,不必劳你祭祀了。”这和木材商的事差不多。木材商耍阴谋,所以受罚重;这人耍点儿小聪明,所以受罚轻。可见所谓的巧,不正是拙么?

我的门生郝瑷,孟县人,是我在乾隆二十四年录取酌举人。后来他中了进士,被任为进贤县令。他穿着普通的衣服,粗茶淡饭,把百姓的事看得如自己家的事一样。仓库物品的进出,他月月都登记造册。他事先准备了回去的车马船费,锁在一个箱子里,即使生活窘迫时也不动用一文钱。他的行囊箱子,都捆好放在屋里,好像是打点行李要走。他没有一天不为自己被罢官时着想。人们见他天天打算着离任而去,对他也没办法。后来他得病,请求辞官回家。他一个钱也没有带回来,靠设帐授徒了其终生。听说他年轻时,有一年的春社日,游人车水马龙。他看见一个老太太领着两个女子;虽然是一身村野打扮,但天生丽质。郝瑷和她们一路走,目不斜视。忽然老太太和两个女子踏着乱石横行到了绝涧,站在树下张望。郝瑷奇怪她们不走道路,好像躲避什么,便转头去查看。老太太从容地来至他跟前说:“春光明媚,我领着女儿出来踏青,并各自寻找配偶。因为你是正人君子,所以不敢靠近你,也请你不要靠近她们,以免她们局促不安。”郝瑷这才知道她们是狐魅,便转身离开了她们。可知花月之妖,都是由人自己召来的,这是很明显的。

在木兰地区,有一些伐木工人正在为官府砍伐木材。远远看见对面山上有几只老虎。因为中间隔着悬崖峭壁,不绕行几里根本到不了那里;所以,工人们不必怕老虎过来,老虎自然也用不着怕人过去。过了一会儿,另外一支伐木队在对面山上出现了,直向老虎走去。这边的工人见了这情景,深感情况危急,不禁拍手顿足,全身战果。然而,对面山上的伐木工人好象根本没见到老虎,老虎也仿佛没见到这些工人。过了几天,两支伐木队相遇了;大家谈起了那天的事。那边的那些伐木工人说:“当时,我们早已看到了你们,并听见了你们的呐喊声,可是,我们只看见了几块大石头,并没有看到有什么老虎啊。”这大概是他们命不该绝啊。然而,命运怎么会把老虎变成石头昵?其间定有司命者存在。司命者空虚无我,冥漠无知,又如何能使猛虎化为巨石?看来,其间必有天与鬼神施以控制。既然天与鬼神能操纵命运,那么可以说天就是“理”,鬼神二气是推行天理的良好动力。但是,“理”和“气”的意义并不十分明确,屈伸之间,就会有所改变,倘若遇到这样的人,他们一怨之下,上前去与猛虎相搏,猛虎还会化作巨石峙立路边吗?这我就无法预测了。

商冠瀛是景州人氏,因他母亲梦见了高江村之后就生下了他,因此他的名就叫士奇。他一心学习,尤擅长写文章,每次小考都得第一。但参加省试时却名落孙山,搞得坎坷终生。他在二十多岁的时候,算命先生推算他的命运说,天官、文昌、魁星、贵人都集中在一宫,按道理说应当高中一甲进入翰林。但那一年他只考了个廪生,纵观他全生,他的情况没有廪生更好的了。也许他命薄,所以即使有旺盛的时运,但得到的却不过是这样。田白岩说,算命先生根据张文和的八字,参考相星,为他推算一生的官运,说他科举考试只能中个秀才,这种讲法与高冠瀛的命运可以相互印证。算命先生应从中得出教训,不能只根据星相,就武断地断定人的命运。我又曾听某术士说过,凡是阵亡的将士,如果推算他们阵亡的时间,肯定是时运极盛之时。因为一时尽节,就会名扬千古,流芳百世,还能荣及子孙,得到的比王侯将相都要多。这种说法很新奇,实际上却很有道理。这却是在法术之外的说法,而不是根据李虚中等创设的推命法。

高冠瀛在科举考试中长期不得意,心情十分压抑郁闷。他曾对我和雪崖说:“我听说一个大户人家有幢房子,凡是晚上在里面住宿的人,必遭迷惑,到底是鬼还是狐狸,一直弄不明白。一个书生有胆量,有力气,想查出作怪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所以晚上睡在里面。二更以后,果然有个黑影翩然落在地上,似进似退,一听到书生翻身,它就伏在地上不动。书生知道它是怕人,于是装成睡着的样子等候它,并渐渐发出打鼾声。不久就感觉到它从脚上爬上来,刚到腹部胸口之间,书生便开始觉得昏昏沉沉了。书生急忙挥起右手去打,抓住了它的尾巴,并随即用左手掐住它的喉咙。它发出尖厉的叫声,然后像人一样讲起话来,请求放了它。书生急忙叫人拿灯来一照,原来是只黑色狐狸。众人一起把它按住,用刀子刺穿它的大腿,穿上一根绳子,然后书生把绳子的另一头系在自己的左臂上,估计它不可能再变化了,于是拿起刀逼问它为什么要作怪。狐狸哀叫道:‘凡是比较有灵性的狐狸,都注意修炼希望成仙。最上一等的调节气息,炼养神气,讲究水火相生相克的深妙意义,吸纳天地的精气,服食日月星斗的精华,靠遮些在腹中凝结成金丹,然后蜕落形体,飞升成仙。这须有仙人来传授,被传授者也要先具备成仙的才干。像这种情况,我不能做到。次一等的则是运用容成子和素女传下来的法术,变成美女或美男子去迷惑人,通过交合吸取人的精气,来补充增添自己的精气。外吸与内养相互配合,也可以凝结成丹。但所采的精气太少,则不足以凝结成丹;所采的精气太多,则是伤害人而自己取利,不遭到阴司的惩处,也会受到上天的处罚。像这种办法,我不敢采取。所以我只好靠盗窃的办法捡点便宜,乘人们熟睡时,去接受他们鼻孔中呼出来的剩余气息,就好像蜂采花蜜一样,对花不会造成损害。而慢慢积累增多,最后也能凝结成丹,也可以达到元神不散。久而久之,就会感通灵气而能飞升成仙。像我这类狐狸,就属这种情况。我虽然道行浅薄,法术低微,但积累功力也十分不容易。如果你们不放我,则我上百年来耗费的全部精力,都要付诸东流了,只求君子怜悯饶了我。,书生被它的一番话所打动,竟把它放掉了。这事发生在雍正末年,流传已经很久了。我因此想到,在科举考场上,有些人才华横溢,学问渊博,我也做不到;其次有些人阴险狡猾,通过不正当手段获取功名,我也不敢做。最下一等的靠剽窃模拟,混个出身,我或评能够做到,而又不屑于这么做。我算是没有出路了。你们两位都是很年轻就考取了功名,能给我一些教诲么?”雪崖开玩笑说:“你是高士奇的后身,就像白居易托生成了李商隐的儿子白老一样。只是这种倔强不肯随俗的念头还存在,大概是高士奇的形体已经变换,但本性还保存。这个毛病根深蒂固,我们也没有好药能救得你。”于是三人笑了一场而作罢。原来冠瀛写文章喜欢标新立异,用语豪迈而不切实际,每次被考官黜落,往往都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雪崖开这个玩笑。贾岛的《长江集》中有“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声”的诗句,下面自注道:“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千古以来,这些性格经历很特殊的人,他们的想法大致是相似的。

吉木萨的驿卒说,一次追野鸡到了深山中,看见在悬崖上面,好像有一个人站着,便爬过山涧去看。只见离地不到四五丈处.有一个人穿着紫色织绒衣,脸和手脚都是黑色,长着一寸左右长的汗毛。有一个女子特别娇丽,衣着是蒙古式的,只是光脚没穿鞋子,穿着绿色织绒衣。两人正相对坐着烤肉吃。侍候在一旁的四五个黑毛人,都像小孩,身上什么也没有穿,见了人便嘻笑。他们的语言不是蒙古语,不是额尔特语,不是回族语,不是西番语,吱吱嘎嘎像是鸟语,听不懂。看他们的情状,好像不是妖物,于是便在崖下跪拜。顶上忽然扔下一个东西;一看是野骡的半个肘子。大家又拜谢,上面都摇手不谢。把野骡肘子带了回来,足够三四天吃的了。后来和牧马人又找到这儿,却没有再见到。莫非是山神?

世人都说虹一出现,雨就会停止,这是本末倒置了。实际上是雨停之后,虹才会出现,雨停后,云开日出,空中雾状的水珠通过阳光产生折射,于是虹就出现了。天体为浑圆状,仿佛是一个大斗笠。人们看虹时,如虹在头顶上方就需要仰视,如在四边则需要侧视,所以人们见到的是一条线。虹的形状又随天体的形状而下垂,形式弯曲如弓。人们在侧视时,虹斜对目光的部份距离较近,平对目光的部份距离较远。因为它是由近而渐远的,所以尽管只是一层层雾气,也都能接受阳光的照射,重叠为一层层不同的色彩,并不是真有一条带状的物体横在空中。有人说虹也能下涧饮水,有人说虹头像是驴头,有的还能猥亵妇女,大概是另一种妖气,只不过是形状象虹而已;或是其他什么妖怪,幻化成虹形了。

及孺爱先生曾说,他亲眼看见一只苍蝇飞入人耳中作祟,能说人话,但只有患病人能听见。有人就会说苍蝇蠢笨得很,怎么会作妖呢?也许可能是妖怪化作苍蝇模样的缘故吧。这种观点确实有点道理,青衣童子宣希大赦之令,浑家门客吟诗一类事情,都是写小说虚构的,不能以此作为根据。

避尘珠,我岳丈马周口曾见过。确实有这种宝物,可惜我没见过它是什么样子。以前,隆福寺卖杂货珠宝的,把布铺在地上,上面摆列着小盒子,无论刮多大风,上面都一点儿尘土也没有。有人开玩笑说他的囊里有避尘珠。这人傻乎乎地笑笑,没当回事儿。这么过了半年,有一天他跺脚大叫道:“我真的误卖了至宝!”因为这一天飞尘忽然都集满了他的垫布及盒子上。他这才知道先前果然是宝珠避的尘。据查,医书有服用响豆的方法。响豆就是槐树果实在夜里爆响的。这种豆一棵树上只有一个,辨认不出来。取这种豆的方法是,在槐树刚开花时,就用丝网罩在树上,以防鸟雀啄食。结果成熟后,缝制许多布囊贮存豆荚。夜里用来当枕头,没有听到声音,便扔掉。就这么轮着枕,肯定有一个囊里有爆响声。然后把这一囊的豆类又分成几个小囊装好,夜里再枕着听。听到响声再一分为二,装进囊中枕着听。这么分下去到最后只剩下两颗,再分开枕听,就找到响豆了。这人所卖的珠,估计也不会太多。如果用这种方法分别加以试验,用不几刻钟就能分辨出来,何至于失之交臂?他稀里糊涂,终于轻易地卖了出去。大概是他禄相薄没福气拥有宝珠。

乾隆四十九年,济南屡次发生火灾。四月末,南门内西横街又失火,从东向西烧,巷道狭窄,风势又猛,街道两边都烈焰冲天。有个张某,有三间草屋,位于路北边。大火还没烧到时,他原本可以带着妻子儿女逃出。只因他母亲的灵柩停在家里,他为了筹划转移灵柩的亦法耽误了时间,结果全家人被困在大火中出不来了。夫妇及四个子女抱着棺材大声哭叫,发誓要与棺材同化为灰烬。当时巡抚手下的参将正督促士兵扑救火灾,隐隐听到哭叫声,他于是命令士兵爬上后巷的屋顶,看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发现了张某一家。士兵们扔下绳子准备吊他们出来,张某夫妇一齐叫道:“母亲的灵柩在这里,怎可抛弃不管?”他们的几个子女也叫道:“父母为他们的父母殉死,我们不应该为我们的父母殉死吗?”也不肯上去。不久大火烧到,士兵们跳过屋顶避开了,差一点被烧着。他们都以为张家几口人肯定全部被烧成灰烬了,远远望着,为之长长叹息。等到火熄后,士兵们巡视火灾现场,竟发现张家的房子孤零零地保存完好。原来当时突然刮过一股回风,火头转折向北,从他家屋后绕过,烧掉邻居家一间典当库,然后重新转回西面。要是没有鬼神呵护,怎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事是在癸丑年七月间,德州书院山长张庆源先生记载下来寄给我的。它与我在《滦阳消夏录》中记载的寡妇一事很类似,而张某夫妇子女能够齐心同愿尽孝,尤为难得。两人同心,力量可以折断金属,何况是六人呢?贫民女子一声呼叫,雷霆可以为之下击,何况六人都一片纯孝呢?精诚之至,可以感动天地鬼神,虽有命运注定,也不能不为之挽回。人通过主观努力一足可以胜过天命,这也算是例证之一了。这事情虽听起来觉得很奇特,但要说它是很正常的也是可以的。我与张庆源先生不相识,而张先生辗转托人寄告我,务使这件事情得到传扬,则张先生的志趣如何,人们也不难想见了。我因此对他的记载稍加修改,把它收录在这本书里。

太常卿吕含晖说,京城有一家百姓,停灵期间遭了火灾。因无路可出,也没人来帮忙,于是全家男女齐动手,镐刨锹挖,在屋里挖了一个坑,把灵柩放在里面,盖上土。刚埋完大火就到了。房屋虽然被烧,但棺材在坑里安然无总。这是因为火势向上的缘故。这也是应变的急智。因前面写到张孝子的故事,便一并附录于此。

交河县泊镇有个王某,精通技击,人们称“王飞腿儿”的人就是他。一天夜里,他偶然途经一处坟地,见有十几个小孩儿在前面玩耍,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些小孩儿大的都在四、五岁左右。王某大声呵斥,命他们让开路,这帮小孩儿根本不理他,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王某一怒之下,拉过来其中一个,了他一巴掌。这一下炸了窝,招得这帮孩子一块儿大骂。王某愈发恼怒,抬脚就踹。孩子们一拥而上,拣起砖头瓦块猛击王某的腿骨。王某扑上前去,孩子们却像猴子一样敏捷地闪开了。王某前后左右追了半天,居然一个孩子也没有抓到,他周旋了一阵子,终于被孩子们打翻在地,头破血流,眼睛也受了伤。他几次爬起来,又几次倒了下去,一直折腾到半夜,他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第二天,家里人把他找了回去,只见他满身是伤,两脚都肿成了青紫色,一直躺了半个月才勉强能下地。原来,那帮孩子都是狐魅变的。以王某的勇力,平时对付几十个壮汉,尚能挥洒自如;如今,遇上了一帮小妖魅,却一败涂地。《淮南子》引用帝尧的话说:“做人要战战惊惊,时刻谨慎,人们不会被大山绊倒,却往往栽倒在小土坡前。”<左传》中说:“蜂虿虽小,却不能小看它的毒性。”这些话十可信。

郭彤纶说:阜城有个人离家外出几年,一直没有音信。一天晚上他突然匆匆忙忙赶回家,说:“我在外面流浪,无所依靠,不得已加入了强盗团伙,抢劫杀害了许多人。现在罪行败露,我侥幸逃了出来,但听说其他被抓的人已供出了我的姓名和家庭住址,估计官府已传递公文要来拘捕家属了。你们应该快点自想办法,和我一起死是无益的。”说完,他挥泪离去,再也没说一句话。全家人惊慌恐惧,一夜之间全部逃散,所住的房屋不久便成为废墟,人们也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几年以后,这人回到旧居,寻访父母妻子搬到哪里去了,邻居告诉他早已逃走,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后来慢慢打听,得知他妻子在郭彤纶家做女佣,于是登门寻访,才知道他们为什么逃散。但他实际上在外面并没有加入强盗团伙,而且也没有在夜里回家的事。郭彤纶替他到官府查阅公文,也没有追捕他和他家人的事。过了好久,他才回忆起在八沟(即汉代右北平所在地)替人种地时,在山冈上建房子居住。冈后有狐狸,有时候偷盗东西,有时又在半衣里嗥叫,打扰人睡觉。他于是邀了一些人去挖破狐狸的洞穴,用烟去熏,狐狸才全部逃离,有人怀疑是这些狐狸化为妖怪来报复。

我的奴仆史锦文,夏天时曾到沧州去请医生,他没带被褥,只骑着马赶路。到张家沟时,他发起疟疾来,就把马拴在树上,自己倚着树干休息,逐渐朦朦胧胧地睡着了。他在梦中到了一处,见有几间草房,一位老大爷和一位老太太坐在门外。见了史锦文,就请他去坐,他问老大爷的姓名,老大爷说姓李,排行第六,因自己曾在崔庄住过两年,和史的父亲史成德有些交情。并说自己见过史小时的模样,如今竟长这么大了。老大爷正在感念生者死者,表情非常忧伤,老太太又问王魁身体好不好,弓黑还跟他在一起吗,打听得很详细。老大爷说,今年雨水大,由某某路到某某处,水虽然深,但是沙底不陷,而由某某路到某某处,水虽然浅,但都是红胶泥,粘着马蹄很难走,就要下雨了,天已过午,你必须快些赶路,就不留你了。史锦文一下子醒来了,远远望见四五丈开外,有一座孤坟,估计葬的就是李六。他按着老大爷指的路,晚上到了常家砖河,果真碰上天下雨。他回来把这事告诉了继母,继母说:“李六曾在崔庄卖过瓜果,和你父亲是酒友。”在黄泉之下,还关注着老友的儿子,在小人中也算得上有心人了。

奴仆傅显喜欢读书,颇有体味,还稍懂医药。他的性情迂缓,看起来像是上了年岁的老儒生。有一天,他迈着四方步来到市上,逢人便问见了魏三兄没有。有人告诉他在什么地方,他便迈着方步去了。等见了面,他喘了好一会儿。”魏三问找他干什么。他说:“刚才在苦水井前,遇见三嫂在树下作针线活,疲乏了闭眼休息。小孩在井旁玩,离井有三五尺,很叫人担心。男女有别,我不便把三嫂叫醒,所以来找你。”魏三大惊,奔向井台,而妻子已趴在井旁哭儿子了。僮仆读书,可以说是好事。但读书是为了明白道理,明白道理是为了实际应用。学了而不吸收有用的,以致昏庸怪僻,则遗害无穷。这种有学问的人有什么用呢?

武强县有一家大户。夜里有小偷前去偷东西,便群起捕捉,小偷逃走后,大家便合力穷追。小偷逃到大户祖坟所在地的松柏林里,林深夜黑,大家一时都不敢进去,小偷更不敢出来。正在相持不下,树林里忽然刮起了旋风,飞沙走石,弄得人争不开眼,小偷借这个机会突围逃走了。大家都感到惊讶,先人之灵为什么反而会帮助小偷呢?大户主人夜里梦见先祖说:“小偷偷东西,不能不抓,如果官府捉到小偷加以惩罚,小偷也不能怨恨主人。但如果没有偷走东西,就不要穷追不舍。追上了,如果双方斗殴起来就会伤人,损失不是更大吗?即使大家能够杀了小偷,也必须向官府汇报,如果官府追究说你们擅自杀人,那损失不更大么?何况大家是些乌合之众,而小偷们则是些死党,他们可以夜夜伺机来下手偷东西,我们却无法夜夜防备他们。一旦你们和他们结了仇,隐患就大了,能不从长计议么?旋风就是我为了解开这个仇结刮起的.你们又有什么感到惊讶的呢?”主人醒来后惊叹道:“我这才明白老成人有远虑,这要比年轻人气盛强多了。”

驻守沧州城的军官永宁与我的舅舅张梦征是好朋友。我小时候在外祖父家,听他告诉舅舅一件事说:某个前锋有个女儿,名叫平姐,年纪已有十八九岁,还没有订亲。一天她到门外买脂粉,有个牟轻人挑逗她,她怒骂了一顿进门去了。父母出去看,路上没有这个人,邻居们也说没看见这个人。晚上她拴好房门就寝,那年轻人忽从灯下钻出来。平姐知道是妖怪,也不惊叫,也不与他说话,只是抓了一把锋利的剪刀在手里,假装睡着等候他。那年轻人不敢靠近,只是站在床旁边,千方百计劝诱,平姐就像没看到没听到一样。年轻人忽然离去,过了一会儿又来,拿出几十件金珠簪珥之类的东西,约值上千两银子,摆列在床上,平姐仍然好像没见到没听到似的。年轻人又离去,而那些物品则没有收走。等到天快亮时,年轻人又突然出现说:“我偷偷观察了你一个通宵,你竟没有拿这些东西看一下。人若是不被钱财所打动,他(她)所不情愿的事情,就是鬼神也无法勉强,何况我们这一类呢?我误会了你私下祈祷时讲的一句话,以为你是想男人而假托为了父母,所以才这样来试着引诱你,请你不要生气。”说完,他收起那些物品离去了。原来平姐家素来贫穷,母亲又年老多病,父亲领的军饷养不活全家人,平姐曾在佛像前暗暗祈祷,希望早日找到一个丈夫,好赡养父母。没想到被妖怪偷听到了。由此可见,说一句话,萌生一个念头,即使在暗中,也都有人或其他东西在旁观察注意着。那么,当着人的面,有人还想对自己的意图掩饰假托,这能办得到吗?【原丈】瑶泾有好博者,贫至无甑,夫妇寒夜相对泣,悔不可追。夫言:此时但有钱三五千,即可挑贩给朝夕,虽死不入囊家矣。顾安所从得乎?忽闻扣窗语日:尔果悔,是亦易得,即多于是亦易得,但恐故智复萌耳。以为同院尊长悯恻相周,遂饮泣设誓,词甚坚苦。随开门出视,月明如昼,寂无一人,惘惘莫测其所以。次夕,又闻扣窗日:钱已尽返,可自取。秉火起视,则数百千钱累累然皆在屋内,计与所负适相当。夫妇狂喜,以为梦寐,彼此掐腕皆党痛,知灼然是真。(俗传梦中自疑是梦者,但自掐腕觉痛者是真,不痛者是梦也。)以为鬼神佑助,市牲醴祭谢。途遇旧博徒日:尔术进耶?运转耶?何数年所负,昨一日尽复也?罔知所对,唯诺而已。归甫设祭,闻檐上语日:尔勿妄祭,致招邪鬼。昨代博者是我也。我居附近尔父墓,以尔父愤尔游荡,夜夜悲啸,我不忍闻,故幻尔形往囊家取钱归。尔父寄语:事可一不可再也。语讫,遂寂。此人亦自此改行,温饱以终。呜呼!不肖之子,自以为惟所欲为矣,其亦念黄泉之下,有夜夜悲啸者乎!

泾源有个人好赌,穷得连锅都没有。夫妻俩在寒夜相对而哭,后悔不及。丈夫说这时只要有三五千钱,就可以挑着东西贩卖养家糊口,死也不去赌场了。但这钱上哪儿去找呢?忽然听到有人敲窗说:“你真的后悔,这些钱容易,即便比这更多些也不难。就怕你老毛病又犯。”他以为是同院的前辈,可怜他来救济他,便哭着发誓,誓言坚定而凄苦。他开门出来,只见月光明亮,寂然无人。他惘惘然不知是怎么回事。第二天晚上,他又听见有人敲窗说:“钱都还了回来,你自己来拿。”他点了灯起来,发现有几百几千的钱,都摆放在屋里。算了一下,数量和输掉的钱差不多。夫妇俩狂喜,怀疑是做梦,彼此掐了腕子觉得痛,知道这的确是真的。他以为是鬼神保佑,便去买祭品祭谢鬼神。路上遇见过去在一起的赌徒,说:“你赌技进步了,还是时来运转?怎么几年中输的钱昨天一天都赢回来了?”这人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嗯嗯了几句。回家刚要设祭,听见檐上有人说:“你不必乱祭,以致招来邪鬼。昨天代替你去赌场的是我。我住在附近你父亲的墓中。你父亲恨你不务正业,夜夜悲哭,我不忍听,所以我变了形到赌场把钱取了回来。你父亲告诉你,事可以有一不可有二。”说完就没有声了。这人从此改了行,终生温饱。呜呼,不孝子孙,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了。他们能念及在黄泉之下,夜夜有悲哭的人么?

李秀升说:山西有个富户,主人上了年纪,膝下只有一子。不幸儿子、儿媳双双病倒,眼看着没救了,老夫妻俩真是忧心如焚。没多久,那儿媳先自去了。主人立即提出为儿子纳妾,他的老伴吃惊地问:“儿子已经病到了这步田地,你还要为他娶妾,这不是催他快死吗?”主人说:“我知道儿子的病是好不了了。可是,在他出生之前,我曾为后嗣的事儿去灵隐寺求过神佛,回来后,梦见南海大士对我说:‘你本该绝后,因为你捐过银两赈济灾民,救活了上千人,所以,特地赠给一个孙子,为你养老送终。,现在,如果不趁着他还没死,为他纳个妾,孙子从哪儿来呢?”老伴听了,也帮忙促成了这件事。没过三、四个月,主人的儿子死了,那妾果然有了个遗腹子,主人家也就有了后嗣。黄山谷诗中有“能与贫人共年谷,必有明月生蚌胎”之句,这话真是不假啊。

宝坻的王泗和,是我的姻亲。他曾给我看一篇《书艾孝子事》的故事。文中说:“艾子诚是宁河艾邻村人,父名叫文仲,以木工为生。他偶然和人争斗,把对方打倒在地,误认为打死了,畏罪而逃。他的妻子也不知丈夫逃到哪儿去了。后来传说好像出了山海关。这时他妻子正怀着孕,过了两个月,生下了艾子诚。艾文仲不知有了儿子;子诚自小就由母亲扶养,也不知道有个父亲。等稍稍懂事了,才问毋亲父亲上哪儿去了。母亲哭着说了原委。子诚从此便茫茫然若有所失,常常问父亲的年龄相貌以及先人的名字、亲戚的姓名住址等。母亲没有在意,便一一都告诉了他。他长大了,有人要把女儿嫁给他,他坚决不肯,说:“哪有父亲流离在外,儿子却安居家中的?”人们这才知道他有志寻父,只是因为寡母还在,不想远离。但是艾文仲没有音信,子诚从生下来也没有出过门,天地茫茫,上哪儿去找?人们都不信他真的能去寻父。子诚也没有说及这事,只有种地养活母亲。二十年后,母亲病逝。他把母亲安葬完毕,便整束行装,带着干粮赴辽东。有人说其父生死不明,劝他不去。子诚流泪道:“如果能找到,他活着就一起回来,死了就把遗骨背回来。如果找不到,我宁可死在路上,也不回来了。”大家哭着把他送走了。他出关之后,估计父亲畏罪逃亡,肯定躲在偏僻的地方。于是凡是深山幽谷、艰难险阻之处,他没有不到的。时间一长,路费用光了。他乞讨着活命,寻找长达二十年之久,始终没有悔意。有一天,他在马家城山中,遇到一个老人。老人可怜他穷困,谈论起来,问明了原委,感动得哭了。老人把子诚带到家里,用酒食款待他。不一会儿,有个木匠带着工具进来了。他估量木匠的年龄和父亲差不多,便心中一动。仔细观察木匠的长相,也和母亲说的近似。他便拉着木匠的衣襟哭述父亲逃亡的时间,并仔细讲了家世及亲戚情况,希望这人就是自己寻找的父亲。木匠又惊又悲,待要相认,又觉得在家时并没有儿子。子诚又讲了事情的始末,木匠遮才叫了一声相抱而哭。原来艾文仲辗转逃避到了这里,已有四十多年。他又改换姓名叫王友义,所以打听不到踪迹。至此两人才偶然相遇。老父感激儿子的孝义,便打算回家乡。但艾文仲长期漂泊,欠了不少债,不能走。子诚便仓皇地奔回来,典卖房屋田地,向亲戚借贷,弄到一百两银子。然后又回到马家城,终于接回了父亲。七年之后,父亲寿终。子诚找到父亲之后,才娶妻,如今有四个儿子,都勤恳能够自立。从前文安县的王原寻父于万里之外,子孙至今还是大族。子诚的事和这事相似。也许上天要使他家昌盛么?子诚租种我家的地,住处离我的别墅仅有二里多。我看重他的为人,因此找他问了个详细。并将大略写了上述文字,以使士大夫们知道,在种地的中间有这么个人。这是乾隆五十八年重阳节后的第二天。”按,子诚寻父多年,无意中忽然相遇,这和宋代朱寿昌寻母的事相同。好像都有神帮助,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不过精诚所至,感动了阴间阳间,说是靠人力也是可以的。

引用古义,要根据经典,其他的杂说之类,只能作为参考,不能全部拿来作为定论。《汉书·五行志》把一胎生三个男孩的妇女,列入“人妖”之中,认为这是母亲太盛的原因。所以认为这是极坏的兆头。然而“成周八士”是四对双胞胎,圣人们都不认为他们是妖孽,这又怎么解释呢?天地之气互相感应,万物才能生存,并不是只有地就能自己生出万物来。男女交合,才能生下后代,并不是只有女人自己就能孕育后代。如果一胎三男是女人没有与男子交合自己孕育的,说成是“人妖”还勉强可以。不过,既然他们是有父亲的孩子,那么可推知父气肯定地过盛,怎么就一定要说成阴盛阳衰呢?以此类推,《书序》里记载的一禾多穗、生于两垄共结一穗等现象,难道也要说成地气太盛了吗?一般说来,<洪范》的“五行”学说大多属于穿凿附会之说,而这一条更加讲不通。不能因它泺于伏生,我们就一定要传为经典。国家的典章制度,凡是一胎三个男孩的,都要予以奖励。这就一扫原来的那种浅薄的观念,真是千古最圣明的决策。我编撰<续文献通考》,在“祥异考”中,改掉了马端临的先例,删掉了这一门,以遵守国家法令。乾隆五十八年本书写成,恰巧碰到礼部侍郎把为一户一胎生三男的人家请赏的文稿送来签署。我同这位侍郎就偶然谈到这事,就顺便把它附隶于书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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