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登閣避暑

旱久炎氣甚,中人若燔燒〔一〕。清風隱何處?草樹不動摇。何以避暑氣,無如出塵囂〔二〕。行行都門外,佛閣正岧嶢〔三〕。清涼近高生,煩熱委靜銷〔四〕。開襟當軒坐,神泰意飄飄〔五〕。迴看歸路傍,禾黍盡枯焦;獨善誠有計,將何救旱苗〔六〕?

〔一〕中人句:中,讀去聲,中人,使人感受的意思。燔(fán)燒,即焚燒。

〔二〕無如句:没有再比躲開塵土飛揚、人聲嘈雜的鬧市環境更好的了。

〔三〕正岧嶢:正,恰;岧嶢,高峻。意即佛閣恰巧很高,因而十分涼爽。

〔四〕煩熱句:委,隨即化爲;靜,承上煩説;銷,承上熱説。整句的意思是説:煩囂隨即化爲清靜,炎熱隨即化爲涼爽。

〔五〕神泰:心情舒暢。

〔六〕獨善二句:《孟子·盡心》:“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此兩句意即:追求個人生活舒適的目的誠然有可能達到,可是拿甚麽辦法去救濟那因干旱而枯焦的禾苗(人民的苦難)呢?

元和四年夏季,關中大旱,詩當作於此時。

有木詩八首〔一〕 (選二)

有木名凌霄〔二〕,擢秀非孤標〔三〕;偶依一株樹〔四〕,遂抽百尺條。託根附樹身〔五〕,開花寄樹梢;自謂得其勢,無因有動摇〔六〕。一旦樹摧倒,獨立暫飄颻〔七〕;疾風從東起〔八〕,吹折不終朝〔九〕。朝爲拂雲花〔一〇〕,暮爲委地樵〔一一〕;寄言立身者,勿學柔弱苗〔一二〕。

〔一〕此詩原有序,今删。八首皆寓言體。

〔二〕凌霄:即紫葳,紫葳科,蔓生木本。莖生多數小氣根,攀援他物而上昇,有至數丈者。故詩人取以爲喻,揭露巴結權貴得勢的那些人的寄生性和脆弱性。

〔三〕擢秀、孤標:擢,抽條;秀,開花;孤標,獨立。

〔四〕依:附着。

〔五〕託根句:依靠生許多氣根攀援在樹榦上。

〔六〕無因句:没有任何緣由能使它地位動摇。

〔七〕獨立句:即使還能獨立,但也只是暫時的,左右摇擺的。

〔八〕疾風:大風、勁風或暴風。

〔九〕不終朝:極言時間短暫。語出《詩·鄘風·蝃蝀》。

〔一〇〕拂雲:遮蔽雲層,極言其高。

〔一一〕委地樵:倒伏在地面上的柴薪。此句極言其倒臺後身世之慘。

〔一二〕寄言二句:奉勸人們立身處世,要獨立自主,不要學柔弱的凌霄那樣依附於權勢,自取覆亡。

有木名丹桂〔一〕,四時香馥馥〔二〕。花團夜雪明〔三〕,葉剪春雲緑〔四〕。風影清似水,霜枝冷如玉〔五〕。獨占小山幽〔六〕,不容凡鳥宿〔七〕。匠人愛芳直,裁截爲廈屋〔八〕。幹細力未成,用之君自速〔九〕。重任雖大過,直心終不曲;縱非梁棟材,猶勝尋常木〔一〇〕。

〔一〕丹桂:桂樹中的一種。嵇含《南方草木狀·木類》:“桂有三種:葉如柏葉,皮赤者爲丹桂。”李時珍《本草綱目·木部》一:“時珍曰:巖桂,俗呼爲木犀:其花白者爲銀桂,黄者爲金桂,紅者名丹桂。”説法與嵇含不同。與白詩所寫“花團夜雪明”的情况也不一樣。疑白詩是借用丹桂之名泛稱一般桂樹;而具體描寫又似以俗稱“四季桂”(四季開白花)者爲標本,所以出現與古文獻記録相出入的現象。這首詩是作者的自我寫照。宋葛立方《韻語陽秋》一六:白樂天賦《有木》八章,其六章……以諷在位者;第七章有木名凌霄,以諷附麗權勢者;其八章則曰:“有木名丹桂……”蓋自謂也。樂天素善李紳,而不入德裕之黨;素善牛僧孺、楊虞卿,而不入宗閔之黨;素善劉禹錫,而不入伾、文之黨。中立不倚,峻節凛然。於八木之中,而自比於桂,殆未爲過也。葛氏對白氏的這種評語,雖與史實未盡相符,但是從基本傾向看,他對中唐以後官僚集團的内部傾軋不感興趣,態度是比較鮮明的。特别是到晚期,這種傾向就更加顯著。

〔二〕四時句:四季桂四時開花,放香長久。馥馥,形容香氣濃郁。

〔三〕花團句:四季桂花色淡黄近白,故用夜雪形容其皎潔。

〔四〕葉剪:桂葉茂密,很象從天空剪下朵朵緑色的春雲,春雲富有生機且含暖意,故古人多以取喻育德愛人。如梁蕭綱《七勵》:“愛人育德,澤等春雲”,這是白氏的寄興所在。

〔五〕風影二句:也是借“體物”以“寫志”:倩影臨風,形清似水;霜枝寄傲,其人如玉。

〔六〕獨占句:王逸《楚辭章句》有《招隱士》一篇,序云:“《招隱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其首句云:“桂樹叢生兮山之幽。”

〔七〕不容句:王逸《九思·守志》:“桂樹列兮紛敷,吐紫華兮布條。實孔鸞兮所居,今其集兮唯鴞!”注:“鴞,小鳥也;以言名山宜神鳥處之。言朝廷宜賢者居位,而今唯小人,故云鴞萃之也。”白詩此句蓋有雙重涵義:一喻朝廷宜賢者居位;二喻賢者决不肯與小人共處。宿,棲,或作巢而居。

〔八〕匠人二句:芳直,南方桂樹大至合抱,而且木質有強烈香氣,故曰芳直。案此二句是暗用《左傳》隱公十一年“周諺有之曰:‘山有木,工則度之;賓有禮,主則擇之’”的意思,借以闡發我國古代“任人唯賢”這一正派政治路綫的優良傳統。“度”,郭璞注《爾雅》引《左傳》此文作“剫”,即白詩下句“裁截”二字之所從出。以桂木作棟梁,古有其事,《三輔黄圖》四:“甘泉宫南有昆明池,池中有靈波殿,皆以桂爲殿柱,風來自香。”廈屋,同夏屋,《詩·秦風·權輿》:“於我乎,夏屋渠渠。”毛傳:“夏,大也。”所以廈屋意即大廈,大殿。

〔九〕幹細二句:這是詩人自謙之辭。言我現在還未成材,還不能負荷朝廷重任;但國君已開始起用,近於操之過急。

〔一〇〕重任四句:意思是説:個人的能力雖然不足以擔當重任,但心地正直而不邪辟。即使算不上棟梁之材,但也决非庸碌之輩可比。

新樂府〔一〕五十首 (選二十三)并序

序曰: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斷爲五十篇。篇無定句,句無定字;繫於意,不繫於文〔二〕。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詩》三百之義也〔三〕。其辭質而徑〔四〕,欲見之者易諭也〔五〕。其言直而切〔六〕,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覈而實〔七〕,使採之者傳信也〔八〕。其體順而律〔九〕,可以播於樂章歌曲也〔一〇〕。總而言之,爲君、爲臣、爲民、爲物、爲事而作,不爲文而作也。

〔一〕新樂府:題下作者原注:“元和四年,爲左拾遺時作。”樂府本來是西漢時朝廷採詩配樂的機關,以後就把能入樂的詩歌都稱“樂府”。“樂府”詩的特點是:因爲樂章固定,而歌曲的牌名也固定。但是到後來,有些作家爲了更好地反映現實,不願意受舊曲調的束縛而自度新曲,其樂章和歌辭,都是從新創制,於是有“新樂府”的産生。在唐代,“新樂府”的創制,並不始自白居易。初唐謝偃、長孫無忌作《新曲》,盛唐李白的《塞上》、《塞下》,杜甫的《兵車行》、“三吏”、“三别”、《悲青坂》、《悲陳陶》,元結的《系樂府》,實際都是“新樂府”。到了中唐時代,王建、李紳、元稹、張籍和白居易等都有意識地寫這種詩,他們常常同寫一題,彼此唱和,一時形成風尚,把“新樂府”的創作,從個别人的分散行動推進到較多人的共同行動的新階段,這在我國詩歌史上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新樂府》在《白氏長慶集》歸入“諷諭詩”一類。“諷諭詩”有諭有諷,它的用意,是諷諫皇帝,批評時政。原共五十章,自太宗創業,玄宗失政,一直寫到德宗、憲宗,幾乎概括了有唐一代由盛而衰的全部歷史。這裏選録其中的二十三首。每首皆有作者小序,概括全詩大意;前面又有總序,介紹作者寫《新樂府》的基本精神。它和《與元九書》一樣,都是我國文學批評史上的寶貴遺産。

〔二〕繫於意不繫於文:依意遣辭,不因辭造意。

〔三〕首句標其目三句:“詩三百”指《詩經》。《詩經》共計三百五篇,古人舉其成數,故名。這三句説明白氏作“新樂府”是有意識地繼承《詩經》的傳統:《毛詩》有大序,《新樂府》也有這篇總序;《毛詩》每篇有小序,《新樂府》每首下也另有小序;《詩經》以每首的首句爲題,《新樂府》也如此;《詩經》大多在每篇末章展示題意,《新樂府》每首最末几句,也揭櫫全首主題,及作者命意所在。

〔四〕質而徑:樸素而又直率。

〔五〕諭:領會。

〔六〕直而切:直是用直筆,不用曲筆;切是懇切、激切、痛切之意。

〔七〕覈而實:確切、真實。又,《文心·定勢》引桓譚佚文以“實覈”和“浮華”作對比。和現在説覈實的意思稍有區别。

〔八〕傳信:有憑有據,可以相信。“傳信”一作“有徵”。

〔九〕順而律:是説樂聲必須便於歌詠而又合乎音律。

〔一〇〕播:流傳。

海漫漫〔一〕

海漫漫,直下無底旁無邊。雲濤煙浪最深處,人傳中有三神山〔二〕;山上多生不死藥〔三〕,服之羽化爲天仙〔四〕。秦皇漢武信此語,方士年年採藥去;蓬萊今古但聞名,煙水茫茫無覓處!海漫漫,風浩浩,眼穿不見蓬萊島;不見蓬萊不敢歸,童男丱女舟中老〔五〕。徐福文成多誑誕〔六〕,上元太一虚祈禱〔七〕;君看驪山頂上茂陵頭,畢竟悲風吹蔓草〔八〕!何况玄元聖祖五千言〔九〕,不言藥,不言仙,不言白日昇青天〔一〇〕。

〔一〕海漫漫:漫漫,讀平聲,廣闊無邊貌。

〔二〕三神山:見前《題海圖屏風》詩注。

〔三〕不死藥:即所謂“長生不老”的丹藥。此皆道士妄傳,借以欺騙愚人。

〔四〕羽化:道士騙人,説人如果成仙,就能飛昇上天,叫做“羽化”。天仙,也叫“飛仙”或“神仙”,皆道教虚構的迷信説法。

〔五〕童男句:丱(guàn)女,童女,即頭上梳雙髻的女孩。秦始皇時,方士徐福(或作巿)欺騙他説,海裏有三神山,上有不死藥。始皇信以爲真,叫徐福帶領童男童女數千人,乘舟入海,結果一去不返,見《史記·秦始皇本紀》。又漢武帝聽信方士李少君的謊言,遣方士入海,求蓬萊安期生(神名)之屬。見《史記·封禪書》。

〔六〕文成:漢武帝時,方士齊人少翁封爲文成將軍。他曾欺騙漢武帝説,能招回已死李夫人的亡靈。

〔七〕上元、太一:上元,當指上元夫人。《漢武帝内傳》中説,她和西王母都是當時所謂極尊貴的“女仙”。太一,秦、漢兩朝,一直是所謂最尊貴的“天神”。

〔八〕君看二句:驪山,在陝西臨潼縣東南,下有秦始皇墓。茂陵,漢武帝墓,在陝西興平縣東北。二句諷刺秦皇、漢武迷信方士,終歸死去,未能長生。

〔九〕玄元句:玄元聖祖,指老子李耳,唐朝皇帝認他做始祖。天寶二年,封他爲大聖祖玄元皇帝。五千言,即《道德經》,相傳爲老子所作,全書約共五千多字,故亦稱“五千言”。

〔一〇〕白日句:道士迷惑人的宣傳,説人成仙得道,就能白日昇天,語見《漢武帝内傳》。

白氏自序:“戒求仙也。”憲宗元和五年,曾向侍臣李藩詢問神仙有無的事,李藩答辭,内容和白氏此詩基本相同。此詩作者以秦皇、漢武求長生而不免一死,力斥方士求仙説的虚妄,反對有神論,主張無神論,在當時具有現實意義和進步意義。同時利用唐朝皇帝所依託的始祖老子的著作《道德經》不言藥、不言仙的思想,告誡他的子孫不要違反祖訓,理直氣壯,有説服力。

上陽人〔一〕

上陽人,上陽人,紅顔暗老白髮新。緑衣監使守宫門〔二〕,一閉上陽多少春!玄宗末歲初選入〔三〕,入時十六今六十;同時採擇百餘人,零落年深殘此身〔四〕。憶昔呑悲别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遥側目〔五〕;妒令潛配上陽宫〔六〕,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宫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妬。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惟向深宫望明月,東西四五百迴圓。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賜尚書號〔七〕。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裝〔八〕。上陽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君不見昔時吕向《美人賦》〔九〕!又不見今日上陽宫人白髮歌!

〔一〕上陽人:或作《上陽白髮人》。上陽,唐代宫名,在東都洛陽皇宫内苑的東面,高宗上元年間(六七四——六七五)建造。天寶以後,漸就荒廢。此題原由李紳首作(原詩已佚),元稹、白居易和之。

〔二〕緑衣監使:唐制京都諸苑各置監一人、副監一人,衣深緑或淺緑的公服。

〔三〕玄宗末歲:依作者原注,當指天寶五載以後至十五載(七四六—七五六)李隆基逃到四川以前這一段時間。

〔四〕殘:剩留。

〔五〕側目:斜眼看,表嫉妒。

〔六〕潛配:暗地裏發配。

〔七〕大家、尚書:大家,從漢代起到唐代,宫裏對皇帝的習用稱號。尚書,《舊唐書·職官志》,宫官有六尚(尚宫、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注云:“六尚,如六尚書之職掌。”唐代有女尚書,王建《宫詞》云:“御前新賜紫羅襦,不下金階上輭輿;宫局總來爲喜樂,院中新拜内尚書。”

〔八〕小頭鞋履四句:意思是説:這個宫人穿小頭鞋,瘦衣裳,畫着細長的翠眉,還是天寶年間的時裝打扮;到貞元年間,時新宫裝早已改樣,但她一點也不曉得,足見和外方隔絶時間的長久。

〔九〕昔時句:宋本、汪本此下有注:“天寶末,有密採豔色者,當時號花鳥使,吕向獻《美人賦》以諷之。”(敦煌卷子殘本、嚴震本、覆宋本《白氏諷諭詩》等無此注。)案吕向,新、舊《唐書》均有傳,獻賦當爲開元時事。注謂天寶末,不知係白氏記誤,抑此注爲後人僞托。

白氏自序:“愍(憐憫)怨(怨女)曠(曠夫)也。”白氏原注云:“天寶五載以後,楊貴妃專寵,後宫人無復進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輒置别所,上陽是其一也。貞元中尚存焉。”案白氏十分反對皇帝以一人而佔有數千甚至數萬宫女的罪惡制度,認爲這樣不僅會在宫廷中造成極大浪費,而且在社會上會出現衆多的怨女和曠夫;歸根結底,是老百姓遭殃。他在元和初年所上的《請揀放後宫内人狀》,就是從上述這一論點出發的,和序意完全吻合。

新豐折臂翁〔一〕

新豐老翁八十八,頭鬢眉鬚皆似雪;玄孫扶向店前行,左臂憑肩右臂折〔二〕。問翁“臂折來幾年?”兼問“致折何因緣?”翁云“貫屬新豐縣,生逢聖代無征戰〔三〕;慣聽梨園歌管聲〔四〕,不識旗槍與弓箭。無何天寶大徵兵〔五〕,户有三丁點一丁。點得驅將何處去〔六〕?五月萬里雲南行。聞道雲南有瀘水〔七〕,椒花落時瘴煙起〔八〕;大軍徒涉水如湯,未過十人二三死〔九〕。村南村北哭聲哀〔一〇〕,兒别爺娘夫别妻;皆云‘前後征蠻者,千萬人行無一回!’是時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一一〕;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槌折臂〔一二〕。張弓簸旗俱不堪〔一三〕,從兹始免征雲南〔一四〕。骨碎筋傷非不苦,且圖揀退歸鄉土〔一五〕。此臂折來六十年〔一六〕,一肢雖廢一身全。至今風雨陰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終不悔,且喜老身今獨在。不然當時瀘水頭,身死魂孤骨不收。應作雲南望鄉鬼,萬人冢上哭呦呦〔一七〕。”老人言,君聽取!君不聞開元宰相宋開府〔一八〕,不賞邊功防黷武〔一九〕;又不聞天寶宰相楊國忠,欲求恩幸立邊功〔二〇〕;邊功未立生民怨,請問新豐折臂翁!

〔一〕此首或本作《折臂翁》,無“新豐”兩字,白氏大序明言“首句標其目”,故題有“新豐”兩字爲是。唐新豐縣故治今陝西臨潼縣東北的新豐鎮。

〔二〕左臂句:一本左、右二字互倒。

〔三〕翁云二句:貫屬,籍貫屬於。聖代,指玄宗開元時代,那時李隆基還處於壯年有爲的時期,勵精圖治,並任用一批賢臣如姚崇,宋璟,減輕一些對人民的剥削壓迫,社會上表面呈現一片繁榮太平景象。因此有人把這一時期的政治稱爲“小貞觀”。其實社會各種矛盾已在逐漸深化中。

〔四〕慣聽句:一本作“唯聽驪宫歌吹聲。”梨園,見前《長恨歌》注。

〔五〕無何句:無何,不久。天寶大徵兵,指天寶十載(七五一)鮮于仲通和十三載(七五四)李宓兩次征雲南南詔閣羅鳳之役而言。

〔六〕驅將:趕到,遣往。

〔七〕瀘水:金沙江的上游。諸葛亮征孟獲時曾五月渡瀘。鮮于仲通、李宓當亦由此出兵南詔。

〔八〕椒花句:農曆五月間,椒花落。瘴煙,即瘴氣,亦即惡性瘧疾。南方惡性瘧疾,農曆五月後流行最厲。

〔九〕未過:一本作“未戰”。

〔一〇〕哭聲哀:一本作“哭聲悲”。

〔一一〕兵部牒:唐代尚書省分六部,兵部是其一,見《舊唐書·職官志》。又“凡諸州諸府應行兵馬之名簿器物之多少,皆申兵部”,見《唐六典》五。牒(diè),名簿。

〔一二〕偷將:一本作“自把”。

〔一三〕張弓簸旗:張弓,即拉弓;簸旗,即摇旗,打旗。

〔一四〕從兹始免:從此才能避免。

〔一五〕揀退:挑選下來。

〔一六〕此臂句:根據陳寅恪的考訂,此句原文當作“臂折來來六十年”,來來,是唐人的習慣用語。後人不曉,因此改爲“此臂折來六十年”。

〔一七〕萬人冢句:白氏原注:“雲南有萬人冢,即鮮于仲通、李宓曾覆軍之所也。”案:萬人冢在今雲南鳳儀下關市西。

〔一八〕君不聞句:君字,一本作何。開元,(七一三—七四一)唐玄宗李隆基的年號。宋開府,就是宋璟,是唐玄宗開元時期的賢宰相。因爲他作過開府儀同三司,因此尊稱宋開府。

〔一九〕不賞句:白氏自注:“開元初,突厥數犯邊,時天武軍牙將郝靈佺出使,因引特勒、迴鶻(鉄勒和維吾爾)部落,斬突厥默啜(chuò),獻首於闕下,自謂有不世之功。時宋璟爲相,以天子年少好武,恐邀功者生心,痛抑其黨,逾年始授郎將,靈佺遂痛哭嘔血而死。”

〔二〇〕又不聞二句:楊國忠拜相是在天寶十一載(七五二),唐朝第一次派遣鮮于仲通征雲南,是由他推薦;第二次派遣李宓,則由他自己親手下令。白氏自注末四句詩説:“天寶末,楊國忠爲相,重搆(兩次促成)閣羅鳳之役,募人討之,前後發二十餘萬衆,去無返者。又捉人連枷赴役,天下怨哭,人不聊生,故禄山得乘人心而盜天下。元和初,而折臂翁猶存,因備(盡)歌之。”

白氏自序:“戒邊功也。”邊功,開疆拓土的功勞,實質上是指對邊疆少數民族地區的窮兵黷武。《舊唐書·杜佑傳》説:“元和元年,河西党項,潛導吐蕃入寇。邊將邀功,亟請擊之。佑上疏(奏摺)論之曰:‘國家自天后(武則天皇后)以來,突厥默啜兵強氣勇,屢寇邊城,爲害頗甚。開元初,邊將郝靈佺親捕斬之,傳首闕下。自以爲功莫與二,坐望榮寵。宋璟爲相,慮武臣邀功,爲國家生事,止授以郎將。由是訖開元之盛,無人復議開邊,外夷亦靜。’”杜佑的話,可與白詩參證。詩人同時也借古喻今,意在懲戒當時的武將因妄想邀功而輕啓邊釁。

道州民〔一〕

道州民,多侏儒〔二〕;長者不過三尺餘。市作矮奴年進奉,號爲道州“任土貢〔三〕”。任土貢,寧若斯〔四〕?不聞使人生别離,老翁哭孫母哭兒!一自陽城來守郡〔五〕,不進矮奴頻詔問。城云“臣按《六典》書,任土貢有不貢無〔六〕。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無矮奴。”吾君感悟璽書下:“歲貢矮奴宜悉罷〔七〕!”道州民,老者幼者何欣欣!父兄子弟始相保,從此得作良人身〔八〕。道州民,民到於今受其賜〔九〕,欲説使君先下淚〔一〇〕;仍恐兒孫忘使君,生男多以“陽”爲字〔一一〕。

〔一〕道州:唐屬江南道湖南觀察使,見《元和郡縣志》二九。州治在今湖南省道縣。

〔二〕侏儒:身材特别矮小的人。從漢以後,即成爲宫廷玩弄的對象。到了唐玄宗、德宗時代,道州的地方官,竟把這個地區的土著矮民非法充當“貢品”送到京城長安。

〔三〕任土貢:《尚書·禹貢》:“任土作貢。”意思是:根據地方出産,規定貢物品種。

〔四〕寧若斯:哪有像這樣幹法的!

〔五〕陽城:字亢宗,北平(今河北完縣)人。少時貧苦自力,德宗時,舉進士,後爲諫議大夫,居官廉正,敢於彈劾權奸裴延齡。德宗貞元末,他奏免供“矮奴”事詳下〔一〇〕。

〔六〕城云二句:六典,即《唐六典》,玄宗李隆基所修,李林甫作注。此書卷三“户部員外郎”條云:“郎中、員外郎,掌領天下户口之事,凡天下十道,任土所出而爲貢賦之差。”注云:“舊額貢賦多非土物:或本處不産而外處市(買)供;或當土所宜,緣無額遂止。開元二十五年,令中書、門下對朝集使隨便(相機行事)條革,以爲定準。”陽城上書的根據在此。

〔七〕璽書:即詔書,因加蓋皇帝的印璽而得名。悉罷,都停。

〔八〕良人:即良民,“矮奴”屬奴隸籍,地位較良民(平民)卑下。

〔九〕民到句:借用《論語·憲問》篇中孔丘管仲成語。

〔一〇〕欲説句:使君,是自東漢以後相沿下來對刺史或太守的稱呼。《舊唐書·陽城傳》:“道州土地産民多矮,每年常配鄉户,貢其男,號爲矮奴。城下車(初到任),禁以良爲賤,又憫其編氓歲有離異之苦,乃抗疏(上書)論而免之,自是乃停其貢,民皆賴之,無不泣荷(感激涕零)。”

〔一一〕生男句:字,即名字。《新唐書·陽城傳》:“州人感之,以‘陽’名子。”史文即本白詩。

白氏自序:“美賢臣遇明主也。”這首詩實際是作者在表揚陽城抗議朝廷嚴重蹂躪人權的非法行爲。是對被侮辱與損害者的堅強捍衞。

百鍊鏡〔一〕

百鍊鏡,鎔範非常規〔二〕,日辰置處靈且奇〔三〕:江心波上舟中鑄,五月五日日午時〔四〕。瓊粉金膏磨瑩已〔五〕,化爲一片秋潭水。鏡成將獻蓬萊宫〔六〕,揚州長吏手自封。人間臣妾不合照,背有九五飛天龍〔七〕。人人呼爲天子鏡,我有一言聞太宗:太宗常以人爲鏡〔八〕,鑒古鑒今不鑒容。四海安危居掌内,百王治亂懸心中。乃知天子别有鏡,不是揚州百鍊銅〔九〕。

〔一〕百鍊鏡:唐代手工業發達,銅鏡鑄造亦臻精妙。此百鍊鏡則爲貢品,尤能代表當時工藝美術的較高水平。

〔二〕鎔範句:鎔範,古代冶鑄都有範,此指鏡範而言。非常規,言製作異於常品,規格非常高,式樣非常美。

〔三〕日辰句:即日時。古人迷信,凡鑄器物,都要找好日子和好時辰。奇,一作“祇”,亦神奇之意。

〔四〕江心二句:李肇《國史補》下:“揚州舊貢江心鏡,五月五日揚子江心所鑄也。或言無有百鍊者,或至六七十鍊,則已易破難成,往往有自鳴者。”所言可與此詩相參證。

〔五〕瓊粉金膏:瓊粉,即玉屑,可以磨鏡。金膏,即水銀。今所見古銅鏡,表面皆塗水銀,以增強映照功能。

〔六〕蓬萊宫:唐宫名,本名大明宫。

〔七〕背有句:言鏡的背面,有飛龍浮雕爲飾。《易·乾卦》:“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因此後人就把這句話附會皇帝在位,説甚麽“九五之尊”、“飛龍在天”等。

〔八〕太宗句:《貞觀政要·論任賢》篇:“太宗(李世民)後常謂侍臣曰:‘夫以銅爲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爲鏡,可以知興替(盛衰);以人爲鏡,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今魏徵殂逝(逝世),遂亡一鏡矣!’因泣下久之。”爲鏡,就是做借鑑。

〔九〕百鍊銅:銅礦石中本含有雜質,須經多次提鍊,才能變成精銅。

白氏自序:“辨皇王鑒也。”詩人意在希望皇帝借鑒古人,借鑒今人,勇於納諫。

兩朱閣〔一〕

兩朱閣,南北相對起。借問何人家?貞元雙帝子〔二〕。帝子吹簫雙得仙,五雲飄颻飛上天〔三〕;第宅亭臺不將去,化爲佛寺在人間〔四〕。妝閣妓樓何寂靜,柳似舞腰池似鏡。花落黄昏悄悄時,不聞歌吹聞鐘磬。寺門敕榜金字書〔五〕,尼院佛庭寬有餘;青苔明月多閑地,比屋齊人無處居〔六〕。憶昨平陽宅初置〔七〕,呑并平人幾家地〔八〕。仙去雙雙作梵宫〔九〕,漸恐人家盡爲寺〔一〇〕!

〔一〕兩朱閣:宋敏求《長安志》十:“靖安坊、韓國正(貞)穆公主廟。”注引《禮閣新儀》曰:“德宗女曰唐安公主追册,貞元十七年祔廟。”又:“嘉會坊,鄭國莊穆公主廟。”注引《禮閣新儀》曰:“德宗女曰義章公主追册,貞元十七年祔廟。”可見唐德宗李适確有爲自己的女兒死後在長安城坊立廟之舉。結合白氏此詩所反映,此兩廟當即就兩公主生前住宅擴建而成。朱閣,紅色油漆的樓閣;指佛寺。

〔二〕貞元雙帝子:指上德宗唐安(亦或作義陽)、義章兩公主而言。帝子,見《九歌》,此處借喻公主。

〔三〕帝子吹簫二句:借用神話傳説中秦穆公女弄玉吹簫昇天事,暗示兩公主的死去。五雲,見前《長恨歌》注。

〔四〕第宅二句:樓閣亭臺没有帶去,改建佛寺留在人間。

〔五〕寺門句:廟門懸着敕建某寺的金字匾額。敕,一種皇帝詔令。

〔六〕比屋句:挨家挨户的平民却無處安身。比屋,成排的平民住宅;《周禮·地官》:“五家爲比。”齊人,一本作疲民,或作齊民,意同。

〔七〕平陽:漢武帝有姊封平陽公主,此處借喻二公主。

〔八〕平人:唐避太宗李世民諱,“民”常作“人”。

〔九〕梵宫:梵王宫的省稱,指佛寺。

〔一〇〕人家:或本作“人間”。

白氏自序:“刺佛寺寖多也。”唐朝大多數皇帝迷信佛教。根據《唐會要》四七的記録,武宗會昌五年,廢毁官立佛寺四千六百餘區,私立寺院六萬餘區,還俗僧尼二十六萬五百人,没收良田數十(原作千,誤。)萬頃。這雖然是後來的事,但元和時,這種情況當也相當嚴重。因此白氏在《策林·議釋教》中説:“僧徒日益,佛寺日崇;勞人力於土木之功,耗人利於金寶之飾……今天下僧尼不可勝數,皆待農而食,待蠶而衣……天下凋弊,未必不由此矣。”白詩與文各從一個角度揭發封建統治者由於狂熱地提倡佛教所造成的嚴重後果,互相補充,問題就暴露得比較全面。

西涼伎〔一〕

西涼伎,西涼伎,假面胡人假獅子。刻木爲頭絲作尾,金鍍眼睛銀帖齒。奮迅毛衣擺雙耳〔二〕,如從流沙來萬里〔三〕。紫髯深目兩胡兒〔四〕,鼓舞跳梁前致辭〔五〕。道是涼州未陷日〔六〕,安西都護進來時〔七〕。須臾云得新消息,安西路絶歸不得;泣向獅子涕雙垂,涼州陷没知不知?獅子回頭向西望,哀吼一聲觀者悲〔八〕。貞元邊將愛此曲〔九〕,醉坐笑看看不足;享賓犒士宴監軍〔一〇〕,獅子胡兒長在目。有一征夫年七十,見弄“涼州”低面泣〔一一〕。泣罷斂手白將軍:“‘主憂臣辱’昔所聞〔一二〕。自從天寶兵戈起〔一三〕,犬戎日夜呑西鄙;涼州陷來四十年〔一四〕,河隴侵將七千里〔一五〕。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一六〕。緣邊空屯十萬卒,飽食温衣閑過日。遺民腸斷在涼州,將卒相看無意收。天子每思常痛惜〔一七〕,將軍欲説合慚羞〔一八〕。奈何仍看西涼伎,取笑資歡無所愧?縱無智力未能收,忍取西涼弄爲戲〔一九〕!”

〔一〕西涼伎:此篇李紳原作亦佚,元稹和白氏和章現存。《西涼伎》具體描寫的是“獅子舞”。段安節《樂府雜録·龜兹部》條云:“戲有五方獅子,高丈餘,各衣五色,每一獅子,有十二人,戴紅抹額,衣畫衣,執紅拂子,謂之獅子郎,舞太平樂曲。”伎即戲,亦稱戲弄。杜佑《通典》謂始自印度(天竺)、錫蘭(師子國,今斯里蘭卡)。其後自新疆傳入中國,進河西走廊,盛行於敦煌(唐沙州)、酒泉(唐肅州,爲西涼故地)、武威(唐涼州)一帶。通行本首句不重,此從《樂府詩集》九八。

〔二〕奮迅:振奮迅疾之狀。王維《老將行》:“漢兵奮迅如霹靂。”

〔三〕流沙:自玉門關以西,至新疆,皆沙漠地區,古稱流沙。

〔四〕胡兒:古稱北方、西北民族曰胡人。

〔五〕跳梁:本字當爲跳踉,意思是跳躍。

〔六〕道是句:道是,一本作“應似”。涼州未陷日,廣德二年(七六四),涼州爲吐蕃所陷;大曆元年(七六六),肅州(即西涼)爲吐蕃所陷,見新、舊《唐書·吐蕃傳》及《元和郡縣圖志·隴右道》諸條。

〔七〕安西都護:唐太宗平高昌,置安西都護府於交河城,故址在今新疆吐魯番西十公里。統轄龜兹、焉耆、于闐、疏勒四鎮和月支等府、州四十六。

〔八〕哀吼以上六句:是敍述獅子舞的胡兒致語與假獅演伎互相配合,在觀衆中所引起的反應。

〔九〕貞元邊將:據陳寅恪的考訂,認爲此邊將可能指的是涇原節度使劉昌。

〔一〇〕享賓句:宴餉幕僚、犒賞士兵和宴請監軍的宦官。唐德宗時,軍權握于宦官之手,監軍權勢,在將軍之上。

〔一一〕見弄句:弄,演奏。《涼州》,舞曲名,此指舞獅時的伴奏曲。

〔一二〕主憂臣辱:《史記·越王勾踐世家》:“范蠡以書辭勾踐曰:‘臣聞主憂臣勞,主辱臣死。’”《國語·越語》“主”作“君”。

〔一三〕自從句:天寶十四載冬十二月,安禄山反於范陽,從此安史之亂開始。

〔一四〕犬戎二句:犬戎是周朝時代居住在陝西鳳翔以西的一個部族,也叫昆夷。曾乘周幽王昏亂,出兵内侵,迫使平王東遷。此處借喻唐時經常在西部邊疆地區進行侵擾的吐蕃部貴族。吐蕃貴族曾於代宗廣德二年(七六四)率部屬侵擾涼州;永泰二年(七六六)和大曆元年(七六六)侵擾甘州和肅州。計至白氏作此詩時(元和四年),已有四十多年。西鄙,指西部邊疆地區。

〔一五〕河隴侵將:河西和隴右,唐時通屬隴右道,約當現在甘肅省全省地區。侵將,侵佔了去。

〔一六〕平時二句:白氏原注:“平時開遠門外立堠。云去安西九千九百里,以示戍人不爲萬里行,其實就盈數也(謂足够萬里)。今蕃漢使往來,悉在隴州交易。”案唐代在安西設大都護府,轄域遼闊,奄有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及中亞細亞許多地區。所以這條白詩原注,還不能説已經充分反映了當時具體行政區域情况。這兩句的大意是:唐代盛時安西大都護府所轄的方圓萬里廣大地區,因爲不斷受到叛亂的吐蕃貴族率部侵擾,已經全部淪陷,致使邊界内移到鳳翔。

〔一七〕天子句:《通鑑·唐紀》:“憲宗元和五年,上(憲宗)曰:‘河湟數千里淪於左袵(指吐蕃族),朕日夜思雪祖宗之恥。’”

〔一八〕將軍句:意謂:將軍應知失土未復之羞。

〔一九〕忍取句:意思是説:上述西涼伎所演出的場景,正是對你辛辣的諷刺,還有什麽心腸看這玩意兒!

白氏自序説:“刺封疆之臣也。”封疆之臣,指負有保衞邊疆責任的封疆大吏。這首詩的主旨是:唐朝負有守衞邊疆重責的封疆大吏,坐視少數民族上層的叛亂,侵佔大片國土,不圖收復,反整天花天酒地,看獅子舞;殊不知獅子舞的演技内容,正飽含着淪陷區人民的血和淚;應使將軍愧煞。

八駿圖〔一〕

穆王八駿天馬駒〔二〕,後人愛之寫爲圖:背如龍兮頸如象〔三〕,骨聳筋高脂肉壯〔四〕;日行萬里疾如飛〔五〕,穆王獨乘何所之〔六〕?四荒八極踏欲遍〔七〕,三十二蹄無歇時。屬車軸折趁不及〔八〕,黄屋草生棄若遺。瑶池西赴王母宴〔九〕,七廟經年不親薦〔一〇〕;璧臺南與盛姬遊〔一一〕,明堂不復朝諸侯〔一二〕。《白雲》、《黄竹》歌聲動,一人荒樂萬人愁〔一三〕。周從后稷至文武〔一四〕,積德累功世勤苦;豈知纔及四代孫〔一五〕,心輕王業如灰土!由來尤物不在大〔一六〕,能蕩君心則爲害〔一七〕。文帝却之不肯乘,千里馬去漢道興〔一八〕;穆王得之不爲戒,八駿駒來周室壞〔一九〕。至今此物世稱珍,不知房星之精下爲怪〔二〇〕。八駿圖,君莫愛!

〔一〕八駿圖:《柳宗元集·觀八駿圖説》:“古之書有記周穆王馳八駿升昆侖之墟者,後之好事者爲之圖,宋、齊以下傳之。觀其狀甚怪,咸若騫若翔,若龍鳳麒麟,若螳螂然。”(《李翺集》有《八駿圖序》,亦可參看)周穆王八駿馬:華騮、緑耳、赤驥、白義、渠黄、踰輪、盜驪、山子。

〔二〕穆王、天馬:周穆王,姓姬名滿。天馬,漢代始有此稱。白氏借用以言八駿皆神馬。

〔三〕如象:一本作“如鳥”。不叶韻,非是。

〔四〕骨聳句:言八駿骨節筆直,筋脈外露,肌肉豐滿,皆多力善走之相。

〔五〕日行萬里:依僞《列子·周穆王》篇“八駿之乘……日行萬里”以爲誇張描寫。

〔六〕之:意爲“往”或“至”。

〔七〕四荒八極:泛指中國遥遠的邊疆地區。《爾雅·釋地》:“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謂之四荒。”又《淮南子·地形》:“九州之外,乃有八殥;八殥之外,而有八紘;八紘之外,乃有八極。”

〔八〕屬車:皇帝出遊的扈從車輛。

〔九〕黄屋二句:黄屋,皇帝乘車,以黄繒飾帷蓋,故曰黄屋。瑶池,傳説中西王母所居之處,在昆侖之圃;左帶瑶池,右環翠水。王母,即西王母。或本西方部族的一個女酋長,後來成爲神話中的女仙,和周穆王、漢武帝都打過交道。

〔一〇〕七廟、親薦:古代皇帝有始祖廟和最近的六世祖廟,合爲七廟。親薦,皇帝親自主祭和上供。

〔一一〕璧臺句:周穆王雲遊,到漯水流域,得一美女曰盛姬,建重璧之臺以居之,事載《穆天子傳》。

〔一二〕明堂:古代天子舉行大典和諸侯朝會之處。

〔一三〕白雲、黄竹:白雲,即《白雲謡》。《穆天子傳》:“乙丑,天子觴(宴會)西王母於瑶池之上。西王母爲天子謡曰:‘白雲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如果你没)死,尚復能來!’”又:“天子遊黄臺之丘,獵於苹澤,日中大寒,北風雨雪。天子作《黄竹》詩三章,以哀人民。”

〔一四〕后稷、文武:后稷,名棄,古史稱其堯舜時爲司徒,教民稼穡,是周人的始祖。文武,指文王姬昌、武王姬發,是周朝的兩個著名開國帝王。

〔一五〕四代孫:自周武王算起,成王、康王、昭王計至穆王爲四代孫;如從文王算起,則爲五代,故覆宋單行本作五代孫。

〔一六〕尤物句:尤物,原指尤異的人,後專指美女;此處指奇物,八駿即是。不在大,意思是:不論大小。

〔一七〕能蕩句:蕩,使之動蕩。白氏認爲,八駿能使周穆王的心動蕩,因而是有害的東西。這是把問題看顚倒了。實際上周穆王自己追求佚樂,又怎能歸咎于八駿呢?

〔一八〕文帝二句:《漢書·賈捐之傳》:“捐之上書曰:‘至孝文帝時,有獻千里馬者,詔曰:“鸞旗在前,屬車在後,吉行日五十里,師行日三十里,朕行千里之馬獨先,安之?”於是還馬與道里費而下詔曰:“朕不受獻也,其令四方毋求來獻!”’”在詩人看來,漢文帝拒絶千里馬的進獻,是杜絶了自己走向荒淫享樂之道,故有“千里馬去漢道興”的説法。

〔一九〕八駿句:史稱周自穆王雲遊天下之後,四夷即停止來朝,周室始衰。這是白氏從政治效果上給周穆王得八駿雲遊天下一事做了否定的評價。

〔二〇〕房星之精:《史記·天官書》稱房星爲“天駟”,故詩人據此託言八駿是天上房星下界,興妖作怪,值不得人君喜愛。

白氏自序:“誡奇物,懲佚遊也。”據《新唐書·德宗紀》、《唐會要》二八《蒐狩》條,都歷敍德宗李适、憲宗李純愛好打圍射獵,李吉甫、柳公綽以爲傷稼病民,極力諫止。白氏此詩,蓋同此意。田獵和馳騁,在今天看起來,是涵義不同的兩種概念。可是在古代,這兩個詞卻往往聯在一起用。例如屈原《離騷》:“(后)羿淫遊(雲遊)以佚畋(遊獵)兮,又好射夫封(大)狐。”《漢書·五行志》:“若迺(乃)田獵馳騁,不反(返)宫室。”皆足證明。白氏此詩,就是把周穆王駕八駿馬雲遊天下和李适、李純篤好打圍射獵二事加以類比,借以警告封建最高統治者,不要過於貪圖佚樂。

這首詩的精粹部分是中間一句:“一人荒樂萬人愁。”這句詩和《策林》二一《人之困窮在君之奢欲》那個標題一樣,都集中而突出地揭示了封建社會中皇帝和廣大人民利益的根本對立。這種議論能出於封建王朝“臣子”之口,應當説是難能可貴的。

澗底松〔一〕

有松百尺大十圍,生在澗底寒且卑。澗深山險人路絶,老死不逢工度之〔二〕。天子明堂欠梁木〔三〕,此求彼有兩不知〔四〕。誰諭蒼蒼造物意〔五〕,但與之材不與地〔六〕。金張世禄黄憲賢〔七〕,牛衣寒賤貂蟬貴〔八〕。貂蟬與牛衣,高下雖有殊;高者未必賢,下者未必愚。君不見沉沉海底生珊瑚〔九〕,歷歷天上種白榆〔一〇〕。

〔一〕澗底松:晉左思《詠史》第二首,以“鬱鬱澗底松”的比喻,抒發出身庶族地主的封建文人“英俊沉下僚”的政治苦悶,爲此詩題目所本。

〔二〕工度之:《左傳》隱公十一年引周諺:“山有木,工則度之;賓有禮,主則擇之。”以木工的選材,比喻國君的求賢。度(duò),同“剫”,斷,鋸。

〔三〕明堂:見前《八駿圖》注,此處借喻廟堂、朝廷。

〔四〕此求句:白氏《策林》二七《請以族類求賢》條云:“君求賢而不得,臣效用而無由者,豈不以貴賤相懸,朝野相隔,堂遠於千里,門深於九重,上下茫然,兩不相遇?”可與此兩句參證。

〔五〕誰諭句:諭,領會、理解;蒼蒼,指天。古人認爲世界有個“主宰”,即造物。

〔六〕但與句:只是賦予賢者才能而不給他施展才能的地位。

〔七〕金張句:金日磾(dī)、張安世是西漢昭帝和宣帝時的寵臣,都世世代代做高官,享厚禄。黄憲,字叔度,父爲牛醫。憲很有學問和道德,終身没有做過官。此“黄憲賢”,是據覆宋單行本;《文苑英華》、南宋本則作“原憲賢”,原憲也是貧困的賢士,春秋時人。

〔八〕牛衣、貂蟬:牛衣,用草編成,以覆蓋牛身。古代寒士,也有時把它當被子。《漢書·王章傳》:“疾病無被,卧牛衣中。”貂蟬,是漢代侍中、中常侍朝冠上的兩種飾物。《後漢書·輿服志》:“武冠……侍中、中常侍加黄金璫,附蟬爲文,貂尾爲飾,謂之趙惠文冠。”後世因以前者爲寒士、後者爲貴族衣飾的代稱。

〔九〕海底生珊瑚:《説文》:“珊瑚,色赤,生於海中。”實際珊瑚是朱標色。

〔一〇〕歷歷句:漢樂府《隴西行》:“天上何所有?歷歷種白榆。”歷歷,清晰的樣子。白榆,星名,借喻凡材。案以上兩句,是詩人設二喻,暗示寒士位卑而品德崇高,貴族位尊而才能低劣。

白氏自序:“念寒雋也。”寒雋,即寒俊。指出身於社會下層而有才能的讀書人。他們想通過仕宦途徑,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但往往受到壓抑和排擠,結果使理想落空。這首詩反映了這種人的願望和苦悶,有一定的典型意義。

紅線毯〔一〕

紅線毯,擇繭繰絲清水煑〔二〕,揀絲練線紅藍染〔三〕。染爲紅線紅於花〔四〕,織作披香殿上毯〔五〕。披香殿廣十丈餘,紅線織成可殿鋪〔六〕。綵絲茸茸香拂拂〔七〕,線軟花虚不勝物〔八〕;美人踏上歌舞來,羅襪繡鞋隨步没。太原毯澀毳縷硬〔九〕,蜀都褥薄錦花冷〔一〇〕;不如此毯温且柔,年年十月來宣州。宣州太守加樣織〔一一〕,自謂爲臣能竭力。百夫同擔進宫中〔一二〕,線厚絲多卷不得〔一三〕。宣州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兩絲。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一四〕!

〔一〕紅線毯:即紅色絲絨地毯,也叫“絲頭紅毯”,在唐代是宣州土産常貢之外的特殊貢品。見《元和郡縣志》、《新唐書·地理志·宣州下》。

〔二〕繰絲:即繅絲。

〔三〕揀絲句:選絲紡線,用紅藍花染成彩色。紅藍,即紅藍花,越年生草本,花紅黄色,可作臙脂和染料,見《本草綱目》。“揀”,汪本作“練”,此從南宋本。兩字同義。

〔四〕紅於花:意思是比原來的紅藍花還要紅。“花”,南宋本作藍。

〔五〕披香殿:漢代後宫的一個殿名。趙飛燕曾在此歌舞。此處是借用,以喻唐朝的後宫。

〔六〕可殿鋪:言毯之尺寸,完全合乎殿内地面的大小。

〔七〕茸茸、拂拂:茸茸,如今説毛茸茸。拂拂,同馥馥,形容香氣濃郁。此毯舞時加龍腦和鬱金香,故花蕊夫人詩有“青錦地衣紅繡毯,盡鋪龍腦鬱金香”之句。

〔八〕不勝物:勝,讀平聲,義爲承擔;不勝物,意爲承擔不起一點壓力,言輕軟之極。

〔九〕太原句:《元和郡縣志·太原府》貢物没有毛毯,可見當時斥而不用。毳(cuì),鳥獸的細毛;毳縷,即毛線。

〔一〇〕蜀都句:花蕊夫人《宫詞》:“蜀錦地衣呈隊舞,教頭先出拜君王。”蜀都褥,即蜀地成都所織的錦緞地毯。其缺點是單薄而又滑冷。

〔一一〕宣州句:篇末白氏原注:“貞元中,宣州進開樣加絲毯。”案:宣州太守,當時的宣州刺史;其人爲劉贊,是著名會逢迎諂媚皇帝的貪官。加樣,即開樣加絲的省略。謂按照宫廷所開的花樣加絲織造。

〔一二〕百夫:百人。

〔一三〕卷:同“捲”。

〔一四〕少、地衣:少,有勸止之意,今猶有此用法。地衣,指地毯,唐人慣語;如王建《宫詞》“自誇歌舞勝諸人……地衣帘額一時新”是。

白氏自序:“憂蠶桑之費也。”此詩通過宣州進貢紅線毯的事實,一方面對宣州刺史一類地方官的逢迎行徑痛加諷刺;一方面着重暴露皇帝爲了自己荒淫享樂,任意浪費人力物力,毫不顧惜織工辛勤勞動的罪行。末二句對統治者提出嚴重責問,義正辭嚴,聲色俱厲,是全詩的頂峯,很有感染力。

杜陵叟〔一〕

杜陵叟,杜陵居,歲種薄田一頃餘〔二〕。三月無雨旱風起〔三〕,麥苗不秀多黄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乾。長吏明知不申破〔四〕,急斂暴徵求考課〔五〕。典桑賣地納官租,明年衣食將何如!剥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鈎爪鋸牙食人肉!不知何人奏皇帝〔六〕?帝心惻隱知人弊〔七〕;白麻紙上書德音〔八〕:“京畿盡放今年税〔九〕。”昨日里胥方到門〔一〇〕,手持尺牒牓鄉村〔一一〕。十家租税九家畢〔一二〕,虚受吾君蠲免恩〔一三〕!

〔一〕杜陵:在今陝西西安市東南二十里少陵原上,秦時爲杜縣地,因漢宣帝葬此,故稱杜陵。

〔二〕歲種句:這是反映中唐均田制基本破壞後倖存的少數中人之家的耕地面積。《舊唐書·食貨志》:“武德七年(六二四),始定律令:丁男中男給一頃(百畝),所授之田十分之二爲世業,八爲口分。世業之田,身死則承户者便授之;口分則收入官。”所以杜陵叟雖能種田一頃左右,而所承受的世業田則不過二十畝。

〔三〕三月句:元和四年三月,關中及南方廣大地區亢旱,事載白氏《賀雨詩》及《通鑑·唐紀》憲宗元和四年條下。

〔四〕長吏句:長吏,即長官,如京兆尹及州郡刺史等。申破,上報,向上反映。像這樣的事情,在白居易到長安以後,確實遇見過。韓愈《順宗實録》一記載:“是時春夏旱,京畿乏食,(京兆尹李)實一不以介意,方務聚斂徵求,以給進奉。每奏時,輒曰:‘今年雖旱而穀甚好’,由是租税皆不免。人窮至壞屋賣瓦木貸麥田以應官。優人成輔端爲謡嘲之。”這種壞風氣積重難返,直到憲宗元和初年,仍在繼續,故白氏形諸諷詠。

〔五〕考課:唐代最高統治者制訂一種定期對官吏考核成績的辦法,名叫考課,京官由吏部考功郎中、外官由員外郎主其事,實際上是考查他們是否勝任剥削和壓榨老百姓。《舊唐書·憲宗紀》記載:“元和七年五月庚申,上謂宰臣曰:‘卿等累言吴越去年水旱,昨有御史自江淮迴,言不至爲災,人非甚困。’李絳對曰:‘臣得兩浙淮南狀,繼言歉旱……御史非良,或容希媚,此正當姦佞之臣……’”這件事發生在白氏寫《新樂府》以後。可見當時這類壞人壞事,層出不窮,詩人所説的“急斂暴徵求考課”,不僅可以出現在地方官身上,而且可以出現在皇帝所派遣的欽差大臣御史身上,則情况之嚴重,可想而知。

〔六〕不知何人:元和四年三月,白氏和另外一位翰林學士李絳,都曾經因爲國内亢旱,上書皇帝,請求減租,並禁諸道橫斂,事載《通鑑·唐紀·憲宗紀》。則這裏所謂“不知何人”者,乃詩人自隱其善的委婉措辭。

〔七〕惻隱知人弊:惻隱,憐憫;知人弊,知道官吏欺上壓下的弊端。

〔八〕白麻紙、德音:唐朝一般詔書,都用黄麻紙書寫;遇國有大事,如遣將、拜相、大赦、特赦、賑災等則用白麻紙書寫。又唐代詔書,有的稱爲“德音”,意爲恩詔,用于賑災和赦免等事。

〔九〕京畿句:唐代京城附近四十多個縣的地面,統稱京畿。《通鑑·唐紀》:“元和四年三月,上以久旱,欲降德音……閏月己酉,制降天下繫囚,蠲租税……”這不過是官樣文章,白氏並不相信,觀結尾自知。

〔一〇〕里胥:唐制:百家爲里,里置里胥,掌管“課植農桑,催驅賦役”,見《唐六典》。

〔一一〕尺牒、牓:尺牒,一尺見方的告示,用以謄寫皇帝減租的命令,或本作“敕牒”。牓,同“榜”,意爲張貼。

〔一二〕十家句:李絳《論事集》四《論放旱損百姓租税》條云:“昨正月所降德音,量放(江淮)去年租米,伏聞所放數内,已有納者。”這是大臣對皇帝所上的奏摺,措辭當然要委婉得多;實際情况當如白氏此詩所揭露,所謂“德音”,完全是皇帝欺騙老百姓的空頭支票。

〔一三〕虚受句:蠲(juān),減免,即放免。這句話是全詩的主題,所謂“卒章顯其志”。

白氏自序:“傷農夫之困也。”這首詩揭露地方官明知廣大農村遭受嚴重自然災害,隱情不報;繼續橫徵暴斂,市寵邀功;以及皇帝假仁假義,一直等到百姓繳完租税,才下詔豁免的僞善伎倆。用意深刻,措辭激烈,充分表達了廣大人民的憤怨。佐證是《資治通鑑·唐紀·德宗紀》有這樣一段記載:“上(德宗李适)畋於新店,入民趙光奇家,問:‘百姓樂乎?’對曰:‘不樂。’上曰:‘今歲頗稔(豐收),何爲不樂?’對曰:‘詔令不信(兌現);前云:“兩税之外,悉無他徭。”今非税而誅求者,殆過于税;每有詔書優恤,徒空文耳!’”詩人秉筆,與史官實録,若合符節。

繚綾〔一〕

繚綾繚綾何所似?不似羅綃與紈綺〔二〕;應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三〕。中有文章又奇絶〔四〕,地鋪白煙花簇雪〔五〕。織者何人衣者誰?越溪寒女漢宫姬〔六〕。去年中使宣口敕〔七〕,天上取樣人間織〔八〕;織爲雲外秋雁行〔九〕,染作江南春水色。廣裁衫袖長製裙,金斗熨波刀剪紋〔一〇〕。異彩奇文相隱映〔一一〕,轉側看花花不定〔一二〕。昭陽舞人恩正深〔一三〕,春衣一對直千金〔一四〕;汗沾粉汙不再著,曳土踏泥無惜心。繚綾織成費功績,莫比尋常繒與帛,絲細繰多女手疼,扎扎千聲不盈尺〔一五〕。昭陽殿裏歌舞人,若見織時應也惜〔一六〕!

〔一〕繚綾:或本作“撩綾”,是一種極珍貴的高級絲織品,産於吴越一帶,織造非常費工。元稹《陰山道》一詩中有“越縠撩綾織一端,十匹素縑工未到”之句,可與此詩所寫互證。

〔二〕羅綃、紈綺:羅綃,一種精細的生絲織品。紈綺(wán qǐ),一種輕細有提花的熟絲織品。

〔三〕應似二句:天台,山名,爲游覽勝地,在浙江天台縣北。《太平寰宇記·天台縣》:“瀑布山,亦天台之别岫也。西南瀑布懸流,千丈飛瀉,遠望如布。”明月,一本作“月明”。四十五尺,蓋暗示繚綾一匹長度。

〔四〕文章:圖案花紋。

〔五〕地鋪句:言繚綾的質地像白煙那樣輕柔;圖案像雪花那樣晶瑩奇麗。

〔六〕織者二句:此詩人故意設爲問答,揭示封建時代,生産者不得消費、消費者不事生産的不合理社會現實。漢宫實指唐宫。

〔七〕中使宣口敕:中使,被皇帝派到外邊出差的宦官。宣口敕,傳達皇帝的口諭。

〔八〕天上句:言自宫廷裏開出式樣,由百姓精心織造。

〔九〕行(háng):行列。

〔一〇〕金斗句:言用銅熨(yùn)斗熨出精美的波紋,然後再用剪刀剪成舞衣裙袖。因爲舞衣裙袖需要有波浪紋,始能裊娜多姿。波與紋此處拆字成格。

〔一一〕隱映:襯托映照。

〔一二〕轉側:翻過來,掉過去。

〔一三〕昭陽舞人:漢成帝寵妃趙飛燕,曾居昭陽殿,此處借喻唐内廷宫女。

〔一四〕一對直千金:一對,兩件。直,同“值”。

〔一五〕扎扎句:扎(yà)扎,機聲。此句形容繚綾織造的特别費工。

〔一六〕昭陽二句:一本作:“昭陽殿裏歌舞人,不見織,若見織時應合惜。”一本作:“昭陽人,不見織時應不惜。”

白氏自序:“念女工之勞也。”這首詩揭露豪華奢侈的唐王朝,把勤勞智慧的女工所織造的精美絶倫的繚綾,大量掠奪、任意作踐的嚴重罪行。

賣炭翁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一〕。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二〕。賣炭得錢何所營〔三〕?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牛困人飢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兩騎翩翩來是誰〔四〕?黄衣使者白衫兒〔五〕。手把文書口稱敕〔六〕,迴車叱牛牽向北〔七〕。一車炭重千餘斤,宫使驅將惜不得〔八〕。半匹紅紗一丈綾〔九〕,繫向牛頭充炭直!

〔一〕伐薪、南山:伐薪,斫柴。南山,即終南山。

〔二〕兩鬢句:謂此老翁受盡煙薰火燎,白髮變成蒼鬢,而十指變得烏黑,這是對燒炭老人的特徵作了畢肖的勾勒。

〔三〕營:營求。

〔四〕翩翩:得意忘形的神氣。

〔五〕黄衣句:黄衣使者,指宦官;白衫兒,指宦官指使下的“白望”。唐代無品級的平民都穿白衫,“白望”則盡是些市井惡少,專替宦官們做眼綫。

〔六〕手把句:唐代宫市制度,起初還帶公文;而後來則連公文也不帶,只要口裏喊着“宫市”,就可以從市上恣意掠奪,没人敢於攔阻。口稱敕,敕是皇命,這裏就是喊着“宫市”的意思。

〔七〕迴車句:唐代長安東、西兩市在南,皇宫内苑在北,白望等強迫這位老翁把炭送進宫裏,故需把車迴向北方。

〔八〕驅將:即趕着走。

〔九〕半匹句:此即《通鑑》所云“多以紅紫染故衣敗繒,尺寸裂而給之”的那些東西;不可拘泥字面,徑認爲是新好綾紗。

白氏自序:“苦宫市也。”宫市是中唐以後,皇帝公開派遣宦官在城市掠奪貧民的罪惡制度。韓愈《順宗實録》二、《通鑑·唐紀》德宗貞元十三年有如下記載:“舊事(制),宫中市外間物,令官吏主之。與人爲市(交易),隨給其值。貞元末,以宦者爲使,抑(壓價)買人物,稍(漸)不如本估(價)。末年,不復行文書,置白望數百人於兩市及要鬧坊曲,閱人所賣物,但稱宫市,即斂手付與,真僞不復可辨,無敢問所從來與論價之高下者。率用值百錢物,買人值數千錢物。多以紅紫染故衣敗繒,尺寸裂而給之,仍索進奉門户及脚價錢。人將物詣市,至有空手而歸者。名爲宫市,而實奪之。嘗有農夫以驢負柴至城賣,宦者稱宫市取之。纔與絹數尺,又就索門户錢,仍邀驢送柴至内(宫裏);農夫涕泣,以所得絹與之,不肯受,曰:‘須得爾驢。’農夫曰:‘我有父母妻子,待此然後食;今以柴與汝,不取直而歸,汝尚不肯,我有死而已!’遂毆宦者。”可與白詩互相參證。

母别子

母别子,子别母,白日無光哭聲苦。關西驃騎大將軍〔一〕,去年破虜新策勳〔二〕;敕賜金錢二百萬,洛陽迎得如花人。新人迎來舊人棄,掌上蓮花眼中刺〔三〕。迎新棄舊未足悲,悲在君家留兩兒:一始扶行一初坐,坐啼行哭牽人衣。以汝夫婦新燕婉〔四〕,使我母子生别離。不如林中烏與鵲,母不失雛雄伴雌。應似園中桃李樹,花落隨風子住枝〔五〕。新人新人聽我語:洛陽無限紅樓女;但願將軍重立功,更有新人勝於汝〔六〕。

〔一〕關西句:《後漢書·虞詡傳》:“諺云:‘關西出將,關東出相。’”則此詩的關西將軍,乃泛指一般高階武官而言。驃騎大將軍,乃唐代武散官最高的一級(從一品),見《舊唐書·職官志》、《唐會要》八〇。他們多以貴族充任,實際並不通曉軍事。

〔二〕去年句:正史所記,元和初年,並不見有某一驃騎大將軍破敵立功之事。可見這裏所説的“破虜”,實際上是他們虚報軍功,借此邀賞而已。虜,封建時代,往往稱敵爲“虜”。策勳,把功勳記在簡策上,叫“策勳”。唐代官吏勳級,自武騎尉至上柱國共十二級,見《新唐書·百官志》。

〔三〕掌上句:和上句“新人迎來舊人棄”是雙領雙承。“掌上蓮花”表明愛撫之極;“眼中刺”,表明厭惡之至。

〔四〕燕婉:夫妻恩愛之情。

〔五〕花落句:住枝,一本作“在枝”。花是花朵之花,也是花貌之花;子是種子之子,也是子女之子。此爲雙關隱語,表明子生母老,母去子留。

〔六〕但願二句:此不僅意在嘲諷新人,實際也是對這個喜新厭舊的官僚作進一步揭露。

白氏此詩自序説:“刺新間舊也。”“新間舊”見柳宗元《六逆論》,在當時是一個政治術語,白氏不會不知道。柳宗元參與以王叔文爲首的永貞革新運動,運動失敗後,領導人或被“賜死”,或被貶謫到邊遠地區,兩派政治勢力的地位正好顚倒過來。所以白居易所説的“新間舊”和柳宗元所説的“新間舊”的“新”與“舊”的内容,正好相反。正是因爲這樣,他才在“卒章顯志”的時候説:“更有新人勝於汝。”白氏的《新樂府》是上擬《詩》三百篇的。自漢代以降,傳統的見解,都認爲《詩經》即使是咏男女情愛之詞,都是借以評議政事的。白氏此詩是否在發抒對永貞革新的看法,很值得推敲。如果真是那樣,那末白氏此詩顯然是在感嘆當時各派政治勢力消長的起伏無定,和社會動盪不安的局面的加劇,是由於最高統治者任人不專的作法所造成的了。

陵園妾〔一〕

陵園妾,顔色如花命如葉。命如葉薄將奈何〔二〕,一奉寢宫年月多〔三〕!年月多,時光换,春愁秋思知何限?青絲髮落叢鬢疎〔四〕,紅玉膚銷繫裙縵〔五〕。憶昔宫中被妬猜,因讒得罪配陵來。老母啼呼趁車别,中官監送鎖門迴。山宫一閉無開日,未死此身不令出。松門到曉月徘徊,柏城盡日風蕭瑟。松門柏城幽閉深〔六〕,聞蟬聽燕感光陰〔七〕。眼看菊蕊重陽淚〔八〕,手把梨花寒食心〔九〕。把花掩淚無人見,緑蕪牆遶青苔院。四季徒支裝粉錢,三朝不識君王面。遥想六宫奉至尊,宣徽雪夜浴堂春〔一〇〕。雨露之恩不及者〔一一〕,猶聞不啻三千人〔一二〕。我爾君恩何厚薄〔一三〕?願令輪轉直陵園,三歲一來均苦樂〔一四〕!

〔一〕陵園:古代皇帝和皇后的墳地,内有墳墓和享殿。

〔二〕將奈何:意謂有什麽辦法!

〔三〕寢宫:指陵園裏面的享殿,以備四時祭祀。

〔四〕叢鬢:茂密的鬢髮。

〔五〕紅玉句:紅玉膚,謂色如紅玉的皮膚。《西京雜記》記載漢成帝趙后飛燕及其妹昭儀,並色如紅玉,爲當時第一。繫裙縵,繫在腰間的裙子因體瘦而顯得鬆緩。

〔六〕松門柏城:皇帝皇后的陵墓,栽松做門,植柏爲牆。

〔七〕聞蟬聽燕:秋聞蟬,春聽燕。

〔八〕眼看句:言每年一到秋天,因看到菊花,才知道又到了重陽節,“每逢佳節倍思親”,就會因感到自己孤棲而垂淚。

〔九〕手把句:從冬至節下數一百零五日,即清明節前二日,禁火三天,叫做寒食節(見《荆楚歲時記》)。劉長卿《長門怨》:“蕙草生閑地,梨花發舊枝。”作者借用此典,以明宫人長期幽閉之苦。

〔一〇〕遥想二句:至尊,指皇帝。宣徽殿,在大明宫内浴堂東。浴堂也是殿名。唐朝皇帝時常召集翰林學士在此問話。這兩句是嚮往留在後宫裏的嬪妃(以見信的侍臣作比)的承受恩寵。

〔一一〕雨露句:雨露恩,見前《續古詩》注。不及者,指受不到寵愛的人。

〔一二〕不啻:不僅。

〔一三〕我爾句:謂彼此承受君恩何以如此厚薄不均?

〔一四〕願令二句:此詩通首以陵園妾喻被貶官,不獨自序揭示此旨,即此二句亦深致此意。唐朝京官被貶者,一定要挨到二十五個月(三個年頭)始能調任,故末句以“三歲一來均苦樂”爲言。

白氏自序:“託幽閉喻被讒遭黜也。”唐制:凡遇皇帝皇后死亡,宫人没有生子的,全都發遣到先皇陵墓守陵。洗臉梳頭,鋪牀疊被,就像皇帝和皇后活着一樣服侍他們,這樣的人就叫“陵園妾”。這是十分殘酷的制度。況且皇帝以獨夫而擁有成千上萬宫女,哪能個個都生子?那麽被打入冷宫的,數目就必然十分驚人。不過這首詩的小序分明説:“託幽閉喻被讒遭黜也。”則其真實命意,必然不是在談婦女問題,而是密切關聯着當時重大的政治鬥争事件。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説:“樂天此篇所寄慨者,其永貞元年竄逐之八司馬乎?《舊唐書》壹肆《憲宗紀》上略云:‘永貞元年十一月(舊紀原脱“十一月”三字,兹據《新唐書》柒《憲宗紀》及《通鑑》貳叁陸《唐紀·順宗紀》補入)壬申,貶正議大夫中書侍郎韋執誼爲崖州司馬,己卯,再貶撫州刺史韓泰爲虔州司馬,河中少尹陳諫台州司馬,台州刺史柳宗元爲永州司馬,連州刺史劉禹錫朗州司馬,池州刺史韓曄饒州司馬,和州刺史凌準連州司馬、岳州刺史程異柳州司馬,皆坐王叔文(也)。元和元年壬午,左降官韋執誼,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韓曄,凌準,程異等八人;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則以隨豐陵(順宗墓)葬禮,幽閉山宫,長不令出之嬪妾,喻隨永貞内禪,竄逐遠州,永不量移之朝臣,實一一切合也。唯八司馬最爲憲宗所惡,樂天不敢明以豐陵爲言,復借被讒遭黜之意以變易其辭,遂不易爲後人覺察耳。”陳氏所論,可以信據。

鹽商婦

鹽商婦,多金帛,不事田農與蠶績〔一〕;南北東西不失家,風水爲鄉船作宅。本是揚州小家女〔二〕,嫁得西江大商客〔三〕。緑鬟富去金釵多〔四〕,皓腕肥來銀釧窄〔五〕。前呼蒼頭後叱婢〔六〕,問爾因何得如此?壻作鹽商十五年〔七〕,不屬州縣屬天子〔八〕。每年鹽利入官時,少入官家多入私。官家利薄私家厚,鹽鐵尚書遠不知〔九〕。何况江頭魚米賤,紅鱠黄橙香稻飯〔一〇〕;飽食濃裝倚柂樓〔一一〕,兩朵紅顋花欲綻。鹽商婦,有幸嫁鹽商;終朝美飯食,終歲好衣裳。好衣美食有來處,亦須慚愧桑弘羊〔一二〕。桑弘羊,死已久,不獨漢時今亦有。

〔一〕不事、蠶績:事,從事,以……爲業。蠶績,養蠶、紡絲、績麻、織布等家内女工。

〔二〕揚州:唐州名,故治在今江蘇省揚州市,唐代於此設鹽鐵巡院,是鹽的重要集散地。

〔三〕西江:指長江下游南部,安徽、江西一帶地。當時商業比較發達。

〔四〕緑鬟句:烏黑而略微發青的髮鬟叫緑鬟。富去,富,發財;“富去”與下“肥來”相對成文,“來”、“去”均語助詞,無義。金釵,頭飾。

〔五〕皓腕句:銀釧(chuàn),銀手鐲。窄,過緊。金釵、銀釧,揭發鹽商婦的妝飾違制(唐制:流外及庶民飾物,限用銅鐵,見《舊唐書·輿服志》),與官僚貴族眷屬誇比豪奢。

〔六〕蒼頭:《漢書·鮑宣傳》注:“漢名奴爲蒼頭,非純黑(裹頭巾之色),以别於良人(平民)也。”這裏蒼頭是指男僕,婢是指女僕,身份都是奴隸。

〔七〕壻:夫壻,丈夫。

〔八〕不屬句:鹽商無田産,浮家泛宅,故他們的户籍不在州縣,而屬天子所設的鹽鐵機關。這就是《策林》二三所説“居無徵徭,行無榷税,身則庇於鹽籍”那種事實。

〔九〕鹽鐵尚書句:中唐以後,尚書省下設置鹽鐵使,專管鹽鐵運輸、税收事務。多由六部尚書或侍郎兼任,有時也由宰相兼任。當時兼充諸道鹽鐵使的是吏部尚書李巽(xùn)和刑部尚書李鄘(yōng)。遠不知,揭露他們高高在上,不了解下情,對鹽商營私舞弊,置若罔聞。

〔一〇〕鱠(kuài):細切魚肉。

〔一一〕柂樓:即舵樓。舊式大木船,船尾安舵的地方有樓,以備瞭望,叫做“舵樓”。

〔一二〕桑弘羊:(前一五二—前八〇),洛陽人。是漢代著名的財政經濟專家。漢武帝時,曾做治粟都尉,領大農,掌管全國鹽鐵;行官營,禁私營,廢除了奸商的中間剥削,充裕了國庫的收入;白氏對桑弘羊抑制奸商這一點,認爲是可取的;但他又認爲桑弘羊是一個祇顧“利歸於國”討好皇帝的“計數之吏”,所以對他褒中有貶。

白氏自序説:“惡幸人也。”幸人,指用投機的手段,在經濟上牟取暴利的奸商,和在政治上依附權貴、竊取禄位的佞臣。白氏《策林》二三《議鹽法之弊》説:“臣又見自關以東,上農大賈(地主富商),易(轉移)其資産,入(納款)爲鹽商,率皆多藏私財,别營稗販(賤買貴賣);少出官利,唯求隸名(挂名做官商);居無徵徭(納税服役),行無榷税(捐税);身則庇於鹽籍,利盡入於私室;此乃下有耗(損)於農(民)商(販),上無益於筦(管)榷(税收)明矣。蓋山海之饒,鹽鐵之利,利歸於人(民),政之上也;利歸於國,政之次也。若上既不歸於人,次又不歸於國,使幸人(奸商)奸黨(佞臣),得以自資(自私自利);此乃政之疵,國之蠹(寄生蟲)也。”與此詩互相表裏,各揭發鹽商非法活動的一個側面,可以參看。

井底引銀瓶〔一〕

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絶〔二〕;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三〕,似妾今朝與君别〔四〕!憶昔在家爲女時,人言舉動有殊姿:嬋娟兩鬢秋蟬翼〔五〕,宛轉雙蛾遠山色〔六〕。笑隨女伴後園中,此時與君未相識。妾弄青梅倚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七〕;牆頭馬上遥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松柏樹〔八〕;感君松柏化爲心,暗合雙鬟逐君去〔九〕。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頻有言〔一〇〕:聘則爲妻奔是妾〔一一〕,不堪主祀奉蘋蘩〔一二〕。終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門無去處!豈無父母在高堂〔一三〕,亦有親情滿故鄉;潛來更不通消息〔一四〕,今日悲羞歸不得。爲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一五〕!

〔一〕引銀瓶:引,提起,或汲引。銀瓶,汲水器。

〔二〕銀瓶欲上句:銀瓶快到井口上的時候,絲繩斷了。欲,作“快要”解,下同。

〔三〕瓶沉句:以瓶將上而沉下、簪將成而斷絶的痛心事作比興,形象地概括了主人公愛情的悲劇結局。

〔四〕似妾句:就同我和你今天被迫而分别的情况相似。古代妻對夫謙稱妾。

〔五〕嬋娟句:嬋娟(chán juān),美好貌。蟬鬢,見前《婦人苦》注。

〔六〕宛轉句:宛轉,彎曲合度之貌;雙蛾,即雙眉,見前《長恨歌》注。遠山,漢司馬相如妻卓文君眉似遠山,見《西京雜記》。

〔七〕妾弄二句:李白《長干行》:“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白氏本之而略加變化,寫青年男女初戀時的狀况。

〔八〕君指句:松柏經冬不凋,故男方指以爲誓,明己永不變心。

〔九〕暗合句:唐代少女頭梳雙鬟,結婚則合而爲一,故曰合。稱暗,謂背着自己家長。

〔一〇〕大人:指家長,即男方父母。

〔一一〕聘則句:語本《禮記·内則》,意思是:男家下聘把女的娶過來,才算正妻;私下結合,只能做妾。

〔一二〕不堪句:意思是説:既然作妾,當然就不能承擔主持宗廟祭祀的主婦任務。蘋、蘩是兩種水草,古代大夫家祭祖時用之,取其潔淨。説載《詩·召南·采蘋、采蘩》小序。

〔一三〕高堂:正房、正廳。家長所居。

〔一四〕潛來:背着親朋私奔。

〔一五〕癡小人家女:癡小,無知而年輕。“人”,即民。

白氏自序:“止淫奔也。”封建士大夫把男女的自由結合,統統斥爲淫奔,封建禮法不允許青年男女自由結合成爲夫婦。如果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則一定是以片面犧牲女方的幸福爲結局,這是對女權極大的摧殘與蹂躪。儘管詩人在主觀上想維護封建禮教,作詩反對“淫奔”,客觀上卻通過極其生動的人物形象,熱情地歌頌了這個大膽向封建禮教挑戰的女性,把讀者的同情吸引到這被損害者的一邊。

紫毫筆

紫毫筆,尖如錐兮利如刀〔一〕。江南石上有老兔,喫竹飲泉生紫毫。宣城工人採爲筆,千萬毛中選一毫〔二〕。毫雖輕,功甚重〔三〕,管勒工名充歲貢〔四〕,君兮臣兮勿輕用!勿輕用,將何如〔五〕?願賜東西府御史〔六〕,願頒左右臺起居〔七〕。搦管趨入黄金闕〔八〕,抽毫立在白玉除〔九〕。臣有奸邪正衙奏〔一〇〕,君有動言直筆書〔一一〕。起居郎,侍御史〔一二〕,爾知紫毫不易致。每歲宣城進筆時,紫毫之價如金貴。慎勿空將彈失儀〔一三〕,慎勿空將録制詞〔一四〕!

〔一〕尖:一本作“纖”。

〔二〕江南四句:《元和郡縣志·宣州溧水》條云:“中山在縣東南一十五里,出兔毫,爲筆精妙。”案溧水,即今江蘇省溧水縣,縣東南十五里有中山,亦名溧陽山,出紫毫。可以製筆,從晉朝以後就很馳名。

〔三〕功甚重:言做起來很費工。

〔四〕管勒句:筆管上刻着制筆工人的姓名,每年進貢到朝廷。

〔五〕將何如:拿它怎樣用?

〔六〕東西府御史:御史府,漢代官署名,到唐朝改爲御史臺。西京長安,東都洛陽,都有設置。御史職在糾彈失職違法官吏。

〔七〕左右臺起居:唐時稱門下省叫東臺,中書省叫西臺,左東右西,故門下、中書兩省可稱爲左右臺。門下省官屬有起居郎,中書省官屬有起居舍人。都管記録皇帝言行,如果他們盡職,也可以對皇帝起一定的監督作用。

〔八〕搦管、黄金闕:搦(nuò),一本作“握”,意同。搦管即執筆。黄金闕,指朝門。

〔九〕抽毫、白玉除:抽毫,毛筆上有筆帽,用時則抽出,故曰抽毫。白玉除,一作白玉墀,“除”是“階除”的省語,大臣上朝時站班的位置。

〔一〇〕正衙:當朝。

〔一一〕君有句:國君言行,秉筆直書,不加隱諱。

〔一二〕侍御史:唐朝的御史臺有三個屬院:第一殿院,第二臺院,第三察院。殿院、臺院都有侍御史,是最高級的御史。

〔一三〕彈失儀句:千萬不要只是把它(指紫毫筆)來彈劾某官上朝禮貌不周等瑣碎事務。案白氏此言實有所指。《舊唐書·憲宗紀》:“元和二年癸亥,御史臺奏:‘文武常參官,准乾元元年三月十四日敕:“如有朝堂相弔慰,及跪拜待漏,行立失序,語笑諠譁;入衙入閣,執笏不端;行立遲慢,立班不正;趨拜失儀,言語微諠;穿班穿仗,出入閣門;無故離位,廊下飲食;行坐失儀,諠鬧入朝;及退朝不從正衙出入,非公事入中書等;每犯奪一月俸。班列不肅,所由指撝(揮),猶或飾非,即具聞奏貶責。”臣等商量,於舊條每罰各減一半,所貴有犯必舉!’從之。”

〔一四〕慎勿句:制詞,皇帝命令。這句話的意思是説:千萬不要只是把它用來草擬或抄録皇帝命令。言外之意,是要認真記録皇帝的言行,特别是錯誤的言行。

白氏自序:“誡失職也。”實際上白氏是想通過當時的侍御史、起居郎等言官,對貪官污吏甚至國君的禍國殃民行爲,大量揭發,發揮他們應有的“裨補時闕”的戰鬭作用。否則,就是失職。

黑潭龍〔一〕

黑潭水深色如墨,傳有神龍人不識〔二〕。潭上架屋官立祠,龍不能神人神之〔三〕。災凶水旱與疾疫,鄉里皆言龍所爲。家家養豚漉清酒〔四〕,朝祈暮賽依巫口〔五〕。神之來兮風飄飄,紙錢動兮錦傘摇。神之去兮風亦靜,香火滅兮盃盤冷。肉堆潭岸石,酒潑廟前草;不知龍神享幾多,林鼠山狐長醉飽〔六〕。狐何幸?豚何辜〔七〕?年年殺豚將餧狐〔八〕!狐假龍神食豚盡〔九〕,九重泉底龍知無〔一〇〕?

〔一〕黑潭龍:可能指的是陝西終南山下,萬年縣南六十里澄源夫人廟的龍潭。其地在炭谷,潭深水黑,故曰黑龍潭。元和四年春,長安左近也鬧旱災,故居民有祈龍求雨的迷信舉動。

〔二〕傳:傳説,相傳的不實之辭。

〔三〕龍不能神句:意即龍根本不能起神的作用,而人們却把它看作神。錢易《南部新書》丁:“長安有龍户,見水色即知有龍。或引出,但如鰍魚而已。”把泥鰍當龍王,這就是“龍不能神人神之”的客觀實際。

〔四〕豚、漉:豚,即猪。祭龍神時所用。漉,過瀘。

〔五〕朝祈句:祈,求。賽,字本作“塞”,酬神祭。句意謂:早求晚祭,一切全憑巫人信口開合。

〔六〕不知二句:享,食用。神龍,喻皇帝;狐鼠,喻貪官污吏。白氏認爲,地方官橫徵暴斂,十之八、九入了私囊,十之一、二送到朝廷,而皇帝所得無幾。這就表明他對皇帝是封建社會最大的剥削者這一客觀現實,不是認識不足,就是有意迴護。

〔七〕狐何幸二句:狐喻貪官,豚喻人民。

〔八〕殺豚句:殺死肥猪,拿它餵(餧)狐狸。

〔九〕狐假句:喻貪官污吏,藉仗皇帝威勢,吸盡天下良民膏血。

〔一〇〕九重句:九重泉,喻九重君門。《楚辭·九辯》:“君門九重。”無,疑問助詞,同“嗎”。此句覆宋單行本作:“重泉之下龍知無?”

白氏自序:“疾貪吏也。”而此詩的前面説:“災凶水旱與疾疫,鄉里皆言龍所爲”;末尾又説:“狐假神龍食豚盡,九重泉底龍知無?”則知本篇的主旨,在於諷誡皇帝,貪官污吏魚肉人民,都是打着你的旗號,憑藉你的威權;因此鄉里人民所受的一切災難,都要記在你的名下。考唐憲宗時,朝廷地方的貪官是很多的。如集中《論于頔、裴均狀》説:“臣聞諸道路,皆云于頔、裴均,累有進奉,並請入朝……竊見外使入奏,不問賢愚,皆欲仰希聖恩,傍結權貴,上須進奉,下須人事(賄賂皇帝左右),莫不減削軍府(軍需藏),割剥疲人(勞苦貧民)。……又聞于頔、裴均等數有進奉,若又許來,荆襄之人,必重困於剥削矣……”此外還有《論王鍔欲除官事宜狀》、《論裴均進奉銀器事宜狀》,也同樣表明因爲朝廷招權納賄,已使濫官污吏肆無忌憚地剥削人民。這些奏摺正可以作這首詩的注脚看。

天可度〔一〕

天可度,地可量〔二〕,唯有人心不可防!但見丹誠赤如血〔三〕,誰知僞言巧似簧〔四〕?勸君掩鼻君莫掩!使君夫婦爲參商〔五〕;勸君掇蜂君莫掇!使君父子成豺狼〔六〕。海底魚兮天上鳥,高可射兮深可釣〔七〕;唯有人心相對時,咫尺之間不能料〔八〕。君不見李義府之輩笑欣欣,笑中有刀潛殺人〔九〕!陰陽神變皆可測〔一〇〕,不測人間笑是嗔〔一一〕。

〔一〕此詩白氏自序:“惡詐人也。”有人認爲這首詩諷刺的矛頭是針對當時的宰相李吉甫的。此事確否,固難遽爾斷定,可是白氏詩中所抨擊的“詐人”,在社會上却是常見的,是一種典型現象。至今還具有現實意義。

〔二〕天可度二句:《淮南子·天文》:“天有九野,九千九百九十九隅,去地五億萬里(《開元占經·天占》篇引此作億五萬里。《太平御覽·地部》引《詩緯·含神霧》同)。”又同書《墬形》篇:“禹乃使太章步自東極至於西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使豎亥步自北極至於南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這大約就是白氏所理解的“天可度,地可量”的實際情况。這和今天對天體和地球的理解完全是兩回事。

〔三〕丹誠:即丹心,忠貞之心。

〔四〕誰知句:《詩·小雅·巧言》:“巧言如簧,顔之厚矣!”孔穎達正義:“巧爲言語,結構虚辭,速相待合,如笙中之簧,聲相應和。”案管樂器上的音舌叫簧。句意是説:誰知聽起比音樂還悦耳的言辭却是一派謊言呢?

〔五〕勸君掩鼻二句:掩鼻,典出《戰國策·楚策》四:“魏王遺(贈)楚王美人。楚王説(悦)之。夫人鄭褏(袖)知王之説新人也,甚愛新人……因謂新人曰:‘王愛子(你)美矣。雖然,惡子之鼻;子如見王,則必揜(掩)子鼻!’新人見王,因揜其鼻。王謂鄭褏曰:‘夫新人見寡人則揜其鼻何也?’鄭褏曰:‘妾知也。’王曰:‘雖惡,必言之!’鄭褏曰:‘其似惡聞王之臭也。’王曰:‘悍哉!令劓(割鼻)之,無使逆命。’”案,亦見《韓非子·六微》篇。參商,典出《左傳》昭公元年:“昔高辛氏有二子:曰閼伯、實沈,不相能(容),日尋干戈,以相征討。帝遷閼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爲辰爲商星;遷實沈于大夏,主參,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後人因謂兩人不睦曰“參商”。

〔六〕勸君掇蜂二句:掇蜂,典出蔡邕琴操》:“《履霜操》者,尹吉甫之子伯奇所作也。吉甫,周上卿也。有子伯奇。伯奇母死,吉甫更娶後妻,生子曰伯邦。乃譖(造謡誣蔑)伯奇於吉甫曰:‘伯奇見妾有美色,然有欲心。’吉甫曰:‘伯奇爲人慈仁,豈有此也?’妻曰:‘試置妾空房中,君登樓而察之!’後妻知伯奇仁孝,乃取毒蜂綴衣領,伯奇前持之,於是吉甫大怒,放伯奇於野。”掇(duò),原義是拾取,此處用同“捉”字。使君父子成豺狼,意思是説:能够讓你們父子之間,骨肉相殘,像豺狼那樣。

〔七〕海底二句:《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孔子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爲罔(網),游者可以爲綸(釣絲),飛者可以爲矰(繫繩之箭)……’”此用其意。言魚鳥無知,容易制伏。

〔八〕唯有二句:意與俗諺所説“知人知面不知心”略同。咫,八寸。咫尺,喻最近的距離。料,猜測。

〔九〕李義府二句:唐高宗時曾居相。《舊唐書·李義府傳》:“義府貌温恭,與人語,必嬉怡微笑,而褊忌陰賊。既處權要,欲人附己;微忤意旨,輒加傾陷,故時人言義府笑中有刀;又以其柔而害物,亦謂之‘李貓’。”

〔一〇〕陰陽句:《易·繫辭》上:“精氣爲物,遊魂爲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作《繫辭》的人認爲:只要掌握了《易》的“變動不居,周流六虚(四方上下)”的基本原理,則物質世界、精神世界,以及在此基礎上派生的幻覺如鬼神之類的情况都是可知的。説陰陽可測,只是反襯人心難測。

〔一一〕不測句:這句詩可以做兩種解釋:一種是:難於防備的是詐人在滿面笑容背後却暗藏着狠毒的殺機;另一種是:令人猜不透這種人到底是在歡喜,還是在憤怒?

秦吉了〔一〕

秦吉了,出南中〔二〕,彩毛青黑花頸紅;耳聰心慧舌端巧,鳥語人言無不通。昨日長爪鳶,今朝大嘴烏〔三〕,鳶捎乳燕一窠覆,烏啄母鷄雙眼枯〔四〕。鷄號墮地燕驚去〔五〕,然後拾卵攫其雛〔六〕。豈無鵰與鶚〔七〕,嗉中肉飽不肯搏;亦有鸞鶴羣〔八〕,閑立颺高如不聞〔九〕。秦吉了〔一〇〕,人云爾是能言鳥,豈不見鷄燕之冤苦!吾聞鳳凰百鳥主〔一一〕,爾竟不爲鳳凰之前致一言,安用噪噪閑言語〔一二〕!

〔一〕秦吉了:即鷯,南人或稱“吉了”,或稱“料”,都是一聲之轉。此鳥能言,過於鸚鵡、八哥。開元時,廣州獻之。見《舊唐書·音樂志》。

〔二〕南中:指中國南方兩廣地區。

〔三〕長爪鳶、大嘴烏:鳶,即鷂子。大嘴烏,烏鴉中最貪食的一種。參見《和大嘴烏》詩。案以上兩種鳥,喻貪狠的文武官吏,豪家大族。

〔四〕乳燕、母鷄:喻身受侵凌欺侮的無告良民。

〔五〕號:叫,讀平聲,同“嚎”。

〔六〕攫(jué):抓取。

〔七〕鵰、鶚:鵰,大於鷹,舊時常混鵰爲鷲。鶚,指“鵰鶚”,亦大型猛禽,形體像鵰,但背毛褐黑,腹面白,頸下有褐色斑紋(魚鷹名鶚,與“鵰鶚”不同)。鵰鶚性剛猛,比喻憲司執法之官。《舊唐書·韋思謙傳》:“永淳中,歷尚書左丞御史大夫……每見王公,未嘗行拜禮。或勸之,答曰:‘鵰鶚鷹鸇,豈衆禽之偶?奈何設拜以狎之。’”

〔八〕鸞鶴羣:鸞,傳説是鳳凰的近屬,毛色五彩,十分華美。鸞鶴羣比喻省閣翰苑清要近侍之臣。

〔九〕颺高:《全唐詩》作“高颺”,意即高飛。

〔一〇〕秦吉了:此處借喻諫議大夫、左右補闕、左右拾遺一類的諫官。

〔一一〕鳳凰:古代認爲百鳥之王,此處借喻皇帝。

〔一二〕安用句:安用,何用?噪噪,一作嗏嗏,形容聲音噪雜;喻諫官們虚應故事的諫奏。

白氏自序:“哀冤民也。”此詩揭露朝廷所設的言官侍臣,眼看老百姓被貪官污吏、權豪勢要欺壓得家敗人亡,而不敢向皇帝面前説一句話,以致他們陷入有冤無處訴的絶境。

鵶九劍〔一〕

歐冶子死千年後〔二〕,精靈暗授張鵶九〔三〕。鵶九鑄劍吴山中〔四〕,天與日時神借功〔五〕。金鐵騰精火翻焰,踴躍求爲鏌鋣劍〔六〕。劍成未試十餘年,有客持金買一觀;誰知閉匣長思用,三尺青蛇不肯蟠〔七〕。客有心,劍無口,客代劍言告鵶九:君勿矜我玉可切〔八〕,君勿誇我鐘可刜〔九〕;不如持我決浮雲,無令漫漫蔽白日〔一〇〕!爲君使無私之光及萬物〔一一〕,蟄蟲昭蘇萌草出〔一二〕。

〔一〕鵶九劍:張鵶九,唐時江東著名劍工。鵶九劍,蓋以喻詩人的詞鋒,如後人説“筆鎗舌劍”之比。

〔二〕歐冶子:春秋時代越國著名的劍工;曾替越王鑄湛盧、巨闕、豪曹、魚腸、純鈎五把寶劍。又曾和另一著名劍工干將合作,爲楚王鑄太阿等寶劍。事見《吴越春秋》及《越絶書》。

〔三〕精靈句:説歐冶子死後的英靈把鑄劍技術暗中傳授給張鵶九,這是一種誇張的寫法。案這兩句詩實際是表明作者要上繼古代詩人的戰鬭傳統。在他看來,這個傳統從戰國秦漢以後,就已中斷。這種看法,在他的《與元九書》中,也有所陳述,此不具引。覆宋單行本前三句作:“歐冶子,死千年,死後精靈暗授傳鵶九。”

〔四〕吴山:在今杭州市,然非越王鑄劍之處。《越絶書》載歐冶子劍用若耶溪水,若耶溪在紹興若耶山下,鑄劍當在此處。又舊傳莫邪、干將,鑄劍於浙江莫干山,山即以此得名,白氏此處當泛指越中之山。

〔五〕天與句:《越絶書·外傳記·寶劍》:“薛燭曰:‘……臣聞王之造此劍吉時良辰,雨師灑道,雷公發鼓,蛟龍捧爐,天帝裝炭,太一下觀。’”又《吴越春秋·闔閭内傳》四:“干將作劍,采五山之鐵精,六合之金英,候風伺地,陰陽同光,百神臨觀,天氣下降,而金鐵之精,不銷瀹流。”白詩蓋合此二書所載故實,極寫鵶九劍的鑄造非凡。

〔六〕踴躍句:《莊子·大宗師》:“今之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爲莫邪(即鏌鋣,寶劍名)!’大冶必以爲不祥之金。”踴躍,寫奮勇之態。白詩此句,借用《莊子》典故,喻己欲以舌鎗筆劍,斫盡皇帝左右的濫官污吏,結果招致了皇帝的不滿,用意十分深婉。

〔七〕誰知二句:匣,劍匣。《莊子·説劍》(宋本《太平御覽·兵部·劍》引):“干越之劍,匣而藏之,不敢輕用,寶之至也。”白氏用其典而反其意,認爲寶劍不願長久封閉,冀見一用。青蛇,劍采。見《白氏六帖》。蟠,盤曲蠕伏之狀。

〔八〕君勿矜句:君,表面上似指鵶九,實則暗指國君。矜,誇耀;我,劍自謂,亦詩人自喻。《尸子》佚文:“昆吾之劍可切玉。”(《列子·湯問》張湛注引)

〔九〕君勿誇句:《説苑·雜言》:“干將、莫邪,刜鐘不錚(響),試物不知。”刜(fù),斫。以上兩句,意思是不要認爲大材小用。

〔一〇〕不如二句:《莊子·説劍》:“此劍上抉浮雲,下絶地紀。”又《史記·龜策列傳》:“日月之明,而時蔽于浮雲。”白日,比國君;浮雲,指蒙蔽國君的奸臣。決和抉,都是撥開、切開的意思。以上四句覆宋單行本作:“君勿矜,玉可切!君勿誇,鐘可刜!不如決浮雲,無令蔽白日!”

〔一一〕無私之光:指日月。《禮記·孔子閑居》:“日月無私照。”

〔一二〕蟄蟲句:此句白氏用《禮記·樂記·月令》成語,而稍變其辭,暗示詩人切望人民的得救。蟄(zhé),昆蟲冬眠。蘇,同甦,意爲再生。

白氏自序:“思決壅也。”決壅,指排除淤塞,疏浚水道,使之暢通。比喻除去皇帝左右的奸邪佞臣,使皇帝不受蒙蔽。三國時魏桓範著《世要論·決壅》篇,力主國君要開言路,廣視聽,勿爲少數近臣所蒙蔽,爲白氏此序所本。白氏《策林》亦有《決壅蔽》篇,可與此詩參觀互證。詩中所説的寶劍,在一定程度上比擬白氏自己的作品,特别是像《新樂府》、《秦中吟》一類戰鬭性很強的詩篇,寄託他用這些詩篇作武器來“救濟人病,裨補時闕”的理想。

采詩官〔一〕

采詩官,采詩聽歌導人言〔二〕;言者無罪聞者誡〔三〕,下流上通上下泰〔四〕。周滅秦興至隋氏,十代采詩官不置〔五〕。郊廟登歌讚君美〔六〕,樂府豔詞悦君意〔七〕;若求興諭規刺言〔八〕,萬句千章無一字。不是章句無規刺〔九〕,漸恐朝廷絶諷議〔一〇〕;諍臣杜口爲冗員〔一一〕,諫鼓高懸作虚器〔一二〕。一人負扆常端默〔一三〕,百辟入門皆自媚〔一四〕。夕郎所賀皆德音〔一五〕,春官每奏唯祥瑞〔一六〕。君之堂兮千里遠,君之門兮九重閟〔一七〕;君耳唯聞堂上言〔一八〕,君眼不見門前事〔一九〕。貪吏害民無所忌,奸臣蔽君無所畏。君不見厲王胡亥之末年〔二〇〕,羣臣有利君無利。君兮君兮願聽此:欲開壅蔽達人情〔二一〕,先向歌詩求諷刺!

〔一〕采詩官:《漢書·藝文志》:“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又同書《食貨志》:“男女有不得其所者,因相與歌詠,各言其傷……春秋之月,羣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於路以采詩。獻之太師,比其音律,以聞於天子。故曰:‘王者不窺户牖而知天下。’”《漢書》所説的“古”,實指周朝。

〔二〕導:誘導,此處有將下言導致於上之意。

〔三〕言者句:誡,同戒。《詩·大序》:“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意思是説:詩人微言婉諷,自己可因未犯科條而免於得罪。聞者(指當政)則足以改過。

〔四〕下流句:《易·泰卦》:“天地交而萬物通也,上下交而志同也。”詩語本此。意思是説:君民上下,感情交流,互相瞭解,則國家可致太平。

〔五〕十代:秦、漢、魏、兩晉、宋、齊、梁、陳、隋,共十代。但漢代實曾設樂府以採詩,見《漢書·藝文志》;此處説十代采詩官不置,蓋言其基本情况。

〔六〕郊廟登歌:郊以祭天,廟以祭祖。登歌是皇帝祭祀宴饗時在廟堂所唱的歌曲,亦叫升歌,都是歌功頌德之辭。

〔七〕樂府句:六朝後期,樂府歌詞發展爲宫體詩,多半描寫統治階級淫靡享樂生活,和吟風弄月、飽食無聊的情趣,形式則競趨雕琢華麗。如《臨春樂》、《玉樹後庭花》等就是樂府豔詞的代表作。以上兩句,白氏概括唐以前的詩歌,不外兩種:一種是歌功頌德的廊廟詩,一種是荒淫享樂的宫體詩,都不是樂府的“正聲”。

〔八〕興諭規刺:興是啓發;諭是建議;規是勸誡;刺是諷刺。

〔九〕不是句:不是,不只、不但之意。此爲唐人特殊用法。或本作“自始”,非是。

〔一〇〕諷議:對施政有所規諫和評議。

〔一一〕諍臣句:唐代諫官,有諫議大夫、左右補闕、左右拾遺和監察御史等官。這些官都有言責,所以統稱爲諍臣。杜口,閉口,指不向皇帝進諫。冗員,多餘的、没有事作的閑官。

〔一二〕諫鼓句:諫鼓,又名敢諫鼓或登聞鼓,設在朝堂大門外。遇有含寃莫伸而想向皇帝告狀的,可鳴此鼓,謂能隨時催促皇帝升朝。實際這也不過是封建王朝欺騙人民的裝飾品。

〔一三〕一人句:《禮記·明堂位》:“天子負斧依(扆),南鄉(向)而立。”一人,指皇帝;負,背向;扆(yǐ),屏風;端默,端坐不言。這句詩的意思是:皇帝上朝,除接受百官朝賀外,絶不徵詢民間疾苦。

〔一四〕百辟句:百辟,百官;入門,進了朝門;自媚,衒己諛人以邀寵。

〔一五〕夕郎句:唐代稱給事中爲夕郎。給事中,官名,屬門下省。“凡制敕宣行大事,則稱揚德澤,褒美功榮。”見《舊唐書·職官志》。則其主要任務,爲對朝廷歌功頌德。

〔一六〕春官句:春官,周官舊名,即後世禮部。凡遇國有景雲、白狼、蒼烏、嘉禾等特殊“祥瑞”出現,百官都要向皇帝祝賀;如發現一般“祥瑞”,則由禮部員外郎歲終向皇帝報告。事見《新唐書·百官志》。這兩句的意思是説:不管什麽官員都只知報喜,不肯報憂,一味向皇帝討好。

〔一七〕君之門兮句:《楚辭·九辯》:“君之門以九重。”閟(bì),關閉。這句是説:朝門重重閉鎖,臣民難於見君。

〔一八〕堂上言:謂左右近臣阿諛奉承之言。

〔一九〕門前事:意即門外事,指貪吏害民、民怨載道等事。

〔二〇〕厲王、胡亥:厲王爲西周暴君。他胡作非爲,還禁止人民議論,結果惹起公憤,把他流放到彘(在今山西霍縣東北)。胡亥,即秦二世皇帝。他受大宦官趙高蒙蔽,不採納羣臣意見。結果被趙高殺死。

〔二一〕欲開句:《楚辭·九辯》:“何氾濫之浮雲兮,猋壅蔽此明月!”壅蔽,即蒙蔽意。人情,民情。

白氏自序:“監前王亂亡之由也。”這篇是《新樂府》五十篇的總結。主要的意思是,希望皇帝聽納忠諫,作爲自己施政的參考。白氏所作《策林》六九,有《采詩》一篇;一四,有《辨興亡之由》一篇,皆與此題有關,可作參考。

秦中吟十首〔一〕 (選六)并序

貞元、元和之際,予在長安,聞見之間,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命爲秦中吟。

重賦〔二〕

厚地植桑麻〔三〕,所要濟生民〔四〕;生民理布帛〔五〕,所求活一身。身外充徵賦〔六〕,上以奉君親〔七〕。國家定兩税,本意在愛人〔八〕;厥初防其淫〔九〕,明敕内外臣〔一〇〕:税外加一物,皆以枉法論〔一一〕。奈何歲月久,貪吏得因循〔一二〕。浚我以求寵〔一三〕,斂索無冬春〔一四〕。織絹未成匹,繅絲未盈斤;里胥迫我納〔一五〕,不得暫逡巡〔一六〕。歲暮天地閉〔一七〕,陰風生破村;夜深煙火盡,霰雪白紛紛〔一八〕。幼者形不蔽,老者體無温。悲喘與寒氣〔一九〕,併入鼻中辛。昨日輸殘税〔二〇〕,因窺官庫門:繒帛如山積〔二一〕,絲絮似雲屯。號爲羨餘物〔二二〕,隨月奉至尊〔二三〕。奪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進入瓊林庫〔二四〕,歲久化爲塵。

〔一〕《秦中吟》和《新樂府》都是白氏《諷諭詩》裏最重要的部分。其中有些篇章深刻地揭露了當時社會的根本矛盾,沉重地打擊了當時統治集團中的最反動的勢力。白氏《與元九書》曾經這樣介紹過它:“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視)而變色矣。”可見它所發揮的戰鬭作用,是相當巨大的。原詩十首,今選六首。白氏序稱詩作於貞元元和之際。按白氏從德宗貞元十六年(八〇〇)在長安中進士,貞元十九年(八〇三)作校書郎,直到元和五年(八一〇)作左拾遺時,基本上定居在長安。

〔二〕重賦:意即重税。韋縠《才調集》此題作《無名税》,即叫不上名堂來的苛捐雜税。

〔三〕厚地句:厚地,猶言大地,唐初計口授田:露田種莊稼,另有桑田供種桑養蠶織帛,麻田供種麻織布。

〔四〕濟生民:滿足人民生活需要。上“要”,汪本、《才調集》并作“用”。所用,所以。

〔五〕理布帛:理,治;唐人避高宗李治諱,往往以理代治。治是“從事”的意思。布,麻織;帛,絲織。合起來的意思是:從事布帛生産。

〔六〕身外:本身所需之外。

〔七〕君親:即君父。封建時代稱皇帝叫“君父”。

〔八〕國家二句:兩税法,是當時國家用以代替初唐時期的租(糧)庸(役)調(絹)法而實行的正税。兩税法始自德宗建中元年(七八〇),一年分夏、秋兩季徵收,故曰兩税。由於天寶之亂以後,户籍紊亂,兼併大行。初唐時期在計丁口授田制(後經調整爲均田制)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租庸調法,已無法貫徹。德宗用宰相楊炎議,行兩税法。其辦法如德宗詔書所説:“户無主客(土著和客家之分),以現居爲簿;人無丁中(壯丁和未成丁者),以貧富爲差;行商者在郡縣税三十分之一;居人(農民和地主富農)之税,夏、秋兩徵之……餘徵賦悉罷。夏徵無(不許)過六月,秋税無過十一月。”案兩税法的實施,是由於舊的剥削方法行不通,不能不改變一些花樣,根本談不上愛民。愛人,或本作“憂人”。

〔九〕厥初句:起初爲了防止官吏營私舞弊,濫增税目税額。

〔一〇〕敕:見《兩朱閣》注。

〔一一〕税外二句:枉法,即違法。李适在下定兩税詔之後,又下一道《停雜税制》:“自艱難以來,徵賦名目繁亂,委黜陟使(掌管升降官吏的欽差大臣)與諸道觀察使(十道行政長官)、刺史(州長),作年支兩税徵納。比來新舊徵科臽(項)目,一切停罷。兩税外别率(徵斂)一錢,四等官準擅興賦(擅自增加税額),以枉法論。”(以上兩詔,并見《全唐文》卷五。)

〔一二〕貪吏句:因循,是説把過去橫徵暴斂的弊政沿襲下來。按,從德宗初年到憲宗初年,四十年間,表面税額不變,但因官吏在徵收時任意折價,農民實際負擔已增加了不止三倍。

〔一三〕浚我句:浚(jùn),一本作朘。浚的本義是煎熬,《國語·晉語》:“浚民之脂膏以實之。”意爲擠淨老百姓身上的油水,裝滿自己的腰包。以求寵,博得皇帝的寵信。

〔一四〕無冬春:兩税法規定夏、秋兩季交税,而此時則連冬、春也向農民勒索。無,是不管和不論的意思。

〔一五〕里胥:見前《杜陵叟》詩注。

〔一六〕逡巡:遲延。

〔一七〕天地閉:《禮記·月令》:“孟冬之月……天氣上騰,地氣下降,天地不通,閉塞而成冬。”氣,指陽氣或暖氣而言。又《易·坤卦·文言傳》:“天地閉,賢人隱。”白氏兩用其意,一以喻天寒,一以喻世險。

〔一八〕霰(xiàn):雪珠。

〔一九〕悲喘句:悲哀的抽搐和外面的冷氣。喘與氣,上下相應成文。喘,南宋本作“端”;在唐代,端可讀喘。《荀子·勸學篇》:“端而言。”楊倞注:“端讀爲喘,喘,微言也。”微言,亦即抽搐而言。

〔二〇〕殘税:一本作餘税;指總是交納不完的賦税。

〔二一〕繒帛:絲織品的總名。

〔二二〕羨餘物:多餘的東西。指賦税的盈餘。唐代地方的貪官污吏把向人民超額徵收得來的賦税獻給皇帝,美其名叫做“羨餘”。

〔二三〕隨月句:上言斂索無冬春,此又言隨月奉至尊,則一年十二月,老百姓都在完税。根據歷史記載,唐德宗李适在位二十多年中,大小官僚剥下媚上,相習成風。《舊唐書·食貨志》記載:“常賦之外,進奉不息:韋皋劍南(西川節度使)有日進,李兼江西(觀察使)有月進,杜亞揚州、劉贊宣州、王緯、李錡浙西,皆競爲進奉,以固恩澤。貢入之奏,皆曰:臣於正税外‘方圓’,亦曰‘羨餘’……”以後節度使以下,刺史,判官,都有進奉;馴致巧立名目的苛捐雜税,營私舞弊,層出不窮。

〔二四〕瓊林庫:瓊林庫和大盈庫是唐朝最大的兩個皇帝私人内庫,從玄宗李隆基時就開始搜刮,到德宗李适時已非常充實。中經姚令言的叛變,兩庫珍寶大量散亡。李适又在奉天(今陝西乾縣)新設兩庫,繼續搜刮;因陸贄反對,始行撤廢,但是徵斂并未因此而停止。

《唐詩紀事》和汪立名《白香山年譜》都將《秦中吟》編在元和五年(八一〇),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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