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中有论,由来尚矣,毛公之训《诗》,安国之传《书》,郑君之释《礼》,王弼之解《易》,皆有时参以论议。马、班而降,史论尤繁,荀悦曰论,陈寿曰评,裴松之引孙盛、徐众之书,亦皆以评为号,则评论实注家之一体也。胡注《通鉴》,评论亦众,此篇之外,散见于《史事》各篇者,大抵皆评论也。自清代文字狱迭兴,学者避之,始群趋于考据,以空言为大戒。不知言为心声,觇古人者宜莫善于此,胡明仲之《管见》,王船山之《鉴论》,皆足代表一时言议,岂得概以空言视之,《通鉴注》中之评论,亦犹是也。

周赧王三十二年,齐亡臣相与求湣王子法章,共立之以为齐王,保莒城以拒燕。布告国中曰:“王已立在莒矣。”

注曰:其时乐毅以燕中军镇临淄,田单自安平保即墨,奔败之馀,犹可置之不问,法章布告国中,自言已立在莒,可安坐而不问乎!后人论乐毅,以为善藏其用,吾未敢以为然也。(卷四)

此深有感于帝昺厓山之败也。魏夏侯玄太初撰《乐毅论》,见右军帖,文中子读而善之,曰:“仁哉乐毅!善藏其用,智哉太初!善发其蕴。”身之驳之,不怪张弘範之不为乐毅,而恨宋之无田单也。

周赧王五十三年,赵受韩上党地。

注曰:秦有吞天下之心,使赵不受上党,而秦得之,亦必据上党而攻赵。故赵之祸不在于受上党,而在于用赵括。(卷五)

此深有感于端平入洛之师也。元有吞天下之心,使宋无端平入洛之师,而元既灭金,亦必转而攻宋。故宋之祸不在于欲复三京,而在于赵葵、赵范之先无预备。

秦昭襄王五十二年,荀卿曰:“操十二石之弩。”

注曰:沈括曰:“钧石之石,五权之名,石重百二十斤。后人以一斛为一石,自汉时已如此,于定国饮酒一石不乱是也。挽强弓弩,古人以钧石率之,今人乃以秔米一斛之重为一石,凡石以九十二斤半为法,乃汉秤三百四十一斤也。今之武卒,蹶弩有及九石者,计其力乃古二十五石,比魏之武卒,当二人有馀。弓有挽三石者,乃古之二十四钧,比颜高之弓当五人有馀。此皆近世教习所致,武备之盛,前古未有其比。”案括之论详矣,然用之则误国丧师,不知合变,是赵括之谈兵也。(卷六)

沈括语见《梦溪笔谈》三,身之引而之,有感于旧兵器之不足恃也。括号称博物,元丰间知延州,奖励边人习射,得彻扎超乘者千馀人。然夏人陷永乐,徐禧等败没,括不能救。宋末襄阳之役,元人创作新兵器巨石炮,用力少而所击远,更非弓矢所能敌。故徒守旧法,矜武勇,不知合变,无补于亡也。

汉宣帝甘露二年,营平壮武侯赵充国薨。

注曰:《恩泽侯表》,营平侯食邑于济南。夫以赵充国之贤之功,而《班史》列之恩泽侯者,以其初封以定策功也。如卫青、霍去病本以破匈奴功封,而《班史》亦列于恩泽侯,以其由卫思后戚属得进也。《班史》书法,犹有古史官典刑,後之为史者不复知此矣。(卷二七)

卫青,汉武帝卫思后弟,霍去病则卫思后姊子也。王深宁曰:“外戚秉政,未或不亡。汉亡于王莽、何进,晋亡于贾谧,唐几亡于杨国忠,石晋亡于冯玉。”语见《困学纪闻》三。歇后一语,则宋亡于贾似道也。身之此条,以为赵充国之贤之功,犹只列之恩泽侯,而况不如赵充国,并不如卫青、霍去病者乎!盖亦有所指也。

汉哀帝建平二年,上欲令丁、傅处爪牙官,是岁策免左将军淮阳彭宣,以关内侯归家,而以光禄勋丁望代为左将军。

注曰:上策宣曰:“前有司数奏言:诸侯国人,不得宿卫,将军不宜典兵马,处大位。朕惟将军任汉将之重,而子又前娶淮阳王女,婚姻不绝,非国之制,其上左将军印绶。”余按彭宣以连姻藩国而免官,丁、傅以戚党而见用,卒之夺刘氏者非藩国,乃外戚也。丁、傅于国有大故之时,拱手授柄于王氏,而彭宣乃能辞三公位于王莽专权之初,任官惟贤材,乌得拘小嫌乎!(卷三四)

慨宋宗藩之不振,而外戚得以贾祸也。

汉安帝永初二年,诏邓隲还师,留任尚屯汉阳,为诸军节度,遣使迎拜隲为大将军。既至,使大鸿胪亲迎,中常侍郊劳,王、主以下,候望于道,宠灵显赫,光震都鄙。

注曰:王、主,诸王及诸公主也。邓隲西征,无功而还,当引罪求自贬以谢天下。据势持权,冒受荣宠,于心安乎?君子是以知其不终也。(卷四九)

此盖为贾似道言之。开庆元年,忽必烈围鄂州,似道督师汉阳,大败,乃遣人议岁币称臣。会元宪宗殂,元兵拔砦而北,遂上表以诸路大捷,江汉肃清闻。帝谓其有再造功也,以少傅右丞相召入朝,百官郊劳,如文彦博故事。语见《宋史》似道本传。其冒受荣宠,视邓隲为何如也?

汉献帝建安二十四年,武陵部从事樊伷,诱导诸夷,图以武陵附汉中王备。孙权以问潘濬,濬曰:“伷是南阳旧姓,颇能弄唇吻,而实无才略。”

注曰:今人以辨给观人才,何其谬也!(卷六八)

由此条知身之为寡言沉默之人,与卅四卷及一七五卷之不喜人滕口说,可互证也。见《治術篇》。

魏邵陵厉公正始五年,曹爽西至长安,发卒十馀万人,与夏侯玄自骆口入汉中。汉中守兵不满三万,诸将皆恐,欲守城不出,以待涪兵。王平曰:“汉中去涪垂千里,贼若得关,便为深祸。”

注曰:垂,几及也,关,关城也。杜佑曰:“关城俗名张鲁城,在西县西四十里。”呜呼!王侯设险以守其国,其后关城失守,锺会遂平行至汉中。王平谓“贼若得关,遂为深祸”,斯言验矣。(卷七四)

全谢山言:“姜维守汉乐诸城,而魏得平行入蜀;梁武帝不守采石,而臺城坐困;周德威失榆关,而契丹取营平;金人过独松,而笑宋之无备,一也。”语见《困学纪闻三笺》一,可与此论互证。

魏高贵乡公甘露元年,帝宴群臣于太极东堂,与诸儒论夏少康、汉高祖优劣,以少康为优。

注曰:帝谓:“少康生于灭亡之后,降为诸侯之隶,能布其德而兆其谋,卒灭过、戈,克复禹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非至德弘仁,岂济斯勋!汉祖因土崩之势,杖一时之权,专任智力,以成功业,行事动静,多违圣检。身没之后,社稷几倾,若与少康易时而处,未必能复大禹之绩。”呜呼!帝固有志于少康矣,然不能歼浇、豷,而身死人手者,不能“布其德而兆其谋”也。余观帝之所以论二君优劣,书生之谭耳,未能如石勒辞气之雄爽也。(卷七七)

后羿事,《史记》不载,而《左·襄四年、哀元年·传》载之。夏帝相,为有穷后羿所篡,徙于商丘。寒浞又篡羿,袭有穷之号,生二子浇、豷。后浇杀帝相,浞封浇于过,封豷于戈。夏有臣靡,乃杀浞,立帝相遗腹子少康,灭浇。少康子杼又灭豷,而有穷遂亡。

甘露五年,帝自讨昭不克,反为贾充、成济所弑,盖欲效少康而失败者。身之则又深惜南宋诸帝及宋之宗子,有书生而无雄略,故终不能光复旧物,而底于亡也。

魏元帝景元四年,汉主之降魏也,北地王谌怒曰:“若理穷力屈,祸败将及,便当父子君臣,背城一战,同死社稷,以见先帝可也,奈何降乎!”

注曰:曾谓庸禅有子如此乎!(卷七八)

亦伤宋宗室之无人也。

晋武帝太康元年,孙皓与其太子瑾等,泥头面缚,诣洛东阳门。诏遣谒者解其缚,赐衣服车乘,田三十顷,岁给钱穀绵绢甚厚。

注曰:武王伐纣,斩其首悬于太白之旗。如孙皓之凶暴,斩之以谢吴人可也。(卷八一)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此义汉以後不闻久矣,身之昌言之,盖有鉴于金海陵之凶暴,仅遇害而未明正典刑也。

晋元帝建武元年,刘琨、段匹相与歃血同盟,期以翼戴晋室。琨檄告华夷,遣右司马温峤,匹殚遣左长史荣邵,奉表及盟文,诣建康劝进。

注曰:汉之禅于魏也,文帝三让,魏朝群臣累表请顺天人之望,此则劝进之造端也。晋受魏禅,何曾等亦然。是时愍帝蒙尘,四海无君,琨等劝进,为得其正。(卷九〇)

前二者之劝进为附逆,後者之劝进为尊王攘夷,故曰“得其正”。

晋元帝太兴四年,王敦久怀异志,闻逖卒,益无所惮。

注曰:王敦之所忌,周访、祖逖。访卒而逖继之,宜其益无所惮也。然温峤、郗鉴诸人已在,晋朝卒藉之以清大憝。以此知上天生材以应世,世变无穷,而人才亦与之无穷,固非姦雄所能逆睹也。(卷九一)

身之论史,颇信任自然,可于此论见之。

晋穆帝永和八年,戴施入邺,绐取传国宝。

注曰:江南之未得玺,中原谓之“白板天子”,传国玺至此归晋。蔺相如全璧归赵,赵王擢之,自缪贤舍人为上大夫。戴施能复致累代传国之宝,未闻晋朝以显赏甄之也,何居!(卷九九)

此有慨于嘉定受宝时赏赐之滥也。《齐东野语》十九,载嘉定受宝事,垂二千言,云:“贾涉为淮东制阃日,尝遣都统司计议官赵珙,往河北军前议事,得其大将撲鹿花所献皇帝恭膺天命之宝,并镇江副都统翟朝宗所献宝检一座,缴进于朝,诏下礼部太常寺,讨论受宝典礼,时嘉定十四年七月也。明年正月庚戌朔,御大庆殿受宝,大赦天下,文武官各进一秩,三学士人,并推恩有差。盖当国者方粉饰太平,故一时恩赏,实为冒滥。”身之言未闻晋朝以显赏甄戴施者,意盖指此。赵绍祖《通鉴注商》讥之曰:“白板之言,俗人之见,天子岂果以玺为轻重哉!戴施不能全邺,虽能得玺,未为大功。晋赏固薄,然胡氏儒者,而作此等议论,余所不取”云云。《鉴注》诚未易读,不谙身之当时背景,不知其何所指也。且白板之言,出《南齐书·舆服志》,非身之所杜撰。玺之不足轻重,岂待赵君然后知之!陈后山《谈丛》三云:“前世陋儒,谓秦玺所在为正统。故契丹自谓得传国玺,欲以归太祖,太祖不受曰:‘吾无秦玺,不害为国,且亡国之馀,又何足贵乎!’”是北宋时君臣上下已共知玺之不足轻重,不过嘉定时史弥远当国,特张大其词,欲以此耸动天下之耳目。据《宋史·贾涉传》,山东李全,亦以此次玺赏,得为节度使,故身之借晋事以讥之,不图复来赵君之讥也。《廿二史劄记》“《宋史》各传回护”条,谓:“李全得玉玺以献,朝廷赏以节度使。”则误读《贾涉传》耳,得玺以献者翟朝宗、赵珙,非李全也。

晋穆帝升平三年,诏谢万军下蔡、郗昙军高平以击燕。郗昙以病,退屯彭城。万以为燕兵大盛,故昙退,即引兵还,众遂惊溃。

注曰:进师易,退师难。是以善将者欲退师,必广为方畧,而后引退,不唯防敌人之追截,亦虑己众之惊溃也。(一〇〇)

此有感于鲁港之溃师也。德祐元年二月,贾似道师次芜湖,孙虎臣告急,言北兵已迫,夏贵亦遁。似道仓皇失措,鸣金一声,十三万军,一时溃散。是役也,或谓似道尝与北军议定岁币,约于来日各退一舍以示信。既而西风大作,北军之西退者,旗帜皆东指,南军以为北军失信,遂鸣锣退师。及知其误,则军溃已不可止。故南军既退,越一宿而北军始进也。呜呼天乎!语出《癸辛杂识》续集,此身之所亲值也。

晋安帝元兴三年,桓玄挟帝至江陵,自以犇败之後,恐威令不行,乃更增峻刑罚。荆江诸郡,闻玄播越,有上表犇问起居者,玄皆不受,更令所在贺迁新都。

注曰:唐人所谓“难将一人手,掩尽天下目”,桓玄是也。(一一三)

奔败而必欲掩饰,更令人庆贺,徵之于古,盖亦有之!

宋文帝元嘉二十年,前雍州刺史刘真道,梁、南秦二州刺史裴方明,坐破仇池,减匿金宝及善马,下狱死。

注曰:宋人捨功录过,自戮良将,宜其为魏人所窥。(一二四)

此有感于四川置使余玠及湖南制置副使向士璧之死也。玠治蜀,士璧治湘,皆有功,以谗死,邦人莫不悲慕。《宋元通鉴》宝祐元年条论之曰:“宋之不竞,若天有以限之。才得一人,谗忌即入。自其盛时,固已有之,熙、丰以後,类不相容,迄于南渡,日甚一日。迨嘉、宝间,残金虽亡,新敌方炽,余玠治蜀,措置有方,犹足以为一木之支,而谢方叔、徐清叟之徒,必为疑间,以致之死。呜呼!玠死之後,不特蜀非宋有,而国祚从可知矣!寻又籍玠家财以犒师,若非忠义之士,有不解体者哉!”《宋季三朝政要》载:“景定二年,夺向士璧从官恩数,令临安府追究侵盗掩匿情节,从侍御史孙附凤之言也。士璧帅长沙,北兵已围鄂岳。方措置间,皮泉渌家居访之,问所以为城守之计,士璧曰:‘正为眼中无可用之人。’皮恚之。北兵退,皮入朝,百计毁短。贾似道忌其成功,竟坐迁谪。至今邦人言之,有垂涕者”云。身之言“宋人捨功录过”,本指刘宋,然不啻指赵宋也。

齐东昏侯永元元年三月,陈显达为魏武卫将军元嵩所败,威名至是大损。

注曰:陈显达之败,固是弱不可以敌强,亦天为之也。齐师溃于戊戌,魏主殂于丙午,傥显达更能支持数日,安知不能转败为功邪!(一四二)

戊戌至丙午,相差凡八日。论事而委诸天,此失败者之恒言,所以自慰藉耳。身之处境,盖失败者,可悯也!

梁武帝天监十三年,魏主命高肇等将步骑十五万寇益州,游肇谏以为“今频年水旱,百姓不宜劳役。往昔开拓,皆因城主归款,故有征无战”。

注曰:不因薛安都、常珍奇、沈文秀,魏不得淮、汝、青、徐;不因裴叔业,魏不得寿阳。游肇之言,可谓深知当时疆事者。(一四七)

薛安都、常珍奇、沈文秀,宋守臣;裴叔业,齐守臣,皆先後降魏。身之则有感于景定以来,守臣之先後降元也。不因刘整、吕文焕,元不得泸州、襄阳;不因陈奕、范文虎,元不得黄州、安庆。游肇之言,古今一辙,为可慨也!

梁武帝大同十一年,晋氏以来,文章竞为浮华,魏丞相泰,欲革其弊。六月丁巳,魏主飨太庙,泰命大行臺度支尚书领著作苏绰作大诰,宣示群臣,戒以政事。仍命“自今文章,皆依此体”。

注曰:宇文泰令苏绰仿《周书》作大诰,今其文尚在。使当时文章皆依此体,亦非所以崇雅黜浮也。(一五九)

文体随世运为转移,岂能拘于古式。故六朝之浮靡,非也;伪装之古奥,亦非也。孔子曰:“辞达而已矣。”故为古奥,使人不能速晓,其意何居。叶水心尝论之,曰:“为文皆依此体,止是皮毛上模出一重粗俗。颇记少时长老言:有数士各效名人文字,以相夸耀,或为韩、柳,或为欧、曾,高者为西汉。其一人曰未也,遂为《诗》《书》之文以盖之。绰所欲革,与此何异。以为于变一世,恐未可也。”语见《习学记言》卅五。

梁武帝太清元年,东魏大将军澄,尝侍静帝酒,举大觞属帝曰:“臣澄劝陛下酒。”帝不胜忿曰:“自古无不亡之国,朕亦何用此生为!”澄怒曰:“朕朕!狗脚朕!”使崔季舒殴帝三拳,帝不堪忧辱。

注曰:徐知训陵侮其主,与高澄异世同辙,皆不能保其身。《诗》云:“人而无礼,胡不遄死。”谅哉!(一六〇)

徐知训事杨行密子隆演,尝使酒骂坐,语侵隆演,至愧耻涕泣,知训愈辱之,後为朱瑾所杀。见《五代史·吴世家》。隆演庙号高祖,亦尝称朕者也。朕,手脚厚皮耳,今粤人犹有是语。《考工记》“函人眡其朕”,当即此字。高澄以“狗脚朕”为詈,此古语之仅存者。今北俗谓之茧。

太清二年,慕容绍宗败侯景于涡阳,景使谓绍宗曰:“景若就擒,公复何用?”绍宗乃纵之。

注曰:人臣苟有才,必养寇以自资。东魏之世,彭乐、慕容绍宗,同一辙耳。(一六一)

此世所以治日少而乱日多也。

又,邵陵王纶行至锺离,闻侯景已渡采石,纶昼夜兼道,旋军入援。济江中流风起,人马溺者什一二。

注曰:卢循之乱,刘裕冒风济江而风止。侯景之乱,纶济江而风起,岂天之欲亡梁邪!是以善观人之国者,必观之天人祐助之际也。(一六一)

天时不就,最易令人懊丧,身之盖有感于海潮三日不至之事乎!《辍耕录》一,“浙江潮”条,言:“至元十三年正月甲申,丞相伯颜驻军皋亭山,宋奉表及国玺以降。范文虎安营浙江沙浒,太皇太后望祝曰:‘海若有灵,当使波涛大作,一洗而空之。’潮汐三日不至,军马晏然。”按是年正月丁卯朔,甲申月之十八日也。元明善撰伯颜勋德碑,亦言:“伯颜军钱塘沙上,三日海潮不至,宋人以为天助。”碑见《元文类》廿四。《元名臣事略》及《元史·伯颜传》,皆因之,则此事为当时言天意者所藉口可知也。又伯颜之名,本音译耳,而宋末有“江南若破,百雁来过”之谣,《玉堂嘉话》载之,《辍耕录》亦载之。刘静修诗文,尤喜以“白雁”为说,如咏宋理宗官扇云:“秋去秋来几恩怨,一声白雁更西风。”咏宋度宗古墨云:“君王弄墨熙明殿,不觉江头度白雁。”铭刘潭先茔云:“自北而南,天开元基,白雁一举,横绝天池。”铭李仁裕先茔云:“吁其好还,卧榻不容,白雁载飞,于彬益雄。”一若伯颜之来,果为天意者,则当时人心之懊丧又可知也。

又,贼积死于城下。

注曰:死于城下者,岂真贼哉!侯景驱民以攻城,以其党迫蹙于后。攻城之人,退则死于贼手,进则死于矢石。呜呼!积死于城下者,得非梁之赤子乎!(一六一)

此有感于元师之攻城,辄以降兵为先锋,积死于城下者,皆宋人也。

隋文帝开皇九年,衡州司马任瓌,劝都督王勇据岭南,求陈氏子孙,立以为帝。勇不能用,以所部来降,瓌弃官去。瓌,忠之弟子也。于是陈国皆平。

注曰:任瓌志趣如此,宜其能自表见于唐元也,萧摩诃儿豚犬耳!(一七七)

任忠、萧摩诃,皆陈故将。任瓌之策,即文天祥、陆秀夫之策也,故以为有志趣。开皇十七年,萧摩诃子世略,在江南作乱,摩诃当从坐,上曰:“世略年未二十,亦何能为,以其名将之子,为人所逼耳。”因赦摩诃。见《隋书》六二《赵绰传》。萧世略为人所利用,故谓之“豚犬”。

唐高祖武德元年,窦建德攻冀州,刺史麴棱壻崔履行,自言有奇术,可使攻者自败,稜信之。

注曰:自古以来,信妖人之言以丧师亡城者多矣,然后世之人犹有信而不悟者,若高骈、李守贞之徒是也。(一八六)

高骈信左道吕用之,李守贞信妖僧总伦,各见《唐书》、《五代史》本传。身之盖为何、孙傅之信郭京言之也。郭京事见《宋史》三五三《孙傅传》。靖康元年闰十一月,金兵薄汴京,郭京以六甲兵禦之,败绩,城遂陷。先是京领六甲兵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屯天清寺,王宗濋荐之朝,尚书右僕射何,同知枢密院孙傅,倾心尊信之。京城居人,不论贵贱,语及京者,无不喜跃。京耀兵于市,鬼颜异服,或称六丁力士,或称北斗神兵,或称天官大将。尝曰:“非朝廷危急,吾师不出,出便可致太平,直抵阴山,不必战也。”金兵围城急,人告之出兵,京乃登城树旗,绘天王像示众曰:“是可令虏落胆矣。”人亦莫测,大放宣化门出战。城中士庶,延颈企踵,立俟报捷者几千万人,从行旁观,鼓噪助战者,又数万人。俄报云:“前军已得大寨,树大旗于敌营矣。”又报云:“前军夺贼马千匹矣。”其实皆妄。京见事去,即下城引馀兵南遁。《避戎夜话》及《三朝北盟会编》六九详其事,《宋史·孙傅传》即本于此。身之所谓“後世之人犹有信而不悟者”,哀靖康之南渡也。

武后久视元年,制杨素及其兄弟子孙,皆不得任京官。左迁元亨睦州刺史、元禧贝州刺史。

注曰:马何罗为逆于汉武之时,而马援贵显于东都再造之日。沈充失身于王敦,而沈劲尽节于司马。恶恶止其身,追罪异代之臣,而并弃其子孙,此盖出于一时之爱僧,姑以是说而藉口耳。(二〇七)

此论足见身之存心之厚,持论之平。

唐玄宗开元三年,姚崇谓紫微舍人齐澣曰:“余为相何如管、晏?”澣曰:“管、晏之法,虽不能施于後,犹能没身;公所为法,随复更之,似不及也。”

注曰:观姚崇之所以问,齐澣之所以对,皆揣己以方人,欲不失其实。今之好议论者,当大臣得权之时,则誉之为伊、傅、周、召,为大臣者安受之而不愧;失权之後,则诋之为王莽、董卓、李林甫、杨国忠,为大臣者亦受之而不得以自明。则今日之谄我者,乃他日之毁我者也。(二一一)

《癸辛杂识》别集上,载:“方回为庶官时,尝赋梅花百咏以谀贾相,遂得朝除。及贾之贬,方时为安吉倅,虑祸及己,反锋上十可斩之疏,以掩其迹,遂得知严州,时贾已死矣。识者薄其为人,有士人尝和其韵云:‘百诗已被梅花笑,十斩空馀谏草存。’未几北军至,回倡言死封疆之说甚壮,忽不知其所在,人皆以为践言死矣,乃迎降于三十里外,鞑帽毡裘,跨马而还,有自得之色。”身之所谓“今之好议论者”,其指方回之徒欤!

唐肃宗乾元元年,史思明乘崔光远初至,引兵大下,光远使将军李处崟拒之。贼追至城下,扬言曰:“处崟召我来,何为不出?”光远信之,斩处崟。处崟骁将,众所恃,既死,众无鬥志。

注曰:姚耸夫若在,未必能为宋保守河南,而耸夫之死,宋人惜之。李处崟若在,未必能为唐保守魏州,而处崟之死,唐人惜之。以两敌相持,而自戮門将,乃自翦其手足也。(二二〇)

此有慨于曲端之被杀也。姚耸夫事见《通鉴》一百二十一卷,宋元嘉七年,语本《宋书》六五《杜骥传》。曲端之被杀,在绍兴元年,见《宋史》三六九本传。《鹤林玉露》一,言:“曲端在陕西,甚有威望。金人万户娄室,与撤离曷等寇邠州,端击败之,至白店原,又大败之。撤离曷乘高望师,惧而号哭,金人目为‘啼哭郎君’。后张魏公以端恃功骄恣,又惧其得士心,竟杀之。自端之死,众心稍离。金人再战富平,我师诈张端旗以惧敌,娄室知端已死,曰:‘何绐我也?’于是尽锐力攻,我师败绩,陕西非我有矣。淳熙间,高庙配享,洪景卢举此为魏公罪,迄不得侑食。昔孔明斩马谡,已为失计,魏公袭其事,几于自坏长城。至于诈张端旗,尤为拙谋,徒足以召敌人之笑,沮我师之气耳!”《齐东野语》十五,记其本末尤详。《鲒埼亭集》外编卅七,乃著论大贬之,有意为魏公辩护。然曲端若在,未必能为宋保守陕西,而曲端之死,宋人惜之,自是当时公论。《朱子语类》一三二,亦尝冤之。朱竹垞《书宋史张浚传後》云:“曲端之诛,与桧之杀岳飞何异?读史者务曲笔以文致端有可死之罪,不过因浚有子讲学,浚死,徽国公为作状,天下後世遂信而不疑尔!袁中郎宏道《宿朱仙镇诗》云:‘祠前箫鼓赛如雲,立石争镵吊古文,一等英雄含恨死,几时论定曲将军!’江进之盈科《读魏公传诗》云:‘子圣焉能盖父凶!曲端冤与岳飞同,何人为立将军庙?也把乌金铸魏公。’可谓助我张目者也。”语见《曝书亭集》四十五。身之之惜姚耸夫,亦惜曲端耳!

唐代宗永泰元年,鱼朝恩欲奉上幸河中,有刘给事者,独出班抗声曰:“敕使反邪?今屯军如雲,不戮力扞寇,而遽欲胁天子弃宗庙社稷而去,非反而何?”朝恩惊沮而退,事遂寝。

注曰:刘给事立朝守正不可夺如此,且两省官也,而史失其名,唐置史馆何为哉!(二二三)

《通鉴》语出李肇《国史补》,称给事中刘,不记其名。《新唐书·鱼朝恩传》作“有近臣折曰”云云,亦不得其名。史家记事,稍纵即逝,与其过而废之,毋宁过而存之,此之谓也。温公之侄孙朴,靖康间使金,被留不屈,卒于真定,国史载之,故《宋史》得为立传。然朴在敌中生子,名通国,谋起义未成,一家歼焉。其祸酷于宇文虚中,国史不载,故《宋史》亦遗其事。通国字武子,盖本苏武之义。少有大志,尝结北方之豪韩玉举事,未得要领。绍兴初,玉挈家以南,授京秩江淮都督府计议军事。其兄璘,犹在敌中,以弟故,与通国善。隆兴元年癸未九月,都督张魏公遣张虬、侯泽往大梁伺璘,璘因以扇赠玉诗云:“雝雝鸣雁落江滨,梦里年来相见频,吟尽楚词招不得,夕阳愁杀倚楼人。”魏公见此诗,于甲申岁春,复遣侯泽往大梁讽通国、璘等。行至亳州,为逻者所获,通国、璘与尝所交聂山等三百馀口,同日遇害,是岁三月十六日也。先是金主完颜褎之皇太子,以都元帅留守大梁,以是月十一日交事,泽与通国、璘、山等,谋率壮士百人,趋留守所庭劫之,时留守左右与通国结盟者三万馀人,而泽败于初十日。皇太子得其图籍与券,立焚之,独罪首事。时魏公开督府于丹阳,闻之盛叹,云:“某入见上,当白其事而旌之。”会魏公中道罢去,玉亦窜责岭表,遂不得达于朝,仅《四朝闻见录》丙集记其事,《宋史新编》及《南宋书》以至于《宋史翼》,皆不为补传。彼其人虽埋迹异邦,忠心祖国,数十年如一日,卒至举族以殉,可哀也已!叶绍翁曰:“中原既陷敌,忠义之士,欲图其国,挈而南向本朝者甚众。盖祖宗之泽,时犹未泯也。”然则通国者,岂可以其沦陷久而外视之!且名臣後也,宋置史馆何为哉!因论刘给事,而连类及之如此。

唐代宗大曆四年,回纥皆环董晋拜,既又相帅南面序拜,皆举两手,曰:“不敢有意大国。”

注曰:此晋吏韩愈状晋之辞,其言容有溢美。(二二四)

全谢山曰:“董晋庸人耳,韩公为之点缀生色,本来面目希矣。”语见《困学纪闻三笺》十一,盖本于此注。

唐德宗建中三年,朱滔乃复引军而南,众莫敢前却。

注曰:观田庭玠之谏田悦,谷从政、邵真之谏李惟岳,范阳之兵,不肯从朱滔南救魏州。河朔三镇之人,岂皆好乱哉,上之人御失其道耳!(二二七)

御得其道,则秦越为一家;御失其道,则同舟如敌国。乱之所由生,必有所藉口也。故贤者御宇,先清其致乱之源。

唐文宗太和七年,杜牧注《孙子》,为之序,以为:“缙绅之士,不敢言兵,或耻言之,苟有言者,世以为粗暴异人,人不比数。呜呼!亡失根本,斯最为甚。《礼》曰:‘四郊多垒,卿大夫之辱也。’彼为相者曰:‘兵非吾事,吾不当知。’君子曰:‘勿居其位可也。’”

注曰:观温公取杜牧此语,则其平时讲明相业,可以见矣。(二四四)

顾亭林言:“《通鉴》承《左氏》而作,其中所载兵法甚详。凡亡国之臣,盗贼之佐,苟有一策,亦具录之。朱子《纲目》大半削去,似未达温公之意。”语见《日知录》廿六。岂独《通鉴》,《胡注》之于兵事亦然。胡林翼撰《读史兵略》,于《鉴注》之言兵事者,几全部收入,其推重可想。然古今异宜,兵不可以纸上谈也,故《表微》始立《兵事篇》而复删之。

唐僖宗乾符三年,天平军奏遣将士张晏等救沂州,还至义桥,闻北境复有盗起,留使扞禦。晏等不从,喧趣郓州。都将张思泰、李承祐走马出城,裂袖与盟,以俸钱备酒殽慰谕,然後定。诏本军宣慰一切,无得穷诘。

注曰:唐自中世以来,姑息藩镇;至其末也,姑息乱军,遂陵夷以至于亡。(二五二)

姑息之政,多起于自慊,自慊则气不壮,而人得以乘之,驯至不可收拾。

唐僖宗广明元年,张璘攻饶州,克之,巢走。时江淮诸军屡奏破贼,率皆不实。宰相已下表贺,朝廷差以自安。

注曰:贾谊有言:“厝火积薪之下,火未及然,因谓之安。”唐则薪已然矣,尚可以自安邪!(二五三)

败而以捷闻,为南宋时习见之事,故身之痛言之。

後唐庄宗同光元年,梁兵前後急攻诸城,士卒遭矢石、溺水,暍死者且万人,委弃资粮铠仗锅幕,动以千计。

注曰:王彦章掩晋人之不备,取胜于一时,持久则败矣。使梁能终用之,亦未必成功。(二七二)

王彦章虽勇,然善战者鬥智不鬥力,乘人不备,侥倖一时,其能久乎?君子知其终必败也。

後唐明宗天成元年,帝时为监国,有司议即位礼。李绍真、孔循以为“唐运已尽,宜自建国号。”监国问左右:“何谓国号?”对曰:“先帝赐姓于唐,为唐复雠,继昭宗後,故称唐。今梁朝之人,不欲殿下称唐耳。”

注曰:霍彦威、孔循,皆尝事梁者也。当时在监国左右者,未必皆儒生,观其所对辞意,于正闰之位,致其辩甚严,虽儒生不能易。(二七五)

是非顺逆,本在人心,不必儒生然後知之。若迷于目前之利禄,则虽儒生亦未必知之也。

天成三年,张昭远言宜选师傅教皇子,帝赏叹其言,而不能用。

注曰:自梁开平以来,至于天成,惟张昭远一疏,能以所学而论时事耳。不有儒者,其能国乎!惜其言之不用也。史言赏叹而不能用,呜呼!帝之赏叹者,亦由时人言张昭远儒学而赏叹之耳,岂知所言深有益于人之国哉!(二七六)

此殆为元之贱儒言之。张昭远历仕唐、晋、汉、周,以迄于宋,为五朝元老。其人原不足取,特其言深有益于人国,君子不以人废言,故身之惜之。然帝亦乌知其言之有益人国哉!慕其名而叹赏之,招致之,以为装饰,此有志之士所以掉头不顾也。

後汉高祖天福十二年,唐虞部员外郎韩熙载上疏,以为:“陛下恢复祖业,今也其时。若虏主北归,中原有主,则未易图也。”

注曰:韩熙载以定中原自期,仅见此疏耳。自古以来,多大言少成事者,何可胜数!(二八六)

伤宋人议论之多,而中原不能恢复也。身之不喜滕口说,此又其一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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