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陆对峙,已到达了宋代理学展演之最高峰。同时从吕祖谦叶适,浙东史学已崭然露头角。朱、陆以下,理学上没有更大进步,但史学则继续有传人。此下姑举三人略加述说,这已在宋末元初了。

金履祥字吉父,兰溪人,学者称仁山先生。先事同郡王柏,同登何基之门。基师事黄榦,榦以“真实心地刻苦工夫”勉之。其为学宗旨,只在熟读四书。晚年尝谓:“《集注》义理自足,若添入诸家语,反觉缓散。”王柏从受教,基以胡宏语告之,曰:“立志以定其本,居敬以持其志。志立乎事物之表,敬行乎事物之间。”柏少慕诸葛亮,自号长啸。年逾三十,读《论语》至“居处恭,执事敬”,惕然曰:“长啸非持敬之道。”遂更号鲁斋。其学虽笃信朱熹,而时有创见。谓《大学》“格致”之传未亡,无待添补。谓《汉志》有《中庸》说二篇,当分“诚明”以下别为下篇。谓《太极图说》“无极”一句,就图上说,不以无极为无形,太极为有理。于《诗》《书》亦多有更定。欧阳修尝言:

经非一世之书。传之谬,非一人之失。刊正补缉,非一人之能。学者各极其所见,而明者择焉,以俟圣人之复生。

朱熹有此见识,有此气魄,叶适掎摭,王柏崇信,貌似不同,其实都从此等见识与气魄来。因此,经学遂透进了史学的范围,远为此后新经学开先路。

履祥则更进一步深入史学范围里,他于天文、地形、礼乐、田乘、兵谋、阴阳、律历之书,靡不毕究。但宗旨则在濂洛之学。他从王柏及事何基,那时已是南宋末年,国势阽危,任事者束手罔措。履祥独进奇策,请以舟师由海道直趋燕蓟,捣虚牵制,以解襄樊之围。他叙述洋岛险易,历历有据。宋亡,屏居金华山中,著书以殁。后人谓何基清介纯实似尹焞,王柏高明刚正似谢良佐,履祥则兼得之二者,而并充于一己。尤为明体达用之儒,为浙学之中兴。履祥有《通鉴前编》《论孟考证》诸书,而《论语考证》多发朱熹所未发,于朱说多所抵牾。不默守师承,也和王柏同样。朱熹素不喜浙学,不喜浙学之治史,不料身后却由浙学传其学髓,此所谓金华学派。履祥又传许谦,直到明初宋濂诸儒,还是远承这派的余澜。

朱熹学派,流传在闽中与江右者,都无大兴发,支离、乖戾、固陋,无不有之。只在浙东有振作。这因朱学已和二程不同,他自己实已转移到书本考索上。因此默守训诂传注者,皆见为不胜任。只有透进史学范围的,始能再有所光大。这一层,在熹本人却未悟到。学术思想之转变,往往当身者不清楚。这是其一例。浙中朱学,一支是金履祥,另一支是黄震

震字东发,慈溪人,学者称於越先生。度宗时,震进言当时大弊,曰民穷,曰兵弱,曰财匮,曰士大夫无耻。几获罪。宋亡,隐居穷饿而卒。他曾师事王文贯,文贯是辅广学生。辅广初从吕祖谦,后问学于朱熹,己是闽学与浙学之混血儿。著书散佚不传,但他的学统则流衍有光。在蜀有魏了翁,在闽有熊禾,在浙则再传而有震。震之学,则以独得于遗籍者为多。默识而冥搜,大抵以自求其心之所安而止。有《日钞》百卷,折衷诸儒,于熹亦不苟同。这一点,和王柏、金履祥近似,但履祥一派,由许谦传宋濂,皆以文章著,故声采发越。而震则独与其弟子唱叹海隅,不免稍见暗澹。

他曾说:

二程先生讲明周子之说,以达于孔孟,由性命而归之躬行,其说未尝不兼举。后有学者,宜已不待他求。不幸有佛氏为吾儒之异端,庄列之戏诞,遁入禅学,又为异端之异端。虽其无父无君,丧失本心,正与孝弟相反。奈何程门言心,彼亦于此时指虚空而言心;程门言性,彼亦于此时指虚空而言性,不惟大相反,而适相乱。彼之虚空,反以高广而易入;此之切实,反以平常而易厌。故二程既没,门人弟子多潜移于禅学而不自知。虽晦翁朱先生,初年亦几陷焉,后始一切反而归之平实。平生用功,多于《论语》,平生说《论语》,多主孝弟忠信。至其言太极性命等说,乃因一时行辈儒先,相与讲论而发,亦本非其得已。文公既殁,其学虽盛行,学者乃不于其切实,而独于其高远。讲学舍《论语》不言,而必先《大易》。说《论语》,舍孝弟忠信不言,而独讲一贯。凡皆文公之所深戒,学者乃自偏徇而莫知返。入耳出口,无关躬行。汉唐老师宿儒,泥于训诂,多不精义理。近世三尺童子,承袭绪余,皆能言义理。然能言而不能行,反出汉唐诸儒下。是不痛省而速反之,流弊当何如也。

这一番呼吁,却很像晚明顾炎武。炎武《日知录》,也竭力推尊他。他又说:

万事莫不有理,学者当贯通之以理,故夫子谓之一以贯。然必先以学问之功,而后能至于贯通之地,故曾子释之以忠与恕。盖理固无所不在,而人之未能以贯通者,己私间之也。尽己之谓忠,推己及人之谓恕,忠恕既尽,己私乃克,此理所在,斯能贯通。故忠恕者,所能一以贯之者也。圣贤之学,首尾该贯,昭然甚明,初未尝单出而为一贯之说。奈何异端之学既兴,荡空之说肆行,尽《论语》二十篇,无一可借为荡空之证者。始节略忠恕之说,单摘一贯之语,矫诬圣言,自证己说。以为天下之理,自成一贯,初无事于他求。是不从事于博文而径欲约礼也,不从事于博学详说而径欲反说约也,已非圣贤教人本旨矣。甚至挑剔新说,谓不必言贯,此道不必贯而本一。呜呼!此“有物混成”之说也,而可以乱圣言哉!愚尝考其故,其端盖自春秋战国来矣。夫道即理也。道者大路之名,人之无不由于理,亦犹人之无不由于路。谓理为道者,正以人所当行,欲人之晓然易见,而非超出于人事之外,他有所谓高深之道也。周室既衰,士之得志于当世者,外此道而为功名,则为管、晏之功利,为苏、张之纵横,为申、韩之法术。不得志于当世者,外此道而为横议,则为老聃之清虚,为庄、列之寓言,为邹衍之诬诞。然得志于当世者,其祸虽烈,而祸犹止于一时。不得志于当世者,其说虽高,而祸乃极于万世。凡今之削发缁衣,呵佛骂祖者,自以为深于禅学,而不知皆战国之士不得志于当世者,戏剧之余谈也。凡今之流于高虚,求异一世者,自以为善谈圣经,而不知此即禅学,亦战国之士不得志于当世者,展转之流毒也。

这一说,仍还像晚明顾炎武乃及清初颜元诸人之意见,但他说来却别具深趣。他认为聪明智慧之士,不得志于当世,而又没有深切薰染到孔子的教训,他们便会舍弃忽忘了世事而论道。他们之所谓道,则只是高虚,求异于人,而因此以为害。

他又说:

高者沦空虚,卑者溺功利,不力辨之,则行之者差。周子、程子,始又不得已而详于言。周、程既没,学者谈虚,借周、程之说,售佛老之私。向也以异端而谈禅,世犹知禅学自为禅学。及其以儒者而谈禅,世因误认禅学亦为儒学。以伪易真,是非瞀乱。此而不辟,其误天下后世之躬行,将又有大于杨、墨以来之患者。文公朱先生,于是力主知行之说,必使先明义理,别白是非,然后见之躬行,可免陷入异端之弊。此其救世之心甚切,析理之说甚精。学者因其言之已明,正其身之所行,为圣为贤,何所不可?顾乃掇拾绪余,增衍浮说,徒有终身之言论,竟无一日之躬行。甚至借以文奸,转以欺世。风俗大坏,甚不忍言。然则今日其将何以救此?亦在明吾夫子之训,而深以言之轻出为耻。其形于言也,常恐行有不类,惕然愧耻而不敢轻于言。其见于行也,常恐不副所言,惕然愧耻而不敢不勉于行。则言日以精,行日以修,庶几君子之归,而不致骎骎陷入虚诞欺妄之域,则可无负文公知行并进之训矣。

这一节,上半意在批评如陆学之专务践履而忽讲明,下半则指摘朱学末流之仅有议论而更不躬行。顾炎武激于明学末流之病,特提“博学于文,行己有耻”两语以为学的,其实震在宋末已早说了。

上述金履祥,纯粹是朱熹传统。黄震则夹有吕祖谦,王应麟却兼可追溯于陆九渊。但两人学术最后归宿都在朱熹。应麟字伯厚,鄞县人,学者称厚斋先生。父撝,为楼防高弟,昉是吕祖谦学生,后又从游于史弥巩,弥巩是杨简门人。应麟既承家学,又自从师于王埜,埜是真德秀弟子。而德秀则号称为得朱学之正传。应麟又和汤汉交游,汉亦兼治朱、吕、陆三派之学,与应麟邻墙而居。朝夕讲论濂、洛、关、闽、江西之同异,永嘉制度,西蜀史学,沙随古《易》,蔡氏《图书》,通贯精微,剖析幽眇。汉说:“我阅人良多,惟伯厚乃真儒。”大概吕祖谦本主和齐斟酌,不名一师,浙学都有此风气。应麟兼师诸家,综罗文献,可谓是后起之秀。他中进士后却说:“今之事举子业者,一切委弃,制度典故漫不省,非国家所望于通儒。”于是闭门发愤,誓以博学宏辞科自见,果得中。蒙古灭宋后二十年始卒。自拟志节于司空图韩偓。后人说他入元曾应山长聘,其事无可考。纵有之,山长究非命官比,无损大节。他著书极浩博,《困学纪闻》二十卷,尤为后世推重,以与顾炎武《日知录》相拟。为后来清儒学术开先河。

他弟子胡三省,宋亡,隐居不仕,著《资治通鉴音注》《释文辨误》百余卷,亦为史学巨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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