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白沙

鬼神有无,古今学者,每多聚讼。吾国周、秦以来,亦起争执。佛家则谓大地河山,乃由心造,人且非真,鬼将焉附?惟《小乘说法》,颇有神鬼之谈。管仲、老聃、庄周、韩非刘安王充诸子,亦谓鬼神起于人心。孔子态度不甚明了,然多重人事,少说鬼话,只有墨家祀天佑鬼,施于浅化之民,因风俗以立教义。中国宗教不能成立,诸子无鬼论之功也。

吾国鬼神,盛于帝王。古代文化,亦藉鬼神以促其演进。黄帝、仓颉制造文字,而曰天雨粟,鬼夜哭。神农发明耕稼,能兴风雨,而称之曰神。神尧知人善任,而称之曰神。神禹平水土,而称之曰神。此种人物,皆神所造,而非人所生,于是谓之天子。《说文》云:“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故曰天子。”吾辈视此,即私生子之代名,而古人尊为神圣之美号,一切礼学文物,皆出其手。《管子》言有虞之王,封土为社,始民知礼(《管子·轻重戊篇》)。宰我言周人以粟,使民战慄(见论语)是以君主教主操之成权,其用意乃在知礼与战慄耳。

原人不知法律,天子最难辨者,莫如血斗之是非,不假神权,无从解决。试举黄帝所制文字证之:

荐下云:解荐,兽也。似牛,一角。古者决狱,令触不直者。象形。

荐下云:兽之所食草。从荐草。古者神人以荐遗黄帝曰,何食何处?曰,食荐。夏处水泽,冬处松柏。

灋下云:刑也。平之如水,从水。荐,所触不直者去之,从荐去。法,今文省。(三字皆见说文)

黄帝既借此似牛之物,裁判诉讼,后世天子,奉为宪法。《论衡·应是篇》,■■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狱,其罪疑者,羊起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然则皋陶虽善治狱,不过为牛之傀儡。裁判实权,不操之自身也。《夏书·甘誓》曰:“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是军事裁判刑罚之柄,亦牛操之也。(社不能言,即由荐解所触而定。)《周礼·煤氏》男女之阴讼,听于胜国之社,是牛亦干涉男女之阴私也。《墨子·明鬼篇》言齐庄君之臣,有王里国、中里徼者,二子讼,三年而狱不断。齐君使二人共一羊盟齐之神社。刺羊洒血,读王里国之辞既已终矣,读中里徼之辞未半也,羊起而触之,折其脚而殪。是三年不断之狱,非牛不能决也。惟许慎以为牛,墨翟、王充以为羊,牛耶羊耶,吾人未见此种怪物,亦无从裁判其是非。(西方古时,亦神权决狱。谚曰,古之讼狱乃密结。华犹言冒险也。见严译社会通诠。)

古之帝王,神道设教,运天下于掌,遂以不祀鬼神之国为野蛮,必灭其地而虏其君。《孟子》言汤之灭葛,由于葛伯放而不祀(膝文公下)。武王灭纣,《泰誓》三篇,宣布罪状,一则曰,弗事上帝神祗,遗厥先宗庙,弗祀牺牲粢盛;再则曰,谓祭无益;三则曰,郊社不修,宗庙不享。春秋之时,楚人灭夔,由于夔子不祀祝融与鬻熊之神(左传僖公二十六年)。晋景公灭潞国而虏其君,数其五大罪,以不祀鬼神为第一罪状(宣公十五年)。葛伯、商纣、夔子、潞子既以不祀鬼神,至于亡国。故是时诸侯虽国小兵弱,亦欲藉鬼神之佑,以捍强邦。楚武王侵随,随侯所恃以拒楚者,在祀神之牲栓肥腯,粢盛丰备(左传桓公六年)。齐师伐鲁,庄公所恃以敌齐者,在以信祀神(庄公十年)。晋侯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虞公曰:“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僖公五年)汉时受匈奴之祸,而使范氏诅胡于神(《汉书·匈奴传》)。匈奴亦常埋牛羊于水上以诅汉军(《汉书·西域传》)。王莽将死,犹坐斗柄曰:“天生德于予,汉兵其于予何?”(《汉书·王莽传》)自三代以至清人之义和团一部廿五史,捍御强敌,几乎无代不以鬼神为武器。

君权神权,关系密切,若就君主论国人之知能,谥以野蛮,实非过当。然国人三千年以前,有首出之英,欲脱此神道,以入于人道,举凡鬼神奇谈,摧陷而廊清之;故国人至今无统一之宗教。此种学说潜滋暗长,虽君主亦无如彼何。诸子之无鬼论,皆欲解脱神道者也。首先发难以卜神权者,为道家。其后法家,儒家,相继以起。墨家天志明鬼,亦力求改良,去君主之纲罗,为宗教之仪式。薄葬明鬼,道相乖违,汉人犹谓其难从。帝王之神道设教,诸子早唾弃无余矣。《论衡·卜这篇》曰:

周武王伐纣卜筮之。逆占曰,大凶。太公推筮蹈龟而曰:枯骨死草,何知吉凶?《管子·修权篇》曰:

上恃龟筮,好用筮医,则鬼神骤崇。故功之不立,名之不章。(形势解亦云,牺牲圭璧,不足以享鬼神。)

《韩非·饰邪篇》曰:

龟筮鬼神,不足举胜,左右向背,不足以专战。

太公为道家之宗,管仲、韩非,其学亦自道家出,而皆力诋龟筮鬼神。韩非更谓其祸必至亡国。《亡征篇》言用时日事鬼神信卜筮而好祭祀者,可亡也。此与汤武灭纣之宣言,完全反对。盖有鉴于神权之流毒政治,如随侯、庄公、虞公诸学说,可以亡国而有余。太公、管子直视鬼神为对外秘诀,玩弄诸侯于股掌之上,或以为灭国新法,或假为外交手段,该分举于下:

(一)太公之神道。武王伐纣,太公阴谋食小儿以丹,令身纯赤,长大教言殷亡。殷民见儿身赤,以为天神。及言殷亡,皆谓商灭。兵至牧野,晨举脂烛,奸谋惑民,权掩不备,周之所讳也。(《论衡·恢国篇》)

(一)管子之神道。龙斗于马渭之阳,牛山之阴。管子入复于桓公曰:“天使使者临君之郊,请使大夫初饰,左右玄服,天之使者乎?”(按天上当脱祀字。闻盛服饰以祀天使。)天下闻之曰:“神哉齐桓公!天使使者临其郊,不待举兵而朝者八诸侯,此乘天威而动天下之道也。”故智役使鬼神,而愚者信之。(《管子·轻重丁篇》)

太公之说,可与武王《泰誓》三篇不祀鬼神互相印证。管子之言龙乃天使,则黄帝鼎湖之龙,大禹舟中之龙,更可推知。太公、管仲之属道宗,同屈鬼神而又利用之以为霸王之资。所谓奸谋惑民,所谓役使鬼神,旗帜鲜明,毫不隐讳。然不仅施之外交,且行于内政。《管子·牧民篇》曰:

顺民之经,在明鬼神,祗山川,敬宗庙,恭祖旧,..不明鬼神,则陋民不悟;不祗山川,则威令不闻;不敬宗庙,则民乃上校,不恭祖旧,则孝悌不备。(管子又尝说种种鬼怪为桓公治病。桓公冁然而笑,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见《庄子·达生篇》。)

管子斥神道妨害政治,若对于国外之“愚者”与国内之“陋民”,亦常利用。然其无鬼论,纯属政治,无关学理。若老子之言,则更进矣。老子曰:“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老子》第六十章)韩非见其言隐约,更申其义曰:“人处疾则贵医,有祸则畏鬼。圣人在上则民少欲。民少欲则血气治而举动理。血气治而举动理则少祸害。夫内无瘗疽癉痔之害,而外无刑罚法诛之祸者,其轻恬鬼神也甚。故曰: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治世之民,不与鬼神相害也。故曰:非其鬼不神也,其神不伤人也。”(解老篇)《列子》亦曰:“列姑射山土无札伤,人无夭恶,物无疵厉,鬼无灵响。”(黄帝篇)与《韩非·解老》其义正同。其后儒家荀卿、杂家王充尤发挥此义:

荀子·解蔽篇》曰:

凡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吾虑不清,则未可定然否也。冥冥而行者,见寝石以为伏虎也;见植林以为后人也:冥冥蔽其明也。醉者越百步之沟,以为蹞步之浍也;俯而出城门,以为小之闺也:酒乱其神也。厌目而视者,视一以为两;掩耳而听者,听漠漠而以为訩訩:执乱其官也。(按厌为压古文、目压敌视一物有两形。)故从山上望牛者若羊,而求羊者不下牵也:远蔽其大也。从山下望木者,十仞之木若箸,而求箸者不上折也:高蔽其长也。水动而景摇,人不以定美恶:水执玄也。(按玄为眩古文)瞽者仰视而不见星,人不以定有无:用精惑也。..夏首之南有人焉,曰涓蜀梁;其为人也愚而善畏,明月而宵行,俯见其影,以为伏鬼也,印视其发,以为立魅也;背而走,比至其家,失气而死。岂不哀哉?凡人之有鬼也,必其感忽之间,疑玄之时正之。此人之所以无有而有无之时也。

《论衡·订鬼篇》曰:

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于疾病。人病则忧惧,忧惧则见鬼出。..夫病者所见,非鬼也。病者困剧,身体痛,则谓鬼持箠杖殴击之;若见鬼把椎鏁绳缠立守其旁,病痛恐惧妄见之也。初疾畏惊,见鬼之来;疾困恐死,见鬼之怒;长自疾痛,见鬼之击:皆存想虚致,未必有其实也。夫精念存想,或泄于目,或泄于口,或泄于耳。泄于目,目见其形;泄于耳,耳闻其声,泄于口,口言其事。(按愚自童时即执无鬼说。前岁大病,则口言鬼,目见鬼,耳闻鬼。吾兄培基亦梦鬼降,言愚必死,王充思念存想之说也。)

荀子、王充言鬼由心造,较韩非、列子解释更详。荀子为儒家正宗,不仅排斥鬼神,凡古代相传之上帝及祯祥妖孽诸说,均以为无关人事,其详见于《天论篇》。兹分举之:

(一)人力可以胜天。

天有常行,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亡。强本而节用,则大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贰,则大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渴,寒暑不能使之疾,妖怪不能使之凶。本荒而用侈,则天不能使之富;养略而动罕,则天不能使之全;背道而妄行,则天不能使之吉:故水旱未至而乱,寒暑未薄而疾,妖怪未至而凶。

(一)妖异不足惧。

星坠木鸣,国人皆恐。曰,是何也?曰,无何也。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按党即傥。古文傥见,犹言或见。群出治要引此正作傥),是无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则是虽并世起无伤也;上暗而政俭,则是虽无一至者无益也。

(一)祭祀祈祷非言享鬼,实以饰礼。

云而雨,何也?曰,无何也,犹不云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云,卜筮而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

儒家不信鬼神,是以怪力乱神,孔子不语。子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樊迟问智。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可谓智矣。”此虽不谈鬼神,惜用意涵混,不若《荀子·解蔽天论》所言章明较著矣。儒家子思孟轲颇言五行,故荀子于《非十二子篇》力诋其谬。盖孟子常言天。《中庸》则曰:“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与荀子《天论》水火不相容也。荀子、王充而外,能详解其原委者,更有淮南王刘安《淮南书·汜论训篇》言鬼神起原乃因三事:

夫醉者俛入城门,以为七尺之闺也,超江、淮,以为寻常之沟也:酒浊其神也。怯者夜见立表,以为鬼也;见寝石,以为虎也:惧掩其气也。又况无天地之怪物乎?夫雌雄相接,阴阳相薄,羽者为雏■,毛者为驹犊,柔者为皮肉,坚者为齿角,人弗怪也。水生■蜄,山生金玉,人弗怪也;老槐生火,久血为磷,人弗怪也;山出枭阳,水生罔象,木生毕方,井生坟羊,人怪之:见闻鲜而识物浅也。(以上言鬼神由于心造)天下之怪物,圣人之所独见;利害之反覆,知者之所独明达也;同异疑嫌者,世俗之所眩惑也。夫见不可布于海内,闻不可明于百姓,是故因鬼神机祥而为立禁,总形类推而为变象。何以知其然也?世俗言曰:飨大高者,而彘为上牲;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相戏以刃者,太祖軵其肘;枕户橉而卧者,鬼神蹠其首:此皆不著于法令,而圣人之所不口传也。夫飨大高而彘为上牲者,非彘贤于野兽糜鹿也;而神明独享之,何也?以为彘者家人所常畜,而易得之物也,故因其便以尊之。裘不可藏者,非能具绨绵曼帛温暖于身也。世以为裘者难得贵贾之物也,而不可传于后世。无益死者而足以养生,故因其资而詟之。相戏以刃太祖軵其肘者,夫以刃相戏,必为过失,过失相伤,其患必大。无涉血之仇争忿斗,而以小事自内于刑戮,愚者所不忌也。故因太祖累以其心。枕户橉而卧鬼神履其首者,使鬼神而玄化,则不待户牖之行。若乘虚而出入,则无能履也。夫户牖者,风气之所往来也。风气也,阴阳相捔者也。离者必病,故托鬼神以伸诫之也。凡此之俗,皆不可胜著于书,策竹帛而藏于府官者也。故以机祥明之,为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声其教,所由来者远矣。而愚者以为机祥,而狠者以为非,惟有道者,能通其志。(以上言鬼神由于设教)今世之祭井灶门户箕帚臼杵者,非以其神为能飨之也,恃赖其德烦苦之无已也。是故时见其德不功其功也。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雨天下者,惟太山。赤地三年而不绝,流泽及百里而润草木者,惟江河也。是以天子秩而祭之。故马免人于难者,其死也葬之。牛其死也,葬以大车为荐。牛马有功,犹不可忘,又况人乎?此圣人之所以重仁袭恩。故炎帝于火而死为灶;禹劳天下而死为社;后稷作稼穑而死为稷;羿除天下之害而死为宗布:此鬼神之所以立。(以上言鬼神由于报功)

其第一事,与《荀子·解蔽篇》、王充《订鬼篇》旨意相同;第二事,即经传中所谓神道设教;第三事,则崇德报功之说:皆非有真鬼真神于幽暗之中,宰制人事。刘安之《无鬼论》,诚根本解决矣。诸子既倡无鬼,故于人之死后无所论说。惟列御寇、庄周、王充略言死后之情状:

(一)列御寇说:列子行食于道,从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乎?予果欢乎?种有几,得水则为■。得水上之际则为龟■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

根为蛴螬。其叶为蝴蝶。蝴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乾余骨;乾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酼。颐辂生于食酼,黄■生于九猷,瞀芮生于腐■,奚羊比乎不■,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尸子广泽篇,程,中国谓之豹,越人谓之貘),程生马,马生人(《庄子·至乐篇》)。

(一)庄周说: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而俄子舆子病。..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庄子·大宗师篇》)

(一)王充说: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人无耳目,则无所知;故聋盲之人,比于草木。夫精气去人,岂徒与无耳目同哉?朽则消亡,荒忽不见,故谓之鬼神。(《论衡·论死篇》)

列子之说,今言鬼者多以轮回附会,实则列子论生前之人,非谈死后之鬼。古人言语,虽难尽解,观其全文,大意谓由水生植物,变成陆地,植物再变昆虫,再变鸟飞,再变走兽,由豹子演成马,由马演成人,盖详述动物进化。(天瑞篇引列子语。中有人血为野火马血为转磷。专言物质变化者也。)至《吕氏春秋》更言犬似玃,玃似母猴,母猴似人(察传篇),已明人猴玃犬,相递进化,较列子马生人之说,尚觉确凿。欧洲动物学者,亦有马变人一说;因古代之马,其蹄亦五指,足之骨节颇有类人之处。自达尔文以后,此说乃废。不审何以与《列子吕览》符合如此?

至于王充则从物理上辨明无鬼,谓世俗言鬼神状态,皆不足信。今举《论死篇》所言分列之:

(一)死者不已,将有鬼满之患。

天地开辟,人皇以来,随寿而死。若中年夭亡,以亿万数计。今人之数,不若死者多。如人死辄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人且死见鬼,宜见数百千万满堂盈庭填塞巷路,不宜徒见一两人也。

(一)鬼火乃人血之变,非真鬼磷。

世言其血为磷血者,生时之精气也。人夜行见磷,不象人形,浑沌积聚,若火光之状。磷,死人之血也,其形不类生人之形也。

(一)鬼不得有衣服。

鬼者,死人之精神,则人见之,宜徒见裸袒之形,无为见衣带被服也。何则?衣服无精神,人死与形体俱朽,何以得贯穿之乎?精神本以血气为主,血气常附形体,体虽朽精神尚在,能为鬼,可也;今衣服丝絮布帛也,生时血气不附著,而亦自无血气,败朽遂已,与形体等,安能自若为衣服之形?

(一)鬼不得有饮食与言语。

人之所以能言语者,以有气力也,气力之盛,以能饮食也;饮食损减则气力衰,衰则声音嘶困,不能食则口不能复言。夫死困之甚,何能复言?或曰:死人歆肴食气故能言。夫死人之精,生人之精也。使生人不饮食,而徒以口歆肴食之气,不过三日,则饿死矣。或曰:死人之精,神于生人之精,故能歆气为音。夫生人之精在于身中,死则在于身外,死之与生何以殊?身中身外何以异?

(一)鬼不能害人。

凡人与物所以能害人者,手臂把刃,爪牙坚利之故也。今人死手臂朽败,不能复持刃,爪牙堕落,不能复啮噬,安能害人?..病困之时,仇在其旁,不能咄叱;人盗其物,不能禁夺:赢弱困劣之故也。夫死,赢弱困劣之甚者也,何能害人?..凡能害人者,五行之物:金伤人,木殴人,土压人,水溺人,火烧人,使人死精神为五行之物乎?

(一)巫人夸诞不足信。

世间死者,今生人殄而用之,言及巫叩元絃下死人魂,因巫口谈,皆夸诞之言也。(按此即近世扶乩所谓下死人魂也。今人为灵学丛志,其文皆江湖派口吻,无关学理。玉鼎真人释回教不食猪狗义,全不明回教之说。陆氏江氏音韵篇,答吴稚晖先生之问,囫囵吞枣,毫无究竟。)

诸予中惟王充反复讨论,不厌详晰。又有《龙虚篇》证龙神之诞,《雷虚篇》驳雷神之妄。今世科学大明,其言益信。王充以后,晋有阮瞻、阮修执无鬼论,物莫能难。二阮皆道家,其言鬼无衣服,亦同王充南济范缜著《神灭论》神形心藏之分,彭生、伯有之事,意在拒绝佛教。宋儒亦多言无鬼。王安石以灾异不足畏。朱熹谓轮回为生气未尽,偶尔凑泊。其论皆不出周汉人士之书,兹不备述。

愚意鬼神之说,关于国家盛衰。管仲谓功之不正,名之不章。韩非谓可亡国,不足举胜。荀卿谓以为神则凶。吴稚晖谓鬼神之势大张,国家之运告终。证以历史,自三代以至清季,一部念五史,莫不如是。盖大可惧之事也。墨者言有鬼外可弭诸侯之争,内可禁暴人盗贼。然则古之神道社会,何以杀人盈野?今之耶教徒何为日日从事战场?自古诸族但有以笃信鬼神亡国者,未闻可以救亡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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