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逐東風拂舞筵,樂遊春苑斷腸天〔一〕。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帶斜陽又帶蟬。

〔一〕樂遊:苑名,漢宣帝建,在今陝西西安市郊。亦稱樂遊原。《長安志》:“樂遊原居京城之最高,四望寬敞,京城之内,俯視指掌”。

這首詩先寫東風春苑,是春天的柳,後寫清秋的斜陽暮蟬,是寫秋天的柳。因此朱鶴齡箋注引楊慎曰:“形容先榮後悴之意。”先榮指春天的柳,後悴指秋天的柳。馮浩《箋注》引田蘭芳評:“不堪積愁,又不堪追往,腸斷一物矣。”這個“腸斷”是指秋天的柳,既帶斜陽,又帶暮蟬,所以説積愁。春天的柳是先榮,到了秋天後悴,所以不堪追往,也是先榮後悴的意思。既然先榮,爲什麽在春天裏就説“樂遊春苑斷腸天”呢?應該到秋天的斜陽暮蟬纔使人斷腸哩。先看他説柳在春天,是商隱自比早先在秘書省任校書郎,後又任祕書省正字,這時他身在朝廷,得與貴人接觸,所以是“曾逐東風拂舞筵”。那爲什麽斷腸呢?大概他官正字是正九品下,是小官,做的是校正書籍文字一類的事,官校書郎正九品上,都談不上什麽先榮,所以在春天也是斷腸天。他進入朝廷,正像柳樹的曾逐東風;但他只能做些校正文字的工作,跟他的“欲回天地”要做旋乾轉坤的大事業的抱負,相去不可以道里計,那末他在朝還是斷腸天。就地位説,他在盧弘止幕府,做判官,得侍御史銜,是從六品下。他在柳仲郢幕府,做節度書記,改判上軍,得檢校工部郎中銜,是從五品上。他早年在朝,只是正九品上、正九品下的官,後來在幕府,做從六品下到從五品上的官,已經升了好幾級了,怎麽説先榮後悴呢?

馮浩説:“初承東川命,假物寓姓而言哀也,意最深婉。上痛不得久官京師,下慨又欲遠行。東川之辟在七月,正清秋時。‘斜陽’喻遲暮,‘蟬’喻高吟,言沉淪遲暮,豈肯尚爲人書記耶?尋(不久)乃改判上軍。若僅以先榮後悴解之,淺矣。此種入神之作,既以事徵,尤以情會,妙不可窮也。”這詩咏柳,在京城的樂遊苑,是自喻,同柳仲郢請他到東川節度使幕府去的柳姓無關。柳在東川,不在京城。“上痛不得久官京師”,他在京師做九品小官,從事校正文字工作,怎麽會爲“不得久官京師”而痛苦呢?詩裏講曾逐東風時就斷腸,即在京裏做小官時就斷腸,不是因不得久官京師而斷腸,這個解釋不確切。下面的解釋大概是對的。這首詩是借物自喻,對柳説,在東風春苑裏,雖曾拂舞筵,但是斷腸天;到了秋天,帶着斜陽暮蟬,還是斷腸。就自喻説,早年在朝廷是斷腸天;現在去東川,已是遲暮,還爲人作書記,也是斷腸。既貼切咏物,又貼切抒懷,所以稱爲入神之作。這樣解釋是否可靠,不妨用商隱别的咏柳詩作旁證。

商隱詠柳詩共有十九首:《垂柳》是反映他的政治態度的;這首詩和另外五首是寫身世之感的;《柳》“動春何限葉”等十二首是寫豔情的。就反映身世之感説,這首外還有《巴江柳》、《柳》“爲有橋邊”、《柳》“柳映江潭”、《柳下暗記》、《關門柳》五首,今分述如下。

《巴江柳》:“巴江可惜柳,柳色緑侵江。好向金鑾殿,移陰入綺窗。”馮浩稱巴江一名涪陵江,認爲是商隱入川(不是去東川)時作。他看到巴江柳樹,緑陰倒影江中,想到南齊時,蜀地獻垂柳,種在靈和殿前(見《垂柳》),認爲這株巴江柳,也該移到金鑾殿,讓它的緑陰照入綺窗。朱注引《五代會要》:“金鑾殿與翰林院相對。”那末這首詩是感嘆自己飄泊在巴蜀,得不到有力者的推薦,不能進入翰林院。這首詩可與“曾逐東風”首相印證,他在朝做官時爲什麽斷腸呢?原來他是想到面向金鑾殿的翰林院去,在那裏可以給皇帝起草文書,做知制誥,再進而參預政治,達到他“欲回天地”的目的,他不甘心做校正書籍文字的工作,所以在曾逐東風時就斷腸了。

《柳》:“爲有橋邊拂面香,何曾自敢占流光?後庭玉樹承恩澤,不信年華有斷腸。”李白《金陵酒肆留别》“風吹柳花滿店香”,這當指柳仲郢,商隱在柳仲郢幕府,爲他效力,那末風光都屬于府主,怎麽敢自占風光呢?揚雄《甘泉賦》“玉樹青葱”,玉樹在漢宫裏承受皇恩,不信自己的年華有什麽斷腸。自己在柳幕,不能與玉樹相比,不免有斷腸之恨。這首詩也是感嘆自己不能像玉樹那樣在朝廷裏承恩,也就是上一首的意思。

《柳》:“柳映江潭底有情?望中頻遣客心驚。巴雷隱隱千山外,更作章臺走馬聲。”柳樹倒映在江潭中爲什麽有情?馮注引庾信《枯樹賦》稱桓温“昔年移柳,依依漢南。今看摇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看到柳樹從依依茂密到摇落江潭,感到人的衰老而慨嘆,所以望見柳樹的摇落,多次使作客的人驚心。聽到巴山的雷聲,就想到在京城的章臺走馬的車聲。在京城正當盛年,尚且不能像垂柳那樣栽到靈和殿,何况現在正像淒愴江潭的柳樹呢?這跟“既帶斜陽又帶蟬”密切相關。

《柳下暗記》:“無奈巴南柳,千條傍吹臺。更將黄映白,擬作杏花媒。”梓州在巴南,即商隱在柳仲郢幕府時,他依靠府主,正像漢朝梁王增築吹臺(在今河南開封市東南),鄒陽、枚乘去投靠梁王。柳仲郢的兒子柳璧要入京應考,商隱替他作啓事,用的是妃青儷白的四六文,替柳璧的考試作媒,使他能够考中,稱杏花媒。當時的考試,要得名人的揄揚,纔能被考官録取,所以要商隱作啓事。這是寫他作幕僚的生活,有爲人作嫁的感慨。這跟“如何肯到清秋日”,還在爲人作嫁的用意一致。

《關門柳》:“永定河邊一行柳,依依長發故年春。東來西去人情薄,不爲清陰減路塵。”馮注稱從潼關到渭津有漕渠,渠上植柳,關門柳當指此。永定河當指這一段中的河。在這條堤上的柳,給來往行人送上清陰,但東來西去的人車塵馬足還是揚起塵土沾污柳樹,並不因柳陰而緩緩徐行,減少路塵。這首詩寫自己把清陰給人,人們却以路塵相報。這是“既帶斜陽又帶蟬”的另一種説法,更表達他的不滿。聯繫這五首柳詩來看,那末他爲什麽在春天裏斷腸,在秋天裏不滿的用意就可明白了。下面再看一下這幾首詠柳詩的表現手法。

這六首柳詩的表現手法,有貼切詠柳而有寄托的,如“曾逐東風”和《關門柳》便是,這兩首的寫法又稍有不同。如“曾逐東風”是通過春和秋的變化來寫的,這種變化是柳樹本身的變化。作者提出疑問,怎麽肯“已帶斜陽又帶蟬”,是根據柳樹本身的帶斜陽和帶蟬來的。《關門柳》是結合柳樹春天抽條成清陰來寫的,抽條成清陰是柳樹本身是這樣的。前一首只就柳樹本身所帶的東西來提問;後一首是作者對行人不減路塵的不平,具有對行人的批評意見。《巴江柳》、《柳》“爲有橋邊”、《柳》“柳映江潭”三首,是另一種寫法。前半首寫柳,後半首寫作者的想像,這種想像不是柳本身所具有的。如《巴江柳》的“好向金鑾殿”,《柳》“爲有橋邊”的“玉樹承恩”,《柳》“柳映江潭”的“巴雷隱隱”,都是作者的想像,不是柳樹本身所具有的。這裏又有些不同,移向金鑾殿是想像把柳移去,玉樹承恩是用玉樹來同柳對比,都和柳有些關係,“巴雷隱隱”同江潭的柳完全無關了。《柳下暗記》是另一種寫法,只是借巴南柳作引子,以下不是寫巴南柳了。傍吹臺的柳已不是巴南柳,借來比自己在柳幕。以下黄映白,杏花媒,已不是寫柳了。這種不同的寫法,都是適應内容的需要形成的。

有感

非關宋玉有微辭,却是襄王夢覺遲〔一〕。一自《高唐賦》成後,楚天雲雨盡堪疑。

〔一〕宋玉《登徒子好色賦》:“登徒子短宋玉曰:‘玉爲人體貌閑麗,口多微辭,又性好色,願王勿與出入後宫。’”微辭:諷刺的話。襄王夢:見《重過聖女祠》注〔三〕。

楊守智評:“此爲《無題》作解。”馮浩《箋注》:“屢啓不省,故曰‘夢覺遲’,猶云唤他不醒也。不得已而託爲《無題》,人必疑其好色,豈知皆苦衷血淚乎?自後乃真絶望,《無題》之篇少矣。《北夢瑣言》有‘宰相怙權’一條,專詆令狐綯,言其尤忌勝己者,以商隱、温岐(温庭筠)、羅隱三才子之怨望,即知綯之遺賢也。余編義山詩,而後之讀者果取史書、文集,事會其通,語抉其隱,當知確不可易耳。”楊和馮兩家,都認爲這首詩是對《無題》詩説的。《無題》詩裏有婉諷,是有針對性的,正像宋玉的《高唐賦》,是爲襄王的夢覺遲作的。但《高唐賦》寫了楚天雲雨,引起人家的猜疑,不懂得宋玉婉諷的用意。正如《無題》是有針對性的,但也引起了猜疑。

紀昀批:“義山深于諷刺,必有以詩賈怨者,故有此辨,蓋爲似有寓意而實無所指者作解也。四家謂爲《無題》作解,失其指矣。”紀昀認爲商隱的諷刺不是有所指的,不是針對某人説的,不指《無題》詩。他在《無題二首》“幽人不倦賞”批:“《無題》諸詩,有確有寄託者,‘來是空言去絶踪’之類是也;有戲爲豔體者,‘近知名阿侯’之類是也;有實有本事者,如‘昨夜星辰昨夜風’之類是也;有失去本題而後人題曰《無題》者,如‘萬里風波一葉舟’之類是也。”他既認爲《無題》詩有這數種,所以不認爲這首詩講的是《無題》詩。其實,馮浩認爲這首詩爲《無題》作解,指的是有寄託的《無題》詩,是有所指的。這首詩確實是爲《無題》作解的。

無題二首

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一〕。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二〕。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三〕。斑騅只繫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四〕。

〔一〕鳳尾羅:鳳文羅。《白帖》:“鳳文、蟬翼,並羅名。”圓頂:姚培謙注:程泰之《演繁露》云:“唐人婚禮多用百子帳,捲柳爲圈,以相連鎖,百張百闔,大抵如今尖頂圓亭子,而用青氊通冒四隅上下,以便移置。義山殆指此。”按此指裁鳳文羅作圓帳。

〔二〕扇裁月魄:班婕妤《怨歌行》:“裁爲合歡扇,團團似明月。”羞難掩:樂府《團扇郎歌》:“憔悴無復理,羞與郎相見。”車走雷聲:見《無題四首》之二注〔一〕。

〔三〕金燼:指燭花。燭花燒完了,故暗。石榴紅:《梁書·扶南國》:“南界有頓遜國,有酒樹,似安石榴,採其花汁停甕中,數日成酒。”商隱《寄惱韓同年》:“我爲傷春心自醉,不勞君勸石榴花。”石榴花指石榴酒,喻合歡。《舊唐書·孔紹安傳》:“應詔詠《石榴詩》曰:‘只爲時來晚,開花不及春。’”指没有好消息。

〔四〕斑騅:蒼白雜毛的馬。繫垂楊:指繫柳,即從柳仲郢去東川幕府。西南:東川在西南。

重幃深下莫愁堂,卧後清宵細細長〔五〕。神女生涯元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六〕。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七〕。

〔五〕莫愁:唐石城女子,善歌謡,見《舊唐書·音樂志》。

〔六〕神女:見《重過聖女祠》注〔三〕。小姑:樂府《青溪小姑曲》:“開門白水,側近橋梁。小姑所居,獨處無郎。”

〔七〕清狂:《漢書·昌邑王傳》:“清狂不惠。”指不狂似狂。

馮浩《箋注》:“將赴東川,往别令狐,留宿而有悲歌之作也。”商隱在大中五年接受東川節度使柳仲郢邀聘前寫的。他還不想到東川去,希望令狐綯推薦他進入翰林院,去看望綯,住在綯家裏寫的。他把自己比作待嫁的小姑,在《無題四首》裏他自比“東家老女嫁不售”已作了説明,他把自己要求進入翰林院看作待嫁得人,“蓬山此去無多路”,蓬山正指翰林院。他像待嫁的小姑,正在替自己作嫁裝,用薄薄的鳳文羅,重疊起來縫製圓頂的婚帳,裁製合歡的團扇。聽到想望的人坐車的聲音,自己難掩嬌羞,未通一語。只好在房裏坐着,一直等到蠟燭燒完,燭花已暗,還没有好消息。那就只好走了,準備了馬匹,寄託在柳姓的身上,聽從西南來的好風了。石榴紅指合歡酒,無石榴紅指不能合歡;石榴紅也指不及春天開花,無石榴紅即老女嫁不售,没有希望,所以只好走了。

第二首把自己比作重幃深下的姑娘,長夜無眠在細細思量。自己的想望像神女一夢,還没有找到合適的對象。自己像菱枝那樣柔弱,怎麽經得起風波。但在早年,是誰讓月中露水的滋潤使桂花香呢?不是令狐綯的幫助讓我蟾宫折桂中進士嗎?爲了對你的感激,雖説相思無益,不妨終抱癡情。張采田《會箋》説:“‘西南’指蜀。”那是要到東川去。“‘神女’句言從前顛倒,都若空烟。”馮注稱:“此種真沉淪悲憤,一字一淚之篇。”點出商隱的情懷隱痛,是確切的。

王十二兄與畏之員外相訪見招小飮時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一〕

謝傅門庭舊末行,今朝歌管屬檀郎〔二〕。更無人處簾垂地,欲拂塵時簟竟牀〔三〕。嵇氏幼男猶可憫,左家嬌女豈能忘〔四〕?秋霖腹疾俱難遣,萬里西風夜正長〔五〕。

〔一〕馮浩注引徐逢原箋:“文集有茂元子侍御瓘,王十二豈即侍御歟?”張采田《會箋》:“王十二,義山妻之兄弟。”畏之:韓瞻字畏之,與商隱同年中進士,爲王茂元壻。悼亡日近:妻王氏死不久。

〔二〕謝傅門庭:《晉書·謝安傳》:“尋薨,贈太傅。”謝安一家,指王茂元家。舊末行:原來排行最後,商隱年紀比王、韓兩人都小。歌管:在宴會時歌吹。屬檀郎:《臆乘》:“古之以郎稱者,潘岳曰潘郎、檀郎。”潘岳小字檀奴,故稱。按後稱美男子爲檀郎。這裏説今朝歌吹屬于王、韓二兄,因爲他正喪妻,無心赴宴。

〔三〕潘岳《悼亡詩》:“展轉眄枕席,長簟竟牀空。牀空委清塵,室虚來悲風。”

〔四〕《晉書·嵇康傳》引《與山巨源書》:“女年十三,男年八歲,未及成人,况復多疾。”左思《嬌女詩》:“左家有嬌女,皎皎頗白晳。”參見商隱《上河東公啓》。

〔五〕秋霖:秋雨連綿。腹疾:腹瀉。《左傳》宣公十二年:“河魚腹疾(無禦溼藥要肚子瀉)奈何?”

朱彝尊批:“豔情之妙,莫過三四之淡語。今人但以翡翠鴛鴦求之,謬甚。”三四句寫悼亡的悲痛,不用悲痛字,只寫眼前所見;簾垂地,顯出更無人處,塵滿牀,簟竟空,景物依然,人事全非,悲痛之情從這裏透露出來,更顯得可悲。正由于悲痛的深切,所以睹物懷人,觸物傷情。何焯評:“西風加‘萬里’,夜長加‘正’,極寫鰥鰥不寐之情。”那末末句裏也含有悼亡的痛苦。

紀昀評:“嵇氏幼男指其子,左家嬌女則對婦族稱王氏也。”這是説,商隱責問王兄與韓畏之,王家嬌女怎能忘掉,怎忍心歡宴呢?這樣説未免過于責備,看來還是指他的兒女説的。張采田《會箋》説:“末句‘萬里西風’云云,則初承梓辟(柳仲郢聘請),又將遠行。”這同“萬里西風”相合。正因有遠行,對兒女放心不下,所以説“豈能忘”,是對自己説,寫出自己内心的矛盾。

無題

相見時難别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一〕。

〔一〕蓬山:見《無題四首》注〔二〕。

張采田《會箋》把這首詩繫于大中五年,商隱在徐州盧弘止幕府,弘止死,商隱從徐州到長安,他長期在各地幕府中做幕僚,想回京進翰林院,向令狐綯陳情。綯入相後,禮絶百僚,商隱求見極難。但商隱除了向他陳情外,又無路可走,所以説“相見時難别亦難”,求見難,就這樣辭去也難。“東風無力百花殘”,何焯評,“所謂光陰難駐,我生行休也。”東風無力指没法挽留春光,春光消逝,百花零落,表示青春易逝。但對綯陳情的心情還是固結不解,“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未死則情思不盡,未灰則蠟淚難乾。承接青春易逝,所以愁雲鬢改;用吐絲來比夜吟,感到月光寒的孤寂。《離騷》:“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表達了同樣的心情。《無題四首》裏説“劉郎已恨蓬山遠”,這裏説“蓬山此去無多路”,大概在迫切陳情中,認爲請綯推薦入翰林院有希望,所以説蓬山不遠,請青鳥去探望。何焯評:“末聯不作絶望語愈悲。”紀昀評:“不作絶望語,詩人忠厚之遺。”説蓬山不遠,還在希望綯的援手,實際上已經絶望,却還要“到死”“成灰”纏綿不解,所以愈加可悲。這樣不肯决絶,所以是忠厚。這也構成了《無題》詩蕩氣回腸的特點。

朱彝尊批:“義山《無題》詩當以‘春蠶’一聯爲冠。”這一聯是比喻,朱批:“思作絲,猶淮作懷,古樂府有此。”那末絲字還雙關思字。這一聯的比喻是新的創造,用來比纏綿固結不解的心情,非常貼切,自然生動,形象鮮明,文辭清麗,所以構成歷代傳誦的名句。何焯批:“己蒼先生(馮舒)云,第二句畢世接不出。”指出它意象經營出人意外。首句講難見難别,從難見中已透露出對方的寡情,于是轉入自己的“到死”“成灰”的固結不解之情,“東風無力”句插入中間似不相銜接,但所以有“到死”“成灰”的感慨,正因爲有遲暮之感所引起的,它又同“雲鬢改”結合。因此,“東風”句直接同“曉鏡”句呼應,暗中又轉入“到死”“成灰”的話,特别顯出作者的意匠經營來。

無題四首

來是空言去絶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爲遠别啼難唤,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綉芙蓉〔一〕。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二〕。

〔一〕翡翠:《楚辭·招魂》:“翡翠珠被,爛齊光些。”芙蓉:杜甫《李監宅》:“褥隱綉芙蓉。”

〔二〕劉郎: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茂陵劉郎秋風客。”指漢武帝求仙,與蓬山相應。《後漢書·竇章傳》:“學者稱東觀爲老氏藏室,道家蓬萊山。”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三〕。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迴〔四〕。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五〕。春心莫共花争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三〕輕雷:司馬相如《長門賦》:“雷隱隱而響起,聲象君之車音。”

〔四〕《海録碎事》:“金蟾,鎖飾也。玉虎,轆轤(飾)也。”絲:井繩。

〔五〕《世説新語·惑溺》:“韓壽美姿容,賈充辟(召)以爲掾(屬官)。賈女于青瑣(指門窗)中看,見壽,悦之。”曹植《洛神賦》:“余朝京師,還濟洛川。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李善注:“(曹)植將息洛水上,忽見女來,自云:我本託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時從嫁,今與君王。”

含情春晼晚,暫見夜闌干〔六〕。樓響將登怯,簾烘欲過難〔七〕。多羞釵上燕,真愧鏡中鸞〔八〕。歸去横塘曉,華星送寶鞍〔九〕。

〔六〕晼晚:晼,日斜。宋玉《九辯》:“白日晼晚其將入兮。”闌干:狀横斜。古樂府《善哉行》:“月没參横,北斗闌干。”指近五更入朝時。

〔七〕樓響簾烘:寫聲光之盛。

〔八〕《洞冥記》:“元鼎元年起招仙閣。(有)神女留玉釵以贈帝,帝以賜趙婕妤。至昭帝元鳳中,宫人猶見此釵,共謀欲碎之,明旦發匣,惟見白燕飛升天。後宫人學作此釵,因名玉燕釵。”鏡鸞:見《李衛公》注〔二〕。

〔九〕華星:啓明星。

何處哀筝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楊岸〔一〇〕。東家老女嫁不售,白日當天三月半。溧陽公主年十四〔一一〕,清明暖後同牆看。歸來展轉到五更,梁間燕子聞長嘆。

〔一〇〕哀筝急管:聲高而急。曹丕《與吴質書》:“高談娛心,哀筝順耳。”鮑照《白紵曲》:“催絃急管爲君舞。”永巷:長巷。見《淚》注〔一〕。

〔一一〕溧陽公主:《南史·梁簡文帝紀》:“(侯)景納帝女溧陽公主。公主有美色,景惑之。”

這《無題四首》是一組,它的命意,朱彝尊評:“末章微露本旨。”何焯評:“此篇明白。”即第四首已經明白點出,即“東家老女嫁不售”。張采田《會箋》把這組詩繫在大中五年,作者從徐州入京,向令狐綯陳情,補太學博士,是他住在令狐家裏作的。那時作者已經在好幾個幕府裏做過幕僚,又回京補太學博士,怎麽自比老女嫁不售呢?原來第一首講的蓬山,馮注:“唐人每以比翰林仙署。”作者希望令狐綯推廌他入翰林院,這纔比作出嫁得人。因此他把在外當幕僚,入京補太學博士,都比作老女嫁不售。這個主旨是貫穿這四首詩的。第一首“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即不能進入翰林院,是嫁不售。第二首“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紀昀批:“賈氏窺簾以韓掾之少,宓妃留枕以魏王之才,自揣生平,諒非所顧。”即作者認爲自己在令狐綯眼中,已不像韓掾的年輕,即老了,即老女;已不像曹植的多才,已不能打動他了,即老女嫁不售的意思。第三首“春晼晚”,已含有老女意,所以感到“多羞”“真愧”。這個主旨是通貫四首的。

根據這個主旨來理解這四首詩,那時作者住在令狐綯家裏,他和綯的關係雖有些好轉,但綯以宰相之尊,又不滿于作者入王茂元幕,還是不肯接見他。綯五更入朝,不來看他,所以有“來是空言去絶踪”之嘆。綯上朝前託人找作者寫稿,《會箋》稱“《文集》有《上兵部相公啓》云:‘令書元和中《太清宫寄張相公》舊詩上石者,昨一日書訖。’”即是一例,是“書被催成”。作者借宿綯家,所以房内陳設富麗,有翡翠被、芙蓉褥。他在夢中爲遠别而啼,綯既已絶跡不來,也難唤回。這個遠别,比蓬山之遠更超過一萬重。原來綯未入相時已像蓬山那樣遠,不好接近,現在綯入相後,禮絶百僚,更隔一萬重了。

第二首寫綯上朝回來,在東風細雨中,作者聽見綯的車聲,但綯不來看他,對他深閉固拒,他還要向綯陳情。“金蟾齧鎖燒香入”這句前人很少能作出合理解釋。馮注:“三句取瓣香之義”,張采田同;程夢星作“曉則伺門啓焚香而入”;姚培謙作“金蟾齧鎖,非侍女燒香莫入”。原文的燒香入是針對金蟾齧鎖而來,解作瓣香便與齧鎖無關;解作“門啓焚香而入”,亦與齧鎖無與;憑添侍女燒香入亦是無關原文。只有朱彝尊批:“鎖雖固,香能透之;井雖深,絲能汲之。”是符合原意。但他又批:“‘入’‘迴’二字相應,言來去之難也。”那他對“燒香入”還解作“來”,不確切。只有錢鍾書先生對這句詩的解釋深入透闢,符合全詩原意。錢先生説:“‘金蟾’句當與義山《和友人戲贈》第一首‘殷勤莫使清香透,牢合金魚鎖桂叢’,又《魏侯第東北樓堂郢叔言别》‘鎖香金屈戌’合觀。蓋謂防閑雖嚴,而消息終通,願欲或遂,無須憂蟾之鎖門或爐(參觀陸友仁《硯北雜志》卷上),畏虎之鎮井也。趙令畤《烏夜啼》:‘重門不鎖相思夢,隨意繞天涯’,馮夢龍《山歌》卷二《有心》:‘郎有心,姐有心……囉怕人多屋有深。人多那有千隻眼,屋多那有萬重門!’足相映發。古希臘詩人有句‘誘惑美人,如烟之透窗入户’,《玉照新志》卷一載張生《雨中花慢》:‘入户不如飛絮,傍懷争及爐烟!’莎士比亞詩:‘美人雖遭禁錮,愛情終能開鎖’,莫不包舉此七字中矣!”(《馮注玉溪生詩集詮評》未刊稿)。因爲這首詩是用愛情詩來抒懷,所以金蟾一聯寫愛情像燒香的烟那樣,能够透過金蟾嚙鎖進入重門,像轆轤牽繩那樣,能够把深井裏的水打上來,比喻令狐綯對自己深閉固拒,即使像金蟾嚙鎖,玉虎鎮井,也要向他陳情,像燒香入、汲井迴那樣,使他瞭解我的真情,受到感動。無奈自己在令狐綯眼中,已經不像韓掾那樣年輕,像老女了;老則醜,已經不像曹植那樣富有才華了,無論怎樣向他陳情都不能打動他了,所以春心不要同花争放,只有“一寸相思一寸灰”了。

第三首“含情春晼晚”,晼晚指太陽將落山,即春天快過去,相見又在夜深時,也含有老女的意思。這次的暫見,當在五更上朝前,所以樓響簾烘,樓響指令狐綯上朝前樓上有人在侍候;簾烘指簾内燈燭輝煌,有烘暖的感覺。這時候去見綯,所以自慚形穢,有“將登怯”,“欲過難”。不説自己慚愧,却説釵上燕多羞,鏡中鸞真愧,實是借物喻意,表達出自己的心情。鏡中鸞影就是他自己,鏡中鸞真愧,更明顯地寫出自己的真愧。鏡中鸞更説明他雖去見綯,但兩人的相見並不融洽,所以只有鏡中鸞影相對而已。《會箋》稱“結言失意而歸,只有‘華星’相送耳。”

第四首,《會箋》説:“四章紀歸來展轉思憶之情。‘何處’二句謂惟令狐一門可以告哀,‘櫻花永巷’,比子直(令狐綯的字)得時貴顯也。‘老女不售’,自喻;‘溧陽公主’,比令狐。‘同牆看’,亦可望而不可親之意。末二句則極寫獨自無聊耳。”何焯評“白日當天三月半”爲“懷春而後時也”,與“含情春晼晚”相應。

這四首詩的表達手法,用老女來作比,用老女同溧陽公主來作對照,這種比喻和對照手法不限于第四首。像用劉郎作比,用劉郎同“來是空言去絶踪”的人,即禮絶百僚的“更隔蓬山一萬重”的人的對照;像把“一寸相思一寸灰”的自己,同愛韓掾少、魏王才而不愛自己的人作對比;把多羞、真愧的自己,同樓響簾烘的人作對比;反映出自己“燒香入”“汲井迴”的陳情無用的凄苦心情。這四首詩還善于映襯,寫“月斜樓上五更鐘”的寂寞凄苦,却用極其濃豔的“金翡翠”和“綉芙蓉”作襯託;用“賈氏窺簾”“宓妃留枕”的濃豔辭藻,來陪襯“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孤寂心情;用“釵上燕”“鏡中鸞”和“華星”這些辭藻,來陪襯寂寞歸去的冷落。寫凄苦的心情用凄涼的景物來襯託,這是常見的手法。用濃豔富麗的景物來作映襯,越顯出心情的凄苦,更見力量。

這四首詩還善用深一層寫法,不説蓬山難到,却從“已恨蓬山遠”,説到“更隔蓬山一萬重”;不説自己迫切陳情,却説即使金蟾嚙鎖,玉虎鎮井,還要燒香入,汲井迴。不説自己的多羞真愧,却説釵上燕、鏡中鸞的多羞真愧;不説無人來安慰自己,却説“梁間燕子聞長嘆”,都是深一層寫法,更顯力量。

赴職梓潼留别畏之員外同年〔一〕

佳兆聯翩遇鳳凰,雕文羽帳紫金牀〔二〕。桂花香處同高第,柿葉翻時獨悼亡〔三〕。烏鵲失棲常不定,鴛鴦何事自相將〔四〕?京華庸蜀三千里〔五〕,送到咸陽見夕陽。

〔一〕梓潼:東川節度使柳仲郢治所,在今四川三臺縣。畏之:韓瞻字,見《韓同年新居餞韓》注〔一〕。

〔二〕佳兆:《左傳》莊公二十二年:“懿氏卜妻敬仲,其妻占之,曰:‘吉,是謂鳳凰于飛,和鳴鏘鏘。’”聯翩:猶連接,在韓畏之與王茂元女兒結婚後,接連着商隱與茂元女兒結婚。羽帳:用翡翠毛飾牀帳。

〔三〕桂花:《晉書·郤銑傳》:“銑對(武帝)曰:‘臣舉賢良對策,爲天下第一,猶桂林之一枝,崑山之片玉’。”後因稱登科爲折桂。此指同一年中進士。柿葉:《南史·劉歊傳》:“歊未死之春,有人爲其庭中栽柿,歊謂兄子弇曰:‘吾不及見此實,爾其勿言。’至秋而亡。”

〔四〕失棲:李義府《詠烏》:“上林如許樹,不借一枝棲。”此指職業不安定,又要赴職梓潼。相將:相攜,指畏之夫婦相偕同行。

〔五〕庸:古國名,在今湖北竹山縣東南。《書·牧誓》中並稱庸蜀,都參加武王伐紂。此指蜀。

這首詩裏記載着商隱妻在他去梓潼前死去,死在柿葉翻時,當在秋天。詩裏寫兩人的不同遭遇,同時中進士,先後接連着娶王茂元女兒,畏之夫婦相偕,他却悼亡了,烏鵲句雙關,失棲既指職業不定,又將遠行;也指失去妻子,中心哀悼,與畏之形成相反的對照。末句寫在夕陽中相别,有不勝惆悵的情意。

餞席重送從叔,余之梓州〔一〕

莫嘆萬重山,君還我未還。武關猶悵望,何况百牢關〔二〕。

〔一〕程夢星箋:“中卷有鄭州獻從叔舍人褎詩,意此從叔即舍人褎也。按文集有爲褎《上崔相國啓》云:‘某本洛下諸生。’此詩蓋送舍人歸洛下,而義山之(往)梓州,故曰‘君還我未還’也。”

〔二〕武關:在陝西商縣東。百牢關:在陝西沔縣西南,從長安入蜀經百牢關。

程夢星箋:“武關近洛下而(君)猶悵望,何况(我)遠歷百牢而之梓州耶?”這首詩當在武關餞别從叔,寫對故鄉的懷念。跟從叔對比,從叔到了武關,接近故鄉,還在悵望;他却要遠去百牢關,離故鄉越來越遠。通過對比,進一步襯出思鄉的感情。賈島《渡桑乾》:“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鄉。”這首寫思鄉,同商隱詩寫思鄉一致;這首寫在并州已思鄉,用渡桑乾來進一步寫思鄉。商隱詩寫在武關已思鄉,用百牢關來進一步寫思鄉。兩詩的構思有相似處。不過賈詩就一己的渡桑乾説,商隱詩就兩人的對比説,又各不同。

悼傷後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一〕

劍外從軍遠〔二〕,無家與寄衣。散關三尺雪,回夢舊鴛機。

〔一〕大中五年,商隱妻王氏死。柳仲郢任東川節度使,辟商隱爲節度書記,商隱在入蜀途中作。散關:在陝西寶鷄縣西南。

〔二〕劍外:劍閣外。

紀昀評:“‘回夢舊鴛機’,猶作有家想也。陳陶《隴西行》曰:‘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是此詩對面。”不説悼念妻子,却説夢中看見妻子在織鴛鴦錦,用一“鴛”字,顯得夢中根本不知道妻子已死,還是夫婦相聚。夢醒後,既有離家之悲,又有死别之恨,更見悼亡之痛。這個夢,又從散關三尺雪,聯繫到無家寄衣來的,見得極爲自然。

李夫人三首〔一〕

一帶不結心,兩股方安髻〔二〕。慚愧白茅人〔三〕,月没教星替〔四〕。

〔一〕《漢書·外戚傳》:“孝武(帝)李夫人本以倡進。及夫人卒,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齊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張燈燭,設帳帷,陳酒肉,而令上居他帳遥望見好女如李夫人之貌。”

〔二〕雙帶可以打同心結,一帶不能打。金釵兩股可以固定髮髻,一股不行。

〔三〕白茅人:指東川節度使柳仲郢。《易·大過》:“藉用白茅。”古代封諸侯,取封地的土用白茅墊着用作社土。節度使相當于諸侯,因稱。

〔四〕《讀曲歌》:“月没星不亮,持底明儂緖。”

剩結茱萸枝,多擘秋蓮的〔五〕。獨自有波光〔六〕,綵囊盛不得。

〔五〕《續齊諧記》:“汝南桓景隨費長房遊學累年,長房謂曰:‘九月九日,汝家中當有災,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絳囊,盛茱萸以繫臂,登高飮菊花酒,此禍可除。’”蓮的:蓮子。

〔六〕波光:指眼光。《楚辭·招魂》:“娭光(目光歡樂)眇視(偸看),目曾層波些。”

蠻絲繫條脫,妍眼和香屑〔七〕。壽宫不惜鑄南人(金)〔八〕,柔腸早被秋眸割。清澄有餘幽素香,鰥魚渴鳳真珠房〔九〕。不知瘦骨類冰井〔一〇〕,更許夜簾通曉霜。土花漠碧雲茫茫,黄河欲盡天蒼蒼。

〔七〕條脫:臂釧,手鐲。香屑:百合香屑。

〔八〕《三輔黄圖》:“北宫有神仙宫、壽宫,張羽旗設供具以禮神君。”《漢書·郊祀志》:“神君者長陵女子,以乳死,見神于先後宛若。”鑄南人:應作“鑄南金”,指用荆揚的金來鑄神君像。

〔九〕鰥魚:《釋名·釋親屬》:“無妻曰鰥。其字從魚,魚目恒不閉者也。”

〔一〇〕冰井:《鄴中記》:“中臺名銅雀臺,南名金獸臺,北名冰井臺。”爲藏冰處。

這三首詩題作《李夫人》,張采田《會箋》:“潘岳《悼亡》詩:‘獨無李氏靈,仿佛睹爾容。’題取此意。”即借李夫人來比他的亡妻,實際上是悼亡。當時商隱在東川節度使柳仲郢幕府。柳仲郢因他喪妻,就把樂籍的歌女張懿仙配給他,他上啓力辭。第一首説:一根帶子不能打同心結,兩股釵纔能固定髮髻,因此柳仲郢把一個歌女配他。他感到慚愧,真像月亮没了,要教星來代替是不行的。第二首説,茱萸枝可以放在綵囊裏,秋蓮子可以擘開蓮房取出來放在綵囊裏,只有妻子的眼波光,綵囊裏裝不得,比喻妻子死了,她的眼波也無法保持了。用眼波來指妻子的精神。第三首結合漢武帝請方士召來李夫人的神,又在壽宫裏鑄成神君女子的像,看到那個神和像,就像看到他的亡妻,還是用絲綫繫住臂釧,可是她的美麗的眼睛,像着了百合香的末屑,已經没有流動的眼波,因此痛得柔腸寸斷。這時花色清涼,幽花吐香,他自己像鰥魚、渴鳳。可是他已經瘦骨伶仃,寒冷如冰,更怎能受到曉霜的寒威打擊呢?一結是“上窮碧落下黄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的意思,“土花漠碧”當指下窮黄泉,“雲茫茫”同“天蒼蒼”當指“上窮碧落”,天上地下都無覓處,“黄河欲盡”當指河聲嗚咽,寫出長恨。

這三首詩,第一第二首借鑑民歌《子夜》、《讀曲》的寫法,像“一帶”“兩股”的比喻,“月没星不亮”的説法都是。用這種寫法來表達生死不渝的愛情,極爲難得。第三首是想像。姚培謙箋:“《拾遺記》:‘少君使人求得潛英之石于黑海北對都之野,色青,輕如毛羽,冬温夏清,刻爲人像,神悟不異于人。帝如其言,置之幕中,宛若生時。’此詩似用其事。首四句,刻爲人像也。清澄四句,置之幕中也。”想像即使鑄爲亡妻的像,也看不到亡妻的美目流盼,只有使人腸斷而已。從他自己的鰥魚瘦骨説明他對亡妻懷念的深切。馮浩箋:“三章上四句又申明波光不可復得,而深致其哀,故一曰‘妍眼’,一曰‘秋眸’。蓋婦人之美,莫先于目,義山妻以此擅秀,于斯更信。”

即日

一歲林花即日休,江間亭下悵淹留。重吟細把真無奈,已落猶開未放愁。山色正來銜小苑,春陰只欲傍高樓。金鞍忽散銀壺滴,更醉誰家白玉鈎〔一〕。

〔一〕銀壺:指銅壺滴漏,計時器。白玉鈎:飮酒時藏鈎之戲用,見《無題二首》注〔三〕。

何焯評:“一歲之花遽休,一日之景遽暮,真所謂刻意傷春也。金鞍忽散,惆悵獨歸,泥醉無從,排悶不得,其強裁此詩,真有歌與泣俱者矣。山色一聯,言並不使我稍得淹留也。落句言風光忽過,不醉無以遣懷,然使我更醉誰家乎?無聊之甚也。”又云:“觀江間之文,疑亦在東川時所作。”紀昀評:“純以情致勝,筆筆唱嘆,意境自深。”朱彝尊評:“頷聯于冷閑處偏搜得到,宋人之工全在此。”這是寫傷春的詩,從春末花落寫起,爲了惜花,也爲了惜春,所以在江間亭下久留不去。“無可奈何花落去”,所以重吟細把,雖有猶開的花,但即日就完了,所以並未解愁。這裏的寫景,真像“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反映一種無聊的心情。山色正來,寫夕陽西下。金鞍忽散,游人忽歸,要借酒澆愁也没有處所。這首詩的特點,筆筆唱嘆,從“即日休”,“悵淹留”,“真無奈”,“未放愁”等都出以感嘆之筆,使人盪氣回腸。又從冷處閑處着眼,寫人所不注意處,如花落猶開,從中寄託情思,在藝術上有特色。

西溪〔一〕

悵望西溪水,潺湲奈爾何〔二〕?不驚春物少,只覺夕陽多。色染妖韶柳,光含窈窕蘿〔三〕。人間從到海,天上莫爲河〔四〕。鳳女彈瑶瑟,龍孫撼玉珂〔五〕。京華他夜夢,好好寄雲波。

〔一〕西溪:在梓州(今四川三臺縣)西門外。

〔二〕潺(chán)湲:狀水的緩流。

〔三〕妖韶:狀美好而富有生機。蘿:女蘿,地衣類植物。

〔四〕從到海:有朝宗于海的意思。莫爲河:不作天河去隔斷牛郎織女相會。

〔五〕鳳女:指秦穆公女弄玉,乘鳳凰飛去。見《列仙傳》。龍孫:《正字通》:“青海旁馬多龍種,曰龍孫。”玉珂:用玉裝飾的馬口勒。

這首詩是商隱在梓州柳仲郢幕府時作的,仲郢寫了首和韻詩,參見《謝河東公和詩啓》,裏面談到了這首詩的用意。

先看朱彝尊批:“(不驚)二句承悵望來,(色染)四句溪中之水,(鳳女)二句溪上之人,結歸自己。”開頭“悵望”這條西溪,説明溪水清澄,從水裏看到倒映的春天景物,只覺得夕陽比景物更多,這就是他在《謝河東公和詩啓》裏説的“既惜斜陽”,即“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黄昏”之意。再寫水中倒映景物,在水和光的照映下,柳樹的倒影給映染得更美好了,女蘿的倒影,給映染得更窈窕了。水是在緩緩流動的,水中的柳樹和女蘿的倒影也在飄動,更覺美好。這裏,“色染”“光含”是互文,不論是柳和蘿,都是“色染”“光含”,在溪水和陽光的映染照耀下。描寫景物,極爲細緻。溪邊有彈瑟的歌女,有騎馬的王孫。西溪是游覽勝地,所以有鳳女王孫。最後歸到自己,他夜夢到京城,好好寄信,託雲中的飛雁,波上的魚書。他在謝啓裏説:“蓋以徘徊勝境,顧慕佳辰,爲芳草以怨王孫,借美人以喻君子。”指明西溪是勝景。那末鳳女龍孫即美人王孫,借以作喻。“彈瑶瑟”表怨,跟夢京華相應,跟“從到海”的朝宗于海的想歸朝的感情聯繫起來了。“撼玉珂”寫王孫的飄泊,同“怨王孫不歸”相聯繫,這就由寫景而抒情了。

楊本勝説於長安見小男阿袞〔一〕

聞君來日下〔二〕,見我最嬌兒。漸大啼應數〔三〕,長貧學恐遲。寄人龍種瘦,失母鳳雛癡〔四〕。語罷休邊角〔五〕,青燈兩鬢絲。

〔一〕《樊南乙集序》:“大中七年十月,弘農楊本勝始來軍中。”《新唐書·宰相世系表》:“(楊漢公子)籌,字本勝,監察御史。”

〔二〕日下:京城。《世説新語·排調》:“陸(雲)舉手曰:‘雲間陸士龍。’荀(隱)答曰:‘日下荀鳴鶴。’”

〔三〕馮浩注:“漸大則知思父遠游,傷母早背,故‘啼應數’”。

〔四〕龍種:指唐朝宗室。商隱《哭遂州蕭侍郎》:“我系本王孫。”鳳雛:見《韓冬郎即席爲詩相送》注〔三〕。

〔五〕邊角:邊遠地區的軍號聲;角,畫角。

這首詩感情真摯深切,想到嬌兒漸漸懂事了,應多次啼哭,又關心他不能及時就學,語言樸素,表達了痛苦的心情。又想到他的寄人籬下,失去母愛;無限關懷,却不説下去,只用“休邊角”“兩鬢絲”作結,説明爲了打聽嬌兒消息,一直談到夜深,直到角聲停止,自己愁苦得兩鬢成絲。真是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

驕兒詩〔一〕

袞師我嬌兒,美秀乃無匹。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二〕。四歲知姓名,眼不視梨栗。交朋頗窺觀,謂是丹穴物〔三〕。前朝尚器貌,流品方第一〔四〕。不然神仙姿,不爾燕鶴骨〔五〕。安得此相謂?欲慰衰朽質。青春妍和月,朋戲渾甥姪。繞堂復穿林,沸若金鼎溢。門有長者來,造次請先出〔六〕。客前問所須,含意不吐實。歸來學客面,敗秉爺笏〔七〕。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吃〔八〕。豪鷹毛崱屴,猛馬氣佶傈〔九〕。截得青篔簹,騎走恣唐突〔一〇〕。忽復學參軍,按聲唤蒼鶻〔一一〕。又復紗燈旁,稽首禮夜佛。仰鞭罥蛛網,俯首飮花蜜〔一二〕。欲争蛺蝶輕,未謝柳絮疾。階前逢阿姊,六甲頗輸失〔一三〕。凝走弄香奩,拔脫金屈戌。抱持多反倒,威怒不可律〔一四〕。曲躬牽窗網,衉唾拭琴漆。有時看臨書,挺立不動膝〔一五〕。古錦請裁衣,玉軸亦欲乞。請爺書春勝,春勝宜春日〔一六〕。芭蕉斜卷箋,辛夷低過筆〔一七〕。爺昔好讀書,懇苦自著述。憔悴欲四十,無肉畏蚤虱。兒慎勿學爺,讀書求甲乙〔一八〕。穰苴《司馬法》,張良黄石術。便爲帝王師,不假更纖悉〔一九〕。况今西與北,羌戎正狂悖。誅赦兩未成,將養如痼疾〔二〇〕。兒當速成大,探雛入虎窟。當爲萬户侯,勿守一經帙〔二一〕。

〔一〕驕兒:驕縱的孩子。杜甫《北征》:“平生所驕兒,顔色白勝雪。”

〔二〕文葆:有文綉的包被。晬:滿周歲的孩子。知六七:懂得數六到七。陶潛《責子》詩:“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

〔三〕丹穴:《山海經·南山經》:“又東五百里曰丹穴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鷄,五采而文,名曰鳳皇。”

〔四〕器貌:度量容貌,如四歲就眼不視梨栗,是有度量。流品:評量的次第。唐朝以前的南朝很注意人物的器貌,見于《世説新語·容止》。

〔五〕神仙姿:指風度灑脫,氣概不凡。《世説新語·企羨》:“王恭乘高輿,被鶴氅裘,于是微雪,(孟)昶于籬間窺之,嘆曰:‘此真神仙中人!’”燕鶴骨:《後漢書·班超傳》:“生燕頷虎頸,飛而食肉,此萬里侯相也。”孟郊《石淙》:“飄飄鶴骨仙,飛動鼇背庭。”指骨相清奇。

〔六〕長者:輩分、地位、品德高的人。造次:匆忙。

〔七〕(wěi)敗:衝開門,像把門衝壞。秉笏:拿着朝版。笏,上朝用的手版。

〔八〕謔:開玩笑。張飛胡:胡,頷下肉,指胡鬚。摹仿客人像張飛的胡鬚。鄧艾吃:《世説新語·言語》:“鄧艾口吃,語稱艾艾。”

〔九〕崱屴(xī lì):狀挺拔。佶傈(jí lì):狀壯健。

〔一〇〕篔簹(yún dāng):一種大竹子,指竹,作竹馬騎。唐突:衝撞。

〔一一〕參軍:戲劇角色名,扮官員的,見《樂府雜録》。蒼鶻:戲劇角色名,老生,指扮僕人。參軍唤蒼鶻,指主叫僕。

〔一二〕稽首:叩頭至地。罥(juàn):挂。

〔一三〕蛺蝶:蝴蝶的一種。争輕:比蝴蝶飛舞得輕快。謝:辭,指不比柳絮飛得慢。六甲:一説古代用干支來記年或日,有甲子、甲寅、甲辰、甲午、甲申、甲戌。《漢書·食貨志》上:“八歲入小學,學六甲五方書計之事。”指用干支來計年或日有誤。一説引虞裕《談撰》:“凡白黑各用六子,乃今人所謂六甲是也。”六甲即雙陸,指與姊賭雙陸不勝。見紀昀批語。

〔一四〕凝走:紀昀批:“當是癡走之訛。”屈戌:鉸鍊。把姊的奩具拿着跑走,把奩具的鉸鍊拔掉。把他抱住,就掙脫,發怒,不可制止。

〔一五〕窗網:長窗上刻着網紋的格子,低身去拉窗格。衉(kè)唾:《廣韻》:“衉,唾聲也。”用吐沫來擦琴上的漆紋。臨書:臨摹書法。

〔一六〕玉軸:書卷,寫在紙或帛上,下端裝軸子可捲,軸上飾玉。乞:求,要玉軸。春勝:祝春好的吉語,猶春聯。

〔一七〕斜卷箋:斜卷的箋紙,比芭蕉葉。辛夷:木筆花。低過筆:低着遞過來的筆,比木筆花。

〔一八〕蚤虱:《南史·文學·卞彬傳》:“仕既不遂,乃著《蚤虱》《蝸蟲》《蝦蟆》等賦,皆大有指斥。其《蚤虱賦序》曰:‘蚤虱猥流,淫痒渭濩,無時恕肉,探揣擭撮。’”甲乙:考試分甲等乙等。《新唐書·選舉志》:“經策(論)全通爲甲第,策通四(四題)、帖(把經文貼去一些字,要補上)過四以上爲乙第。”

〔一九〕穰苴:《史記·司馬穰苴傳》有《司馬穰苴兵法》。穰苴以善于用兵破敵著名。黄石術:《史記·留侯世家》:“(老父)出一編書,曰:‘讀此則爲王者師矣。後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穀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黄石術,即用兵的方略。不假:不須借用更細小東西。

〔二〇〕羌戎:借指西方和北方的少數民族。程夢醒《箋注》:“考開成二年秋七月,西有党項,北有突厥,交訌剽掠,當是其時。”痼疾:不治之病。

〔二一〕虎窟:《後漢書·班超傳》:“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帙:書的布套。

這首詩以描寫孩子極生動著名,其中“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吃”,與“忽復學參軍,按聲唤蒼鶻”,在談到三國故事和戲劇時,也都被引用,這詩就成了傳誦的篇章。紀昀批:“太冲詩以竟住爲高,若按譜塡腔,即歸窠臼,故末以寓慨爲出路,方有變化。且古人言簡,可以言外見意,既已拓爲長篇,而言無歸宿,隨處可住則非矣。凡長篇須知此意。”這首詩對驕兒的生動描寫,同左思對嬌女的生動描寫有相似處。左思寫到“瞥聞當與杖,掩淚俱向壁”爲止,專寫嬌女。這篇從“爺昔好讀書”起,轉入感慨,出以變化,就和《嬌女詩》的寫法不同。紀昀又批:“借‘請爺書春勝’四語,遞入‘爺昔讀書’,引起結束一段,有神無跡。”即轉入感慨的話,寫得極爲自然,不落痕跡。

籌筆驛〔一〕

猿鳥猶疑畏簡書,風雲長爲護儲胥〔二〕。徒令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三〕。管樂有才真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四〕?他年錦里經祠廟,《梁父吟》成恨有餘〔五〕。

〔一〕籌筆驛:在今四川廣元縣北,相傳諸葛亮出兵攻魏,在這裏籌劃軍事。

〔二〕簡書:古代寫在竹簡上的軍書。《詩·小雅·出車》:“豈不懷歸,畏此簡書。”儲胥:保護軍營的藩籬木栅。指諸葛亮的聲威還在。

〔三〕徒令:空使。上將:指諸葛亮。降王:指後主劉禪。傳車:驛站中準備的車。《通鑑》魏元帝景元四年,“鄧艾至成都城北,漢主面縛輿櫬(棺)詣軍門”。他後來被送到洛陽。

〔四〕管樂:管仲春秋時爲齊桓公相,輔佐桓公建立霸業。樂毅,戰國時,齊國侵入燕國。燕昭王築黄金臺招賢,樂毅從趙國到燕國,幫助燕國報仇,大敗齊國。《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每自比于管仲、樂毅。”真不忝:真不愧。關張:關羽,鎮守荆州,出兵攻魏。吴國孫權使吕蒙襲取荆州,關羽兵敗被殺。劉備起兵攻吴,張飛爲部下張達、范強所殺。無命:非壽終。欲何如:怎麽辦。指得不到關張的幫助。

〔五〕他年:往年。錦里:在成都南,有武侯祠。《梁父吟》:諸葛亮好作《梁父吟》,稱齊相晏嬰使三士論功食二桃,一士功大不得桃,即自殺,二士也自殺,因稱“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似嘆有才能的士被讒害。

張采田《會箋》把這詩列在大中十年商隱途過籌筆驛時作。又稱商隱在“大中五年西川推獄,曾至成都”。他經過武侯祠,作《武侯廟古柏》,説:“誰將《出師表》,一爲問昭融(天)。”指出以諸葛亮的忠誠才能,天爲什麽不幫助他使完成統一大業。這就是末聯説的,往年經過武侯祠,詩成恨有餘的含意,是爲諸葛亮恨,不是爲自己恨。《梁父吟》成,借指作《武侯廟古柏》詩,不指諸葛亮的《梁父吟》。這首詩也表達了這種恨,諸葛亮的才不讓管樂,只是天不幫助,使關張無命,不能幫助他完成統一大業。他死後,又使蜀國覆滅,後主被傳車送到洛陽,這也使作者懷恨。

這種想法,構成這首詩的獨特結構。紀昀批:“起二句極力推尊。三四句忽然一貶,四句殆自相矛盾,蓋由意中先有五六二句,故敢如此離奇用筆。見若横絶,乃穩絶也。”何焯批:“起二句即目前所見,覺武侯英靈奕奕如在。”看到猿鳥還像在畏簡書,風雲常在保護儲胥,極力寫出諸葛亮的英靈如在。照屈復《詩意》説法,“三四當頌忠武(諸葛亮)之神機,鬼神莫測”,贊美他的神機妙算,那是一般寫法。商隱獨出心機,忽然一抑,説諸葛亮的神筆是空的,終無救于後主的被俘,跟開頭的寫諸葛亮的英靈相反。這樣歸到天不祚漢,所以“關張無命”,引起“恨有餘”來。這就造成轉折頓挫。何焯評:“議論固高,尤當觀其抑揚頓挫,使人一唱三嘆,轉有餘味。”詩是抒情的,這首詩中間四句是議論,但不是抽象的議論,是抑揚頓挫,一唱三嘆,是充滿感情,是強烈抒情。通過議論來表達天不祚漢的恨,使人感嘆,所以是抒情的。

這首詩的用意,大概本于陳壽《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論》:“昔蕭何薦韓信,管仲舉王子城父,皆忖己之長,未能兼有故也。亮之器能政理,抑亦管蕭之亞匹也。而時之名將,無城父韓信,故使功業陵遲,大義不及耶?蓋天命有歸,不可以智力争也。”“管蕭之亞匹”,即“管樂有才真不忝”;時“無城父韓信”,即“關張無命”;“天命有歸”即“徒令上將”與“無命”。“梁父吟成”倘指才人被讒,與諸葛亮《出師表》“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頽也”用意一致。這詩的特點還在表現手法上

望喜驛别嘉陵江水二絶〔一〕

嘉陵江水此東流,望喜樓中憶閬州〔二〕。若到閬州還赴海,閬州應更有高樓。

〔一〕望喜驛:在四川昭化縣南嘉陵江邊,有樓可望嘉陵江水東南流去。嘉陵江:源出陝西鳳縣,東南流入四川經望喜驛,再東南流經閬州,至重慶入長江赴海。

〔二〕閬州:在今四川閬中縣。

千里嘉陵江水色,含烟帶月碧於藍。今朝相送東流後,由自驅車更向南〔三〕。

〔三〕由:同“猶”。

這首詩有個自註:“此情别寄。”當指另有所寄。商隱經陝西入四川去梓州柳仲郢幕府,先到望喜驛,登樓望嘉陵江水向東南流去,流向閬州。他倘能順流而下,到了閬州,估計應有更高的樓,可望嘉陵江水再向東南流,流向重慶。他倘能到了重慶,估計還可以登樓東望,想像嘉陵江水流入長江後再東流入海,達到朝宗于海。這裏表達出他想望出峽歸朝廷的感情。可是他在望喜驛却要告别嘉陵江,向西南到梓州去,背離他想東去的願望,表達了他的痛苦。

馮注引徐逢源曰:“杜詩:‘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義山亦云然,當是川水之最清者。”含烟帶月,寫嘉陵江上烟霧迷漫、月色朦朧中景象更美,水更清澄。送碧水東流,自己却還是向西南去。寫碧水的可愛,更難爲懷。他説的“情有别寄”,當指有歸朝廷的想望吧。何焯評:“水必朝宗,人彌背闕,何地不魂摇目斷耶?”這首詩用連環寫法,從“望喜樓”到“有高樓”,兩“樓”字相應;從“憶閬州”到“到閬州”到“閬州應更”,三個“閬州”相應。在寫法上有特色,紀昀批:“曲折有味。”

井絡〔一〕

井絡天彭一掌中,漫誇天設劍爲峯〔二〕。陣圖東聚烟江石,邊柝西懸雪嶺松〔三〕。堪嘆故君成杜宇,可能先主是真龍〔四〕。將來爲報奸雄輩,莫向金牛訪舊蹤〔五〕。

〔一〕井絡:左思《蜀都賦》:“遠則岷山之精,上爲井絡。”李善注:“言岷山之地,上爲東井維絡,岷山之精,上爲天之井星也。”井是二十八宿之一,即蜀地屬于井宿的範圍。

〔二〕天彭:山名,在四川灌縣。《水經注·江水》引《益州記》:“(李)冰見氐道縣有天彭山,兩山相對,其形如闕,謂之天彭門。”《舊唐書·地理志》:“劍州劍門縣界大劍山,即梁山也,其北三十里所有小劍山。”《元和郡縣志·劍門縣》:“其山峭壁千丈,下瞰絶澗,作飛閣以通行旅。”

〔三〕烟江:霧氣籠罩的長江。《晉書·桓温傳》:“初,諸葛亮造八陣圖于魚復平沙之上,壘石爲八行,行相去二丈。温見之,謂此常山蛇勢也。”雪嶺:雪山,見《杜工部蜀中離席》注〔三〕。

〔四〕杜宇:見《錦瑟》注〔五〕。《三國志·吴書·周瑜傳》:“劉備以梟雄之姿,必非久屈爲人用者。恐蛟龍得雲雨,終非池中物也。”

〔五〕《華陽國志·蜀志》:“(秦)惠王喜,乃作石牛五頭,朝瀉金其後,曰牛便金。蜀人悦之,使使請石牛,惠王許之,乃遣五丁迎石牛。”爲秦開了通蜀的路。

何焯評:“第一便破盡全蜀,第二是門户,第三是東川,第四是西川。四句中包括後人數紙。”馮浩注:“蜀地恃險,自古多乘時竊據,憲宗時尚有劉闢之亂。詩特戒之,言先主尚不免與杜宇同悲,况么魔輩乎?”何焯引“定翁(馮班)云:‘中四句萬鈞之力。’”這首詩表達了商隱反對藩鎮割據,藩鎮恃險,故以蜀爲喻。首句點出全蜀的險要不過在一掌之中,説明險要的不可靠。以劍閣爲門户,“東聚”“西懸”概括東川西川,以劉備諸葛亮來建國,終不免于覆亡,用來警戒後來的割據者,所以稱有萬鈞之力。馮浩注稱:“如此工緻,却非補紉。義山佳處,在議論感慨;專以對仗求之,只是崑體諸公面目耳。”這首詩,主要是借議論來忬情,所以有力量。

杜工部蜀中離席〔一〕

人生何處不離羣,世路干戈惜暫分〔二〕。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駐殿前軍〔三〕。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雲雜雨雲〔四〕。美酒成都堪送老,當壚仍是卓文君〔五〕。

〔一〕杜工部:《舊唐書·杜甫傳》:“嚴武鎮成都,奏爲節度參謀、檢校尚書工部員外郎。”杜甫做的是節度使的參謀,檢校尚書工部員外郎是虚銜,後人因稱他爲杜工部。

〔二〕離羣:和朋友離别。干戈:戰争。離别本是常事,但在戰亂時雖暫時分别也覺得難捨,因戰亂時難以會合。

〔三〕雪嶺:在今四川松潘縣一帶雪山。天外使:《舊唐書·吐蕃傳》:“寶應二年三月,遣李之芳、崔倫使于吐蕃,至其境而留之。(廣德)二年五月,李之芳還。”松州:今四川松潘縣。殿前軍:京城神策軍(禁衛軍)。當時邊兵給養薄,要求改隸神策軍,可以增加給養,稱神策行營。這兩句承干戈説,指有戰亂。

〔四〕延:請,醉客請醒客喝酒,即惜暫分。雜:夾雜,晴雲和雨雲夾雜,指氣候的變化不定。

〔五〕當壚:《史記·司馬相如傳》:“買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當壚。”壚是用土作成,四邊高,中放酒甕賣酒。

這首詩,程夢星《箋注》認爲不是擬杜甫,因爲“杜子美未嘗有‘蜀中離席’之題,義山何從擬之?况義山與趙氏昆季宴五律,明言‘擬杜’,何獨于此無擬字耶?”商隱有《河清與趙氏昆季宴集得擬杜工部》,稱“擬杜”,有“擬”字。這首詩,實際上是代杜甫作“蜀中離席”。因爲“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駐殿前軍”,寫的是杜甫時的事。所以説成是擬杜完全可以,不過不是摹仿杜甫來寫商隱時事,而是代杜甫來寫杜甫時事,所以稱“杜工部蜀中離席”。程注指出商隱在大中五年入東川柳仲郢幕府,大中六年也有天外使被留,也有殿前軍猶駐,商隱寫的是當時的事。這是誤解。所謂“天外使”,指這個使者派到唐朝以外的地方,即派到吐蕃去。程注指“巴南有賊,上(宣宗)遣京兆少尹劉潼擬梁州招諭之。”按《通鑑》大中六年,劉潼到山中,“賊皆投弓列拜請降。潼歸館,而王贄弘與中使似先、義逸引兵已至山下,竟擊滅之”。那末既不是“天外使”,也没有被拘留,是在梁州,也不在松州,是當地將領和太監貪功殺降,與“猶駐殿前軍”也不同。這兩句是代杜甫寫當時的事,正説明“世路干戈”。馮浩《箋注》没有注意這首詩是代杜甫寫的,是寫杜甫時的事,求其説而不得,認爲“此蓋别有寓意”。認爲“義山斯行有望于東西川而迄無遇合”,與杜甫幸遇嚴武不同。又説三四句“言外見旁觀者不得贊畫”,“五六暗喻相背相軋之情”。其實杜甫在嚴武幕,同商隱在柳仲郢幕一樣,商隱在柳幕代掌書記,得柳的信任,怎麽説“迄無遇合”?寫的是杜甫時的事,商隱怎麽贊畫。醉客請醒客不要走,江上晴雲夾雜雨雲,看來還要下雨,不忙走,都是講“惜暫分”,有何寓意。在成都有美酒,有佳人,可以送老,也是勸客人不要走,正和杜甫住在成都的情事相合。當時商隱在柳仲郢幕府,在梓州不在成都。大中五年冬,柳仲郢派他到成都辦理審案事,事畢就在六年春初回梓州,怎麽能够久留成都。這首詩反映的不是他自己的生活。紀昀稱這首詩:“起二句大開大合,矯健絶倫。頷聯申第二句,頸聯正寫離席。”大開指開出“世路干戈”和“惜暫分”來,三四句正寫“世路干戈”,五六句正寫“惜暫分”。何焯批:“美酒文君仍與上醉醒雲雨雙關”。那末晴雲雨雲既是寫眼前景物,又呼應文君之美,有雙關意。何焯又評:“起用反唱,便曲折頓挫,杜詩筆勢也。‘暫’字反呼‘堪送’,杜詩脈絡也。”開頭用反問句起,顯得有力;“暫”即“惜暫分”,和“送老”首尾呼應;指出代杜甫寫就用杜詩筆法。

錢鍾書先生《談藝録》補訂本(頁十一):“此體創于少陵,而名定于義山。少陵聞官軍收兩河云:‘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曲江對酒》云:‘桃花細逐楊花落,黄鳥時兼白鳥飛’;《白帝》云:‘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義山《杜工部蜀中離席》云:‘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雲雜雨雲’;《春日寄懷》云:‘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又七律一首,題曰《當句有對》,中一聯云:‘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乾。’”這體即指當句對。

梓潼望長卿山至巴西復懷譙秀〔一〕

梓潼不見馬相如,更欲南行問酒罏〔二〕。行到巴西覓譙秀,巴西惟是有寒蕪。

〔一〕《太平寰宇記》:“長卿山在梓潼縣治南,舊名神山。唐明皇幸蜀,見有司馬相如讀書之窟(山洞),因改名。”巴西:郡名,治所在今四川閬中縣。《晉書·隱逸傳》:“譙秀,字元彦。桓温滅蜀,上疏薦之,朝廷以年在篤老,兼道遠,故不徵。”

〔二〕酒罏:罏,放酒甕處。見《杜工部蜀中離席》注〔五〕。

商隱在梓州柳仲郢幕府,從梓州到梓潼縣望長卿山,懷念司馬相如。由于司馬相如曾經和卓文君在成都設有酒罏賣酒,所以想到成都去問問司馬相如賣酒的地方。但他終于向東北方走到巴西郡閬州,懷念巴西人譙秀。他爲什麽要懷念司馬相如和譙秀呢?因爲司馬相如的《子虚賦》得到漢武帝的賞識,有蜀人楊得意告訴武帝他在成都,武帝就把他召去。譙秀隱居巴西,有桓温把他推薦給朝廷。商隱在柳仲郢幕府,懷念這兩個人,正是想有人能把他推薦給朝廷,他想回朝廷去做一番事業。但是巴西只有一片寒蕪,反映他失望的心情,認爲他的願望很難實現。這裏又反映他不甘心當幕僚,迫切想回朝廷的意願,這是他所以屢次向令狐綯陳情的原因。馮浩《箋注》評:“語澹而神味無窮,更當于蹤跡外領之也。”這裏指出他含蓄的意味,感傷的感情,流露于語言之外。

利州江潭作〔一〕

神劍飛來不易銷,碧潭珍重駐蘭橈〔二〕。自攜明月移燈疾,欲就行雲散錦遥〔三〕。河伯軒窗通貝闕,水宫帷箔卷冰綃〔四〕。此時燕脯無人寄,雨滿空城蕙葉凋〔五〕。

〔一〕利州:在今四川廣元縣。《名勝記》:“縣之南有黑龍潭。”按唐武則天誕生地。

〔二〕神劍:《晉書·張華傳》:“(雷)焕爲豐城令,掘獄屋基,得雙劍。遣使送一劍與(張)華,留一自佩。華誅,失劍所在。煥卒,子華持劍行經延平津,劍忽躍出墮水,但見兩龍蟠縈,有文章。”馮浩注:“武后盜帝位,誅唐宗室,故以龍劍比之。”《舊唐書·李淳風傳》:“有《祕記》云:‘唐三世之後,則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太宗嘗密召淳風以訪其事,淳風曰:‘天之所命,必無禳避之理。’”碧潭:胡震亨唐音癸籤·詁箋八》:“則天父士彠爲利州都督,泊舟江潭,後母感龍交孕后。”按這是武后稱帝以後的傳説。

〔三〕明月:指夜明珠,用來代燈。行雲:指神女“朝爲行雲”。散錦:木華《海賦》:“雲錦散文於沙汭之際。”《唐音癸籤·詁籤八》:“言龍銜珠爲燈,而散鱗錦以交合。龍性淫,義山爲代寫其淫,工美得未曾有。”

〔四〕河伯:屈原《九歌·河伯》:“紫貝闕兮珠宫。”冰綃:左思《吴都賦》:“泉室潛織而卷綃。”指南海中鮫人織綃。兩句指江潭有皇澤寺,寺有武皇真容殿,有貝闕珠宫,冰綃帷箔。

〔五〕燕脯:《梁四公記》:“傑公乃命(羅)子春兄弟賫(攜)燒燕五百枚,入震澤(太湖)中洞庭山洞穴,以獻龍女。龍女食之大喜,以大珠三、小珠七以報,子春乘龍載珠還國。”

這首詩原注:“感孕金輪所。”《舊唐書·則天皇后紀》:“武后如意二年,加金輪聖神皇帝號。”這詩是過武則天誕生地,爲紀念武則天寫的。何焯評:“武后見駱賓王檄文,猶以爲斯人淪落,宰相之過。義山爲令狐綯所擯,白首使府,天子曾不知其姓名,有不與后同時之恨。故因過其所生之地,停舟賦詩。落句蓋言己之漂泊西南,曾不若羅子春之獻燕脯于龍女,猶得乘龍載珠而還也。”這是説武則天愛人才,他恨不與武則天同時,不能得到她的賞識。紀昀對全詩作了解釋:“通首以龍女託意,起二句言精靈長在,過者留連。三句言其神光離合,四句言可望而不可即,但見雲如散錦耳。五六句想其所居,末二句以悵望意結之。”

這首詩從它所表達的感情看,像説“珍重”,像對于燕脯無人寄的感嘆,對空城蕙葉凋的傷感,具有懷念武則天的意思,不像在譏諷她。要是在譏諷她,那末路過江潭時就不必珍重停船,看到蕙葉凋零時也不必寫作結尾了。那末燕脯無人寄當是含有没人來向武則天的真容殿獻上祭品的意思。爲什麽要懷念她,何焯的評語是説出了這個道理。因此,馮浩的《箋注》説成譏諷,恐不合。馮引胡震亨《唐音癸籤》:“言龍銜珠爲燈,而散鱗錦以交合。”又説:“言乘時御天而多醜行也。”又説:“武后嬖張六郎兄弟。此影借漢事,用龍嗜燕肉爲隱語,又以羅子春兄弟比二張。”這就把這首詩説成譏諷武則天,看來跟詩裏表達的情調不合,也把這首詩的格調降低了。從何焯説,那末這首詩所表達的感情是深沉的,也是有意義的。

梓州罷吟寄同舍〔一〕

不揀花朝與雪朝,五年從事霍嫖姚〔二〕。君緣接坐交珠履,我爲分行近翠翹〔三〕。楚雨含情皆有託,漳濱多病竟無憀〔四〕。長吟遠下燕臺去,惟有衣香染未銷〔五〕。

〔一〕大中九年十一月,調梓州柳仲郢爲吏部尚書。商隱隨仲郢入朝,罷梓州幕職,寄贈同僚之作。

〔二〕不揀:不挑選。花朝與雪朝:春天或冬天,概括一年四季。五年:從大中五年到九年,在梓幕五年。從事:做幕僚。霍嫖姚:漢名將霍去病曾爲嫖姚校尉,借指柳仲郢。

〔三〕兩句互文,即君和我因座位相接得交結珠履貴客,因分行接近歌妓。珠履,《史記·春申君(黄歇)傳》:“其上客皆躡珠履以見趙使,趙使大慚。”指貴客。翠翹:婦女首飾,形似翡翠鳥的長毛。指歌妓。唐代幕府中有官妓,歌舞時分行而立。

〔四〕楚雨:用《高唐賦》中神女“暮爲行雨”,指官妓。皆有託:寫神女的豔情詩都有寄託,不是真有豔情。漳濱:劉楨《赠五官中郎將》:“余嬰沉痼疾(抱重病),竄身清漳濱。”指抱病别居。無憀:無依託。

〔五〕燕臺:燕昭王黄金臺,指幕府。下燕臺,指離開幕府。衣香:見《牡丹》注〔三〕,本于荀令衣香,指府主柳仲郢的恩情。

商隱在梓州幕府五年,在幕府中跟同僚接待貴賓,接近官妓。他《上河東公(柳仲郢)啓》説:“某悼傷以來,光陰未幾。梧桐半死,纔有述哀;靈光獨存,且兼多病。……至于南國妖姬,叢臺妙妓,雖有涉于篇什,實不接于風流。”寫的詩裏談到“近翠翹”和“楚雨含情”,就是指妖姬妙妓,即有涉于篇什,但是實不接于風流,没有關係。那末爲什麽要寫呢?“楚雨含情皆有託”,是有寄託的。他像梧桐半死,没有豔情。“下燕臺”可能雙關,他的《燕臺詩》是寫豔情的。下燕臺,只留下衣香,正是有涉于篇什,不接于風流。何焯批:“《無題》注脚。”即指“皆有託”説,借美人香草來表達政治上的不得志。姚培謙注:“首聯是倒裝法,次聯是互文法。相聚既久,吟詠自多,雖有流連風景之作,無異《離騷》美人之思。”這樣説是符合原意的。

留贈畏之三首〔一〕

清時無事奏明光,不遣當關報早霜〔二〕。中禁詞臣尋引領,左川歸客自迴腸〔三〕。郎君下筆驚鸚鵡,侍女吹笙引鳳凰〔四〕。空記大羅天上事,衆仙同日詠《霓裳》〔五〕。

〔一〕畏之:見前《寄惱韓同年二首》注〔一〕。

〔二〕明光:《漢官儀》:“尚書郎主作文書起草,夜更直五日于建禮門内。尚書郎奏事明光殿。”《三輔舊事》:“未央宫漸臺西有桂宫,中有明光殿。”當關:守門。

〔三〕中禁:即禁中,宫中。左川:即東川,高隱時爲東川節度使柳仲郢幕僚。

〔四〕郎君:指韓畏之子韓偓,見《韓冬郎即席爲詩》注〔一〕。驚鸚鵡:《後漢書·禰衡傳》:“(黄)射時大會賓客,人有獻鸚鵡者,射舉卮於衡曰:‘願先生賦之。’衡攬筆而作,文不加點,辭采甚麗。”吹笙:《漢武内傳》:“王母又命侍女董雙成吹雲和之笙。”引鳳凰:蕭史吹簫引鳳凰,見《碧城三首》之二注〔二〕。

〔五〕大羅天:《三洞宗玄》:“最上一天名曰大羅。”霓裳:《新唐書·禮樂志》:“文宗詔太常卿馮定采開元雅樂,製《雲韶法曲》《霓裳羽衣舞曲》。”《唐摭言》:“開成二年,高侍郎鍇主文,恩賜詩題《霓裳羽衣曲》。”此言開成二年應進士試,商隱與韓瞻俱同榜得中。

待得郎來月已低,寒暄不道醉如泥。五更又欲向何處?騎馬出門烏夜啼。户外重陰暗不開,含羞迎夜復臨臺〔六〕。瀟湘浪上有烟景,安得好風吹汝來〔七〕。

〔六〕臨臺:臨妝臺,對妝鏡理妝。

〔七〕瀟湘浪上:馮浩注:“指竹簟,猶云水文簟也。”

這三首詩有原注:“時將赴職梓潼,遇韓朝回三首。”這個注,唐人韋縠選的《才調集》卷六李商隱詩《留贈畏之》題下已有,不過只選“待得郎來”一首。馮浩注:“原注必有誤。第一首第三首並非朝回,第一首並非將赴梓潼也。第二首似遇韓朝回,而以豔情寄意,原注中爲後人妄添上六字,又移于首章題下耳。”即認爲“時將赴職梓潼”六字爲後人妄添,因爲詩稱“左川歸客”,詩注説將赴東川,即不當稱“歸客”。張采田《會箋》:“自注不誤。‘左川歸客’,猶言思歸之客,虚擬之詞耳。”商隱將去東川,却説“左川歸客”,恐無此理,張説似不確。不過這個注唐人選本中亦有,並且已注明三首,似非後人妄添,疑莫能明。

第一首寫早朝無事可奏,不必派守門的報時。中禁詞臣指韓瞻是宫廷詞臣,尋引領祝他掌製誥,自迴腸,寫己在外作幕僚而自悲。郎君指韓瞻子韓偓的才華,侍女借指韓瞻妻,夫婦生活有如登仙。想到昔年同登進士,今日則榮悴不同。開頭兩句正寫上朝回來。第二首連類而及,寫夜裏去看他,他喝醉了,一早又忙着去上朝。三首承二首來,説夜裏等他,在盼望他來。

何焯批:“居中禁者際會清時,并不須早露趨朝(在宫中值夜);淪使府者飄零萬里,加以左川涉險,所以一日九迴腸也。”“‘引領’狀其意氣揚揚。”又批後二首:“難于明言,而託于狎昵之詞,此《離騷》之旨也。”又:“二篇畫出一失路、一得意相對情味來,讀之可以泣下也。從第一篇‘自迴腸’三字咀味,則作者之微情自見。”這是把三首聯貫起來,看出他的微情妙旨來的。

馮浩注第一首:“此東川歸後作也。余故以爲東川府罷,義山必由京而至鄭州,時畏之方得意,故泝及第之年而嘆榮枯不齊也。”又認爲後二首“題既當作《無題》,則并非爲畏之發也。同年僚壻,必不淡漠至此。上首是去而留宿以候,及入朝時,終不得見;下首是傍晚又往謁也。惟子直(令狐綯)之家情事宜然。綯于十三年始罷相,義山自東川歸時必往相見,豈怨恨之深,并其題而亦削之歟?”把後兩首作爲《無題》,認爲爲綯作,似是。

霜月

初聞征雁已無蟬,百尺樓南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裏鬥嬋娟〔一〕。

〔一〕青女:《淮南子·天文訓》:“至秋三月(秋季第三個月),青女乃出,以降霜雪。”素娥:謝莊《月賦》:“集素娥于後庭。”指嫦娥。

聽到南飛的雁鳴聲,已經没有蟬噪,是到了深秋。何焯批:“第二句先虚寫霜月之光,最接得妙。”霜的潔白,月的皎潔,在水天相接中更顯得突出。紀昀批:“次句極寫摇落高寒之意,則人不耐冷可知。妙不説破,只從對面襯映之。”百尺樓高是寫高,水天相接是用來襯託霜月的,霜月的光在水天相接中閃耀,顯出高處不勝寒。從青女素娥的耐冷裏,反襯出人的不耐冷。青女素娥不但耐冷,並且在高寒的環境裏還要顯示美好的姿態。越是高寒,越顯得耐冷,越是争妍鬥勝,這是對青女素娥的贊美。假如説《蟬》的“我亦舉家清”是耐冷,那末《李花》的“自明無月夜”,在無月夜的黑暗中,還要“自明”,顯示它的潔白,那末這首的越冷越要鬥嬋娟就更爲可貴了。

聖女祠

松篁臺殿蕙香幃,龍護瑶窗鳳掩扉〔一〕。無質易迷三里霧,不寒長著五銖衣〔二〕。人間定有崔羅什,天上應無劉武威〔三〕。寄問釵頭雙白燕,每朝珠館幾時歸〔四〕?

〔一〕臺殿前種有松竹,幃帳上繡有花草,或幃帳前擺着花草。門窗上雕刻着龍鳳。

〔二〕《後漢書·張楷傳》:“張楷字公超,性好道術,能爲五里霧。時關西人裴優亦能作三里霧。”《博異志》:“貞觀中,(岑)文本下朝,多於山亭避暑。有叩門者,云:‘上清(天上)童子元寶參(參見)奉。’冠淺青圓角冠,衣淺青圓帔。文本曰:‘冠帔何制度之異?’對曰:‘僕外服圓而心方正,此是上清五銖服’。”二十四銖爲一兩,五銖約兩錢多一點,極輕細。

〔三〕《酉陽雜俎·冥跡》:“長白山西有夫人墓。魏孝昭之世,清河崔羅什被徵詣州,夜經於此。忽見朱門粉壁,俄有一青衣出曰:‘女郎須見崔郎。’什怳然下馬,入兩重門,入就牀坐。其女在户東立,與什敍温涼。什乃下牀辭出,以玳瑁簪留之,女以指上玉環贈什。什上馬行數十步,回顧乃一大冢。”劉夢得《誚失婢》詩:“不逐張公子,即隨劉武威。”

〔四〕釵頭燕:見《無題四首》之三注〔三〕。

這首詩先寫聖女祠,有臺殿幃帳,有松竹,窗門上雕有龍鳳。這同《重過聖女祠》的“白石巖扉碧蘚滋”的門上長滿苔蘚,有一盛一衰的不同。屈復《詩意》:“三,聖女之神雲霧迷離。四,聖女之像常著銖衣。五六,聖女應在天上,今在人間者,人間定有羅什,而天上應無劉郎耶?自喻也。故寄問釵頭雙燕,每朝珠館,何時可歸而一會也。後五言長律,與此意同。”照屈復説,這首詩中的關鍵句,即五六兩句是自喻,即人間有崔郎可戀,天上無劉郎可念,所以還在人間。商隱多次被招聘入幕府,即人間有崔郎可戀;他不能進入朝廷,即天上無劉郎可以援手,借聖女的一直在人間來寄慨,這就是屈復説的自喻。聖女雖然没有上天,聖女頭上的釵頭雙白燕是飛到天上去的,每次飛去朝見珠宫時亦知聖女幾時可以回到天上呢?即問自己幾時可以回到朝廷去呢?姚培謙箋注:“此喻仕途託足之難也。”姚説與屈説把這首詩比作自喻這點是一致的。朱彝尊批:“此首全是寄託,不然何慢神乃爾?”朱主張寄託,也是自喻。自喻的説法,不僅在這首詩裏講得通,也同另一首《聖女祠》和《重過聖女祠》相通。另一首《聖女祠》的“何年歸碧落”就是《重過聖女祠》的“憶向天階問紫芝”,何時可以成仙;就是借問雙白燕的“每朝珠館幾時歸”,幾時回到天上的珠宫。人間天上之説,也就是《聖女祠》的楚夢漢巫是在人間,星娥月姊是在天上;《重過聖女祠》的萼緑華來人間,杜蘭香去天上。問“幾時歸”,同《聖女祠》的“何年歸碧落”,《重過聖女祠》的“上清淪謫”相一致。“三里霧”“五銖衣”同《聖女祠》的“杳靄仙跡”和“楚夢”及《重過聖女祠》的“夢雨”“靈風”相通,五銖衣像輕霧,霧同夢雨都顯得杳靄。這三首詠聖女祠的詩有這樣相通的話,它們所表達的思想感情應該是一致的。

紀昀却提出另一種看法:“合聖女祠三詩觀之,却是刺女道士之淫佚。但結句太露,有傷大雅,皆不及白石巖扉之藴藉。”結句指“方朔是狂夫”。怎麽刺女道士呢?程夢醒《箋注》説:“‘一春夢雨’,言其如巫山神女,暮雨朝雲,得所歡也。‘盡日靈風’,言其如湘江帝子(舜的二妃),北渚秋風,離其偶也。下緊接云‘無定所’,‘未移時’,言其暗期會合無常。論其情慾,有如溱洧之詩(指《詩經》中男女調笑的詩)。蕩閒踰檢,何不明請下嫁?”又説:“‘道家妝束,偏稱輕盈’,故云‘三里霧’,‘五銖衣’也。然而去來無定,有類幽期,戢影藏形,終無仙術,故云‘人間定有’,‘天上應無’也。結句問其釵頭雙燕墮落之由,珠館九天難歸之故,蓋曲終奏雅,正言以詰之也。”又説:“首二句(杳靄逢仙跡)明見有女懷看,秉蕑洧上矣。次聯謂其上清所不受,都邑所易知也。自通消息,有同王母之遣青禽。縱情雲雨,盤回神女之巫峯,穢亂清規,雅負甘泉之祠宇。時利宵行,戴星天漢。寡鵠羈凰,難孤棲于人世。貴重王姬,一出瑶池,任人窺竊矣。”(引文有節略)

先看《重過聖女祠》,“上清淪謫”同“問紫芝”首尾呼應,從天上謫到人間,到問紫芝可服以成仙,重歸天上,這是全詩主旨。因此“萼緑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是用來對照聖女的居有定所,不能上天去。不是寫聖女的暗期會合無常。“一春夢雨”,即《無題》的“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既在夢中,何言“得所歡”呢?聖女本來無偶,怎麽説“離其偶”呢?“問紫芝”要求成仙上天,何以“明請下嫁”?再看《聖女祠》,聖女本是道家,道家妝束不足爲病。“人間定有”相戀之崔郎,天上應無可愛之劉郎,這兩句好像指女道士的有所戀,但在人間既有所戀,何必再説天上?何必託雙白燕每次上天朝見珠宫時,問聖女幾時可回到天上呢?可見聖女在人間雖有所戀,還是想回到天上,正比做商隱雖受到府主的看重,還是想回到朝廷,並無女道士幽期藏形終于暴露之意。人間定有,並不藏形,何言暴露?要託雙燕問何時可以回去,更説不上雙燕墮落。再看《聖女祠》,“杳靄逢仙跡”,是看到聖女在杳靄中,怎麽變成有女懷春,與男子調笑呢?問何年回到天上,這條路通向京城,説成天上不受,都邑易知,有醜跡彰聞之意,就和原意不同了。腸迴是“腸一日而九迴”正寫愁苦,楚夢正由于神女不能上天而愁苦,説作“縱情雲雨”的荒淫,那就同腸迴連不起來了。“從騎裁寒竹,行車蔭白榆”,寫商隱扶喪時的從騎和行車,同聖女無關,怎麽説成“時利宵行,戴星天漢”?把三首聖女祠説成諷刺女道士,是把詩句割裂開來,不考慮全詩的主旨,不聯繫上下文,不結合作者的身世,貶低了這三首詩的思想意義,也是講不通的。

重過聖女祠〔一〕

白石巖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二〕。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三〕。萼緑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四〕。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五〕。

〔一〕聖女祠:見前《聖女祠》注〔一〕。

〔二〕上清:神仙居住的仙境。《靈寶太乙經》:“四人天外曰三清境,玉清、太清、上清,亦名三天。”

〔三〕夢雨:宋玉《高唐賦序》稱楚王游高唐夢見神女,神女稱“旦爲行雲,暮爲行雨”。

〔四〕萼緑華:見《無題二首》(昨夜星辰)之二注〔一〕。杜蘭香:《晉書·曹毗傳》:“桂陽張碩爲神女杜蘭香所降。”杜蘭香,後漢人,三歲時爲湘江漁父所養。十餘歲,有青童靈人自空而下,攜女去。女臨昇,謂其父曰:“我仙女杜蘭香也,有過謫人間,今去矣。”後降於洞庭包山張碩家。見曹毗《杜蘭香傳》。

〔五〕玉郎:《金根經》:“青宫之内,北殿上有仙格,格上有學仙簿籙,領仙玉郎所典(主管)也。”紫芝:《茅君内傳》:“勾曲山有神芝五種,其三色紫。”

這首詩是商隱在東川節度使柳仲郢幕府,于大中九年隨柳仲郢回京,重過聖女祠時作。他在開成二年經過聖女祠時,就提出“何時歸碧落”,問聖女何時上天,雙關自己何時入朝。經過十八年,再過聖女祠,他還没有入朝,所以有淪謫的感慨。何焯評:“以巖扉碧蘚滋,知淪謫已久。‘夢雨’言事之虚幻,不滿旗言全無憑據,日見荒涼、困頓,一無聊賴也。萼緑華、杜蘭香以比當時之得意者,‘無定所’則非淪謫,‘未移時’則異歸遲,來去無常,特欲相炫以攪我心,更無可以相語耳。玉郎會通仙籍,紫芝得仙所由,憶一問之,誠知是也,則自不淪謫,即淪謫亦不至得歸之遲,爲彼所揶揄矣。看來只借聖女以自喻,文亦飄忽。”

這首詩表面上句句寫聖女祠,夢雨靈風,正切聖女的神靈,萼緑華、杜蘭香是仙人。玉郎是掌管仙籍的。聖女長期淪謫在下界,所以要玉郎向天階問自己的名字是不是在仙籍上,何時回到天上。紫芝服了可以成仙,問紫芝即問何時成仙,可以上天。句句又是自比。門長碧蘚,比自己的冷落;上清淪謫,比自己由朝廷轉爲地方幕僚;夢雨靈風,比自己想入朝的虚幻。兩位仙女,比當時入朝爲官的。玉郎比令狐綯,問紫芝問何時可以被引薦入朝。

詩寫聖女,聖女是神聖,所以也用神靈的典故,寫得飄忽。吕本中《紫微詩話》:“東萊公深愛義山‘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之句,以爲有不盡之意。”夢雨是虚幻,不滿是無憑據,所以是飄忽,是不盡,可供體味。

韓冬郎即席爲詩相送,一座盡驚。他日余方追吟“連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風,因成二絶寄酬,兼呈畏之員外〔一〕

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灰殘燭動離情〔二〕。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三〕。劍棧風檣各苦辛,别時冬雪到時春〔四〕。爲憑何遜休聯句,瘦盡東陽姓沈人〔五〕。(自注:沈東陽約嘗謂何遜曰:“吾每讀卿詩,一日三復,終未能到。”余雖無東陽之才,而有東陽之瘦矣。)

〔一〕《南部新書》:“冬郎,韓偓小字。父瞻字畏之,義山同年(同年中進士)。”老成:功力深。呈:送上。

〔二〕走馬:跑馬,指快。冷灰殘燭:指夜深,燭已燒殘,香灰已冷。

〔三〕丹山鳳:《山海經·南山經》:“又東五百里曰丹穴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鷄,五綵而文,名曰鳳皇。”雛鳳句:指冬郎的詩清麗勝過他的父親。

〔四〕劍棧:四川劍閣的棧道,指陸路。風檣:風中的帆桅,指水路。

〔五〕何遜聯句:見《漫成三首》。東陽:指沈約,曾爲東陽太守。沈約《與徐勉書》:“百日數旬,革帶常應移孔。”指腰瘦。

張采田《會箋》説:“義山大中五年秋末赴梓(州),《散關遇雪》詩可證,有留别畏之作,故云‘别時冰雪’。九年冬隨(柳)仲郢還朝,十年春至京,有《樓上春雲》詩可證,故曰‘到時春’。畏之自義山赴梓後,亦出刺果州(作果州刺史),有《迎寄》詩可證。其還朝當在大中十年,所謂‘劍棧風檣各苦辛’也。‘劍棧’,自謂(商隱走陸路,經過劍閣棧道);風檣,指畏之(韓瞻走水路,坐船)。冬郎十歲裁詩相送,則追述大中五年赴梓時事,故《留贈畏之》詩有‘郎君下筆驚鸚鵡’之句,至大中十年,冬郎當十五歲矣。”

從題目看,韓冬郎十歲時,商隱到梓州柳仲郢幕府去,冬郎在餞别席上作詩相送,有“連宵侍坐徘徊久”之句。到商隱從柳仲郢回京,想起了冬郎的詩,唸他的詩句,認爲不像十歲孩子寫的,倒像老成人寫的,把他比作雛鳳清聲,勝過老鳳。再想到自己同韓瞻都入四川,有走陸路和走水路的不同,都是路途辛苦。回京後,請韓瞻不要跟他聯句,因爲他已經非常消瘦,没有精神聯句了。從“劍棧風檣各苦辛”説,當指自己和韓瞻,那末當以何遜比韓瞻。這二首詩,用桐花丹山和雛鳳的典故,有文采而比喻貼切,極爲傳誦。不説陸路水程而説“劍棧風檣”也顯得具體而挺拔。用何沈作比,亦貼切。紀昀評:“雖無深味,風調自佳。”指出這兩首詩没有深刻的含意,但清辭麗句,很有風韻,可供探索。

寫意

燕雁迢迢隔上林〔一〕,高秋望斷正長吟。人間路有潼江險〔二〕,天外山惟玉壘深〔三〕。日向花間留返照,雲從城上結層陰。三年已制思鄉淚,更入新年恐不禁。

〔一〕上林:苑名,司馬相如有《上林賦》。苑在今陝西長安縣西。此指京都。

〔二〕潼江:即梓潼水,源出四川平武縣,流入涪江。按商隱到梓州東川節度使幕府,要渡過潼江。

〔三〕玉壘:山名,在成都。

這首詩寫在東川幕府裏已留滯三年,懷念家鄉,實際上是想回京都,所以説隔上林很遠。紀昀評:“潼江玉壘豈必獨險獨深,意中覺其如此耳。”所以有這種感覺,正由于思歸之切,所以稱爲“寫意”。四川多陰天,日光在返照時纔看見,雲經常結成層陰。這也是思歸的一因。紀昀又評:“結恐太直,故縈拂一層,纔進一步收之。此新年乃未來之新年,或泥此二字,欲改‘高秋’爲‘高樓’,失其旨矣。”不説思鄉,説“已制思鄉淚”,到下一個新年怕制不住了,這樣推進一步説。何焯評:“落句即老杜所謂‘叢菊兩開他日淚’(《秋興八首》)也。”

天涯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鶯啼如有淚,爲濕最高花。

姚培謙箋:“最高花,花之絶頂枝也,花至此開盡矣。”馮浩箋引楊守智評:“意極悲,語極豔,不可多得。”春日是最好季節,聽鶯啼,看花,所以是語極豔。可是人却在天涯漂泊,加上又是日斜黄昏時,引起遲暮之感,因此,由鶯啼的啼轉成啼哭,所以如有淚,由淚轉到濺濕最高花。這裏的日斜同最高花相呼應。開到最高花,别的花都謝了,春天快要過去了,春盡和遲暮結合,那末啼和淚實際上是詩人要啼哭灑淚,是移情作用,所以説意極悲。用極豔來襯託極悲,所以難得。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録》論曲喻,引“鶯啼如有淚,爲濕最高花”爲例,參見《病中早訪招國李十將軍遇挈家遊曲江》詩説明。這首詩裏的鶯啼不會有淚,把“啼”字轉成啼哭,由啼哭引出“淚”來,由“淚”引出淚“濕”來,這是一種曲折的比喻。這種曲喻可以表達難顯之情。杜甫《春望》“感時花濺淚”,不論是杜甫在感時,對花淚濺,或者看到花上有露水,以爲花在濺淚,總之是有淚或有似淚的露水。這裏説成“如有淚”,“爲濕”,這是曲喻所構成的特色。不用曲喻,詩人這種在天涯漂泊中,傷春遲暮之悲,想哭泣的心情就無法表達了。

二月二日〔一〕

二月二日江上行,東風日暖聞吹笙。花鬚柳眼各無賴,紫蜨黄蜂俱有情〔二〕。萬里憶歸元亮井,三年從事亞夫營〔三〕。新灘莫悟游人意,更作風簷雨夜聲。

〔一〕《全蜀藝文志》:“成都以二月二日爲踏青節。”“江上行”正指踏青。商隱時在梓州柳仲郢幕。

〔二〕花鬚:花蕊。柳眼:柳葉初放時如眼。無賴:用春天的風光來挑逗人。

〔三〕元亮井:東晉陶淵明字元亮。他的《歸田園居》:“井竈有遺處,桑竹殘朽株。”從事:辦事;又州刺史的佐吏稱從事史。這裏指佐柳仲郢幕。亞夫營:漢文帝時,周亞夫駐軍細柳,文帝親自去勞軍,見他嚴格遵守軍紀,稱他爲“此真將軍矣!”認爲他不可侵犯。見《史記·絳侯周勃世家》。細柳在長安西南,指柳姓。

這首詩在大中七年作,已在柳仲郢幕府三年了。何焯評:“亦是客中思鄉,説來温雅清逸。此等詩其神似老杜處,在作用不在氣調。”認爲不是風格上像杜甫,是構思上像杜甫;不是沉鬱頓挫,是用清麗的筆調,反映出思歸的感情。又評:“同一江行也,耳目所接,萬物皆春,不覺引動歸思。及憶歸未得,則江上灘聲,頓有風雨凄凄之意。筆墨至此,字字俱有化工矣。杜荀鶴詩‘此時情蘭愁于雨,是處鶯聲苦似蟬’,當以此求之。”從春游引起思鄉,因思鄉不寐,聽到新灘水聲,變成了凄風苦雨聲,更使人愁苦。新灘水聲,夜夜如此,這時正由於心情的愁苦,所以變作風雨聲了。没有講心情的愁苦,却借這種感覺上的變化來透露,所以説化工之筆。這樣寫,比“情蘭愁于雨”,“鶯聲苦似蟬”更勝。因爲光説“風簷夜雨聲”,不用“愁”、“苦”字。又批:“前半逼出憶歸,如此濃至,却使人不覺,所謂‘國風好色而不淫’也。”前四句只寫春日風光,寫得濃麗。對于這樣濃麗的風光,不是盡情贊賞,没有被陶醉,是“好色而不淫”,不過分。不光不過分,還説“無賴”,好像不滿於春光的挑逗那樣,這就透露出作者心情,無心賞玩春光。爲什麽?這就逼出思歸的念頭來。這種構思,就像杜甫。又批:“老杜云:‘回身如緑野,慘淡如荒澤’。”把緑野看作荒澤,同這首詩把灘上水聲當作風簷夜雨的構思一致。這就説明“其神似老杜處,在作用不在氣調也。”

何焯又批:“拗體。”指一、二句作:仄仄仄仄平仄平,平平仄仄平平平,開頭連用四仄,結處連用三平,都是拗體。大概用後的三平來和前的四仄相應。這裏開頭要用四個聲字,因爲“二月二日”是踏青節,不好改動,只好用四仄,這是内容决定的。第二句跟它相應,就在句末連用三個平聲了。杜甫也有拗體,象《暮歸》:“霜黄碧梧白鶴棲,城上擊柝復烏啼。客子入門月皎皎,誰家搗練風凄凄。南渡桂水缺舟楫,北歸秦川多鼓鼙。年過半百不稱意,明日看雲還杖藜。”“霜黄(平)碧梧(平)”兩個平音步,用“城上(仄)擊柝(仄)”兩個仄音步來應;“月皎皎”三仄,用“風凄凄”三平來應;“南渡(仄)桂水(仄)”兩個仄音步,用“北歸(平)秦川(平)”兩個平音步來應。這是全篇拗,跟商隱的拗句不同。

水齋

多病欣依有道邦,南塘晏起想秋江。卷簾飛燕還拂水,開户暗蟲猶打窗。更閱前題已披卷,仍斟昨夜未開缸。誰人爲報故交道?莫惜鯉魚時一雙〔一〕。

〔一〕鯉魚:指書信。樂府《飮馬長城窟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何焯評:“一病忽忽,疑已入秋,及見飛燕拂水,暗蟲打窗,始覺猶是夏令。寫病後真入神。更閱已披之書,仍斟昨夜之酒,水齋之中,病夫所以遣日者賴此。如此寂寞,不能出户,惟望故交時時書至,以當披寫,亦字字是多病人心情也。”又説:“簾已卷而飛燕還拂水不入,户已開而暗蟲猶打窗未休,是多病晏起即目事。”又説:“故交却要他人爲言,豈相依初指哉!”田蘭芳箋:“五六已開劍南(陸游)門庭,唐人雖中晚,餘馥猶沾溉不少。”何焯認爲開頭的“欣依”,就指相依的老友,即“故交”。“相依初指”,即開始的指望,能得到他的關懷,現在却連書信也不來,有些失望,這裏寫得是含蓄的。何焯指出這詩寫病後入神,就在於細緻真實地反映了病後的生活。像這樣用白描來寫,寫得自然生動,含有情思,所謂已開陸游門庭。

爲有

爲有雲屏無限嬌,鳳城寒盡怕春宵〔一〕。無端嫁得金龜壻〔二〕,辜負香衾事早朝。

〔一〕雲屏:雲母屏風,華貴的裝飾品。《漢書·王莽傳》:“莽常翳雲母屏風。”鳳城:指長安,見《流鶯》注〔二〕。

〔二〕金龜壻:《舊唐書·輿服志》:“天授元年九月,改内外所佩魚並作龜。久視元年十月,職事三品以上龜袋宜用金飾,四品用銀飾,五品用銅飾。”

這首詩選入《唐詩三百首》,很有名。何焯批:“此與‘悔教夫壻覓封侯’同意,而用意較尖刻。”按王昌齡《閨怨》借閨人的“悔教夫壻覓封侯”來諷刺朝廷的窮兵黷武給人民造成苦難,出以含蓄婉轉的筆調,是名篇。至于從事早朝跟丈夫從軍,一去不回,生死未卜的,情况完全不同,何批未必切合。朱彝尊批:“喜恨二意俱有之。”因爲嫁給三品以上官所以喜,辜負香衾所以恨,但這樣解究竟要説什麽,還不清楚。屈復箋:“玉溪以絶世香豔之才,終老幕職,晨入暮出,簿書無暇,與嫁貴壻負香衾者何異,其怨宜也。”詩裏講的是“辜負香衾事早朝”之怨,還不是夫婦分離。商隱作幕僚,是夫婦分離,情事也不同。馮箋:“言外有刺。”較合。金龜壻是三品以上官,做到三品以上官當是年事已高,而娶嬌女,或年齡不相當而怨,出以婉轉的説法,所以説“辜負香衾事早朝”了。

碧城三首

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一〕。閬苑有書多附鶴,女牀無樹不棲鸞〔二〕。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三〕。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精盤〔四〕。

〔一〕《太平御覽》六七四《上清經》:“元始(天尊)居紫雲之闕,碧霞爲城。”十二:商隱《代應二首》:“十二玉樓空更空。”十二指樓。闌干:欄杆。《述異記》:“却塵犀,海獸也。然其角辟塵,致之于座,塵埃不入。”《嶺表録異》:“辟塵犀爲婦人簪梳,塵不着也。”《杜陽雜編》下:“火玉色赤,長半寸,上尖下圓,光照數十步,積之可以燃鼎,置之室内,則不復挾纊(穿絲綿)。”

〔二〕閬苑:神仙居處。《續仙傳·殷七七傳》:“此花在人間已逾百年,非久即歸閬苑去。”《錦帶》:仙家以鶴傳書。《山海經·西山經》“女牀之山有鳥焉,其狀如翟(雉)而五綵文,名曰鸞鳥。”

〔三〕雨:用宋玉《高唐賦序》神女“暮爲行雨”典。

〔四〕曉珠:《唐詩鼓吹》注:“日也。”水精盤:《三輔黄圖》:“董偃以玉晶爲盤,貯冰于膝前。”又一説,《飛燕外傳》:“真臘夷獻萬年蛤、不夜珠,光彩皆若月,照人無妍醜皆美豔。”又:“成帝獲飛燕,身輕欲不勝風,恐其飄翥,帝爲造水晶盤,令宫人掌之而飛舞。”

對影聞聲已可憐,玉池荷葉正田田〔五〕。不逢蕭史休回首,莫見洪崖又拍肩〔六〕。紫鳳放嬌銜楚珮,赤鱗狂舞撥湘絃〔七〕。鄂君悵望舟中夜,綉被焚香獨自眠〔八〕。

〔五〕玉池:王金珠《歡聞歌》:“豔豔金樓女,心如玉池蓮。”古詩:“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

〔六〕《列仙傳》:“蕭史者,善吹簫。(秦)穆公有女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吹簫)作鳳鳴。”《神仙傳》:“衛叔卿歸華山,與數人博,(其子)度問曰:‘向與博者爲誰?’叔卿曰:‘是洪崖先生、王子晉、薛容也。’”郭璞《游仙詩》:“右拍洪崖肩。”

〔七〕《舊唐書·張鷟傳》:“大父曰:‘吾聞五色赤文鳳也,紫文鸑鷟也。’”屈原《離騷》:“紉秋蘭以爲佩。”《列仙傳》:“江妃二女游於江濱,逢鄭交甫,遂解佩與之;交甫受佩而去。”江淹《别賦》:“聳淵魚之赤鱗。”《韓詩外傳》:“瓠巴鼓瑟而潛魚出聽。”

〔八〕鄂君:見《牡丹》注〔一〕。

七夕來時先有期,洞房簾箔至今垂〔九〕。玉輪顧兔初生魄,鐵網珊瑚未有枝〔一〇〕。檢與神方教駐景,收將鳳紙寫相思〔一一〕。《武皇内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一二〕。

〔九〕《漢武帝内傳》:“帝閒居承華殿,忽見一女子,著青衣,美麗非常,曰:‘我墉宫玉女王子登也。七月七日王母暫來也。’”箔:簾子。

〔一〇〕玉輪:指月。屈原《天問》:“厥(其)利維何,而顧兔在腹。”注:“月中有兔,何所貪利,居月之腹而顧望乎?”《書·康誥》:“惟三月,哉(初)生魄。”初生魄,指陰曆十六日。生魄指十五日,死魄指初一。《本草》:“珊瑚生海底磐石上,一歲黄,三歲赤。海人先作鐵網沉水底,貫中而生,絞網出之。”

〔一一〕《漢武帝内傳》:“上元夫人即命侍女紀離容徑到扶廣山,勅青真小童出六甲左右靈飛致神之方十二事,當以授劉徹也。”駐景:駐顔,使容光不老。景,光。鳳紙:王建《宫詞》:“每日進來金鳳紙,殿頭無事不教書。”唐時封官用金鳳紙。

〔一二〕《武皇内傳》:即《漢武帝内傳》,題班固著。

這三首詩講什麽,明朝胡震亨《唐音戊籤》説:“此似詠其時貴主事。味蕭史一聯及引用董偃水精盤故事,大指已明,非止爲尋恒(常)閨閣寫豔也。”這裏用了蕭史的故事,蕭史是秦穆公女兒弄玉的丈夫,又是成仙的;董偃是漢館陶公主寡居後寵幸的人。這兩個典故都指詩是寫公主的事。這裏還可補充一點。《輿地紀勝》:“唐初魯王靈夔、滕王元嬰相繼鎮閬州,以衙宇卑陋,乃修飾宏大之,擬于宫苑,謂之閬苑,中有五城;宋德之爲守,又建碧玉樓于西城之西南隅,亦名十二樓,以成閬苑之勝概。”詩裏講的閬苑,講的碧城十二,可能從碧玉樓和五城十二樓來的,那是唐諸王的事,借指唐諸公主出家後所修建的道館。因爲是公主的事,所以稱《武皇内傳》了。

何焯《義門讀書記》:“此以詠其時貴主事。唐初公主每自請出家,與二教(佛、道)人媟近。商隱同時,如文安、潯陽、平恩、邵陽、永嘉、永安、義昌、安康諸主皆先後丐(求)爲道士,築觀在外。史即不言他醜,于防閑復行召入,頗著微詞(譏刺的話)。”馮浩《箋注》更加説明。

“首章泛言仙境,以賦入道。首句高居,次句清麗温柔,入道爲辟塵,尋歡爲辟寒也。三四書憑鶴附,樹許鸞棲,密約幽期,情狀已揭。下半尤隱晦難解,竊意海底河源,暗用三神山反居水下與乘槎上天河見織女事(《博物志》稱每年八月,海邊有浮槎[大木]過,不失期。有人攜糧上槎,至一處,望宫中多織婦),謂天上之星已沉海底而當窗自見,暮行之雨待過河源而後隔座相看,以寓遁入此中,恣其夜合明離之跡也。‘曉珠’似當謂日,水晶盤專取清潔之意。本集中‘慢裝嬌樹水晶盤’(《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狀女冠之素豔矣。惟曉珠不定,故得縱情幽會;若既明且定,則終無昏黑之時,一生只宜清冷耳,蓋以反託結之也。”公主出家所造的道觀,比做仙境,所以用碧城閬苑來比。既然用道觀比仙境,所以公主所用的東西也是仙家之物,像辟塵犀、辟寒玉,這裏雙關,辟塵比入道,辟寒玉又稱暖玉,比尋歡。託鶴寄信,樹許鸞棲,暗指密約幽會。星沉海底,馮説用三神山在水下,故星沉海底,當窗可見,但與幽期何關?雨過河源,指天河與海通,過河源見織女,雨指神女化爲行雨,跟織女何關?又稱曉珠明又定指白晝離去,則公主只對水晶盤,一生顯得清冷,又與夜合不相應,既是夜合,怎麽一生清冷?程夢醒箋認爲:“于是當窗所見,每致念于雙星;隔座所看,慣興思于雲雨。當此幽期,惟求長夜。若是趙后之珠,照媸爲妍,能至曉而不變,則不至色衰愛弛,漢主當一生眷之,長對其舞水晶盤上矣。”照這樣説,那末當窗所見,想的是雙星相會;隔座相看,想到雲雨,這就同歡會相合。又認爲曉珠指不夜珠,可以照醜爲美,以水晶盤爲豔舞,一生長對指長得所歡之愛,似可補馮説之不足。第一首寫公主出家的道館像仙家宫殿,服飾珍奇。她與道士幽期密約,像雙星相見,又像神女會襄王,一生過着豔冶的生活。

“次章先美其色,對影聞聲,已極可憐(愛),况得游戲其間耶?不逢蕭史,謂本不下嫁,何有顧忌。莫見洪崖,謂得一浮丘(指仙人,即道士)情當知足。紫鳳赤鱗,狂且(狂夫)放縱之態。然而尚有欲親而未得者,故獨眠而悵望耳。”程説:“首二句不但對玉郎之影,惝怳目成,即或聞玉郎之聲,亦復神往,此所以爲可憐也。”可以作爲補充。又“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指男女相戲。“不逢”兩句,指公主用情當有專屬,如專屬于蕭史,那末不見蕭史就不當再有所戀,不要看到洪崖又拍肩留情。這是諷刺公主亂交道士,用情不專。紫鳳赤鱗比與公主游戲的道士,敢于對公主放嬌狂舞。銜楚佩指公主解佩相贈,撥湘絃指公主彈琴,所歡作舞。鄂君是鄂國的公子,指貴族子弟。這句當爲“悵望鄂君舟中夜”,因平仄關系而倒裝。寫公主又想望貴族子弟而不得,只好綉被獨眠。“舟中夜”指越女,比公主。第二首寫公主聲容的美好,與道士嬉戲,用情不專,使得所歡放嬌狂舞。公主還别有所戀,因想望不遂而獨眠。

“三章程(夢星)箋頗妙,謂紀其跡之彰著,而致警于人言之可畏也。首句泝歡會也。次句以深藏引起下聯,兔曾在腹,網未收枝,比喻隱而實顯,當《藥轉》(指墮胎)參看。五六惟願美色不衰,歡情永結。結二句總括三章,《漢武内傳》多紀女仙,故借用之。孝轅(胡震亨)之子夏客云:讀劉中山(禹錫)《題九仙宫主舊院詩》:‘武皇曾駐蹕,親問主人翁。’(漢武帝曾經親自到館陶公主家,稱公主寵幸的董偃爲主人翁。這裏指唐朝皇帝也親自到九仙公主出家的道觀裏,親自問起公主所歡的道士。)前此詩人未嘗諱言,何疑于玉谿哉!以此解之,通體交融矣。”這首詩用七夕牛郎織女相會來比公主與所歡的相會,是先期約定的。道士來了,洞房裏的簾箔一直挂着。直到珠胎暗結,月中兔初生魄,像珊瑚的初生還未有枝,用鐵網來取珊瑚,暗指墮胎。神方駐影,希望容顔不老。鳳紙寫相思,用鳳紙正是公主身份。末聯正指這種醜行,無法隱祕,外間還是知道的。“人間”同天上相對,説明以上指的是天上的事,公主的道觀同于宫庭,所以比作天上。這三首是諷刺詩,諷刺唐朝公主的醜行的。

這三首詩是對唐公主入道的醜行的諷刺。作者的本領,在用含蓄手法,寫得高華富麗,文采照映,把醜行掩蓋起來,在關鍵處加以透露。正由于這種手法,所以引起各種猜測。有一種説法,認爲是作者寫他的戀愛故事。但作者明白指出:“《武皇内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他寫的是宫庭中的事,不是人間的事。也有人認爲這是寫明皇貴妃的事,作者已經指出“玉輪顧兔初生魄”,暗指懷孕,那就同明皇貴妃無關了。類似這種地方,點明了作意。

偶題二首

小亭閒眠微醉消,山榴海柏枝相交〔一〕。水文簟上琥珀枕,傍有墮釵雙翠翹〔二〕。

〔一〕山榴:山石榴,即石榴。

〔二〕水文簟:織成有水紋的竹席。翠翹:翡翠鳥尾上的長羽毛,指金釵作成翠翹形。

清月依微香露輕,曲房小院多逢迎。春叢定是饒棲鳥,飮罷莫持紅燭行。

紀昀評第一首:“豔而能逸,第二句有意無意絶佳。”山榴是開花的,與海柏枝條相交結,有暗示,所以説在有意無意之間。不説枕上有人,説旁有墮釵,這也是暗示的説法。後來歐陽修《臨江仙》作:“水精雙枕,傍有墮釵横。”即從這首詩裏化出。紀評第二首:“對面寫來,極有情韻,此豔詩之工者。”這是寫富貴家多曲房小院,因爲怕裏面住着的人見到紅燭都要出來迎候,所以便不持紅燭悄悄走過。“春叢定是饒棲鳥”,也在有意無意之間,春叢正像曲房院,棲鳥正像住在裏邊的人,這詩也寫得含蓄,雖寫豔情而不淫靡。

日射

日射紗窗風撼扉,香羅拭手春事違。迴廊四合掩寂寞,碧鸚鵡對紅薔薇。

薔薇初夏開花,那時春天已經過去,所以稱“春事違”。“香羅拭手”是此中有人,但“掩寂寞”,正寫出深閨獨居,所見的只有“碧鸚鵡對紅薔薇”吧了。程夢星注:“此爲思婦詠也,獨居寂寞,怨而不怒,頗有貞靜自守之意,與他豔語不同,蓋亦以之自喻也,意其在移家永樂時乎?”紀昀批:“佳在竟住。”即寫出鸚鵡薔薇相對,除了點出“寂寞”外,没有别的話,寫得含蓄不露。寫景物處,色采鮮豔,來反襯内心寂寞,巧于運用襯託手法。這首詩寫閨怨,是否自喻,從詩裏還不易判斷。姚培謙箋:“末句妙,不能彌無情作有情也。”指出另一種映襯,即用鸚鵡薔薇的無情,反襯思婦的有情,愈見寂寞。

這首詩,何焯批:“古體。”姚培謙箋與屈復《詩意》都列入七絶,那當是古絶。“回廊”句後五字皆仄,末句後三字皆平,拗句也要求對應。

獨居有懷

麝重愁風逼,羅疏畏月侵〔一〕。怨魂迷恐斷,嬌喘細疑沉。數急芙蓉帶,頻抽翡翠簪〔二〕。柔情終不遠,遥妒已先深。浦冷鴛鴦去,園空蛺蜨尋。蠟花長遞淚,筝柱鎮移心〔三〕。覓使嵩雲暮,回頭灞岸陰〔四〕。只聞涼葉院,露井近寒砧。

〔一〕麝:麝香,指香。羅:指羅幃。

〔二〕急:拉緊。人越來越瘦,所以要幾次拉緊帶子。翡翠簪:見《念遠》注〔三〕。

〔三〕蠟花:燭花。淚:蠟淚。移心:旋緊筝柱上的絃。

〔四〕嵩雲:見《寄令狐郎中》注〔二〕。灞岸:在長安。

何焯評:“亦爲令狐而作,觀嵩雲灞岸句可見。柔情句見己之不忘舊好,遥妒句謂李宗閔等間之也。”商隱《寄令狐郎中》有“嵩雲秦樹久離居”句,跟這裏的嵩雲灞岸一致,可見這詩也是爲令狐綯而作。這篇借婦女來自比,她獨居愁苦,怕風怕月,實際上是身體瘦弱怕冷。她幽怨,怕魂斷;氣息弱,越來越細。人瘦,腰帶多次收緊;髮脫,髮簪幾次抽换。她的柔情不改,别人的遥妒已深。鴛鴦棲宿的浦上,因鴛鴦的分飛而顯得冷落;蝴蝶雙飛的南園,因蝴蝶的分飛顯得空廓,只剩下她一個人來尋找舊蹤跡了。入夜,蠟燭爲她掉淚;彈筝,由于調促絃柱經常轉動;前者像她的愁苦掉淚,後者像對方的變心。要找個使人,那嵩山雲暮,一時難找,回望長安那人居處,只有陰雲遮住視綫。夜裏只聽見院裏的涼風吹樹葉,跟着井畔搗衣的砧聲相應。

這首詩,嵩雲灞岸是點題,柔情遥妒是關鍵。不説對方薄情,却説有人遥妒,這是温柔敦厚的寫法,希望對方能回心轉意。正由于對方的薄情,害自己愁苦消瘦,愁風畏月都由此而來。以下的話,也由此而來。

紀昀評:“格不甚高,而語意清麗,純以情韻勝人。”這裏用了芙蓉帶、翡翠簪、鴛鴦浦、蛺蝶園、嵩雲、灞岸,是運用辭藻。這種辭藻不礙清新。全詩寫情,委宛曲折,以清麗勝。

龍池〔一〕

龍池賜酒敞雲屏,羯鼓聲高衆樂停〔二〕。夜半宴歸宫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三〕。

〔一〕龍池:引龍首渠水成池,在今西安市興慶公園内。開元二年,唐玄宗在這裏建興慶宫。見《長安志》。

〔二〕敞:張開。雲屏:雲母屏風。羯(jié)鼓:由羯族(匈奴族的一支)傳來的鼓,聲音高亢急促,用兩杖擊。玄宗愛聽羯鼓。

〔三〕宫漏永:銅壺滴漏的計時器聲音長久,指夜深不能入睡。薛王:唐玄宗弟李業封薛王,開元二十二年死,子李琄封嗣薛王,這裏指嗣薛王。壽王:玄宗第十八子。《新唐書·楊貴妃傳》:“始爲壽王妃。(玄宗)召納禁(宫)中,即爲自出妃意者,丐籍女官,號太真。”

《鶴林玉露》説:“詞微而顯,得風人之旨。”楊貴妃原是壽王的妃子,玄宗奪來封爲貴妃。因此,薛王、壽王去興慶宫赴宴,薛王喝醉了,壽王喝不下酒,還醒着,回去睡不着,一直聽見銅壺的滴漏聲。另一首《驪山有感》,寫的是同一主旨:“驪岫飛泉泛暖香,九龍呵護玉蓮房(指温泉噴處刻成玉蓮房,又有九龍回繞)。平明每幸長生殿,不從金輿惟壽王。”何焯批:“太露,少含蓄。”兩首詩的用意相同,這首詩説“壽王醒”,從中透露出他喝不下酒,再透露出他的心事。從龍池賜宴到聽樂,都没有接觸到貴妃,寫得比較隱約。另一首説“幸長生殿”,坐“金輿”,這裏就有明皇和貴妃兩人在内,壽王自然不便隨從。因此,“不從金輿”的提法就顯得太露了。所以《驪山有感》不如這一首。

齊宫詞

永壽兵來夜不扃,金蓮無復印中庭〔一〕。梁臺歌管三更罷,猶自風摇九子鈴〔二〕。

〔一〕《南史·齊東昏侯紀》:“又别爲潘妃起神仙、永壽、玉壽三殿。蕭衍師(兵)至,(王)珍國、張稷懼禍,乃謀應蕭衍,夜開雲龍門,勒兵入殿。是夜,帝在含德殿,吹笙歌作《女兒子》,卧未熟,聞兵入,趨出,直後張齊斬首,送蕭衍。”扃(jiōng):關閉。《南史·齊東昏侯紀》:“又鑿金爲蓮華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華也。’”

〔二〕梁臺:梁宫,齊爲梁所滅。《容齋續筆》:“晉宋間謂朝廷禁省(宫廷)爲臺,故稱禁城(宫城)爲臺城。”《南史·齊東昏侯紀》:“莊嚴寺有玉九子鈴,外國寺佛面有光相,禪靈寺塔諸寶珥,皆剥取以施潘妃殿飾。”

紀昀批:“意只尋常,妙從小物寄慨,倍覺唱嘆有情。”這首詩不發議論,用即小見大的寫法,就九子鈴來感嘆齊的覆亡。屈復《詩意》説:“不見金蓮之跡,猶聞玉鈴之音,不聞于梁臺歌管之時,而在既罷之後。荒淫亡國,安能一一寫盡,只就微物點出,令人思而得之。”從不見金蓮之跡,想像東昏侯使潘妃步步生蓮;從風摇九子鈴,想見東昏侯寵愛潘妃;顯出荒淫亡國。姚培謙批:“荆棘銅駝,妙從熱鬧中寫出。”寫齊朝的亡,不是從齊朝的荆棘或荒蕪來寫,從梁臺歌管和風摇九子鈴來寫,即從熱鬧中寫,見得構思的巧妙。這樣寫又是符合真實的,因爲在梁臺歌管時,聽不見風吹九子鈴聲,要到歌管停後,夜深靜寂,纔聽得見風吹九子鈴聲。

野菊

苦竹園南椒塢邊,微香冉冉淚涓涓〔一〕。已悲節物同寒雁,忍委芳心與暮蟬。細路獨來當此夕,清樽相伴省他年。紫雲新苑移花處,不取霜栽近御筵〔二〕。

〔一〕苦竹:竹的一種,筍籜上有黑斑。苦竹園、椒塢,竹苦、椒辛,都喻愁恨。冉冉:漸漸。涓涓:狀不斷。

〔二〕紫雲:一作紫微,開元元年,改中書省曰紫微省,中書郎曰紫微郎。

程夢星注:“此詩與《九日》詞旨皆同,但較渾耳。中間已悲節物、忍委芳心二語,即《離騷》‘老冉冉其將至,恐修名之不立’意。蓋日月逝矣,能無慨然。五六二語與‘九日樽前有所思’正同。七八二語與‘不學漢臣栽苜蓿’正同,故知此詩爲一情一事。野菊命題,即君子在野之嘆也。”這首詩的苦竹園、椒塢指在野艱辛,正切“野”字,與“紫微新苑”之在宫庭中的有朝野的分别。“紫微新苑移花”,指令狐綯官中書舍人,故稱紫微。微香冉冉喻己之高潔,淚涓涓與愁苦相應。雖悲同寒雁,不忍與暮蟬同盡,向令狐綯陳情。細路獨來回思往事,在重九節曾伴令狐楚同飮。今則令狐綯已入中書省,不取野菊移入宫庭,有希望他推薦的意思。這首詩句句寫野菊,“已悲”一聯能寫出野菊的精神,又寄託身世之感,是詠物詩中的傳神之句。

無題

紫府仙人號寶燈,雲漿未飮結成冰〔一〕。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臺十二層〔二〕?

〔一〕紫府:仙人居處。《抱朴子·祛惑》:“及到天上,先過紫府,金牀玉几,晃晃昱昱,真貴處也。”道源注:“佛有寶燈之名。”《漢武故事》:“西王母曰:‘太上之藥有玉津金漿,其次藥有五雲之漿。’”

〔二〕《拾遺記·崑崙山》:“崑崙山者,上有九層。傍有瑶臺十二,各廣千步,皆五色玉爲臺基。”

馮浩《箋注》:“《新唐書·令狐綯傳》:綯爲承旨,夜對禁中,燭盡,帝以乘輿金蓮華炬送還。院吏望見,以爲天子來,及綯至,皆驚。可爲此首句類證也。時蓋元夕在綯家,候其歸而飮宴,故言候之久而酒已成冰,當此寒宵,何尚不歸乎?”紫府瑶臺都比宫廷,十二層極言綯地位的崇高,雪月交光正指他處境的優越。

昨日

昨日紫姑神去也,今朝青鳥使來賒〔一〕。未容言語還分散,少得團圓是怨嗟。二八月輪蟾影破,十三絃柱雁行斜〔二〕。平明鐘後更何事,笑倚牆邊梅樹花。

〔一〕紫姑神:見《聖女祠》“杳靄逢仙跡”注〔四〕。

〔二〕二八:指陰曆十六日;十五日月圓,十六日開始破壞月圓。蟾影:月影。《後漢書·天文志》注:“羿請無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之以奔月,是爲蟾蠩。”十三絃:《玉篇》:“筝似瑟,十三絃。”雁行斜:《輯評》引朱彝尊評:“雁行斜,言筝柱斜有如雁飛也。”

《昨日》用詩的開頭兩字爲題,也是“無題”詩。正月十五日夜迎接紫姑神,紫姑神去後的今朝是十六日。《無題》“相見時難”:“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青鳥使來賒,賒是緩,爲青鳥使不來的婉轉説法,即探看蓬萊没有消息。那是“相見時難别亦難”,這時是“未容言語還分散”,即使相見了,不等傾吐衷腸就送客了,這正是指令狐綯不容聽他傾訴。就是這樣的接見也極少,所謂“相見時難”,所以够使他怨恨了。這正像月圓開始破,筝的絃柱像大雁的飛行排成斜陣,發出悲哀的聲音。經過了一夜,到天亮後更有什麽事可辦呢?馮浩注:“‘更’字慘極,味乃不窮。詩爲元夕次日作。三句憶匆匆往還,四句嘆歡聚甚少,五句取破鏡之義,六指哀筝之調,皆互見爲令狐所賦諸詩中,結則極狀無聊也。考其元宵在京之跡,則大中四年。”結句笑倚梅樹花,使人想到《十一月中旬至扶風界見梅花》:“素娥惟與月,青女不饒霜。贈遠虚盈手,傷離適斷腸。”素娥只幫助月亮,不肯幫助梅花,正像令狐綯只爲自己的地位上升打算,不肯幫助他進入翰林院。就“還分散”説,正是“傷離適斷腸”了。但着一“笑”字,或是笑梅花的不被素娥所贊助,跟自己的遭遇相似吧。末聯的“更”和“笑”,耐人尋味。

錢鍾書先生《談藝録》補訂本(一八一頁)論詩中用虚字,獨稱:“李義山《昨日》首句‘昨日紫姑神去也’,摇曳之筆,尤爲絶唱。”“昨日”一聯是流水對,意義連貫而下,對仗極工,却使人不覺它是對仗,它的妙處在用“也”字,變對仗的板滯爲靈活,所以摇曳生姿。

一片

一片非烟隔九枝,蓬巒仙仗儼雲旗〔一〕。天泉水暖龍吟細,露畹春多鳳舞遲〔二〕。榆莢散來星斗轉,桂花尋去月輪移〔三〕。人間桑海朝朝變〔四〕,莫遣佳期更後期。

〔一〕《漢書·天文志》:“若烟非烟,若雲非雲,鬱鬱紛紛,蕭索輪囷,是謂慶雲。”九枝:一幹九枝燈。沈約《傷美人賦》:“拂螭雲之高帳,陳九枝之華燭。”蓬巒:即蓬萊仙山。《楚辭·離騷》:“載雲旗之委蛇。”指仙家儀仗之一。

〔二〕《晉書·禮志》:晉中朝公卿以下至于庶人,皆禊洛水之側。“(三月)三日,會天泉池賦詩。”天泉池在河南洛陽東,在晉代都城。這裏借指唐代都城内的泉水。馬融《長笛賦》:“龍鳴水中不見己,截竹吹之聲相似。”畹:十二畝爲畹。

〔三〕榆莢:榆樹的果實,陰曆二月生,三月落。星斗轉:北斗星斗柄所指各月不同,故稱斗轉。宋之問《靈隱寺》:“桂子月中落。”相傳月中有桂樹。

〔四〕桑海:《神仙傳·王遠》:“麻姑自説云:‘接待以來,已見東海三爲桑田。’”

馮浩《箋注》:“愚謂總望令狐身居内職,日侍龍光,而肯垂念故知,急爲援手,皆在屢啓陳情之時。”朱彝尊批:“詩中九枝星月,俱以夜景言,則一片亦泛言夜色朦朧也。”非烟既指慶雲,蓬巒仙仗以比朝廷,則當指内庭夜召。何焯批:龍吟細“嘆好音之難得”,鳳舞遲“嘆美質之難親”。令狐綯身居相位,日在内庭,嘆未能援手。榆莢散錢在三月,桂花尋去已九月,佳期已誤,不要再誤了,希望他加以援手的迫切心情。

白雲夫舊居〔一〕

平生誤識白雲夫〔二〕,再到仙簷憶酒壚〔三〕。牆柳萬株人絶跡,夕陽惟照欲棲烏。

〔一〕白雲夫:姚培謙箋:“白雲夫必是異人,如丹丘子之屬。”馮浩注引徐逢源箋,據《唐書·藝文志》有令狐楚《白雲孺子表奏集》十卷,因以白雲夫爲令狐楚。

〔二〕誤識:姚箋:“誤識者,惜其當面錯過也。”紀昀評:“誤識猶言錯認,言當時竟不深知其人。”徐箋:“誤識即‘早知今日繫人心,悔不當初不相識’之類,深感之之詞也。”

〔三〕《世説·傷逝》:“王濬仲經黄公酒壚下過,顧謂後車客:‘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酣飮於此壚,自嵇生夭、阮公亡以來,便爲時所羈紲。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

這首詩,從“誤識”和“仙簷”看,白雲夫當是道家一流人,不象是令狐楚。楚是商隱的第一知己,商隱的工于時文,善爲章奏,得到楚的指教,不能説成誤識。令狐楚是大臣,不能稱他的故居爲仙簷。從《九日》看,他的故居也不是“人絶跡”。當以姚箋紀評爲是。

“再到”是第二次到,“憶酒壚”,白雲夫已經去世,亦見他不是令狐楚。這詩的特點,正像《憶住一師》,寫出一種境界來襯出人物,前者用“爐烟消盡寒燈晦,童子開門雪滿松”來寫住一師,這裏用“牆外萬株人絶跡,夕陽惟照欲棲烏”來寫白雲夫。前者對住一師有敬仰意,所以寫出清絶高潔的境界;這裏對白雲夫有哀悼意,所以寫出冷落悲涼的境界。這又顯出兩者的不同。

謝先輩防記念拙詩甚多異日偶有此寄〔一〕

曉用雲添句,寒將雪命篇。良辰多自感,作者豈皆然?熟寢初同鶴,含嘶欲並蟬〔二〕。題時長不展,得處定應偏。南浦無窮樹〔三〕,西樓不住烟。改成人寂寂,寄與路綿綿。星勢寒垂地,河聲曉上天。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傳。

〔一〕謝防:馮浩注:“一作昉。”疑當作謝昉。先輩:科舉時代同年考中進士的人互稱“先輩”。《國史補》下:“得第謂之前進士,互相推敬,謂之先輩。”

〔二〕《初學記·鶴》:“常夜半鳴,其聲高朗,聞八九里。”此稱“熟寢”,或指熟眠時同鶴的無聲,到夜半警醒。

〔三〕《楚辭·九歌·河伯》:“送美人兮南浦。”指送别。

這首詩是商隱寫他作詩的,對理解他怎樣作詩有幫助。首聯點出“曉”和“寒”,下面“星勢寒垂地,河聲曉上天”,用“寒”和“曉”呼應,這裏又點晝夜,曉屬晝,星屬夜。提“寒將雪”後,又提“良辰”,即春秋佳日。那末,即從晝到夜,從春到冬,都在寫作。寫的内容,“用雲”“將雪”,是點染景物,“多自感”,是多的感懷。“同鶴”“並蟬”,指鶴唳蟬嘶的悲嗚。因此題時不展,從心頭到眉頭,即有愁苦,就無法開展了。得處應偏,即有所得,也不能没有偏蔽,即偏于愁苦之音,缺少歡樂之作。其中有南浦送别的,有西樓懷人的。詩成而人已去,寄與則道路遥遠。

下面提到他的詩在藝術上的特色,馮浩箋:“‘星勢’二句,言聲光在此而感發在彼,方吸(引)起謝自有恨,借我詩傳之,故記念甚多也。”這是説,商隱的詩,像星光在天,下垂于地,像河聲在地,上及于天,即聲光在此而感發在彼。因此,他的詩引起謝防的感觸。謝防對他的詩記誦甚多,是謝自有恨,借他的詩來寄託自己的感情,不是感商隱之所感。换言之,商隱的詩不是寫他一人的感觸,也寫出當時象謝防這樣的人的感觸,所以謝防要借他的詩來傳達自己之所感,即商隱的詩是特殊性與普遍性的結合,對當時的一部分人有它的代表性。朱鶴齡箋引劉禹錫《唐故柳州刺史柳君集》:“天下文士,争執所長,與時而奮,粲焉如繁星麗天。而芒寒色正(朱注引“粲焉”兩句,“焉”作“然”),人望而敬者,五行(五大行星)而已。”這是用“芒寒色正”來注“寒垂地”的“寒”字。正因芒寒色正,使人望而敬,跟一般的星不一樣,這也顯出商隱的詩有它的特色。它的聲光在詩壇上照耀傳布,不同平常。這聯對我們理解他的詩有幫助,可供體味。

馬嵬二首〔一〕

冀馬燕犀動地來,自埋紅粉自成灰〔二〕。君王若道能傾國,玉輦何由過馬嵬〔三〕?

〔一〕馬嵬:在今陝西興平縣西。《舊唐書·楊貴妃傳》:“(安)禄山叛,潼關失守。(天寶十五載六月)從幸至馬嵬,禁軍大將陳玄禮密啓太子,誅(楊)國忠父子。既而四軍不散,曰‘賊本尚在’,蓋指貴妃也。帝不獲已,與妃訣,遂縊死于佛室,時年三十八,瘞于驛西道側。”

〔二〕冀馬:《左傳》昭公四年:“冀之北土,馬之所生。”燕犀:燕地所出犀牛皮甲。《後漢書·蔡邕傳》:“幽冀舊壤,鎧馬所出。”

〔三〕傾國:本李延年歌“再顧傾人國”,指空國的人來看。又《詩·大雅·瞻卬(仰)》:“哲夫成城,哲婦傾城。”“傾城”即“傾國”。指周幽王迷戀褒姒亡國。此説玄宗倘知迷戀佳人會傾覆國家,就不會有出奔過馬嵬之事了。

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四〕。空聞虎旅鳴宵柝,無復鷄人報曉籌〔五〕。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六〕。如何四紀爲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七〕。

〔四〕《史記·騶衍傳》:“以爲儒者所謂中國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内自有九州。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陳鴻《長恨歌傳》:“玉妃(楊貴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寶十載,侍輦避暑於驪山宫。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時夜殆半,獨侍上。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願世世爲夫婦。’”

〔五〕虎旅:指禁衛軍。宵柝(tuò):夜裏巡邏報更的梆子。鷄人:宫中代替公鷄報曉的人。籌:報曉用的工具。

〔六〕此日:天寶十五載六月十四日,玄宗和禁衛軍駐紥馬嵬坡,禁衛軍駐馬不前,要求殺死楊貴妃。

〔七〕四紀:四十八年,十二年爲一紀。玄宗在位四十五年。盧家莫愁:梁武帝歌:“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十五嫁爲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

馮浩注“自埋紅粉自成灰”句:“兩‘自’字凄然,寵之適以害之,語似直而曲。”從寵之適以害之看,楊妃雖非明皇所殺,但明皇的愛寵反而害了她,正是諷刺明皇的迷戀女色,荒淫召亂,以致逃奔入川。杜甫《北征》:“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歸美玄宗。鄭畋《馬嵬坡》:“總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宫井又何人!”推美玄宗。羅虬《比紅兒詩》:“馬嵬好笑當時事,虚賺明皇幸蜀川。”歸罪楊妃。都没有諷刺明皇,都不如此詩的富有思想性。

紀昀批:“歸愚(沈德潛)謂起無原委,則不然,此本第二首,前首已有原委。”兩首連讀可以看得全面些。第一首諷刺明皇,第二首,何焯評:“末句乃不能保其妻子之意,專責明皇,極有識也。”這首的責備玄宗,是結合“願世世爲夫婦”的傳説,認爲玄宗對楊妃是確實相愛的,那爲什麽不能保護她呢?這個意見是商隱獨特的看法,所以第二首超過第一首,成爲傳誦之作。何焯評:“起聯變化之至,超忽。”這個開頭確是突出,正是從獨特的命意來的,“他生未卜此生休”,跟“七夕笑牽牛”聯繫。紀昀批:“五六逆挽之法,如此用筆便生動。温飛卿《蘇武(廟)》詩亦此法也。”温庭筠詩“回日樓臺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先説“回日”,倒泝“去時”,同先説“此日”,倒泝“當時”,所以説逆挽,不是順敍,顯得生動。

離亭賦得折楊柳二首〔一〕

暫憑樽酒送無憀,莫損愁眉與細腰〔二〕。人世死前惟有别,春風争擬惜長條〔三〕。

〔一〕離亭:離别的驛亭,即驛站,是離别處。賦得折楊柳:賦詩來詠折柳送别。《折楊柳》是曲子名。

〔二〕無憀(liáo):無所依賴,指愁苦。愁眉與細腰:柳葉比眉,柳枝的柔軟比腰,有雙關意。

〔三〕争擬:怎擬,即不擬,即爲了惜别,不想愛惜柳條。

含烟惹霧每依依,萬緒千條拂落暉〔四〕。爲報行人休盡折,半留相送半迎歸。

〔四〕含烟惹霧:茂密的柳條像籠罩在烟霧中。依依:狀戀戀不舍。

這兩首是告别的詩,從愁眉細腰看,是和一位姑娘作别,姑娘因離别而愁苦。這種離别只比死差一點,爲了安慰,怎麽能愛惜柳條?不能不折柳贈别。開頭的借酒澆愁,跟愁眉呼應,正因爲别離而愁苦,所以要折柳送别,同不擬惜長條相應。“莫損”是勸慰那位姑娘,不要因離别的愁苦使你的愁眉細腰再受到損害了;愁眉細腰雙關柳樹,那不成了不要去攀折柳枝了嗎?這又和“惜長條”相應。忽然來個轉折,這次的分别,不是一般的分别,是比死只差一點的分别,那就顧不得惜長條。從惜長條轉到不惜長條,正竭力寫出别愁之深,第三句在這裏起了極大的轉折。在這個從惜長條到不惜裏,也含有從“莫損愁眉細腰”到有損愁眉細腰在内。莫損是寬慰,實際由于愁苦的深切還是要有損的。含意就是這樣的深沉和曲折。何焯評“人世死前惟有别”是“驚心動魄,一字千金”,就指這句話的深刻,在詩中也起到關鍵性的轉折作用。

前一首寫得愁苦到極點,這一首加以寬解,跟“莫損”呼應。愁苦是由于離别,離别後還可以相逢,這就有了希望,真的勸她莫損了。不論是早上的含烟惹霧,晚上的在夕照中拂動着,柳條每每依依惜别,非常多情。這個依依既指柳,也指告别的雙方。柳條既極多情,那末既可以送别,當然也可以迎歸,那就轉出“爲報行人休盡折”,要“半留相送半迎歸”了。何焯批:“折字前正此反,阿那曲折。”上一首不擬惜長條是盡量折,指折;這首一半不折,一正一反,摇曳生姿。

無題

近知名阿侯,住處小江流〔一〕。腰細不勝舞,眉長惟是愁〔二〕。黄金堪作屋,何不作重樓〔三〕?

〔一〕《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十五嫁爲盧家婦,十六生兒是阿侯。”阿侯是男,此作女,或誤記。

〔二〕《後漢書·五行志》:“桓帝元嘉中,京都婦女作愁眉、啼粧,所謂愁眉者細而曲折,啼粧者薄拭目下若啼處。”

〔三〕黄金作屋,見《茂陵》注〔四〕。重樓:樓上之樓。

《有感》的説明裏引了紀昀對《無題》詩的較全面説明,認爲“有戲爲豔體者,‘近知名阿侯’之類是也”。因此選了這首詩,便于對《無題》詩作硏究。紀昀又批:“此三韻律詩,韓集白集俱有之。”又説:“藏于屋中,人不得見,樓上則或得見矣。此小巧弄姿,無關大雅。”這是豔體詩,没有寓意,可備《無題》詩的一種。

咸陽

咸陽宫闕鬱嵯峨,六國樓臺豔綺羅〔一〕。自是當時天帝醉,不關秦地有山河〔二〕。

〔一〕《史記·秦始皇本紀》:“秦每破諸侯,寫放其宫室,作之咸陽北阪上,南臨渭,自雍門以東至涇渭,殿閣複道周閣相屬,所得美人鐘鼓以充入之。”

〔二〕張衡《西京賦》:“昔者大帝(上帝)悦秦穆公而覲(接見)之,饗以鈞天廣樂。帝有醉焉,乃爲金策(封册),錫(賜)用此土,而剪諸鶉首(二十八宿中的井宿到柳宿,它的分野當秦地,指把秦地賜給秦穆公)。”《史記·六國表序》:“秦始小國,僻遠諸夏。然卒并天下,非必險固便、形勢利也,蓋若天所助焉。”

何焯評“六國”句:“有多少意思。”又評“天帝醉”:“‘醉’字妙,明是天之未定。”説“六國樓臺豔綺羅”,指六國諸侯掠奪人民的財富,來建築豔于綺羅的樓臺,以致滅亡;秦再掠奪人民的財産,來建築豔于綺羅的六國樓臺,以致滅亡。即杜牧《阿房宫賦》説:“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滅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這裏指六國的滅亡是一層,秦的滅亡是兩層,唐敬宗的大建宫室也不會有好結果三層。説“當時天帝醉”,指上帝醉了把秦地賜給穆公,但等醒了可能又要收回,所以説“天之未定”。《孟子·萬章上》:“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天的意旨通過民的意旨表達出來,天醒了也就是民醒了,就起來把秦朝推翻了,秦地雖有山河之險也没有用。這是告誡唐朝君主,要是走秦朝掠奪人民的老路,即使秦地有山河之險也是不可靠的,即使皇權神授也是不可靠的。它比《阿房宫賦》的用意相似,但語言更爲精練;比《阿房宫賦》多一層含意,即指皇權神授也靠不住。後來黄巢起義,攻入長安,正應了它的論點,“明是天之未定。”

魯迅《無題二首》“大江日夜”的“六代綺羅成舊夢”,即暗用“豔綺羅”句;又《無題》“大野多鈎棘”的“下土惟秦醉”,即暗用“當時天帝醉”句。“六國樓臺豔綺羅”,没有點明,把六國和秦的滅亡含蓄在内;魯迅句借古諷今,所以點明“成舊夢”,用意不同,隱顯各異。“自是當時天帝醉”,指明“當時”,暗指後來可能有變;“下土惟秦醉”,指明“下土惟秦”,由于天帝之醉,舉出“下土”切合當時情事。這裏也見出用意不同,雖同用一個典故,還是有變化的。這樣根據用意來運用典故,自然出以變化,不同于貌襲了。

青陵臺〔一〕

青陵臺畔日光斜,萬古貞魂倚暮霞。莫訝韓憑爲蛺蜨,等閒飛上别枝花〔二〕。

〔一〕青陵臺:在今河南封丘縣東北。《搜神記》:“宋康王舍人韓憑,娶妻何氏,美,康王奪之。憑自殺。其妻乃陰腐其衣。王與之登臺,遂自投臺下,左右攬之,衣不中手而死。”(《太平寰宇記》濟州鄆城縣韓冢引《搜神記》作“着手化爲蝶”)

〔二〕《山堂肆考》:“俗傳大蜨必成雙,乃韓憑夫婦之魂。”等閒:隨便。

馮浩《箋注》:“此詩之眼全在‘莫訝’二字,言雖暫上别枝,而貞魂終古不變。蓋自訴將傍他家門户,而終懷舊恩也。疑爲令狐作於將游江南時矣。《太平御覽》引《郡國志》:青陵臺在鄆州須昌縣,與《寰宇記》所引,皆唐時鄆州屬也。疑義山受知令狐,實始鄆幕,故以託意歟?”馮説大概可信,既稱“萬古貞魂”,又要“飛上别枝花”,似有矛盾,所以用“莫訝”來自解。作爲貞魂,萬古不變,只能倚暮霞,倚傍於青陵臺畔;化爲蝴蝶,不能不依傍花枝。即内心還是傾向令狐楚,但在楚死後,不能不投向别的府主。“暮霞”與“日光斜”相應,即傾心於青陵臺畔,故稱“貞魂”。

代魏宫私贈〔一〕

來時西館阻佳期,去後漳河隔夢思〔二〕。知有宓妃無限意,春松秋菊可同時〔三〕。

〔一〕原注:“黄初三年,已隔存没,追代其意,何必同時,亦廣《子夜》鬼歌之流變。”魏文帝黄初三年,曹植到京城朝見文帝,這時甄后已死,生死永隔。追想前事,代甄后意,託宫人私下贈詩給曹植,何必同時都活着,也是擴大《子夜》鬼歌之變化類。鬼歌《子夜》見《曲江》注〔二〕。這是代甄后私下贈詩給曹植。甄后原是袁紹的媳婦,爲曹丕所得,相傳曹植也懷念甄后,這傳説不可信。

〔二〕西館:曹植來京師朝見,文帝不接見他,讓他住在西館。因此甄后不能會見曹植。漳河:魏都在鄴,爲漳河所經過。曹植去後,由於漳河的阻隔,要夢想也難。按曹丕稱帝後,已遷都到洛陽,不在鄴了,這裏有意顛倒着説。

〔三〕宓妃:洛水的女神。曹植《洛神賦》:“古人有言,斯水(指洛水)之神,名曰宓妃。”春松秋菊:《洛神賦》:“榮耀秋菊,華茂春松。”

這首詩,借用曹植和甄后互相想念的傳説,代甄后寫這首詩送給曹植,表示想念的感情。事實上當時曹植和甄后,生死永别,所以作爲甄后的鬼作詩贈别。不便點明甄后,故稱做魏宫人。詩裏説,曹植來時被阻隔在西館,不能相見;曹植去後,在夢裏相思也難。你在《洛神賦》裏知道宓妃對你有無限深情,你倘接受這種深情,那末春松同秋菊可能同時出現的。愛情會把不可能的事變爲可能的。這首詩實際上不是代甄后寫給曹植,因爲兩人已經生死永别了。這是借來寫自己的事的。大概有一位女子熱情地戀着他,只是他來時因事被阻不能會面,他去後那女子還在想念。只要他能接受這種愛情,那末一切阻礙都可能破除的。

代元城吴令暗爲答〔一〕

背闕歸藩路欲分,水邊風日半西曛〔二〕。荆王枕上元無夢,莫枉陽臺一片雲〔三〕。

〔一〕這是代吴質回答魏宫私贈的。吴質,做元城令。魏宫私贈是送給曹植的,爲什麽不代曹植回答,却要代曹植的朋友吴質來回答呢?這裏含有曹植不接受對方的愛情的意思。

〔二〕背闕歸藩:曹植《洛神賦》:“余從京師(京城),言歸東藩(指鄄城,在山東濮縣東)。背伊闕(龍門山,在洛陽南),越轘轅(坂名,在河南鞏縣西南)。日既西傾,車殆(危)馬煩(疲)。”

〔三〕宋玉《高唐賦序》:“昔者先王(懷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爲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願薦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爲朝雲,暮爲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

代吴質回答,實際上是代曹植回答,因爲曹植封鄄城王,所以用吴質來代,好比用宫人來代甄后。曹植背離伊闕,也可解作背離宫闕,回到藩國去。在日向西斜時,到洛水邊看到宓妃。他没有夢,不要徒然煩勞陽臺的一片雲,不用神女來入夢了。即宓妃有情,自己無情。上一首是寫有位女子在愛戀他,這首是説自己無情,不接受她的愛情。

代贈二首

樓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絶月中鈎〔一〕。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

〔一〕欲望休:望遠人望不見,所以不望。玉梯:猶玉階。横絶:横度。《史記·李將軍傳》:“南絶幕。”正義:“度也。”即從樓上下來。月中鈎:月合于鈎。

東南日出照高樓,樓上離人唱《石州》〔二〕。總把春山掃眉黛〔三〕,不知供得幾多愁。

〔二〕《陌上桑》:“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石州》:“自從君去遠巡邊,終日羅幃獨自眠。”

〔三〕《西京雜記》:“(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事文類聚》引《炙轂子》:“漢明帝宫人掃青黛娥眉。”

第一首先説“樓上”,後説“玉梯”,與李白《菩薩蠻》先説“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後説“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一致。先是樓上望遠人,爲什麽要黄昏時望呢?《詩·王風·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牛馬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她望的,正如《石州》説的“自從君去遠巡邊”,也是“君子于役”。從樓上下來,石級是横的,所以是横度,這正是月成鈎形。月圓像團圓,所以月如鈎正寫離别。芭蕉不展,丁香花結蕾,都像月如鈎,都表愁緒鬱結。同向春風既指芭蕉丁香,也指思婦。朱彝尊批:“妙在同,又妙在各,他人千言不能盡者,此以七字盡之。”第二首寫思婦唱《石州》,正指思遠人。“青山掃眉黛”,即用青黛掃眉作春山,或“青山——掃眉黛”。眉如春山,也容不下這許多愁。紀昀批:“二首情致自佳,豔體之不傷雅者。”第一首用“芭蕉不展丁香結”來比,巧于用思。第二首用春山比眉,引出能供幾多愁來,成爲寫愁的名句。

動春何限葉,撼曉幾多枝?解有相思苦,應無不舞時。絮飛藏皓蜨,帶弱露黄鸝。傾國宜通體,誰來獨賞眉?

在春天,柳樹很早抽芽,從柳芽上可以看到春天的到來,所以説“動春”,從柳葉的身上可以看到動人的春色,描摹入微。但動人的不光是柳葉,柳枝也動人,柳枝迎風起舞是動人的。這比舞女,她的眉是動人的,她的舞腰也是動人的。但她的身世飄零有如柳絮,她無法避免蝴蝶黄鸝的追逐。她的傾國之美是通體美好的,誰來獨自賞眉呢?這個誰當指作者自己,作者是獨賞眉的。她的相思當是對他而説的。這首詩當是同情她的身世,但他只能獨自賞眉,不能再有所幫助,只能造成相思的痛苦。説明他雖“有涉于篇什,實不接于風流”。程夢星評:“此首語語是柳,却語語是人。‘動春何限葉’,言其會合之情也。‘撼曉幾多枝’,言其離别之時也。‘解有相思苦,應無不舞時’,言黯然銷魂,彼此無奈,望遠惆悵,當有同心也。‘絮飛藏皓蝶,帶弱露黄鸝’,言弱質飄蕩,難保迷藏,蝶去鸝來,恐所不免也。結句則舉其豔麗殊絶,以著其相思難已也。唐人言女子,好以柳比之,如(白)樂天之‘楊柳小蠻(侍女名)腰’,(韓)昌黎之‘倩桃、風柳(侍女名)’,以及《章臺柳》詞(韓翃作,比柳氏)皆然,《韻語陽秋》可爲此詩左證也。”《韻語陽秋》卷十九裏提到商隱的《柳枝五首》,即指洛中女子。這裏指出這首《柳》是豔詩。

商隱詠柳詩有十九首,其中反映政治態度的見《垂柳》,反映身世之感的見《柳》“曾逐東風”並其他五首;反映豔情的是這首並《柳枝五首》《離亭賦得折楊柳》二首和其他四首。今列其他四首如下。

《贈柳》:“章臺從掩映,郢路更參差。見説風流極,來當婀娜時。橋回行欲斷,堤遠意相隨。忍放花如雪,青樓撲酒旗。”贈柳是借柳比人。章臺在京城,郢路在湖北的江陵,指這個人從京城到郢路。從掩映到參差不齊,顯得在郢路並不得意。但她正當芳年,又極風流。“行欲斷”指形迹要斷絶,“意相隨”指情意難捨。豈忍心讓她像柳絮在風中飄泊撲向青樓的酒旗呢?正因爲對她的關切,不忍她像柳絮的飄零。

《謔柳》:“已帶黄金縷,仍飛白玉花。長時須拂馬,密處少藏鴉。眉細從他斂,腰輕莫自斜。玳梁誰道好?偏擬映盧家。”黄金縷、白玉花,説她生活的富麗。拂馬藏鴉,比喻柳枝所接觸的各個方面。斂眉指她有愁,腰輕指她善舞,莫自斜指她不要傾向到那一方面去,可她偏偏準備照映盧家。沈佺期《獨不見》:“盧家小婦鬱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謔柳就是譏笑他的拂馬藏鴉,投向盧家。

《柳》:“江南江北雪初消,漠漠輕黄惹嫩條。灞岸已攀行客手,楚宫先騁舞姬腰。清明帶雨臨官道,晚日含風拂野橋。如綫如絲正牽恨,王孫歸路一何遥。”輕黄是早春時,到清明春色正濃。何焯評:“第四所謂阿婆三五少年時,當摧殘而轉憶盛年,含結句恨字。”清明比阿婆,輕黄比三五少年時,已攀比摧殘。又批:“陡接第三,下句復打轉,變化生動。只領受許多風雨耳。”即三句陡接攀折,四句轉入舞腰,五六句只領受風雨,歸到恨字。馮注:“直作詠柳固得,或三四比其人自京來楚,結悵歸路尚遠,其楚中豔情之作歟?”

《垂柳》“垂柳碧鬅茸”,馮注亦見《唐彦謙集》,可能是唐作,從略。

商隱詠柳寫豔情的,除去《垂柳》見于《唐彦謙集》外,還有十一首,其中以《柳枝》五首有序最爲明確。序中稱柳枝是洛中里娘,他只有一見,無緣接近,被東諸侯娶去。唐朝稱函谷關以東爲關東,東諸侯也包括楚地,所以詩裏稱“如何湖上望”,柳枝可能嫁在楚地。馮浩稱《柳》“動春何限葉”:“余更信其爲柳枝作。”假使馮説可信,那末詩中的“藏皓蝶”“露黄鸝”,與《謔柳》的“須拂馬”“少藏鴉”相應;其人嫁於楚地,與《贈柳》的“郢路”相應。《柳》“江南江北雪初消”稱“楚宫”亦復相應。但也不一定,可能另有人從京中至楚,不必限于柳枝一人。

商隱詠柳來寫豔情,從他的表達手法看,《柳枝五首》用樂府體,全用比喻,情思綿邈,通過比喻來表達,修辭比較婉曲,如不説相思而説不同類“那復更相思”,不説不平而説彈棋的“中心亦不平”,不説受傷,而説鱗羽有傷殘。《柳》“動春何限葉”,借物寓情,在寫柳中寄託情思,如“動春”“撼曉”“絮飛”“帶弱”在寫柳的情態中表達情思;又用提問來透露,如“誰來獨賞眉?”《贈柳》中“橋回行欲斷,堤遠意相隨”一聯,紀昀批爲“五六句空外傳神,極爲得髓。結亦情致可思”。袁枚《隨園詩話》稱“‘堤遠意相隨’,真寫柳之魂魄”。這兩句没有點柳,也没有用有關柳的典故,所以説“空外傳神”,着重在傳神上。橋回堤遠顯得相隔遠了,但是“意相隨”,情意不斷,既有柳的依依不舍,也寫人的情意難忘,所以稱爲傳神得髓,這是又一種更高的表達手法。《柳》“江南江北雪初消”一首,在結合時令來寫柳中透露情思,從雪消到輕黄的嫩條,到清明的緑陰,從嫩條被攀折,到緑陰的隨風舞蹈,到受風雨的吹打,從中寄託對柳的同情,是一種寫法。《賦得離亭折楊柳》二首别出新意,以情思的曲折變化見長。先是“莫損愁眉與細腰”,還是不要攀折;又轉到别只比死差一點,在這樣的情况中怎禁攀折,還是要攀折的。忽然又轉到還有迎歸之樂,要“半留相送半迎歸”。通過情思的轉折變化來寫,又具有特色。

無題

白道縈迴入暮霞,斑騅嘶斷七香車〔一〕。春風自共何人笑?枉破陽城十萬家〔二〕。

〔一〕白道:走車的大路,黄昏時顯白色。斑騅:蒼白雜黑色馬。七香車:用多種香料裝飾的車。

〔二〕陽城:楚國貴公子封地。宋玉《登徒子好色賦》:“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

何焯批:“二句先透枉字。”程夢星箋注:“此亦感懷之作,比之美女,空駕七香之車。”這個“空”字裏就透露“枉”字。紀昀批:“怨語以唱嘆出之,不露怨悵之色。”這就是所謂“感懷之作”。“春風自共何人笑”呢?對誰笑是不明確的,不是有所鍾情而笑,是春風自笑,這一笑,“枉破陽城十萬家”,是絶代佳人的“一笑傾人城”。既是絶代佳人,所以駕斑騅,坐七香車,但是陽城十萬家不是她所屬意的人,因此斑騅嘶斷,駕車的馬跑着長鳴,直到鳴聲斷絶叫不動了,車還停不下來。在白道上曲折地向暮霞中奔去,找不到歸宿處。陽城十萬家,大概指幕府吧。一笑傾人城,他的才華可以使府主傾倒吧,但他並不是傾心于府主,所以只在各地游幕,直到遲暮還找不到歸宿吧。他想望的蓬山,是朝廷的翰林院,一直進不去,所以斑騅嘶斷,還只好在暮霞中奔馳吧。這就是所謂怨語。但詩裏没有寫怨,是寫春風自笑,寫惑陽城,寫鳴騅寶車,寫暮霞,文采照映,有豔情,這就構成商隱詩的風格吧。

到秋

扇風淅瀝簟流離〔一〕,萬里南雲滯所思〔二〕。守到清秋還寂寞,葉丹苔碧閉門時。

〔一〕淅瀝:狀風聲。簟:竹席。流離:狀光滑。

〔二〕南雲:指南方的友人。陶淵明《停雲》:“停雲,思親友也。”

紀昀評:“到字好,以前有多少話在。不言愁而愁自見,住得恰好。”這首是懷人之作,大概對方約在秋天來相見,所以説“到秋”。用扇子風涼,竹席光滑,説明秋天已到。他還留滯在那裏懷念南來的友人。守到清秋友人還不來,過着寂寞閉門的生活。這首詩的寫法,像《天涯》的用春日鶯啼和花開的美好景物,來反襯悲涼的心情。這裏用“葉丹苔碧”的秋天景物的色采來反襯寂寞的心情。《天涯》是思鄉,這一首是懷人,從懷人中寫出失望的心情。因此,這首詩的含意又超過《天涯》。先是有期望,望的是“到秋”,到了秋天就可以滿足自己的期望了。可是到了秋天,所期望的還是落望,那末景物雖好,更增寂寞之感。這種期望落空的感慨,在生活中有更大的概括性。

春雨

悵卧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一〕。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二〕。遠路應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三〕。玉璫緘札何由達?萬里雲羅一雁飛〔四〕。

〔一〕白袷(jiā)衣:白夾衣,不是官家的禮服。白門:南朝宋都城建康城西門。《楊叛兒》:“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白門楊柳,指男女相會處。

〔二〕紅樓:富貴家居處。珠箔:狀細雨如珠。

〔三〕晼(wǎn)晚:黄昏時。依稀:仿佛,指夢的迷離恍忽。

〔四〕玉璫:玉製耳飾。作者《燕臺詩·秋》“雙璫丁丁聯尺素”,玉璫和書信一起送去。雲羅:雲如薄羅。

紀昀批:“此因春雨而感懷,非詠春雨也,亦宛轉有致,但格未高耳。”這裏的白袷衣,説明作者閒居在家。白門寥落,他的處境是寂寥冷落的,結合白門楊柳,跟他原來交好的人,現在意見相違,不再交好了。這個人的居處,是紅樓隔雨,可以相望而不可以相親,有冷落之感,紅樓正寫富貴。他只好在春雨如珠的夜裏,拿着燈獨自回來。那就只能遠投幕府,有春歸遲暮之感。夜不成寐,直到夜快過去時纔朦朧入睡,夢裏仿佛看到那人。我要遠去了,陳情的玉璫和書信怎樣送去呢?只靠一雁在春雲如羅的萬里長空中傳送了。大概在離開長安時對令狐綯陳情不蒙省察的感慨吧。作者的感情,在“悵卧”“寥落”“獨自”“應悲”裏表達出來,所寫的事物,像“紅樓隔雨”,“珠箔飄燈”,“玉璫”“雲羅”,還是富有色采和辭藻的,寫得文采照映、情致纏綿。

涼思

客去波平檻,蟬休露滿枝〔一〕。永懷當此節,倚立自移時。北斗兼春遠,南陵寓使遲〔二〕。天涯占夢數,疑誤有新知〔三〕。

〔一〕檻:軒前欄杆。

〔二〕北斗:《春秋合誠圖》:“北斗有七星,天子有七政也。”南陵:在今安徽。寓使:當指寄信的使人。

〔三〕天涯:天邊,極遠處。數(shuò):多次。

何焯批:“起聯寫水亭秋夜,讀之覺涼氣侵肌。”從北斗看,知在夜裏;從蟬休看,知在深秋;從波平檻看,正在秋汛水漲時。波平露滿,正寫涼夜;客去蟬休,更見寂寞。在這時有懷人的念頭。何焯批:“思字入神。”倚欄立着,不覺移時,正寫思字。杜甫《秋興》:“每依北斗望京華。”看北斗就想到京城,北斗像春天那樣遥遠,説明自己離開京城很遠。當時正在盼望南陵寓使,却遲遲未來,他因此在南方留滯。南陵唐屬宣州,必宣州有使人來聯係。他在天涯漂泊,多次夢見所懷念的人,多次占夢,錯誤地疑心對方别有新交,把自己忘了。紀昀評:“起四句一氣涌出,氣格殊高。五句在可解不可解間,然其妙可思。結句承寓使遲來,言家在天涯,不知留滯之故,幾疑别有新知也。”姚培謙注稱:“顧南北相違,音書難達,遥想天涯占夢人,必誤疑有所繫戀而未歸耳。”馮浩注:“此言身在天涯,頻訊占夢,誤意有新相知者而竟不得也。”馮注天涯指作者説,姚以天涯指家人説,兩説不同。就詩説,既然懷念的在京華,那末天涯當指自己,似以馮説爲合。

風雨

淒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一〕。黄葉仍風雨,青樓自管絃〔二〕。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心斷新豐酒,銷愁斗幾千〔三〕?

〔一〕《新唐書·郭震傳》:“武后召與語,奇之,索所爲文章,上寶劍篇。”即郭振《古劍篇》,説:“非直(特)結交游俠子,亦曾親近英雄人。何言中道遭棄捐,零落飄淪古岳邊。雖復沉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衝天。”借寶劍被棄來自比,所以羈旅漂泊。窮年:指終生。

〔二〕黄葉:自比身世飄零。青樓:指富貴人家歌吹享樂。

〔三〕心斷:猶絶望。新豐酒:《舊唐書·馬周傳》:“西游長安,宿於新豐逆旅。主人惟供諸商販而不顧待周,遂命酒一斗八升,悠然(自得貌)獨酌。至京師,舍(住)于中郎將常何之家,爲何陳便宜二十餘事,事皆合旨(合于唐太宗的意旨)。太宗即日召之,與語甚悦,令直門下省。六年,授監察御史。”銷愁:《漢書·東方朔傳》:“銷憂者莫若酒。”曹植《名都篇》:“美酒斗十千。”

馮浩《箋注》:“曰‘羈泊’,是江鄉客中作矣。”可能是大中二年在鄭亞幕府,由于鄭亞貶官,商隱北歸,在湖南短期逗留時所作。當時没有找到府主,客况凄涼,漂泊無歸宿。馮浩又説:“引國初二公爲映證,義山援古引今皆不夾雜也。不得官京師,故首尾皆用内召事焉。”開頭引郭元振事,他是得到武后召見的,結尾用馬周事,他是得到唐太宗召見的。這兩件事,表面上是説《古劍篇》寫古劍被棄的淒涼,新豐酒的借酒銷愁,實際上含有他們兩人都得到朝廷召見,自己却得不到的悲哀,這是作者用典的深刻處。即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在這裏,還有明用和暗用的分别。點明寶劍篇,有被棄之悲,這是明用。只説新豐酒,不點明馬周,這是暗用。黄葉仍舊在風雨中,青樓自在奏樂,這是對比寫法,何焯評:“相形更覺難堪。”新知,如果是游江鄉時作,則當指鄭亞被貶官,遭到世俗的誹薄。舊好,指令狐綯,他因商隱入王茂元幕府,認爲王是李德裕黨,自己是牛僧孺黨,因此同商隱的關係疏遠了。這樣,他在凄涼飄泊中,只好借酒銷愁了。

南朝

玄武湖中玉漏催,鷄鳴埭口綉襦回〔一〕。誰言瓊樹朝朝見,不及金蓮步步來〔二〕。敵國軍營漂木柹,前朝神廟鎖烟煤〔三〕。滿宫學士皆顔色,江令當年只費才〔四〕。

〔一〕玄武湖:在今南京市玄武門外。《宋書·文帝紀》:“元嘉二十三年,築北堤,立玄武湖。”按玄武湖爲晉北湖,宋改爲玄武湖。玉漏:宫中計時器。鷄鳴埭:玄武湖水通潮溝以入秦淮河,溝上爲鷄鳴埭。《南史·武穆裴皇后》:“車駕數幸琅邪城,宫人常從,早發,至湖北埭,鷄始鳴,故呼爲鷄鳴埭。”綉襦:指宫人。

〔二〕瓊樹:《陳書·皇后傳·史臣論》:“其曲有《玉樹後庭花》《臨江樂》等,大指所歸,皆美張貴妃、孔貴嬪之容色也。其略云:‘璧月夜夜滿,瓊樹朝朝新。’”二句乃江總詞也。金蓮:步步生蓮:見《齊宫詞》注〔一〕。

〔三〕木柹(fèi):木片。《通鑑》陳禎明元年十一月:“(隋文帝)命大作戰船。人請密之,隋主曰:‘吾將顯行天誅,何密之有!’使投其柹于江,曰:‘若彼懼而能改,吾復何求。’”又:“章華上書極諫,略曰:昔高祖南平百越,北誅逆虜;世祖東定吴會,西破王琳;高宗克復淮南,闢地千里。三祖之功勤亦至矣。陛下不思先帝之艱難,惑于酒色,祠七廟而不出,拜三妃(龔、孔、張)而臨軒。今隋軍壓境,如不改絃易張,麋鹿復游于姑蘇矣。”前朝神廟:指高祖、世祖、高宗等祖廟。鎖烟煤:指後主不親祭祖廟,祖廟積滿烟塵。

〔四〕學士:《陳書·皇后傳論》:“以宫人有文學者袁大捨等爲女學士,使諸貴人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採其尤豔麗者以爲曲詞。”又《江總傳》:“江總字總持。後主即位,授尚書令。總當權宰,不持政務,但日與後主游宴後庭,當時謂之狎客。”

這首詩,何焯認爲首句指宋,次句指齊;程夢星認爲:“起二句言宋文帝、齊武帝盛時,已開游幸之端。”“江總歷事梁陳,始終誤人家國。”認爲這首詩概括宋齊梁陳説的。紀昀批:“以南朝爲題,實專詠陳事,六代終于陳也。舊解牽於首二句,故兼宋齊言之,實無此詩法。宋齊游幸之地,何妨至陳猶在乎?”馮浩注:“首二句志舊地而紀新游。”沈德潛《唐詩别裁》批:“題概説南朝,而主意在陳後主。玄武湖、鷄鳴埭雖前朝事,而玉漏催、綉襦回,已言後主游幸,無明無夜也。”看來這首詩不是概括宋齊,是寫陳後主的,沈説很清楚。紀昀批:“三四言叔寶(陳後主)荒淫,不亞(次於)東昏(齊東昏侯),誰言不及。弄筆取姿,三四字流水句也。五六提筆振起,七八冷語作收,義山慣法。”三四句意思連貫而下,故稱流水句。五六句寫荒淫亡國,警動人心,所以振起。七八不提亡國,但荒淫的意思自見,所以稱冷語作收。

朱彝尊批:“羅列故實,無他命意,此義山獨創之格。西崑祖之,遂成堆金砌玉,繁碎不堪。”這首詩確實羅列許多故事,但在故事中有議論,“誰言”“不及”,指出後主荒淫並不稍遜東昏。“只費才”,指出作爲宰輔的江總,只在寫豔詞,顯出後主不會用人。此外,像“玉漏催”“綉襦回”用了辭藻,却寫後主的無明無夜的游幸;“漂木柹”“鎖烟煤”,寫不憂國事,自取滅亡。有了這些含意,雖用故事,已化堆垛爲烟雲,比純粹編織故事的還有不同。

隋宫〔一〕

乘興南遊不戒嚴,九重誰省諫書函〔二〕。春風舉國裁宫錦,半作障泥半作帆〔三〕。

〔一〕隋宫:指在江都(揚州)的行宫。《通鑑》隋大業元年:“又自大梁(開封)之東,引汴水入泗,達于淮。又發淮南民十餘萬開邗溝,自山陽(淮安)至揚子(儀徵)入江。渠廣四十步,旁皆築御道,樹以柳。自長安至江都,置離宫四十餘所。”

〔二〕九重:君門九重,指皇宫。省:察。諫書函:《通鑑》隋大業十二年:“宇文述勸(煬帝)幸江都。建節尉任宗上書極諫,即日於朝堂杖殺之。奉信郎崔民象以盜賊充斥,於建國門上表諫。帝大怒,先解其頤,然後斬之。”

〔三〕宫錦:《通鑑》:隋大業元年:“上行幸江都。御龍舟,皇后御翔螭舟;别有浮景、漾彩、朱鳥等數千艘。其挽漾彩以上者九千餘人,謂之殿脚,皆以錦綵爲袍。”錦袍也屬于宫錦。這是大業元年的南游,借來説明大業十二年的南游。障泥:披在馬身上以防泥土的。《晉書·王濟傳》:“濟善解馬性,嘗乘一馬,著連乾障泥,前有水,終不肯渡。濟云:‘此必惜障泥。’使人解去便渡。”

何焯批:“極寫其奢淫盤游之無度。”“不戒嚴”正寫出隋煬帝游樂的無度,本來天子出游是要戒嚴的。含意還在第二句,説“誰省”即不省,不考慮諫書,不省實際是拒諫,是殺諫巨的含蓄説法。這是諷刺的話。紀昀批:“後二句微有風姿,前二句詞直而意盡。”其實前二句是有含蓄的,是有言外之音的,不是意盡。尤其是“誰省”裏含意曲折。後兩句的風姿,何焯評:“借錦帆事點化得水陸繹騷,民不堪命之狀,如在目前。”這是寫一件小事來反映深刻的含義,著“舉國”兩字,更顯出浪費驚人,隋的滅亡,從這個角度裏也可見一斑。

隋宫

紫泉宫殿鎖烟霞,欲取蕪城作帝家〔一〕。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二〕。於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三〕。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四〕!

〔一〕紫泉:即紫淵,唐人避高祖李淵諱改泉。司馬相如《上林賦》:“左蒼梧,右西極,丹水亘其南,紫淵徑其北。”注:“河南縠羅縣有紫澤。”在今孟縣北。鎖烟霞:棄置不用。蕪城:劉宋時鮑照見廣陵故城荒蕪,作《蕪城賦》。廣陵,即江都,今揚州。作帝家:煬帝在揚州建離宫。

〔二〕玉璽:傳國印。日角:指唐高祖。《舊唐書·唐儉傳》:“太宗白高祖,乃召入,密訪時事,儉曰:‘明公日角龍庭。’”日角指額角突出。錦帆:《開河記》:“煬帝御龍舟,幸江都。錦帆過處,香聞十里。”

〔三〕《隋書·煬帝紀》:“上於景華宫徵求螢火,得數斛,夜出游山放之,光徧巖谷。”又:“自板渚引河達于淮。”河畔築御道,樹以柳,名曰隋堤,一千三百里。見《揚州府志·古跡》。

〔四〕《隋遺録》:“(煬)帝昏湎滋深,往往爲妖祟所惑。嘗游吴公宅鷄臺,恍惚間與陳後主相遇。後主舞女數十許,中一人迥美,帝屢目之,後主云:‘即麗華也。’因請麗華舞《玉樹後庭花》。麗華徐起,終一曲。”

何焯批:“前半篇筆勢開展,真是大家。”所謂“筆勢開展”,即紀昀説的:“無限逸游,如何鋪敍。三四只作推算語,乃并未然之事亦包括無遺,最善用筆。”題目是寫隋宫,從長安到江都,煬帝建離宫四十餘所,怎樣從無限逸游來寫隋宫,開頭兩句作了概括。提紫泉宫殿,是本于《上林賦》。上林在西京,紫泉在孟縣,兼包東都。那末紫泉宫殿,指東西京宫殿都棄置不用,要取江都行宫爲居處,已寫出了他的無限逸游了。作者認爲還不够,用推測語,要是政權不落到唐高祖李淵手裏,要是隋朝不亡,那末他的逸游應該要天涯海角了。這就是包括無遺,筆勢開展了。

腐草句,何焯批:“興在象外。”已經無螢火了,所以不是從形象起興,是從想像當時的情景起興。假如説當時的螢火光照山谷,還有些可觀的話,那末現在隋堤楊柳只有暮鴉咶噪,顯得一片凄涼了。在這裏有感慨。所以何焯批:“激昂瀏亮。定翁(馮班)云:‘腹聯慷慨,專以巧句爲義山,非知義山者也。’”一結翻用《隋遺録》,見得興亡之感不光後人憑弔,就是煬帝地下有知,也應該感慨,不再追求聲色了。這樣翻過來説,就把作者的感慨加在煬帝身上,妙在又不説煞,着“豈宜”兩字,顯得煬帝也應該有這種感慨。這個結尾含蓄有力。

詠史

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一〕。三百年間同曉夢,鍾山何處有龍盤〔二〕?

〔一〕北湖:即玄武湖。南埭:即清溪閘口。《景定建康志》:“吴大帝(孫權)鑿東渠,名青溪,通潮溝以洩玄武湖水,南入秦淮。”溪口有埭,即南埭。漫漫:水勢大。劉禹錫《金陵懷古》:“一片降旗出石頭。”指吴主孫皓投降晉龍驤將軍王濬,也指陳後主投降隋廬州總管韓擒虎。

〔二〕張勃《吴録》:“劉備曾使諸葛亮至京,因睹秣陵(南京)山阜,嘆曰:‘鍾山龍盤,石頭(城)虎踞,此帝王之宅。’”

何焯批:“今人都不了首句是諷刺。”又説:“盤游不戒,則形勢難憑,空令敗亡洊至,寫得曲折藴藉。”北湖南埭即《南朝》的“玄武湖中玉漏催,鷄鳴埭口綉襦回”,是没日没夜的游樂,所以造成亡國。孫皓亡國時,還没有玄武湖鷄鳴埭的名稱,所以稱爲北湖南埭。《通鑑》:“晉咸寧五年,益州刺史王濬上疏曰:‘孫皓荒淫凶逆,宜速征伐。’”北湖南埭當兼指孫皓荒淫説。一片降旗,既指孫皓出降于晉,又概括陳後主出降于隋,所以説“三百年間同曉夢”。從孫皓出降的晉咸寧六年(二八〇)到陳後主出降的隋開皇九年(五八九),共歷時三百十年,約計爲三百年,所謂形勝難憑,所以龍盤虎踞的地勢都靠不住了。這首詩對荒淫亡國没有明寫,只寫感慨,所以稱爲“曲折藴藉”。

宫妓〔一〕

珠箔輕明拂玉墀,披香新殿鬥腰肢〔二〕。不須看盡魚龍戲,終遣君王怒偃師〔三〕。

〔一〕宫妓:宫庭内的歌女舞女。《教坊記》:“西京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延政坊。右多善歌,左多工舞。妓女入宜春院,謂之内人,亦曰前頭人,常在上前頭也。”

〔二〕珠箔:《三秦記》:“明光殿皆金玉珠璣爲簾箔,晝夜光明。”《三輔黄圖》:“武帝時,後宫八區,有昭陽、披香等殿。”《雍録》:“唐慶善宫有披香殿。”鬥腰肢:比舞蹈。

〔三〕魚龍戲:一種雜技。《漢書·西域傳贊》:“漫衍魚龍角抵之戲。”注:“魚龍者,爲舍利之獸,先戲於庭,極畢,乃入殿前激水,化成比目魚,跳躍漱水,作霧障日畢,化成黄龍八丈,出水敖戲於庭,炫耀日光。”《列子·湯問》:“臣(偃師)之所造能倡(歌舞人)者,趨步俯仰,顉(動)其頤則歌合律,捧其手則舞應節,千變萬化,惟意所適。王以爲實人也,與盛姬内御(宫内侍女)並觀之。技將終,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誅偃師。偃師大懾,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會革木膠漆白黑丹青之所爲,内則肝膽心肺,外則筋骨支節,皆假物也,合會復如初見。”

馮浩《箋注》:“此諷官禁近(宫庭)者不須日逞機變,致九重(君主)悟而罪之也,託意微婉。楊文公(億)《談苑》云:‘余知制誥(起草制書)日,與陳恕同考試(做考官),出義山詩共讀,酷愛此篇,擊節稱嘆曰:古人措辭寓意如此之深妙,令人感慨不已。蓋以同朝有不相得者,故託以爲言也。後人乃謂刺宫禁不嚴,淺哉!’”程夢星注:“馮班曰:‘此詩是刺也。唐時宫禁不嚴,託意偃師之假人,刺其相招,不忍斥言,真微詞也。’”從詩看,寫明《宫妓》和“披香殿”,是寫宫庭生活的。“鬥腰肢”,是寫宫妓的比舞姿争高下的。看魚龍戲,是看雜技,結合“怒偃師”是指看木偶戲説的,怒的是木偶戲的操縱者。要是説用木偶的相招,來諷刺唐時宫禁不嚴,有人來招引宫女,那怎麽要怒操縱者呢?應該辦招引者纔對。這樣解,確實與詩中所寫情事不合。

楊億作的解釋,指“官禁近者不須日逞機變,致九重悟而罪之”。宫妓是宫庭中的女藝人,向君主獻技的,用來比宫庭中的官員,比向周穆王獻技的偃師,比較貼切。“鬥腰肢”着一“鬥”字,有争妍取寵的含意,是跟同時舞蹈的人鬥,也就是跟其他的官員鬥。這種争妍取寵的鬥腰肢,正像耍雜技的種種變化,即變戲法,是假的,總會露出馬脚來,使得君王怒偃師的。木偶戲中的木偶雖然做得像真人,雜技中的魚龍做得像真的魚龍,究竟是假的,比有的官員的日逞機變。結合詩的内容看,楊億的解釋是言之成理的。這裏反映他的切身體會,用他的體會來解釋,也可以説是一種再創造。通過這種再創造,理解到這首詩表面在講宫妓,實際上在寫宫廷中官員的互相傾軋,就顯得含意深沉,有助於我們的體會。

銀河吹笙

悵望銀河吹玉笙,樓寒院冷接平明〔一〕。重衾幽夢他年斷,别樹羈雌昨夜驚。月榭故香因雨發;風簾殘燭隔霜清〔二〕。不須浪作緱山意,湘瑟秦簫自有情〔三〕。

〔一〕王子晉善吹笙作鳳鳴。七月七日乘白鶴於緱氏山頭,舉手謝時人而去。見《列仙傳》。平明:天亮。

〔二〕月榭:在臺上蓋的屋稱榭,宜於賞月。

〔三〕緱山:在河南登封縣。湘瑟:湘靈鼓瑟,湘水中女神,一説指舜妃。秦簫:秦穆公女弄玉吹簫,嫁與蕭史。

程夢星注:“此亦爲女冠而作,銀河爲織女聚會之期(指七夕),吹笙爲(王)子晉得仙之事,故以銀河吹笙命題。起句揣其情也,次句思其地也;三四承起句,敍其悵望之事也;五六承次句,敍其寒冷之景也;七八謂其入道不如適(嫁)人,浪作緱山駕鶴之想,何似湘靈之爲虞妃、秦樓之嫁蕭史耶?”這首詩説“不須浪作緱山意”,不須徒然要像王子晉在緱氏山那樣成仙,這正指女道士,女道士是爲求仙而入道的。因爲求仙,所以在想望銀河的織女和吹笙的王子晉,他們都是仙人,但望而不見,所以惆悵。那個女道士住在道館裏,是樓寒院冷,直到天亮,説明他一夜不睡。王子晉吹笙在七月七日,一夜不睡正説明是七夕,七夕在望銀河,又同織女渡銀河與牛郎相會,這裏含蓄地寫這個女道士一方面在求仙,一方面又不甘寂寞的心情。她的重衾幽夢在過去斷了,這當是求仙的夢斷了;她像别樹羈雌,昨夜聽了玉笙而吃驚,這就同“吹玉笙”相應。爲什麽吃驚,同既不能成仙,又不甘寂寞有關。一夜不睡,香燒完了,燭燒殘了;但由于下雨,香氣散發不出去,成了故香,舊的香氣;由于有霜,殘燭的光更顯得清冷。還是不要徒然想成仙,像湘妃的嫁舜、弄玉的嫁蕭史那樣出嫁吧。這當是對女冠的同情。

這首詩的描繪,一是一種高華的境界,像銀河吹玉笙;又是高寒的,像樓寒院冷。這首詩寫的人物,又是空際傳神,用夢斷、雌驚來寫,爲什麽?讓讀者自己去體會。寫景物又極細緻,像故香、殘燭,像香因雨發,燭隔霜清都是。在藝術上構成特色。它同《嫦娥》的描繪可以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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