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印度佛学之根本问题与其思想方向

以前所述之中国哲学思想中之道,乃中国民族原有之学术文化中之道,而次第表现于由上古以至魏晋六朝之历史中者。此中之各种思想之次第生起,皆可说依于一学术文化之本原而发,以先后相承。由此可知中国之哲学思想中之“道”之流行,其种种姿态方向所在,如总其始终而观之,即可默识此道之规模与大体。但今不拟更加提要复述。下文将先就由汉末魏晋以来中国之佛学思想中之道,与当时之玄学或中国固有之哲学思想之接触,以论佛学之如何输入中国,与佛学思想之如何次第兴起,以见其中皆未尝无此固有之哲学思想之精神之贯注。由此佛学思想之次第兴起,至唐而中国佛学之各宗派皆备。历五代至宋明,而各宗派之思想,更互相摄取,以趋于融合。此中之大开大合之历史,亦极为复杂。而其中高深广大之思想之次第出现,以次第开出种种佛学之道,实为人类智慧表现之一奇观。唯下文论佛学亦暂限于指出此诸佛学之道,如何得次第开出之哲学义理之线索。至于各宗派佛学之内容之详,与五代宋明以降之佛学各宗如何趋于融合之详,则非所及论也。

关于佛家思想之流与中国固有之玄学等思想之流,其如何接触,而相影响之历史的事迹,多尚有待于历史家之次第考索。然阮籍嵇康、何宴、王弼、向秀、郭象之言玄理,嵇康、阮籍之论音乐,陆机、刘彦和之论文,以至宗炳之论画,就前文所述及者而观,则皆出自中国固有之学术思想之传,而可由其所陈义理,言义理所用之名词,以见之,而更无可疑者。佛学虽自汉末已来中国,然魏晋时学术思想之主流,仍是中国固有学术之传。如魏晋之言玄学者,多宗孔圣而用庄老,以兼崇儒道。东晋与南朝之士人之言佛学者,则多三教共宗,亦兼学三教之学。如上述之刘彦和虽为僧,宗炳亦信佛,而论文、论画,则皆纯本儒道之义是也。大率玄学之流之连于佛学之流者,有伪列子书之言有西方圣人,并取其幻化生死之言,以合于道家言生化之旨。后皇侃论语集解义疏、成玄英之疏庄子,更明用佛书之词语。此佛学之流之思想,其连于中国固有思想之流,则由佛经之初译,即用中国典籍中词语,以为格义,已可见之。至对佛家思想,加以消化,更加论述者,如僧肇,乃由其妙善老庄与王弼等之注,而后有其论述。故其书之行文,亦与王弼等相类似。如其般若无知论谓:“言之者失其真,知之者反其愚,有之者乖其意,无之者伤其躯”,即全仿王弼老子微旨略例“言之者失其常,名之者离其真,为之者败其性,执之者失其原”是也。又佛家之著述,则自吉藏大乘玄论法华玄论三论玄义净名玄论,智 之妙法莲华经玄义、观音玄义金光明经玄义,智俨之华严一乘十玄门,法藏之华严探玄记,窥基之法华玄奘等,皆不能离此“玄”一字,以成其书名。大率在玄学或其他中国固有思想与佛学相接之时,学者皆唯重观其立义相类,而可相证会、相发明者,以自求其安身立命之道,而自为心安理得之言。然初无比较学术宗派异同之念,亦无运用词语之忌讳。故吾人由其所用词语之同,亦即不易见其义之同而异之处。唯可由其所视为不可意译之词语、及其新造之词语,或对旧词语,所作之新释中,乃可明见佛家之义,异于中国固有思想中之义者之所在。然其所视为不可意译之词语,如涅槃,菩提,或对新词语之解释,又仍须用旧词语。旧词语之新释,亦由旧词语合成。此即为一循环。而使人于佛家思想与中国固有之思想之同异,仍不易定者。今吾人欲定之,则须先观佛学之思想所自出之印度之文化学术之背景,与佛学之原始之问题之所在,更观其问题与中国学术思想原有之问题之异同,然后可不惑于其词语之同,其所表之意或义之异者也。

自佛学之起源以观,则释迦之发心作佛,乃由于深感于人与有情生命之生老病死苦,并知其原在此有情生命之业障,而求自此业障中解脱,以拔除一切苦,得寂灭寂净之究竟乐。在印度固有之思想,素信一切有情生命所作之业,不随其一生而尽。依此业力之不散失,而有其生命之三世流转,以至无穷。此三世流转之生命所遇之世界亦无穷,而此生命之苦亦无穷。今欲拔除此苦,则必须转化此生命无始以来于无数世界中、所造一切招苦之业,藏于当前生命状态之底层者。此则大非易事。在印度他派思想,同有此如何转业,以致寂灭之乐之问题。在婆罗门教之吠陀、奥义书,及吠檀多学派,大皆信有天神或大梵,为一切有情生命所自出,而其自身则超越于一切流转生死之有情生命之上,而永恒遍在,亦圆满自在,无一切苦,具究竟乐者。故人对之礼赞崇拜,更加观想,亦即可超于其所造之业、所感之苦之上,出此生命之流转之外;而由证知其自我生命之原自大梵来,知此我之即梵,而我即可还归于梵,与梵为一。此为由吠陀奥义书至吠檀多学派,所启示之人之拔苦转业,超越三世流转之道路。此外又有如数论之以生命之原自一神我,此神我自束缚之之自性解脱,即可超越流转者;又有如弥漫差之由永恒常在之声所示之法,而得超越世间之无常者。更有胜论、尼耶也、耆那诸宗之种种说。然凡此各宗派之哲学或宗教,皆或信有一神我或信有一自我。然在释迦之说法,则首谓人由信一常在之自我而执之,以造种种业,即其流转三世,而招种种苦报之本。人之信大梵为神我,而执此我为真我,亦是我执。有此我执,则终不能超越流转,而亦终不能自苦中解脱。必须见及吾人所执之自我或神我,皆本来无有,然后可去此我执,而超越流转,自一切苦中真实解脱。释迦言无我,乃谓我只是种种心色之法之和合集结而成。言无我,乃谓此心色之法外,更无为常、为一,而能自外主宰此心色之法之我。然此心色诸法,则自是有。知其有,并知此外更无“常、一而能主宰之我之智慧”,自是有。又证解脱得寂灭寂净之究竟乐之心,亦自是有,否则亦无所谓解脱也。

然此佛之言世间之苦、与其苦之源于业、业之源于执我之惑;更言此无我之理,以使人有知此等理之智慧、而得自苦业惑解脱以成佛之果,皆对此在世间流转,而现有其种种苦、种种业障之有情生命而言。此由流转之世间解脱而超此世间、出离此世间、则须经一逐渐自世间中拔出之道路。此道路即一在生活上精神上心灵上之修持之道。此道乃使人自世间之苦超拔,亦自形成此苦之种种原因——即心色诸法之和合集结所成之业——超拔,而达于寂灭寂净之究竟乐之媒介。故释迦之四谛之一为苦,二为苦之因之集,三为灭,四为道。道为四谛之终。道之效用,为转世间之苦集,以集人之修道之功,而得灭或解脱,以成佛果者。故道为由世间至超世间之媒介,即为使人得渡过世间之苦海至彼岸之解脱之渡船或宝筏。佛家之教,即以四谛之最后一谛之道为归宿。此道之所以为道,则在其为一由世间以过渡至超世间出世间者,故应自其在此世间与出世间之二端之间或之中,加以了解。知此道,在于人之觉悟或智慧,即菩提。故菩提亦初译为道。直至智 摩诃止观卷一大意文中,仍言“菩提者,天竺音也,此方称道。”此菩提,亦同应自其在此世间与出世间之二端之间或之中,加以了解者也。

由佛学中之道,乃由世间之苦与其苦之因——一切色心之法之集结和合中,超拔,而度过之,以至于灭之道;故佛道即一面对世间之苦集,而求灭度之道。世间有情生命无穷,其苦无穷,为其苦之因之一切心色之法之集结无穷,其所成之世界亦无穷。于此人如欲面对此无穷,而求加以灭度之道,即为无穷的沉重之一负担,而与一无穷的悲悯之情相俱者。由此而释迦对世间人说法,亦必对种种苦、种种心色之法之集结、说种种道。其说之也,恒须就世间人所及知者,依种种譬喻而说之,更来回重复说之。弟子所闻者,代代相传,更不断增益,遂成佛经之繁。故即原始佛经之阿含经,其卷帙亦甚多。其故盖即在佛之说法,乃面对世间之一般人说,而亦依于沉重之负担与悲悯之情而说之故。然此亦可说由印度之地,草木禽兽,繁殖至速,其争生存而相杀之事,亦至惨烈;故使其圣哲,特感此世间之有情生命之生死流转之事之可怖;而欲教人自此世间中超拔,乃非以此繁复之语言成教,不能为功。更可说印度之圣哲或其徒众,亦初即印度之常人。今观今日之印度之人生殖率之高,正如其地之动植物,再观印度语言构造之繁复,与今日印度人谈论之喜自多方面论述,亦喜重复;则于佛家经论之繁复,亦自有由印度人之习气使然者。又非仅由佛说法原依一沉重之负担与悲悯之情而说之故也。

由此佛家之言说之繁复,恒使吾人对佛家之根本意旨之了解,亦变为繁难。今欲循一简单之路在哲学义理上加以了解,当知佛之说法,乃教人以由世间得解脱灭度之道,则自必有一说明现世间之为如何如何之理论,又必有一说明现世间之可超拔、可出离之理论,再必有一次第成此超越出离之道之理论,更必有一次第得超拔出离之“果”之理论。此中前二者大乘佛学名之为“境”,今所谓知识论宇宙论形上学也。第三者名之为“行”,今所谓道德宗教修养论也。第四名之为“果”,今所谓佛学之人格论或佛格论或究竟论是也。然原始佛教之四谛中之苦集二谛即境,灭即果,道即行。已具此三者。又原始佛学之十二因缘论顺说无明缘行、行缘名色……之流转,即世间所由成之境行;逆说无明灭则行灭,行灭则名色灭……之还灭,亦即由修道之行而至出世间之果也。此外则原始佛学之五蕴、十二处、十八界之说,皆是境论,八正道则是行论,凡说涅槃者皆是果论。部派佛学之有种种不同,如见于大昆婆沙论等书者,乃由对世间境与成佛之行及果,有种种不同之见而生。此部派佛学之复杂,即由吾人顺世间之境以修行致果,原为一复杂之历程之故。可就此历程之为一历程以观,乃为在时间中者。然此历程之所归向在成佛果,又为出世间而超时间者。故部派佛学之分野,又多依于其对时间与超时间之观念之不同、及对必须历若干生之时间,乃能得此佛果之观念之不同,而分野。在印度佛学之发展史中,大率上座部以下诸部派至一切有部,对世间现有境之分析最详;而大众部以下诸部派,则直趋向于超世间而空世间之现有境,遂对世间现有境之分析,即不如前者之详者。大乘之瑜伽宗或法相唯识宗,由前一流之思想出,而详于说世间现有之境。大乘般若宗或中观论,则循后一流之思想,而言般若智慧之能照见世间一切法之空,以至言空亦空者。至于华严、涅槃、法华诸经,则多是依佛之果德上立言者。印度大乘佛学之进于小乘者,如摄大乘论等书所辨,虽极复杂,然要在言能深观世间与出世间之不二者,即为大乘。此即依于佛之原有道谛为世间与出世间二者间之过渡与连接之故。通过此“道”以观世间与出世间之关系,即必不可只视为二也。故大乘佛教亦由原始佛教发展而出。又大乘法相之论归在唯识,即摄客观外境以归于主观之心识。般若宗言般若智慧,乃转识所成之般若智慧。此亦属心。故唯识、般若之大乘,皆以心为主,不同于小乘恒只平观心色诸法者。又依心以言修道之历程,则此历程属于心;此历程所经之时间,与在修道心中所见一切事物之时间,亦依心而有;复依心之转识成般若智,而得超出于此时间之外。则不能有小乘佛学之时间为外在客观之论。此皆大乘般若与法相唯识二宗之所同。至于华严、涅槃、法华之依佛果立言,则佛之法身,又必遍主观之心法与一切客观之色法,亦遍佛界与众生界。则依此而发挥之义理,自又有可进于唯识、般若之宗者。然此则唯在中国之佛学中,乃有天台、贤首诸宗之论典,加以发挥。然此诸论典,亦非不本于此诸经而有。此上所说,即印度佛学之发展之大较,中国之佛学之渊源所自者也。

二 佛学之传入中国与般若之教

印度佛学书入中国,传始汉明帝时之四十二章经。今存此经,据汤用彤先生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考证,乃迭经改窜,其原文甚平易,唯重戒爱欲以求佛道。汤书又谓佛教传入,初附于道教。汉末,安世高译书,多关于小乘禅数。后支谶始译大乘之禅法及般若书,然于世初未有影响。牟子理惑论果真,则牟子之学佛道,亦初由学神仙不死之术转手,遂求依佛道,得魂神之不灭,而更不求此身之长生。其言“道之为言,导也,导人至于无为”,明以道家义释佛家出世义。安世高所译禅教书,如安般守意经,要在使心意不起。此与淮南子所传之安精养神之旨,初不相远。其禅法以心寄托于出入息,亦道教所传之吐纳之术之类。故佛教之传入,初未能大别于道教之说。唯安世高之禅法,已重形成一观境,如作不净观,以白骨死尸为所观,以使人对世间生厌离心,以代吾人日常生活中心所观之境。由此而发展为种种禅定禅观之学,则非中国之所固有者也。

至于佛家之教理之入中国,则初传入者,即以大乘般若之教义为主。按在印度大乘般若之教义,乃对小乘如一切有部等之毗昙(对法、无比法)而发,亦对其他大乘宗派之论而发。故其说空、说般若,乃有其所欲破、欲空之外道小乘执见为所对者。佛学入中国,虽早有毗昙义之传入,然毗昙之大论,如六足论、大毗婆沙论等,尚未传入时,即已先传入般若之胜义。此般若之胜义,初即只能与中国原有之玄学中之思想相印证,而见其能表状一智慧的心境之价值。至其破斥种种印度之外道小乘之执见之价值,则初固不显也。然于此一智慧的心境,则中国之玄学家如王弼、郭象之所陈,亦已至极高之境,亦未必初传之般若义之所能胜。东晋时所谓六家七宗,其详虽不可知,然据吉藏中观论疏(卷二)等书所记,则道安之宗本无,谓“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夫人之所滞,滞在末有。若宅心本无,异想便息”,及本无异宗之琛法师谓:“未有色法,先有于无,故从无出有;即无在有先,有在无后”,在王弼注老,皆早有其义。即色宗之关内即色义言,“色无自性,故言即色是空”,未言即色是本性空;亦正如郭象之言“有之未生,不能为生耳”。支道林言“色不自色”,“知不自知”,故即色是空。则如郭象之言物我皆冥耳,吉藏谓琛法师言心无,陈寅恪谓心无义始于支愍度(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二分第九章),此无心之义,亦王弼、郭象之所恒言。至壹法师之幻化宗,则谓心神不空,然世谛之法皆如幻如化。此幻为非质实之意。则凡本庄子意以言化者,皆有幻化之旨。列子书之用幻化之名,亦兼本道家之旨,以言化之非实质,而如幻、未必专本佛家言也。

在六家七宗之中,最能代表印度佛学之精神者,实乃于法开识含宗、于道邃之缘会宗。盖由二人之言之简,而后之佛学言识含、缘会者,更大有胜义,致后人不加以重视。于法开谓“三界为长夜之宅,心识为大梦之主,今之所见群有,皆于梦中所见。……即倒惑识灭,三界都空”(中论疏)。此谓吾人所见之世界不离吾人之识,而吾人之心识之未见真实,如在梦中,当求梦醒出三界,正为原始佛学之精神。按此世界由心识变现之说,乃印度唯识宗所畅论之义,初为中国思想中所未有者。至佛家之言缘会,本于重因果。佛之说四谛,以集为苦因,道为灭因,与依流转与还灭,说十二因缘,修八正道成佛,皆全赖因果关系中之“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而言有种种因果关系,亦各派佛学之所同,皆以谤因果为大邪见。即龙树提婆之本般若义之言空,亦是即因缘所生法以言空,非无因缘以言空也。于道邃明“缘会故有,名为世谛;缘散即无,称第一义谛”,盖其旨归亦在兼通于空有。其说虽不详,然自是印度佛学之宗旨。若在中国当时之玄学,如王弼、郭象之言自然独化,固未必即否定因果。如前论郭象时所辨。如郭象之言谓:“人之生也……虽区区之身,乃举天地以奉之。故凡天地万物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无也。一物不具,则生无由得生。…… 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众。……故所知不以无涯自困,则一体之中,知与不知,暗相与会,而俱全矣”(大宗师注)。此即明承认一身与他物有因缘关系之语。唯以此一身与他物之因缘关系,乃在人所不知之处,自然而有。非人之知之所必须知,故可任其居不知之地,以与人之知,暗相与会,以使此“知”不一往外驰于无涯,而自困,方是郭象之旨。故此因缘关系,在郭象之意,即非如佛家之视为人之知所必当知,或更即此因缘之所在,见其为空之所在,以成般若智者。而郭象之偏重在就物之自然自生,以说其非他生,亦可说其意在辟除此因缘之知,以使人得直下观物之自然自生中之无待而独化。此亦如王弼之重“心”之“缘虚无以通于有,而观有之自然”,以成其当下之纯观照,而不重观有之因果因缘之论也。佛家则反此,而特重因果或因缘,即言人之证空,亦依因缘义上言,便成其另一套之玄理。此则又不同于魏晋之玄学之玄理之未能重此者也。

三 僧肇之物不迁义与玄学义

中国佛家学者之能承佛家之宗旨之重因缘,而即因缘说空,以发明印度般若宗之义,而又会通之于魏晋之王、郭之玄学之论者,盖唯有僧肇之数论,可以当之。僧肇之论,其进于当时之六家七宗之论与玄学家之论者,以及其言表面上若与般若宗之经论之不同之处,亦皆当于此僧肇之言,能兼通般若宗之经论与魏晋之玄理中求之。

僧肇之数论,为物不迁论、不真空论、及般若无知论。至于涅槃无名论、宝藏论,是否僧肇著,中日学者之考证不一,今不拟论。而吾人亦只须及此三论,已可见僧肇之所会心,与立言之善巧,有进于般若宗经论及玄学家之明言所及者。大率印度之般若经,皆谓是佛自本其般若慧而说。般若宗之论,如大智度论,明谓在释般若经。中论、百论十二门论之三论,则重在破小乘及外道之邪见。玄学家之注老注庄,则要在说圣人体道之境界,而不重破邪见;唯要在教人缘其当前之境,以契入圣人体道之境。今观僧肇之论,初乃直下就常人之俗见所及,即俗以见真,而证之于经中之圣言,以使常人亦得有契于圣心,则正与王、郭之解为近。故物不迁论之文,首谓其无意“谈真则逆俗”,亦不“顺俗则违真”。其谓“近而不可知者,其唯物性乎”。即谓俗人于近之物性,有所未知,不当顺俗而谈。然又谓之近,即不逆俗以谈真也。此真俗二谛,固中论所原有。于俗谛之因缘所生法中,即说其是空,而具真谛,亦中论之原旨。然中论与百论、十二门论必广破依俗谛而有之种种一异、来去、因果之执见,即以破斥为立。然僧肇文,则殊少此种种破斥之辩论。要在即俗之所见,而观其所依者之即真;故俗心能自反观其所以成俗心,即知圣人所有之圣心。此则其道亦至近。故不必待对由种种执见所成之种种异论,一一加以辩斥,如三论所为,然后能明此般若经之旨也。此则由佛学之传入,原先未有般若宗所对之种种外道小乘之论之传入,而中国固有之思想中,则素无此外道小乘之种种执见,却有承道家而来之玄学之论之故。此玄学之论,原已意在即当前之境之俗,而见圣人之体道之境之真,由俗心以契圣心,而中国固有著述之尚简要清通,亦原不必如印度传来之三论之书,其言义理者之重往复破斥,以成其曲折回环之论者也。

按僧肇之物不迁论之文,归于言如来之“功流万世”,“道通百劫”。此自是论佛道。其中之论及时间因果等者,皆印度各派佛学与般若经论之所繁辩,而中国思想则素未尝于此中见有如此复杂之问题者。僧肇文之自“生死交谢”一句起,此亦是自佛家之求解脱生死之问题来。然僧肇此文之论述,则直下由人当下之所意想之有物流动之见,说到人之可不释动以求静,而求静于诸动,乃于动见静,而见动静一如。是即于世所谓迁中见不迁,变中见常,于今昔之时间中见超时间,于因果中见超因果,于世间中见出世间之佛道之功流万世,道通百劫。故此物不迁之论,亦即人当下所谓物之流动中,见物之静,而发明大乘般若宗“以世间之俗与超世间之真为不二”之佛道者也。

此僧肇于迁见不迁、于动见静、于时间见超时间、于因果见超因果等,皆不同于三论等书之先破斥一客观外在化之“迁动”、“时间”、“因果”之观念;而直谓在吾人所谓物之迁动之观念中,即预设一物之不迁之义。故人即可直接由对其“物之迁动”之观念,有一透彻之反观,而一念即见得此不迁之义,则可进而于时间见超时间,因果中见超因果,以至于世间见出世间之佛道之流行。则成佛之事虽遥,而其道则至近矣。

僧肇此论曰:“夫人之所谓动者,以昔物不至今,故曰动而非静。我之所谓静者,亦以昔物不至今,故曰静而非动。动而非静,以其不来;静而非动,以其不去。然则所造未尝异,所见未尝同。逆之所谓塞,顺之所谓通。苟得其道,复何滞哉?伤夫人情之惑也久矣!目对真而莫觉。既知往物而不来,而谓今物而可往?往物既不来,今物何所往?何则?求向物于向,于向未尝无;责向物于今,于今未尝有。于今未尝有,以明物不来;于向未尝无,故知物不去。覆而求今,今亦不往。是谓昔物自在昔,不从今以至昔;今物自在今,不从昔以至今。故仲尼曰:回也见新,交臂非故。如此,则物不相往来,明矣。既无往返之微朕,有何物而可动乎?……是以言常而不住,称去而不迁。不迁,故虽往而常静;不住,故虽静而常往。虽静而常往,故往而弗迁;虽往而常静,故静而弗留矣。”

据此段文之前数语,即言俗见与真见,乃依于同一之人所共喻之“昔物不至今”一事实。然俗见由昔物不至今,遂谓昔物已往而有迁动。然此昔物之所以不至今,亦反证昔物之自在昔,而未尝有迁动,是即真见。此俗见与真见,乃出于吾人对同一事之顺逆两种观法。此顺逆之观法,如人之思想在一道上两种行走之方式。其一方式是责昔于今,即于今中求昔物,而不得,即见昔物不来至今,常人即由此以谓其已往、已迁动。另一方式则即于昔物之不来今,见昔物之在昔,而不去,亦未尝有此迁动。本此以观今物,则今物亦自在今,而亦不去不迁。此所谓不迁,非谓人所谓已往者之常留不去,而是即此常人之所谓往或不往中,见其常静不迁。此中之要旨,实唯在言如人之应物之心,恒与物俱往,俱不往而俱动,而不留滞其意念于已往之物,更求此已往之物于人心所正应之物中,则不见有物之不来今,亦不见物之有所谓往与迁动。此便是即动以求静。比如以一般经验喻之,即如人与火车俱往俱动,即不见火车之有往有动。又如诗人之心与水俱流、与花俱落,则可不见水与花之迁动,而可见“水流任急境常静,花落虽频意自闲”。此固亦常情之一转念而可喻者。而王弼、郭象之承儒道之旨,更宅心虚无与玄冥之境,“屯然无执”,以观物之自然独化,亦固皆同有此即变而观不变之义。僧肇此文,亦以孔子、庄子之言为证,则僧肇亦未有此义为佛家所独具之意。故更明言其乃即常人所同知之昔物不至今之一事实,以立论。唯于常人之由观昔物之不来者,而谓昔物往而迁者,直下加以翻转;以改而观此昔物之所以不来今,以见此昔物之自在昔而不去。此即所以超拔此常人之俗见,而得真见之不去不来,亦使印度之经论之旨,中土圣哲之言,咸得相证者。此即见其谈真未尝顺俗,然亦未尝逆俗,亦未尝逆中土圣哲之言,而是于俗见直转一步,即以成其真见,而亦兼通中土圣哲之言,是则正又为印度之论所未有者也。

按僧肇言昔物自在昔,今物自在今,后文又有古今常存之句,或者以僧肇乃以今昔、今古之时,为客观实有,而客观实有之事物,则各住其时;有如今之依四度空间,以言事事各据一时空点之说。此则大谬。盖时间非客观实有,乃般若宗经论所共许。中论等书已广破过现未为客观实有之说。僧肇言物不迁,乃即动以观其不动而静。一般所客观实有之时间,乃依视为客观实有之动而立。一般所谓客观实有之动,既非只是动而非静,则一般所谓依动而有之时间,亦必非“只是时,而非超时”。此义亦非难解。原吾人之感昔物,初只感此一物,而不感其在昔。感一今物,初亦只感其物,而不感其在今。吾人之谓某一物在昔时,乃由吾人之求先感之某一物,于正感之某一物中而不得;更还观此不得,方谓其不来而过往,如只在心灵之回忆所及之一虚位中。吾人以此虚位,为其所在之时位,而名之为昔时。更还观此所正感之另一物,则如在心灵之知觉所及之一实位中,遂以其所在之此位为今时。此中若吾人未尝求先所感之一物,于后所正感之物中之事,或求之而未尝有上述之二还观,则无今昔之时之观念之出现,亦无时之今昔之分之可说。唯在人求昔于今,及有上述之二还观之后,乃见有时之今昔之分。今克在有此今昔之分处说,则今非昔,昔亦非今,今不至古,古不至今,而互不相往来。故僧肇文有“古今常存”、“不从今以至古”之言,若其亦视今昔今古之时皆在。然其所以如此说者,唯在人已有求昔于今与反观之心上说。此僧肇之所以说之之故,则所以使人由今古之不相往来,而使人“不驰骋于古今”,知“各性住于一世”,而于古观古,于今观今,古如其古,今如其今,而不见有古今之时间流转,亦不见一般所谓物之迁动往来。故后曰“故各性住于一世……有何物而可去来”。古今之时间之分,依物之去来而立。僧肇之言归于不见物之去来,则固当归于不见古今之时间之分。则其言及古今之时,亦即由古今之时,以超古今之时,于古今中超古今,于时间中超时间,如于世间中求出世间而已。固不可以之为持时间之客观实有之说者也。

至于其文之末节,则合因果以言“如来功流万世而常存,道通百劫而弥固”之义。此因果之义,乃佛家所特重,非玄学家所重。前文已及。然人依其以物有迁动与一般时间之观念,以观因果,恒谓因果为流转法,果现则因已往已灭,则如来之说道,皆数千年前之已往已灭之事。然如知今古之想,本由人心而立。既立之后,人能知今古不相往来,今自在今,古自在古,各住一世而不去,则亦无“如来之说法,为已往已灭”之可说。如来之说法,非已往巳灭,则说其住一世,即说其住一切世;而如来之说法,即功流万世而常存,道通百劫而弥固矣。此中之要义,则在“果不俱因,因因而果”。“因因而果”则“因不昔灭”;“果不俱因”,则“因不来今”,而果自在今。通因果以观此如来之说法,则其说法在昔,不来今说法,亦不碍其“说法”之因不灭,而恒有其功流万世、道通百劫,为其果矣。

四 不真空论言有无、真俗义,及王弼、郭象之有无义

僧肇之另一论为不真空论,此乃要在论有无之问题,兼及真俗二谛之问题。此般若宗之中论,原有真空俗有之二谛,合二谛为中道义之言。而中国思想之论有无之问题,则远可溯至老庄,近则王弼、郭象、斐 ,皆于此有所论。佛学东来,言般若学者之六家七宗中,本无、即色、心无三宗,皆说有无义。僧肇之不真空论,则非此三说。谓本无宗偏重在说非有,有即无;非无,无亦无,即偏在无。即色宗以色不自色为宗,而未了色之非色,则偏在有。心无宗则只无心于万物,而万物未尝无,则偏在只说主观之无心,仍以客观之物为有。僧肇文则不偏在有或无,亦不偏在主观之心以言空,而即万物之自虚,不假虚而虚物,以通有无。言有而不真有,即是无。其所谓“即万物之自虚”之言中之“万物”即有,其“自虚”即空。不假虚而虚物,即不以心之虚无,为虚无彼物之具,而万物自有非心之所能虚之者,故唯有即万物之自虚,以言空。人心所当知者,亦即实知此万物之自虚,非只在主观心上涤除万物,杜塞视听,作虚物之工夫,专以求“心无”为功也。此评论三家之说,原文自明。细观自可得其义也。

僧肇文既言上列三说之非是,其所提出之正义,则在言此心之“即物顺通,故物莫之逆;即伪即真,故性莫之易。性莫之易,故虽无而有;物莫之逆,故虽有而无。虽有而无,所谓非有;虽无而有,所谓非无;如此则非无物也,物非真物;物非真物,故于何而可物。故经云色之性空,非色败空,以明夫圣人之于物也,即万物之自虚,岂待宰割以求通哉”。

兹按此僧肇所谓即万物之自虚,与所引经言色之性空,乃以此虚、此空为物之自性,又与王弼之言虚无,乃要在以虚无为用者,初不同其义。以虚无为用,即心用此虚无,以灭私忘身、去智去伪等,以成其心之虚通。则此近乎僧肇所谓心无宗之旨。心无宗求无心,即致心之虚静,此未为非是。盖若不先致心之虚静,则观万物与观其自虚,皆不可能。然致心之虚静,非只是杜塞对万物之视听,而正在以虚通之心感万物,而观万物之自然,以得其真信。此在中国思想,则远如韩非解老言虚静之道,更言不可制于此虚,已即此意。近则王弼之以虚无为用,亦所以成此心之即物顺通,见物之“性莫之易”。顺通而物我冥然一如,则正为郭象言游于独之旨。此中僧肇之言,并未能更有进于王郭。唯僧肇由即物顺通,言物虽有而无,而“非有”;由性莫之易,言物虽无而有,而“非无”。则此非王郭之明言之所及,然亦可由其言而引致。王弼之用虚无以通于物,物在寂然至无之中,即虽有而无,而一般之有,即非有,亦非只是无也。郭象之言独化于玄冥,玄冥即无可知而为无,而其中自有独化在,即虽无而有,而非无,亦非只是有也。然王、郭未尝有此非有非无之名,而僧肇则承般若三论之旨,而亦言非无非有。般若三论之言非无非有,意重在超出一切概念之执著,故于有无二概念之执著,必求亦加以超出。然只单言非无非有,则有既无,无亦无,则落在无边,亦落在超世间一切有之出世间一边,又成偏执。故僧肇于此更溯非无非有之义之原,乃在吾人之可即物顺通,见物之性莫之易。此即初非离所顺通之物,而单言非有非无,乃是于物之可顺通而透过处,见其有而无,即非有;于其性莫易而如其性处,见其虽可顺通而透过之,亦必如其性以顺通,即见其无而有,亦非无。而此即是谓:物之非有非无,乃依物之有而无,无而有,以立。物之有而无,乃由心之可顺通言之。“无”乃说此通之辞,原不在物之自身。物之无而有,则由其性非心之所能易言之。此亦原于心之感知其不能易。感知其不能易而说其有,而此有之辞,亦依心之感知其不能易而立,亦初不在物之自身。有无既皆不在物自身,则于物自身,自不能说有无。然在物可顺通处见物之有而无,则于此必可说非有。于性莫易处,见物之无而有,则于此必可说非无。则说非有非无,表面依于物之有而无,无而有,实则依于心之能即物顺通,而感知其性之不易。此则将有无、非有非无之言,皆收归在心之即物顺通,而感知其性之不易上说。然此即物顺通而感知其性之莫易,亦如王弼之以虚无之心观物之自然其所自然,又如郭象之于玄冥中观物之独化其所化。此中僧肇之论,在根本义理上,固可与王、郭之言互证。僧肇亦或先习老庄之书与王、郭之注,而后会之于佛义。故能言之透辟而无滞,而大有进于般若经论言有无之论者,多曲折回环之论辩,而或欠清通简要者也。

在上所引僧肇言有无之义中,吾以为僧肇所立之义,初并未有进于王弼、郭象。然其文之后段,即因缘生,以言有无或不真空之义,则我以为实大有进于王、郭。其故则在因缘之问题,乃佛学中之核心问题,而王、郭所注之老庄,则自始未重此因缘之问题。故王、郭与玄学家之心思所注,自亦不在因缘之论。此亦非谓王、郭之智,必不能就因缘言有无,以言不真空之义也。

关于因果之观念,本为一般常识与今之科学及西方印度之哲学所共重。在中国哲学中,王弼、郭象虽不重因果关系,汉儒则甚重因果关系。但在中国固有思想对因之一辞,初乃指人之以后事承已前事物之活动。如孔子所谓“周因于殷礼,殷因于夏礼”,即周人之为礼之事承殷人为礼之事,此后者又承夏人之为礼之事也。孟子言“为山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亦由人之为山为下之事,必因承前已有之川泽丘陵之物也。直至吕氏春秋淮南子之贵因,皆因承、因顺、因任之意。王弼、郭象之言及因者,亦是此类之意。此与今之科学与西方印度哲学之言因,乃视因为客观存在事物由成之原因之义,初大不同。顺事物有原因之观念以思想,人必求一事物为原因,以致其未来之果,而人之心思即在前求因后求果之链锁中,作无尽之追求。人之心思,即亦为此链锁所缚,而不能自拔。于此欲自拔之一道,是如文学艺术家,魏晋玄学家之根本不重循因果关系以观物。另一道为西方印度哲学宗教之思想之求究竟之第一因,以为人心之止息之所。然佛学则肯定此事物之因果关系之有,亦重求知世间之流转与还灭之因果,如前所已及。然佛家之言因果,与常识科学及西方印度哲学之言因果之一大不同。则在此其他思想,皆重在由果之有,以求其所有之因,更以因之有保证此果之有,此言因果,乃所以便于说明种种物之有。然佛家言世间因果,则要在言一切世间之物,既待因而有,则亦原可不有。因去果无,而物之有即无常,非实有亦非真有。此则非言因果以便于说有,而是即因果以说无说空。此则在原始佛教,已有即因缘生以说物无常之义。而在大乘佛学,则更即因缘生,以说物之有非实有、非真有、而不执之为实有或真有,正为转一切业障而拔苦之本。故佛学不须如其他宗教之求一上帝为因,以助其转业拔苦。此固佛家之一大慧所存也。

此上所说之义,乃印度佛学原有之义。僧肇此文即亦用因果因缘之义,以说有非真有或实有,及不真空之旨。故曰“夫有若真有,有自常有;岂待缘而后有哉。譬彼真无,无自常无,岂待缘而后无也(如龟毛兔角,即真无)。若有不自有,待缘而后有者,故知有非真有。有非真有,虽有不可谓之有矣”。此即谓待因缘而有者。其有,同时非真有,而可说为非真有,或实有。然此谓事物之待缘而有、而生、而起,则此因缘自是不无。此缘所生所起者,亦自是不无。故下文又谓“夫无则湛然不动,可谓之无。万物若无,则不应起。起则非无,以明缘起故不无也。故摩诃衍论云:一切诸法,一切因缘,故应有;一切诸法,一切因缘,故不应有。一切无法,一切因缘,故应有;一切有法,一切因缘,故不应有。……是为设有,以明非无,借无以辨非有。……然则万法果有其所以不有,不可得而有;有其所以不无,不可得而无。何则,欲言其有,有非真生;欲言其无,事象既形。象形不即无,非真非实有。然则不真空义,显于兹矣。……是以圣人之乘千化而不变,履万惑而常通者,以其即万物之自虚,不假虚而虚物也……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然则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此皆文义自明。而其中所引摩诃衍论言:“一切诸法,以一切因缘,故应有,一切无法,一切因缘,故应有”者,即言有待因缘而有,因缘聚则无法成有也。其言“一切诸法,一切因缘故不应有,一切有法,一切因缘,故不应有”者,言待因缘,即非实有真有,离因缘则有法成无也。此即因缘以通有无之义,而言物之有其所以不有,有其所以不无。则有即非有,亦不可得而有,亦不可得而无。圣人之乘千化而不变,则其化不无,履万惑而常通,则其惑亦不有。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亦即在其恒行于此不变常通之道上,而此道则在当前所见之“事象之形,而非真有实有”之中。其非真有实有,即事之真,故言触事而真。知此道、即体于圣心之神明,故圣亦不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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