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说第一

【题解】

本卷开启了历史人物评价模式,而不像上卷那样单纯地说理。这样的写法能使上卷中论及的观点得到具体的展开,给人们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

本章的文王说,是指对周文王的评价。不过本章行文,只回顾了周文王与吕望相知相辅的一段故事。所谓的“说”即评价,只涉及“吕望闻之,知西伯实于忧民,不利于得殷天下”一句,这种评价在中国历史上已经得到了公认,似没有太多的新意。但是文中涉及吕望的倒有不同于凡人见解之处。

如文中言及吕望对世界的看法:“人与鸟兽昆虫,共浮于天地中,一炁而已。犹乎天下城郭屋舍,皆峙于空虚者也。尽坏城郭屋舍,其空常空;若尽杀人及鸟兽昆虫,其炁常炁。”这是史籍中不曾出现的内容,显然有作者自己的观点融入。另外,在周文王的言语中竟然出现了“无为之德,包裹天地;有为之德,开物成事”的说法,并评价吕望有无为而成德的秉性,这无疑是在借历史人物而抒发自己的思想,并借史实而论证了如此思想理念的合理性,很有创意。

文中认为诚如天地无为于万物,而能使“日月星辰,运于昼夜,雨露霜雪,零于秋冬,江河流而不息,草木生而不止”一样,有为“有滞”即有偏、有局限,所以只有贯穿于“无滞”的无为,才能获得正常的发挥,这种关于无为与有为相辅相成的观点,至今仍有启示意义。

吕望钓于渭滨①,西伯将畋②,筮之③。其繇曰④:“非熊非罴⑤,天遗尔师⑥。”及畋得望,西伯再拜,望钓不辍。西伯拜不止,望箕踞笑曰⑦:“汝何为来哉?”西伯曰:“殷政荒矣,生民荼矣⑧,愚将拯之⑨,思得贤士。”望曰:“殷政自荒,生民自荼,胡与于汝?汝胡垢予⑩。”西伯曰:“夫圣人不藏用以独善于己,必尽智以兼济万物,岂无是耶?”望曰:“夫人与鸟兽昆虫,共浮于天地中,一炁而已。犹乎天下城郭屋舍⑪,皆峙于空虚者也⑫。尽坏城郭屋舍,其空常空;若尽杀人及鸟兽昆虫,其炁常炁。殷政何能荒耶?生民何谓荼耶?虽然,城郭屋舍已成不必坏,生民已形不必杀,予将拯之矣。”乃许西伯同载而归。

【注释】

①吕望:姜姓,吕氏,名尚,一名望,字子牙,或单呼牙,别号飞熊。也称吕尚。商末周初人。相传他72岁时在渭水之滨的磻溪垂钓,遇到了求贤若渴的周文王,被封为“太师”,称“太公望”,俗称太公,被周武王尊为“师尚父”。辅佐武王伐纣建立了周朝,是齐国的缔造者。渭滨:渭水岸边。渭水,发源于今甘肃省内,流经陕西省,汇入黄河。

②西伯:即周文王,曾受封于商纣王此名号。畋(tián):打猎。

③筮:占卜。

④繇:卜卦的占辞。

⑤罴:熊的一种。即棕熊。

⑥遗:赠予。尔:你。师:老师。

⑦箕踞(jī jù):两脚张开,两膝微曲地坐着,形状像箕。是一种不拘礼节的坐法,喻轻慢傲视对方的姿态。

⑧生民:百姓。荼:苦,痛苦。

⑨愚:自我谦称。

⑩垢:玷污。

⑪城郭:城指内城的墙,郭指外城的墙。泛指城市。

⑫峙:耸立。

【译文】

吕望隐居在渭水边时每天在河边钓鱼,周文王打算外出打猎,出行前请人算了一卦。卦辞说:“这回打猎的收获不是熊、罴之类的大兽,而是上天送你的老师。”果然在打猎过程中巧遇了吕望。周文王向他恭敬地拜了两拜,吕望却自顾钓鱼不看他。周文王对他叩拜不停,他便一边仍叉开两脚无拘无束地坐着,一边笑着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啦?”周文王说:“殷商的朝政荒废无道,老百姓的生活相当痛苦,我想拯救这个国家与百姓,希望能得到德才俱备的贤人的帮助。”吕望说:“朝政荒废是殷商王朝自己的事情,生活过得不好也是老百姓自己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又何必拖我来趟这个浑水?”周文王说:“圣人不做隐藏才能而独善其身的事情,一定会倾其智慧以成就万物的成长,难道不是这样吗?”吕望说:“人与鸟兽、昆虫共同寄生于天地之间,都依凭于一气而生存。这就像天下的城郭、屋舍,都耸立于空虚之中。即使这些城郭、屋舍都毁坏了,这空间还是存在着的;同样,如果把天地之间的人类及鸟兽昆虫都杀死了,这个元气还是照常不变。所以哪有殷商的朝政荒废、百姓的生活痛苦一说呢?不过,城郭、屋舍既然已经建成了就不必再去毁坏了,老百姓已经具有了形体也不能去杀害他们,我也想去拯救他们了。”于是便答应了周文王的邀请,与他同车回到了周原。

太颠、闳夭私于西伯曰①:“公刘后稷之积德累功②,以及于王,王之德充乎祖宗矣③。今三分天下,王有其二,亦可谓隆矣④。吕望渔者尔,王何谓下之甚耶⑤?”

【注释】

①太颠、闳夭:均为周文王的大臣,西周开国功臣。

②公刘:周部落的祖先,相传为后稷的曾孙。后稷:周部落的祖先,名弃。为帝尧的农官,封于邰,号“后稷”。

③充:满,多。

④隆:高,盛。

⑤何谓:即“何为”,为什么。

【译文】

臣子太颠、闳夭私下里对周文王说:“我们靠祖先公刘、后稷的积累德行、建立功绩才有今天的基业,您的德行又使祖业得到了发展。当今天下您已占据了三分之二,也可以说是有相当高的社会地位了。吕望只不过是个打鱼的,您怎么对他这样低三下四呢?”

西伯曰:“夫无为之德,包裹天地;有为之德,开物成事①。轩辕、陶唐之为天子也②,以有为之德,谒广成子于崆峒③,叩许由于箕山④,而不获其一顾。矧吾之德⑤,未迨乎轩、尧⑥,而卑无为之德乎⑦?”太颠、闳夭曰:“如王之说,望固无为之德也,何谓从王之有为耶?”西伯曰:“天地无为也,日月星辰,运于昼夜,雨露霜雪,零于秋冬⑧,江河流而不息,草木生而不止,故无为则能无滞。若滞于有为,则不能无为矣。”

【注释】

①开物:通晓万物的道理。

②轩辕:即黄帝。据说是少典与附宝之子,本姓公孙,后改姬姓。居轩辕之丘,号轩辕氏,建都于有熊(今河南新郑),亦称有熊氏。也有人称之为“帝鸿氏”。是中国远古时代华夏民族的共主,三皇五帝之首,被尊为中华“人文初祖”。在位期间,曾播百谷草木,大力发展生产,始制衣冠、建舟车、制音律、创医学等。陶唐:即帝尧。帝喾之子,姓伊祁,名放勋。初封于陶,后徙于唐。

③谒广成子于崆峒:谒,拜见。广成子,上古黄帝时道家人物,修行于崆峒山。《庄子·在宥》篇记载有“黄帝问道广成子”的事迹。

④叩许由于箕山:据《嵩山志》载,上古高士许由,字仲武,阳城槐里人,尧的老师。尧想把天下让给许由,他不受尧的禅让,隐居箕山。

⑤矧(shěn):况且。

⑥迨:达到。

⑦卑:低,看低。

⑧零:降落。秋冬:代指一年四季。

【译文】

周文王说:“清静无为的大道,是能够包孕于天地之间的;而有为的德行,主要用于通晓万物的道理,并按此理行事以获得成功。黄帝、尧帝当天子时,靠的是有为的德行。以后黄帝到崆峒山问道于广成子,帝尧到箕山让天下给许由时,都得不到他们的回应。况且我的德行远不及黄帝、尧帝,又怎么敢去慢待持有无为之德的人呢?”太颠、闳夭又问:“诚如大王您说的那样,吕望确实是持有无为之德的人,那为什么又能跟从您而去做有为之事呢?”周文王回答说:“天地是清静无为的,但是也促成了日月星辰的白天黑夜运行,雨露霜雪降落于一年四季,江河流水的奔腾不息,花草树木的生生不息,所以把握了无为之道便能无所局限。如果陷于有为而不能自拔,就不能达到无为的境界了。”

吕望闻之,知西伯实于忧民,不利于得殷天下①,于是乎卒与之兴周焉②。

【注释】

①不利于:指不自求利益于此。

②卒:最终。兴周:使周朝兴旺强盛。

【译文】

吕望听说之后,知道周文王的用心在于国家百姓,而不是为了得到殷朝的江山,于是便辅佐他实现了建立周王朝的大业。

首阳子第二

【题解】

首阳子是商周时期隐士伯夷、叔齐的合称。其史实见载于《史记·伯夷列传》,大致事迹与本章中所载一致。孔子对伯夷、叔齐的为人向来是赞不绝口,《论语》中有多处提到这两个人。如《论语·季氏》:“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是说这两个人虽然遭遇不幸而死的命运,却因其高洁的人品而为民众念念不忘。

《论语·述而》中载,当弟子子贡问伯夷、叔齐是什么样的人时,孔子回答“古之贤人也”。子贡问:“怨乎?”意思是他们如此去做,最后却落得饿死在首阳山的结果,是否有所不值。孔子回答:“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他们追求“仁”的主张,结果获得了仁德的实现,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对二人的行为做出了充分的肯定。其他在《公冶长》《微子》等篇中也有对二人不同角度的称赞。所以司马迁在《史记·伯夷列传》中有“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的说法,称赞孔子为伯夷、叔齐扬名,使其事迹彰显于历史的做法。此外,先秦孟子墨子管子韩非子、屈原等思想家都对伯夷兄弟做出高度的评价,可见他们思想行为在儒家等思想学派那里得到了充分的肯定。

不过,庄子对他们的评价具有多重性。《庄子·让王》中记载了伯夷、叔齐推让王位的故事,并评价道:“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对二人的高洁品行加以了肯定,认为伯夷兄弟的让国行为也是一个向“道”的过程。不过在《庄子·大宗师》《骈拇》《盗跖》等篇中,又对他们劝谏周武王不去征伐商纣王、避让首阳山不食周粟等行为加以了否定。

庄子批评伯夷兄弟的原因有二:1,对生命的漠视。庄子向来感叹于生命的脆弱,要求对生命保有足够的尊重,而伯夷、叔齐则采取了“残生伤性”的行为。这使得他们落得“骨肉不葬”“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的下场(参见《庄子·骈拇》)。所以不值得提倡。2,自我中心意识。庄子以为“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庄子·骈拇》),即是为了名声才去做避世首阳山这样的事情的。他们的行为其实是一种“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庄子·大宗师》)。此句唐道家学者成玄英注为“悦乐众人之耳目,焉能自适其性情耶!”即只是为取悦于众人而不合于自然性情的行为。不合于自然天性,则是自我中心的自私的表现。

无能子对伯夷、叔齐的评价,基本上是以庄子的观点为出发点的。这主要体现在第二段的作者自道中。此段话采取了以朋友身份与伯夷兄弟对话的形式,内中提出“天下自然之时”,“无为则淳正而当天理”,而伯夷兄弟不懂得此理,非要去“以妄说突其妄兵”,即用混乱的说辞去劝说背理的征伐之举,为的是“求义声”罢了。这同样是从天道自然的世界观出发的世事评判,而对伯夷兄弟的行为也定位于“求名声”上。而后文中所说的“兵之而得义声,朽骨何有哉”的话,则是较之庄子更为激烈的言辞,说明他对这类行为的鄙视。

文王殁①,武王伐纣②,灭之。伯夷、叔齐叩马谏曰③:“父死不葬,而起大事,动大众,非孝也;为臣弑君④,非忠也。”左右欲兵之⑤,武王义而释之。伯夷、叔齐乃反⑥,隐首阳山⑦,号首阳子。

【注释】

①文王:指周文王。殁:去世。

②武王:指周武王,周文王之子。后灭商朝建立周王朝。纣:商纣王。商朝最后一代君王,以残暴著称。

③伯夷、叔齐:孤竹国君姓墨胎氏,长子名允字公信,后来谥号为伯夷。幼子名智字公达,后来谥号为叔齐。孤竹君生前有意立叔齐为嗣子,继承他的事业。孤竹国君死后,按照当时的常礼,长子应该即位。但伯夷却说:“应该尊重父亲生前的遗愿,国君的位置应由叔齐来坐。”于是他就放弃君位,逃到孤竹国外。大家又推举叔齐作国君。叔齐说:“我如当了国君,于兄弟不义,于礼制不合。”也逃到孤竹国外,和他的长兄一起过流亡生活。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人们只好立中子继承了君位。叩:通“扣”,勒住。

④为臣弑君:以属下去杀害君王称为“弑”。当时周为商朝属下的诸侯国,故有此说。

⑤兵:用作动词,指用兵器杀之。

⑥反:通“返”。

⑦首阳山:在今山西永济境内。

【译文】

周文王去世后,周武王兴兵讨伐殷纣王,灭亡了商王朝。在他带兵出行的时候,寄居在周朝的伯夷、叔齐兄弟拦住他的马劝谏说:“你的父亲刚死不为他行葬礼,却发起这么大的事情,惊动了大众,这不符合孝的规定;你作为臣下要去杀害天子,也不是‘忠’的表现。”周武王手下的人见状前去抓住他们想要动武,周武王感动于他们的义气而下令放了他们。伯夷、叔齐就回到老家,隐居到首阳山里,起了首阳子的名号。

夫天下自然之时,君臣无分乎其间。为之君臣以别尊卑,谓之圣人者以智欺愚也。以智欺愚,妄也。吾与汝尝言之矣。妄为君臣之中,妄殷有称①。妄殷之中,妄辛有称②。妄辛之中,妄暴妄虐,以充妄欲。姬发之动③,亦欲也。欲则妄,所谓以妄取妄者也。夫无为则淳正而当天理,父子君臣何有哉?有为则嗜欲而乱人性,孝不孝忠不忠何异哉?今汝妄吾之尝言,又以妄说突其妄兵,是求义声也④。以必朽之骨而迎虚声,是以风掇焰也⑤。姬发不兵汝,幸也。兵之而得义声,朽骨何有哉?夫龙暴其鳞,凤暴其翼⑥,必伺于渔者弋者⑦。悲乎!殆非吾之友也。

【注释】

①妄:胡作非为。殷:殷商,商朝。有称:有名。

②辛:指商纣王,纣王名受,号帝辛。

③姬发:即周武王。

④义声:美名。

⑤掇:通“辍”,终止。

⑥暴:暴露。

⑦伺:觊觎。

【译文】

过去在人们按照自然天性过日子时,没有君、臣这种名分的区别。制造出君、臣的名号将人加以尊、卑分别,是所谓的圣人自恃聪明欺负愚笨百姓的手段。以智慧去欺负愚笨的人,是荒谬的行为。我曾经对你们首阳子说过这样的话。在胡作非为的君臣之中,殷商王朝算是最过分的。在殷商王朝之中,纣王也称得起头号。在纣王执政期间,实行了种种暴行虐政,以求满足其私欲。周武王姬发发起征讨,也是受到欲望的驱使所致。有欲望就荒诞不合理,周武王的行为也只是以一种荒诞取代另一种荒诞而已。只有执行无为之道才能返回淳正的天性而合符于天理,规定那些父子、君臣礼仪制度有什么意思呢?只要持有为的心思就会诱发欲望淆乱人的本性,表现得孝不孝、忠不忠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现在你们把我的话当做妄言,又用你们的胡言乱语来冒犯那些背理而行的官兵,想求取遵循仁义的名声。你们拼了原本就要死的形体去博取虚名,就像以风去灭火般的适得其反。周武王没有杀害你们,算是你们的侥幸。如果因为被杀而得到了好名声,这名声对于死人又有什么意义呢?一旦蛟龙暴露它的金鳞,凤凰展示它的彩翼,必然会被打猎的、捕鱼的发现并穷追不舍。可悲呀!想来你们不能算是我的朋友!

夷、齐于是逃入首阳山,罔知所终,后人以为饿死①。

【注释】

①“夷、齐”数句:据《史记·伯夷列传》载,伯夷、叔齐认为周武王灭商建立周朝做法太可耻,发誓再不吃周朝的粮食。他们相携着到首阳山上采薇菜吃,并唱着歌说:“上那个西山啊,采这里的薇菜。用那强暴的手段来改变强暴的局面,我真不理解这样做算是对吗?先帝神农啊!虞夏啊!这样的盛世,恐怕不会有了。我们上哪里去呢?真可叹啊!我的生命就要结束了。”于是就饿死在首阳山。

【译文】

伯夷、叔齐于是逃入首阳山深处,外人不再得知他们的消息,后人认为他们是饿死在山中。

老君说第三

【题解】

本篇记载的是孔子与老聃之间的对话,关于两者的相知相交,《史记》《庄子》《礼记》《吕氏春秋》等书中都有记载,特别是《庄子》,在《天道》《天运》《外物》《田子方》《天地》等篇中多次出现,但类似于本章中的内容却不曾找到,或许是作者根据他对两位思想先驱者的理解,而杜撰出来的。

文中涉及国家治理的主导思想问题,孔子通过删编《诗经》《尚书》、整理《春秋》等史书的方式,以求达到“正人伦之序”的目的,无能子借老聃之口对此加以了批判。他提出过去有圣人出来创造出各类物品并建立相应的规章制度,于是诱发了人的情欲,使人情失却了自然天性,从而使一些人送掉性命;现在你又去修饰、整理这些东西,将会引出更大的社会混乱。所以孔子的做法是事与愿违的。这样的论述从事物的变与不变辩证关系来探讨其中的关系,还是有一定说服力的。不过,其中引《道德经》“治大国者若烹小鲜”的话作为立论依据,似离人情、自然、性命这样的论题有一定的距离。所以最后作者并没有再做理论上的对话,而只是以孔子在实施其政治抱负过程中的坎坷、不顺作为依据了。

孔子定礼乐①,明旧章②,删《诗》《书》③,修《春秋》④,将以正人伦之序,杜乱臣贼子之心⑤,往告于老聃⑥。

【注释】

①孔子:孔氏,名丘,字仲尼,生卒年为公元前551—前479年。祖籍宋国栗邑(今河南商丘夏邑),出生地鲁国陬邑(今山东曲阜)。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他开创了私人讲学的风气,是儒家学派的创始人。

②明旧章:指阐明周朝以来的规章制度。

③《诗》:《诗经》,中国古代最早的诗歌总集。相传由孔子编定。儒家五经之一。《书》:《尚书》,上古典章文献的汇编。孔子编纂并为之作序。儒家五经之一。

④《春秋》:儒家五经之一。据说现存版本由孔子修订而成。

⑤杜:杜绝。

⑥老聃(dān):姓李名耳,字聃,一字或曰伯阳。生卒年约为公元前571—前471年。出生于周朝末期,陈国苦县厉乡曲仁里人,是中国古代伟大的思想家,被认为是道家学派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

【译文】

孔子制定了礼乐,阐明了周代以来的规章制度,删改编定了《诗经》《尚书》,修订了《春秋》,想通过这些做法厘清人伦秩序,杜绝乱臣贼子的祸害,他去老聃那里告白了自己的用心。

老聃曰:“夫治大国者若烹小鲜①,蹂于刀几则烂矣②。自昔圣人创物立事,诱动人情,人情失于自然,而夭其性命者纷然矣③。今汝又文而缛之④,以繁人情。人情繁则怠,怠则诈,诈则益乱。所谓伐天真而矜己者也⑤,天祸必及。”孔子惧,然亦不能遂已。

【注释】

①治大国者若烹小鲜:语见《道德经》第六十章。小鲜,指小鱼。

②蹂:揉。几:切肉用的砧板。

③纷然:很多的样子。

④文:修饰。缛:烦琐。

⑤伐:损害。矜己:自我夸耀。

【译文】

老聃说:“治理大国就像烹调小鱼一样,放小鱼在砧板上翻来翻去就会被揉烂。自从过去圣人创造出各种物品并建立相应的规章制度,就诱发了人的情欲,这样使人情失去了自然天性,以至许多人因此送掉了自己的性命。现在你又去修饰、整理这些东西,使人们深陷情欲而不能自拔。社会上人的情欲增多会使风气败坏,风气败坏则人们相互欺诈,相互欺诈则社会风气愈加混乱。你这样做损伤了人们的自然天性还自我感觉良好,上天是要降祸于你的了。”孔子害怕了,但也不能有所改变了。

既而削迹于卫①,伐树于宋②,饥于陈蔡③,围于匡④。皇皇汲汲⑤,几于不免。孔子顾谓颜回曰⑥:“老聃之言,岂是谓乎?”

【注释】

①削迹于卫:指不让孔子在卫国立足。削迹,消除足迹。

②伐树于宋:指孔子曾在宋国一大树下为弟子讲习礼仪,被宋国司马桓魋派人砍树追杀,孔子因此逃离宋国。

③饥于陈蔡:孔子在途经陈、蔡将往楚国时,受到部队的包围而绝粮数日。陈,诸侯国名。在今河南淮阳一带。蔡,诸侯国名。在今河南上蔡、新蔡一带。

④围于匡:孔子因被误认为是阳虎而被匡人围困。匡,在今河南长垣。

⑤皇皇:通“惶惶”,内心不安的样子。汲汲:急迫的样子。

⑥顾:回头。

【译文】

后来,孔子无法在卫国立足,到了宋国被砍掉依坐的大树受到追杀,被陈国、蔡国部队合力包围断粮数日,又受到匡人的围困。他过着惶恐不安的生活,差点伤了性命。孔子因此回头对弟子颜回说:“老聃说的上天要降祸的预言,是不是现在果然兑现了呢!”

孔子说第四

【题解】

自上卷中《圣过》等篇的立论来看,作者似以道家立论为基础,而对儒家思想做出了批评。本篇论说孔子出现正面的形象,似有尊崇儒家的倾向。但比对原文,又找不到这方面的依据。如篇中孔子被围于匡的故事,在《史记·孔子世家》和《论语·子罕》虽有记载,但《论语》中记载甚简,《史记》中记当时孔子因貌似与匡人结仇的阳虎而被围困,孔子自信:“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意思是自己承担着恢复周代礼制的历史使命,会受到上天的庇护。不过后文中又说孔子靠派人到卫国疏通关系才解了围困,与本章所记出入不小。有关原宪的事,则在两书中均言之不详。不过,《庄子》中记的故事,倒是与本文接近。

《庄子·秋水》中曰:“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然后又记载了孔子与子路的对话。《庄子·让王》中则有原宪与子贡关于贫、病的论辩。不过在前文孔子与子路的对话中,主要是围绕着时势与命运的顺与不顺展开的;后者则只说到“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也就是以“仁义”的推行为宗旨的。本章的故事梗概大致与《庄子》的陈述接近,可见即使是崇尚儒家的文字,其出处还是与道家有关。

值得注意的是,无能子有了在《庄子》基础上的新思想阐发。在有关孔子被围匡地时与子路的对话中,无能子提出的是“是非邪正由乎人,厚薄悬乎分,通塞存乎时”的道理,虽然也是有任凭时运的意思,但是从世界大一统的角度来谈的,所以后面接着讲的,便是“丘方惚无形于冲漠,沦无情于杳冥,不知所以忧”的话,将其所以谐于弦歌的原因归之于对冲漠、杳冥境界的回归。这样就将其以虚无、旷达的精神境界追求与孔子的行为标准统一了起来。

另外关于原宪的精神追求,作者也借用了孔子的口来解释:“不虚则思之不清,不淳则其心不贞”,所以虚静、淳朴才是原宪坚白操守的由来,再一次对其无为、明道的人生准则做出诠释。这些故事阐述能加深读者对道家思想理念的了解,也起到了深化道家思想理论的作用。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出自《庄子》、被本章沿袭的孔子被围匡时“弦歌不辍”的话,也曾给后人以某种启发。于是有人考证说,正是因为孔子的弹琴唱歌,使匡人看到了他与阳虎的不同,所以才自行散去了包围圈。似乎这样的结局,较之司马迁文中托人说情才解围的说法,对孔子的形象维护更有利些。

孔子围于匡①,七日弦歌不辍。

【注释】

①孔子(前551—前479):孔氏,名丘,字仲尼。祖籍宋国栗邑(今河南商丘夏邑),出生地鲁国陬邑(今山东曲阜)。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围于匡:孔子因被误认为是阳虎而被匡人围困。匡,在今河南长垣。

【译文】

孔子被围困于匡地,整整七天都在弹琴唱歌。

子路曰①:“由闻君子包周身之防,无一朝之患。夫子圣人也,而饥于陈②,围于匡,何也?然而夫子弦歌不辍,罔有忧色,岂有术乎?”

【注释】

①子路:孔子弟子。名仲由,字子路。

②饥于陈:孔子在经陈、蔡将往楚国时,受到部队的包围而绝粮数日。陈,诸侯国名。在今河南淮阳一带。

【译文】

子路说:“我听说君子能预备好防身的良策,所以没有意外的祸患。夫子您是个圣人,却被陈国部队包围而饿肚子,又被围困在了匡地,怎么会这样呢?而您竟然整天弹琴唱歌,不现愁容,难道已经有了应对的办法?”

孔子曰:“由来,语汝。夫是非邪正由乎人,厚薄悬乎分①,通塞存乎时②。日月之照,不能免薄蚀之患③;圣贤之智,不能移厚薄通塞之数。君子能仁于人,不能使人仁于我。我能义于人,不能使人义于我。匡之围,非丘之罪也,丘亦不能使之不围焉。然而可围者,丘之形骸也。丘方惚无形于冲漠④,沦无情于杳冥⑤,不知所以忧,故偶谐于弦歌尔⑥!”言未几,匡人解去。

【注释】

①厚薄:指命运的好坏。分:缘分,命运,机遇。

②通塞:顺利和困窘。时:时机,时势。

③薄蚀:泛指日食、月食。薄,迫近。

④冲漠:虚静。

⑤沦:沦于,处于。杳冥:高远不能见到的地方。

⑥谐:和谐,使声音和谐。引申为弹奏、演唱。

【译文】

孔子说:“子路你来,我告诉你。人生在世,判断是非、辨别邪正在人所能及的范围,不过得到的待遇厚薄则取决于命运,发展是否顺畅又受到时势的左右。太阳月亮能够普照大地,却不能免除日食、月食的祸患;圣贤者拥有的智慧,不能变化待遇厚薄、前程通塞的天数。君子能够施仁爱于人,却不能强迫别人同样施仁爱于自己。我能行义德于别人,却不能使别人回报义德于我。在匡地受到围困,不是出自我孔丘的过错,而我孔丘也劝不动匡地的人解除围困。不过他们围困的,只是我孔丘的形体。我的精神正与恍惚无形、冲淡无情的道的境界相贯通,没有忧虑,所以偶尔寄情于弹琴唱歌之中了!”此话说后不久,匡人就解围离开了。

原宪居陋巷①,子贡方相鲁卫②,结骑联驷访宪焉③。宪摄弊衣④。子贡曰:“夫子病耶?”宪曰:“宪闻德义不修谓之病,无财谓之贫。宪贫也,非病也。”子贡耻其言,终身不敢复见宪。

【注释】

①原宪:孔子弟子。姓原名宪,字子思

②子贡:孔子弟子。姓端木名赐,字子贡。卫国人。善于雄辩,且有济世之才,办事通达。相:辅助国君处理国事的最高官吏,后世称宰相。鲁卫:鲁国、卫国。均为诸侯国名。鲁国在今山东南部一带。卫国在今河南北部一带。

③结骑联驷:指一辆接着一辆的车马。驷,套着四匹马的车。

④摄:穿。弊衣:破衣服。

【译文】

原宪居住在狭窄的街巷里,子贡正在鲁国、卫国做丞相,于是他带着大队车马去看望原宪。原宪穿着家常的旧衣服出来迎接。子贡说:“夫子这是得了什么病吗?”原宪回答:“我听说不修养德行的人才算是有毛病,没有钱财叫做贫穷。我这是贫穷,而不是有毛病。”子贡听了觉得惭愧,于是终身都不敢再去见原宪了。

仲尼闻之曰:“赐也言失之也。夫拘于形者不虚,存于心者不淳,不虚则思之不清,不淳则其心不贞。赐近于骄欲,宪近于坚白①,比之清浊,将去几何!”

【注释】

①坚白:指志向坚定而纯洁。

【译文】

孔子听到了此事后说:“确实是子贡说错了话。拘泥于外表形体的不能使内心虚静,心存俗念的人就失去了天性的淳净。内心不能虚静就思路不清,不能淳净天性则心术不正。子贡的言行算得上是骄慢多欲,原宪的行为近似于坚定纯朴,两者的清浊差别,要相差多少呀!”

第五(阙)

范蠡说第六

【题解】

范蠡的故事见载于《史记·越王勾践世家》,其中说到范蠡助越王勾践灭吴之后,又北渡淮河,与齐国、晋国诸侯会师于徐州,得到周元王的赐封。同时还与楚国、宋国交好,因此在诸侯国中获得了霸主地位。按一般人的想法,这正是范蠡、文种的努力得到肯定,并当在辅佐越王事业中发挥作用的时候。但是范蠡恰恰在此时做出离开越王、避退他国的打算。同时范蠡又与共同创业的朋友大夫文种商量,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样的话,来劝说文种离开朝廷,远离政事。文种过后虽然声称有病不再上朝,但因对越王仍抱有幻想而不忍离开,以致落得了被越王赐死身亡的下场。

本章的吸引人处在于设计了两段并不见载于史书的对话,其中文种认为越王的灭吴是行使了上天“冬杀”的功能,如同黄帝杀蚩尤、尧去四凶般地为民除害,将自己的行为定义于“成物除害”。这反映出他被胜利的光环所迷惑,而对吴越相争中的谋取私利、尔虞我诈背景缺乏起码的辨识。范蠡的回答则很清楚,说文种的糊涂在于将奸心驱使的行为,说成是“天地之生杀,圣人之除害成物”,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说法。范蠡所说的理由在于“天地无心”决不自宰或宰物,只是“机动则应”即顺应事物发展做出相应的变化,而无主观刻意之作为。这段话用以解释范蠡的行事处世,是十分恰当的。

据史载,范蠡曾师事老子弟子计然(姓辛氏,名文子),所以得到过道家思想的传授。以此背景去设想本文中人的行事思路,应当是行得通的。从这一点来说,无能子发掘出范蠡的思想资源,为道家学说做出诠释,是一种对道家学派的贡献,值得称赞。

范蠡佐越王勾践①,灭吴杀夫差②。与大夫种谋曰③:“吾闻阴谋人者,其祸必复。夫姑苏之灭④,夫差之死,由吾与子阴谋也。况王之为人也,可与共患,不可共乐;且功成、名遂、身退,天之理也。吾将退,子其偕乎⑤?”

【注释】

①范蠡:字少伯,春秋时期楚国宛地三户(今河南淅川)人。曾献策扶助越王勾践复国,后退隐而去,化名为鸱夷子皮,遨游于七十二峰之间。期间三次经商成巨富,三散家财,自号陶朱公。著《范蠡》二篇,今佚。越王勾践:大禹后裔,春秋末期越国的君主。越王允常之子。被吴国击败后,被迫称臣,后利用吴王夫差北上争霸、国内空虚之机,一举攻入吴国并杀死了吴太子。夫差返国后只得言和。勾践二十四年,吴都被围三年后城破,夫差自杀,吴亡。随后,勾践又乘船进军北方,宋、郑、鲁、卫等国归附,并迁都琅琊(今山东胶南南),与齐、晋诸侯会盟,经周元王正式承认为霸主。

②吴:国境位于今苏、皖两省长江以南部分以及环太湖浙江北部,后吞并淮夷、徐夷等小国而扩张到今苏、皖两省全境、浙中北、赣东北地区。国都前期位于梅里(今无锡梅村),后期位于吴(今江苏苏州),是春秋中后期最强大的诸侯国之一,在吴王阖闾及其子夫差主政时达到鼎盛。夫差:姬姓,吴氏,春秋时期吴国末代国君,阖闾之子,一度打败越国、齐国,经与晋争霸成功,夺得霸主地位。终因连年兴师动众,造成国力空虚,被越王勾践破城亡国而身亡。

③种:姓文名种,也作文仲,字会、少禽,一作子禽。春秋末期楚国郢(今湖北江陵附近)人,后定居越国。

④姑苏:山名,在今江苏苏州西南。公元前514年,吴王阖闾命大臣伍子胥在此筑城建都,后被代指吴国。

⑤偕:一起,共同。

【译文】

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掉了吴国杀了吴王夫差。之后他跟大夫文种商量说:“我听说暗地里算计别人的人,会遭受祸害报应。姑苏城池的失灭,吴王夫差的死,出自我与你的暗算。况且越王勾践的为人,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享乐;而且功成名就之后要考虑全身而退,这是普天下的道理。所以我将退出江湖,你是否和我一起走呢?”

大夫种曰:“夫天地之于万物也,春生冬杀,万物岂于冬杀而反祸天地乎?吾闻圣人不贵乎独善,而贵乎除害成物。苟成于物,除害可也。是以黄帝杀蚩尤①,舜去四凶②。我今除吴之乱,成越之霸,亦成物除害尔,何祸之复我哉?况王方以灭吴德子与我,必相始终,子无遽于退也③!”范蠡曰:“不然,夫天地无心,且不自宰,况宰物乎?天地自天地,万物自万物,春以和自生,冬以寒自杀,非天地使之然也。圣人虽有心,其用也体乎天地。天地虽无心,机动则应④,事迫则顺⑤,事过则逆。除害成物,无所憎爱,故害除而无祸,物成而无福。今王以怨吴之心,禄我与子以取其谋。我与子利其禄而谋吴,以灭人为功,以报禄我者,人之奸也。自谓天地之生杀,圣人之除害成物,不其欺耶?”大夫种不悦,疑之不决。

【注释】

①黄帝:古华夏部落联盟首领,中国远古时代华夏民族的共主。本姓公孙,后改姬姓,故称姬轩辕。早年居轩辕之丘(今河南新郑),号轩辕氏,后建都于有熊,亦称有熊氏。也有人称之为“帝鸿氏”。蚩尤:古中国的部落首领,与黄帝、炎帝并称为中华人文初祖,以在涿鹿之战中与黄帝交战而闻名。

②舜去四凶:四凶,指饕餮(tāo tiè)、穷奇、梼杌(táo wù)、浑沌(hún dùn)四种远古传说中的神魔凶兽。据《左传·文公十八年》记载,舜为尧帝之臣时,推行流放政策,将共工、兜、三苗与鲧四大家族流放于外,号之为浑敦(或谓浑沌)、穷奇、梼杌、饕餮,于是天下同心,拥戴舜为天子,开创尧舜之治。

③遽:急速,匆忙。

④机动:时机出现。

⑤迫:临近,发生。

【译文】

大夫文种说:“天地对于万物,春天促其生长,冬天任其失灭,万物难道会因为冬天的失灭反去怪罪天地吗?我听说圣人不推崇独善其身,而是把清除伤害、成就万物放在重要位置。如能促成万物,那么除掉伤害是可行的。所以古代时有黄帝杀掉蚩尤、帝舜除去四凶的故事。我们今天的除去吴国祸乱、成就越国霸业,也是成物除害的行为呀,哪有什么祸害报应之说呢?况且越王刚刚以灭吴的功劳表彰你我,一定会善待我们于始终,你不要这么快地退隐啊!”范蠡说:“不是这样的,天地是没有意识的,它连自己也不去主宰,更何况去主宰外物呢?天地归天地,万物归万物,万物在春天赖和气而自己生成,在冬天因受感寒气而自行失灭,不是得到天地的指使而变成这样的。圣人虽然有心,但其心只用在体悟天地之道。天地虽然没有主观意识,但在时机变动时会有所反应,出现了一些事端时也会去顺从,事情过来了也会去迎取。由于天地在除害成物过程中,不存有憎、爱的主观感情,所以才能做到除掉伤害而不遭受祸患,成就万物的生成而不获得幸福。现在越王以怀着仇恨吴国的心思,给我们俸禄让我们参与谋划。我与你贪图这份俸禄而参与灭吴阴谋,是以消灭对手为功劳,以报答给予我们俸禄的人,只能被看做是奸诈的人。而我们却自比行为同天地之生杀万物,圣人的除害成物,不是在自欺欺人吗?”大夫文种听后很不高兴,犹豫着没有行动。

范蠡竟辞勾践,泛扁舟于五湖①。俄而越杀大夫种。

【注释】

①五湖:指太湖及附近的湖泊。

【译文】

范蠡最终辞别了勾践,乘着小船泛游于太湖一带。不久越王勾践杀掉了大夫文种。

宋玉说第七

【题解】

屈原事迹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记载得很详细。对他的一生,司马迁做出了充分的肯定,并带有崇拜之情。这种尊崇为历朝历代的文人志士所继承,唯有汉代班固扬雄曾发出过异议。而无能子恰恰是追随了班固等少数派,对屈原的人生观加以了评价。

洪兴祖引班固《离骚序》曰:“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把屈原说成是在危机四伏的朝政中不知规避小人,反倒招摇露才,几次三番斥责楚怀王,这才招来了麻烦;事情发生后又神情愁苦,最后只能以投江自尽来解脱。这番话,对照本章中借宋玉之口说的“始大夫孑孑然挈忠信而叫于群佞之中,玉为大夫危之”及“今求乎忠信而得乎忠信,而又悲之而不能自止,所谓兼失其妄心者也”的话,意思是非常接近的。

其实史籍中记载的宋玉,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东汉为《楚辞》作注的王逸,曾评价宋玉《招魂》是“悯其师忠而放逐”之作,因见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楚辞章句·招魂》)。宋玉甚至幻想怀王看到《招魂》之后,会觉悟起来召回屈原。可见他是非常尊重老师的,绝无责备屈原的言辞。所以文中的言论完全是作者杜撰出来的。

值得注意的是,无能子批评屈原的说辞,并没有就事论事,而是再次引用了有关虚心以应物的观念。文中说道:“君子寄形以处世,虚心以应物,无邪无正,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功无罪。”这当是无能子关于虚静之精神与滞重之形体的再一次表述,而由此推论的“虚其心而远于有为者,达节也;存其心而分是非者,守节也;得其所分又悲而挠之者,失节也”,也有一定的说服力。体现了作者在理论分析上的功力。

当然,本章以班固之说为依托的屈原评判,并不符合事实。查看屈原生平,他曾经历数次流放的遭遇,而并没有如作者想象的那般脆弱。他曾用“九死犹未悔”的精神,来表明自己对美好理想的不渝追求;用“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韧劲,来见证自己对真理的不懈求索精神;用生命之躯,来维护自己的“皓皓之白”。这些优秀品质都为后人所称道,直到今天仍不曾被人所忘怀,不会因为有人怀疑而有所改变。

屈原仕楚①,为三闾大夫②。楚襄王无德③,佞臣靳尚有宠④,楚国不治。屈原忧之,谏襄王请斥靳尚。王不听,原极谏。

【注释】

①屈原:战国时期楚国诗人、政治家。芈姓,屈氏,名平,字原;又自云名正则,字灵均。约公元前340年出生于楚国丹阳(今湖北秭归),楚武王熊通之子屈瑕的后代。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楚都郢(今湖北江陵),屈原悲愤交加,怀石自沉于汨罗江,以身殉国。

②三闾大夫:战国时楚国特设的官职,主持宗庙祭祀,兼管王族屈、景、昭三大姓子弟教育。屈原被贬后任此职。

③楚襄王:芈姓,熊氏,名横,楚怀王之子。战国时期楚国国君,公元前298—前263年在位。

④佞臣:指奸邪谄媚的臣子。

【译文】

屈原在楚国做官,担任三闾大夫之职。当时的楚襄王昏庸无道,宠幸奸臣靳尚,楚国国政混乱。屈原为此担忧,劝谏楚襄王罢免靳尚官职。楚王不听,屈原再三进谏,不肯放弃主张。

其徒宋玉止之曰①:“夫君子之心也,修乎己不病乎人,晦其用不曜于众②,时来则应,物来则济③,应时而不谋己,济物而不务功。是以惠无所归,怨无所集。今王方眩于佞口,酣于乱政。楚国之人,皆贪靳尚之贵而响随之。大夫乃孑孑然挈其忠信而叫其中④,言不从,国不治,徒彰乎彼非我是,此贾仇而钓祸也。”

【注释】

①徒:弟子。宋玉:战国晚期楚鄢郢(今湖北宜城)人。生于楚怀王末年,侍奉楚顷襄王和楚考烈王,时任大夫。以辞赋著名。古代四大美男之一。

②曜(yào):炫耀。

③济:成功。

④叫:叫喊吵闹,虚张声势。

【译文】

屈原的学生宋玉劝他说:“君子所想的,应当是修炼自己的品性而不去针对别人,隐藏自己的才能而不炫耀于众人,当时机合适时就去顺应,当变化发生时便尽力去促成。这种对时机的顺应不是为自己打算,促成事物的成功也不是贪图功劳。所以君子处世得不到什么好处,也不招别人的怨恨。现在楚王正被花言巧语所迷惑,甘心陷于混乱的政局之中。楚国的人,都贪图靳尚的权贵而追随于他。您大夫却独自凭借满腔的忠信而唱着反调,结果是你的话得不到听从,国家仍旧混乱不治,白白地去挑明彼此间的是是非非,这分明是在拉仇恨而找祸害呀。”

原曰:“吾闻君子处必孝悌,仕必忠信。得其志,虽死犹生;不得其志,虽生犹死。”谏不止。靳尚怨之,谗于王而逐之。原彷徨湘滨①,歌吟悲伤。

【注释】

①湘滨:湘江岸边。湘江,源出广西,流经湖南,注入洞庭湖。

【译文】

屈原说:“我听说君子在家定要做到孝顺父母、兄弟友爱,到朝廷做官定要忠诚于君王。能够实现此志向,则人虽死去仍活在人们心里;不能实现志向,则虽然活着却像死去一样无声无息。”于是,他还是照样地劝谏楚王而无休无止。靳尚被惹恼,向楚王说了坏话,屈原因此遭受了流放。屈原徘徊于湘江边上,吟唱着悲伤的诗歌。

宋玉复喻之曰①:“始大夫孑孑然挈忠信而叫于群佞之中②,玉为大夫危之,而言之旧矣。大夫不能从。今胡悲耶?岂爵禄是思,国壤是念耶③?”

【注释】

①喻:说明,劝告。

②孑孑然:单独、孤单的样子。

③国壤:国土。

【译文】

宋玉又劝他说:“当初大夫你独自怀着满腔忠诚,在奸邪的群臣中大声疾呼,我十分为大夫担心,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当初您既不肯听从我的劝告,那为什么现在会觉得伤心呢?难道是为了失去的爵位俸禄或者是留恋故乡旧土?”

原曰:“非也。悲夫忠信不用,楚国不治也。”玉曰:“始大夫以为死孝悌忠信也,又何悲乎?且大夫貌容形骸,非大夫之有也。美不能丑之,丑不能美之;长不能短,短不能长;强壮不能尪弱之①,尪弱不能强壮之;病不能排,死不能留。形骸似乎我者也,而我非可专一。一身尚若此,乃欲使楚人之国由我理乱,大夫之惑亦甚矣!夫君子寄形以处世,虚心以应物,无邪无正,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功无罪。虚乎心,虽桀纣跖②,非罪也;存乎心,虽尧舜夔契③,非功也。则大夫之忠信,靳尚之邪佞,孰分其是非耶?无所分别,则忠信邪佞一也。有所分,则分者自妄也。而大夫离真以袭妄,恃己以黜人,不待王之弃逐,而大夫自弃矣。今求乎忠信而得乎忠信,而又悲之而不能自止,所谓兼失其妄心者也④。玉闻上达节,中守节,下失节。夫虚其心而远于有为者,达节也;存其心而分是非者,守节也;得其所分又悲而挠之者,失节也。”

【注释】

①尪(wānɡ)弱:瘦弱,衰弱。

②桀:夏桀。纣:商纣王。均以残暴著称,为丧国之君。:庄,一作庄豪、庄峤、企足,战国时期反楚起事领袖和楚国将军,楚庄王之苗裔。跖,原名展雄,姬姓,展氏,名跖,又名柳下跖、柳展雄。传说是率领盗匪数千人的大盗,故又被称为盗跖。

③尧:姓伊祁,号放勋,古唐国(今山西临汾尧都区,古称河东地区)人。中国上古时期方国联盟首领。舜:姚姓,妫氏,名重华,字都君,谥曰“舜”,中国上古时代父系氏族社会后期部落联盟首领,建立虞国。均为古史传说中的圣明君主。夔(kuí)、契:帝舜时期的两位贤臣。夔掌典乐,契为司徒。

④妄心:胡乱、大胆不合理的心思。

【译文】

屈原说:“不是的。我的悲伤源自忠诚美德的不见用,来自楚国的混乱不治。”宋玉说:“当初大夫您可以为捍卫孝悌、忠信的品德而抱赴死之心,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值得悲伤的呢?况且即使大夫您自己的貌容形体,也不属个人私有。天底下美好的东西不会因受到诋毁而变成丑陋,同样道理丑陋的也变不成美好;长不能变成为短,短也不会变成为长;强壮者不能硬说成瘦弱,瘦弱的也成不了强壮;得了病不能凭空消除,面临死亡也无法挽留生命。人的形骸好像是属于我的,其实不是我可以完全把控的。人对自己的身体尚且难以控制,又怎么能实现治理楚国混乱的宏愿?大夫您是太过糊涂的了!其实君子寄形于天地之间,应当以虚静之心去顺应万物,不存有邪正、是非、善恶、功罪等执念。当心灵处于虚静时,虽然像夏桀、殷纣、庄、盗跖这样的坏人也不必获罪;存有执念,则虽然像尧、舜、夔、契那样的创建业绩,也没有功劳可言。那么如大夫您这样的忠诚、靳尚之辈的邪恶,怎么能分得出是非对错呢?不存分别之心,那么忠信、邪恶就无从区别了。存有分别之心,则只是有分别之心者自己的糊涂罢了。现在大夫您背离真实的天性去沿袭谬误,自恃有德而指责别人,等不到楚王的驱逐,已经自我放弃了。如今您追求忠信而得到了实现,却又不能走出悲伤的情绪,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连什么是糊涂都搞不清楚的人呀!我听说最高的境界在于理解节操,中等的境界在于遵守节操,下等的状态是失却节操。虚静心灵远离有为执念,属于达节的境界;存有为心思而明辨是非,属于执守节操的境界;得到所念想的结果又感到悲伤烦恼,属失节的状态呀。”

原不达,竟沉汨罗而死①。

【注释】

①汨罗:江名,在今湖南东北部。

【译文】

屈原不能接受他的劝解,结果投汨罗江而自杀了。

商隐说第八

【题解】

此篇史实在《史记·留侯世家》及《汉书·张良传》中有记载,不过那里都只有与本章中相似的情节,至于为何要这样做的内心思想活动,则没有反映出来。后人于此事也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认为商山四皓在归隐方面原本不很彻底,所以有机会就参与政事。也有人说是因为刘邦虽然去请他们,但在心里没有对士人的尊重,常常开口骂骂咧咧,四老怕受辱所以不肯去。而如本篇中那样的心理活动描述,倒是不曾出现过。本章中记载,四老在出山前原本不想去的,但是考虑到吕后作为女人原本气量就不大,加上性格残忍,若事与愿违便要寻隙报复,为求自保只能出山。这样看来,四老为人节操有限,谈不上高风亮节。

待扶持太子登基目的实现,四老又相聚商量出宫返回商山之事。文中谓四老自己的行为是“废人而全己,殆非杀身成仁者”,如果再待在宫里享受爵禄,那无异于“贼人夕入人室,得金而矜富者”,即如小偷炫耀所得的财宝。也就是如果此前的行为只是苟且偷生的话,那再留在宫里,便是恬不知耻的了。无疑与原先隐居商山的初衷已相去甚远。这样的解释体现出作者对他们行为的批评。

本章文末记张良“亦悟,屏气绝谷而退居尔”,似乎是受到四老影响所致。其实看《史记》,张良年轻时已经学道,吕后找他商量保太子位前,张良已经居家养病,并学辟谷导引之术,与四老的入宫没有太大的关系。

汉高帝嬖于戚姬①,欲以赵王如意易太子盈②,大臣不能争。吕后危之③,谋于留侯张良④。良曰:“夫有非常之人,然后成非常之事。良闻商洛山遁者四人,曰夏黄公、甪里先生、东园公、绮里季⑤。上尝召不能致。今太子实能自卑以求之,四人且来,来而宾太子,此善助也。”吕后如良计,遣吕泽迎之。

【注释】

①汉高帝:即汉高祖刘邦。沛丰邑中阳里人,汉朝开国皇帝。嬖:宠幸。

②太子盈:即后来的汉惠帝。

③吕后:名雉,字娥姁。或称汉高后、吕太后。单父(今山东菏泽单县)人。汉高祖刘邦的皇后。

④张良:字子房,颍川城父(今河南宝丰)人,秦末汉初杰出的谋士、大臣。汉朝建立时封留侯,后功成身退。

⑤夏黄公、甪(lù)里先生、东园公、绮里季:即夏黄公崔广、甪里先生周术、东园公唐秉、绮里季吴实。后人称之为“商山四皓”,并以此来泛指有名望的隐士。

【译文】

汉高帝非常宠爱戚姬,想让她的儿子赵王如意取代太子盈继承王位,大臣们的劝阻起不了作用。吕后因此心中担忧,找来留侯张良商量对策。张良说:“只有超出常规的人,才能成就不同寻常的事情。我听说商洛山中有四位隐士,字号分别为夏黄公、甪里先生、东园公、绮里季。高帝曾想召请他们出山而没有成功。如今太子若能放下身段去拜求他们,使他们四个人能来京城,成为辅佐太子的门客,那对太子会有很大的帮助。”吕后听从了张良的计谋,派哥哥吕泽前去迎请此“四皓”。

四人始耻之,既而相谓曰:“刘季大度①,又知所以高我,求我不得,惭己而已矣。吕雉女子,性复惨忍,其子盈不立,必迫于危。危而求我,安危卜于我也。求我不得,必加祸于我,姑俞之可也②。”乃来。

【注释】

①刘季:即汉高帝刘邦。

②俞:答允。

【译文】

四个人刚开始感到很羞耻,后来又相聚在一起商量说:“刘季这个人为人大度,又很看重我们,虽然没有实现让我们出山的愿望,也只是自觉惭愧不怪罪别人。吕雉是个女人气量不大,加上性格残忍,如果她的儿子刘盈不能继承皇位,就会陷入危难。处于危难而来求我们,那么他们的安危就与我们密切相关。如果吕雉她来求我们而被拒绝,必然要加害于我们,看来只有暂且答应她比较妥当。”于是就出山来到了京城。

一日偕太子进。高祖见而问之,四人咸自名。帝愕然曰:“吾尝求之而不从吾,何谓从太子?”四人曰:“陛下慢人,我义不受辱。太子尊人,我即以宾游。”帝谢之①,指谓戚姬曰:“太子羽翼成矣,不可摇也。”

【注释】

①谢:道歉。

【译文】

有一天他们跟着太子一同进宫。汉高祖看到后随即询问,四个人都自报了姓名。高祖惊讶地说:“我曾经前来拜求没有得到你们的回应,怎么就肯跟从太子了呢?”四人说:“陛下对人傲慢,我们受不得如此的羞辱。太子能尊重人,所以我们就留在太子身边当宾客了。”帝王连忙向四人道歉,然后指着他们对戚姬说:“太子的翅膀已经长成,他的地位不可动摇了。”

吕后德之①,将尊爵之。四人相谓曰:“我之来,远祸也,非欲于心也。盈立则如意黜,吕雉得志则戚姬死。今我惧祸,成盈而败如意,欢吕后而愁戚姬,所谓废人而全己,殆非杀身成仁者也。复将忍耻,爵于女子之手,以立于廷,何异贼人夕入人室,得金而矜富者耶②?”乃复隐商山。吕后不能留。

【注释】

①德之:感谢他们。

②矜:自夸。

【译文】

吕后因此非常感谢四位隐士,准备给他们尊封爵位。四个人商议说:“我们来京城,是为了逃避祸害,不是为了实现心中的欲望。不过刘盈即位就意味着如意被弃用,吕雉得逞愿望而戚姬难逃一死。现在因为我们怕遭祸害,成全了刘盈而使得如意失败,让吕后高兴而使戚姬犯愁,这种做法分明是为保全自己而去伤害了别人,大概算不上是杀身成仁的勇士。即便如此还要忍着羞耻从女人手中获取爵位,留在朝廷中做官,这跟小偷入室盗窃、偷得金银财宝还要夸耀财富是一样的了!”于是他们又回到了隐居的商山,不再接受吕后的挽留。

张良亦悟,于是屏气绝谷而退居尔①。

【注释】

①屏气:指调整呼吸。为道教养生修炼之术。绝谷:即“辟谷”,源自道家养生中的“不食五谷”,是古代一种养生方式。

【译文】

张良也有所醒悟,于是也学习吐纳呼吸、辟谷养身的方法,退出官场而隐居了起来。

严陵说第九

【题解】

严陵,即严光,字子陵。《后汉书·严光列传》有他的生平介绍,说他年少时曾与汉光武帝刘秀是同学,感情很好。以后还为刘秀起兵打仗出谋献策。待到刘秀即位后,躲入浙江富春山(今浙江桐庐)隐居。与本文所记内容不同的是,当时刘秀只是派了使官去请严光,后者被请了三次后也去了京城。在受到丞相司徒侯霸的冷遇和与光武帝的交往失利之后,还是选择退隐回了老家。这与本文中光武帝亲自到富春江边请严光出山而被后者严词拒绝的情况并不相同。据后人分析,严光再次回归家乡的原因或出于对自己将面临处境及自身意愿间的权衡,而非对道家理念的执着所致。由此而言,作者无能子只是按照自己的想象描绘了严光的思想境界,有把严光形象随主观需要调整之嫌。

在无能子刻画的故事中,光武帝为严光成为渔夫而感到羞耻,并许诺只要相从就给以高官厚禄、声色犬马,与《后汉书》中只给了一个谏议大夫位子的实情也有差距。而严光当然实际上也没有慷慨陈词,说光武帝所得只十分天下之一二分而已,而公侯卿大夫名号,“皆圣人强名,以等差贵贱而诱愚人”之类的话。

史书上说,严子陵答复光武帝所问“我比起过去怎么样”时,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地回答:“陛下比过去稍微胖了一点。”而不曾出现文中对其与西汉末其他帝王及王莽、更始帝的对比,并把光武帝说成是“战争杀戮,不知纪极,尽人之性命,得己之所欲”的“求为中国所尊者”。可见作者完全是在借古讽今,通过严光之口,痛骂现实社会中的执政者而已。

不过,文中所批评的社会现象,还是很有针对性的。作者指出所谓的官爵富贵,不过是过眼烟云。这些诱人的“充欲之物”,会使人落得“梏其肢体,愁其精神”的下场。这样的话,即使在今天还是很有教育意义的,值得回味。

光武微时①,与严陵为布衣之交②。及即位,而陵方钓于富春渚③。光武思其旧,慕其贤,躬往聘之。陵不从。

【注释】

①光武:指汉光武帝刘秀(前5—57),字文叔,南阳郡蔡阳县(今湖北枣阳)人。汉高祖刘邦的九世孙。九岁父亲去世,由叔父刘良抚养,成平民百姓。后起兵除乱,登基称帝,史称“东汉”。庙号“世祖”,谥号“光武皇帝”。

②严陵:即严光,生卒年不详。有说生于公元前39年卒于公元41年者。又名遵,字子陵。会稽余姚(今浙江余姚)人。少时与光武帝刘秀同学,亦为好友。其后帮助刘秀起兵,事成后归隐著述,设馆授徒。刘秀即位后,多次聘请严光任官,但他隐姓埋名,退居桐庐富春江。后卒于家,享年八十。布衣之交:指平民之间的友谊。

③富春渚:富春江洲边。富春,富春江,在今浙江桐庐。渚,水中小块陆地。

【译文】

汉光武帝还是平民百姓时,与严陵是同学,为整日相伴的好朋友。等到他登上皇位后,严子陵却躲到富春边上钓鱼去了。光武帝思念子陵的旧情,又爱慕他的才干,所以就亲自前去请他出来任职。子陵不肯。

光武曰:“吾与子交也,今吾贵为天子,而子犹渔,吾为子耻之。吾有官爵,可以贵子,金玉可以富子,使子在千万人上。举动可以移山岳,叱咤可以兴云雨①;荣宗华族,联公继侯;丹臒宫室②,杂沓车马;美衣服,珍饮食,击钟鼓,合歌舞;身乐于一世,名传于万祀③。岂与垂饵终日,汩没无闻④,校其升沉荣辱哉?可为从于我也。”

【注释】

①叱咤:叫喊,怒喝。

②丹臒(huò):红色的矿物颜料,用以涂饰。这里代指华美的装饰。

③万祀:万年。

④汩没(gǔ mò):埋没。

【译文】

光武帝说:“我与你是好朋友,现在我贵为天子,而你还在钓鱼,我为你感到羞辱。我有官爵,可以使你变得高贵;有金玉财宝,可使你变得富有,可以让你位居千万人之上。这样你在举手投足之间就能移动山岳,叫喊一声可以兴云作雨;能耀祖光宗,世代封侯尊爵;住着华丽的宫室,坐着豪华的车马;穿着光鲜,饮食精美;生前日夜陶醉于音乐、歌舞等欢乐之中,死后名声播于千秋万代。难道不比每天钓鱼,默默无闻来得荣耀、来得地位高吗?你就跟我走吧。”

陵笑曰:“始吾交子之日,而子修志意,乐贫贱,似有可取者。今乃夸咤眩惑,妄人也。夫四海之内,自古以为至广大也。十分之中,山岳江海有其半,蛮夷戎狄有其三①,中国所有,一二而已。背叛侵凌,征伐战争,未尝怗息②。夫中国天子之贵,在十分天下一二分中,征伐战争之内,自尊者尔。夫所谓贵且尊者,不过于一二分中,徇喜怒专生杀而已。不过一二分中,择土木以广宫室,集缯帛珍宝以繁车服③,杀牛羊种百谷以美饮食,列姝丽敲金石以悦视听而已④。嗜欲未厌,老至而死。丰肌委于蝼蚁,腐骨沦于土壤,匹夫匹妇一也,天子之贵何有哉?

【注释】

①蛮夷戎狄:是古代对四方少数民族的统称。东方曰夷,南方曰蛮,西方曰戎,北方曰狄。

②怗(tiē)息:平定,安宁。

③缯帛:丝绸的统称。

④姝丽:美女。金石:泛指乐器。金,指金属做成的乐器,如钟。石,指石制的乐器,如磬。

【译文】

严子陵笑着说:“当初我与你认识的时候,你有理想有抱负,安贫乐道,似乎有可取之处。现在你自我膨胀又十分糊涂,是个无知又胡作非为的人啊。东南西北四海环绕的中原大地,自古以来被认为是最为广大的地方了吧。若将它分成十份,其中山岳、江海就占去了一半,另外十分之三为南蛮、东夷、西戎、北狄等少数民族所占有,中国只占了其中的十之一二分地域而已。为了占有这些地域,人们之间的背叛、侵凌、征伐、战争等等,从来不见停息。中国天子的尊贵,不过局限在这十分天下的一二分中,是通过不断地使用征伐、战争手段,去争来的自尊罢了。你所说的贵且尊,不过是在这十分之一二中,任由自己的喜怒爱好去处置别人的生死而已。不过是在这十分之一二中,挑选土木材料修建宫室,集聚绸缎珠宝,增加车马、服饰,宰杀牛羊牲畜、种植百谷以享用美食,让美女列队歌舞、演奏音乐以获得视听享受罢了。欲念无休无止尚未完全实现,人就到了年老乃至死亡。那时曾经丰满的肌体被蝼蚁侵食,腐朽的尸骨混入土壤。帝王与平民百姓同样面临这样的情况,作为天子的尊贵又体现在哪里呢?

“所谓贵我以官爵者,吾知之矣。自古帝王与公侯卿大夫之号,皆圣人强名,以等差贵贱而诱愚人尔。且子今之帝王之身,昔之布衣之身也;今人虽帝子,而子自视之,何异于昔?盖以诱我于强名,而使子悦而夸咤也。今又欲以强名公侯卿大夫诱我,非愚我耶?夫强名者,众人皆能为之。我苟悦此,当自强名曰公侯卿大夫可矣,何须子之强名哉?子必曰官爵者,以其富贵其身也。官爵实强名也,自我则有富贵之实,不自我则富贵何有哉?夫所谓官爵富贵者,亦不过于峨冠鸣玉①,驱前殿后②,坐大厦,被鲜服③,耳倦丝竹④,口饫椒兰⑤,皆子所诱我之说而已。子所诱我者,不过充欲之物而已。夫车马代劳也,骐骥款段⑥,一也;屋宇庇风雨也,丹臒篷茅⑦,一也;衣服蔽形也,绮纨韦布⑧,一也;食粒却饥也,椒兰藜藿⑨,一也。况吾汩乎太虚,咀乎太和,动静不作,阴阳同波。今方自忘其姓氏,自委其行止,操竿投缕⑩,泛然如寄⑪。又何暇梏其肢体⑫,愁其精神,贪乎强名而充乎妄欲哉?

【注释】

①峨冠:高冠帽。峨冠博带的简称,古代儒生、士大夫的装束,亦用来比喻穿着礼服。鸣玉:指佩戴美玉,行步时发出叮声响。

②驱前殿后:出门时有人开道殿后,前呼后拥。

③被:披,穿着。鲜服:华丽的衣服。

④丝竹:弦乐器与竹管乐器。泛指音乐。

⑤饫:吃。椒兰:代指美味。椒与兰,皆芳香之物,故并称。

⑥骐骥:千里马的别称,骏马。款段:指行动迟缓的驽马。

⑦丹臒:指有华美装饰的宫庭。篷茅:指茅舍草房。

⑧绮纨:丝绸制作的华美衣服。韦布:兽皮粗布,泛指粗制的衣服。

⑨藜藿:泛指粗食。藜,野菜。藿,豆叶,嫩时可食。

⑩缕:指钓鱼线。

⑪寄:暂时寄存。

⑫梏:约束。

【译文】

“你所说的使我得到尊贵的官爵,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古以来,帝王与公、侯、卿、大夫的称号,都是圣人勉强给出的名号,用以区分出贵贱的差等,来诱惑愚人钻入圈套。况且你现在的帝王之身,原本从过去平民身份转变而来;现在人们尊你为皇帝,你自以为与过去的自己有什么不一样吗?大概也只有那些用来诱惑我的勉强取的名号,能使你快活而自我炫耀吧。你现在又想用那些公、侯、卿、大夫的强取的名号来诱惑我,这不是在愚弄我吗?其实勉强取个名号是大家都能做的事情,我如果喜欢,自己制造些公、侯、卿、大夫之类的名号就行了,有什么必要等你来强加名号?你一定会说,官爵能给人带来富贵。其实官爵就是勉强给的名号,自己有感觉才能体会到富贵这回事,如果没有感觉也就体会不到富贵的存在。你所说的官爵富贵,只不过是指穿戴着礼服、身佩叮当作响的美玉、出行时有人开道压阵、住在气派的宫室里、穿着鲜艳的服装、耳朵听厌了音乐、口中吃遍了美食,这都是你用来引诱我上钩的说法而已。你所用来诱惑我的,都不过是满足欲望的物质享受而已。其实车马作为代步工具,乘骑骐骥这样的好马还是款段这样的劣马作用是一样的;屋子有庇护风雨的功用,与是住装饰美丽的华屋还是茅草房关系不大;衣服是用来遮蔽身体的,不管是穿绫罗绸缎还是兽皮粗布都能起到作用;吃饭是为了填饱肚子,至于吃的是椒兰这样的芬芳美味还是藜藿这样的野草,都是一样的。况且我现在神游于太虚之境,体味着自然界太和的状态,心中没有思绪波动,与天地间阴阳之气同起伏。今天连自己的姓氏都不记得了,行为都顺应其自然,平日里操持钓竿抛出鱼钩,就像寄身于水面般地自在无虑。又有什么工夫来拘束自己的肢体,愁苦自己的精神,去贪图那些勉强造作的名号而在心中塞入邪意恶欲呢!

“且王莽、更始之有天下①,与子之有天下何异哉?同乎求为中国所尊者尔,岂忧天下者耶?今子战争杀戮,不知纪极②,尽人之性命,得己之所欲,仁者不忍言也。而子不耻,反以我渔为耻耶?”

【注释】

①王莽:字巨君,新都哀侯王曼次子、西汉孝元皇后王政君之侄、王永之弟。中国历史上新朝的建立者,公元8—23年在位。后被更始帝刘玄所杀。更始:指更始帝刘玄,字圣公,南阳蔡阳(今湖北枣阳西南)人。原是西汉皇族,汉光武帝刘秀的族兄。公元23年,被绿林军在淯水(今南阳白河)之滨拥立为皇帝,年号更始,史称更始帝。同年灭王莽新朝,入主长安。公元25年,更始政权在赤眉军和刘秀大军的两路夹击之下灭亡,不久刘玄被赤眉军所杀。

②纪极:限度。

【译文】

“况且之前王莽、更始帝之占有天下,与你的占有天下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你们同样是想做中国的独尊者,没有为天下担忧的意思。现在你发动战争、杀戮民众而无休无止,不顾民众的死活,只求满足自己的欲望,心怀仁爱者都不忍心提起这样的话题。而你连羞耻感都没有,反倒说我钓鱼生活是一种羞耻?”

光武惭,于是不敢臣陵焉。

【译文】

光武帝听了十分惭愧,于是不敢再提请严子陵出山的事了。

孙登说第十

【题解】

嵇康事迹见载于《晋书·嵇康列传》《三国志·魏书》等书中。据载,嵇康曾经游于山泽采药,砍柴的人遇到他都认为是神仙。嵇康遇到过隐士王烈,便随其一道入山,王烈一次得到石头的精髓饴糖,便自己吃了一半,余下一半给嵇康时,却都重新凝结变回了石头。又在石室中见到一卷白绢写的书,立即喊嵇康去取,却再也找不见了。王烈于是感叹道:“嵇康志趣不同寻常却总是怀才不遇,这是命啊!”又有一次他到汲郡(今河南卫辉西南)山中见到隐士孙登,便跟他遨游。孙登沉默自守,不说什么话。嵇康临离开时,孙登说:“你性情刚烈而才气俊杰,怎么能免除灾祸啊?”后面这件事,便是本文故事的出处。不过史籍中所记,原本十分简单。现在的文字当是无能子发挥后的产物。

作者本着“无为”“虚静”宗旨,对嵇康的所作所为做出了批判。首先他从世界以“无”为第一性为论述出发点,借孙登的口说道:“杳杳冥冥,有精非精,浑浑淳淳,有神非神。精神甚真,离之不分,留之不存。孰谓固命,孰谓理身,孰为有涯,孰为无垠?然而虚无之中,绵绵相循,出入无迹,为天地之根。”杳冥无垠的世界中有精神性的道的存在,它为天地之根,是包括人的形体在内的各种生命体的存在依据。而嵇康未明其中之理,“矜己疵物”,纠缠于俗务之内,不得超脱,现在又想寻求到养生之术。此举可谓是“啅噪于尘世之中,而欲探乎永生”,当然是不能获得成功的。所以他以后遇到的厄运,原本也有其内在原因。这种说法与史书中王烈叹其命运不济的记载还是契合的。这种对嵇康做出的负面评价,或许是其对自己所处社会中只从浮表层面妄谈道家“无为”“虚静”人群的否定。

应当说,本文作者能从理论层面出发,对何为道、道与人的形体关系、如何学道养生等问题联系起来做出分析,体现了他对道家理论的深入理解,使得道家理论进一步深化,是其对道家理论发展的独特贡献所在。不过,在本章的论述中,还是有对道、精神、形骸与俗务之间关系陈述的含糊之处,这样形成的某些认识层面的跳跃,需要得到进一步的修正。

孙登先生隐苏门山①,嵇康慕而往见之②。曰:“康闻蜉蝣不能知龟龄③,燕雀不能与鸿期④,康之心实不足以纳真诲。然而日月之照,何限乎康庄墝埆⑤;雨露之润,罔择乎兰荪萧艾⑥。先生理身固命之余⑦,愿以及康,俾康超乎有涯,遨乎无垠。”

【注释】

①孙登先生:字公和。魏晋时期汲郡(今河南卫辉)人。隐居山中,与嵇康交往数年,后不知所终。事见《晋书·隐逸列传》。苏门山:在今河南卫辉境内。

②嵇康(224—263,一作223—262):字叔夜。谯国铚县(今安徽濉溪)人。三国时期思想家、文学家,“竹林七贤”之一。为曹魏宗室的女婿,娶魏武帝曹操曾孙女长乐亭主为妻。官至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后隐居不仕,屡拒为官。因得罪朝廷重臣锺会,遭其构陷而被权臣司马昭处死,时年四十岁。

③蜉蝣:小虫。生存至多六七日。龟龄:乌龟的寿命。

④鸿:鸿鹄,即天鹅。

⑤康庄:宽阔平坦的路。墝埆(qiāo què):亦作“硗确”。土地瘠薄,地势险要的地方。

⑥兰荪:香草名。即菖蒲。萧艾:野草名。屈原《离骚》:“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喻二者有香草与杂草之区别。

⑦固命:指保养自身的元气。

【译文】

孙登先生隐居在苏门山中,嵇康因仰慕他的为人前往山中拜访。他对孙先生说:“我听说小虫蜉蝣不能知晓乌龟的年龄,小燕雀也不能像天鹅般地志向高远,我嵇康也因生性愚笨不足以领会真理的教诲。不过太阳月亮的照耀,遍及康庄大道与荒山险路;雨露的滋润,不挑剔施及的是兰荪样的香花还是萧艾般的杂草。先生是否能在修身养性的同时,也关照一下我嵇康,让我也能超脱于有限的生命,而长存于天地自然之间。”

登久而应之曰:“夫杳杳冥冥,有精非精,浑浑淳淳,有神非神。精神甚真,离之不分,留之不存。孰谓固命,孰谓理身,孰为有涯,孰为无垠?然而虚无之中,绵绵相循,出入无迹,为天地之根。知之者明,得之者尊。凡汝所论,未窥其门。吾闻诸老聃曰: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①。且夫蚌以珠剖②,象以齿焚③,兰煎以膏④,翠拔以文⑤,常人所知也。汝有藻饰之才⑥,亡冥濛之机⑦,如执明烛,煌煌光辉⑧,穹苍所恶也⑨。吾尝得汝《贻山巨源绝交书》⑩,其间二大不可七不堪,皆矜己疵物之说,时之所憎也。夫虚其中者,朝市不喧⑪;欲其中者⑫,岩谷不幽。仕不能夺汝之情,处不能济汝之和。仕则累,不仕则已,而又绝人之交,增以矜己疵物之说。啅噪于尘世之中,而欲探乎永生,可谓恶影而走于日中者也,何足闻吾之诲哉?”

【注释】

①“良贾”二句:语见《史记·老庄申韩列传》。

②蚌以珠剖:蚌为生活于淡水中的软体动物,有的体内生长珍珠。

③齿:指象牙。焚:烧。泛指杀死。

④兰:兰草。因有香味而被制成膏油,用以点灯、涂抹身体等。

⑤翠:翠鸟。文:文采,美丽。

⑥藻饰:点缀文辞。

⑦冥濛:懵懂不清的样子,指韬光养晦。机:机能,本领。

⑧煌煌:明亮的样子。

⑨穹苍:上天。

⑩《贻山巨源绝交书》:书信名。又作《与山巨源绝交书》。贻,送。山巨源,姓山,名涛,字巨源。与嵇康同为“竹林七贤”。曾任选曹郎,迁升为大将军从军中郎时,欲推荐嵇康接任原职,被嵇康写信绝交。

⑪朝市:集市。

⑫欲其中:指心中充满了欲望。

【译文】

孙登沉默了一会才回答他说:“天地自然是一种幽微难测的存在,其中有着意识的存在又难以把捉;它浑沌淳朴,似有精神的作用又并非是精神。精神虽然是真实的,无法把它从人体中分离出去,但又不能单独地留存下来。所以无法说得清怎么去保养元气,怎么能做到养身,分辨不出为什么有有涯的生命,什么是自然界的无垠。不过在虚空无形之中,是有一种绵绵不断、运行又找不到行迹的东西存在,它是大道,是天地自然的根本。懂得它的存在的人是智者,凡得到它启迪的人境界就高。而你的种种言论,还没有沾上大道的边。我听说老聃讲过:“好的商人低调而不露富,品德高尚的君子容貌好像很愚笨。”况且一般人都知道水蚌因为孕育珍珠而遭受剖杀,大象因长有贵重的牙齿而被焚林追杀,兰草因芳香而被调制成膏,翠鸟因文采斑斓而被拔除羽毛。你拥有华丽的文采,却没有韬光养晦的心机,就像高举着点亮的蜡烛,四处能见到闪闪的光辉,连上苍都难容这种情况的发生。我曾经读到你的《贻山巨源绝交书》一文,其中提到你不出来做官的两大原因和七件不能忍受的事情,都是一些夸耀自己、指摘别人的说法,会遭来世人的憎恨。心中虚静的人,身处大街集市不觉得喧闹;心中充满欲念的人,即使住在深山幽谷也不能平静。做官并不能夺去你的情怀,隐居也不能使你的心境平和。感到做官很累,那不去做就是了,却去与人绝交,还说出许多抬高自己贬低别人的话。你因出言不慎招惹了那么些是非,又想探求出永生的门径,就像是讨厌影子而偏偏奔走于太阳底下一样啊,哪有资格来听我的教导呢?”

康眩然如酲①,后果以刑死。

【注释】

①眩然:昏乱的样子。酲(chéng):酒醉不醒的样子。

【译文】

嵇康迷迷糊糊听不懂孙登在说什么,以后果然以受刑而死了结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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