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悶〔一〕

四海十年不解兵,犬戎也復臨咸京〔二〕。失道非關出襄野,揚鞭忽是過湖城〔三〕。豺狼塞路人斷絶〔四〕,烽火照夜屍縱横。天子亦應厭奔走,羣公固合思昇平〔五〕。但恐誅求不改轍,聞道嬖孽能全生〔六〕。江邊老翁錯料事,眼暗不見風塵清〔七〕。

〔一〕此詩作於廣德二年(七六四)春,其時詩人又攜眷自梓州至閬州。詩爲排律體。

〔二〕十年:見前《天邊行》注。犬戎:古時西戎種族名。此喻吐蕃。咸京:秦都咸陽。此喻長安。指廣德元年十月吐蕃兵攻陷長安事。

〔三〕襄野:襄城(今河南省襄城縣)之野。《莊子·徐无鬼》:“黄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至於襄城之野,七聖皆迷,無所問塗。”忽:突然。湖城:即安徽蕪湖。《晉書·明帝紀》:“(王)敦將舉兵内向。帝密知之,乃乘巴滇駿馬,微行至於湖,陰察敦營壘而出。”兩句用黄帝訪道和晉明帝偵敵兩典,暗刺代宗非因迷路或探察敵情而匆忙策馬出行,乃因避難方蒼黄奔逃陝州。

〔四〕豺狼:指吐蕃入寇與各地叛軍。

〔五〕天子:指代宗。羣公:指當權大臣。

〔六〕誅求:《左傳·襄公》三十一年:“以敝邑褊小,介于大國,誅求無時。”注:“誅,責也。”意爲責令供應其求索。嬖(pì)孽:受寵之佞臣,指宦官程元振。此句言程元振專權釀亂,代宗不加誅戮事。《通鑑》卷二二三:“(廣德元年)驃騎大將軍判元帥行軍司馬程元振,專權自恣,人畏之甚於李輔國。諸將有大功者,元振皆忌疾欲害之。吐蕃入寇,元振不以時奏,致上狼狽出幸。……太常博士柳伉上疏:……必欲存宗廟社稷,獨斬元振首,馳告天下。……上以元振嘗有保護功,十一月辛丑,削元振官爵,放歸田里。”

〔七〕江邊老翁:杜甫自謂。錯料事:此係反語,不言朝廷處事乖謬,反言自己料事差錯,正所以深責之也。仇兆鰲云:詩意謂“其事之舛謬,真出於意料之外矣。然則風塵亦何由清,而太平將何時可見乎?”

有感五首〔一〕(選二)

其二

幽薊餘蛇豕,乾坤尚虎狼〔二〕。諸侯春不貢,使者日相望〔三〕。慎勿吞青海,無勞問越裳〔四〕。大君先息戰,歸馬華山陽〔五〕。

〔一〕此五章應是廣德二年初隨時感事而作,合爲一組,並非一次寫成。各章均對當時政治、軍事重大問題而發。此章抒其對河北藩鎮跋扈問題的見解。

〔二〕幽薊:見前《恨别》注。蛇豕:長蛇封豕。語出《左傳·定公四年》:“吴爲長蛇封豕,以薦食上國。”注:“言吴貪害如蛇豕。”封,大。此處喻名爲投降實擁兵割據的安、史餘孽。《通鑑》卷二二二:“(廣德元年正月),時(史)朝義范陽節度使李懷仙已……請降,……朝義……東奔,……李懷仙遣兵追及之,朝義窮蹙,縊于林中,懷仙取其首以獻。僕固懷恩與諸軍皆還。……癸亥,以史朝義降將薛嵩爲相、衞、邢、洺、貝、磁六州節度使,田承嗣爲魏、博、德、滄、瀛五州都防禦使,李懷仙仍故地爲幽州、盧龍節度使。……懷恩亦恐賊平寵衰,故奏留嵩等及李寶臣分帥河北,自爲黨援。朝廷亦厭苦兵革,苟冀無事,因而授之。”代宗將河北一帶授予李懷仙等四降將,遂種下藩鎮割據禍根,“餘蛇豕”指此。虎狼:亦喻藩鎮割據勢力。

〔三〕諸侯:指李懷仙、田承嗣等。唐代藩鎮亦如周初分封的諸侯,名爲服屬,實不受節制。不貢:不向朝廷納税。《舊唐書·田承嗣傳》:“承嗣不習教義,沉猜好勇,雖外受朝旨,而陰圖自固,重加税率,修繕兵甲。……郡邑官吏皆自署置。户版不籍於天府,税賦不入於朝廷。雖曰藩臣,實無臣節。”又《舊唐書·李寶臣傳》:“(寶臣)與薛嵩、田承嗣、李正己、梁崇義等連結姻婭,互爲表里,意在以土地傳付子孫,不稟朝旨,自補官吏,不輸王賦。”使者句:言藩鎮之間互通聲氣,狼狽爲患,彼此使者往來頻仍。

〔四〕青海:指吐蕃。青海時爲吐蕃根據地。越裳:指南詔。《南史·夷貊傳》:“林邑國,本漢日南郡象林縣,古越裳界也。”在今雲南省境内。兩句言不應急於用兵吐蕃、南詔,而應先平服河北藩鎮的叛亂。作此詩時杜甫尚不知吐蕃陷長安,代宗出奔陝州之事,故謂。

〔五〕大君:皇帝。唐人多稱天子爲“聖人”或“大君”。儲光羲《秋庭貽馬九》:“大君幸東嶽,世哲扈時巡。”此指代宗。華山陽:華山之南。《尚書·武成》:“歸馬于華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乘用)。”詩意望代宗收鎮兵以實關内,息戰禍而安民生。

其三

洛下舟車入,天中貢賦均〔一〕。日聞紅粟腐,寒待翠華春〔二〕。莫取金湯固,長令宇宙新〔三〕。不過行儉德,盜賊本王臣〔四〕。

〔一〕此章反對遷都洛陽之議。錢謙益云:“自吐蕃入寇,車駕東幸,天下皆咎。程元振勸帝且都洛陽,以避蕃寇。郭子儀因兵部侍郎張重光宣慰迴,附章論奏。其略曰:東周之地,久陷賊中,宫室焚燒,十不存一。矧其土地狹阨,纔數百里間,東有成臯,南有二室,險不足恃,適爲戰場。明明天子,躬儉節用,……則黎元自理,盜賊自平。公(指杜甫)正隱括汾陽論奏大意。”天中:舊時稱洛陽居天下之中。貢賦均:《史記·周本紀》:“成王在豐,使召公復營洛邑……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里均。’”此言建議遷都者侈言洛陽爲都之有利。

〔二〕紅粟腐:形容倉中儲粟之多。寒:形容久被冷落。翠華:皇帝儀仗中的翠羽之旗。司馬相如《上林賦》:“建翠華之旗。”兩句亦建議遷都洛陽者之侈談,言洛陽倉廩多積粟,亟待皇帝臨幸以爲城池添春色。

〔三〕莫取:猶莫恃,金湯:“金城湯池”之略詞。《漢書·蒯通傳》:“皆如金城湯池,不可攻也。”形容城池險固。宇宙:天下。兩句言不應仗恃地理險固,而應靠革新政治,使國家有新氣象。

〔四〕王臣:語出《詩·小雅·北山》:“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兩句意爲盜賊之所以産生,係因在上者窮奢極慾,苛政暴斂所致。帝王有儉德,則莫非王臣矣。

憶昔二首〔一〕

其一

憶昔先皇巡朔方,千乘萬騎入咸陽〔二〕。陰山驕子汗血馬,長驅東胡胡走藏〔三〕。鄴城反覆不足怪,關中小兒懷紀綱〔四〕,張后不樂上爲忙〔五〕。至令今上猶撥亂,勞身焦思補四方〔六〕。我昔近侍叨奉引,出兵整肅不可當〔七〕。爲留猛士守未央,致使岐雍防西羌〔八〕。犬戎直來坐御牀,百官跣足隨天王〔九〕。願見北地傅介子,老儒不用尚書郎〔一〇〕。

〔一〕廣德二年作。錢謙益云:“憶昔之首章,刺代宗也。肅宗之禍亂,成於張后、輔國。代宗在東朝,已身履其難。少屬亂離,長于軍旅,即位以來,勞心焦思,禍猶未艾,亦可以少悟矣。乃復信任程元振,解郭子儀兵柄,以召匈奴之禍。此不亦童昏之尤乎?公不敢斥言,而以‘憶昔’爲詞,其旨意婉而切矣。”故題雖“憶昔”,意實諷今。

〔二〕先皇:指肅宗。巡朔方:指肅宗至德元載在靈武即位。《舊唐書·肅宗本紀》:“上即皇帝位于靈武,……下制曰:朕所以治兵朔方,將殄寇逆,務以大者本其孝乎!須安兆庶之心,敬順羣臣之請。”靈武原爲朔方節度使治所。咸陽:見前《釋悶》注。指至德二載九月收復長安後,肅宗於十月還京。

〔三〕陰山:唐代屬安北都護府,回紇所在地。在今内蒙古自治區西部。驕子:見前《留花門》注。指回紇。汗血馬:見前《房兵曹胡馬》注。長驅:本指長驅直入,此作“驅逐”解。東胡:指安慶緖。肅宗借回紇兵討安慶緖,收復兩京,安慶緖逃河北。

〔四〕鄴城反覆:指安慶緖被圍於鄴城,史思明既降復叛,引兵來救,官軍潰敗,東京再次失陷事。關中小兒:指李輔國。《舊唐書·宦官傳》:“李輔國,本名靜忠,閑廐馬家小兒。少爲閹,貌陋,粗知書計,爲僕,事高力士。”唐代凡在宫禁執賤役的人,都稱小兒。

〔五〕張后:指肅宗皇后張良娣。《舊唐書·后妃傳》:“皇后寵遇專房,與中官李輔國持權禁中,干預政事,請謁過當。帝頗不悅,無如之何。”上爲忙:言張后不快,則肅宗倉皇失措,手忙脚亂。

〔六〕今上:指代宗。撥亂:指張后、李輔國先後被殺事。《通鑑》卷二二二:“(寶應元年四月)乙丑,(李輔國)以太子之命,遷后於别殿,……幽於後宫,(丁卯),輔國等殺后……”又同卷:“(冬十月)上在東宫,以李輔國專横,心甚不平,及嗣位,以輔國有殺張后之功,不欲顯誅之。壬戌夜,盜入其第,竊輔國之首及一臂而去。”勞身焦思:語出《史記·夏本紀》:“禹傷先人父鯀功之不成受誅,乃勞身焦思。”身,一本作“心”。補四方:指補肅宗未竟之業,征討安、史餘孽,經營河北等事。

〔七〕近侍:指任左拾遺事。叨:猶“忝”。奉引:供奉扈從。出兵:指代宗爲太子時統兵事。《舊唐書·代宗本紀》:“從肅宗蒐兵靈武,以上爲天下兵馬元帥。……賊鋒方鋭,屢來寇襲。上選求勇幹,頻挫其鋒。……香積之戰,賊徒大敗,遂委西京而遁。……既收京城,令行禁止,民庶按堵,秋毫不犯。”

〔八〕猛士:指郭子儀統率之朔方軍。未央:漢代宫殿名。此喻唐宫。《通鑑》卷二二二:“(寶應元年八月),郭子儀自河東入朝。時程元振用事,忌子儀功高任重,數譖之於上。子儀不自安,表請解副元帥節度使。上慰撫之,子儀遂留京師。”又同書卷二二三:“(廣德元年十月)吐蕃入長安。”岐:岐州。雍:爲岐州故治。岐、雍:唐代大散關内地,在今陝西省鳳翔縣境。西羌:指吐蕃。《舊唐書·吐蕃傳》:“乾元之後,……鳳翔之西,邠州之北,盡蕃戎之境。”此句意爲因郭子儀留朝,遂使邊防無人,岐、雍近畿亦成被吐蕃騷擾的邊防地帶。

〔九〕犬戎:見前《釋悶》注。此句指廣德元年十月,吐蕃入長安,長安第二次淪陷事。坐御床,事見《南史·侯景傳》:“大同中,太醫令朱耽嘗直禁省,無何夢犬羊各一在御坐。……既而天子蒙塵,景登正殿焉。”此化用其意。跣足:赤脚。天王:指代宗。言百官倉皇隨代宗逃奔陝州。

〔一〇〕傅介子:見前《秦州雜詩二十首》注。老儒:杜甫自謂。尚書郎:是年(廣德二年)六月,杜甫因嚴武表荐,授檢校尚書工部員外郎。不用尚書郎:語出《木蘭辭》:“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兩句言但願有如傅介子者爲王朝雪恥,一己之富貴仕禄,實視之若浮雲也。

其二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一〕。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二〕。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三〕。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四〕。宫中聖人奏雲門,天下朋友皆膠漆〔五〕。百餘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六〕。豈聞一絹直萬錢,有田種穀今流血〔七〕!洛陽宫殿燒焚盡,宗廟新除狐兔穴〔八〕。傷心不忍問耆舊,復恐初從亂離說〔九〕。小臣魯鈍無所能,朝廷記識蒙禄秩〔一〇〕。周宣中興望我皇,灑淚江漢身衰疾〔一一〕。

〔一〕仇兆鰲云:“此章於理亂興亡之故,反覆痛陳。蓋亟望代宗撥亂反治,復見開元之盛焉。”小邑句:小城即有居民一萬户,極寫人口之繁盛。

〔二〕流脂:形容肥滑雪白。粟米白:粟米本黄色,求其精故亦舂白。倉廩:藏穀者稱“倉”,藏米者稱“廩”。

〔三〕豺虎:指行凶劫奪者。吉日:古人迷信,出行須擇吉日,以防災患。《通鑑》卷二一四:“(開元二十八年),西京、東都米斛直錢不滿二百,絹匹亦如之。海内富安,行者雖萬里,不持寸兵。”

〔四〕齊紈:齊地所産之細白熟絹。魯縞:魯地所産之潔白生絹。車班班:形容商賈販運絡繹不絶。班班:衆車聲。不相失:各安其業,絶無離散之苦。《通典·食貨七》:“(開元十三年),米斗至十三文,青、齊穀斗至五文。自後天下無貴物。兩京米斗不至二十文,麵三十二文,絹一疋二百一十文。東至宋汴,西至岐州,夾路列店肆待客,酒饌豐溢。每店皆有驢賃客乘,倏忽數十里,謂之驛驢。南詣荆、襄,北至太原、范陽,西至蜀川、涼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遠適數千里,不恃寸刃。”此即上六句所反映的歷史情况。

〔五〕雲門:周代“六舞”之一。相傳是黄帝的樂舞。《周禮·春官·宗伯》:“大司樂……歌大吕,舞雲門,以祀天神。”此處喻皇帝修明禮樂,敬天祭祖。膠漆:喻朋友親睦,風俗淳厚。

〔六〕百餘年間:唐自高祖開國(六一八),至玄宗開元末(七四一),凡百餘年。叔孫:西漢叔孫通。爲漢高帝制禮儀。此用以喻開元制禮事。《通鑑》卷二一三:“(開元二十年)九月乙巳,新禮成,上云號曰開元禮。”又《唐會要》卷三十二:“(開元)二十九年六月,太常奏東封太山日所定雅樂。”蕭何:漢高帝時任相國,漢高祖命其制定律令,蕭何作律九章。亦借以喻開元制律事。《舊唐書·刑法志》:“岑羲等删定開元前格十卷,姚崇等删定開元後格十卷。”

〔七〕直:同“值”。自此以下陡然一轉,寫安、史亂後情况,前後對比鮮明。

〔八〕宗廟句:指廣德二年吐蕃入長安,燒殺十五天,十二月代宗返長安,始清除穢跡。狐兔穴:語出顔之推《古意二首》:“狐兔穴宗廟。”

〔九〕傷心兩句:意謂耆舊均生長於開元盛世,若回溯喪亂經過,恐撫今追昔,不勝傷感。

〔一〇〕小臣魯鈍:語出劉楨《贈五官中郎將》:“小臣信魯鈍。”識(zhì),一本作“憶”,義同。禄秩:俸禄、官職。指授檢校工部員外郎。

〔一一〕周宣:指周宣王。宣王承厲王之亂,復興周室,史稱爲“宣王中興”。淚:一本作“血”。江漢:見前《枯》注。兩句切盼代宗如周宣之復振唐室。

閬水歌〔一〕

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二〕。正憐日破浪花出,更復春從沙際歸〔三〕。巴童蕩槳欹側過,水鷄銜魚來去飛〔四〕。閬中勝事可腸斷,閬州城南天下稀〔五〕!

〔一〕廣德二年春作。是年正月杜甫攜家至閬州,准備循嘉陵江過渝州東下。暮春前游賞閬州山水,作寫景詩多首,此爲其一。閬水:即嘉陵江閬州段,又名閬中水。《大清一統志》:“四川保寧府:嘉陵江在閬中縣西南,……即西漢水也。亦曰閬水,又名渝水。”

〔二〕色:一本作“水”。石黛:即石墨,青黑色。因依:猶言銜接,間錯。言水色近岸淺處如碧,中流深處如黛。

〔三〕憐:可愛。正憐兩句,形容水波蕩漾,日照江上,如破浪而出。岸邊花草繁茂,如春色自沙灘上步歸人間。

〔四〕巴童:巴地兒童。閬中古屬巴國。欹(qī)側:又欹又側,形容其蕩槳時運動姿勢,與下“去來”對仗。水鷄:朱鶴齡云:“嘗聞一蜀士云:水鷄,其狀如雄鷄而短尾,好宿水田中,今川人呼爲水鷄翁。”

〔五〕勝事:美景。馮忠恕記云:“閬之爲郡,當梁、洋、梓、益之衝,有五城十二樓之勝槪。”腸斷:原爲悲痛之意,此反義相訓,即令人愛殺。城南:指錦屏山勝景。《大清一統志》:“四川保寧府:閬中山,《輿地紀勝》:在縣(閬中縣)南三里。一名錦屏山。……《舊志》:在江南岸,兩峯連亘,壁立如屏,四時花木,錯雜如錦。”

别房太尉墓〔一〕

他鄉復行役〔二〕,駐馬别孤墳。近淚無乾土,低空有斷雲〔三〕。對棋陪謝傅,把劍覓徐君〔四〕。惟見林花落,鶯啼送客聞〔五〕。

〔一〕廣德二年三月作。房太尉:即房琯。《舊唐書·房琯傳》記載:天寶十四年玄宗入蜀時拜爲相。後又爲肅宗相,陳陶斜兵敗後罷相,乾元元年貶爲邠州刺史。“上元元年四月,改禮部尚書,尋出爲晉州刺史。八月,改漢州刺史。……寶應二年四月,拜特進刑部尚書,在路遇疾,廣德元年八月四日,卒于閬州僧舍。時年六十七,贈太尉。”杜甫于乾元元年任左拾遺時因疏救房琯,也被貶官。二人關係密切。房琯死後,杜甫專程由梓州赴閬州祭弔。回成都前,又往房琯墓告别,作此詩。

〔二〕行役:行旅。指去成都。

〔三〕低空:野曠天低,故云“低空”。一本作“空山”。

〔四〕謝傅:指晉謝安。謝安字安石。孝武帝時爲尚書僕射,領中書令,死後追贈太傅。《晉書·謝安傳》:“(苻)堅後率衆號百萬,次于淮肥,京師震恐。加安征討大都督。(謝)玄入問計,安夷然無懼色,答曰:已别有旨。……方與玄圍棋,賭别墅。……安顧謂其甥羊曇曰:以墅乞汝。安遂游涉至夜乃還,指授將帥各當其任。玄等既破堅,有驛書至。安方對客圍棊,看書既竟,便攝放牀上,了無喜色。……(羊曇)爲安所愛重,安薨後,輟樂彌年,行不由西州路。”此處以房琯喻謝安,以羊曇自比。徐君:《史記·吴太伯世家》:“季札之初使,北過徐君。徐君好季札劍,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爲使上國,未獻。還至徐,徐君已死,於是乃解其寶劍,繫之徐君冢樹而去。”此係詩人自比於季札,比房琯爲徐君。言交情生死不渝。

〔五〕林花:隋煬帝《捨舟登陸示慧日道場玉清玄壇德衆》:“䬃灑林花落。”與“鶯啼”,均形容墓地寂寞之狀。暗寓嘆息房琯身後蕭條之意。

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五首〔一〕(選一)

常苦沙崩損葯欄,也從江檻落風湍〔二〕。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三〕!生理祇憑黄閣老,衰顔欲付紫金丹〔四〕。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間行路難〔五〕。

〔一〕廣德二年春作。是年正月,杜甫攜眷復由梓州赴閬州,擬出峽東下。二月,嚴武再度被任爲成都尹兼劍南節度使。有信相邀,于是由閬州重返成都。途中作詩五章寄嚴武。此爲其第四首。《新唐書·嚴武傳》:“(廣德元年)封鄭國公,遷黄門侍郎。”故稱“嚴鄭公”。

〔二〕葯欄:見前《賓至》注。江檻:即水檻。前選《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有“新添水檻供垂釣”句。葯欄與水檻同爲杜甫親手營造。風湍:風濤。兩句言常恐沙岸崩坍,損壞花欄,隨水檻同捲入風濤。

〔三〕新松句:化用吴均《贈王桂陽》:“何當數千尺,爲君覆明月”句意。惡竹:竹繁殖快速,侵地甚多,故云“惡”。《史記·貨殖列傳》:“竹竿萬个。”兩句借修飾花木,表現詩人彰善疾惡情操。

〔四〕黄閣老:指嚴武。嚴武以黄門侍郎鎮蜀,故稱。顔:一本作“容”,義同。付:付託、倚仗;與上“憑”互文見義。紫金丹:見前《贈李白》注。言欲藉煉丹以延年壽。嚴武也好服紫金丹。

〔五〕三年句,言自寶應元年(七六二)七月别嚴武至此已將三年,其間奔走梓州、閬州之間,形銷骨瘦。信:誠,果然。行路難:喻謀生維艱。

草堂〔一〕

昔我去草堂,蠻夷塞成都〔二〕。今我歸草堂,成都適無虞〔三〕。請陳初亂時,反覆乃須臾〔四〕。大將赴朝廷,羣小起異圖〔五〕。中宵斬白馬,盟歃氣已粗〔六〕。西取邛南兵,北斷劍閣隅〔七〕。布衣數十人,亦擁專城居〔八〕。其勢不兩大,始聞蕃漢殊〔九〕。西卒却倒戈,賊臣互相誅〔一〇〕。焉知肘腋禍,自及梟獍徒〔一一〕。義士皆痛憤,紀綱亂相踰〔一二〕。一國實三公,萬人欲爲魚〔一三〕。唱和作威福,孰肯辨無辜〔一四〕?眼前列杻械,背後吹笙竽〔一五〕。談笑行殺戮,濺血滿長衢。到今用鉞地,風雨聞號呼〔一六〕。鬼妾與鬼馬,色悲充爾娱〔一七〕。國家法令在,此又足驚吁〔一八〕。賤子且奔走,三年望東吴〔一九〕。弧矢暗江海,難爲遊五湖〔二〇〕。不忍竟捨此,復來薙榛蕪〔二一〕。入門四松在,步屧萬竹疏〔二二〕。舊犬喜我歸,低徊入衣裾〔二三〕。鄰里喜我歸,沽酒攜胡蘆〔二四〕。大官喜我來,遣騎問所須〔二五〕。城郭喜我來,賓客隘村墟〔二六〕。天下尚未寧,健兒勝腐儒。飄颻風塵際,何地置老夫?於時見疣贅〔二七〕,骨髓幸未枯。飲啄愧殘生,食薇不敢餘〔二八〕。

〔一〕廣德二年春自閬州回成都草堂後作。此詩所記徐知道叛變時情况,史無記載,可補史闕。

〔二〕蠻夷:指徐知道。徐知道並非蠻夷,但在叛亂時曾勾引邊地少數民族入侵,故謂。

〔三〕無虞:安靖無憂。“昔我”、“今我”,與《詩·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同一格局。

〔四〕陳:陳述。須臾:一本作“斯須”,意同。言叛亂係頃刻而至。

〔五〕大將,指嚴武。赴朝廷:嚴武寶應元年被召還朝。羣小:指徐知道等。

〔六〕中宵:半夜。斬白馬:古人殺白馬以爲盟誓。《史記·蘇秦列傳》:“令天下之將相會於洹水之上,通質,刳白馬而盟。”歃(shà):即歃血。立盟者以馬血塗唇,示不反悔。《左傳·隱公》七年:“壬申,及鄭伯盟,歃如忘。”氣粗:氣勢凌人。

〔七〕邛:邛州,即今四川省邛崍縣,在成都之西。邛南:邛州之南當時爲羌、彝等族居處,故又稱之爲“南蠻”。杜甫《東西兩川說》:“脱南蠻侵掠,邛雅子弟不能獨制。”劍閣:在成都之北。兩句指叛將南連邛南少數民族,北斷劍閣以絶王師。

〔八〕布衣:指隨徐知道反叛之平民。專城居:作一城的長官。語出漢樂府《陌上桑》:“四十專城居。”此言叛將封官自立。

〔九〕兩大:語出《左傳·莊公》二十二年:“物莫能兩大,陳衰,此其昌乎!”此指蕃漢爭長,各不相讓。蕃,指羌、彜,爲叛將李忠厚所統領之部。漢,叛將徐知道所統領之部。

〔一〇〕西卒:指李忠厚部蕃兵。却倒戈:轉身反戈相向。賊臣句:言李、徐自相殘殺。寶應元年八月,徐知道爲其部下李忠厚所殺。

〔一一〕肘腋禍:喻禍變起於自身周圍。《晉書·江統傳》:“寇發心腹,害起肘腋。”梟獍:喻逆賊。《漢書·郊祀志》:“用一梟、破鏡。”孟康注:“梟,鳥名,食母。破鏡(通獍),獸名,食父。”

〔一二〕紀綱句:言法制倫常,均被叛亂之徒踐踏。

〔一三〕一國三公:喻徐、李叛將等號令不一。《左傳·僖公》五年:“(士蔿)退而賦曰:狐裘尨茸,一國三公,吾誰適從?”爲魚:指人民塗炭。《左傳·昭公》元年:“劉子曰……微禹,吾其魚乎!”

〔一四〕唱和:此唱彼和。《詩·鄭風·蘀兮》:“倡予和女。”肯,一本作“能”。句意爲玉石俱焚,胡亂殺戮。

〔一五〕杻械:刑具。在手爲杻,在足爲械。笙竽:均簧管樂器。笙有簧管,自十三至十九根不等,簇聚參差,排列瓠中。竽形似笙而較大,簧管多至三十六根,分前後兩排。兩句謂叛將暴虐荒淫,刑人取樂。

〔一六〕鉞:古代兵器。方形圓刃,持以砍伐。兩句言行刑之地,風雨時猶聞寃魂號哭。

〔一七〕鬼妾、鬼馬:指被殺害者的妻妾和馬匹。色悲:面帶悲色。

〔一八〕驚吁:驚嘆。兩句言國法蕩然,深足驚嘆。

〔一九〕賤子:詩人自稱。三年:指逃離成都,往來梓州和閬州之間凡三年。望東吴:想望東遊吴地。杜甫自青年時遊吴、越後,常懷念吴中風景,詩中屢次提及。

〔二〇〕弧矢:弓箭。以喻戰亂。五湖:指太湖。太湖南通霄溪,東通松江,西通荆溪,北通滆溪,東南通韭溪,合之爲太湖,故别稱五湖。

〔二一〕此:指成都草堂。薙(tì):除草。榛蕪:雜草雜木。

〔二二〕步屧(xiè):著屐步行。屧:木屐。疏:林間空地。

〔二三〕低徊:徘徊留戀貌。裾:衣服下襬。

〔二四〕攜胡蘆,一本作“提榼壺”。胡蘆:村野酒器。

〔二五〕大官:指嚴武。騎:騎馬的使者。須:需要。

〔二六〕城郭:指城郭間鄰人。隘村墟:擠滿村落。隘,一本作“溢”。以上八句與《木蘭辭》:“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户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猪羊。”同一機杼。

〔二七〕疣(yóu)贅:皮膚上的腫瘤,喻無用之物。《莊子·大宗師》:“彼以生爲附贅縣疣。”言儒士於世亂之時爲無用之物。

〔二八〕薇:野草名,高二三尺,嫩時可食,歲欠常採以充饑。此旬意謂甘於清貧。

四松〔一〕

四松初移時,大抵三尺強。别來忽三歲,離立如人長〔二〕。會看根不拔〔三〕,莫計枝凋傷。幽色幸秀發,疏柯亦昂藏〔四〕。所插小藩籬〔五〕,本亦有堤防。終然掁撥損,得愧千葉黄〔六〕。敢爲故林主?黎庶猶未康〔七〕。避賊今始歸,春草滿空堂。覽物嘆衰謝,及兹慰凄涼〔八〕。清風爲我起,灑面若微霜〔九〕。足爲送老資,聊待偃蓋張〔一〇〕。我生無根蒂,配爾亦茫茫〔一一〕。有情且賦詩,事迹可兩忘〔一二〕。勿矜千載后,慘澹蟠穹蒼〔一三〕。

〔一〕廣德二年作。四松:爲杜甫親栽,詩中常詠。如《寄題江外草堂》:“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纏。霜骨不堪長,永爲鄰里憐。”别草堂三年後又見此四松,不勝喜悅,因賦詩以抒懷抱。

〔二〕三歲:自寶應元年離草堂,至此凡三年。離立:並立。《禮記·曲禮》:“離坐離立,毋往參焉。”鄭玄注:“離,兩也。”

〔三〕會:此處有“唯”、“但”之意。

〔四〕秀發:秀曼挺拔。《詩·大雅·生民》:“實發實秀。”柯:樹枝。昂藏:氣槪不凡貌。

〔五〕藩籬:用竹木編成的籬笆或圍栅。

〔六〕掁(chéng)撥:碰撞。謝惠連《祭古冢文序》:“以物掁撥之,應手灰滅。”得愧:豈得不愧。愧,一本作“恡”。兩句言松樹畢竟被人畜撞損,使千葉萎黄,自己焉得不抱愧于心。

〔七〕故林:指草堂。黎庶:人民。兩句言人民還未安生之時,那敢以草堂主人自居?言外之意爲不能追究他人對松樹之傷害。

〔八〕覽物兩句:言觀覽草堂風物,自嘆衰邁之身,在松間觀賞,亦足以自慰。及:接觸,對。兹,指四松。

〔九〕清風:松間的風。《世說新語·言語》:“劉尹云:此想長松下,當有清風耳。”若微霜:松風拂面生寒,有若微霜。

〔一〇〕爲:一本作“以”。送老資:娱老之物。資,一本作“姿”。偃蓋:停立的傘蓋。喻松樹伸張的枝葉。《抱朴子·對俗》:“千歲松樹,四邊枝起,上杪不長,望而視之,有如偃蓋。”

〔一一〕根蒂:猶根柢。陶淵明《雜詩》:“人生無根蔕,飄如陌上塵。”此句化用其意。爾:指松樹。自慮身世飄泊,恐不能與四松長久相伴,故云“茫茫”。

〔一二〕事迹:指與松樹相陪之陳迹。可兩:一本作“兩可”。

〔一三〕矜:誇耀。千載:松樹千年才能平頂偃蓋。此爲預想未來松樹蒼老之狀。穹蒼:見前《同諸公登慈恩寺塔》注。兩句謂不必預誇千載後松蓋蟠空之狀。言外之意,但求目前能暫時相伴,亦可作吟詩寄情之資了。

登樓〔一〕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二〕。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三〕。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四〕。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爲《梁甫吟》〔五〕。

〔一〕廣德二年春初回成都時作。詩題取自王粲《登樓賦》。

〔二〕客:杜甫自謂。萬方多難故見花反覺傷心。

〔三〕玉壘:山名。在四川理縣東南,灌縣西北。《大清一統志》:“四川成都府:玉壘山在灌縣西北。”句意爲玉壘山浮雲,如古往今來之世事,變化無定。

〔四〕北極:見前《奉送嚴公入朝十韻》注。言朝廷爲萬方之宗。終不改:喻唐王朝基礎極穩固,如北極星之不可動摇。此處指代宗還京,唐王朝轉危爲安事。《新唐書·吐蕃傳》:“(寶應元年)破西山合水城。明年(廣德元年)……高暉導虜入長安,立廣武王承宏爲帝。……吐蕃留京師十五日乃走,天子還京,吐蕃退。”西山寇盜:指吐蕃。《通鑑》卷二二三:“(廣德元年十二月)吐蕃陷松、維、保三州及雲山、新築二城,西川節度使高適不能救,於是劍南西山諸州亦入於吐蕃矣。”兩句警告吐蕃不得妄動。

〔五〕後主:蜀漢先主劉備子劉禪。備死後,諸葛亮佐劉禪即位於成都。諸葛亮死後,宦官黄皓弄權,終致亡國。後主廟在成都城外先主廟東側。詩人借劉後主事暗諷代宗任用宦官程元振、魚朝恩等,致召“蒙塵”之禍。言昏庸如後主,因有諸葛亮輔佐,尚有其祠廟,况代宗乎?梁甫:山名,在泰山下。《梁甫吟》:樂府楚調曲名,或謂係挽歌,或謂係琴曲。《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亮躬畊隴畝,好爲《梁甫吟》。”杜甫將登樓所詠,比于諸葛亮的《梁甫吟》,蓋嘆息時無英雄以濟世。

歸雁〔一〕

東來萬里客,亂定幾年歸〔二〕?腸斷江城雁,高高正北飛〔三〕。

〔一〕廣德二年春初回成都時所作。

〔二〕東來客:詩人自稱。杜甫家洛陽,在成都之東。萬:一本作“千”。亂定:時安、史之亂已平定。

〔三〕江城:成都南臨錦江,故稱“江城”。正:一本作“向”。詩人見雁北飛而起思鄉之念。

絶句二首〔一〕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二〕。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三〕。

〔一〕兩詩借景抒情,亦廣德二年回成都時作。

〔二〕遲日:指春日。語出《詩·豳風·七月》:“春日遲遲。”

〔三〕泥融句:春暖泥融,則燕子飛來銜泥作巢。沙暖句:春暖則鴛鴦貪睡。詩人咏景體物,工秀而自然。

其二

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一〕。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二〕?

〔一〕花欲燃:花紅似火。語出庾信《奉和趙王隱士》:“山花焰火然。”

〔二〕何日句:化用陸機《挽歌三首》:“我行無歸年。”句意。此首抒賞春景所起羈旅愁思。

絶句六首〔一〕(選二)

其四

急雨捎溪足,斜暉轉樹腰〔二〕。隔巢黄鳥並,翻藻白魚跳〔三〕。

〔一〕廣德二年春回草堂時所作。王嗣奭云:“奔竄既久,初歸草堂,凡目所見,景所觸,情所感,掇拾成詩,猶之漫興也。”

〔二〕捎:拂掠。司馬相如《上林賦》:“拂鷖鳥,捎鳳皇。”轉:横穿。

〔三〕黄鳥:黄鸝。《詩·秦風·黄鳥》:“交交黄鳥。”樹上黄鸝隔巢對坐,溪中白魚翻藻跳躍。極寫急雨乍晴萬物喜躍之狀。

其六

江動月移石,溪虚雲傍花〔一〕。鳥棲知故道〔二〕,帆過宿誰家?

〔一〕江動兩句:月照水上,水波流動,恍若月光移石而去;雲投影於溪面,與岸畔花影相依傍。

〔二〕故道:回巢之路。

絶句四首〔一〕(選一)

兩個黄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吴萬里船〔二〕。

〔一〕廣德二年春初回成都時作。全組四首,此選其第三首。此詩四句構成兩對,一句一景。

〔二〕窗含句:含,受。即西嶺之雪景入窗。西嶺:指岷山。岷山在成都西,積雪長年不化。東吴:泛指今江蘇省江南地區。蜀人赴吴地,在成都城外上船,可以萬里直達。范成大《吴船録》:“石湖居士以淳熙丁酉五月二十九日戊辰離成都,泊舟合江亭下,……蜀人入吴者,皆從此登舟,其西則萬里橋。”末句結出草堂形勝,並流露去蜀游吴之想。

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一〕

將軍魏武之子孫,於今爲庶爲清門〔二〕。英雄割據雖已矣,文采風流今尚存〔三〕。學書初學衞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四〕。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五〕。開元之中常引見,承恩數上南薰殿〔六〕。凌烟功臣少顔色,將軍下筆開生面〔七〕。良相頭上進賢冠,猛將腰間大羽箭〔八〕。褒公鄂公毛髮動,英姿颯爽來酣戰〔九〕。先帝御馬玉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一〇〕。是日牽來赤墀下,迥立閶闔生長風〔一一〕。詔謂將軍拂絹素,意匠慘淡經營中〔一二〕。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一三〕!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一四〕。至尊含笑催賜金,圉人太僕皆惆悵〔一五〕。弟子韓幹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一六〕。幹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一七〕。將軍畫善蓋有神,偶逢佳士亦寫真〔一八〕。即今漂泊干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一九〕。窮途反遭俗眼白〔二〇〕,世上未有如公貧。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纏其身〔二一〕。

〔一〕此詩作於廣德二年。丹青:丹砂、青䨼等繪畫顔料,故作繪畫代稱。引:原爲琴曲之一種,演爲古詩的體裁,與“歌”、“行”相近。曹霸:張彦遠《歷代名畫記》卷九:“曹霸,魏曹髦(曹操曾孫)之後,髦畫稱于後代。霸在開元中已得名,天寶末,每詔寫御馬及功臣,官至左武衞將軍。”全詩共四十句,每八句一换韻,意隨韻轉,平仄相間,是杜甫七言古詩中的創格。此詩寫曹霸之不幸遭遇,實亦自抒身世之憤。

〔二〕魏武:魏武帝曹操。《三國志·魏書·武帝紀》:“太祖武皇帝,沛國譙人也。姓曹,諱操,字孟德,漢相國參之後。”首言曹霸家世原屬貴介。庶:庶人、老百姓。清門:寒門,即平民。蔡夢弼云:“霸,玄宗末年得罪,削籍爲庶人。”

〔三〕英雄割據:指曹操。文采風流:曹操長于詩歌,故云。言曹霸工于書畫,係曹操文采的流風餘韻。

〔四〕衞夫人:晉代有名的書法家。《法書要録》卷八引張懷瓘《書斷》:“衞夫人,名鑠,字茂猗,廷尉展之女弟,恒之從女,汝陰太守李矩之妻也。隸書尤善,規矩鍾繇。……永和五年卒,年七十八。”無過:一本作“未過”。王右軍:晉代大書法家王羲之。《晉書》本傳:“字逸少,司徒導之從子也。……尤善隸書,爲古今之冠。論者稱其筆勢以爲飄若浮雲、矯若驚龍。……乃以爲右軍將軍、會稽内史。”兩句言曹霸曾學書。

〔五〕不知老將至:《論語·述而》:“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富貴如浮雲:《論語·述而》:“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兩句化用《論語》,贊揚曹霸潛心書畫。

〔六〕引見:引領晉見皇帝。承恩:舊時以被皇帝召見爲承受恩賜。數(shuò),屢次。南薰殿:《長安志》卷九:“南内興慶宫,……宫内正殿曰興慶殿,……前有瀛洲門,内有南薰殿,北有龍池。”

〔七〕凌烟:指凌烟閣。《玉海》卷一六三“宫室”引《五代會要》:“閣在西内三清殿側,畫像皆北向,閣有隔,隔内北面寫功高宰輔,南面寫功高諸侯王,隔外次第圖畫功臣題贊。”凌烟功臣:《唐會要》卷四五:“貞觀十七年二月二十八日詔曰:自古帝王,褒崇勳德,既勒名於鍾鼎,又圖形於丹青。……司徒趙國公無忌……等二十四人……可並圖畫於凌烟閣。”少顔色:言以前所繪已顔色黯淡。開生面:别創一種意境。

〔八〕良相:指凌烟功臣像中的文臣,如長孫無忌等。進賢冠:《後漢書·輿服志》:“進賢冠,古緇布冠也,文儒者之服也。”猛將:指凌烟功臣像中的武將,如秦叔寶等。大羽箭:一種四羽大笴長箭。蔡夢弼云:“太宗嘗自製長弓大羽箭,皆倍常製,以旌武功。”畫像以進賢冠、大羽箭槪括文臣、武將的特徵。

〔九〕褒公:指段志玄。《舊唐書》本傳:“齊州臨淄人也。……封樊國公,……改封褒國公。”鄂公:指尉遲敬德。《舊唐書》本傳:“朔州善陽人,……賜爵吴國公,……改封鄂國公,……與長孫無忌等二十四人圖形于凌烟閣。”在凌烟閣功臣像中尉遲敬德屬第七,段志玄屬第十。毛髮動:鬚眉生動。颯爽:豪邁英俊貌。來:一本作“猶”。酣戰:久戰不歇。黄生云:“于功臣但言褒、鄂,舉二公以見其餘,想畫此尤生動耳。”

〔一〇〕先帝:指玄宗。御:一本作“天”。玉花驄:駿馬名。《明皇雜録》:“上所乘馬有玉花驄、照夜白。”畫工如山:言畫工之多。與《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觀者如山色沮喪”中之“如山”意同。貌不同…所繪之馬皆不能與真馬相同,即不逼真。貌:名詞,和下文“屢貌尋常行路人”的“貌”之爲動詞不同。

〔一一〕赤墀:即丹墀。墀是殿上地,殿中階墀用丹泥塗之,故稱丹墀。迥立:昂首卓立。閶闔:《楚辭·離騷》:“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本指天宫之門,借指皇帝宫門。生長風:形容此馬神駿,如挾風霜之勢。

〔一二〕詔:皇帝的命令。絹素:古代繪畫均用白絹。意匠:陸機《文賦》:“辭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爲匠。”謂使意境能巧妙地表現。慘淡經營:聚精會神,苦心構思。

〔一三〕斯須:片刻。九重:指皇宫。語出《楚辭·九辯》:“君之門兮九重。”真龍出:活現了御馬的形像。馬高八尺曰龍。此指玉花驄。一洗:即“一掃”。句意爲古來所畫的凡庸之馬均被壓倒,成爲空前傑作。

〔一四〕玉花:“玉花驄”的簡稱。御榻上:指曹霸所畫之馬出現於御榻上。此句與《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中之“堂上不合生楓樹”同一機杼。榻上:指畫中馬。庭前:指真馬。屹相向:畫馬逼真,與真馬對峙而不可辨。屹,屹立,直立不動。

〔一五〕至尊:指玄宗。圉(yǔ)人:《周禮·夏官》:“圉人,掌養馬芻牧之事,以役圉師。”太僕:《漢書·百官公卿表》:“太僕,秦官,掌輿馬。”惆悵:贊賞出神狀。言無法形容對畫馬形神俱似的驚異情緒,只有付之贊嘆。

〔一六〕韓幹:《歷代名畫記》卷九:“韓幹,大梁人,……官至太府寺丞。善寫貌人物,尤工鞍馬。初師曹霸,後自獨擅。”入室:舊時稱得老師親授嫡傳者曰“入室弟子”。語出《論語·先進》:“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窮殊相:窮形極相,曲盡變化之妙。

〔一七〕畫肉:措寫其臃腫之形體。畫骨:表達出名馬神駿的風神。驊騮:見前《天育驃圖歌》注。氣凋喪:言不具有駿馬的精神。杜甫其時尚未見韓幹後來的藝術成就,今故宫所藏韓幹畫馬,已非“畫肉不畫骨”了。韓幹畫馬既能“窮殊相”,技術亦自不凡,詩人當係用韓幹來陪襯曹霸繪畫技能的高超。

〔一八〕善:一本作“妙”。蓋有神:實因其能傳神。偶:一本作“必”。佳士:見《送陵州路使君之任》注。寫真:指寫生畫像。

〔一九〕干戈際:戰亂時代。屢貌:屢次措繪。兩句言曹霸以前必爲佳士寫真,喪亂以來,不得不爲尋常人畫像,言落魄已極。

〔二〇〕俗眼白:庸俗者之輕視。《晉書·阮籍傳》:“籍又能爲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此言既爲尋常人畫像,又遭俗人白眼,可謂已至窮途末路。

〔二一〕盛名:即大名。《後漢書·黄瓊傳》:“李固素慕於瓊,乃以書逆遺之曰:……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坎:窮困失意貌。《楚辭·九辯》:“坎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全詩槪括曹霸一生事迹,極似一篇傳記。

送韋諷上閬州録事參軍〔一〕

國步猶艱難,兵革未衰息〔二〕。萬方哀嗷嗷,十載供軍食〔三〕。庶官務割剥,不暇憂反側〔四〕。誅求何多門,賢者貴爲德〔五〕。韋生富春秋,洞澈有清識〔六〕。操持綱紀地,喜見朱絲直〔七〕。當令豪奪吏,自此無顔色〔八〕。必若救瘡痍,先應去蝥賊〔九〕。揮淚臨大江,高天意悽惻〔一〇〕。行行樹佳政,慰我深相憶〔一一〕!

〔一〕廣德二年回成都後作。韋諷:成都人。上:猶“赴”。唐人習慣“赴上”連文,如《舊唐書·來瑱傳》:“(瑱)上表稱淮西無糧饋軍,臣去秋種得麥,請待收麥畢赴上。”閬州:見前《發閬中》注。録事參軍:晉制本爲京城公府官,掌總録衆曹文簿,舉善彈惡。後代刺史有軍權而開府辦公的,也設此官。

〔二〕國步:猶國運。《詩·大雅·桑柔》:“國步斯頻。”兵革:喻戰亂。

〔三〕嗷嗷:飢寒啼叫之聲。十載:自天寶十四載安、史之亂至作此詩,已凡十載。

〔四〕庶官:衆官。割剥:掠奪、剥削。《漢書·匈奴傳》:“割剥百姓,以奉寇讎。”反側:懷貳心。《荀子·王制》:“故奸言、奸說、奸事、奸能、遁逃反側之民。”兩句謂官吏專事掠奪,毫不考慮人心思叛。

〔五〕誅求:見《釋悶》注。多門:語出《左傳·哀公二年》“政出多門”。言衆多官府均在誅求。爲德:施德政。指減輕剥削,安定民生。

〔六〕富春秋:正年富力強之時。《史記·李斯傳》:“(趙高)乃說二世曰:……且陛下富于春秋。”洞澈:通達。清識:清明的識鑒。

〔七〕操持:掌管。綱紀:指録事參軍所司職務有舉善彈惡之責。仇兆鰲注引《白帖》:“録事參軍,謂之綱紀掾。”朱絲直:喻正直。朱絲,染成朱紅色之琴瑟絃。鮑照《白頭吟》:“直如朱絲繩。”兩句謂欣幸得見正直之人去任録事參軍。

〔八〕當令:一本作“因循”。豪奪吏:貪官汚吏。無顔色:猶言“失色”。

〔九〕瘡痍:見前《北征》注。蝥賊:食禾根之蟲曰“蝥”,食禾節之蟲曰“賊”。《詩·小雅·大田》:“去其螟螣,及其蝥賊。”此喻豪奪吏。黄生云:“軍國事繁,徵求固所不免,尤苦貪墨之吏,從中更朘削耳。”

〔一〇〕大江:指岷江。高天:秋高氣爽之時。《楚辭·九辯》:“泬寥兮天高而氣清。”

〔一一〕行行:不斷、連續。樹佳政:建立善政。

太子張舍人遺織成褥段〔一〕

客從西北來,遺我翠織成〔二〕。開緘風濤湧,中有掉尾鯨〔三〕。逶迤羅水族,瑣細不足名〔四〕。客云“充君褥,承君終宴榮〔五〕。空堂魑魅走,高枕形神清〔六〕。”領客珍重意,顧我非公卿〔七〕。留之懼不祥,施之混柴荆〔八〕。服飾定尊卑,大哉萬古程〔九〕。今我一賤老,裋褐更無營〔一〇〕。煌煌珠宫物,寢處禍所嬰〔一一〕。嘆息當路子,干戈尚縱横〔一二〕。掌握有權柄,衣馬自肥輕〔一三〕。李鼎死岐陽,實以驕貴盈〔一四〕。來瑱賜自盡,氣豪直阻兵〔一五〕。皆聞黄金多,坐見悔吝生〔一六〕。奈何田舍翁,受此厚貺情〔一七〕!錦鯨卷還客,始覺心和平〔一八〕。振我粗席塵,愧客茹藜羹〔一九〕。

〔一〕廣德二年回成都後作。太子舍人:職掌侍從太子。遺:贈送。織成:古代有圖案的名貴織物。《北堂書鈔·服飾部三》引《魏略》:“大秦國以野繭織成氍,非獨以羊毛爲織,具以五色毛六七寸,中屈采相次,爲鳥獸、人物、草木、雲氣,千奇萬變,唯意所作。”又引《廣志》:“氍,白叠毛織也。近出南海,織毛褥也。”段:通“緞”,古人對絲織品亦泛稱“段”。張衡《四愁詩》:“美人贈我錦繡段。”關於此詩創作意圖,錢謙益云:“史稱嚴武累年在蜀,肆志逞欲,恣行猛政,窮極奢靡,賞賜無度(俱見《唐書·嚴武傳》),公在武幕下,此詩特借以諷諭,朋友責善之道也。不然,辭一織成之遺,而侈談殺身自盡之禍,不疾而呻,豈詩人之意乎?”

〔二〕客:指張舍人。西北:指長安。織成:指織成褥段。按,此類織物,均達官貴人所用,歷來均有禁限。《後漢書·輿服志》:“衣裳玉佩備章采,乘輿刺綉,公侯九卿以下皆織成,陳留襄邑獻之。”又《宋書·禮志》:“諸織成衣帽、錦帳、純金銀器、雲母,從廣一寸以上物者,皆爲禁物。”兩句化用《古詩十九首》:“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句意。

〔三〕緘:封。掉尾鯨:摇擺尾巴的鯨魚。劉禹錫《歷陽書事七十韻》:“華茵織鬥鯨。”可見唐朝錦綉多織鯨魚圖案。兩句言織物精緻,圖像栩栩如生。

〔四〕逶迤:委曲延長貌。羅:羅列。水族:水中的動物。不足名:數不盡。

〔五〕承:猶“載”,坐於其上。兩句意謂作坐褥則終宴增光。

〔六〕魑魅:見前《天末懷李白》注。兩句謂舖在空堂可使妖怪驚走,設于枕席能使形神交泰。以上言物之貴重。

〔七〕珍重:猶“殷勤”。顧:但。言自愧非公卿,受之不安。

〔八〕施:陳設。混:混淆、不調和。柴荆:柴門。言與田舍人家身分不稱。

〔九〕程:規矩、法度。

〔一〇〕裋(shù)褐:見前《冬日有懷李白》注。裋,一本作“短”。更無營:别無營求。

〔一一〕煌煌:光彩顯赫貌。珠宫:傳說中的龍宫。《楚辭·九歌·河伯》:“紫貝闕兮珠宫。”珠宫物:皇宫中的禁物。嬰:觸犯。

〔一二〕當路子:當權者。阮籍《詠懷》:“如何當路子,磬折忘所歸。”干戈句:言各處戰亂未平。

〔一三〕掌握:即手中。自,一本作“已”。肥輕:語本《論語·雍也》:“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

〔一四〕李鼎:肅宗上元元年時任鳳翔尹。岐陽:岐山之陽,即鳳翔。李鼎死于岐陽事,史書不見記載。驕貴盈:驕貴過分。《舊唐書·肅宗本紀》:“上元元年十二月庚辰,以右羽林軍大將軍李鼎爲鳳翔尹,興、鳳、隴等州節度使。……二年二月己未,党項寇寶鷄,入散關,陷鳳州,殺刺史蕭,鳳翔李鼎邀擊之。……六月癸丑朔。己卯,以鳳翔尹李鼎爲鄯州刺史、隴右節度營田等使。”從以上記載,知李鼎不但對唐王朝有軍功,且官階極高。當係因恃功驕貴被殺。杜甫此詩可補史書之闕。

〔一五〕來瑱:《舊唐書》本傳:“上元三年,……以瑱爲鄧州刺史,充山南東道襄、鄧、唐、復、郢、隨等六州節度。……裴茙頻表陳瑱之狀,……稱瑱善謀而勇,崛強難制。……代宗即位,……潛令裴茙圖之……(瑱)擒茙於申口,送至京師。……入朝謝罪。……寶應二年正月,貶播州縣尉員外置。翌日,賜死於鄠縣,籍没其家。”直:只。阻兵:依恃武力。《左傳·隱公四年》:“夫州吁阻兵而安忍。”言來瑱只因依恃武力而被賜死。

〔一六〕黄金多:指李鼎、來瑱二人驕貴多金。悔吝:悔恨。庾僧淵《代答張君祖》:“悔吝生有情。”言兩人皆因貪婪致死,悔恨不及。

〔一七〕田舍翁:杜甫自謂。貺(kuàng):贈送。

〔一八〕卷:同“捲”。和平:心安理得之狀。

〔一九〕振:抖落。粗席:與錦褥相對。茹:吃。一本作“飯”。藜羹:藜草所作之羹,即菜湯。此句言慚愧無佳肴待客。

宿府〔一〕

清秋幕府井梧寒〔二〕,獨宿江城蠟炬殘。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三〕?風塵荏苒音書絶,關塞蕭條行路難〔四〕。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五〕。

〔一〕此詩係廣德二年在成都嚴武幕府中所作。是年嚴武薦杜甫爲節度使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賜緋魚袋。宿府:宿於幕府。

〔二〕幕府:古代軍隊出征,將帥以帳幕爲府署。後遂作地方軍政長官和節度使等衙門的代稱。井梧:井邊的梧桐。庾肩吾《賦得有所思》:“井梧生未合。”

〔三〕永夜:長夜。悲自語:軍中號角聲悲壯悽厲,如自訴胸懷。中天句:言天空中央大好月色與誰共看?寫長夜清靜無人。

〔四〕荏苒:時光逐漸推移。潘岳《悼亡詩》:“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句意言光陰在戰亂中流逝,家書久斷。關塞:關隘要塞。行路難:歸路艱難。吴競《樂府古題要解》:“《行路難》,備言世路艱難及離别悲傷之意。”

〔五〕伶俜:見前《新安吏》注。十年:從天寶十四載安禄山反至此凡十年。言已忍受十年孤零之苦。強移棲息:勉強移家棲息于此。一枝安:見前《秦州雜詩二十首》注。

除草〔一〕

草有害于人,曾何生阻修〔二〕。其毒甚蜂蠆,其多彌道周〔三〕。清晨步前林,江色未散憂。芒刺在我眼,焉能待高秋〔四〕!霜露一霑凝,蕙葉亦難留〔五〕。荷鋤先童稚,日入仍討求〔六〕。轉致水中央,豈無雙釣舟〔七〕?頑根易滋蔓,敢使依舊丘〔八〕?自兹藩籬曠,更覺松竹幽〔九〕。芟夷不可闕,疾惡信如讎〔一〇〕。

〔一〕此詩爲代宗永泰元年(七六五)正月辭去節度參謀職務回草堂後所作。原注:“去草也。”(qián):葉如苧麻,有毛能螫人。用以比喻奸人。

〔二〕曾何:猶乃何。阻修:喻道路。語出《詩·秦風·蒹葭》:“道阻且長。”意謂毒草爲何生于道路?

〔三〕蠆(chài):蝎類毒蟲。《左傳·僖公》二十二年:“蜂蠆有毒。”道周:道邊。毒草滿道邊,喻惡人之多且又當權。

〔四〕芒刺兩句:言除惡貴速,不能等待秋後任其自滅。

〔五〕露:一本作“雪”。蕙葉:香草葉。兩句言如至露結爲霜時,香草亦必凋枯,若不及早除掉惡草,則將薰蕕莫辨。

〔六〕先童稚:趕在童子之前。日入:日落後。討求:即尋求,尋找惡草而去之。

〔七〕轉致:轉送,擲至。擲草於水,典出《周禮·秋官·司寇》:“薙氏掌殺草,……若欲其化也,則以水火變之。”豈無句:言豈無漁舟可運?

〔八〕舊丘:舊地。言豈能使之留在原處。

〔九〕藩籬曠、松竹幽:寫除惡草後之情景。

〔一〇〕芟(shān)夷:剷除。闕:通“缺”。疾惡句:語出《左傳·隱公》六年:“爲國家者,見惡,如農夫之務去草焉。芟夷藴崇之,絶其本根,勿使能殖,則善者信矣。”

去蜀〔一〕

五載客蜀郡〔二〕,一年居梓州。如何關塞阻,轉作瀟湘遊〔三〕?萬事已黄髮,殘生隨白鷗〔四〕。安危大臣在,何必淚長流〔五〕。

〔一〕永泰元年作。是年四月嚴武死去,杜甫失去倚援,乃于五月離成都,乘舟出峽,東遊荆湘。

〔二〕五載:杜甫于上元元年(七六〇)、上元二年(七六一)、寶應元年(七六二)、廣德二年(七六四)、永泰元年(七六五)居成都,前後合計約五年。一年:廣德元年(七六三)。杜甫因避徐知道之亂居梓州達一年。

〔三〕轉:猶“反”。瀟湘:見前《病橘》注。兩句意爲由于戰亂,關塞阻隔,不能北還洛陽。瀟湘之遊,原非本意。

〔四〕萬:一本作“世”。黄髮:指老年。《詩·魯頌·閟宫》:“黄髮台背。”鄭玄箋:“皆壽徵也。”殘生:餘生。此嘆一生潦倒,萬事無成,餘生亦將如白鷗到處飄蕩。

〔五〕大臣:指朝廷掌權者。何:一本作“不”。兩句言既不在位,何必抱杞人之憂,此是用反語以自寬慰。

旅夜書懷〔一〕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二〕。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三〕。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四〕!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五〕。

〔一〕此詩爲永泰元年五月,攜家離成都後,乘舟下樂山、渝州(今重慶市)、忠州(今四川省忠縣)途中所作。

〔二〕危檣句:言孤舟夜泊。危,高;檣,船桅。

〔三〕星垂句:岸上平原遼闊,故仰觀星辰遥掛如垂。大江:長江。舟前大江奔流,水上明月亦動蕩如涌。李白《渡荆門送别》:“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爲兩句所本。

〔四〕名豈句:自顧生平,見稱於世者,其惟文章乎?官應:一本作“官因”。杜甫因疏救房琯而罷拾遺之職,流落多年,得嚴武表奏,始授檢校工部員外郎。嚴武死,不得不再事漂流,故謂“老病休”者,憤懣之詞也。

〔五〕飄飄兩句:與前《去蜀》詩“殘生隨白鷗”同意。

三絶句〔一〕(選二)

其二

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殘一人出駱谷〔二〕。自說二女齧臂時〔三〕,迴頭却向秦雲哭〔四〕。

〔一〕永泰元年離成都,暫寓雲安(今四川省雲陽縣)時作。是年党項、吐谷渾不斷侵擾隴右及關内一帶,人民大批逃難入蜀。屯駐漢水上之官軍,復殘酷凌辱人民。此章敍一避亂者之不幸遭遇。

〔二〕殘:猶“餘”。駱谷:駱谷道,由秦入蜀的通路。《元和郡縣志》:“山南道洋州興道縣:儻谷,一名駱谷,在縣北三十里。……駱谷路在今洋州西北二十里,州至谷四百二十里。”在今陝西省周至縣西南至洋縣北,長四百二十里。再南行即入蜀郡夔州府(今四川省奉節縣)境。雲安屬夔州。

〔三〕齧(niè)臂:以齒咬臂。是古人分别時的一種習慣,表示忍痛分手。《史記·孫子吴起列傳》:“(吴起)東出衞郭門。與其母訣,齧臂而盟。”此人戰亂中恐同行不能兩全,故棄二女而走。

〔四〕秦:古秦國地,今陝西省,爲逃難者所自來之地,亦其與二女訣别之所在。故言之悲切,迴望失聲。

其三

殿前兵馬雖驍雄,縱暴略與羌渾同〔一〕。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二〕。

〔一〕殿前兵馬:指皇帝禁衞軍。當時代宗任命宦官率領禁衞軍平亂。驍(xiāo):勇捷貌。羌渾:党項及吐谷渾的軍隊。

〔二〕漢水:西漢水,即嘉陵江。婦女句:言官軍殺男子而擄掠婦女。詩人揭露官軍之凶暴荒淫,甚於敵寇,暗諷代宗任用宦官統領禁軍之不當。

遣憤〔一〕

聞道花門將,論功未盡歸〔二〕。自從收帝里,誰復總戎機〔三〕?蜂蠆終懷毒,雷霆可震威〔四〕。莫令鞭血地,再濕漢臣衣〔五〕!

〔一〕永泰元年作。時回紇誇功邀賞,宦官横暴專權,故作此詩以遣憤。

〔二〕花門:見前《留花門》注。論功:兩句指郭子儀與回紇聯合,再破吐蕃後,論功封賞回紇事。《通鑑》卷二二三永泰元年十月載:“藥葛羅帥衆追吐蕃,子儀使白元光帥精騎與之俱。癸酉,戰于靈臺西原,大破之。……丙子,又破之于涇州東。……乙酉,回紇胡禄都督等二百餘人入見。前後贈賚繒帛十萬匹,府藏空竭,税百官俸以給之。”

〔三〕帝里:京城。廣德元年(七六三)十月,郭子儀擊敗吐蕃,收復長安。總戎機:總理軍務。當時代宗任用宦官魚朝恩爲天下觀軍容使,兼統神策軍,總攬軍權。前加“誰復”二字,乃譴責代宗所用非人,以致招來外患。

〔四〕蜂蠆:以蜂蠆之毒喻回紇之凶横。蠆(chài):見前《除草》注。雷霆:喻朝廷之整軍經武。兩句言借回紇兵力“助順”,等于養癰貽患。朝廷應震雷霆之威以防制回紇。

〔五〕鞭血:指回紇可汗鞭楚雍王李适(即德宗)僚屬事。《通鑑》卷二二二寶應元年十月載:“雍王适至陝州,回紇可汗屯於河北。适與僚屬從數十騎往見之。可汗責适不拜舞,藥子昂對以禮不當然。回紇將軍車鼻曰:‘唐天子與可汗約爲兄弟,可汗於雍王,叔父也,何得不拜舞?’子昂曰:‘雍王天子長子,今爲元帥,安有中國儲君向外國可汗拜舞乎?且兩宫在殯,不應舞蹈。’力爭久之。車鼻遂引子昂、魏琚、韋少華、李進,各鞭一百。以适年少,未諳事,遣歸營。琚、少華,一夕而死。”漢臣:唐臣之代稱。意謂前恥未雪,豈忍再蹈覆轍乎?

漫成一首〔一〕

江月去人只數尺,風燈照夜欲三更〔二〕。沙頭宿鷺聯拳靜,船尾跳魚撥剌鳴〔三〕。

〔一〕此詩爲大曆元年(七六六)春,自雲安赴夔州途中所作。漫成:信手寫就。詩就遠、近、視、聽分寫舟中夜景。

〔二〕江月句:以月行喻夜景推移。梁劉瑗《在縣中庭看月》:“月光移數尺,方知夜已深。”風燈:風檣掛燈。

〔三〕聯拳:羣聚貌。靜:一本作“起”。撥剌:象聲詞。《後漢書·張衡傳》:“彎威弧之撥剌兮,射嶓冢之封狼。”乃形容開弓聲。杜甫則形容魚跳出水面聲。撥:一本作“潑”,又作“跋”。

白帝城最高樓〔一〕

城尖徑仄旌旆愁,獨立縹緲之飛樓〔二〕。峽坼雲霾龍虎卧,江清日抱黿鼉遊〔三〕。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四〕。杖藜歎世者誰子?泣血迸空回白頭〔五〕。

〔一〕杜甫于大曆元年春,自雲安遷居夔州。此詩爲至夔州之初所作。白帝城:在夔州東南,即今四川省奉節縣東之白帝山上。東漢初公孫述築城,自號白帝,因以爲名。《水經·江水注》:“山城周迴二百八十步,北緣馬嶺,接赤岬山。其間平處,南北相去八十五丈,東西七十丈。又東傍東瀼溪,即以爲隍。西南臨大江,闚之眩目。惟馬嶺小差委迆,猶斬山爲路,羊腸數四,然後得上。”

〔二〕城尖:城角高聳。白帝城高據白帝山上,故云。徑仄:山路狹窄,且傾斜度大。仄,傾側。旌旆(pèi):軍中旗幟。地高而險,故旌旆亦愁;並暗示當時戰亂未已。縹緲:高遠隱約之貌。飛樓:樓高屋簷若飛。之:往。此句言身往獨立縹緲之飛樓。以下敍登臨時所見所感。

〔三〕峽坼(chè):山峽斷裂。雲霾:雲霧晦暗。卧:一本作“睡”。言山峽斷裂,上有雲烟籠罩,其突兀蟠屈之勢彷彿藏龍卧虎。日抱:日光普照。黿鼉(yuán tuó):皆大江中水族。黿,似鱉而極大,頭有磊塊。鼉,鱷魚屬,言當江清日照時,可以看到水中黿鼉游動之形影。此寫登樓時所見之山光水色。

〔四〕扶桑:即榑桑。傳說中東方的神木,指日出之處。《說文》卷六:“榑桑,神木,日所出也。”弱水:傳說中的神水,在西方崑崙山下。《山海經·大荒西經》:“昆侖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淵環之。”稱“弱”者,據傳其浮力不能勝鴻毛。斷石:指山峽。長流:指長江。言山峽之高,可以望見扶桑木西向之枝;長江之遠,可以連接東來的弱水。此寫登樓遠望時所引起的遐想,以見樓之“最高”。

〔五〕杖藜:見《絶句漫興九首》注。歎世者:詩人自謂。泣血:言泣無聲,淚如血出(見《禮·檀弓》注)。迸:散、灑。身在高樓,淚灑向空中,故言“迸空”。回白頭:摇動白頭而嘆息。

八陣圖〔一〕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二〕。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吴〔三〕。

〔一〕大曆元年初到夔州時作。詠諸葛亮的“八陣圖”。所謂八陣,即:天、地、風、雲、飛龍、翔鳥、虎翼、蛇盤。八陣的地點共有四處:一在漢魚復縣(即唐夔州)永安宫南江灘,一在沔縣(今陝西省勉縣)的高平舊壘,一在新都縣(今四川省新都縣)的八陣鄉,一在廣都(今四川省雙流縣東南)。此詩詠魚復縣的八陣圖,即《夔府詠懷一百韻》中“陣圖沙岸北”之八陣圖。在夔州西南七里平沙上,聚石成堆,縱横棋布,夏季爲水所没,冬季水退則現。《水經·江水注》:“江水又東經諸葛亮圖壘南,石磧平曠,望兼川陸,有亮所造八陣圖。東跨故壘,皆累細石爲之。自壘西去,聚石八行,行間相去二丈,因曰八陣。”

〔二〕蓋:猶超、越。三分國:即蜀、魏、吴三國。此言諸葛亮輔佐劉備,造成三國鼎立之勢,建立蓋世功業。

〔三〕石不轉:八陣圖中之積石,雖被江水衝激,數百年來,仍屹然不稍移動。韋絢《劉賓客嘉話録》:“夔州西市,俯臨江沙,下有諸葛亮八陣圖,聚石分布,宛然猶存。峽水大時,三蜀雪消之際,澒湧滉漾,大木十圍,枯槎百丈,隨波而下。及乎水落川平,萬物皆失故態,諸葛小石之堆,標聚行列依然。如是者近六百年,迨今不動。”此爲劉禹錫于長慶二年(八二二)任夔州刺史時親睹。遺恨句:舊說謂諸葛亮志在伐魏滅吴,北定中原,目的未達而死。八陣圖佈在控扼東吴之口,故志在吞吴。但劉備爲報關羽被殺之仇,急于發兵征吴,結果大敗于猇亭(今湖北省宜都縣西)。從此楚地盡爲吴有,佈八陣圖的計劃完全落空,故云“失”。宋蘇軾則云,諸葛恨劉備之失計於興兵吞吴,遂致大敗,因諸葛亮素主聯吴攻魏之策。劉逴則云:孔明蓋世奇才,佈江上陣圖,劉備如能用其陣法,何至敗績。欲吞吴而不知陣法,故有遺恨。

古柏行〔一〕

孔明廟前有老柏〔二〕,柯如青銅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三〕。君臣已與時際會,樹木猶爲人愛惜〔四〕。雲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五〕。憶昨路遶錦亭東,先主武侯同閟宫〔六〕。崔嵬枝幹郊原古,窈窕丹青户牖空〔七〕。落落盤踞雖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風〔八〕。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元因造化功〔九〕。大廈如傾要梁棟,萬牛迴首丘山重〔一〇〕。不露文章世已驚,未辭剪伐誰能送〔一一〕?苦心豈免容螻蟻?香葉終經宿鸞鳳〔一二〕。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爲用〔一三〕。

〔一〕大曆元年在夔州作。詩人借詠諸葛亮廟古柏,以抒發懷才不遇之慨。

〔二〕孔明廟:諸葛廟有三處:一在陝西勉縣定軍山墓地;一在成都,附於劉備廟中;一在夔州,與劉備廟分立。此詩詠夔州孔明廟,但也聯及成都武侯廟。杜甫在《夔州歌十絶句》中亦詠廟中松柏:“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參天長。”

〔三〕霜皮溜雨:樹皮色白而潤澤。霜:一本作“蒼”。黛色:青黑色。參天:高與天齊。以上兩句極言其高大。

〔四〕君臣兩句:一本在“雲來”兩句之後,此從宋本及《杜詩鏡銓》。君臣:指劉備及孔明。際會:猶遇合。樹木句:用《左傳·定公》九年:“詩云:‘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思其人猶愛其樹,况用其道而不恤其人乎?”之意,言劉備、孔明君臣因時遇合,有功德于民。人民因懷念他們而對柏樹不加剪伐。

〔五〕巫峽長:《宜都山川記》:“巴東三峽巫峽長。”又《水經·江水注》:“江水歷峽,東逕新崩灘,……其間首尾百六十里。”雪山:泛指岷山。《元和郡縣志》:“劍南道松州嘉誠縣:雪山在縣東八十里,春夏常有積雪,故名。”此寫柏樹高大之氣象,近接巫峽,遠瞰雪山。趙次公云:“巫峽在夔之下,巫峽之雲來而柏之氣與接;雪山在夔之西,雪山之月出而柏之寒與通,皆言其高大也。”

〔六〕錦亭:指成都錦江亭。武侯祠在亭之東,故云。先主:指劉備。武侯:指諸葛亮。亮曾被封武鄉侯,謚忠武,世稱諸葛武侯。閟(bì)宫:《詩·魯頌》篇名,係詠廟祀之詩,故作廟祠代稱。閟,即“閉”。成都武侯廟附于先主廟中,故云“同閟宫”。

〔七〕崔嵬:高峻貌。窈窕:深邃貌。丹青:見前《丹青引贈曹將軍霸》注。此指武侯廟壁上的繪畫。户牖空:廟宇中空寂無人。

〔八〕落落:超羣獨立貌。盤踞:指柏樹扎根極牢固。《西京雜記》卷六,中山王《文木賦》:“或如龍盤虎踞”。得地:得其所。柏樹生于夔州武侯廟前,爲人所愛惜,故云。冥冥:高空幽暗之狀。此句言柏樹既高,又獨立高山之上,故常爲烈風吹撼。

〔九〕扶持句:言柏樹不爲烈風所拔,似有神靈護持。造化功:天地自然之力。言柏樹之正直本出于天然。《莊子·德充符》:“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青青,……”

〔一〇〕大廈句:語意雙關,大廈喻國家,梁棟喻治世之才。《後漢書·陳球傳》:“公爲國棟梁。”萬牛句:形容古柏重如丘山,萬牛難曳。

〔一一〕不露文章:古柏不自炫耀枝葉之美。文章,文采。未辭句:言古柏雖不避砍伐,復有誰採送。言棟梁之材欲爲時用而無人引薦。

〔一二〕苦心:柏心味苦。容螻蟻:成爲螻蟻之巢穴。香葉:柏葉有香氣。宿鸞鳳:被鸞鳳所棲宿。

〔一三〕材大:指柏樹,也是自指。託物興感,結出一篇本意。

負薪行〔一〕

夔州處女髮半華〔二〕,四十五十無夫家。更遭喪亂嫁不售,一生抱恨長咨嗟〔三〕。土風坐男使女立,男當門户女出入〔四〕。十有八九負薪歸,賣薪得錢應供給〔五〕。至老雙鬟只垂頸,野花山葉銀釵並〔六〕。筋力登危集市門,死生射利兼鹽井〔七〕。面妝首飾雜啼痕,地褊衣寒困石根〔八〕。若道巫山女粗醜,何得此有昭君村〔九〕?

〔一〕大曆元年春在夔州作。

〔二〕處女:處居未嫁之女。華:花白。

〔三〕不售:所願不償,指無娶之者。喪亂之年,男子多出征戰死,鄉間女多于男,故貧女出嫁更難。長:一本作“堪”。

〔四〕土風句:言當地風俗,男子守家而女子操作。男當門户:男,一本作“應”。又一本作“應門當户”,應當,猶主持門户,當家。傅玄《苦相篇豫章行》:“男兒當門户,墮地自生神。”此化用其意。出入:出入操作。

〔五〕有:一本作“猶”。“有”“猶”古通。應供給:供給一家生活所需和繳納捐税。

〔六〕雙鬟:唐人髮式,未婚女子結雙鬟於頭頂,婚後始挽成髻子。老女未嫁,所以猶結雙鬟。年長頭髮稀落,故雙鬟散亂垂頸。野花句:言貧無翠鈿,但以野花爲頭飾。陸游《入蜀記》第六:“大抵峽中負物率著背,又多婦人……未嫁者。率爲同心髻,高二尺,插銀釵至六隻,後插大象牙梳,如手大。”

〔七〕筋力:使盡氣力。登危:攀登高山。指上山打柴。集市門:集聚市中賣柴。死生射利:不顧死活以求財。射利,見利而急取之。兼鹽井:言賣柴以外,兼事負鹽販賣。《新唐書·食貨志》:“乾元元年鹽鐵鑄錢使第五琦初變鹽法,就山海井灶近利之地置監院。游民業鹽者爲亭户,免雜徭。盜鬻者論以法。”朝廷爲專有鹽利,禁止民間私賣,百姓販鹽須冒極大危險,故云“死生射利”。

〔八〕褊:偏僻險窄。石根:即山根。言夔州女子困居於山脚偏險之處。

〔九〕巫山:在今四川省巫山縣,泛指夔州地方。昭君:名王嬙,西漢元帝時宫女,貌美,竟寧元年(前三三),被遣嫁匈奴呼韓邪單于。昭君村:《太平寰宇記》:“山南東道歸州興山縣:王昭君宅,漢王嬙即此邑之人,故云昭君之縣,邨連巫峽,是此地。”即今湖北省興山縣南妃臺山下之昭君村,兩句意爲如謂巫山婦女粗醜,則何以又有王昭君之人?言粗醜乃貧苦、勞累所致。

最能行〔一〕

峽中丈夫絶輕死,少在公門多在水〔二〕。富豪有錢駕大舸,貧窮取給行艓子〔三〕。小兒學問止論語,大兒結束隨商旅〔四〕。欹帆側柂入波濤,撇漩捎濆無險阻〔五〕。朝發白帝暮江陵,頃來目擊信有徵〔六〕。瞿塘漫天虎鬚怒,歸州長年行最能〔七〕。此鄉之人器量窄,誤競南風疏北客〔八〕。若道士無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九〕?

〔一〕此詩與《負薪行》同時作。内容、結構均相近,可稱姊妹篇。最能:指駕船的能手。有人以爲即水手别稱。

〔二〕峽中:指夔州。夔州在瞿塘峽畔。絶輕死:最不以死亡爲意。絶,最。公門:指官府。言夔州男子少有讀書爲吏,大多水上駕船。

〔三〕舸(gě):大船。言富者駕大舟經商營利。艓(yè):小船。取給:謀生,取得生活資料。

〔四〕小兒、大兒:王嗣奭云:“小兒大兒,不作兩人說,言其自幼而長也。”止論語:讀至《論語》而止。言不重讀書。結束:備裝。

〔五〕欹帆側柂(duò):駕船左右摇盪之狀。柂:同“舵”。撇漩:繞過漩渦。捎濆(fèn):掠過湧起的高浪。蜀諺有“濆起如屋,漩下如井”語,言濆汹湧高起如屋,漩急轉深没如井。兩句謂善於弄水,波濤間履險如夷。

〔六〕白帝:見前《白帝城最高樓》注。江陵:即荆州,今湖北省江陵縣。兩地相距千餘里。《水經·江水注》:“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目擊:目所親睹。徵:徵驗。兩句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之說,以前僅見于記載,今睹實况乃信而有徵。

〔七〕瞿塘:峽名,巴東三峽第一峽,在夔州東一里。《大清一統志》:“四川夔州府:《明統志》:瞿塘峽,乃三峽之門,兩岸對峙,中貫一江,灩澦堆當其口。”虎鬚:灘名,在今四川省忠縣西,有石梁綿亘三十餘丈,横截江中。《水經·江水注》:“江水右逕虎鬚灘,灘水廣大,夏斷行旅。”歸州:今湖北省秭歸縣。長(zhǎng)年:即長年三老,蜀地方言。陸游《入蜀記》第五:“問何謂‘長年三老’?云:梢公是也。”兩句言駕船經瞿塘峽、虎鬚灘二天險而能不出事故,惟歸州梢公爲最有能耐。

〔八〕器量窄:心胸狹窄。《水經·江水注》:“袁山松曰:……抑其山秀水清,故出儁異,地險流疾,故其性亦隘。”器:一本作“氣”。競南風:競尚南人輕生謀利之習。疏北客:不慣北人文明禮讓。按,古代中原地區稱文物之邦,西南則開化較晚,故謂。

〔九〕屈原宅:在歸州秭歸縣,今屬湖北省。《水經·江水注》:“(秭歸)縣東北數十里,有屈原舊田宅。雖畦堰縻漫,猶保屈田之稱也。縣北一百六十里,有屈原故宅,累石爲室基,名其地曰樂平里。”士,一本作“土”。兩句謂如言歸州男子無才能,何以復有屈原其人?意爲器量之窄,非山川之故,蓋社會條件使然。

夔州歌十絶句〔一〕(選三)

其一

中巴之東巴東山,江水開闢流其間〔二〕。白帝高爲三峽鎮,夔州險過百牢關〔三〕。

〔一〕此組詩十首,大曆元年夏作。均寫夔州山川、形勢、古跡。

〔二〕中巴:指今四川省東部一帶。三國時劉璋據蜀,始分巴郡爲三巴,即東巴、中巴及西巴。夔州在唐屬巴東郡,在中巴之東,故云。巴東山,指巫山。江水開闢:巫山中斷,江水奔流其間。

〔三〕白帝:即白帝城。三峽:瞿塘峽、巫峽、西陵峽之總稱。三峽相連,七百餘里,重巖叠嶂,隱天蔽日。鎮:古時稱一方的主山爲鎮。《尚書·舜典》:“封十有二山。”孔傳:“每州之名山殊大者,以爲其州之鎮。”瞿塘峽爲三峽之首,且最險峻。白帝城扼瞿塘峽口,高據山巓,爲三峽之鎮,故云。百牢關:在今陝西省勉縣西南,爲入蜀要道。《元和郡縣志》:“山南道興元府西縣:百牢關在縣西南三十步。……自京師赴劍南,達淮左,皆由此也。”兩壁山峯相對,六十里不斷,漢水流其間。因其形勢與夔州之白帝城相似,故取以爲比。此寫夔州地勢之險。夔州,一本作“瞿塘”,此從宋本。

其四

赤甲白鹽俱刺天,閭閻繚繞接山巓〔一〕。楓林橘樹丹青合,複道重樓錦繡懸〔二〕。

〔一〕赤甲、白鹽:均山名。赤甲山在夔州城東北七里。郝郊《入蜀記》:“山不生樹木,土石紅紫,如人袒背,故曰赤甲。”白鹽山在夔州城東十七里,《水經·江水注》:“北岸山上有神淵,淵北有白鹽崖,高可千餘丈,俯臨神淵,土人見其高白,故因名之。”兩山隔江相對,崖壁高聳直刺天空。閭閻:鄉里之門,泛指民房。繚繞:回環盤旋貌。此言從山脚至山頂各處均有人家。杜詩《贈李十五丈别》:“峽人鳥獸居,其室附曾巓。”亦敍此景。

〔二〕丹青合:楓葉丹、橘葉青,兩種樹相間而生。複道:樓閣間通行之道。因上下皆有道,故稱。山上房屋掩映于楓林橘樹之中,遠望似懸有錦繡的複道重樓。

其九

武侯祠堂不可忘〔一〕,中有松柏參天長。干戈滿地客愁破,雲日如火炎天涼〔二〕。

〔一〕武侯祠:在夔州府治八陣臺下。不可忘:指武侯精神令人千古難忘。

〔二〕干戈滿地:其時崔旰之亂未平。按崔旰原爲嚴武部將,武死後,與新任節度使郭英不睦,遂反,蜀中大亂。事見《通鑑》卷二二四。兩句謂唯武侯祠之松柏陰森,可納涼,且可破戰亂中覊旅之愁。蓋亦對樹懷人,心仰前賢之意。

驅豎子摘蒼耳〔一〕

江上秋已分,林中瘴猶劇〔二〕。畦丁告勞苦,無以供日夕〔三〕。蓬莠獨不焦,野蔬暗泉石〔四〕。卷耳况療風,童兒且時摘〔五〕。侵星驅之去,爛熳任遠適〔六〕。放筐亭午際,洗剥相蒙冪〔七〕。登牀半生熟,下筯還小益〔八〕。加點瓜薤間,依稀橘奴跡〔九〕。亂世誅求急,黎民糠籺窄〔一〇〕。飽食復何心?荒哉膏粱客〔一一〕!富家厨肉臭,戰地骸骨白〔一二〕。寄語惡少年,黄金且休擲!

〔一〕此詩爲大曆元年秋在夔州作。一說作於大曆二年。豎子:僮僕,指阿段。他有《示獠奴阿段》詩。蒼耳:即卷耳。形似鼠耳,叢生如盤,可食。

〔二〕秋已分:已過秋分。秋分:節氣名,在陽曆九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間。瘴:山川濕熱蒸鬱之氣。劇:甚、厲害。

〔三〕畦丁:種菜的園丁。指杜甫此時雇傭的信行、伯夷、辛秀等。供日夕:供應早晚食事。因秋旱菜蔬欠收,故無以供應。

〔四〕蓬莠:蓬草和狗尾草。暗泉石:蔭蔽泉石。野草耐旱,且在泉石之間,故能生長繁盛。

〔五〕療風:《重修政和證類本草》卷八:“葈耳(即卷耳)主風頭寒痛,風濕周痺,四肢拘攣。”杜甫當時患風病,半身不遂。

〔六〕侵星:星將落時,即凌晨。爛熳:天真活躍狀。

〔七〕放筐:歸來放下筐子。亭午:正午。晨去午歸,以避瘴熱。冪(mì):蓋食物之罩巾。言洗土剥毛,蓋上覆巾,以備烹食。

〔八〕登牀:端上飯桌。牀,古人稱放器物的架子爲“牀”,如筆牀、琴牀等。半生熟:半生不熟,取其脆嫩。小益:言不無小補,蓋蔬菜缺乏,唯蒼耳尚可佐餐。

〔九〕薤(xiè):與葱、蒜相近,俗稱“藠頭”。加點:指在瓜、薤之間參用少許蒼耳。依稀:猶彷彿。橘奴:即橘子。《水經·沅水注》:“沅水又東歷龍陽縣之汜洲,洲長二十里。吴丹楊太守李衡植柑于其上,臨死,勑其子曰:‘吾州里有木奴千頭,不責衣食,歲絹千匹。’”橘因有“木奴”、“橘奴”之稱。古人用橘皮調味,蒼耳色青,與橘皮相近。

〔一〇〕誅求:見前《釋悶》注。此時第五琦行新税法,剥削更重,故云“誅求急”。籺(hé):粗糠。窄:不足。

〔一一〕荒哉:何其荒唐。膏粱客:富貴之人。膏粱,肥肉好米。

〔一二〕富家二句:與《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句同意,唯時經戰亂,特著“戰地”二字。

白帝〔一〕

白帝城中雲出門,白帝城下雨翻盆〔二〕。高江急峽雷霆鬥,古木蒼藤日月昏〔三〕。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四〕。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五〕?

〔一〕大曆元年秋在夔州作。代宗永泰元年(七六五)十月,劍南西山都知兵馬使崔旰殺節度使郭英,據成都反叛。邛州衙將栢茂琳、瀘州衙將楊子琳、劍南衙將李昌巙等,興兵討旰,于是蜀中大亂。明年(大曆元年)二月,朝廷命杜鴻漸以宰相兼充成都尹、劍南西川節度使,以平蜀亂。杜鴻漸心無遠圖,志氣怯懦。既到成都,畏懼崔旰雄武,不敢討伐。三月,山南西道節度使兼充東川節度使張獻誠與崔旰戰于梓州,獻誠大敗。自崔旰叛亂以來,四川地方軍閥連年混戰,人民大量死亡。存活者受盡殘酷剥削,也難以爲生。此詩通過詠白帝雨景,感嘆戰亂中夔州人民之苦難。

〔二〕雲出門:雲氣從城門中散出。白帝城在高山之上,故云。此句一本作“城頭雲若屯”。翻盆:即傾盆,形容雨大勢猛。

〔三〕高江:雨大洪水暴漲,故江水升高。急峽:山峽陡窄,水大流急。雷霆鬥:言水急峽窄,江水與峽石相衝激,聲如雷霆大作。古木,一本作“翠木”。日月昏:言樹木皆被烏雲暴雨籠罩,故日月昏暗。以上寫自然景物,亦喻社會之動亂。

〔四〕戎馬、歸馬:皆指戰馬。《老子·儉欲》:“天下無道,戎馬生于郊。”《尚書·武成》:“乃偃武修文,歸馬于華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天下戰亂不止,戰馬常在郊境之上;停止戰亂後,戰馬無用,乃放牧于山下。兩句言與其從事戰事,不如休馬息戰。蓋深望蜀地軍閥混戰早日結束。千家句:極言人民死于兵役、賦税者之多。

〔五〕誅求盡:生事被剥奪一空。何處村:猶何以爲家。《禮記·檀弓》:“何以處我?”鄭注:“處,猶安也。”集中《西閣夜》:“無衣何處村?”與此同義。杜甫反對苛捐雜税及非分徵調,斥之爲“誅求”。如《奉送王信州崟北歸》:“朝廷防盜賊,供給愍誅求。”《東屯北崦》:“盜賊浮生困,誅求異俗貧。”《驅豎子摘蒼耳》:“亂世誅求急,黎民糠籺窄。”與此詩均指責此類殘酷剥削。

同元使君舂陵行〔一〕 有序

覽道州元使君結《舂陵行》兼《賊退後示官吏作》二首,志之曰:當天子分憂之地,效漢官良吏之目〔二〕。今盜賊未息,知民疾苦,得結輩十數公,落落然參錯天下爲邦伯〔三〕,萬物吐氣,天下小安可待矣!不意復見比興體制,微婉頓挫之詞〔四〕。感而有詩,增諸卷軸,簡知我者,不必寄元〔五〕。

遭亂髮盡白,轉衰病相嬰〔六〕。沉綿盜賊際,狼狽江漢行〔七〕。嘆時藥力薄,爲客羸瘵成〔八〕。吾人詩家秀,博采世上名〔九〕。粲粲元道州,前賢畏後生〔一〇〕。觀乎《舂陵》作,歘見俊哲情〔一一〕。復覽賊退篇,結也實國楨〔一二〕。賈誼昔流慟,匡衡嘗引經〔一三〕。道州憂黎庶,詞氣浩縱横〔一四〕。兩章對秋月,一字偕華星〔一五〕!致君唐虞際,淳朴憶大庭〔一六〕。何時降璽書,用爾爲丹青〔一七〕?獄訟永衰息,豈唯偃甲兵〔一八〕!悽惻念誅求,薄斂近休明〔一九〕。乃知正人意,不苟飛長纓〔二〇〕!涼飈振南嶽〔二一〕,之子寵若驚。色沮金印大,興含滄浪清〔二二〕。我多長卿病〔二三〕,日夕思朝廷。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孫城〔二四〕。呼兒具紙筆,隱几臨軒楹〔二五〕。作詩呻吟内,墨淡字欹傾〔二六〕。感彼危苦詞,庶幾知者聽〔二七〕。

〔一〕大曆元年在夔州作。元使君:即元結,字次山。時爲道州(今湖南省道縣)刺史。《舂陵行》爲元結所作詩。舂陵:漢長沙定王子買封于舂陵鄉,號舂陵侯,故城在今湖南省寧遠縣西北,即道州故地。同:即“和”。

〔二〕分憂:爲君上分擔責任,共任憂勞。《漢書·循吏傳》中記宣帝常云:“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嘆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與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元結身爲刺史,即漢之二千石(太守),故曰“當天子分憂之地。”良吏:即“循吏”。目:條目,題目,標格。古人對士大夫行止,常加品題,以作評價。此係讚元結有漢循吏風範。

〔三〕落落:不苟合貌。參錯:加入於其間。邦伯:即州牧,指刺史。此句意爲倘有耿介如元結者十數人加入於地方官的行列。

〔四〕比興體制:指繼承《詩·國風》傳統,反映人民疾苦的詩篇。微婉:語出杜預《左傳序》:“微而隱,婉而成章。”頓挫:情調抑揚徐疾有致。

〔五〕卷軸:書籍。此指詩稿。古代書籍、稿件裝軸捲藏,故稱。簡:寄。兩句言此僅爲自存或寄知交,不一定寄給元結。

〔六〕盡:一本作“遽”。嬰:同“攖”,觸犯。

〔七〕沉綿:久病不愈。狼狽:陷於進退兩難之困境。

〔八〕嘆時句:亦因憂時心切,故服藥不見效。羸瘵(zhài):瘦弱的肺癆病。

〔九〕秀:一本作“流”。博采句:廣泛采訪世間名人佳作。

〔一〇〕粲粲:鮮明貌,形容人之才華氣宇出衆。後生:見前《戲爲六絶句》注。言元結之才,足使前賢望而生畏。

〔一一〕舂陵作:指《舂陵行》。欻(xū)忽:此處有“驚奇”意。俊哲:秀麗明達。

〔一二〕賊退篇:指《賊退示官吏》。國楨:國家幹材。楨:築牆于兩端所立之木。以喻支撑局面的人材。

〔一三〕賈誼:西漢政論家,文學家,《漢書》有傳。流慟:流涕痛哭。賈誼憂慮國事,上《陳政事疏》:“臣竊惟事勢,可爲痛哭者一,可爲流涕者二,可爲長太息者六”。匡衡:西漢經學家,元帝時官至太子少傅、丞相。《漢書》本傳:“衡上疏陳便宜,及朝廷有政議,傅經以對,言多法義。”此處以賈誼、匡衡喻元結。言其詩之痛悼國勢、引經議政,與賈、匡同調。

〔一四〕浩縱横:正氣洋溢。

〔一五〕兩章:指《賊退》、《舂陵》二詩。兩句贊美元結詩可與秋月爭光,華星同輝。

〔一六〕唐虞:唐堯、虞舜,見前《奉贈韋左丞丈》注。大庭:即大庭氏,傳說中的古帝王,號曰炎帝。《莊子·胠篋》:“昔者容成氏、大庭氏、……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鷄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兩句謂元結意圖在于致君堯、舜,使民康樂。

〔一七〕璽書:皇帝詔書。丹青:本指繪畫,此處喻治理國家的卿相。語出《鹽鐵論·相刺》:“公卿者,四海之表儀,神化之丹青也。”

〔一八〕偃甲兵:停止戰爭。

〔一九〕悽惻兩句:言元結痛惜生民被剥割之苦。休明:施政和善。《新唐書·元結傳》:“結以人困甚,不忍加賦。……請免百姓所負租税及租庸使和市雜物十三萬緡。……結爲民營舍給田,免徭役,流亡歸者萬餘。”

〔二〇〕長纓:繫冠的長彩帶,喻高官厚爵。兩句言元結不肯苟且犧牲人民利益以維持自己的官爵。

〔二一〕涼飈:清風。南嶽:衡山。道州與衡山均在今湖南省境。“振南嶽”,以南嶽的清峻絶俗形容元結的標格。之子:此子,指元結。寵若驚:語出《老子》:“寵辱若驚。”寵,指皇帝的任用。言元結受任而憂勤。

〔二二〕色沮:顔色沮喪。沮,一本作“阻”。金印大:喻官高。此句言官高任重,情色反而沮喪。滄浪清:見前《狂夫》注。此句言元結常存功成歸隱之意。元詩《賊退示官吏》中有“思欲委符節……窮老江湖邊”之語,故云。

〔二三〕長卿病:指消渴病,即糖尿病。西漢司馬相如,字長卿,曾患有此病。

〔二四〕肺枯:指肺病。公孫城:即白帝城,見前《白帝城最高樓》注。

〔二五〕隱几:即“憑几”。

〔二六〕作詩句:言此詩作於病中,邊呻吟邊命筆。欹傾:歪斜,指書寫不工整。

〔二七〕危苦詞:指元結詩。知者:即詩序中所云“知我者”。黄生云:“此詩前後皆自敍,自敍多言病,其筋節在‘嘆時藥力薄’句。知作者全是借酒杯澆塊磊也。”

壯遊〔一〕

往者十四五,出遊翰墨場〔二〕。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三〕。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四〕。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五〕。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六〕。脱落小時輩,結交皆老蒼〔七〕。飲酣視八極,俗物多茫茫〔八〕。東下姑蘇臺,已具浮海航〔九〕。到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一〇〕。王謝風流遠,闔閭丘墓荒〔一一〕。劍池石壁仄,長洲芰荷香〔一二〕。嵯峨閶門北,清廟映迴塘〔一三〕。每趨吴太伯,撫事淚浪浪〔一四〕。蒸魚聞匕首,除道哂要章〔一五〕。枕戈憶勾踐,渡浙想秦皇〔一六〕。越女天下白,鑑湖五月涼〔一七〕。剡溪藴秀異〔一八〕,欲罷不能忘。歸帆拂天姥,中歲貢舊鄉〔一九〕。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牆〔二〇〕。忤下考功第,獨辭京尹堂〔二一〕。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二二〕。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二三〕。呼鷹皂櫪林,逐獸雲雪岡〔二四〕。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鶖鶬〔二五〕。蘇侯據鞍喜,忽如攜葛強〔二六〕。快意八九年,西歸到咸陽〔二七〕。許與必詞伯,賞遊實賢王〔二八〕。曳裾置醴地,奏賦入明光〔二九〕。天子廢食召,羣公會軒裳〔三〇〕。脱身無所愛,痛飲信行藏〔三一〕。黑貂寧免敝?斑鬢兀稱觴〔三二〕。杜曲换耆舊,四郊多白楊〔三三〕。坐深鄉黨敬,日覺死生忙〔三四〕。朱門務傾奪,赤族迭罹殃〔三五〕。國馬竭粟豆,官鷄輸稻粱〔三六〕。舉隅見煩費,引古惜興亡〔三七〕。河朔風塵起,岷山行幸長〔三八〕。兩宫各警蹕,萬里遥相望〔三九〕。崆峒殺氣黑,少海旌旗黄〔四〇〕。禹功亦命子,涿鹿親戎行〔四一〕。翠華擁吴岳,螭虎噉豺狼〔四二〕。爪牙一不中,胡兵更陸梁〔四三〕。大軍載草草,凋瘵滿膏肓〔四四〕。備員竊補袞,憂憤心飛揚〔四五〕。上感九廟焚〔四六〕,下憫萬民瘡。斯時伏青蒲,廷諍守御牀〔四七〕。君辱敢愛死?赫怒幸無傷〔四八〕。聖哲體仁恕,宇縣復小康〔四九〕。哭廟灰燼中,鼻酸朝未央〔五〇〕。小臣議論絶,老病客殊方〔五一〕。鬱鬱苦不展,羽翮困低昂〔五二〕。秋風動哀壑,碧蕙捐微芳〔五三〕。之推避賞從,漁父濯滄浪〔五四〕。榮華敵勛業,歲暮有嚴霜〔五五〕。吾觀鴟夷子,才格出尋常〔五六〕。羣兇逆未定,側佇英俊翔〔五七〕。

〔一〕此詩大曆元年秋在夔州作。自敍一生經歷及當時社會變動情况,堪稱系統的自傳詩。詩題“壯遊”,但所寫不限于壯年之遊,兼及少年、老年的經歷,應作心懷壯志而出遊解。

〔二〕者:一本作“昔”。翰墨場:指文場。阮籍《詠懷》:“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詩書。”爲兩句所本。

〔三〕斯文:語出《論語·子罕》:“天之將喪斯文也。”原意指禮樂教化的傳統,後轉義爲對儒者之稱。此處有文壇名流之意。崔、魏:原注:“崔鄭州尚,魏豫州啓心。”《唐科名記》:“崔尚,擢久視(武后年號)二年(七〇一)進士。”又《唐會要》卷七十六:“神龍(中宗年號)二年(七〇六),才膺管樂科,魏啓心及第。”二人均杜甫前輩。似:一本作“比”。班、揚:指漢代史學家班固和文學家揚雄。

〔四〕思即壯:構思遒勁敏捷。詠鳳凰:以鳳凰爲題之詩。當係杜甫最早作品,今不傳。

〔五〕一囊:古人盛詩文用錦囊。

〔六〕業:既、原來。剛腸:語出嵇康《與山巨源絶交書》:“剛腸疾惡。”

〔七〕脱落:超脱、不受拘束。《晉書·韓伯傳》:“崇尚莊老,脱落名教。”落,一本作“略”。句意謂不願與同輩少年交往。小:小看,卑視。老蒼:年長者。如“求識面”的李邕和“願卜鄰”的王翰,均係年歲大過杜甫二、三十歲的前輩。

〔八〕八極:見前《鳳凰臺》注。俗物:凡流。茫茫:看不見,不放在眼中。

〔九〕姑蘇臺:又稱胥臺,在江蘇省蘇州市姑蘇山上。相傳是春秋時吴王闔閭所建。航:大船。

〔一〇〕扶桑:見前《白帝城最高樓》注。此指今日本國。

〔一一〕王謝:東晉名流王導、謝安等,以文采風流著稱于世。闔閭:即吴王闔閭。《越絶書》卷二:“闔閭冢在閶門外,……魚腸之劍在焉。千萬人築治之,取土臨湖口,築三日,而白虎居上,故號爲虎丘。”地在今江蘇省蘇州市郊。

〔一二〕劍池:在蘇州市虎丘,相傳爲吴王闔閭鑄劍之處。又《吴地記》載:“秦始皇東巡至虎邱,求吴王寶劍。其虎當墳而踞,始皇以劍擊之,不及,悞中于石,其虎西走,……劍無復獲,乃陷成池,古號劍池。”有石壁高數丈。仄:陡峭。長洲:苑名,在蘇州西南,太湖之北,爲吴王闔閭游獵處。芰(jì):菱角。

〔一三〕嵯峨:高聳貌。閶門:蘇州城西門。清廟:即吴太伯廟,在閶門外,爲東漢永興二年太守麋豹所建。迴塘:即洋中塘,離蘇州二十六里。

〔一四〕吴太伯:《史記·吴太伯世家》:“吴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歷之兄也。季歷賢,而有聖子昌,太王欲立季歷以及昌,於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蠻,文身斷髮,示不可用,以避季歷。”墓在今蘇州北五十里梅里村。撫事:撫今懷古。浪浪:流貌。語本《楚辭》:“沾余襟之浪浪。”

〔一五〕蒸魚兩句:一本在“渡浙想秦皇”句下。蒸魚,指公子光刺王僚事。《史記·刺客列傳》:“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酒請王僚。……使專諸置匕首魚炙之腹中而進之。既至王前,專諸擘魚,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殺專諸,王人擾亂。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盡滅之。遂自立爲王,是爲闔閭。”除道:清掃道路。古代郡縣以上的官員出行,都先使人民清除道路。哂:譏笑。要章:腰間佩帶的印綬。要,同“腰”。此係敍漢會稽太守朱買臣事,漢代會稽郡治在今蘇州市。《漢書·朱買臣傳》:“(朱買臣)家貧,好讀書,不治産業,常芟薪樵賣以給食,擔束薪行且誦書。其妻亦負戴相隨,數止買臣勿歌嘔道中,買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買臣笑曰:‘我年五十當富貴,今已四十餘矣,汝苦日久,待我富貴報汝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終餓死溝中耳,何能富貴?’買臣不能留,即聽去。……上拜買臣會稽太守。……會稽聞太守且至,發民除道,縣吏并送迎車百餘乘入吴界。見其故妻、妻夫治道,買臣駐車呼之,令後車載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園中,給食之。居一月,妻自經死。”以上十句,均敍吴地故事,言王謝風流,闔閭丘墓,太伯祠廟及專諸刺王僚,朱買臣妻棄夫等事,均已成陳跡,撫今追昔,感慨隕涕。

〔一六〕枕戈:即枕戈待旦。語出《晉書·劉琨傳》:“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此用以喻越王勾踐“卧薪嘗膽”報仇滅吴事。渡浙句:秦始皇曾游會稽,渡浙江。以下至“歸帆”句,均詠其游越所見之風光人物。

〔一七〕越:今浙江省紹興市一帶。越女句:蓋以西施出於越地,故使越女之美,聲聞天下。李白《越女詞》:“鏡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鑑湖:在浙江省紹興市南,傳說是因黄帝曾在此鑄鏡而得名。

〔一八〕剡(shàn)溪:在浙江省嵊縣南,爲曹娥江上游,山川秀美。

〔一九〕天姥(mǔ):山名,在今浙江省新昌縣東五十里,東接天台山。杜甫爲參加進士考試,自吴越回洛陽時,曾乘舟經天姥山下,未得暢遊,所以言“拂”。中歲:杜甫此時年二十四。貢:貢舉。古代對被州縣保送參加科舉考試的稱謂。《新唐書·選舉志》:“唐制取士之科,多因隋舊,然其大要有三:由學館者曰生徒,由州縣者曰鄉貢,……其天子自詔者曰制舉。”開元二十三年,進士考試在洛陽舉行,杜甫家在河南鞏縣,由州縣保送參加考試,故云“貢舊鄉”。

〔二〇〕劘(mó):削砍。屈、賈:屈原、賈誼。壘:壁壘。自言文章氣勢可與屈、賈交鋒。目短:輕視。曹、劉:建安詩人曹植與劉楨。牆:王嗣奭曰:“猶云及肩之牆。”言曹、劉不足跨越。

〔二一〕忤:違逆,不順。考功:指考功員外郎。開元二十三年(七三五)以前,進士考試由吏部考功員外郎主持。開元二十四年始改由禮部侍郎主持。開元二十三年考功員外郎孫狄知貢舉于洛陽福唐觀(在洛陽崇業坊,見《兩京城坊考》)。第:等第,考試榜上的名次。杜甫因文章不合時宜而落第。京尹:當指東都洛陽之河南尹,非西京長安之京兆尹。此言因落第,乃隻身辭京尹堂而東去。

〔二二〕放蕩:無拘束。齊、趙:今山東省南部、河北省南部、河南省東部,古代屬齊、趙之地。裘馬:輕裘肥馬。《論語·雍也》:“子曰:‘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清狂:放佚豪邁。

〔二三〕叢臺:戰國時趙王故臺,在今河北省邯鄲縣。青丘:相傳爲春秋時齊景公狩獵處,約在今山東省高青縣一帶。

〔二四〕皂櫪林、雲雪岡:齊地名,不詳其確處。當在青州附近。皂:黑色。櫪:櫟樹。呼鷹、逐獸:寫遊獵之快。

〔二五〕射飛:仰射飛鳥。縱鞚:放轡馳馬。引臂:拉弓射箭。鶖鶬:見前《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注。

〔二六〕蘇侯:原注:“監門胄蘇預”。蘇預,字源明,武功人,杜甫好友,《八哀詩》中有詠蘇源明一首。時蘇源明在徐州、兗州一帶作客,常同杜甫一起遊獵。葛強:晉代山簡的愛將,常與山簡同遊。杜甫用以自比。

〔二七〕八九年:杜甫自開元二十四年(七三六)初遊齊、趙,開元二十九年(七四一)曾一度回洛陽,天寶三載(七四四)再遊齊、趙,至天寶五載(七四六)西入長安,在齊、趙前後共逗留八、九年。咸陽:指長安。

〔二八〕許與:贊許。詞伯:文壇霸主,即文豪。指岑參、高適、鄭虔等人。賢王:指汝陽王李璡及漢中王李瑀。言在長安曾爲詞伯所贊許,與賢王同遊賞。

〔二九〕曳裾(jū)句:言爲王公待爲上賓。裾,衣服的大襟。古代文士的服飾都是長裾曳地。《漢書·鄒陽傳》:“飾固陋之心,則何王之門不可曳長裾乎?”置醴地:指楚元王爲穆生設醴事。《漢書·楚元王傳》:“穆生不嗜酒,元王每置酒,常爲穆生設醴。”醴:甜酒。奏賦:指獻《三大禮賦》事。明光:漢宫殿名。借喻唐大明宫,後改爲蓬萊宫。

〔三〇〕廢食召:指被天子重視。杜甫獻賦後,玄宗奇之,急命待制集賢院,令宰相試以文章。會軒裳:貴官乘高車着麗服相聚集。指達官貴人爭求結識。集中《莫相疑行》:“憶獻三賦蓬萊宫,自怪一日聲輝赫。集賢學士如堵牆,觀我落筆中書堂。”即所謂“羣公會軒裳。”

〔三一〕脱身句:指天寶十四載(七五五)被任命爲河西尉不就事。愛,一本作“受”。信:任意、隨便。行藏:猶出處。行,指出仕;藏,指退隱。言但獲痛飲,出仕或隱居均無不可。

〔三二〕黑貂:典出《戰國策·秦策》:“(蘇秦)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盡,資用乏絶,去秦而歸。”此用以自喻生活窮困。斑鬢:頭髮花白。兀稱觴:仍舉杯痛飲。兀,尚、還。

〔三三〕杜曲:見前《曲江三章章五句》注。换耆舊:老人凋謝,新人接替。换,一本作“挽”,又作“晚”。多白楊:言墳墓日益增多。古時墳旁多栽白楊。

〔三四〕坐深:古人坐席,年長者居上,由堂下視之,年尊者在深處。鄉黨:鄉里。此句言年齒漸長,爲鄉里所敬。日覺句:言常因生老病死、人生匆促而感慨。

〔三五〕務傾奪:務,一本作“任”。指李林甫、楊國忠等權奸專事傾軋爭權。赤族:滅族。迭:更迭。罹殃:遭禍、遇害。言權臣傾陷朝士,時見株連滅族之事。

〔三六〕國馬:指玄宗所養的“舞馬”和“立仗馬”。《通鑑》卷二一八:“(上皇)又教舞馬百匹,銜杯上壽。”胡三省注:“帝以馬百匹,盛飾,分左右,施三重榻,舞‘傾盃’數十曲,壯士舉榻,馬不動。”又《新唐書·李林甫傳》:“君等獨不見立仗馬乎?終日無聲,而飫三品芻豆。”官鷄:指朝廷所養專供玩樂的鬥鷄。《東城老父傳》:“玄宗在藩邸時,樂民間清明節鬥鷄戲。及即位,治鷄坊于兩宫間。索長安雄鷄,金毫鐵距高冠昂尾千數,養于鷄坊。選六軍小兒五百人,使馴擾教飼。”此舉有特徵性之兩例,喻皇帝的奢侈靡費。

〔三七〕舉隅:語出《論語·述而》:“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朱注:“物之有四隅者,舉一可知其三。”煩費:浪費。引古:引證古史。興亡:複詞偏義,即亡。兩句謂舉上二例可見當時君王之靡費,引證古史,惜國家之衰亡。

〔三八〕河朔:指河北。風塵:指安禄山于范陽起兵叛亂。岷山:在四川境内。行幸:皇帝出游。此句指安禄山逼近長安,玄宗長途奔波逃往蜀中事。

〔三九〕兩宫:指玄宗、肅宗父子。警蹕(bì):古時帝王所至,戒嚴遮斷行人,稱“警蹕”。遥相望:指玄宗逃蜀,肅宗即位靈武。

〔四〇〕崆峒:山名,在甘肅省平涼縣西。肅宗到平涼收兵,以武力討伐叛軍,故云“殺氣黑”。少海:指太子。古代以皇帝比大海,以太子比少海。《文苑英華》卷五五七,唐常袞《代宗讓皇太子表》:“取法于地,視少海之朝宗。”旌旗黄:古時天子旌旗用黄色。肅宗以太子繼位爲天子,所以用黄旌。

〔四一〕命子:傳子。夏禹傳帝位于其子啓。此喻玄宗傳位肅宗。涿鹿:山名。在今河北省涿鹿縣東南。戎行:軍隊。《太平御覽·天部》十五引《志林》:“黄帝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霧彌三日,軍人皆惑,黄帝乃令風后法鬥機作指南車,以别四方,遂擒蚩尤。”此處喻肅宗親自指揮軍隊,命太子李俶爲天下兵馬元帥征討安禄山。

〔四二〕翠華:見前《北征》注。吴岳:即吴山。在陝西省隴縣南,鳳翔縣北。此句指肅宗由靈武移鎮鳳翔事。螭(chī):傳說中蛟龍類動物。螭虎喻唐朝軍隊。螭,一本作“貙”。噉(dàn):吃。豺狼:喻安禄山軍隊。《通鑑》卷二一九:“至德二載二月,上(肅宗)至鳳翔旬日,隴右、河西、安西、西域之兵皆會。”

〔四三〕爪牙:喻敵將安守忠。一不中:一擊不中。指房琯在陳陶斜與安守忠交戰,一日之間全軍覆没事。見前《悲陳陶》注。陸梁:猶猖獗。

〔四四〕大軍:官軍。大,一本作“天”。載:同“再”。草草:輕率,無充分準備。指郭子儀又敗于清渠的事。《通鑑》卷二一九:“(至德二載)子儀與王思禮軍合于西渭橋,進屯潏西。安守忠、李歸仁軍于京城西清渠,相守七日,官軍不進。五月癸丑,守忠僞退,子儀悉師逐之。賊以驍騎九千爲長蛇陣,官軍擊之,首尾爲兩翼,夾擊官軍,官軍大潰。”瘵(zhài):見前《同元使君舂陵行有序》注。膏肓:不治之疾,典出《左傳·成公十年》。此言民力困疲,國家病患已深。

〔四五〕備員:忝列官員之内,猶充數。竊:自謙非分而得。補袞:唐代拾遺、補闕,均爲諫官,職司相同。補闕意爲補救君主過失,不敢直指君主,故諱言“袞”,即帝王之衣服。此指至德二載任左拾遺事。心飛揚:猶言思潮澎湃。

〔四六〕九廟焚:喻朝廷傾危。九廟:王朝代稱。皇室宗廟祀九祖,故云。

〔四七〕伏青蒲:用漢代史丹伏青蒲泣諫元帝事。《漢書·史丹傳》:“丹以親密臣得侍視疾,上間獨寢時,丹直入卧内,頓首伏青蒲上,涕泣言曰……”青蒲:元帝卧室地。應劭注:“以青規地曰青蒲。”此以自喻直言敢諫。廷諍:面折廷諍,當廷勸諫皇帝。守:侍候。御牀:皇帝的寶座。此指至德二載,爲諫房琯罷相事。

〔四八〕君辱句:化用《國語·越語》:“君辱臣死”之意。赫怒:語出《詩·大雅·皇矣》:“王赫斯怒。”指肅宗怒杜甫疏救房琯,賴人營救,方得免罪事。

〔四九〕聖哲:猶聖明,聖人。古代臣僚對皇帝的稱謂。此指肅宗。宇縣:猶“宇内”,即天下。小康:指至德二載,長安、洛陽先後收復,國事漸有起色。

〔五〇〕哭廟兩句:言兩京收復,故在灰燼之餘,哭祭宗廟。羣臣亦得在舊宫朝見君王。未央:漢宫名。此指唐宫。肅宗回京,杜甫亦從鄜州還朝供職,故云。

〔五一〕議論絶:指罷去左拾遺職,貶爲華州司功參軍。殊方:異鄉。乾元二年杜甫自華州棄官,經秦州入蜀。

〔五二〕翮(hé):羽莖。困低昂:不能奮飛,此句以鳥自况。

〔五三〕秋風兩句:喻身在草野。蕙,蘭屬香草,古人常以比君子,此是以香草自比。

〔五四〕之推:即介之推,春秋時人。曾隨晉文公在外流亡十九年,晉文公回國即位,他避不受賞,隱于綿山。漁父:屈原《漁父》中所寫漁人。篇末有漁父之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此用古隱者自喻。

〔五五〕榮華兩句:言富貴功名如盛開之花,至秋冬霜至即謝。不足豔羨。

〔五六〕鴟夷子:春秋時越國大夫范蠡,佐越王勾踐滅吴後,知勾踐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安樂,乃棄官泛遊五湖,自號“鴟夷子皮”。兩句言范蠡建立功業後能棄官遠走,其才能品格超羣出衆。或謂鴟夷子,係喻李泌。李泌曾事肅、代、德三朝,多次贊畫大計,又多次引退。

〔五七〕羣兇:指恃強割據的藩鎮。側佇:側身佇盼。兩句謂國事未寧,切盼有英俊之才者平定禍亂,振興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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