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草《诸子系年》,始自民国十二年秋。积四五载,得《考辨》百六十篇,垂三十万言。一篇之成,或历旬月,或经寒暑。少者三四易,多者十余易,而后稿定。自以创辟之言,非有十分之见,则不敢轻于示人也。藏之箧笥者又有年,虽时有增订,而见闻之陋,亦无以大胜乎其前。兹当刊布,因加序说,粗见凡例。

盖昔人考论诸子年世,率不免于三病。各治一家,未能通贯,一也。详其著显,略其晦沉,二也。依据史籍,不加细勘,三也。惟其各治一家,未能通贯,故治《墨》者不能通于《孟》,治《孟》者不能通于《荀》。自为起迄,差若可据,比而观之,乖戾自见。余之此书,上溯孔子生年,下逮李斯卒岁。前后二百年,排比联络,一以贯之。如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皆应。以诸子之年证成一子,一子有错,诸子皆摇。用力较勤,所得较实。此差胜于昔人者一也。惟其详于著显,略于晦沉,故于孔、墨、孟、荀则考论不厌其密,于其他诸子则推求每嫌其疏。不悟疏者不实,则实者皆虚。余之此书,一反其弊。凡先秦学人,无不一一详考。若魏文之诸贤,稷下之学士,一时风会之所聚,与夫隐沦假托,其名姓在若存若亡之间者,无不为之缉逸证坠,辨伪发覆。参伍错综,曲畅旁达,而后其生平出处师友渊源学术流变之迹,无不粲然条贯,秩然就绪。著眼较广,用智较真。此差胜于昔人者二也。而其精力所注,尤在最后一事。前人为诸子论年,每多依据《史记 六国表》,而即以诸子年世事实系之。如据《魏世家》《六国表》魏文称侯之年推子夏年寿,据《宋世家》及《六国表》宋偃称王之年定孟子游宋,是也。然《史记》实多错误,未可尽据。余之此书,于先秦列国世系,多所考核。别为《通表》,明其先后。前史之误,颇有纠正。而后诸子年世,亦若网在网,条贯秩如矣。寻源探本,自无踵误袭缪之弊。此差胜于昔人者三也。

太史公序《六国表》曰:“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其后《诗》《书》复见,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独有《秦记》,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然亦有可颇采者。余因《秦记》,踵《春秋》之后,起周元王,表六国时事。”此史公自著其为《六国表》之所本也。《秦记》既略,又自孝公以前,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中国诸侯以夷翟遇之,故其时《秦记》载诸侯事当尤忽。今《六国表》自秦孝公以前最疏脱不具者以此。幸其时诸侯史记,犹得有遗留后世者,厥为魏冢《纪年》。晋太康时,汲县人发古冢,得竹书七十五车,中有《纪年》十三篇。自杜预诸儒,皆定其为魏襄王时魏国之史记。然今世所行,复非原书之真。而唐司马贞为《史记索隐》,时采其文以著异同,可资比准。惟贞自谓“《纪年》之书,多是讹谬,聊记异耳。”又曰:“辞即难凭,时参异说。”因亦未能悉心参校,以救《史记》之失,良可惜也。

原昔人多不信《纪年》者亦有故。一则魏冢原书,久逸于两宋之际。今本为后人蒐辑,多有改乱,舛误缺略,面目全非。学者不深辨,遂谓汲冢《纪年》不可信,一也。再则其书言三代事,多与相传儒家旧说违异。如益为启诛,太甲杀伊尹之类。儒者斥其荒诞,遂不依引,二也。又谓其书记春秋时事,如鲁隐公及邾庄公盟于姑蔑,晋献公会虞师伐虢,灭下阳,周襄王会诸侯于河阳,明系春秋后人,约《左传》之文,仿住例而为之,与身为国史承告据实书者不同。因遂忽视,三也。夫《纪年》乃战国魏史,其于春秋前事,容采他书以成。至言战国事,则端可信据。如《魏世家索隐》引《纪年》曰;“二十九年五月,齐田朌伐我东鄙。九月,秦卫鞅伐我西鄙。十月,邯郸伐我北鄙。王攻卫鞅,我师败绩。”此非当时史官据实书事之例乎?至益为启诛,太甲杀伊尹,则战国杂说,其与儒家异者多矣,《纪年》亦本当时传说书之,孰信孰否,今且未能遽断,要足为考古者备一说,不当姝姝于一先生之言而深斥之也。自清以来三百年,学者治其书,不下十数家。至于最近,海宁王国维本嘉定朱右曾书,为《古本辑校》,又为《今本疏证》,然后《纪年》之真伪,始划然明判。而犹惜其考证未详,古本《纪年》可信之价值,终亦未为大显于世也。

《史记》载春秋后事最疎失者,在三家分晋,田氏篡齐之际。其记诸国世系错误最甚者,为田齐、魏、宋三国。《庄子》曰:“田成子弑齐君,而十二世有齐国”,《鬼谷子》亦云然。今《史记》自成子至王建之灭祇十代。《纪年》则多悼子及侯剡两世,凡十二代,与《庄子》《鬼谷》说合。又齐伐燕,据《孟子》及《国策》为宣王,非湣王。而《史记》于齐系前缺两世,威、宣之年误移而上,遂以伐燕为湣王,与《孟子》《国策》皆背。昔人谱孟子者,于宣、湣年世,争不能決。若依《纪年》增悼子及侯剡,排比而下,威、宣之年,均当移后,乃与《孟子》《国策》冥符。此《纪年》胜《史记》明证一也。《史记》梁惠王三十六年卒,子襄王立,十六年卒,并惠、襄为五十二年。魏、齐会徐州相王,在襄王元年。是惠王在世未称王,《孟子》书何乃预称惠王为王?又《史记》梁予秦河西地,在襄王五年,尽入上郡于秦,在襄王七年,楚败魏襄陵,在襄王十二年,皆惠王身后事。而惠王告孟子,乃云“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何能预知而预言之?若依《纪年》,惠王三十六年改元,后元十六年而卒,则魏、齐会徐州相王,正惠王改元称王之年也。然后《孟子》书皆可通。又与《吕览》诸书所载尽合。此《纪年》胜《史记》,明证二也。《史记》魏文侯三十八年,魏武侯十六年,而《纪年》文侯五十年,武侯二十六年,相错二十二年。昔人疑子夏为文侯师,已逾百岁。今依《纪年》,则文侯元当移前二十二年,子夏之年初无可疑。而李克、吴起之徒,其年辈行事,皆可确指。此《纪年》胜《史记》明证三也。《史记》魏惠王三十一年,徙都大梁,而《纪年》在惠成王九年。阎若璩本此论《纪年》不可信。然细覈之,惠王十八年,魏围邯郸,齐师救赵,直走大梁,三十年魏伐韩,齐田忌救韩,亦直走大梁。又秦孝公十年,即魏惠王十九年,卫鞅围魏安邑降之。此皆魏都自惠王九年已自安邑徙大梁之证。据《纪年》则《史记》之说皆可通。专据《史记》,则自相乖违,不得其解。此《纪年》胜《史记》,明证四也。三家分晋,田氏篡齐,为春秋至战国一大变。其后魏、齐会徐州相王,秦亦称王,宋亦称王,赵、燕、中山、韩、魏五国又相约称王,为战国中局一大变。《史记》于此,年事多误,未能条贯。今据《纪年》,证以先秦他书,为之发明,而当时情实,犹可推见。此《纪年》胜《史记》,明证五也。其他不胜缕举。要之《纪年》乃魏史,魏在战国初年,为东方霸主,握中国枢纽,其载秦孝公前东方史实,自当远胜《史记 六国表》。徒以存十一于千百,不明不备,不为学者所重。霾塞千年,未睹豁辟之期。余粗为比论,而积古疑晦,颇资发蒙,则其书之非不信可知也。

《史记》之误不一端,而有可以类比件附,以例说之者。如误以一王改元之年为后王之元年,一也。梁襄王元年,实梁惠王称王改元之年。魏文侯元年,实魏文称侯之年。宋王偃元年,亦宋偃称王之元年。齐威王卒年,实齐威称王之年。此其例一也。有一王两谥,而误分以为两人者。如梁襄哀王一人两谥,《史记》误分为襄王、哀王。赵烈侯又谥武侯,《史》亦分为两侯。楚顷襄王又称庄王,史公不知,遂误以庄峤为春秋时庄王之苗裔。此其例二也。有一君之年,误移而之于他君者。如魏文伐秦,在周威烈王十七年,《史》误以为即魏文之十七年。齐宣王五年,与驺忌、田忌谋救韩伐燕,《史》误以为齐桓公五年。逢泽之会,在梁惠王二十七年,《史》误以为周显王之二十七年。齐、魏战马陵,本梁惠王二十八年,《史》误以为乃周显王之二十八年。又如齐康公二十一年,乃田侯剡立,《史》误以为桓公午立。皆其例,三也。亦有一君之事,误移而之于他君者。如梁惠王会诸侯于逢泽,《史》误以为秦孝公。宋剔成逐桓侯自立,《史》误以为宋王偃逐剔成自立。此其例,四也。有误于一君之年,而未误其并世之时者。如魏文灭中山,《史》称在文侯十七年,实误。而系之周威烈王十八年癸酉,则不误。齐、魏相王于徐州,《史》以为齐宣王、梁襄王,皆误。而系之周显王二十五年丁亥,实不误。又如齐封田婴于薛,应在威王时,《史表》在湣王三年,误。而系之周显王四十八年庚子,较《纪年》仅后一年,亦不为误。此由史公自据《秦纪》,于周、秦之年即得之,于东方诸侯世次,则略而未能尽明,此误其年未误其世之例,五也。有其事本不误,以误于彼而遂若其误于此者。如《楚世家》简王八年,魏文侯、韩武子、赵桓子始列为诸侯,与《年表》《周本纪》魏、韩、赵《世家》均不合。且既称韩武子、赵桓子,其非称侯,显矣。即其自语亦不合。今据《纪年》,魏文移前二十二年,是岁实魏文始侯之年,则《楚世家》此语虽误,而实有其不误者在也。又如《魏世家》魏武侯九年,使吴起伐齐至灵邱,而《年表》是时,楚悼王已死三年。吴起与楚悼王同死,岂能重为魏将?据《纪年》魏武年代移前,则魏武九年,吴起尚在魏。《魏世家》此语固非误。此由史公博采传记,未加考定,虽有错互,而转得证成史实之真。其误在彼而不在此之例,六也。亦有似有据而实无据者。如《年表》魏文侯十八年,受经子夏,特以前年灭中山,有子击下车避田子方事,遂连类书其事于此。《春申君列传》春申君为相八年,以荀卿为兰陵令,特以兰陵鲁地,是年楚取鲁,故姑推以为说。本无确据,而后人轻信,转滋惑误,其例七也。有《史》本有据,而轻率致误者。如《左传》昭公七年,记及孟釐子卒,《史》遂误为釐子卒在是年。《孔子世家》因云孔子年十七,孟釐子卒。战国杂说有湻于髠说齐威王以隐,威王感悟,国乃大治,威行三十六年,史公采之,因谓威王在位三十六年。其实威王前后三十九年,威行三十六者,除其不飞不鸣之三年言之也。此《史》自有据,而轻率致误之例,八也。亦有《史》本无据,而勉强为说以致误者。如魏文侯本魏桓子之子,《史记》移文侯之年于后,遂谓文侯乃桓子孙,然亦不能说桓子子为何人。《年表》文侯二十五年,太子罃生,本为太子击生。史公既误移魏文灭中山之年在前,因疑子击不应转生在后,率改子击为子罃。不悟罃在文侯时不得称太子。又《田齐世家》齐桓公五年听邹忌、田臣思谋,起兵击燕。田臣思即田忌也。此本齐宣王事,史公既误以伐燕归之湣王,桓、宣字相近,乃以意移此于桓公。遂至邹忌、田忌皆已预列桓公之朝,史公亦无以自解。此皆勉强弥缝,而不能自掩其误之例,九也。亦有史公博采,所据异本,未能论定以归一是者。如上举《楚世家》简王八年三晋始列为诸侯,与《年表》《周本纪》魏、韩、赵《世家》定在楚声王五年者不同。《秦纪》与《秦始皇本纪》列秦诸君年数不同之类,皆史公各据异本,自造矛盾之误之例,十也。亦有《史》本不误,由后人率改妄窜以致误者。如《孔子世家》及《十二诸侯年表》载孔子往返卫、宋、陈、蔡各节,及《鲁世家》《六国表》载鲁哀公以下诸君年数,牴牾显见,尤难理说。此必后人窜易致误之例,又一也。复有《史》本非误,由后人误读妄说以致误者。如《史记?孔子世家》载孟僖子死在孔子十七年下,《水经注》因谓孔子十七适周之类,是也。斯二者,与前举十例误不同科。而要之凡《史》之误,必有其所以误。寻其所以误者,而后其为误之证益显。而其所以误之故,亦每每有例可括。粗举数端,不能尽备。读吾书者,循此意而求之,可自得也。

且不仅于《史记》之多误也。今所资以相比勘而知《史记》之误者,有《索隐》诸家所引《纪年》,而诸家之文正亦多误。读《史》者爱其文,往往忽其事。《史》虽多误而莫辨。注文朴率,尤懒循省。遂有传钞失真而致误者。如魏文侯初立在晋敬公六年,而《晋世家索隐》引《纪年》误为十八年,十八实六字之讹,此以形近而误也。齐宣公四十五年田庄子卒,而《田齐世家索隐》引《纪年》误为十五年,脱一四字,此以脱落而误也。《秦本纪集解》徐广曰:“《汲冢纪年》云:魏哀王二十四年,改宜阳曰河雍,改向曰高平。”考《纪年》终今王二十年,今王即哀王,乌得有哀王之二十四年?按之《赵世家》徐广所引,知系四年之误。《苏秦传正义》引《竹书纪年》:“梁惠王二十年,齐闵王筑防以为长城。”今考《纪年》梁惠王十三年,当齐桓公十八年,后威王始见。岂得梁惠王二十年,遽有齐闵王?校以《水经 汶水注》,则无湣王字。此皆以增衍而误也。《周本纪集解》:“裴骃案,《汲冢纪年》自武王灭殷,以至幽王,凡二百五十七年。”而按《鲁世家》,考公以下至孝公十四年,宣王崩,幽王立,凡二百一十六年,无鲁公伯禽年。《三统历》成王元年,命伯禽侯鲁,伯禽即位四十六年。上加周公摄政七年,武王克商后六年,凡五十九年。并下二百一十六年,统为二百七十五年。此作二百五十七,是七十五为五十七,以颠倒而误也。(如此,则《纪年》与《鲁世家》年数本符。今《伪纪年》云:“武王灭殷后二十四年,定鼎洛邑,至幽王二百五十七年。”果如其说,自成王定鼎起算,裴骃何得云自武王灭殷乎?此条辨说,据朱右曾《汲冢纪年存真》。)又有窜易妄改以增误者。韩威侯与韩宣王为一人。今《韩世家索隐》引《纪年》郑昭侯薨以下一节,支离错乱,全不可解,此经后人改易而误也。《孔子世家索隐》云:“按《系家》湣公十六年孔子适陈,十三年亦在陈。”既云十六年适陈,不得十三年先在。若十三年在陈,适陈不待十六年。《索隐》语先后颠倒,乖误可知。盖《索隐》本云孔子以陈湣公十年适陈,而经后人妄窜一六字。此经后人窜乱而误也。又《田敬仲世家》:“明年复会甄,魏惠王卒。”《索隐》曰:“按《纪年》:梁惠王乃是齐湣王为东帝,秦昭王为西帝时。此时梁惠王改元称一年,未卒也。而《系家》及其后即为魏襄王之年,又以此文当齐宣王时,实所不能详考。”今按《索隐》此条,梁惠王乃是云云,惠王下当脱一卒字。惟据《纪年》终今王二十年,其时乃周赧王十六年,秦昭襄八年,齐湣王始二年。《年表》齐、秦为东、西帝,尚在其后十一年。时惠王已死三十七年。且《纪年》亦不及载齐、秦为东、西帝事。《索隐》何从按《纪年》谓惠王卒乃是齐湣王为东帝,秦昭王为西帝时乎?此必有误,而特不知其所以误。后人专据此等处,疑《索隐》所引全不可信。不知此已为后人窜乱,定非《索隐》之真也。(朱氏《存真》王氏《辑校》此条均未录。)又诸家之文,短涩简质,虽列异同,未加剖辨。后人间或依信,引为论据,复有失其义解而误者。如王国维《古本竹书辑校》采录《索隐》甚备,虽论校未密,然已多失原解。如《魏世家索隐》引《纪年》:“惠王二十八年,与齐田朌战马陵。又上二年,魏败韩桂陵。十八年,赵又败韩马陵。”此以二年十八年皆在二十八年前,故云上。上即前也。而王氏以为上二年,乃即二十八年之前二年,因谓即二十六年,是误解《索隐》原文也。又《索隐》引《纪年》亦自有例。如《晋世家索隐》引《纪年》,自出公以下诸公年数,皆列其与《史》异者以相勘。则其不著幽公、敬公、烈公,正见其年数之同于《史》。梁氏《志疑》不明此例,又误混于《今本伪纪年》,遂致错淆。又《索隐》引《纪年》列国国君年数,自魏君外,或据其始立之年数之。古者君主以翌年改元,《纪年》魏史,惟魏君著年数,他国仅记君立,《索隐》循其立年数之,则与《史记》以改元计者相差一岁。后人不明此例,比论亦遂多歧。至其君卒岁,若以改元计,与始立计,亦每有一岁之差。此均由未得其例而致误者。亦有《索隐》本无其例,而后人为之曲说,如王氏《古本竹书辑校》谓《索隐》引《纪年》皆改夏正为周正,而细覈实无之。此又致误之一端也。

《史》文既多误,首有赖于诸家之注,而注文复多误,其事又可举一例以为说者。史公记六国时事,多本《秦纪》。固已苦其不载日月,文略不具矣。然其于秦事,固宜信也。乃自宣公以上,《史》皆失其名,不能详。《索隐》按《世本》《古史》,考得缪公名任好,以为之补。其他可以想矣。(今《史》文任好字,又系后人据《索隐》增入。)而其记秦列君年数尤多歧。《秦始皇本纪》后序列秦之先君立年及葬处,《索隐》谓其:“皆当据《秦纪》为说。”又云:“其与正史小有不同,然亦未能定其是非。盖史公亦自不能决,故取异说备列之也。”文云:“秦自襄公至二世,六百一十岁。”《正义》云:“《秦本纪》自襄公至二世,五百七十六年矣,《年表》自襄公至二世,五百六十一年,三说并不同,未知孰是。”又《秦本纪索隐》引《始皇本纪》云:“秦自襄公至二世,凡六百一十七岁。”然则言秦年者,自襄公至二世,已有四说:

一,《秦始皇本纪》原文,六百一十岁。

二,《正义》计《秦本纪》年数,五百七十六岁。

三,《正义》计《年表》,五百六十一岁。

四,《索隐》引《秦始皇本纪》,六百一十七岁。

今为细覈,《史记》记秦襄公以下列君年数,本有三歧。

一,《秦始皇本纪》,实得五百七十二岁。

二,《秦本纪》,实得五百七十七岁。

三,《年表》,则为五百七十一岁。

合之以上四条,凡得七说之异。梁氏《史记志疑》云;“案《年表》自襄公元年至二世三年,实五百七十一岁。《秦本纪》原文实误,《索隐》、《正义》所说年数亦误。此记是秦史官所录,史公采以作《史记》者,何以误端叠见?盖篆隶递变,简素屡更,传写乖讹,非《秦记》之旧矣。”此《史》文多误之一例也。惟以余论之,其多误之故,实有不仅梁氏所谓“篆隶递变,简素屡更,传写乖讹”而已者。请仍据《秦始皇本纪》为说。纪云:“九年乙酉,王冠。”

《集解》徐广曰:“年二十二。”

《正义》:“按年二十一也。”

《史记》载始皇年极明备,可以无歧,然《集解》《正义》为说又自不同。且观其相为校正,决非传写之乖讹也。《殿本考证》杭世骏释之云:“徐广云二十二者,以逾年改元计也。《正义》云二十一者,以当年改元计也。徐广以是年为二十二,故三十七年崩时,注云年五十。如《正义》之说,则崩年止四十九。《六国表》周赧王五十九年,秦昭王五十一年,徐广曰乙巳,则始皇生年,当是壬寅。十三岁时,当是甲寅。《项羽本纪》注徐广曰:项王以始皇十五年乙巳岁生,则始皇元年当是乙卯。此处自当以逾年改元计,作二十二岁为是。但《秦本纪》云:献公立二十四年卒,子孝公立。徐广曰:献公元年丁酉,孝公元年庚申,则献之末即孝之初,又不拘逾年改元之说矣。”今按杭氏此辨,分别《集解》《正义》得失甚是。盖其所以为计者不同,而遂致相差,其事初非关于传写之乖讹也。而其论献公年则又有说者。考《秦始皇本纪》“献公享国二十三年”,而《秦本纪》云:“献公立二十四年卒”,两说自不同。杭氏谓献之末即孝之初,不拘逾年改元之例,其实非也。不逾年而改元,古人自有其事。然大率前君被弑,后君以篡逆得国,不自居于承前君之统绪,则往往即以前君见杀之年,改称篡立者之年,不复逾年而改元。此在春秋时不多见,而战国屡有之。若孝公则非篡立,献公亦非被弑,何为亦当年改元哉?据《秦纪》,献公前承出子,出子二年,庶长改迎献公于河西而立之,杀出子及其母,沈诸渊。其事亦见不韦《春秋 当赏篇》。(出子,《春秋》作小主,庶长改,《春秋》作菌改。)盖献公实弑君自立,故未逾年而改元。出子之末,即献公之初。元丙申,卒己未,得二十四年。今《年表》于出公二年后始列献公元年,则为元丁酉,当得二十三年。《始皇本纪》与《年表》同,徐广亦本《年表》为说。杭氏不能详辨,误以徐广本《年表》之说,推论《秦纪》二十四年之文,遂误为孝公不逾年而改元也。

余又考《秦始皇本纪》载秦列君年数,与《秦本纪》异者凡五人:

一、悼公

《秦始皇本纪》十五年

《秦本纪》十四年

《年表》同《秦纪》

二、灵公

《秦始皇本纪》十年

 《秦本纪》十三年

《年表》同《始皇本纪》

三、简公

《秦始皇本纪》十五年

《秦本纪》十六年

《年表》同《始皇本纪》

四、献公

《秦始皇本纪》二十三年 《秦本纪》二十四年 《年表》同《始皇本纪》

五、庄襄王 《秦始皇本纪》三年

《秦本纪》四年

 《年表》同《始皇本纪》

而《年表》与《秦始皇本纪》同者,自灵公以下凡四人。其事皆可本前例以为说。

一 灵公

《秦始皇本纪》“肃灵公享国十年”,《索隐》云:“《纪年》及《系本》无肃字。(句)立十年,(读)《表》同。(句)《纪》十二年。(句)”然今《秦纪》作灵公十三年,三说相歧。余考《秦纪》灵公前怀公为诸臣所围,自杀。灵公承之,盖亦不逾年而改元,故前后共得十一年。《年表》则于怀公四年见杀之明年,再书灵公元年,故为十年。今《秦纪》作十三年,《索隐》引《秦纪》作十二年,皆为十一年之字讹。

二 简公

《秦始皇本纪》“简公享国十五年”,《年表》同。《秦本纪》简公十六年。余考简公前承灵公,灵公卒,子献公不得立,简公乃灵公季父,为怀公之子。灵公既承怀公之弑而自立,不逾年而改元。今简公亦篡献公之统,上溯其父怀公之绪,则亦不俟逾年而改元矣。《年表》《始皇纪》作十五年,仍依逾年改元之常例计之也。《秦纪》作十六年,本当时不逾年而改元之变例计之也。

三 献公

已具前论。惟《秦始皇本纪》献公享国二十三年下,《索隐》云:“《系本》称元献公。立二十二年,《表》同。《纪》二十四年。”今按:《索隐》此条,文义颇晦,而有误字。其句读当如前引肃灵公条之例。

肃灵公 《索隐》:“《纪年》及《系本》无肃字。(句)立十年,(读)《表》同。(句)《纪》十二年。(句)”

献公

《索隐》:“《系本》称元献公。(句)立二十二年,(读)《表》同。(句)《纪》二十四年。(句)”

均谓《秦始皇本纪》立十年,立二十二年,与《年表》相同,而与《秦纪》则异也。至引《系本》及《纪年》,仅举其无肃字有元字之异,并不与下文立十年立二十二年语相涉。句读之例既明,知献公条《索隐》立二十二年,实立二十三年之误。以今《年表》明作二十三年,《秦始皇本纪》亦明作二十三年也。否则不辨句读,不订讹字,将又疑《世本》别有献公二十三年一说矣。

四 庄襄王

《秦始皇本纪》“庄襄王享国三年”,《年表》亦同。《秦本纪》庄襄王得四年。余考《秦纪》庄襄王承孝文王后。孝文王除丧,十月已亥即位,三日辛丑卒,子庄襄王立。秦以十月为岁首,孝文王盖以去年即位,以今年岁首除丧称元,前后三日而卒。庄襄王处此变例,虽非弑君自立之比,而即以是年称元,不复以先王三日之位,而虚一年之号,亦自在情理之中。《秦本纪》据当时变礼实况计之,故为四年。《始皇纪》及《年表》依常例,仍定孝文王在位一年,则庄襄王自祇三年也。孝文之事,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亦复论及,其言曰:“《秦本纪》昭襄王四十二年,先书十月宣太后薨,继书九月穰侯出之陶。四十八年,先书十月韩献垣雍,继书正月兵罢。似已用十月为岁首。秦自昭襄以后,庄襄以前,既首十月,则孝文王之事,有可得而论者。《秦本纪》:五十六年秋,昭襄王卒,子孝文王立,尊唐八子为唐太后,而合葬于先王。韩王衰绖来弔祠,诸侯皆使将相来视丧事。孝文王元年,赦罪人,修先王功臣,褒厚亲戚,弛苑囿。孝文王除丧,十月已亥即位,三日辛丑卒。子庄襄王立。盖昭襄王五十六年庚戌秋,去孝文王元年辛亥冬月仅二三月,此二三月竣丧葬之事,明年新君改元,方大施恩礼,至秋期年之丧毕然后书孝文王除丧,犹胜既葬而除者多矣,犹为近古。然其失礼处,亦不可不知。秦既用建亥月为岁首,孝文王元年,应有十月,今于除丧后又书十月,分明是孝文王已逾二年矣。岂享国一年者乎?故予以庄襄王元年壬子,原孝文王之二年。但秦之臣子,以孝文甫即位三日,不仍之为二年,遂改为庄襄之元年。观书子庄襄王立下无事,可知。崩年改元,厥由于此。一年二君,固已非终始之义。况又革先君余年,以为已之元年乎?失礼莫大焉!惜千载读史者,俱未推究及此。余特摘出,以正《通鉴》孝文王元年书十月乙亥王即位三日薨之误。”今按阎氏此辨,精矣而未尽也。其谓秦自昭襄以下,庄襄以前,既首十月,则诚然矣。而定孝文在位已逾两年,则又失之。孝文亦既葬而除丧耳。昭襄王以庚戌之秋卒,二三月间,竣丧葬之事,孝文以岁首十月正改元之位,三日而薨,前后不逾五月。若以岁首正月计,则尚在昭襄三十六年庚戌,乌得有二年之久?徒以孝文之立,年已五十有三,非孺子君比。又亲庄襄之父,虽不幸即位三日而死,而秦之君臣,不忍没其先君在位之年。又孝文固已逾年而改元,又不当上侵昭襄毕世之岁。故以孝文继体嗣位之数月,仍属之于昭襄之三十六年,而所谓孝文在位一年者,其实则自逾年改元,仅得三日之数。其子庄襄王若仍以逾年改元,则为壬子。而辛亥一岁,实亦庄襄享国之日。战国季世,何尝有所谓三年之丧?更亦何尝有所谓三年丧毕而正践祚之位之礼?三月而丧毕,逾年而改元,此其常耳。至于秦者,尤不当以东方儒生所唱古礼律之。正惟孝文在位不出五月,故史乃无事可纪,特曰“赦罪人,修先王功臣,褒厚亲戚,弛苑囿”,为循例虚美之词。而庄襄王享国之期,实有四年。今《年表》既上割其元以为孝文之岁,故《秦纪》庄襄四年事,《年表》仅得三年。蒙骜击赵榆次、新城、狼孟得三十七城,《纪》在三年,《表》在二年。王齮击上党,初置太原郡,及五国攻秦,《纪》在四年,《表》在三年。而蒙骜攻赵,定太原,《纪》在二年,《表》则无之。依上例推校,此当书于庄襄之元年。而蒙骜取成皋,吕不韦取东周,《纪》在元年,《表》亦同在元年者,其实应上移孝文元年格中,乃始符耳。今阎氏又下夺庄襄之年,以上予孝文,则于《秦始皇本纪》及《年表》与《秦本纪》异同,皆无以通其说,此乃其考覈之未尽也。(又按:《秦本纪》:“昭襄王四十二年十月,宣太后薨。九月,穰侯出之陶。”乃秦人已以十月为岁首之证,既如上述。而“四十八年十月,韩献垣雍,秦军伐赵武安,正月兵罢,复守上党。其十月,五大夫陵攻赵邯郸。”张文虎谓“自此年以后,复用夏正,故书其十月云云,遂不以为岁首。”今按张说误。此年先书十月,卒又书十月,以《白起传》校之,秦使王陵攻邯郸,乃九月,则《秦纪》此年“其十月”实“其九月”之讹文也。又“四十九正月,益发卒佐陵。其十月将军张唐攻魏。五十年十月,武安君白起有罪,为士伍,迁阴密,十二月,武安君白起有罪死。”张文虎谓“此年先书正月,后书其十月,文甚明白,为秦改复夏正之证。”然再校之《白起传》:“四十九年正月,陵攻邯郸少利,秦益发兵佐陵,又使王齕代陵将。八九月围邯郸不能拔,强起武安君,武安君称病焉。于是免武安君为士伍,迁之阴密。”自正月以下历八九月而武安君以罪免,适为五十年之十月,则其时秦仍以十月为岁首甚明。正月后八九月,即九月,及明年之首十月也。《白起传》又云:“居三月,诸侯攻秦军急,秦王乃使人遣白起,不得留咸阳中,又使使者赐之剑,自裁。”十月罪免,居三月赐死,正合《本纪》十二月武安君有罪死之文。而《起传》又云:以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死,知是“十二月”字讹。据此推之,《秦纪》“四十九年其十月将军张唐攻魏”一语必亦字误,而张氏遽谓秦以其年复用夏正,是亦考之未详也。)

综上四君,《秦本纪》、《秦始皇本纪》及《年表》所记年数之差,皆可以不逾年而改元之一例为说。而史文及注,亦颇有讹字。至悼公一君,《年表》、《秦纪》皆作十四年,而《秦始皇本纪》作十五年,与下四例不符。(下四例皆《年表》与《秦始皇本纪》同,与《秦本纪》异,此例独反之,知不可以一例论矣。)亦无说以处,则当为《始皇本纪》之字讹也。

凡上所论,足证史公博采,所据异本,未经论定,以归一是,遂若相矛盾,而其实《史》固不误。后来注家,未能为之发明,又间以传钞之误,纷乱乃不可理。梁氏《志疑》仅以“篆隶递变,简素屡更,传写乖讹”之一事说之,固未当于情实也。

又按《秦本纪》“始皇帝五十一年而崩”,杭世骏《考证》云:“始皇十三年而立,立三十七年而崩,当得四十九年。”夫杭氏既辨《集解》、《正义》得失,而云当以逾年改元计者为是,则始皇十三年而立,逾年十四岁改称元年,至三十七年固得五十年,非四十九年也。同属一人之考证,又考证同一之事,先后一卷书之隔耳,乃其是非相乖已如此。然则史文记载年数之多误,又不尽于传写之乖误,与夫所以为计之不同,而人之不能尽其心,以轻心掉之,忽而多误,又其一因矣。辗转之忽,误乃益滋。如亡羊于歧途,歧之中又有其歧焉,而乃至于不反。此又后人考年之一难也。

古人云:“失之毫釐,差以千里”,此言夫毫釐之不可忽也。又云:“寸寸而量之,至丈必差,铢铢而较之,至两必失”,此言夫铢寸之不可泥也。考年之事,将为毫釐之不可忽乎?抑将为寸寸之不可校乎?曰:善用之则皆是也,不善用之则皆非也。夫古人之年,运而往矣。后之论者,曰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一年某月某日。曰非也,孔子生襄公二十二年某月某日。其争历二千年而不可解。甲曰孔子年七十二,乙曰孔子年七十三,其争历二千年不能决。此何为者?故谓孔子年七十二与年七十三,必有一失,否则俱失之,不能俱得也。然而今人之智力,无以大逾乎昔之人,则孔子之年,终不可定,将以后息者为胜。谓生鲁襄公二十二年可也,谓生鲁襄公二十一年亦无不可也。孔子或寿七十二,或寿七十三,孔子则既死矣,一岁之寿,于孔子何与?于后世亦何与?于考孔子之年者又无与也。何者?自一岁之争以外,他无可以异同也。此丈量既得,不必较之以寸之说也。非固不可校,不能较而必为之校焉,非阙疑之道,又且自陷于愚诬之嫌也。史公曰:“墨子与孔子同时,或曰在其后。”同时之与在其后,相差则既远矣。其传老子曰:“盖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百六十之与二百,相异则既甚矣。今之学者,为古人考年,率好为辜校之辞,曰某生至早在某岁,某卒至晚在某年。然而有不可者。以某生至早之岁,上承某卒至晚之年,父子祖孙可以为友矣。今易其辞,曰某生至晚在某岁,某卒至早在某年,以某卒至早之年,下接某生至晚之岁,则友可以为父子祖孙矣。此又毫釐之辨之不可以不谨也。其实非毫釐也。考年者不精审熟察,不能确据史实,约略以推之,强古人以就我,则宜其有千里之差矣。

或曰:古人之年,运而往矣,九原不可作,则凡所以考古人之生卒行事者,将惟书册是徵。而先秦古籍,传者亦尠矣。记事莫备于《史记》。《史记》既多误,而所载尤以诸子为略,名姓不一见者多有之,详者惟孔、老、孟、荀,然而《孔子世家》之緟纰而迭缪,与夫老子之傥恍而难凭,孟、荀之阔略而不备,则既尽人疑之矣。子将较毫釐,衡铢寸,重定古人之年,则何籍以考于古?又何术以信于后耶?曰:此难矣,而实非难也。无方术以处之则难,有方术以处之则易。君不知夫树木之有年轮乎?横截一树,而数其轮,可以得其年,不必寻其树之始植者而证之也。此毫釐可谨之说也。又不知夫地层之有化石乎?推而论之,可以识万纪以前之地史,不必有文字之记载也。此丈石可量之说也。自孔子以往迄于秦,虽史文茫昧,地层之化石,树木之年轮,尚多有之。有可以得其生卒之年寿者,有可以推其交游出处之情节者。片言只字,冥心眇虑,曲证旁推,即地层之化石也,即树木之年轮也。曰:何以信?曰:信于四达而无牾,一贯而可通。

夫人之用心,患其思虑之不精,又患其考证之不广。先秦遗文,六国之际,于今可考者,可以缕指而计之,程年以尽之。考证之不广,非难也。然后谨记其异同,推排其得失,次其先后,定其从违,必有当者,可以确指,则用心之不精,又非患也。然而自古迄今,六国之年既多误,诸子事迹尤不备。尘晦而不彰,霾翳而莫明,犹有待于今日之推寻者,则何欤?曰:此非古人之知不及此,亦其时则不至此也。古人不知考年之可重,则亦无怪于其用心之不精,求证之不广矣。夫《史记》之误易见,舍《史记》而求是则难寻。《纪年》之佚文,散见于《集解》、《索隐》诸家之注,以及《水经注》诸书者,其与《史记》异同,一一可按。然碎文单辞,知其异于《史》者,无以定其是。而《史》之异于《纪年》者,亦无以定其非。今《六国表》及诸《世家》,记事明备,一按可得。《纪年》遗佚散乱,荒晦难寻。学者既不以考年为重,好易恶难,习常疑怪,则亦谁为考覈详定其是非者耶?夫判两家之异同,贵乎参伍以为验。求定《纪年》、《史记》之得失,不得不参伍以验之于诸子。而昔人治史,往往不信诸子。掩目捕雀,宜其无得。是用心之不精,考证之不广,所以为论年之难,而其端在夫不知论年考世之重。此乃时缘之未至,非聪明智力之不逮也。

且有非考年之事,而为考年之所待以成者二端焉:曰捃逸,曰辨伪。人事之不详,何论其年?故考年者必先寻实事。实事有证,而其年自定,此易知之说也。为诸子考年者,当先定《六国表》,而后有所依据,固也。其次莫大于为诸子捃逸。何言乎为诸子捃逸也?《史记》惟孔子有世家,孔子弟子及老、庄、申、韩、孙、吴、孟、荀有列传,其他则阙。墨子则曰“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得二十许字。许行、陈仲、惠施、魏牟之徒无其名者不可胜计。其略既如此,而略之中复有其不可信者焉。然而其旁见于他书者,虽片鳞一爪,可以推寻而得其大体者至多也。昔人治史,率不信诸子。夫诸子托古,其言黄帝、羲、农,则信可疑矣。至于管仲晏婴相问答,庄周、鲁哀相唯诺,寓言无实,亦有然者。至其述当世之事,记近古之变,目所睹,身所历,无意于托古,无取于寓言。率口而出,随心而道,片言只语,转多可珍。故吴起有泾水之战,此韩非刘向之文也,而《史记》无其事。余拾其坠,以定吴起仕魏之年。公孙龙有空雒之对,此不韦《春秋》之说也,而战国无其地。余订其讹,以证公孙来赵之岁。荀卿之见燕哙,韩非言之。兒说之事宋王,《吕览》记之。余循之为推,可以说名家之传,可以次孟、荀之世。考《庄》《列》魏牟、公孙龙,发中山之秘史。据《荀》《韩》楚庄王、庄蹻,定巴、滇之逸乘。其他如以《吕览》许犯证《孟子》许行之师承,采《韩非》田仲补《孟子》陈仲之论议。推季梁以定杨朱之生卒,传匡章以阐孟轲之游踪,本《吕览》白圭、惠施应对,定两人在梁之先后,据《盐铁论 论儒》,证稷下诸贤之聚散。即以诸子之书,还考诸子之事。为之罗往迹,推年岁,参伍以求,错综以观,万缕千绪,丝丝入扣,朗若列眉,斠可寻指。夫而后滞者决而散者综,纷者理而闇者睹。先秦学人往事,犹可考见,无病乎史文之逸失也。

何言乎为诸子辨伪也?夫诸子往迹行事,虽散见于诸子之书,然而多有其误者焉,又多有其伪者焉。伪误之不辨,而捃摭诸子之遗闻佚记以骋博而驰说,是治乱丝而益棼也。盖尝论之:有伪其人者,有伪其世者,有伪其年者,有伪其事者,有伪其地者,有伪其书者,有伪其说者,有伪之于多方者。伪之途不一端,非一一而辨之,则不足以考其年。将一一而辨之,则辨伪之事无竟,而考年之书不可作。此固考年之事之所待以成也。何言乎伪其人?吴有孙武子,伪其人也。何言乎伪其世?尉缭见梁惠王,伪其世也。何言乎伪其年?孟子游梁,当惠王之三十五年,此伪其年也。何言乎伪其事?孔子与南宫敬叔适周问礼于老子,此伪其事也。何言乎伪其地?孔子畏匡,公孙龙对空雒,此伪其地也。何言乎伪其书?列御寇有《列子》,子思有《中庸》,此伪其书也。何言乎伪其说?孔子老而系《易》,孔门《六经》有传统,此伪其说也。何言乎伪之于多方?凡伪其人者,必伪其事焉,伪其时焉,伪其书焉,伪其说焉,而后可以掩其人之伪。伪其事,伪其时,伪其书,伪其说者,亦然。非伪之于多方,则其伪不立。诸子之伪不胜辨,其不能尽著于篇者,将别为书以发之,此不能备也。

夫言有定于此而后可以见于彼者,亦有定于彼,而后可以见于此者,此相与为功,有待而成之说也。为诸子考年者,有待于捃逸,为诸子捃逸者,又有待于辨伪。然而辨伪捃逸之功,亦有待于考年焉。夫必《易系》决非孔子作,而后孔子无系《易》之年之辨可定。夫必孔子无系《易》之年,而后无商瞿传《易》之人之辨可定。夫必无商瞿传《易》之人,而后孔门无《六经》传统之说之辨可定。反而言之,以《六经》传统之可疑,而疑及于商瞿之传《易》。以商瞿传《易》之可疑,而疑及于孔子之系《易》焉。其事如循环之无端也。夫孔子系《易》之年,与夫商瞿之年,以及夫经师先后授受之年,则信可疑矣。然则商瞿、梁鳣年长无子之逸记可以灭,《系辞》《十传》之为伪书可以定。此又考年之功之有裨于捃逸辨伪者也。

且捃逸辨伪考年之相待以有成,其事有不尽于此者。盖事有非逸,而无异于已逸。语有不伪,而有甚于本伪。则以考年之未精,遂相率以俱讹。及其既讹,遂转以为考年之障者有之矣。请据《孟子》以为说。夫《孟子》七篇,尽人所诵,历二千年,至精至熟也。其事则非逸也。其语亦非伪也。考孟子之年者,非不之及也。然而为孟子考年者,类以《史记》绳《孟子》,而不知史年之有误。即有本《孟子》疑史年者,亦不能定史年之真是也。然后孟书之非逸者,无异于逸。孟书之不伪者,转致于伪。人异其说,而皆无当于是焉。余以《纪年》校《史记》,知齐、梁世系之误,重定齐威、宣、梁惠、襄之先后。而后知孟子初游齐,当齐威王时,游梁,见惠王、襄王,返齐,见宣王。以此求之,则匡章不孝,孟子与游之事,情节复显。余又以《史记 鲁世家》与《六国表》互覈,知鲁《表》之误,而《世家》之可信,重定鲁平之元。以此求之,然后乐克进辞,臧仓沮见之事,理势乃符。凡此皆学人之所研虑,先儒之所极论,纵横反覆,纷纭莫定,一朝发难,云破天朗。其事则同,而所以说其事者不同。此非捃逸也,而有似于捃逸。非辨伪也,而有类乎辨伪。盖亦与考年之功相待以有成者也。

且夫后世之积讹袭非,有足为考年系世之障者,又岂仅于时君世系之错乱,诸子往迹之晦沉而已耶?盖自刘、班著录,判为九流,平章学术,分别渊源,其说相沿,亦几二千载于兹矣。习非成是,积信为主,则亦莫之疑而难以辨也。曰百家原于道,则老聃之年无以破。曰申、韩本于老,则吴起、李克之统无以立。不知农之原于墨,则我许行即许犯之说不足信。不知法之导于儒,则我商鞅本魏学,李、韩乃荀术之论不能成。非破碎陈说,融会以求,则我魏文西河、齐威、宣稷下诸贤之考皆无以通其意。吾尝沉沉以思,昧昧以求,潜精于诸子之故籍,游神于百家之散记,而深疑夫旧说之有误,而习见之不可以为定也。积疑有年,一朝开豁,而后知先秦学术,惟儒、墨两派。墨启于儒,儒原于故史。其他诸家,皆从儒、墨生。要而言之,法原于儒,而道启于墨。农家为墨、道作介,阴阳为儒、道通囿。名家乃墨之支裔,小说又名之别派。而诸家之学,交互融洽,又莫不有其旁通,有其曲达。分家而寻,不如别世而观。寻宗为说,不如分区为论。反覆颠倒,纵横杂出,皆有以通其源流,得其旨趣,万变纷纭而不失其宗。然后反以求之先秦之史实,并世学者师友交游之渊源,与夫帝王贤豪号召罗致之盛衰兴替,而风会之变,潮流之趋,如合符节,如对契印。证之实者有以融之虚,丈而量者重以寸而比,乃然后自信吾说而确乎其不自惑也。夫为辨有破有立,破人有馀,立己不足,此非能破之胜也。夫为学有积有统,积说多端,整统未建,此非能积之优也。余之此书,定列国之世系,考诸子之生卒,事有甚碎,辨有甚僻,盖考据之幽微,为学者之畏途,有使人读而生厌,不终卷而废者。然而陈说未破,则己旨不立,积绪无多,则整统不富,徬徨瞻顾,虽曰未能,窃有志于是焉。

尝试论之,晚周、先秦之际,三家分晋,田氏篡齐,为一变。徐州相王,五国继之,为再变。齐、秦分帝,逮乎一统,为三变。此言夫其世局也。学术之盛衰,不能不归于时君世主之提抑。魏文西河为一起,转而之于齐威、宣稷下为再起,散而之于秦、赵,平原养贤,不韦招客为三起。此言夫其学风也。书分四卷,首卷尽于孔门,相宰之禄,悬为士志,故史之记,流为儒业,则先秦学术之萌茁期也。次卷当三家分晋,田氏篡齐,起墨子,终吴起。儒、墨已分,九流未判,养士之风初开,游谈之习日起,魏文一朝主其枢纽,此先秦学术之酝酿期也。三卷起商君入秦,迄屈子沉湘。大梁之霸焰方熄,海滨之文运踵起。学者盛于齐、魏,禄势握于游仕。于是有白圭、惠施之相业,有湻于、田骈之优游,有孟轲、宋鈃之历驾,有张仪、犀首之纵横,有许、陈之抗节,有庄周之高隐,风发云涌,得时而驾,乃先秦学术之磅礴期也。四卷始春申、平原,迄不韦、韩、李。稷下既散,公子养客,时君之禄,入于卿相之手,中原之化,遍于远裔之邦。赵、秦崛起,楚、燕扶翼。然而烂漫之馀,渐归老谢,纷披已甚,主于斩伐。荀卿为之倡,韩非为之应。在野有老聃之书,在朝有李斯之政。而邹衍之颉颃,吕韦之收揽,皆有汗漫兼容之势,森罗并蓄之象,然犹不敌夫老、荀、非、斯之严毅而肃杀。此亦时运之为之,则先秦学术之归宿期也。四卷之书,因事名题,因题成篇,自为起迄,各明一意。遂若破人多,而立己少,积绪繁,而统综绌。此则体势所限,有不获已。至于发挥引伸,极论学术,将有俟于《通论》,非此之得详矣。

且著书成学,不徒有其外缘,而又不能不自止于限极焉。吾书之成,其为之缘者则既论之矣,至于其限极,亦有可得而略陈者。盖首卷考订孔子行事,前贤论者已详,折衷取舍,择善而从,其为己说者最尠。至于次卷,墨子、吴起之世,史文荒失。于此不理,则荆棘未斩,取途无从。而欲加辟治,又徒手空指,利斧难觅。荜路篮褛,艰苦惟倍。凡所论列,虽已疎阔,而史料既灭,文献不足,则亦无以为增。至于三卷,如理乱丝,异说纷呈,诸端并列,条贯则难,寻证则富。四卷诸篇,以当时诸子著书,往迹颇详,亲历转略。秦廷焚坑,学术中绝。而《汲冢纪年》亦尽于魏襄王,以下惟有《史记》,无可互勘。如春申、不韦之死,荀卿之老,邹衍之游,皆有可疑,无以详说。其他亦幽晦。较之墨翟、吴起之世则显,较之惠施、孟轲之世则略。此亦史料所限,无可为力者也。若夫见闻之未周,思虑之未详,智慧之所不至,功力之所未尽,进而教之,期乎方闻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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