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浦途中〔一〕

蕭蕭山路窮秋雨〔二〕,淅淅溪风一岸蒲〔三〕。爲問寒沙新到雁〔四〕,來時還下杜陵無〔五〕?

〔一〕本詩作于會昌四年至六年池州刺史任所。

〔二〕蕭蕭:猶“瀟瀟”,雨聲。窮秋:深秋。

〔三〕淅(xī)淅:風聲。蒲:香蒲,多年生草本植物。

〔四〕爲問:請問。寒沙:指暮秋之沙灘。

〔五〕杜陵:漢宣帝陵墓,在長安南五十里,此指長安。牧之家杜陵,見雁歸而興思鄉之念,並隱含關注朝政之意。

新定途中〔一〕

無端偶效張文紀,下杜鄉園别五秋〔二〕。重過江南更千里,萬山深處一孤舟〔三〕。

〔一〕本詩作于會昌六年九月遷任睦州刺史途中。詩云“下杜鄉園别五秋”,詩人自會昌二年春出爲黄州刺史,至會昌六年,前後爲五年。又《送盧秀才赴舉序》曰:“去歲九月,余自池改睦。”是牧之遷睦州刺史在會昌六年九月。新定:睦州一名新定郡,即今浙江省建德縣。

〔二〕無端兩句:謂自己偶然仿效張綱而得罪權貴,被外放任刺史,離别故鄉已有五載。無端,無來由。張文紀,據《後漢書·張綱列傳》:東漢直臣張綱,字文紀,順帝時辟爲侍御史。“漢安元年,選遣八使徇行風俗,皆耆儒知名,多歷顯位,唯綱年少,官次最微。餘人受命之部,而綱獨埋其車輪於洛陽都亭,曰:‘豺狼當路,安問狐狸!’”遂奏大將軍梁冀,河南尹梁不疑十五罪。“書御,京師震竦。時冀妹爲皇后,内寵方盛,諸梁姻族滿朝,帝雖知綱言直,終不忍用。……冀乃諷尚書,以綱爲廣陵太守。”下杜,在長安杜陵附近,詩人故鄉。鄉園,一作“鄉關”。

〔三〕重過兩句:謂睦州距故鄉有千里之遠,自己正乘小舟歷艱險而赴任。牧之《祭周相公文》自述途中情景及睦州概況云:“僻左五歲,遭逢聖明。收拾寃沉,誅破罪惡。牧於此際,更遷桐廬。東下京江,南走千里。曲屈越障,如入洞穴。驚濤觸舟,幾至傾没。萬山環合,才千餘家,夜有哭鳥,晝有毒霧。病無與醫,饑不兼食。抑喑偪塞,行少卧多。逐者紛紛,歸軫相接。唯牧遠棄,其道益艱。”千里,馮集梧注引《元豐九域志》曰:“池州南至本州界二百八十里,自界首至歙州三百五里,歙州東南至本州界一百一十里,自界首至睦州二百六十里。”

初春有感寄歙州邢員外〔一〕

雪漲前谿水〔二〕,啼聲已繞灘〔三〕。梅衰未減態,春嫩不禁寒〔四〕。迹去夢一覺,年來事百般〔五〕。聞君亦多感,何處倚闌干〔六〕?

〔一〕本詩作于宣宗大中二年(八四八)初春,時年四十六歲。歙(shè)州:今安徽省歙縣。刑員外:邢羣(八〇〇——八四九),字涣思,年三十登進士第,歷官太子校書郎,大理評事,監察御史、處州刺史、歙州刺史。杜牧有《唐故歙州刺史邢君墓誌銘》,曰:“會昌五年,涣思由户部員外郎出爲處州。時某守黄州,歲滿轉池州,與京師人事離闊四五年矣,聞涣思出,大喜曰:‘涣思果不容于會昌中,不辱吾御史舉矣(詩人于開成四年在京任左補闕時向御史中丞孔温業薦舉邢羣爲御史)。’涣思罷處州,授歙州,某自池轉睦,歙州相去直西東三百里,問來人曰:‘邢君何以爲治?’曰:‘急於束縛黠夷。冗事弊政,不以久遠,必務盡根本。’某曰:‘邢君去雲日,稚老泣送於路,用此術也。’復問:‘閒日何爲?’曰:‘時飲酒高歌極歡。’某曰:‘邢君不喜酒,今時飲酒且歌,是不以用繁慮,而不快於守郡也。’”

〔二〕漲:一作“溺”。前谿:溪名,在浙江省分水縣。馮注引《景定嚴州續志》:“分水縣前谿,在縣南,出柳柏鄉,經分水鄉入定安,會于天目谿。”

〔三〕啼聲:指水聲。

〔四〕梅衰兩句:謂梅花雖已凋謝,猶未減其丰采;早春時分,春寒料峭使人難耐。

〔五〕迹去兩句:謂往事逝去如夢之覺醒,年來事務之多亦足以擾人。

〔六〕聞君兩句:遥致問候之意,意謂知道你有諸多感慨,但不知向何處傾訴耳。邢羣《郡中有懷寄上睦州員外杜十三兄》云:“城枕溪流更淺斜,麗譙連帶邑人家。經冬野菜青青色,未臘山梅處處花。雖免嶂雲生嶺上,永無音信到天涯。如今歲晏從羈滯,心喜彈冠事不賒。”

睦州四韻〔一〕

州在釣臺邊〔二〕,溪山實可憐〔三〕。有家皆掩映〔四〕,無處不潺湲〔五〕。好樹鳴幽鳥,晴樓入野煙〔六〕。殘春杜陵客〔七〕,中酒落花前〔八〕。

〔一〕本詩作于大中二年暮春。

〔二〕釣臺:指嚴子陵釣臺,東漢初嚴子陵曾垂釣隱居于此,在今桐廬縣城西十五公里富春江畔。《元和郡縣志》:“睦州桐廬縣,嚴子陵釣臺在縣西三十里浙江北。”

〔三〕可憐:可愛。

〔四〕有家句:謂山中住家皆爲葱蘢樹木所遮掩映帶。

〔五〕潺湲(chán yuán):溪水緩流貌。

〔六〕晴樓:一作“晴巒”。

〔七〕杜陵客:詩人自謂。

〔八〕中(zhònɡ)酒:醉酒。《漢書·樊噲傳》:“項羽既饗軍士,中酒,亞父謀欲殺沛公。”注:“張晏曰:‘酒酣也。’師古曰:‘飲酒之中也,不醉不醒,故謂之中。’”

方回評是詩“輕快俊逸。”(《瀛奎律髓》)馮舒曰:“平平八句,不使才氣。中二聯俱是春暮,故落句好。”(同上)何焯曰:“溪山豈不佳?只韋、杜才地不堪常置閑處耳。‘殘春’、‘中酒’,比年事蹉跎,作用既微,筆力尤横。”(同上)紀昀曰:“風物宜人。”“三、四今已成套,然初出自佳。六句不自然。結得淺淡有情。”(《瀛奎律髓刊誤》)

朱坡絶句三首〔一〕

故國池塘倚御渠〔二〕,江城三詔换魚書〔三〕。賈生辭賦恨流落〔四〕,祗向長沙住歲餘〔五〕。

煙深苔巷唱樵兒〔六〕,花落寒輕倦客歸〔七〕。藤岸竹洲相掩映〔八〕,滿池春雨鸊鵜飛〔九〕。

乳肥春洞生鵝管〔一〇〕,沼避迴岩勢犬牙〔一一〕。自笑卷懷頭角縮,歸盤煙磴恰如蝸〔一二〕。

〔一〕本詩作于大中二年。朱坡:在長安城南四十里,詩人祖父杜佑之别墅在此。《新唐書·杜佑傳》:“朱坡樊川,頗治亭觀林芿,鑿山股泉,與賓客置酒爲樂,子弟皆奉朝請,貴盛爲一時冠。”又,馮集梧注引《雍大記》:“朱坡在陝城南四十里,與華嚴寺相近,瞰南山之勝。故少保杜公池亭在焉。”

〔二〕故國:故鄉。御渠:流過皇宫之渠水,此謂樊川。

〔三〕江城句:謂三次奉詔任江城刺史。江城,指黄、池、睦三州。馮注:“按,牧之自黄州遷池州,繼又遷睦州,三州皆臨江,故云‘江城三詔换魚書’也。”魚書,魚符與敕書。刺史受命後領取左魚符以爲憑信,同時尚有敕牒,總稱“魚書”。《演繁露》卷一:“唐世左魚之外,又有敕牒將之,故兼名魚書。”

〔四〕賈生句:謂賈誼被貶爲長沙王太傅後作辭賦以抒發留滯於外的怨恨。《史記·賈生列傳》:“天子議以爲賈生任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乃短賈生曰:‘雒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於是天子後亦疏之,不用其議,乃以賈生爲長沙王太傅。……賈生爲長沙王太傅三年,有鴞飛入賈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鴞曰‘服’。賈生既以適居長沙,長沙卑溼,自以爲壽不得長,傷悼之,乃爲賦以自廣。”

〔五〕祗向句:原注:“文帝歲餘思賈生。”《史記·賈誼傳》:“後歲餘,賈生徵見。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罷,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爲過之,今不及也。’居頃之,拜賈生爲梁懷王太傅。梁懷王,文帝之少子,愛而好書,故令賈生傅之。”馮注:“按,《史記·賈生傳》云:賈生爲長沙王太傅三年,有鴞飛入賈生舍云云;又云:後歲餘,賈生徵見,《漢書》略同。是二傳所云歲餘,乃據作《鵩鳥賦》後言之,而誼之住長沙,實已四歲有餘也。”按,絶句語言凝煉,詩人僅取其大意言之,故可不必如考據之精確。

〔六〕煙深句:寫朱坡農村日暮景象。謂樵兒口唱山歌回到滿地青苔的深巷,縷縷炊烟徐徐升起。

〔七〕寒輕:猶言“輕寒”,即微帶寒意。倦客:久留他鄉之人。

〔八〕藤岸竹洲:岸邊的藤蘿與水中小塊陸地上的翠竹。

〔九〕鸊鵜(pì tí):水鳥名,善潛水,形似野鴨而略小之。

〔一〇〕乳肥:謂肥大之石鍾乳。鵝管:謂石鍾乳中輕薄如鵝翎管之洞孔。

〔一一〕沼(zhǎo)避句:形容池沼曲折有致,爲岩石圍繞,狀如參差不齊之犬牙。

〔一二〕自笑兩句:謂可笑自己猶如頭角藏縮之蝸牛,盤在煙霧籠罩的石磴上。卷懷,收藏,即藏身隱退。詩句語意雙關,以蝸牛之藏身殼中喻指歸隱。《論語·衞靈公》:“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磴(dènɡ),山巖上之石路。

是詩可與集中《上吏部高尚書狀》合參。狀云:“人惟樸樕,材實朽下,三守僻左,七换星霜,拘攣莫伸,抑鬱難訴。每遇時移節换,家遠身孤,弔影自傷,向隅獨泣。將欲漁釣一壑,棲遲一丘,無易仕之田園,有仰食之骨肉。當道每歎,末路難循,進退唯艱,憤悱無告。”三詩中流露的正是這種仕隱兩難、進退維谷的情緒。

第一首詩寫其長期外任不得内調的抑鬱之慨。賈誼少年有爲,頭角嶄露,突遭貶謫,已屬不幸,而自己遭受冷遇長達七年之久,更有過之無不及,其牢騷不平,于此可知。詩人無可奈何之中,遂以夢想之詞,以思鄉寓其不甘寂寞欲回朝廷之渴望。第二、三首詩回憶朱坡别墅之山水園林和泉石池沼之勝,頗具野趣,一方面表現了故鄉“亭館林池,爲城南之最”(《舊唐書·杜佑傳》),一方面又透露了詩人的歸隱祈向,表現了詩人對故鄉向往之情。

憶游朱坡四韻〔一〕

秋草樊川路〔二〕,斜陽覆盎門〔三〕。獵逢韓嫣騎,樹識館陶園〔四〕。帶雨經荷沼,盤煙下竹村。如今歸不得,自戴望天盆〔五〕。

〔一〕本詩作于大中二年。

〔二〕樊川:水名,在長安城南。《元和郡縣志》:“萬年縣樊川,一名後寬川,在縣南三十五里,本杜陵之樊鄉,漢高祖賜樊噲食邑于此。”詩人之甥裴延翰曰:“長安南下杜樊鄉,酈元注《水經》,實樊川也。延翰外曾祖司徒岐公(即杜佑)之别墅在焉。”(《樊川文集序》)

〔三〕覆盎(ànɡ)門:一名杜門,在長安城南。《漢書·劉屈氂傳》:“太子軍敗,南奔覆盎城門得出。”注:“長安城南出東頭第一門曰覆盎城門,一號杜門。”

〔四〕獵逢兩句:意謂樊川朱坡一帶多皇族園林,向爲權貴遊獵之地。韓嫣(yān),漢武帝寵臣。《史記·佞幸列傳》:“嫣者,弓高侯孽孫也。……善騎射,善佞,……官至上大夫,賞賜擬於鄧通。時嫣常與上卧起。江都王入朝,有詔得從入獵上林中。天子車駕蹕道未行,而先使嫣乘副車,從數十百騎,騖馳視獸。江都王望見,以爲天子,辟從者,伏謁道傍。嫣驅不見。既過,江都王怒,爲皇太后泣曰:‘請得歸國入宿衞,比韓嫣。’太后由此銜嫣。嫣侍上,出入永巷不禁,以姦聞皇太后。太后怒,使使賜嫣死。”館陶,館陶公主,漢武帝之姑,曾將長門園獻給武帝,後改名爲長門宫,在長安城東南(見《漢書·東方朔傳》)。

〔五〕自戴句:意謂因外任刺史而不得歸鄉,猶如頭戴盆而不能望天。司馬遷《報任安書》:“僕以爲戴盆何以望天。”

秋晚早發新定〔一〕

解印書千軸〔二〕,重陽酒百缸〔三〕。涼風滿紅樹,曉月下秋江。巖壑會歸去,塵埃終不降〔四〕。懸纓未敢濯,嚴瀨碧淙淙〔五〕。

〔一〕本詩作于大中二年九月重陽赴京就任司勳員外郎、史館修撰途中。牧之《上宰相求杭州啓》曰:“某前任刺史七年。……自去年八月,特蒙獎擢,授以名曹郎官、史氏重職。七年棄逐,再復官榮,歸還故里,重見親戚。”牧之此次内調得力于新任宰相周墀之援引,其《上周相公啓》于此甚表感激:“伏以睦州冶所,在萬山之中,終日昏氛,侵染衰病,自量忝官已過,不敢率然請告,唯念滿歲,得保生還。不意相公拔自污泥,昇於霄漢,却收斥錮,令廁班行,仍授名曹,帖以重職。當受震駭,神魂飛揚,撫己自驚,喜過成泣,藥肉白骨,香返遊魂,言於重恩,無以過此。”

〔二〕解印:謂免去刺史之職。軸:書畫卷軸。

〔三〕重陽:陰曆九月九日,古有登高飲酒風俗。

〔四〕巖壑兩句:意謂應歸隱山林,超塵脱俗。會,會須;應當。塵埃,喻污染。屈原《漁父》:“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五〕懸纓兩句:謂既已受官,未敢擅自解冠而去,遂乘舟西上赴任,耳畔唯聞嚴陵瀨之淙淙水聲而已。《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此化用其意。纓,冠系。嚴瀨(lài),嚴陵瀨,在浙江桐廬縣南,相傳爲東漢嚴光垂釣處。《太平寰宇記》:“桐廬縣桐溪,一名紫溪,水木泉石相映,自桐溪至於潛,有九十六瀨,第二即嚴陵瀨也。”又,《水經注》卷四〇《漸江水》:“(孫權)割富春之地立桐廬縣,自縣至於潛,凡十有六瀨,第二是嚴陵瀨,瀨帶山,山下有一石室,漢光武帝時,嚴子陵之所居也。故山及瀨,皆即人姓名之。”淙淙(cónɡ),流水聲。

江南懷古〔一〕

車書混一業無窮〔二〕,井邑山川今古同〔三〕。戊辰年向金陵過〔四〕,惆悵閒吟憶庾公〔五〕。

〔一〕本詩作于大中二年赴京途經金陵時。

〔二〕車書混一:謂統一全國。《禮記·中庸》:“車同軌,書同文。”庾信《哀江南賦·序》:“混一車書,無救平陽之禍。”

〔三〕井邑:指鄉村與都市。井,相傳古制八家一井,引伸爲鄉里。

〔四〕戊辰年:即大中二年。按干支紀年,南朝梁武帝太清二年(五四八)亦爲戊辰年。是年,降將侯景舉兵叛亂,破建康,下臺城,逼殺梁武帝和簡文帝。庾信《哀江南賦》記其事曰:“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盜移國,金陵瓦解。”金陵:今江蘇省南京市。

〔五〕庾公:謂庾信,南北朝著名詩人,初仕梁,後出使西魏,西魏滅梁,被强留長安,北周滅魏,仕于北周。故其詩每多鄉國之思。按,牧之途經金陵,回顧三百年前侯景之亂,感念庾信家國破滅之痛,因以寄寓其對朝政之隱憂。

長安雜題長句六首(選四)〔一〕

其一

觚稜金碧照山高〔二〕,萬國珪璋捧赭袍〔三〕。舐筆和鉛欺賈馬,讚功論道鄙蕭曹〔四〕。東南樓日珠簾卷,西北天宛玉厄豪〔五〕。四海一家無一事〔六〕,將軍攜鏡泣霜毛〔七〕。

〔一〕本詩作于大中四年(八五〇)春,時年四十八歲。長句:七言詩。

〔二〕觚稜(ɡū lénɡ)句:謂長安宫殿金碧輝煌,巍峨高聳,可與終南山比高。觚稜,借指宫殿,詳參《杜秋娘詩》注〔四六〕。

〔三〕萬國句:謂天下萬國皆來朝貢賀。珪璋,均玉器,周制,諸侯朝王執珪,朝后執璋。赭(zhě)袍,紅褐色袍服,唐時皇帝穿赭袍。

〔四〕舐(shì)筆兩句:意謂朝中文士之才華高于賈誼、司馬相如,宰相之功績德行遠勝蕭何、曹參。舐筆和(huò)鉛,用舌舔筆混合鉛粉以寫字。賈誼和司馬相如,均西漢著名辭賦家。蕭何和曹參,均漢初著名丞相。

〔五〕東南兩句:意謂日出東南之隅,樓上捲廉人爲誰家之女;飾有革製轡頭、玉製環扣之天馬從西北大宛國而來,何等威武雄壯!東南樓日,《陌上桑》:“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爲羅敷。”此化用其句。天宛(yuān),謂大宛國所産之天馬。大宛,漢西域國名,在原蘇聯烏兹别克東部。《史記·大宛列傳》:“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漢正西,去漢可萬里。……多善馬,馬汗血,其先天馬子也。”裴駰引《漢書音義》曰:“大宛國有高山,其上有馬,不可得,因取五色母馬置其下,與交,生駒汗血,因號曰天馬子。”玉厄,即玉環。原注:“《詩》曰:‘鞗革金厄。’蓋小環。”鞗(tiáo),轡頭。

〔六〕四海一家:謂國家統一。

〔七〕將軍句:意謂帶兵之將無用武之地,坐見鬢髮染霜,徒嘆衰老。馮集梧注:“六詩以‘四海一家無一事’起,而以‘一豪名利鬬鼃蟇’結之,其爲收復河湟後作與?”按,馮説是。據《資治通鑑》卷二四八:大中三年二月,吐蕃上層内訌,安史亂後即爲其所佔之秦、原、安樂三州及石門等七關,此時“來降”。“八月乙酉,河、隴老幼千餘人詣闕,己丑,上御延喜門樓見之,歡呼舞躍,解胡服,襲冠帶,觀者皆呼萬歲。”河湟收復,曾使牧之激動不已,作詩盛贊宣宗之功,語多溢美誇大之辭。然是詩則微含諷刺,對朝廷的醉心太平,而使將軍賦閑,甚表隱憂。

其二

晴雲似絮惹低空,紫陌微微弄袖風〔一〕。韓嫣金丸莎覆緑,許公韉汗杏黏紅〔二〕。煙生窈窕深東第,輪撼流蘇下北宫〔三〕。自笑苦無樓護智,可憐鉛槧竟何功〔四〕!

〔一〕紫陌:謂長安之繁華道路。李白《南都行》:“高樓對紫陌,甲第連青山。”

〔二〕韓嫣兩句:寫王公貴族春晴野獵之勝狀。韓嫣金丸,《西京雜記》:“韓嫣好彈,常以金爲丸,所失者,日有十餘,長安爲之語曰:‘苦飢寒,逐金丸。’”莎(suō),莎草。許公,北周宇文述,封許國公,性好奇,喜炫耀。原注引《北史》曰:“宇文述封許國公,製馬韉,于後角上缺方三寸,以露白色,時謂‘許公缺勢’。”韉(jiān),馬鞍的坐墊。莎覆緑、杏黏(nián)紅,即覆莎緑、黏杏紅之倒裝。

〔三〕煙生兩句:寫達官貴人居所的豪華氣派。窈窕,幽深貌。東第,王侯貴族的住宅。《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位爲通侯,居列東第。”《索隱》:“列甲第在帝城東,故云東第也。”流蘇,穗子,車上帷帳下垂之飾物。北宫,亦名桂宫,皇帝與貴幸遊戲之所。《後漢書·劉盆子傳》注引《長安記》:“桂宫在未央宫北,亦曰北宫。”《漢書·東方朔傳》:“董君貴寵,天下莫不聞。郡國狗馬、蹴鞠、劍客,輻湊董氏。常從遊戲北宫,馳逐平樂,觀雞鞠之會,角狗馬之足,上大歡樂之。”

〔四〕自笑兩句:,謂可笑自己並無樓護之智辯,不能結交權貴,而頗似揚雄,徒有才學而難以建功。《漢書·游俠傳》:“是時王氏方盛,賓客滿門,五侯兄弟争名,其客各有所厚,不得左右,唯(樓)護盡入其門,咸得其驩心。結士大夫,無所不傾,其交長者,尤見親而敬,衆以是服。爲人短小精辯,論議常依名節,聽之者皆竦。與谷永俱爲五侯上客,長安號曰‘谷子雲筆札,樓君卿脣舌’,言其見信用也。”可憐,可惜。鉛槧(qiàn),古人書寫工具。槧,木板。揚雄不善結交,而潛心研究學問。《西京雜記》:“揚子雲好事,常懷鉛提槧,從諸計吏訪殊方絶域四方之語,以爲裨補。”

錢謙益、何焯《唐詩鼓吹評註》曰:“首言晴雲連天微風弄袖是也。公子挾彈而遊,金丸覆緑;王公命駕而出,韉汗黏紅。第宅則煙籠窱,輪輿則撼動流蘇,是以人争奔赴。我獨不如樓護之智,不能自托于侯王,但提鉛懷槧而已,竟何補于身世哉!”按,此詩寫朝廷粉飾太平,朝中權貴争富鬬侈,獨有自己不願隨時俯仰,淡泊自守,足見其憂世傷時之深。錢、何所謂“不能自托于侯王”、“何補于身世”,似未能盡得詩人之意。

其三

雨晴九陌鋪江練〔一〕,嵐嫩千峯疊海濤〔二〕。南苑草芳眠錦雉〔三〕,夾城雲暖下霓旄〔四〕。少年羈絡青紋玉,游女花簪紫蒂桃〔五〕。江碧柳深人盡醉〔六〕,一瓢顔巷日空高〔七〕。

〔一〕九陌:漢長安城中有八街、九陌,此泛指都城大道。鋪江練:喻長安街道之平坦猶如鋪在江上的白練一般。練,白絹。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餘霞散成綺,澄江静如練。”

〔二〕嵐(lán)嫩句:謂山峯霧氣蒸潤,如層層海濤翻騰。嵐,山間霧氣。

〔三〕南苑:帝王遊賞地(詳參《杜秋娘詩》注)。錦雉(zhì):即“錦雞”,羽色斑爛,可供觀賞。

〔四〕夾城:宫内通道(詳參《杜秋娘詩》注)。霓旄(máo):帝王儀仗,以羽毛染五彩所製成之旌旗,有如虹霓,故稱。

〔五〕少年兩句:寫長安城之繁華熱鬧。謂街頭少年所騎之馬,籠頭上每以青紋玉爲飾;遊春少女則大多頭插紫蒂桃花。青紋玉,青色帶紋路之玉。蒂,花果與枝莖相連部分。

〔六〕江碧柳深:謂曲江池水澄碧,池畔柳樹成蔭。曲江爲長安城遊覽勝地,故址在今陝西省西安市東南。秦爲宜春苑,因水流曲折,故稱曲江。《劇談録》:“曲江池入夏則菰蒲葱翠,柳蔭四合,碧波紅蕖,湛然可愛。”

〔七〕一瓢句:意謂日高春暖,紫陌紅塵,唯有詩人却獨居陋室,有如安貧樂道的孔門弟子顔回。《論語·雍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之中,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唐詩鼓吹評註》曰:“此言長安之地,九陌如江練之平,千峯如海濤之湧,而且芳草南苑,遠見錦雉之眠;雲暖夾城,快睹霓旌之下。時則遊苑少年,青文爲其羈絡;尋春遊女,紫蒂滿于花簪。人物繁富,可謂至于斯極者也。乃深柳碧江之際,人人盡醉,我則貧如顔子,能無鬱鬱乎哉!”金聖嘆《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集》:“(前解)‘江練’、‘海濤’,寫出勝地;‘草芳’、‘雲暖’,寫出良辰。又及‘南苑’、‘夾城’者,蓋其意之所指乃獨在斯也。(後解)五、六又寫少年,又寫游女,言長安以天子輦轂之下,而其男女風俗如此,此誰實開之乎?七、八自言屹然獨不爲淫風之所漸染也。”

其四

束帶謬趨文石陛,有章曾拜皁囊封〔一〕。期嚴無奈睡留癖,勢窘猶爲酒泥慵〔二〕。偷釣侯家池上雨,醉吟隋寺日沈鐘〔三〕。九原可作吾誰與?師友琅邪邴曼容〔四〕。

〔一〕束帶兩句:謂自己衣冠整齊趨朝上殿,也嘗有表章上奏皇帝。束帶,整飾衣冠,束緊衣帶,以示恭敬。謬趨,朝見之謙稱。趨,快走。臣下朝見國君需快步走,以示恭敬。文石陛,以文石砌成之殿階,代指朝廷。文石,有紋理的佳石。陛,殿、壇的臺階。《漢書·梅福傳》:“故願一登文石之陛。”皁(zǎo)囊封,漢制,臣下上奏章表,通常不封口,如有機密,則封于黑色囊袋中。《後漢書·蔡邕傳》注引《漢官儀》:“凡章表皆啓封,其言密事,得皁囊也。”皁,黑色。

〔二〕期嚴兩句:寫自己秉性疏慵,不能迎合上意。句意謂上朝之期限本甚嚴格,然無奈好睡成癖,每每誤期;而處境窘迫,又只爲天生嗜酒,疏懶成性。泥(nì),此謂耽飲,嗜酒。慵,疏懶。其《上李中丞書》云:“嗜酒好睡,其癖已痼,往往閉户便經旬日,弔慶參請,多亦廢闕。至於俯仰進趨,隨意所在,希時徇勢,不能逐人。是以官途之間,比之輩流,亦多困躓。”

〔三〕偷釣兩句:寫其垂釣醉吟的疏狂閑適生活。隋寺,或指長安城中最大的大興善寺。《長安志》:“萬年縣所領朱雀門街之東靖善坊大興善寺,盡一方之地,初曰遵善寺,……寺殿廣崇,爲京城之最。”馮集梧注其《獨酌》詩曰:“按,隋于所移都,所建寺,諒不可悉數,而大興善寺則其最先而最大者。《酉陽雜俎》謂寺取大興城兩字,坊名一字爲名,兹云以其本封名焉,知當時容有隋寺之目。牧之此云‘隋家寺’,而《長安長句》亦云‘醉吟隋寺’,其即此寺與?”沈,“通”沉。

〔四〕九原兩句:意謂死者如可復生,我將從誰呢?看來,唯有引西漢邴曼容爲師友了。九原,晉國卿大夫墓地。《禮記·檀弓下》:“趙文子與叔譽觀乎九原。文子曰:‘死者如可作也,吾誰與歸?’”與,贊同,跟從。琅邪(yá),郡名,在今山東省膠南諸城縣一帶。邴曼容,西漢末年人,養志自修,不願爲高官。《漢書·兩龔傳》:“琅邪邴漢亦以清行徵用,至京兆尹,後爲太中大夫。王莽秉政,(龔)勝與漢俱乞骸骨。……漢兄子曼容亦養志自修,爲官不肯過六百石,輒自免去,其名過出於漢。”

《長安雜題長句》凡六首,描寫詩人供職長安時所見所聞所感。此選四首。第一首寫朝廷君臣粉飾太平景象,第二首寫王公貴族奢侈之生活,第三首寫士女終日嬉游無所事事,第四首寫詩人身爲朝官而不願與世俯仰之志趣。六詩詞語富贍,用事準確,首尾聯均以議論語氣表深沉之慨,或寓譏含刺,或自甘寂寞,或自示高潔,無不透露其與時世格格不入之苦悶情懷,寫來“渾成精妙”(何焯《瀛奎律髓》語),“風格自遒”(紀昀《瀛奎律髓刊誤》語)。

題永崇西平王宅太尉愬院六韻〔一〕

天下無雙將,關西第一雄〔二〕。授符黄石老,學劍白猿翁〔三〕。矯矯雲長勇,恂恂郤縠風〔四〕。家呼小太尉〔五〕,國號大梁公〔六〕。半夜龍驤去,中原虎穴空〔七〕。隴山兵十萬,嗣子握琱弓〔八〕。

〔一〕本詩作于大中四年。永崇:長安朱雀街坊名。《長安志》:“朱雀街東第三街永崇坊,司徒兼中書令李晟宅。”西平王宅:謂李晟宅。德宗時,李晟平定朱泚叛亂有功,封西平王。《舊唐書·李晟傳》:“德宗至自興元,……賜(晟)永崇里第。……入第之日,京兆府供帳酒饌,賜教坊樂具,鼓吹迎導,宰臣節將送之,京師以爲榮觀。”李晟有十五子,以愿、愬、聽最爲知名。太尉:官名,秦漢時爲軍政首腦,唐時爲兼職官銜,武官之尊稱。愬:李愬,晟子,字元直,憲宗元和十一年任唐、隨、鄧州節度使,率兵討吴元濟。次年冬,雪夜攻克蔡州,生擒吴元濟,進授山南東道節度使,封涼國公,死贈太尉。《舊唐書·李愬傳》:“始晟尅復京城,市不改肆。及愬平淮蔡,復踵其美。父子仍建大勳,雖昆仲皆領兵符,而功業不侔于愬,近代無以比倫。加以行己有常儉不違禮。弟兄席父勳寵,率以僕馬第宅相矜。惟愬六遷大鎮,所處先人舊宅一院而已。”馮集梧注:“按《長安志》:朱雀街東第五街興寧坊,有淄青節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李愬賜第,蓋愬未賜第以前,只處先人舊宅也。”

〔二〕關西:李愬爲洮州(今屬甘肅省)人,洮州位于函谷關以西,故稱。

〔三〕授符兩句:意謂李愬精通兵法,武藝不凡。符,兵符,古代調兵遣將之憑信,此謂兵書。黄石老,亦稱“圯上老人”。事本《史記·留侯世家》:“良嘗閒從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出一編書,曰:‘讀此則爲王者師矣。後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穀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無他言,不復見。旦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也。良因異之,常習誦讀之。”白猿翁,擅長劍術之神猿。據《吴越春秋》:“越有處女,將北見于王,道逢一翁,自稱曰袁公,問于處女:‘吾聞子善劍,願一見之。’于是袁公即杖箖箊竹,竹枝上頡,橋末墮地,女即捷末,袁公則飛上樹,變爲白猿。”又,宋吴开《優古堂詩話》引《潘子真詩話》云:“杜牧之《題李西平宅》云:‘授圖黄石老,學劍白猿翁。’庾信作《宇文盛墓誌》,所謂‘授圖黄石,不無師表,學劍白猿,遂傳風旨。’然予讀李太白《贈宋中丞詩》云:‘白猿懸劍術,黄石借兵符。’則太白亦嘗用之矣。”

〔四〕矯矯兩句:謂李愬既有關羽之勇武,亦具郤縠之帥才。矯矯,勇武貌。雲長,三國蜀將關羽,字雲長。《華陽國志》:“關、張勇冠三軍,俱萬人之敵。”恂(xún)恂,温順貌。《漢書·李廣傳贊》:“李將軍恂恂如鄙人,口不能出辭。”郤縠(xí hú),春秋晉人,趙衰曾向晉文公推薦其爲元帥。《國語·晉語四》:“公問元帥于趙衰。對曰:‘郤縠可,行年五十矣,守學彌惇。’”

〔五〕小太尉:愬父晟拜爲太尉中書令,故稱愬爲小太尉。

〔六〕大梁公:原注:“太尉季弟德亦封梁國公。”梁,當爲“涼”之誤。原注中“德”字亦爲“聽”之誤。《新唐書·宰相世系表》:“隴西李氏聽,檢校司徒涼國公。”馮注:“按,愬、聽先後俱封涼國公,新舊傳並同,而此大文及分注字各本,並作‘梁’,據唐時封號,大約多依本貫,李氏出隴右,疑封涼國爲是,‘梁’傳寫誤。又,西平王十五子,無名德者,原注‘德’字,爲‘聽’字之誤無疑,第各本皆同,亦仍之。”

〔七〕半夜兩句:意謂李愬去世,從此中原無人矣。半夜,《莊子·大宗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此暗用其意,喻人生難免一死,死亡難以抗拒。龍驤(xiānɡ),晉大將王濬曾拜龍驤將軍,因平吴有功,勳高位重。此代指李愬。去,去世。虎穴空,謂李愬一死,國無良將。馮注:“按,此言西平宅愬院也。愬真虎將,宅即虎穴。愬薨則似宅空,此醒出題中宅院字,結美其子控邊宣力,世濟厥勳也。”

〔八〕隴山兩句:謂愬子李玭繼承父業,保衛邊陲。隴山,在今陝西省隴縣西北,綿亘陝西、甘肅兩省,爲關中西面之要隘。嗣子,原注:“今鳳翔李尚書,太尉長子。”李愬嫡長子李玭曾任鳳翔節度使,于大中三年收復秦州(今屬甘肅省)。琱弓,繪有花紋之弓。

是詩以五言排律形式歌頌李愬平叛有功,爲國建立殊勳。起首兩句即用工整之對偶極贊其勇武知兵,對其去世深表痛惜,尾聯一轉:所幸嗣子李玭亦爲虎將,可謂後繼有人。杜牧自己未能爲國立功,然對前輩功臣則心向往之。

新轉南曹未叙朝散初秋暑退出守吴興書此篇以自見志〔一〕

捧詔汀洲去〔二〕,全家羽翼飛〔三〕。喜拋新錦帳,榮借舊朱衣〔四〕。且免材爲累,何妨拙有機〔五〕。宋株聊自守,魯酒怕旁圍〔六〕。清尚寧無素,光陰亦未晞〔七〕。一杯寬幕席,五字弄珠璣〔八〕。越浦黄甘嫩,吴溪紫蟹肥〔九〕。平生江海志,佩得左魚歸〔一〇〕。

〔一〕本詩作于大中四年(八五〇)初秋。詩人于大中二年十二月抵京爲尚書司勳員外郎、史館修撰,次年仲冬即上書宰相,以京官俸禄不及刺史而無以養家爲由,求出爲杭州刺史,所請未允。復于四年七月三上宰相啓求守湖州,終于獲准,于是年秋出爲湖州刺史。關于詩人求刺湖州原因,另有爲追慕美色的傳説。如高彦休《闕史》卷上云:“聞吴興郡有長眉纖腰有類神仙者,罷宛陵從事,專往觀焉。使君籍甚其名,迎待頗厚,至郡旬日,繼以洪飲,睨觀官妓曰:‘善則善矣,未稱所傳也。’覽私選曰:‘美則美矣,未愜所望也。’將離去,使君敬請所欲,曰:‘願泛彩舟,許人縱視,得以寓目,愚無恨焉。’使君甚悦,擇日大具戲舟謳棹較捷之樂,以鮮華誇尚,得人縱觀,兩岸如堵。紫微則循泛肆目,竟迷所得。及暮將散,俄于曲岸見里婦攜幼女,年鄰小稔。紫微曰:‘此奇色也。’遽命接致綵舟,欲與之語。母幼惶懼,如不自安。紫微曰:‘今未必去,第存晚期耳。’遂贈羅纈一篋爲質。婦人辭曰:‘他人無狀,恐爲所累。’紫微曰:‘不然。余今西航,祈典此郡,汝待我十年,不來而後嫁。’遂筆于紙,盟而後别。紫微到京,常意霅上。厥後十四載,出刺湖州之郡三日,即命搜訪,女適人已三載,有子二人矣。紫微召母及嫁者詰之,其夫慮爲所掠,攜子而往。紫微謂曰:‘且納我賄,何食前言?’母即出留翰以示之,復自白:‘待十年不至而後嫁之,三載有子二人。’紫微熟視舊札,俯首逾刻曰:‘其詞也直。’因贈詩以導其志。詩曰:‘自是尋春去校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緑葉成陰子滿枝。’翌日遍聞于好事者。”《唐摭言》和《麗情集》亦有類似記載,唯詞語略異。贈詩《樊川外集》題作《嘆花》,一作《悵詩》:“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緑葉成陰子滿枝。”對以上傳説,繆鉞先生在《杜牧年譜》中辨之甚詳,以爲與事實、情理均不合,故不足信。或原有此詩,好事者因緣附會而成故事。所論甚是。新轉南曹:謂新近由司勳員外郎升遷爲吏部員外郎。南曹,唐吏部掌判選院的員外郎。《新唐書·百官志》:“吏部員外郎二人,一人判南曹。”《唐會要》卷五八:“南曹起于總章二年,司列少常伯李敬元奏置。”又,錢易《南部新書》丙:“唐制,員外郎一人判南曹,在曹選街之南,故曰南曹。”未叙朝散:尚未銓叙爲朝散大夫。朝散大夫,唐文階官從五品下之稱號。唐制,官員除官職外,尚有官階,用于封贈,標誌等級身份。杜牧新轉吏部員外,尚未銓叙官階,因云。吴興:湖州亦名吴興郡,即今浙江省湖州市。

〔二〕汀洲:水邊平地,此謂湖州,因其位于太湖之濱,故云。

〔三〕羽翼飛:喻全家遠赴湖州之喜悦輕鬆心情,有如鳥之展翅高飛。

〔四〕喜拋兩句:謂自己欣然辭去吏部員外郎職,再次任州郡刺史。錦帳,錦被帷帳,借指吏部員外郎。漢制,尚書郎入值臺中,由公家供給卧具。《後漢書·鍾離意傳》注引蔡質《漢官儀》:“尚書郎入直臺中,官供新青縑白綾被,或錦被,晝夜更宿,帷帳畫,通中枕,卧旃蓐,冬夏隨時改易。”借朱衣,猶借緋。唐制,官員公服之顔色按官階高下而定,三品以上著紫衣,五品以上著緋衣。任刺史官階不及五品而特許著緋衣者,稱“借緋”。此謂任刺史職。詩人曾任黄、池、睦三州刺史,故謂“榮借舊朱衣”。

〔五〕且免兩句:意謂不妨守拙安分而隨機應變,免爲才名所累。《莊子·山木篇》:“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遊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爲,……則胡可得而累邪!’”又,《天地篇》:‘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

〔六〕宋株兩句:意謂姑且效宋人守株待兔,不求通變;害怕無端受過,横遭牽連。宋株,見《韓非子·五蠹》:“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觸株,折頸而死,因釋其耒而守株,冀復得兔。兔不可得,而身爲宋國笑。”聊,姑且。魯酒,猶薄酒。怕旁圍,恐爲無關之事所牽連。語見《莊子·胠篋篇》:“魯酒薄而邯鄲圍。”《釋文》有二説。一曰:“楚宣王朝諸侯,魯恭公後至而酒薄。宣王怒,欲辱之。恭公不受命,……遂不辭而還。宣王怒,乃發兵與齊攻魯。梁惠王常欲擊趙,而畏楚救,楚以魯爲事,故梁得圍邯鄲。”二曰:“許慎注《淮南》云:‘楚會諸侯,魯趙俱獻酒於楚王,楚之主酒吏求酒于趙,趙不與,吏怒,乃以趙厚酒易魯薄酒,奏之,楚王以趙酒薄,故圍邯鄲也。’”

〔七〕清尚兩句:謂高尚品格乃平素養成;光陰尚早,應及時修養品德。晞(xī)干燥。《詩經·秦風·蒹葭》:“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八〕一杯兩句:謂以詩酒自娱。幕席,幕天席地。《晉書·劉伶傳》:“幕天席地,縱意所如。”五字,五言詩,此泛指詩歌。珠璣,珠寶。此喻詩句優美。

〔九〕越浦兩句:謂湖州物産豐饒,既有甜嫩之黄柑,又有肥美之螃蟹。越浦、吴溪,泛指吴越地區的江河湖澤。越、吴,均古國名,越都會稽,在今浙江省紹興市;吴都姑蘇,在今江蘇省吴縣。湖州古屬吴越。甘,通“柑”。紫蟹,即螃蟹,因蟹黄朱紅色,故稱。

〔一〇〕平生兩句:謂平生素有避世隱居之志,今日却佩得刺史印信而歸。江海志,語本《論語·公冶長》:“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左魚,謂刺史印信(詳參《朱坡絶句三首》注〔三〕)。

是詩寫其出守湖州之複雜微妙心情。首四句狀外任之喜悦,然接寫之“且免”、“何妨”、“聊”、“怕”四句却飽含隱衷,透露了朝中妒才嫉能、猜忌巧僞的消息。詩人對此深惡痛絶,不願角逐周旋其間,故以出守外任、修養身性爲逃遁之法,在江南美好風物間流連,以詩酒自娱。最後,以志趣與出守互相矛盾之無可奈何心情結束全篇,頗有自我調侃的意味。

將赴吴興登樂遊原一絶〔一〕

清時有味是無能〔二〕,閒愛孤雲静愛僧〔三〕。欲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四〕。

〔一〕本詩作于大中四年。樂(yuè)遊原:在長安城南,地勢高敞,唐時爲登臨勝地。《長安志》:“朱雀街第四街南昇平坊東北隅,漢樂游廟,漢宣帝所立,因樂游苑爲名,在高原上,餘址尚存,其地居京城之最高,四望寬敞,京城之内,俯視諸掌。”

〔二〕清時句:謂生當清平之世,無能之人反可享受閒静之情趣。有味,有趣味。語本《史記·馮唐列傳贊》:“馮公之論將率(帥),有味哉,有味哉!”黄周星《唐詩快》卷一〇評是句曰:“遂成名言。”

〔三〕閒愛句:寫其閒静之狀。意謂或賞孤雲飄浮,或與僧人交遊。其《郡齋獨酌》云:“尋僧解幽夢。”兩句暗諷當局不用人材。

〔四〕欲把兩句:謂手持旌麾,欲赴江海之濱爲刺史,行前登樂遊原遠眺,望昭陵而不勝向往之情。江海,謂吴興,因其地近太湖,去東海不遠,故稱。昭陵,唐太宗陵墓,在今陝西省醴泉縣東北二十五里之九嵕山。

馬永卿《嬾真子》卷二曰:“右杜牧之自尚書郎出爲郡守之作,其意深矣。蓋樂遊原者,漢宣帝之寢廟在焉,昭陵即唐太宗之陵也。牧之之意,蓋自傷不遇宣帝、太宗之時,而遠爲郡守也。藉使意不出此,以景趣爲意,亦自不凡,况感寓之深乎,此其所以不可及也。”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曰:“司勳將遠宦吴興,登樂遊原而遥望昭陵,追懷貞觀,有江湖魏闕之思。前二句詩意尤深,言昇平之世,宜致身君國,安得有清閒之味,惟其自顧無能,不足爲世用,亦不與世争,始覺其有味也。第二句承首句有味而言,若謂閒中之味,愛天際孤雲,無心舒捲,静中之味,愛空山老衲,相對忘言。具如是襟懷,則一麾南去,任其宦海沈浮耳。”

有關“一麾”二字之解釋,歷來衆説紛紜。如張表臣《珊瑚鈎詩話》卷一、沈括《夢溪筆談》、周必大《二老堂詩話》、胡震亨唐音癸籤》卷一七等均曾涉及。《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曰:“論杜牧‘擬把一麾江海去’句,以爲誤用顔延年語,以麾斥之麾爲麾旌。然考崔豹古今注》曰:‘麾者所以指麾也,武王執白旄以麾是也。乘輿以黄,諸公以朱,刺史二千石以纁。’據其所説,則刺史二千石乃得建麾,牧將乞郡,故有‘擬把一麾’之語,未可云誤,表臣所論亦非也。”按,此説是。“麾”字蓋名詞,非動詞。旌麾,刺史出守所用之儀仗也。

登樂遊原〔一〕

長空澹澹孤鳥没,萬古銷沉向此中〔二〕。看取漢家何似業,五陵無樹起秋風〔三〕。

〔一〕本詩作于大中四年。

〔二〕長空兩句:謂孤鳥遠飛,消失在遼闊的長空中,而古往今來的歷史亦如這孤鳥一般,消失在曠野之中。澹(dàn)澹,隱約貌。没(mò),消失。銷沉,湮没;磨滅。

〔三〕看取兩句:意謂漢王朝曾何等顯赫一時,而今五陵衰敗,竟然連可以興起秋風的樹木亦蕩然無存了。何似業,一作“何事業”。五陵,西漢五帝陵墓,即高帝長陵,惠帝安陵,景帝陽陵,武帝茂陵及昭帝平陵。漢代每立陵墓,均將四方富家豪族與外戚遷往居住,其中以五陵最爲著名。漢末歷經喪亂,五陵皆被發掘,幾成廢墟。《三國志·魏書·文帝紀》:“喪亂以來,漢氏諸陵,無不發掘,至乃燒取玉匣金縷,骸骨並盡。”又,沈德潛《唐詩别裁》卷二評結句曰:“樹樹起秋風,已不堪回首,况於無樹耶!”

是詩託物起興,藉孤鳥之飛逝,慨古來盛世之湮没;以五陵之興廢,抒其今昔之感,寓其對朝政之憂慮。李鍈《詩法易簡録》曰:“寄慨甚遠,借漢家説法,即殷鑒不遠之意。”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詩後二句言漢家盛業,青史爛然,而五陵寂寞,只餘老樹吟風,已可深慨,今并樹無之,其荒寒爲何等耶!前二句尤佳,有包掃一切之概,猶岑參《登慈恩塔》詩:‘五陵北原上,萬古青濛濛。’若置身閬風之顛,俯視萬象,類泡影之明滅也。宋人詞:‘消沉今古意無窮,盡在長空淡淡鳥飛中。’即襲用此詩。”

將赴湖州留題亭菊〔一〕

陶菊手自種〔二〕,楚蘭心有期〔三〕。遥知渡江日,正是擷芳時〔四〕。

〔一〕本詩作于大中四年。

〔二〕陶菊:猶言菊花。陶淵明以愛菊聞名,故稱。陶詩中頗多詠菊名句,如《飲酒》:“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九日閒居》曰:“余閒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無由。……酒能祛百慮,菊爲制頽齡。”又,蕭統《陶淵明傳》:“嘗九月九日出宅邊菊叢中坐,久之,滿手把菊。”

〔三〕楚蘭:屈原爲楚人,愛蘭草。《離騷》:“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冀枝葉之峻茂兮,願竢時乎吾將刈。”心有期:内心向往。

〔四〕擷(xié)芳,語帶雙關,意謂挹取先賢之遺芳。擷,摘取。

詩以植蘭種菊喻其對屈、陶等先賢的仰慕;亦藉此表達願效法屈、陶的潔身自好。

湖南正初招李郢秀才〔一〕

行樂及時時已晚〔二〕,對酒當歌歌不成〔三〕。千里暮山重疊翠,一溪寒水淺深清〔四〕。高人以飲爲忙事〔五〕,浮世除詩盡强名〔六〕。看著白蘋牙欲吐〔七〕,雪舟相訪勝閑行〔八〕。

〔一〕本詩作于大中四年冬。馮集梧注:“按,李郢有《和湖州杜員外冬至日白蘋洲見憶詩》云:‘白蘋亭上一陽生,謝朓新裁錦繡成。千嶂雪消溪影緑,幾家梅綻海波清。已知鷗鳥長來狎,可許汀洲獨有名?多愧龍門重招引,即拋田舍棹舟行!’與牧之此詩用韻並同,惟李題云冬至,而此云新正,然兩詩語意相直,兼杜用白蘋,亦是湖州故事,知此題‘湖南’當是‘湖州’之誤,因各本皆同,故仍之。”馮説是。正初:猶“新正”,即農曆元旦。李郢:《新唐書·藝文志》:“李郢詩一卷。字楚望,大中進士第,侍御史。”秀才:唐時應進士試者之通稱。李肇《唐國史補》卷下:“進士……通稱謂之秀才。”

〔二〕行樂句:《古詩十九首》:“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夜苦長,何不秉燭遊?爲樂當及時,何能待來兹?”此化用其意。

〔三〕對酒句:曹操《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此用其意。

〔四〕千里兩句:形容湖州山水秀美,意謂山巒重疊,翠色誘人;溪流澄清,深淺見底。

〔五〕高人:謂李郢。

〔六〕浮世:人世。强(qiǎnɡ)名:徒有虚名。强,勉强。

〔七〕白蘋:生于淺水之隱花植物,五月開花,色白,故謂白蘋。牙:通“芽”。

〔八〕雪舟相訪:用晉王徽之(字子猷)雪夜乘舟訪友故事爲喻,招請李郢前來飲酒賦詩暢叙。《世説新語·任誕》:“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入茶山下題水口草市絶句〔一〕

倚溪侵嶺多高樹〔二〕,誇酒書旗有小樓〔三〕。驚起鴛鴦豈無恨?一雙飛去却迴頭〔四〕。

〔一〕本詩作于大中五年(八五一)春,時年四十九歲。湖州名茶紫筍唐時爲貢品,每當三月採茶時刺史即親往監督,詩人于大中五年暮春亦曾按例親赴産地顧渚茶山,另有《題茶山》、《茶山下作》、《春日茶山病不飲酒因呈賓客》諸作。馮集梧注引《西清詩話》曰:“唐茶品雖多,惟湖州紫筍入貢。紫筍生顧渚,在湖、常二郡之間。當採茶時,兩郡守畢至,最爲盛會。唐杜牧詩所謂‘溪盡停蠻棹,旗張卓翠苔’;劉禹錫‘何處人間似仙境?春山攜妓採茶時’,皆以此。”茶山:在長興縣西。《元和郡縣志》卷二五:“顧山在縣(長興)西北四十二里,貞元以後,每歲以進奉顧山紫筍茶,役工三萬人,累月方畢。”水口:鎮名,在顧渚,唐置貢茶院于此。草市:謂鄉村市場。《資治通鑑》卷二八一:“魏州范延光遣兵度河焚草市。”胡注:“時天下兵争,凡民居在城外,率居草屋以成市里,以其價廉功省,猝遇兵火不至甚傷財以害其生也。”又,牧之《上李太尉論江賊書》:“凡江淮草市,盡近水際,富商大户,多居其間。”

〔二〕溪:指箬(ruò)溪,在長興縣南。顧野王《輿地志》曰:“夾溪悉生前箬,南岸曰上箬,北岸曰下箬,二箬村名,村人取箬下水釀酒,美勝於雲陽,俗稱箬下酒。”

〔三〕誇酒句:謂小樓酒旗迎風招展,似在誇説長興酒之美而醇。

〔四〕驚起兩句:此爲擬人手法,意謂酒旗飄拂使鴛鴦驚飛,飛復回首,似有無限留戀之情。

詩以疑問句式反襯溪山之美,描摹鴛鴦神態尤爲傳神。

沈下賢〔一〕

斯人清唱何人和〔二〕?草徑苔蕪不可尋〔三〕。一夕小敷山下夢,水如環珮月如襟〔四〕。

〔一〕本詩作于大中五年爲湖州刺史時。沈下賢:沈亞之,字下賢,吴興人。著有傳奇《湘中怨》、《異夢録》、《秦夢記》等,有《沈下賢集》。據《晁氏讀書志》:“《沈亞之集》八卷。亞之字下賢,長安人,元和十年進士,累進殿中丞、御史、内供奉。太和三年,栢耆宣慰德州,取爲判官。耆罷,亞之貶南康尉,後終郢州掾。亞之以文詞得名,常遊韓愈門。李賀、杜牧、李商隱俱有擬沈下賢詩,亦當時名輩所稱許云。”又,馮浩《玉谿生詩集箋注》卷三曰:“下賢吴興人,昌谷所云‘吴興才人怨春風’也。晁氏作長安人,似誤。昌谷、樊川之詩非擬也。”

〔二〕斯人:指沈下賢。清唱:謂下賢清新高雅之詩作。和(hè):以聲相應。

〔三〕草徑句:謂下賢故宅荒蕪,路徑早爲野草苔蘚所掩,無從尋覓。

〔四〕一夕兩句:謂恍然入夢,見小敷山景色清幽,那淙淙流水,似下賢之環佩鳴響;那如洗月色,如下賢之高潔襟懷。小敷山,在今浙江湖州西南。《吴興掌故集》:“敷山,烏程西南二十里,在福山東。福山,俗名小敷山,唐人沈下賢居此。”環佩,佩玉。柳宗元《小石潭記》:“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

詩人憑弔前賢,對亞之深表敬慕,並藉以抒發牢落不偶之慨。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曰:“前二句言獨行苔徑,清詠無人,乃懷沈下賢也。後言重過小敷山下,明月墮襟,水聲鳴佩,凝想悠然,詩意若有微波通辭之感,不類停雲懷友之詩!何風致綽約乃爾,其有哀窈窕思賢才之意乎!”俞謂“重過”,因其所據版本有異。“山下路”,《樊川文集》和《樊川詩集》均作“山下夢”。“夢”字似比“路”字更合詩人仰慕前賢之意,亦更具意境。

八月十二日得替後移居霅溪館因題長句四韻〔一〕

萬家相慶喜秋成,處處樓臺歌板聲〔二〕。千歲鶴歸猶有恨,一年人住豈無情〔三〕?夜涼溪館留僧話,風定蘇潭看月生〔四〕。景物登臨閑始見,願爲閑客此閑行。

〔一〕本詩作于大中五年。牧之于大中四年秋出守湖州,一年後内升爲考功郎中、知制誥。卸任後未即赴任,暫移居于霅溪之館舍。得替:謂官員之新故交代。霅(zhà)溪館:在湖州烏程縣東南一里。《太平寰宇記》卷九四:“湖州烏程縣霅溪館。霅溪在縣東南一里,凡四水合爲一溪,自浮玉山曰苕溪;自銅峴山曰前溪;自天目山曰餘不溪;自德清縣前北流至州南興國寺曰霅溪,東北流四十里合太湖。”

〔二〕歌板:樂器,即檀板,歌者以爲節奏。

〔三〕千歲兩句:意謂在湖州一年,對當地山川人民深有感情,不忍遽然離去。千歲鶴歸,典出《搜神後記》卷一:“丁令威,本遼東人,學道于靈虚山,後化鶴歸遼,集城門華表柱。時有少年舉弓欲射之,鶴乃飛,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纍纍。’遂高上沖天。”

〔四〕蘇潭:即蘇公潭。《太平寰宇記》:“烏程縣蘇公潭,從貴涇東流三百五十步,至駱駝橋下,曰蘇公潭,此水深不可測。唐開元初,許國公蘇瓌子頲爲烏程尉,誤墜此溪水間,後爲代宗朝相(應爲玄宗相),襲許國公。”

是詩寫得替卸任後之閒逸情致,其視内調無足輕重,可見其無意羈宦,而向往浙東山水之勝。錢謙益、何焯評曰:“首言秋成大稔,故處處有歌板之聲以相慶也。夫以物换時移,千歲鶴猶有未足之恨,今我秩滿得代,一年居此,豈無閒暇之情乎?所謂有情住此者,溪館夜涼,與僧共語;蘇潭風定,看月初生。此今日之居閒,遠勝于前日之覊宦。是以同此景物,登臨始見其勝。吾得常爲閒客,時時閒行此地,則吾願足矣,須富貴何爲哉?”(《唐詩鼓吹評註》)

途中一絶〔一〕

鏡中絲髮悲來慣,衣上塵痕拂漸難〔二〕。惆悵江湖釣竿手,却遮西日向長安〔三〕。

〔一〕本詩作于大中五年秋赴任長安途中。馮集梧注引《郡閣雅談》曰:“杜牧舍人,罷任浙西郡,道中有詩云云。”

〔二〕鏡中兩句:謂多年來慣爲鏡中見白髮而悲嘆,總苦于爲仕宦而奔波,衣上征塵難以拂去。

〔三〕惆悵兩句:謂湖州處江湖之間,自己正可以漁釣爲樂,如今却須西向長安就任。惆悵,失意貌。

詩人以垂老之年,榮獲内調,却並無喜悦之色,反有無可奈何之慨,蓋其自揣仕途曲折,難以施展,故不免消沉。陸游《劍門道中遇微雨》云:“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范成大《暮春上塘道中》曰:“明朝遮日長安道,慚愧江湖釣手閒。”命意均同。

隋堤柳〔一〕

夾岸垂楊三百里,祇應圖畫最相宜。自嫌流落西歸疾,不見東風二月時〔二〕。

〔一〕本詩作于大中五年赴長安道中。《太平廣記》卷一四四引《感定録》曰:“唐杜牧自湖州刺史拜中書舍人,題汴河云:‘自憐流落西歸疾,不見春風二月時。’自郡守入爲舍人,未爲流落,至京果卒。”按,牧之于大中五年秋入京爲考功員外郎、知制誥,次年拜中書舍人,《廣記》所記有誤。隋堤:隋煬帝時開通濟渠,沿河築堤,遍植柳樹,世稱“隋堤”。《揚州府志》云:“隋開邗溝入江,旁築御河,植以楊柳,今謂之隋堤,在今江蘇江北運道上。宋張綸因其舊而修築之。南起江都,北達寶應爲十閘,以泄横流。即今運河堤也。”

〔二〕自嫌:猶“自恨”。流落:困留于外。牧之《上吏部高尚書狀》稱:“(牧)三守僻左,七换星霜,拘攣莫伸,抑鬱誰訴?”于此可見其難言之隱痛。

秋晚與沈十七舍人期游樊川不至〔一〕

邀侣以官解,泛然成獨游〔二〕。川光初媚日,山色正矜秋〔三〕。野竹疏還密〔四〕,巖泉咽復流〔五〕。杜村連潏水〔六〕,晚步見垂鈎〔七〕。

〔一〕本詩作于大中六年(八五二)秋,時年五十歲。沈十七舍人:謂沈詢。據《新唐書·沈詢傳》:詢乃傳師子,“字誠之,亦能文辭,會昌初第進士,補渭南尉。累遷中書舍人,出爲浙東觀察使,除户部侍郎,判度支。”舍人,中書舍人,掌起草詔命。期:約定。樊川:樊川别墅。牧之甥裴延翰曰:“長安南下杜樊鄉,酈元注《水經》,實樊川也。延翰外曾祖司徒岐公之别墅在焉。上五年冬,仲舅自吴興守拜考功郎中、知制誥,盡吴興俸錢,創治其墅。出中書直,亟召昵密,往游其地。”(《樊川文集序》)

〔二〕邀侣兩句:謂原邀友人同遊,然其答以忙于官務,于是詩人獨自遊賞。解,解答,解説。

〔三〕矜(jīn):誇。

〔四〕疏還密:謂疏密相間。

〔五〕咽復流:謂泉岩間水斷斷續續,且鳴且流。

〔六〕杜村:即樊鄉。潏(yù)水:即泬水。《水經注·渭水篇》:“其水西北流,徑杜縣之杜京西,西北流經杜伯冢南,又西北徑下杜城,即杜伯國。泬水亦謂潏水也。”

〔七〕晚步句:謂傍晚漫步水邊,見有人在垂釣。

華清宫三十韻〔一〕

繡嶺明珠殿〔二〕,層巒下繚牆〔三〕。仰窺雕檻影〔四〕,猶想赭袍光〔五〕。

〔一〕本詩作于大中六年爲中書舍人時。華清宫:在今陝西省臨潼縣城南驪山上。《長安志》卷一五:“臨潼縣:温湯在縣南一百五十步,驪山之西北。貞觀十八年,營建宫殿,御賜名温泉宫。天寶六載改爲華清宫。驪山上下益治湯井爲池,臺殿環列山谷,明皇歲幸焉。華清宫北向正門曰津陽門,東面曰開陽門,西門曰望京門,南面曰昭陽門。津陽之東曰瑶光樓,其南曰飛霜殿,御湯九龍殿亦名蓮花湯,玉女殿、七聖殿、宜春亭、重明閣、四聖殿、長生殿、集靈臺、朝元閣、老君殿、鐘樓、明樓殿、笋殿、觀風樓、鬥雞殿、按歌臺、毬場、連理木、飲鹿槽、丹霞、羯鼓樓,禄山亂後天子罕復游幸,唐末遂皆圮廢。”

〔二〕繡嶺:山嶺名。《雍大記》:“東繡嶺在驪山右,西繡嶺在驪山左。唐玄宗時植林木花卉如錦繡,故名。”明珠:殿名。《長安志》:“明珠殿,長生殿之南近東也。”

〔三〕層巒:重叠之山巒。繚牆:謂圍繞宫殿的牆垣。

〔四〕仰窺:猶仰望。雕檻:刻有花紋之欄杆。

〔五〕赭(zhě)袍:紅色袍服,舊時爲帝王之服。此以物代人,謂唐玄宗。《新唐書·車服志》:“初,隋文帝聽朝之服,以赭黄文綾袍,唐高祖以赭黄袍爲常服,既而天子袍衫稍用赤黄,遂禁臣民服。”

第一段寫華清宫地理形勢,引出往事回顧。

昔帝登封後〔六〕,中原自古强〔七〕。一千年際會,三萬里農桑〔八〕。几席延堯舜,軒墀立禹湯〔九〕。雷霆馳號令,星斗焕文章〔一〇〕。釣築乘時用,芝蘭在處芳〔一一〕。北扉閒木索,南面富循良〔一二〕。

〔六〕登封:《漢書·武帝紀》:“元封元年,東巡海上,還登封泰山。”古代帝王登泰山築壇祭天稱封,闢場祭地稱禪。秦漢後,封禪爲國家大典。《通典》:“大唐開元十三年十月,封祀于泰山,上御朝覲之帳殿大備,陳布文武百僚,二王後,孔子後,諸方朝集使,岳牧,舉賢良,咸在位。時中書令張説撰《封禪壇頌》,侍中源乾曜撰《社首壇頌》,禮部尚書蘇頲撰《朝覲壇頌》,以紀聖德焉。”

〔七〕中原:中國。

〔八〕一千兩句:意謂開元盛世,千載難逢,國中男耕女織,安居樂業。際遇,遇合。

〔九〕几(jī)席兩句:形容君聖臣良。意謂玄宗聖明若堯舜,憑几延攬賢才;朝中大臣皆具禹湯之中幹,輔佐治理國事。几席,祭祀席位,此謂帝王坐席。軒墀(chí),殿堂前檐下之平臺及臺階,此指朝廷。

〔一〇〕雷霆兩句:形容玄宗號令嚴明,禮樂制度井然有序。星斗,謂魁星。《漢書·天文志》:“斗魁戴筐六星,曰:文昌宫。”《晉書·天文志》:“東壁二星,主文章,天下圖書之祕府也。星明,王者興,道術行,國多君子。”焕,鮮明;光亮。文章,此謂禮樂制度。

〔一一〕釣築兩句:意謂有才能者均能及時得到任用。釣,指吕尚,西周開國功臣,助武王滅紂。《史記·齊太公世家》:“吕尚蓋嘗窮困,年老矣,以漁釣奸周西伯。……於是周西伯獵,果遇太公於渭之陽,與語大説,……載與俱歸,立爲師。”築,指傅説,殷武丁大臣。《墨子·尚賢》:“傅説被褐帶索,庸築乎傅巖,武丁得之,舉以爲三公,與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芝蘭,兩種芳草名,此喻賢才。屈原《離騷》:“昔三后之純粹兮,固衆芳之所在。”在處,猶處處。

〔一二〕北扉(fēi)兩句:意謂開元間鮮有罪犯,故牢獄常空;而朝廷則多循吏良官。北扉,漢時囚繫犯人之所,此指牢獄。木索,束縛手脚之刑具。南面,古代君王坐北面南,故稱君王爲南面,此指朝廷。循良,古稱奉公守法之官。

第二段寫玄宗開元、天寶時期政治清明之況。

至道思玄圃,平居厭未央〔一三〕。鈎陳裹巖谷,文陛壓青蒼〔一四〕。歌吹千秋節〔一五〕,樓臺八月涼。神仙高縹緲,環佩碎丁當〔一六〕。泉暖涵窗鏡,雲嬌惹粉囊〔一七〕。嫩嵐滋翠葆〔一八〕,清渭照紅妝〔一九〕。帖泰生靈壽,歡娱歲序長〔二〇〕。月聞仙曲調,霓作舞衣裳〔二一〕。雨露偏金穴〔二二〕,乾坤入醉鄉〔二三〕。

〔一三〕至道兩句:謂玄宗厭居皇宫而思戀如仙境之華清宫。至道,玄宗尊號“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之簡稱。玄圃,神仙居所,相傳在崐崙山上。此喻華清宫。平居,平日。未央,漢宫殿名。傳爲蕭何所造,規模宏大,壯麗精工。《三輔黄圖》卷二:“未央宫周回二十八里,前殿東西五十丈,深十五丈,高三十五丈。營未央宫因龍首山以制前殿。至孝武以木蘭爲焚橑,文杏爲梁柱,金鋪玉户,華榱璧璫,雕楹玉磶,重軒鏤檻,青瑣丹墀,左墄右平。黄金爲璧帶,間以和氏珍玉,風至其聲玲瓏也。”此喻長安宫殿。

〔一四〕鈎陳兩句:謂華清宫爲峻巖深谷所包裹,其刻有花紋之臺階高聳在半空中。鈎陳,星名,主後宫,此喻華清宫。文陛,刻有花紋之殿階。青蒼,天空。

〔一五〕歌吹(chuì):歌聲和樂聲。千秋節:玄宗生日。《舊唐書·玄宗紀》:“開元十七年八月癸亥,上以降誕日,宴百僚于花萼樓下,百寮表請以每年八月五日爲千秋節,王公以下獻鏡及承露囊,天下諸州,咸令宴樂,休暇三日,仍編爲令,從之。”

〔一六〕神仙兩句:謂樓上舞女翩翩,飄若神仙,身上的環佩不斷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環佩,佩玉。

〔一七〕泉暖兩句::寫温泉與嬌雲映襯臨妝,既言宫之高,又見人之美。

〔一八〕翠葆:以翠鳥羽毛爲裝飾之車蓋。

〔一九〕清渭:渭水,黄河主要支流之一。《釋文》:“涇,濁水也;渭,清水也。”按,實則涇清渭濁,牧之乃沿用舊説。紅妝:盛裝之美女,此謂楊貴妃。

〔二〇〕帖泰兩句:謂百姓祝願國家安定,而玄宗則長年沉湎於歡娱。《資治通鑑》卷二一六:“上晚年自恃承平,以爲天下無復可憂,遂深居禁中,專以聲色自娱。”帖泰,安定。生靈,百姓。壽,祝願。歲序,泛指時間。

〔二一〕月聞兩句:謂玄宗迷戀楊妃之霓裳羽衣舞。《霓裳羽衣曲》,唐樂曲名,本傳自西涼,名《婆羅門》,開元中河西節度使楊敬述獻,經玄宗潤色,於天寶十三載改爲《霓裳羽衣曲》。唐時樂曲,曲終必促速,唯《霓裳羽衣曲》將畢,引聲益緩。楊貴妃善爲霓裳羽衣舞。時唐宫中多奏此樂,安史亂後,譜調已不全。小説家附會謂玄宗典方士遊月宫,聞仙樂,歸而記之,是爲霓裳羽衣曲。白居易有《霓裳羽衣舞歌》,寫霓裳舞姿甚詳,可參看。

〔二二〕雨露句:謂玄宗厚賜楊家兄妹。雨露,喻皇帝恩澤。金穴,喻豪富之家。《漢書·郭皇后紀》:“后弟況遷大鴻臚,帝數幸其第,賞賜金錢縑帛,豐盛莫比,京師號況家爲金穴。”又據《資治通鑑》卷二一六:“以貴妃姊適崔氏者爲韓國夫人,適裴氏者爲虢國夫人,適柳氏者爲秦國夫人。三人皆有才色,上呼之爲姨,出入宫掖,並承恩澤,勢傾天下。……三姊與銛、錡五家,凡有請託,府縣承迎,峻於制敕;四方賂遺,輻湊其門,惟恐居後,朝夕如市。……上所賜與及四方獻遺,五家如一。競開第舍,極其壯麗,一堂之費,動踰千萬;既成,見他人有勝己者,輒毁而改爲。虢國尤爲豪蕩。”

〔二三〕乾坤句:極言其奢侈揮霍,醉生夢死。

第三段寫玄宗後期窮奢極欲,極盡歡娱。

玩兵師漢武,迴手倒干將〔二四〕。鯨鬣掀東海〔二五〕,胡牙揭上陽〔二六〕。喧呼馬嵬血,零落羽林槍〔二七〕。傾國留無路,還魂怨有香。蜀峯横慘澹,秦樹遠微茫〔二八〕。鼎重山難轉,天扶業更昌〔二九〕。望賢餘故老,花萼舊池塘。往事人誰問,幽襟淚獨傷〔三〇〕。碧簷斜送日,殷葉半凋霜。迸水傾瑶砌,疏風罅玉房〔三一〕。

〔二四〕玩兵兩句:謂玄宗仿效漢武帝,多次發動戰争;又任用非人,將兵權輕易授與楊國忠和安禄山等。玩兵,窮兵黷武。倒,倒持,即將劍柄授與他人。干將,寶劍名。傳爲吴人干將、莫邪夫婦所鑄。此喻兵權。按,玄宗於開元、天寶之際,發動過數次侵略邊境少數艮族的不義之戰,僅其對南詔一戰,先後喪師二十萬。但牧之比之于漢武帝,似爲不倫。武帝興兵,除使天下困擾、國庫虚空外,尚有其鞏固邊境與國家統一的積極意義。

〔二五〕鯨鬣(liè)句:喻安史叛亂猶如巨鯨在東海掀起浪濤。鬣,魚類頷旁之鬐。

〔二六〕胡牙句:謂安禄山舉叛亂大旗起兵謀反,攻下洛陽。胡牙,指安禄山叛軍。牙,指牙旗。揭,高舉。上陽,宫名。據《新唐書·地理志》:“東都上陽宫,在禁苑之東,東接皇城之西南隅,上元中置,高宗常居以聽政。”此謂叛軍攻佔東京洛陽。《資治通鑑》卷二一四:安禄山“本營州雜胡,初名阿犖山。……父死,母攜之再適突厥安延偃。會其部落破散,與延偃兄子思順俱逃來,故冒姓安氏,名禄山。”天寶十四載,“十一月,甲子,禄山發所部兵及同羅、奚、契丹、室韋凡十五萬衆,號二十萬,反於范陽。……十二月,丁酉,禄山陷東京。”

〔二七〕喧呼兩句:謂禁衛軍在馬嵬坡逼迫玄宗縊死楊妃事。據《資治通鑑》卷二一八:安史叛亂之翌年六月,潼關失守,玄宗倉皇出逃成都。“丙申,至馬嵬驛,將士飢疲,皆憤怒。……軍士圍驛,上聞誼譁,問外何事,左右以國忠反對。上杖屨出驛門,慰勞軍士,令收隊,軍士不應。上使高力士問之,(陳)玄禮對曰:‘國忠謀反,貴妃不宜供奉,願陛下割恩正法。’……上乃命力士引貴妃於佛堂,縊殺之。”馬嵬,地名,在今陝西省興平縣馬嵬鎮。羽林,羽林軍,唐置左右羽林軍爲護衛帝皇之禁衛軍。

〔二八〕傾國四句:寫楊妃死後,玄宗對之惋惜和懷念之情。傾國,喻美人,此指楊貴妃。李延年歌曰:“北方有佳人,絶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漢書·外戚列傳》)還魂香,香名。《述異記》:“聚窟洲有神鳥山,山上有返魂樹。伐其木根心,於玉釜中煮成汁,煎成丸,名曰驚精香,或名震靈丸、返生香、却死香。死者在地,聞香氣即活。”秦,長安一帶古屬秦國。

〔二九〕鼎重兩句:謂鼎雖小而重如山,不可奪移;有上天扶助,唐朝事業將更加昌盛。按,肅宗于天寶十四載六月即位于靈武,尊玄宗爲“上皇天帝”。至德二載(七五七)九月復京師,十月,復洛陽。肅宗遣使入蜀奉迎上皇,十二月,至長安。鼎,以青銅製成之三足兩耳圓形炊器,舊時爲國家政權之象徵。

〔三〇〕望賢四句:寫玄宗懷念往事。望賢,驛名,在今陝西省咸陽縣東。《舊唐書·玄宗紀》:天寶十五載六月,玄宗帶領貴妃等“自延秋門出至咸陽望賢驛置頓,官吏駭散,無復儲供。上憩于宫門之樹下,有父老獻麨,于是百姓獻食相繼。”花萼,樓名。《新唐書·讓皇帝憲傳》:“先天後,賜憲及薛王第于勝業坊,申、岐二王居安興坊,環列宫側。天子于宫西、南置樓,其西署曰‘花萼相輝之樓’,南曰‘勤政務本之樓’,帝時時登之,聞諸王作樂,必亟召升樓,與同榻坐,或就幸第,賦詩燕嬉,賜金帛侑歡。”

〔三一〕碧簷四句:寫玄宗在興慶宫内寂寞度日情景。殷(yān)葉,紅葉。彫霜,葉經霜後凋零。迸水,雨後由簷溝迸流下傾之水。瑶砌,謂玉石製成之宫殿台階。疏風,遠風。罅(xià),裂縫。此用作動詞。玉房,喻華麗的宫殿。

第四段寫玄宗樂極生悲,釀成安史之亂,被迫縊死楊妃。

塵埃羯鼓索〔三二〕,片段荔枝筐〔三三〕。鳥啄摧寒木,蝸延蠧畫梁〔三四〕。孤煙知客恨〔三五〕,遥起泰陵傍〔三六〕。

〔三二〕羯(jié)鼓:少數民族樂器名。《舊唐書·音樂志》:“羯鼓,正如漆桶,兩手具擊,以其出羯中,故曰羯鼓,亦謂之兩杖鼓。”又,《新唐書·禮樂志》:“玄宗既知音律,好羯鼓,而寧王善吹横笛,達官大臣慕之,皆喜言音律,帝常稱羯鼓八音之領袖,諸樂不可方也。”

〔三三〕荔枝:《新唐書·楊貴妃傳》:“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傳送,走數千里,味未變,已至京師。”又,《資治通鑑》卷二一五:“妃欲得生荔支,歲命嶺南馳驛致之,比至長安,色味不變。”胡注:“自蘇軾諸人,皆云此時荔支自涪州致之,非嶺南也。”

〔三四〕蝸延:蝸涎。延,通“涎”。蠹(dù):蛀蝕。畫梁:繪有花紋之棟梁。

〔三五〕客:詩人自稱。

〔三六〕泰陵:玄宗葬地,在今陝西省蒲城縣東北。

第五段以不勝今昔之慨結束全詩。

白居易曾作《長恨歌》,元稹則有《連昌宫詞》,均長篇歌行,流傳人口。是詩却自出機杼,出以五言排律,時而叙述,時而議論,或寫景,或抒情,揮灑自如,在以景寓情上尤爲感人。如“碧簷斜送日”四句,分寫晴日、秋葉、雨天和遠風四種不同景物,意象衰颯孤清,用以烘托玄宗暮年的淒涼寂寞之情,富于抒情意味。而詩中的“雨露偏金穴,乾坤入醉鄉”一聯,極寫玄宗窮奢極欲之況,無愧爲千古名句。許彦周《彦周詩話》云:“小杜《華清宫詩》:‘雨露偏金穴,乾坤入醉鄉’,如此天下,焉得不亂?”

是詩爲五言排律,偶摻散文句法,如“一千年際會,三萬里農桑”,却亦屬對工整。周紫芝以爲:“杜牧之《華清宫三十韻》,無一字不可人意。其叙開元一事,意直而詞隱,曄然有《騷》、《雅》之風。至‘一千年際會,三萬里農桑’之語,置此詩中,如使優伶與嵇、阮輩並席而談,豈不敗人意哉!”(《竹坡詩話》)其説未免偏頗。詩中適當運用散文化的句子,可增變化之致,此正爲牧之“于律中常寓少拗峭,以矯時弊”(《後村詩話》)的例證。

詩選(未編年部分)

長安秋望

樓倚霜樹外,鏡天無一毫〔一〕。南山與秋色〔二〕,氣勢兩相高〔三〕。

〔一〕樓倚兩句:謂樓閣高聳,碧樹經霜,詩人憑樓遠眺,唯見秋空澄澈,無有一絲雲影。

〔二〕南山:謂終南山。

〔三〕氣勢句:謂山色與秋色互比高下。

胡應麟《詩藪》内編卷六曰:“杜牧‘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宋人亟稱。然五言古詩著此語,猶可參伍儲、韋,今乃作絶,聲調乖舛甚矣。”按,胡説未諦,詩將南山與秋色擬人化,互相映襯,生動活潑,别具情趣,豈可以“聲調”繩之?

盆池

鑿破蒼苔地,偷他一片天。白雲生鏡裏,明月落階前。

是詩純以白描寫小池之幽雅可愛,而詩中“破”、“偷”、“生”、“落”諸字的運用,則具見煉字之功。

江樓〔一〕

獨酌芳春酒,登樓已半醺〔二〕。誰驚一行雁,衝斷過江雲?

〔一〕本詩選自《樊川别集》。

〔二〕醺(xūn):醉。

是詩以比興手法寫孤寂,寓鄉思,頗爲後人贊賞。黄叔燦《唐詩箋注》曰:“獨酌傷春,登樓自遣,忽驚斷雁,又觸愁腸,神隨遠望,情緒彌深。祇以‘獨酌’二字領起,妙!”胡本淵《唐詩近體》云:“‘驚’字、‘斷’字俱煉,亦有含蓄。”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云:“以‘獨酌’二字開篇,知其後二句之驚寒斷雁,乃喻獨客之飄零。趙嘏《寒塘》詩云:‘曉髮梳臨水,寒塘坐見秋。鄉心正無限,一雁過南樓。’則明言見雁而動鄉心。此二詩皆因雁寫懷,而有寥落之思也。”

哭李給事中敏〔一〕

陽陵郭門外,坡陁丈五墳〔二〕。九泉如結友,兹地好埋君〔三〕。

〔一〕給事:給事中之省稱。因常在皇帝左右侍從,備顧問應對等事,執事在殿中,故稱。唐屬門下省。中敏:據《新唐書》本傳:中敏“開成末,爲婺、杭二州刺史,卒于官。”其事蹟詳《李給事二首》注〔一〕。

〔二〕陽陵兩句:謂朱雲墳墓在陽陵城門外。原注:“朱雲葬陽陵郭外。”陽陵,漢景帝陵墓,在今陝西省高陵西南。郭,外城。據《漢書·朱雲傳》:“雲年七十餘,終於家。病不呼醫飲藥。遺言以身服斂,棺周於身,土周於椁,爲丈五墳,葬平陵東郭外。”是朱雲葬平陵(漢昭帝陵墓,在今陝西省咸陽西北)郭門外,非“陽陵郭門外”,詩云似誤。坡陁(tuó),隆起不平貌。

〔三〕九泉兩句:謂中敏今亦葬此,兩位直臣正可于地下結爲知交。九泉,地下。《初學記》卷一四引阮瑀《七哀》詩:“冥冥九泉室,漫漫長夜召。”

自貽〔一〕

杜陵蕭次君,遷少去官頻〔二〕。寂寞憐吾道,依稀似古人〔三〕。飾心無彩繢,到骨是風塵〔四〕。自嫌如匹素,刀尺不由身〔五〕。

〔一〕自貽(yí):自贈。

〔二〕杜陵兩句:自比西漢蕭次君,意謂己屢被免官,難得升遷。蕭次君,蕭望之之子,名育,字次君,原籍東海蘭陵人,後徙居杜陵,育遂自稱“杜陵男子”。《漢書·蕭育傳》曰:“育爲人嚴猛尚威,居官數免,稀遷。”頻,屢次。

〔三〕寂寞兩句:謂己堅守正道,故寂寞不偶,遭遇與古人相似。憐,嘆。古人,謂孔子、揚雄。孔子曾在陳被圍絶糧,揚雄曾自嘲寂寞。《史記·孔子世家》:“陳、蔡大夫……於是乃相與發徒役圍孔子於野。不得行,絶糧。從者病,莫能興。……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問曰:‘吾道非邪?吾何爲於此?’”揚雄《解嘲》曰:“惟寂惟寞,守德之宅。”

〔四〕飾心兩句:謂己不願文飾真情,故終身飽嚐風塵之苦,不能飛黄騰達。繢,通“繪”。到,一作“剉(cuò)”。風塵,指外放爲刺史,僕僕于道途。

〔五〕自嫌兩句:謂自怨如一匹白絹,任由刀尺裁剪,聽人擺佈,而難以自主。自嫌,猶自怨。素,白絹。

詩人寧肯自甘寂寞而不願與時俗合流,其《送弟杜顗赴潤州幕》詩以“直道事人男子業”贈杜顗,亦以之自勉;其《上李中丞書》亦云:“俯仰進趨,隨意所在,希時徇勢,不能逐人。是以官途之間,比之輩流,亦多困躓。”凡此,皆可與此詩互參。

史將軍二首〔一〕

長鉟周都尉,閒如秋嶺雲〔二〕。取蝥弧登壘,以駢鄰翼軍〔三〕。百戰百勝價〔四〕,河南河北聞〔五〕。今遇太平日,老去誰憐君?

壯氣蓋燕、趙,耽耽魁傑人〔六〕。彎弧五百步〔七〕,長戟八十斤〔八〕。河湟非内地,安史有遺塵〔九〕。何日武臺坐,兵符授虎臣〔一〇〕?

〔一〕史將軍:生平未詳。

〔二〕長鉟(pī)兩句:以西漢名將周竈比擬史將軍,謂其曾立軍功,而今年老賦閒。長鉟都尉,官名。長鉟,長刃兵器。周竈曾以長鉟都尉身份從劉邦擊項羽,立功封侯。《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隆慮克侯周竈以卒從起碭,以連敖入漢,以長鉟都尉擊項籍,侯。”師古注曰:“長鉟,長刃兵也,爲刀而劍形。”

〔三〕取蝥(máo)弧兩句:追溯史將軍之勇猛善戰,謂其身先士卒猶如潁考叔取鄭伯之旗搶先登城;又如許盎之以駢鄰身份從軍作戰。蝥弧,鄭伯之旗名。《左傳·隱公十一年》:“潁考叔取鄭伯之旗蝥弧以先登。”孔疏引《正義》曰:“《周禮》:‘諸侯建旗,孤卿建旜。’而《左傳》‘鄭有蝥弧,齊有靈姑鉟’,皆諸侯之旗也。趙簡子有蜂旗,卿之旗也。其名當時爲之,其義不可知也。”壘,軍壘;城牆。駢(pián)鄰,比鄰。《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柏至以駢憐從起昌邑。”《索隱》:“姚氏:憐、鄰聲相近,駢鄰,猶比鄰也。”《漢書》作“柏至靖侯許盎以駢鄰從起昌邑。”師古曰:“二馬曰駢。駢鄰,謂並兩騎爲軍翼也。”翼軍,輔佐軍務。

〔四〕價:身價。

〔五〕河南句:《唐六典》:“凡天下十道。二曰河南道,凡二十八州;四曰河北道,凡二十五州。”

〔六〕壯氣兩句:謂史將軍威武雄壯,勇冠燕趙之士。燕、趙,戰國時之諸侯國,燕在今河北省,趙在今山西省、河南省黄河以北地區。韓愈《送董邵南序》:“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耽(dān)耽:同“眈眈”,威視貌。《易·頤》:“虎視眈眈,其欲逐逐。”魁傑,魁偉豪傑。

〔七〕弧:木製之弓。

〔八〕長戟(jǐ):一種長兵器,竿端附有枝狀之利刃。

〔九〕河湟兩句:謂河湟隴右地區爲吐蕃佔領,已非内地;類似安史叛亂之隱患仍然存在。河湟,黄河上游地區和湟水流域,安史亂起,爲吐蕃乘隙佔領。《新唐書·吐蕃傳》:“湟水出濛谷,抵龍泉,與河合。……故世舉謂西戎地曰河湟。”遺塵,謂安、史殘餘勢力。安史亂平,肅宗貪圖苟安,仍任命安史舊將薛嵩、田承嗣等爲節度使,縱其擁兵自重,後復相繼爲亂。《資治通鑑》卷二二二:“正月閏月癸亥,以史朝義降將薛嵩爲相、衞、邢、洺、貝、磁六州節度使,田承嗣爲魏、博、德、滄、瀛五州都防禦使,李懷仙仍故地爲幽州、盧龍節度使。時河北諸州皆已降,嵩等迎僕固懷恩,拜於馬首,乞行間自效;懷恩亦恐賊平寵衰,故奏留嵩等及李寶臣分帥河北,自爲黨援。朝廷亦厭苦兵革,苟冀無事,因而授之。”胡注:“河北藩鎮,自此强傲不可制矣。”

〔一〇〕何日兩句:希望之詞。謂何日朝廷爲收復河湟,平定藩鎮,而將兵符授給如史將軍之猛將。武臺,殿名,漢武帝于此召見征伐匈奴將領處。《漢書·李陵傳》:“陵召見武臺。”兵符,古代調兵用之憑證。虎臣,勇猛之臣。

是詩歌頌史將軍之豪氣蓋世、英勇善戰,而惜其賦閒不得用武之地。“今遇太平日”句微含譏刺,“河湟非内地”兩句憂國憂民,而“何日武臺坐”兩句,則寄希望于朝廷之振作。兩詩中間四句均用對偶以突出史將軍之勇武過人,唯“取蝥弧”四句爲散文句式,前爲一四式,後爲四一式,略嫌拗口,蓋受韓愈詩風影響所致。

獨酌

長空碧杳杳〔一〕,萬古一飛鳥〔二〕。生前酒伴閑,愁醉閑多少〔三〕?烟深隋家寺〔四〕,殷葉暗相照〔五〕。獨佩一壺遊,秋毫泰山小〔六〕。

〔一〕碧杳杳:碧青深廣貌。

〔二〕萬古句:謂萬年之逝猶如飛鳥之過。萬古,指年代久遠。

〔三〕生前兩句:謂趁生前閑暇之時飲酒,與酒爲伴,而愁悶時借酒買醉,則悠閑何如?

〔四〕隋家寺:指長安靖善坊大興善寺。詳前《長安雜題長句六首》注〔三〕。

〔五〕殷(yān)葉:紅葉。

〔六〕秋毫句:語本《莊子·齊物論》:“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爲小。”意謂天下之物大小相對,秋毫雖小,然猶有更小之物,故秋毫爲大;而泰山雖大,猶有更大之物,故泰山爲小。

惜春

春半年已除〔一〕,其餘强爲有。即此醉殘花,便同嘗臘酒〔二〕。悵望送春杯,殷勤掃花帚。誰爲駐東流?年年長在手〔三〕。

〔一〕春半:指陰曆二月十五日。〔年已除〕謂一年好景已過。

〔二〕臘酒:陰曆十二月釀造之酒。古代以十二月祭祀,稱臘祭,後遂以十二月爲臘月。

〔三〕誰爲兩句:謂誰能使時光停流不逝呢?唯有一杯在手,藉以銷愁而已!駐,停留。東流,流水,此喻時光消逝。李白《金陵歌送别范宣》詩:“四十餘帝三百秋,功名事跡隨東流。”

題安州浮雲寺樓寄湖州張郎中〔一〕

去夏疏雨餘,同倚朱欄語〔二〕。當時樓下水,今日到何處?恨如春草多,事與孤鴻去。楚岸柳何窮,别愁紛若絮〔三〕。

〔一〕安州:今湖北省安陸縣。湖州張郎中:張郎中,名字與身世不詳。郎中,官名。

〔二〕去夏兩句:謂去夏雨後兩人曾在浮雲寺樓並肩憑欄共語。

〔三〕絮:柳絮。

是詩“恨如春草多”以下數句常爲後人化用。如蘇軾《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云:“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又如賀鑄《青玉案》曰:“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烟草,滿城風絮,梅子黄時雨。”

長安送友人遊湖南〔一〕

子性劇弘和,愚衷深褊狷〔二〕。相捨囂譊中〔三〕,吾過何由鮮〔四〕!楚南饒風烟,湘岸苦縈宛〔五〕。山密夕陽多,人稀芳草遠;青梅繁枝低,斑筍新梢短〔六〕。莫哭葬魚人〔七〕,酒醒且眠飯。

〔一〕湖南:謂湖南觀察使治所潭州(今湖南省長沙市)。《元和郡縣志》:“湖南觀察使管州七:潭州、衡州、郴州、永州、連州、道州、邵州。”

〔二〕子性兩句:謂友人度量極大,性情温和;而自己則胸襟狹小,性情急躁。劇,一作“極”。弘,大。愚衷,謂自己。愚,謙詞。衷,内心。褊狷(biǎn juàn),褊急狷介。

〔三〕相捨:謂離别。囂譊(náo):喧嘩争鬧,此指京城。

〔四〕吾過句:過,過錯。鮮(xiǎn):少。語本《北齊書·崔瞻傳》:“(瞻)與趙郡李槩爲莫逆之友,槩將東還,瞻遺之書曰:‘仗酒使氣,我之常弊,詆訶指切,在卿尤甚。足下告歸,吾於何聞過也?’”

〔五〕楚南兩句:意謂湖南卑濕,湘水曲折。楚南,湖南古屬楚國,在楚之南,故稱。饒,多。湘,湘水,又名湘江,源于廣西興安之海陽山,入湖南,至零陵與瀟水匯合,稱“瀟湘”。縈宛,旋繚曲折。

〔六〕斑筍:斑竹之筍。斑竹,竹身有紫色或灰褐色斑紋。一稱紫竹、湘妃竹。《博物志》:“舜二妃曰湘夫人。舜死,二妃啼,以涕揮竹,竹盡斑。”

〔七〕葬魚人:謂屈原。《楚辭·漁父》:“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又,《史記·賈誼列傳》:賈誼爲長沙王太傅,“聞長沙卑溼,自以壽不得長,又以適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爲賦以弔屈原。”

代人寄遠二首〔一〕

河橋酒旆風軟,候館梅花雪嬌〔二〕。宛陵樓上瞪目〔三〕,我郎何處情饒〔四〕?

繡領任垂蓬髻,丁香閒結春梢〔五〕。賸肯新年歸否〔六〕?江南緑草迢迢。

〔一〕代人寄遠:爲某妓作詩贈遠行之情郎。詩人曾作《代吴興妓春初寄薛軍事》及《爲人題贈二首》等,可見其常爲妓女代筆。

〔二〕河橋兩句:謂女子來至當日告别情郎之河橋,唯見橋畔樓頭酒旗飄拂,候館梅花在白雪映襯下分外嬌嬈。酒旆(pèi),酒旗。候館,迎賓之所。《周禮·地官·遺人》:“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館。”

〔三〕宛陵:今安徽宣城。瞪目:極目遠眺。

〔四〕我郎句:意謂我郎繾綣何處、鍾情誰人呢?情饒,情感豐富。饒,多。

〔五〕繡領兩句:謂無心修飾打扮,任憑髮髻蓬鬆垂在繡衣領上;亦無意採摘丁香,由其結滿樹梢枝頭。蓬髻,髮髻如蓬。《詩經·衞風·伯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爲容?”此化用其意。丁香,灌木名,可爲香料及藥品。馮注引《碎録》:“丁香,一名百結,子出枝葉上,如釘,長三四分,有粗大如山茱萸者,名母丁香。”

〔六〕賸(shènɡ)肯:真肯。賸,俗作“剩”。楊萬里《寄題開州使君陳師宋柴扉》詩:“賸肯早歸來,盈尊酒初緑。”趙彦端《水調歌頭》詞:“賸肯南游否?蓬海試窮珠。”皆仿用此句。

是詩寫妓女對情人之相思愛戀之情,用六言形式,細緻感人。細玩之,兩詩更似詞作,與其慢詞《八六子》一脈相承。後歐陽修有《踏莎行》詞云:“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摇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詞語及意象與此詩有相似處。

過勤政樓〔一〕

千秋佳節名空在〔二〕,承露絲囊世已無〔三〕。唯有紫苔偏稱意〔四〕,年年因雨上金鋪〔五〕。

〔一〕勤政樓:唐宫殿名,全稱“勤政務本之樓”,在興慶宫内,玄宗開元年間所建。詳見《華清宫三十韻》“花萼”注。

〔二〕千秋佳節:玄宗生日之美稱。《唐會要》:“開元十七年八月五日(玄宗生日),丞相上請以是日爲千秋節,著之甲令,布于天下,羣臣以是日進萬壽酒,王公戚里進金鏡綬帶,士庶以結絲承露囊,更相問遺。”此後即稱皇帝、后妃之生日爲千秋節(參《華清宫三十韻》注)。

〔三〕承露絲囊:五彩絲綫製成之囊,民間節日互贈之物,後爲祝壽貢品。《續齊諧記》:“弘農鄧紹,嘗以八月旦入華山採藥,見一童子執五彩囊,承柏葉上露,皆如珠滿囊。紹問:‘用此何爲?’答曰:‘赤松先生取以明目。’言終便失所在。荆楚歲時八月十四日以錦彩爲眼明囊,遞相餉遺。”

〔四〕紫苔:苔類。稱意:隨意滋生。一作“得意”。

〔五〕金鋪:門上獸面形銅製環鈕,用以銜環。馬永卿《嬾真子》卷二:“金鋪,出《甘泉賦》,云:‘排玉户而揚金鋪。’注云:‘金鋪,門首也。言風之所至,排門揚鋪,擊鼓鍰鈕。’蓋此樓久無人登,而苔蘚生其門上矣。漢以金盤承露,而唐以絲囊。絲囊可以承露乎?此不可解。”

勤政樓爲開元玄宗勤于政事之所,而今冷落荒蕪,詩人過此,百感交集。詩之開首不道眼前景,却先追寫玄宗生日盛況,于今則徒留空名,難尋臣下貢物,彌見感慨之深。三、四句寫眼前所見,不從正面着墨,却偏以擬人手法,極寫紫苔之“稱意”,以盛襯衰,小中見大,别具匠心,耐人咀嚼,誠爲詠史絶句之傑作。周珽《唐詩選脈會通》曰:“夫苔必以無人行地始生,年年因雨至上于金鋪,則比‘樓臺深鎖無人到’更深矣。回想千秋宴慶之盛時,能不起後人憑弔之悲感乎?‘偏稱’二字借無情之苔爲有意,描寫淒涼,搆思甚奇。”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曰:“開元之勤政樓,在長慶時,白樂天過之,已駐馬徘徊,及杜牧重遊,宜益見頽廢。詩言問其名則空稱佳節,求其物已無復珠囊。昔年壯麗金鋪,經春雨年年,已苔花繡滿矣。後人《過螢苑》詩云:‘閃閃寒燐猶得意,夜深來往豆花叢。’與此詩後二句同意。因廢苑荒涼,爲螢火、蒼苔滋生之地,客子所傷心者,正螢與苔所稱意,其荒寂可知矣。”

題魏文貞〔一〕

蟪蛄寧與雪霜期〔二〕,賢哲難教俗士知〔三〕。可憐貞觀太平後〔四〕,天且不留封德彝〔五〕。

〔一〕一作“過魏文貞宅”。魏文貞:即魏徵,唐太宗大臣,字玄成,官至諫議大夫、秘書監,敢言直諫,爲太宗所重,卒謚“文貞”。

〔二〕蟪蛄(huì ɡū):蟬類,夏末終日鳴聲不絶,至秋即死。《莊子·逍遥遊》:“蟪蛄不知春秋。”寧:豈;難道。

〔三〕賢哲:指魏徵。俗士:指封德彝。

〔四〕可憐:可惜。貞觀:唐太宗年號(六二七—六四九)。貞觀年間,太宗李世民納諫進賢,用魏徵之議,施行仁義,與民休息,四年後天下大治,史稱“貞觀之治”。

〔五〕封德彝:唐太宗大臣,名倫,以字顯。初仕隋,後降唐,官至尚書右僕射。曾與魏徵廷争治國之策,反對魏徵之議。《新唐書·魏徵傳》:“于是帝即位四年,歲斷死二十九,幾至刑措,米斗三錢。先是,帝嘗嘆曰:‘今大亂之後,其難治乎?’徵曰:‘大亂之易治,譬如飢人之易食也。’帝曰:‘古不云,善人爲邦百年,然後勝殘去殺邪!’答曰:‘此不爲聖哲論也。聖哲之治,其應如響,期月而可,蓋不其難。’封德彝曰:‘不然,三代之後,澆詭日滋,秦任法律,漢雜霸道,皆欲治不能,非能治不欲。徵書生,好虚論,徒亂國家,不可聽!’徵曰:‘五帝三王,不易民以教,行帝道而帝,行王道而王,顧所行何如爾!……’德彝不能對,然心以爲不可。帝納之不疑。至是,天下大治。蠻夷君長,襲衣冠,帶刀宿衞,東薄海,南逾嶺,户闔不閉,行旅不齎糧,取給于道。帝謂羣臣曰:‘此徵勸我行仁義,既效矣,惜不令封德彝見之!’”

過華清宫絶句三首〔一〕

長安回望繡成堆〔二〕,山頂千門次第開〔三〕。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四〕。

〔一〕華清宫:見《華清宫三十韻》注。

〔二〕繡成堆:謂驪山上東西繡嶺林木葱蘢、花卉盛開,猶如錦繡堆垛而成。

〔三〕千門次第開:謂華清宫重重宫門依次打開。次第,依次。

〔四〕一騎(jì)句:李肇《唐國史補》卷上:“楊妃生於蜀,好食荔枝,南海所生,尤勝蜀者,故每歲飛馳以進。”又,《天寶遺事》:“明皇歲幸華清宫,五宅車騎皆從,家别爲隊,隊各一色,開合若萬花照耀,谷成錦繡。唐史:天寶間涪州貢荔枝,到長安香色不變,貴妃乃喜。州縣以郵傳疾走,七日七夜至京,以稱人意,人馬僵斃,死望于道,百姓苦之。荔枝惟閩粤巴蜀有之,漢南越王尉佗以之備方物,始通中國。楊貴妃生于蜀,好嗜之,以南海荔枝勝蜀,故每歲飛馳以進。”紅塵,飛騎揚起的塵土。

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首二句賦本題,宫在驪山之上,樓臺花木,布滿一山,亦稱繡嶺,故首句言‘繡成堆’也。後二句言回想當年,滾塵一騎西來,但見貴妃歡笑相迎,初不料爲馳送荔支,歷數千里險道蠶叢,供美人之一粲也。唐人之過華清宫者,輒生感喟,不過寫盛衰之意,此詩以‘華清’爲題,而有褒姬烽火一笑傾周之慨,可謂君房妙語矣。”

是詩語句精警,影響深遠。蘇軾《荔枝嘆》:“宫中美人一破顔,驚塵濺血流千載。”即取其意而成。

新豐緑樹起黄埃〔一〕,數騎漁陽探使迴〔二〕。《霓裳》一曲千峯上〔三〕,舞破中原始下來。

〔一〕新豐:縣名,故城在今陝西省臨潼縣東北。

〔二〕原注:“帝使中使輔璆琳探禄山反否?璆琳受禄山金,言禄山不反。”《資治通鑑》卷二一七:天寶十四載二月,“國忠、見素言於上曰:‘臣有策可坐消禄山之謀。今若除禄山平章事,召詣闕,以賈循爲范陽節度使,吕知誨爲平盧節度使,楊光翽爲河東節度使,則勢自分矣。’上從之。已草制,上留不發,更遣中使輔璆琳以珍果賜禄山,潛察其變。璆琳受禄山厚賂,還,盛言禄山竭忠奉國,無有二心。上謂國忠等曰:‘禄山,朕推心待之,必無異志。東北二虜,藉其鎮遏。朕自保之,卿等勿憂也!’事遂寢。”漁陽:郡名,治所在今北京市密雲縣西南。此借指禄山所守之幽州。

〔三〕霓裳一曲:即《霓裳羽衣曲》。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一五:“明皇每用楊太真舞,故《長恨詞》云:‘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厥後文人往往指《霓裳》爲亡國之音,故杜牧詩云:‘《霓裳》一曲千峯上,舞破中原始下來。’”又,黄叔燦《唐詩箋注》:“‘舞破中原始下來’,造句驚人,奇絶痛絶!”

據《資治通鑑》卷二一七:玄宗寵信禄山,直至天寶十四載(七五五)十一月,禄山兵發范陽,一路勢如破竹,“所過州縣,望風瓦解,守令或開門出迎,或棄城竄匿,或爲所擒戮,無敢拒之者。……太原具言其狀,東受降城亦奏禄山反。上猶以爲惡禄山者詐爲之,未之信也。”其昏庸不明如此!

萬國笙歌醉太平〔一〕,倚天樓殿月分明〔二〕。雲中亂拍禄山舞〔三〕,風過重巒下笑聲〔四〕。

〔一〕萬國:萬方;謂全國各地。笙歌:奏樂歌唱。笙,管樂器名。

〔二〕倚天樓殿:謂樓殿高聳雲天。

〔三〕雲中:喻宫殿之高。亂拍:即繁樂,指多種樂器合奏,節拍繁縟。據《新唐書·安禄山傳》:“楊貴妃有寵,禄山請爲妃養兒,帝許之。……晚益肥,腹緩及膝,奮兩肩若挽牽者乃能行,作《胡旋舞》帝前,乃疾如風。”

〔四〕重巒:山峰連綿。

宫詞二首〔一〕(選一)

監宫引出暫開門〔二〕,隨例趨朝不是恩〔三〕。銀鑰却收金鎖合,月明花落又黄昏〔四〕。

〔一〕本詩選自《樊川外集》。

〔二〕監宫:宫内女官。

〔三〕隨例趨朝:謂按規定朝見君王。

〔四〕銀鑰(yuè)兩句:謂宫人被鎖深宫,夜夜與明月落花爲伴。《詩林廣記》前集卷六引《苕溪漁隱叢話》曰:“此詞絶句極佳。意在言外,而幽怨之情自見,不待明言之也。詩貴如此,若使一覽而意盡,何足道哉?”

月〔一〕

三十六宫秋夜深〔二〕,昭陽歌斷信沉沉〔三〕。唯應獨伴陳皇后〔四〕,照見長門望幸心〔五〕。

〔一〕本詩選自《樊川外集》。

〔二〕三十六宫:言宫殿之多。班固《西都賦》:“離宫别館,三十六所。”

〔三〕昭陽:宫殿名。《三輔黄圖》卷三:“武帝時,後宫八區,有昭陽、飛翔、增成、合歡……等殿。”又云:“成帝趙皇后居昭陽殿,有女弟,俱爲婕妤,貴傾後宫,昭陽舍蘭房椒壁,其中庭彤朱,而庭上髹漆,切皆銅沓,黄金涂,白玉階,壁帶往往爲黄金釭,函藍田璧,明珠翠羽飾之,自後宫未嘗有焉。”歌斷:歌聲停歇。信沉沉:信息杳然。

〔四〕陳皇后:景帝姊大長公主女,名阿嬌。據《漢書·外戚傳》:“初,武帝得立爲太子,長主有力,取主女爲妃。及帝即位,立爲皇后,擅寵驕貴,十餘年而無子,聞衛子夫得幸,幾死者數焉。上愈怒。后又挾婦人媚道,頗覺。元光五年,上遂窮治之,女子楚服等坐爲皇后巫蠱祠祭祝詛,大逆無道,相連及誅者三百餘人。楚服梟首於市。使有司賜皇后策曰:‘皇后失序,惑於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宫。’”又,司馬相如《長門賦序》曰:“孝武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别在長門宫,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爲文,奉黄金百斤,爲相如、文君取酒,因于(爲)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爲文以悟主上,陳皇后復得親幸。”(《文選》卷一六)按,陳皇后廢退後並無復得親幸事,相如序未可信。《史記·外戚世家》司馬貞《索隱》曰:“(司馬相如)作頌信有之也,復親幸之恐非實也。”

〔五〕長門:漢宫名。《三輔黄圖》卷三:“長門宫,離宫,在長安城。孝武陳皇后得幸,頗妬,居長門宫。”據《陝西通志》卷七二:長門宫遺址,在故長安城東。

是詩以月爲題,通篇却並無“月”字,惟着“伴”字、“照”字,賦予孤月以人之感情,襯托陳皇后被廢後的孤寂淒清,並藉此寄寓其政治失意之抑鬱情懷。

奉陵宫人〔一〕

相如死後無詞客〔二〕,延壽亡來絶畫工〔三〕。玉顔不是黄金少〔四〕,淚滴秋山入壽宫〔五〕。

〔一〕奉陵宫人:供奉皇帝陵墓之宫人。馮集梧注引《通鑑唐紀》注:“唐制:凡諸帝升遐,宫人無子者,悉遣詣山陵,供奉朝夕,具盥櫛,治衾枕,事死如事生。”

〔二〕相如:司馬相如,漢武帝時著名辭賦家(參《月》詩注〔四〕)。

〔三〕延壽:毛延壽,漢元帝時畫工。據《西京雜記》:“元帝後宫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按圖召幸之,諸宫人皆賂畫工者十萬,少亦不減五萬,獨王嬙不肯,遂不得見。匈奴入朝,求美人爲閼氏,于是上按圖以昭君行,及召見,貌爲後宫第一。帝窮按其事,畫工皆棄市。有杜陵毛延壽,爲人形,醜好老少,必得其真;安陵陳敞,新豐劉白、龔寬,下杜陽望、樊育亦同日棄市,京師畫工,于是差稀。”

〔四〕玉顔:如花似玉之美貌。

〔五〕壽宫:帝王生前預築之墳墓,此即謂皇帝陵墓。

奉陵宫人既美貌而又多黄金,然而爲何却要入壽宫與死人作伴?詩中不着一字譴責之語,却飽含對封建帝王殘酷剥奪宫人青春自由的憤激及對宫人命運的關心同情。詩的一、二兩句用典貼切自然:武帝時尚有相如爲貶入冷宫之陳皇后作賦,以打動武帝;元帝時亦有毛延壽爲宫人圖形,以期元帝召幸,如今則既無相如,亦無延壽,故宫人祇能在壽宫以淚洗面,葬送青春。

讀韓杜集〔一〕

杜詩韓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搔〔二〕。天外鳳凰誰得髓?無人解合續弦膠〔三〕。

〔一〕韓杜集:韓愈、杜甫詩文集。

〔二〕杜詩兩句:謂愁悶時讀杜、韓詩、文,一如請麻姑搔癢,極感舒暢。韓集,一作“韓筆”。薛雪《一瓢詩話》:“古人用字之法極妙。曾見善本《樊川集》‘杜詩韓筆愁來讀’,‘筆’字何等靈妙!俗本刻作‘杜詩韓集愁來讀’,詩神頓損。”倩(qiàn),請人代爲。麻姑,傳説中女仙。葛洪《神仙傳》:“東漢桓帝時,仙人王遠降于蔡經家,召麻姑至,年十八九,甚美,自云:‘接待以來,已見東海三爲桑田,向到蓬萊,水又淺于往者會時略半也,豈將復還爲陵陸乎?’蔡經見麻姑手指纖細似鳥爪,自念:‘背大癢時,得此爪以爬背,當佳。’”(《太平廣記》卷六〇引)

〔三〕天外兩句:意謂杜、韓詩、文成就之高,無與倫比,鮮有能得其精髓而續響者。《三國志·吴書·吾粲傳》:“應龍以屈伸爲神,鳳凰以嘉鳴爲貴,何必隱形于天外,潛鱗于重淵哉!”解合,懂得配製。續弦膠,傳爲仙家煮鳳喙麟角而成,能接續斷弦。《十洲記》:“鳳麟洲在西海之中,洲四面弱水繞之,鴻毛不浮,不可越也。洲上有鳳麟數萬,各各爲羣,亦多仙家,煮鳳喙及麟角合煎作膠,名之爲續弦膠,此膠能續弓弩已斷之弦。”又,何薳《春渚紀聞》卷七“牧之詩誤”條曰:“《十洲記》載:鳳麟洲上多麟鳳,人取鳳咮及麟角合煎爲膠,號集賢膠,又名連金泥。漢武帝時,西國王使至,獻膠四兩,嘗于上林續弦者是也。而杜牧之詩有‘天上鳳凰難得髓,何人解合續弦膠’,恐‘髓’字誤,然髓亦安可爲膠也?”何説未妥,此詩人活用典故,安可如此膠着!

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紫微嘗有句‘杜詩韓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搔。’此正一生所得力處,故其詩文俱帶豪健。‘天外鳳凰誰得髓?無人解合續弦膠。’雖隱然自負,未之敢許也。”賀裳指出杜牧詩文之豪健風格得力于杜甫、韓愈,謂其有以杜、韓後勁自許之意。杜牧于唐代作家中最推崇李白、杜甫、韓愈和柳宗元四人,其《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曾説:“李杜泛浩浩,韓柳摩蒼蒼。”是詩則寫其讀杜、韓詩文集之感受,以生動、新穎的比喻,盛贊杜詩韓文乃一代藝術高峯,爲後人所難以企及。同時,對晚唐詩文骨力萎靡,鮮有如杜詩、韓文深表不滿。全詩比喻妥貼,形象新奇,與杜甫《論詩絶句六首》同工。

江南春絶句

千里鶯啼緑映紅〔一〕,水村山郭酒旗風〔二〕。南朝四百八十寺〔三〕,多少樓臺烟雨中。

〔一〕千里:一作“十里”。楊慎云:“杜牧之《江南春》云‘十里鶯啼緑映紅’,今本誤作‘千里’,若依俗本‘千里鶯啼’,誰人聽得?‘千里緑映紅’,誰人見得?若作十里,則鶯啼緑紅之景,村郭樓臺,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升庵詩話》卷八)胡震亨駁曰:“楊用修欲改‘千里’爲‘十里’。詩在意象耳,千里畢竟勝十里也。”(《唐音戊籤》卷五五三)何文焕亦曰:“升庵謂‘千’應作‘十’。蓋千里已聽不着看不見矣,何所云‘鶯啼緑映紅’邪?余謂即作十里,亦未必盡聽得,看得見。題云‘江南春’,江南方廣千里,千里之中,鶯啼而緑映焉。水村山郭,無處無酒旗,四百八十寺,樓臺多在烟雨中也。此詩之意既廣,不得專指一處,故總而命曰‘江南春’。詩家善立題者也。”(《歷代詩話考索》)

〔二〕酒旗:酒帘,俗稱“酒望子”,古代酒家標誌。

〔三〕南朝:謂東晉後立國南方、建都建康(今南京)之宋、齊、梁、陳四朝。四百八十寺:據《南史·郭祖深傳》:“都下佛寺五百餘所,窮極宏麗。僧尼十餘萬,資産豐沃。所在郡縣,不可勝言。”

詩寫江南春景,既有水村山郭,酒旗迎風,鳥語花香之麗日風光,又畫出微雨迷濛中若隱若現之寺院樓臺,可謂有聲有色,景象如畫。周珽《唐詩選脈會通》曰:“此詩乃牧之赴宣州時總記道中隨所耳目之景以成詠也。楊用修(慎)欲改‘千’字爲‘十’字,謂千里之遠,鶯啼誰聽得,緑映紅誰見得?珽玩下聯十里之内,又焉能容得四百八十寺?不過廣言江南之春,地有千里,寺有多少樓臺,則十字之改,用修未咀玩下文耳。且從牧之途入江南,豈止得十里之景乎?驟讀之可發一笑。即用修亦云戲謂也。依原本千里爲是。大抵牧之好用數目字,如‘南朝四百八十寺’、‘二十四橋明月夜’、‘故鄉七十五長亭’是也。”

細玩三、四句,似含無限感慨。張表臣《珊瑚鈎詩話》以爲:“帝王所都而四百八十寺,當時已爲多,詩人侈其樓閣臺殿焉。”謂是詩刺奢侈,似未確。黄生《唐詩摘鈔》曰:“曰煙雨中,則非真有樓臺矣,感南朝遺蹟之湮滅,而語特不直説。”謂“非真有樓臺”,亦不確,謂“感南朝遺蹟之湮滅”,則頗中肯綮。“多少”二字即寓今昔盛衰之慨,語曲意婉,藴藉有致。

初冬夜飲〔一〕

淮陽多病偶求歡〔二〕,客袖侵霜與燭盤〔三〕。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欄干〔四〕?

〔一〕本詩當作于外放刺史任上。

〔二〕淮陽句:謂己如多病之汲黯,偶而飲酒。淮陽,謂淮陽太守汲黯,字長孺,漢武帝時以直諫聞名,不得久留朝廷,後卒于任所。詩人藉以自況。《史記·汲黯列傳》:“乃召拜爲中大夫。以數切諫,不得久留内,遷爲東海太守。黯學黄老之言,治官理民,好清静,擇丞史而任之。其治,責大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卧閨閤内不出。歲餘,東海大治。”“上以爲淮陽,楚地之郊,乃召拜黯爲淮陽太守。黯伏謝不受印,詔數彊予,然後奉詔。詔召見黯,黯爲上泣曰:‘臣自以爲填溝壑,不復見陛下,不意陛下復收用之。臣常有狗馬病,力不能任郡事,臣願爲中郎,出入禁闥,補過拾遺,臣之願也。’上曰:‘君薄淮陽邪?吾今召君矣。顧淮陽吏民不相得,吾徒得君之重,卧而治之。’”求歡,謂飲酒。《易林》:“酒爲歡伯,除憂來樂。”

〔三〕客袖句:謂冬夜燈下獨坐,但覺寒氣襲人。客,謂外任刺史,客居異地。

〔四〕砌下兩句:謂石階下雪白如梨花,而明年此時,未知復能憑欄賞雪否?岑參《白雪歌》:“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此化用其句。又,袁枚《隨園詩話補遺》卷三:“東坡詩云:‘惆悵東闌一枝雪,人生能得幾清明?’此偷杜牧之‘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倚此闌干’句也,然風調自别。”

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曰:“淮南雪夜,小飲一杯,聊遣客中情況;玉砌飛花,暫娱此夕。明歲之倚欄吟賞者,知屬何人?杜少陵詩:‘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子細看。’張夢晉詩:‘高樓明月清歌夜,此是生平第幾回?’明知勝會不常,未免有情難遣。東坡所謂‘此生此夜不常好,明月明年何處看’也。”按,是詩非僅感嘆良景不永,對屢遭外放、遷徙不定亦深致不滿,既有懷才不遇之悵,亦有人生無常之嘆。

柳絶句

數樹新開翠影齊,倚風情態被春迷〔一〕。依依故國樊川恨,半掩村橋半拂溪〔二〕。

〔一〕數樹兩句:謂柳絲臨風摇曳,别具情態,仿佛爲春色所陶醉。翠影,形容柳樹垂條。迷,陶醉。

〔二〕依依兩句:謂柳枝嫋娜,情意綿綿,令人懷念故鄉樊川而興悵恨之情。詩人在異地藉寫柳以咏鄉懷。依依,柳絲輕柔貌。《詩經·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故國,故鄉。此謂樊川(見前《憶遊朱坡》注〔二〕)。《舊唐書·杜佑傳》:“佑城南樊川有佳林亭,卉木幽邃,佑常與公卿讌集其間,廣陳妓樂,諸子咸居朝列,當時貴盛,莫之與比。”

題禪院〔一〕

觥船一棹百分空,十歲青春不負公〔二〕。今日鬢絲禪榻畔〔三〕,茶煙輕颺落花風〔四〕。

〔一〕禪院:寺院。

〔二〕觥(ɡōnɡ)船兩句:謂在豪飲中自得其樂,度過十載青春。觥船,載酒之船。觥,古代酒器,以兕角或銅製成。棹,船槳。此代指船。百分空,爲雙關語,言酒既飲盡,年月亦耗盡。公,詩人自謂。《晉書·畢卓傳》:“(卓)嘗謂人曰:‘得酒滿數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此用其意。

〔三〕鬢絲:鬢髮霜白。

〔四〕颺:飄。

李瑛《詩法易簡録》評是詩曰:“前二句寫昔日,第三句以‘今日’劃清界限,末句景中有情,感慨係之。”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曰:“詩謂十載以來,芳時買醉,未嘗辜負春光,今以吴鹽點鬢之年,在禪閣繙經之地。落花風裏,竹院煎茶,藉雲液一杯,消除酒渴,亦稱清福矣。”

詩人追憶早年之落魄不羈,故作曠達語,“不負公”者,實有辜負青春、虚度年華之嘆;寫晚年之遲暮,則爲事業無成而悵惘。末句以景語作結,爲比興手法,含不盡之慨,意境幽遠。田雯《古歡堂集雜著》曰:“樊川‘鬢絲禪榻’,翩翩才致。”

雲夢澤〔一〕

日旗龍旆想飄揚,一索功高縛楚王〔二〕。直是超然五湖客,未如終始郭汾陽〔三〕。

〔一〕雲夢澤:古澤藪名。本爲二澤,分跨長江中游南北,南稱夢,北稱雲,方廣八九百里,包括今湖北省景山縣南,枝江縣東,蘄春縣西及湖南省華容縣以北,後漸成陸地,遂併稱雲夢。戰國時爲楚王游獵地。

〔二〕日旗兩句:謂漢高祖僞稱出遊雲夢,設計擒獲楚王韓信。日旗龍旆(pèi),繪有日、龍等圖象的旌旗,爲帝王出巡儀仗。楚王,謂韓信。信原爲項羽部下,後隨劉邦平天下,以功高封齊王,後徙楚王,爲高祖所縛,降爲淮陰侯,終因謀反罪爲吕后所誅。據《史記·淮陰侯列傳》:“漢六年,人有上書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陳平計,天子巡狩會諸侯,南方有雲夢,發使告諸侯會陳:‘吾將游雲夢。’實欲襲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發兵反,自度無罪,欲謁上,恐見擒。人或説信曰:‘斬(項王將鍾離)眛謁上,上必喜,無患。’信見眛計事。眛曰:‘漢所以不擊取楚,以眛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於漢,吾今日死,公亦隨手亡矣。’乃駡信曰:‘公非長者!’卒自剄。信持其首,謁高祖於陳。上令武士縛信,載後車。”

〔三〕直是兩句:謂即使是功成引退、泛舟五湖的范蠡,亦不如富貴壽考的郭子儀。直,即使。五湖客,指范蠡,曾佐越王勾踐興越滅吴,後隱退,泛舟五湖(太湖之别稱)而去。《國語·越語下》:“反之五湖,范蠡辭於王曰:‘君王勉之,臣不復入越國矣……’遂乘輕舟以浮於五湖,莫知其所終極。”又,《史記·越王勾踐世家》:“還反國,范蠡以爲大名之下,難以久居,且勾踐爲人可與同患,難與處安,……乃裝其輕寶珠玉,自與其私徒屬乘舟浮海以行,終不反。”郭汾陽,即郭子儀。唐玄宗時爲朔方節度使,因平定“安史之亂”有功,官至太尉、中書令,封汾陽王。《新唐書·郭子儀傳》:“子儀完名高節,爛然獨著,福禄永終,雖齊桓、晉文比之爲褊。唐史臣裴垍稱:‘權傾天下而朝不忌,功蓋一世而上不疑,侈窮人欲而議者不之貶。’”

韓信、范蠡和郭子儀均曾建有大功,是著名歷史人物。然韓信因“謀反”見誅,范蠡由退隱全身,其君臣之際皆有始無終,難免遺憾。惟郭子儀則既有大功,又能長享富貴,一身繫國家安危者二十餘年,令名得終,君臣相得,略無缺憾,故詩人以雲夢詠史,深致企慕。

泊秦淮〔一〕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二〕。商女不知亡國恨〔三〕,隔江猶唱《後庭花》〔四〕。

〔一〕本詩約作于由睦州赴任長安途中。秦淮:秦淮河,在今南京市。源出溧水縣,横貫南京全城,西北入長江。《太平御覽》卷六五引《輿地記》:“秦始皇巡會稽,鑿斷山阜,此淮即所鑿也,亦名秦淮。”

〔二〕夜泊句:王堯衢《古唐詩合解》卷六曰:“煙水色青,故煙籠水,月沙色白,故月籠沙,此夜泊秦淮景色也。酒家臨水,泊舟近酒家,而歌聲飄逸,所從來矣。”

〔三〕商女:歌女。

〔四〕後庭花:即《玉樹後庭花》,南朝亡國之君陳後主作。歷來被視爲亡國之音。後主名叔寶,宣帝子,即位後沉湎聲色,不理政事。《資治通鑑》卷一七六:“文士十餘人,侍上遊宴後庭,無復尊卑之序,謂之‘狎客’。上每飲酒,使諸妃、嬪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艷麗者,被以新聲,選宫女千餘人習而歌之,分部迭進。其時有《玉樹後庭花》、《臨春樂》等,大略皆美諸妃嬪之容色。君臣酣飲,自夕達旦,以此爲常。……由是文武解體,以至覆滅。”

是詩以曲筆寫憂時之深慨,情景交融,含蓄藴藉,爲牧之絶句之代表作,歷來受到高度評價。如李瑛《詩法易簡録》曰:“首句寫秦淮夜景,次句點明夜泊,而以‘近酒家’三字引起後二句。‘不知’二字,感慨最深,寄託甚微。通首音節神韻,無不入妙,宜沈歸愚嘆爲絶唱。”

題桃花夫人廟〔一〕

細腰宫裏露桃新〔二〕,脈脈無言幾度春〔三〕。至竟息亡緣底事〔四〕?可憐金谷墮樓人〔五〕。

〔一〕原注:“即息夫人。”桃花夫人廟在今湖北省黄陂縣東。《清一統志·漢陽府一》:“漢陽府桃花夫人廟,在黄陂縣東三十里,唐杜牧有《題桃花夫人廟》詩,即息夫人也。”息夫人,春秋時陳侯女,嬀(ɡuī)姓,嫁息侯爲夫人。《左傳·莊公十四年》曰:“蔡哀侯爲莘故,譝(稱譽)息嬀,以語楚子(楚文王)。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滅息,以息嬀歸,生堵敖及成王焉。未言。楚子問之。對曰:‘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楚予以蔡侯滅息,遂伐蔡。秋七月,楚入蔡。”劉向《列女傳》説法有異,曰:“息夫人者,息君夫人也。楚滅息,虜其君使守門,妻其夫人而納之入宫。楚王出游,夫人送出,見息君謂之曰:‘人生一死而已,何至自苦,終不以身更貳醮。’遂自殺。”此詩用《左傳》意。

〔二〕細腰宫:楚宫。《墨子·兼愛中》:“昔者楚靈王好細腰,靈王之臣,皆以一飯爲節,脇息然後帶,扶牆然後起。”又,《韓非子·二柄》:“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按,文王早靈王一百五十年,此僅用典言楚宫而已。露桃:露井旁之桃。露井,無蓋之井。《宋書·樂志》:“桃生露井上。”吴喬《圍爐詩話》:“息嬀廟,唐時稱爲桃花夫人廟,故詩用‘露桃’。”

〔三〕脈(mò)脈:猶默默,含情欲吐貌。《古詩十九首》:“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無言:《史記·李廣列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暗用其句,既切桃花之意,亦寫息夫人難忘息侯舊情之隱痛。

〔四〕至竟:畢竟。底事:何事。

〔五〕可憐:可惜;可嘆。金谷墮樓人:參見《金谷園》詩註。

詩以露桃新綻起興,用以暗喻在楚宫的息夫人,其貌美如桃花,亦命薄如桃花。前兩句似有同情息夫人、譴責楚文王之意。然三、四兩句却筆鋒陡轉,以發問形式責備息亡實由息夫人而起,理應如緑珠之墮樓以報石崇。而贊緑珠之剛烈赴死,正是譴責息夫人之苟活。但將息亡歸咎于息夫人,不免女色禍國之偏見。

張表臣《珊瑚鈎詩話》曰:“杜牧之《息夫人》詩,與所謂‘莫以今朝寵,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語意遠矣。蓋學有淺深,識有高下,故形於言者不同也。”王士禛《漁洋詩話》曰:“益都孫文定公(定銓)詠息夫人云:‘無言空有恨,兒女粲成行。’諧語令人頤解。杜牧之‘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則以大義責之。王摩詰‘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更不著判斷一語,此盛唐所以爲高。”張謙宜《絸齋詩談》卷五曰:“(王維)《息夫人》云云,體貼出怨婦本情,真得《三百篇》法。止二十字,却有味外味,詩之最高者。”此均係謂此詩藴藉遜于王維詩。而趙翼等則又力贊之。趙翼《甌北詩話》卷一云:“以緑珠之死,形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見,而詞語藴藉,不露譏訕,尤得風人之旨耳。”潘德輿《養一齋詩話》卷七云:“王漁洋謂小杜‘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不如摩詰‘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不著議論之高。愚謂摩詰平日詩品原在牧之上,然此題自以有關風教爲主,杜大義責之,詞色,真西山謂牧之息嬀作,能訂千古是非,信然。余尤愛其掉尾一波,生氣遠出,絶無腐酸態也。王雖不著議論,究無深味可耐咀含,鄙意轉捨盛唐而取晚唐矣。”

此前,許顗贊“此詩爲二十八字史論”(《許彦周詩話》)。真德秀曰:“杜牧之、王介甫賦息嬀、留侯等作,足以訂千古是非。”(《困學紀聞》卷一八引)吴喬《圍爐詩話》稱其:“用意隱然,最爲得體。”沈德潛《唐詩别裁集》曰:“不言而生子,此何意耶?緑珠之墮樓,不可及也。”近人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則曰:“詠桃花夫人者,多譏刺之語,詩謂息之亡國,端爲何人?乃僅以不語表其哀怨,有愧於緑珠風節矣。後人有句云:‘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雖爲息姬原諒,而致慨者尤多,故吴駿公有止欠一死之嘆也。”

寄揚州韓綽判官〔一〕

青山隱隱水遥遥〔二〕,秋盡江南草木凋〔三〕。二十四橋明月夜〔四〕,玉人何處教吹簫〔五〕?

〔一〕韓綽:生平未詳。杜牧另有《哭韓綽》云:“平明送葬上都門,紼翣交横逐去魂。歸來冷笑悲身事,唤婦呼兒索酒盆。”知其早逝。判官:唐節度使、觀察使屬官,掌文書。

〔二〕遥遥:一作“迢迢”。

〔三〕草木凋:一作“草未凋”、“岸草凋”。楊慎《升庵詩話》卷八:“俗本作‘草木凋’。秋盡而草木凋,自是常事,不必説也;況江南地暖,草木不凋乎。此詩杜牧在淮南而寄揚州人者,蓋厭淮南之摇落,而羡江南之繁華。若作‘草木凋’,則與‘青山明月’、‘玉人吹簫’不是一套事矣。余戲謂此二詩(《江南春》與本詩)絶妙,‘十里鶯啼’,俗人添一撇壞了,‘草未凋’,俗人減一筆壞了。甚矣,士俗不可醫也。”段玉裁《經韻樓集》卷八《與阮芸臺書》曰:“杜牧之‘秋盡江南草木凋’,本作‘草未凋’,坊本尚有不誤者。作‘草木凋’,尚何意味哉?”然周珽曰:“牧之嘗爲淮南節度書記,又守黄州,歷淮、楚、宣、浙,皆江南宦遊之地,風土雖暖,至秋盡無不凋之草,若必改‘木’字爲‘未’字,則江南風土和厚,俱屬可愛,何獨羨揚州乎?牧之詩有‘十年一覺揚州夢’之句,素戀其景物奇美,此不過謂韓判官當此零落之候,教簫于月中,不知二十四橋之夜在于何處。”

〔四〕二十四橋:揚州二十四座橋。一説即紅藥橋。沈括《夢溪補筆談》:“揚州在唐時最爲富,舊城南北十五里一百一十步,東西七里三十步。可紀者有二十四橋:最西濁河茶園橋,次東大明橋,入西水門有九曲橋,次東正當帥牙南門,有下馬橋,又東作坊橋。橋東河轉向南,有洗馬橋,次南橋,又南阿師橋,周家橋,小市橋,廣濟橋,新橋,開明橋,顧家橋,通泗橋,太平橋,利國橋。出南水門有萬歲橋,青園橋。自驛橋北河流東出,有參佐橋,次東水門東出有山光橋,又自牙門下馬橋直南,有北三橋中三橋南三橋,號九橋,不通船,不在二十四橋之數,皆在今州城西門之外。”馮集梧注:“按:沈氏所列橋下或自注今存,知已有不存者,且數亦不合。《方輿勝覽》云:‘揚州府二十四橋,隋置,並以城門坊市爲名,後韓令坤省築州城,分布阡陌,别立橋梁,所謂二十四橋,或在或廢,不可得而考矣。’斯語當得其實。”

〔五〕玉人:喻韓綽。《世説新語·容止》:“(裴楷)粗頭亂服皆好,時人皆以爲玉人。”元稹《鶯鶯傳》:“待月西廂下,迎風户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揚州乃詩人舊游之地,大和年間(八三三——八三五)杜牧曾在此十里春風路上,酒樓歌館之中,與歌伎舞女親密交往。會昌六年(八四六)至大中二年(八四八),牧雖至浙江爲睦州刺史,猶對當年生活心向往之。故寄詩韓綽時,一則表達對友人之關心,一則流露其對揚州繁華歲月之留戀。末句以調侃口吻發問,幽默風趣。謝枋得《唐詩絶句注解》卷三評是詩曰:“厭江南之寂寞,思揚州之歡娱,情雖切而辭不露。”胡應麟《詩藪》内編卷六曰:“此等入盛唐亦難辨。”《唐詩選脈會通》引顧璘語:“優柔平實,有似中唐。”黄叔燦《唐詩箋注》曰:“‘十年一覺揚州夢’,牧之於揚州綣戀久矣。‘二十四橋’二句,有神往之致,借韓以發之。”

鄭瓘協律〔一〕

廣文遺韻留樗散,雞犬圖書共一船〔二〕。自説江湖不歸事,阻風中酒過年年〔三〕。

〔一〕鄭瓘(ɡuàn):新唐書·宰相世系表》:“鄭氏北祖房瓘,登州户曹參軍。”或即其人。協律:謂恊律郎,官名,掌校正樂律。《新唐書·百官志》:“太常寺協律郎,正八品上。”

〔二〕廣文兩句:謂鄭瓘頗有鄭虔瀟灑不羈之風韻,平生以船爲家,與雞犬圖書共載一舟。據《新唐書·鄭虔傳》:虔字弱齋,鄭州滎陽人。玄宗天寶初,爲協律郎,復爲廣文館博士。“虔善圖山水,好書,常苦無紙,於是慈恩寺貯柿葉數屋,遂往,日取葉肄書,歲久殆遍。嘗自寫其詩并畫以獻,帝大署其尾曰:‘鄭虔三絶。’遷著作郎。”安史亂後,以受僞職貶台州司户參事,杜甫有詩送之。其《送鄭十八虔貶台州司户》曰:“鄭公樗散鬢成絲,酒後常稱老畫師。”樗(chū)散,樗木散材,喻無用之才。《莊子·逍遥遊》:“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又,《人間世》:“散木也,以爲舟則沈,以爲棺槨則速腐,以爲器則速毁,以爲門户則液樠,以爲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

〔三〕自説兩句:寫其任達之狀。謂其自稱未能歸隱江湖,或由受阻風暴,或緣醉酒不醒,故年復一年蹉跎至今。中(zhònɡ)酒,醉酒。

此鄭瓘或爲鄭虔後人,但古代贈詩,常以同姓著名人物琢句,亦未必不可。鄭虔學識過人,詩書畫號爲“三絶”,然仕途多舛,鬱鬱而卒。杜甫晚年有《八哀詩》,將其與李光弼、嚴武、李邕、張九齡等並列,作《故著作郎貶台州司户滎陽鄭公虔》詩,以緬懷之情述其生平,贊其學識,而哀其牢落。是詩稱瓘具虔之“遺韻”,可知亦一才識兼優而身世坎坷者。詩中“自説”二字透露其懷才不遇之憤,“阻風”實世路不平,“中酒”則藉以澆愁耳。翁方綱《石洲詩話》云:“‘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颺落花風。’‘自説江湖不歸事,阻風中酒過年年。’直自開天以後百餘年無人能道。而五代南北宋以後,亦更不能道矣。此真悟徹漢魏六朝之底藴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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