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金花笺

时代和主要内容

金花笺照北京习惯称呼是“描金花笺”,比较旧的称呼应当是“泥金银画绢”或“泥金银粉蜡笺”。原材料包括有绢和纸,一般多原大六尺幅或八尺幅,仿澄心堂的一种则是斗方式,大小在二尺内。制作时代多在十七世纪后期和十八世纪前期。主题图案的表现方法大致可分成两种形式:一是在彩色纸绢上用金银粉加绘各种生色折枝花,一是在彩色纸绢上作各种疏朗串枝花或满地如意云,再适当加上各种龙凤、八吉祥或花鸟蝴蝶图案。反映到这种彩色鲜明的纸绢上的,不论是庄严堂皇的龙凤,还是生动活泼的花鸟蜂蝶,看来却给人一个共同的愉快印象,即画面充满生意活跃的气氛,它具有一种十八世纪文人画家绝办不到,唯有工人艺术家才会有的,豪放中包含有精细、秀美中又十分谨严的装饰艺术风格。特别是整幅纸张的装饰效果,显得极其谨严完整,部分花鸟却又自由活泼,相互调和得恰到好处,它的产生虽在两百年前,到现在仍使人感到十分新鲜。

这些纸绢似创始于唐、宋,盛行于明、清,当时多是特意为宫廷殿堂中书写宜春帖子诗词或填补墙壁廊柱空白,也作画幅上额或手卷引首用的,在悬挂时可起屏风画作用,有的位置就等于屏风。宋代以来,人称黄筌父子在屏风上作花鸟画为“铺殿花”,语气中实含有讽刺。其实照目前看来,倒正说明了这类画的长处是笔墨扎实,毫不苟且,因之装饰效果特别强。十七、十八世纪以来,金花笺上的花鸟云龙,长处还是照旧,应属于“铺殿花”一个分支。作者部分是清代宫廷中如意馆工师,部分是苏州工匠。在苏州织造上奏文件中,有一份关于同治八年制造五色蜡笺工料价目,十分重要。价目是:

计细洁独幅双料两面纯蜡笺,每张工料银五两玖分。

又洒金蜡笺,每张加真金箔洒金工料一两一钱五分二厘,每张工料银六两二钱四分二厘。

又五色洒金绢,每张长一丈六尺,宽六尺,每尺用加重细洁纯净骨力绢,需银一两,颜料练染工银三钱,真金箔一钱四分七厘,洒金工银三分一厘,每尺银一两四钱七分八厘,每张银二十三两六钱四分八厘。

文件中说的是比较一般的洒金纸绢,由此可推知,十八世纪以来,加工极多的泥金绘画纸绢,当时价格必然更贵。如把这个价目和绸缎价目相比较,当时特别讲究的石青装花缎子,不过一两七钱银子一尺,最高级的天鹅绒,只三两五钱银子一尺,这种加金纸绢价格之高可见一斑。

画师姓名我们目前知道的虽不多,但艺术风格则可从花笺本身一望而知:早期多接近蒋廷锡父子,较晚又和邹一桂有些相通,山水画笔法则像张宗苍、董诰。这情形十分自然。因为作者既然多是如意馆工师或苏州画工,艺术风格受宫廷画师影响,是不足为奇的,特别是容易受后来做宰相的蒋廷锡画风的影响。但是如从图案布局效果看来,这些画却早已大大超过了他们,每一幅画都注意到整体效果和部分的相互关系,节奏感极强,有很高的艺术成就。

泥金银技术在一般工艺上的发展

泥金银技术比较普遍地使用到丝绸衣物、木漆家具和其他各方面,是在唐、宋两代,即公元六七世纪到十二世纪。明杨慎引《唐六典》,称唐人服饰用金计十四种,宋王栐著《燕翼贻谋录》,则说北宋时用金已到十八种,各有名目开列。今本《唐六典》并无用金十四种的名称,其他唐、宋以来类书也少称引。从名目分析,杨说恐怕只是据王栐著作附会,不很可信。但唐代泥金、缕金、捻金诸法用于妇女歌衫舞裙之多样化,则从当时诗文中可以说明。时间更早一些,如《南齐书·舆服志》《东宫旧事》《邺中记》和曹操《上杂物疏》均提及金银绘画器物,可知至晚在东汉时,泥金银绘画技术,就已应用到工艺各部门,而且还在不断发展中。

但是,最早使用在什么时候,如仅从文献寻觅,是无从得到正确解答的。数年前,长沙战国楚墓出了几个透雕棺板,前年信阳长台关楚墓出了个彩绘漆棺和大型彩绘漆案,上面都发现有泥金银加工、绘饰精美活泼的云龙凤图案,因此才知道早在春秋战国之际,当装饰艺术部门正流行把黄金和新发现的白银应用到镶嵌工艺各方面时,同时也就发明了把金银箔做成极细粉末,用作绘画材料,使用于漆工艺上,增加它的艺术光彩。这是公元前四五世纪的事情。

用金银在各色笺纸上作书画,也由来已久。文献著录则始于汉晋方士用各色绸帛、笺纸书写重要经疏。这个方法一直被沿袭下来,直到十九世纪不废。直接施用于服饰上则晋南北朝是个重要阶段。当时由于宗教迷信,使得许多统治者近于疯狂地把所占有的大量金银去谄媚神佛,装饰庙宇。除佛身装金外,还广泛应用于建筑彩绘、帐帷旗幡各方面。因佛披金襕袈裟传说流行,捻金织、绣、绘、串枝宝相花披肩于是产生,随后且由佛身转用到人身的披肩上。唐代的服饰广泛用金,就是在这个传统基础上的一种发展。绘画中则创造了金碧山水一格,在中国绘画史上占有特别地位。

笺纸上加金花,也在许多方面应用。李肇翰林志》即说过:

凡将相告身,用金花五色绫笺。

又《杨妃外传》称,李白题牡丹诗,即用金花笺。

唐人重蜀中薛涛笺,据《牧竖闲谈》记载,则当时除十色笺外,还有“金沙纸、杂色流沙纸、彩霞金粉龙凤纸、绫纹纸”等。这些特种笺纸,显然有好些是加金的。

《步非烟传》称:

以金凤笺写诗。

明陈眉公《妮古录》则称:

宋颜方叔尝创制诸色笺,并砑花竹、鳞羽、山水、人物,精妙如画。亦有金缕五色描成者。

费著作《蜀笺谱》称:

青白笺、学士笺及仿苏笺杂色粉纸,名“假苏笺”,皆印金银花于上。和苏笺不同处,为苏笺多布纹,假苏笺为罗纹。

且说:

蜀中也仿澄心堂,中等则名玉水,冷金为最下。

屠隆《考槃余事》谈宋纸,上说及团花笺和金花笺,并说元时绍兴纸加工的有“彩色粉笺、蜡笺、花笺、罗纹笺”。明代则有“细密洒金五色粉笺、五色大帘纸洒金笺、印金五色花笺”。吴中则有“无纹洒金笺”。《成都古今记》亦称除十样彩色蛮笺外,还有金沙、流沙、彩露、金粉、冷金诸种金银加工纸。范成大吴船录》,曾见白水寺写经,是用银泥在碧唾纸上书写,卷首还用金作图画。大约和近年发现虎丘塔中写经、上海文管会藏开宝时写经同属一式。宋袁褧枫窗小牍》则说:

皇朝玉牒多书于销金花白罗纸上。

宋史·舆服志》也说宋官诰内部必用泥金银云凤罗绫纸,张数不同。除上面记载,反映宋代纸上加金银花已相当普遍外,即在民间遇有喜庆事,也流行用梅红纸上加销金绘“富贵如意”“满池娇”“宜男百子”等当时流行的吉祥图案。男女订婚交换庚帖,一般还必须用泥金银绘龙凤图案。由此得知,宋代虽然禁用金银的法令特别多,却正反映社会上用金实在相当普遍,难于禁止。王栐也以为当时是:

上行下效,禁者自禁而用者自用。

又宋代以来日用描金漆器早已成社会习惯,所以《梦粱录》记南宋临安市容时,日用漆器商行,“犀毗”和“金漆”即各不相同,分别营业,可见当时金漆行销之广和产量之多。宋李诫营造法式》并曾记载有建筑上油漆彩绘用金分量及做法。

契丹、女真、蒙古等族,从九世纪以来,在北方政权前后相接,计五个世纪,使用金银作建筑装饰,虽未必即超过唐、宋,唯服饰上用金银风气,则显然是同样在发展中。特别是金、元两代,把使用织金丝绸衣物、帷帐作为一种奢侈的享受,且用花朵大小定官品尊卑,服饰用金因之必然进一步扩大。陶宗仪著《辍耕录》还把元时漆器上用金技术过程加以详细叙述。到明代,漆工艺专著《髹饰录》问世时,更发展了漆器上用金的种类名目。举凡明、清以来使用在金花纸绢上的各种加工方法,差不多在同时或更早都已使用到描金漆加工艺术上。综合研究必有助于对金花笺纸材料的理解和认识。

金花笺在工艺上的特征

金花笺一般性加金技术处理,根据明、清材料分析,大致不外三式:

一、小片密集纸面如雨雪,通称“销金”“屑金”或“雨金”,即普通“洒金”。

二、大片分布纸面如雪片,则称“大片金”,又通称“片金”,一般也称“洒金”。

三、全部用金的,即称“冷金”(在丝绸中则称为“浑金”)。冷金中又分有纹、无纹二种,并有布纹、罗纹区别。这部门生产,宋、明以来苏、蜀工人都有贡献,贡献特别大的是苏州工人。纸绢生产属于苏州织造管辖范围,这是过去不知道的。

明、清花笺制作,按其艺术特征,可分成几个阶段:

一、显然属于明代的,计有朱红、深青及明黄、沉檀四色。材料多不上蜡,属于粉地纸绢类,花多比较草率大派,银已泛黑,折枝和龙形与明代锦缎、瓷器纹样相通。

二、明清之际的,多作各种浅粉色地子薄花绢,用金银粉末特别精神,画笔设计也格外秀雅,和同时描金瓷上花纹近似。

三、乾隆时期的,多五色相配搭,外用黄色粗花绫裹成一轴。纸料比较坚实,花纹却较板滞,但图案组织还是极富巧思。

四、道光、同治以后的,纸张多较薄,色料俱差,金银色均浅淡,画笔也日益简率。

从材料性质说,大致也可以分成三种:

一、细绢上加彩粉地加金银绘。

二、彩粉地加金银绘。

三、彩粉蜡地加金银绘。

如从花纹区别,大体有如下各种:

一、各种如意云中加龙凤、狮球或八吉祥折枝花。

二、散装生色折枝花。

三、各式卷草串枝花加龙凤、狮球、八吉祥、博古图。

从花纹上看,云多作骨朵如意云形的,清代虽还沿用,其实是明式,和明云缎花纹相似。至于细如飘带不规则五彩流云,则是清式。云中有蝙蝠,如“洪福齐天”,必是清代。其中又有早晚,从蝙蝠形状可知。龙多竖发猪嘴(所谓猪婆龙),凤作细颈秀目,并有摇曳生姿云样长尾,即非明也是清初仿,和瓷器一样。博古图主题是康熙所特有,道光也有仿效。细金屑薄粉笺多属康熙,有各种浅色的。另外还有一种斗方式金花笺,纸下角加有一个长方条朱红色木戳,作“乾隆年仿澄心堂纸”八字,上用细泥金银绘花鸟、松竹、山水、折枝花,纸分粉笺和蜡笺两种,粉笺较精,多紧厚结实如玉版。又有一种作“仿照体仁殿制”字样,纸式相同。我疑心这类笺纸是明宣德时制作,清代才加上金花的。还有一种斗方式作冰梅花纹的,所见计有二式:

一种是在银白薄蜡纸上用金银绘冰梅,加小方戳则称“玉梅花笺”,创始于康熙,乾隆时还在复制。

一种是薄棉茧纸,花纹透明,尺码较小,五色俱备,生产时代当在明、清之际,或明代南方工人本于“纸帐梅花”旧说,专为裱糊窗槅用的。

一点意见

纸是祖国劳动人民伟大发明之一,它的主要成就,首先是在科学文化传播上所起的巨大作用。其次是由于特种加工。又产生了许多精美特出的纸张,在艺术史的进展上做出了特别的贡献。泥金银花笺则在制作技术上和绘画艺术上,都反映出十八世纪前后制纸工人技术和民间画师艺术的结合,值得予以应有重视,但是在古代艺术研究领域里,这一部分材料却往往被忽略。这牵涉到对绘画艺术的看法问题。照旧的看法,什么文人墨客,随便即兴涂抹几笔,稍有些新意思,一经著录,就引起收藏家的注意关心。至于这种工艺画,不拘当时用过多少心血,有何艺术成就,也被认为是一些工匠作品,不值得注意。照个人理解,从这些工艺画的艺术成就本身,以及从它对今后轻工业生产各部门进行平面装饰设计时的参考价值来看,都应加以认真的整理研究,才对得起这部分优秀遗产。

谈写字(一)

社会组织复杂时,所有事业就得“分工”。任何一种工作,必须要锲而不舍地从事多年,才能够有点成就。当行与玩票,造诣分别显然。兼有几种长处,所谓业余嗜好成就胜过本行专业的,自然有人。但这种人到底是少数。特殊天才虽可以超越那个限度,用极少精力,极少时间,做成发明创造的奇迹。然而这种奇迹期之于一般人,无可希望。一般人对于某种专门事业,无具体了解,难说创造;无较深认识,决不能产生奇迹。不特严谨的科学是这样,便是看来自由方便的艺术,其实也是这样。

多数人若肯承认在艺术上分工的事实,那就好多了。不幸得很,中国多数人大都忽略了这种事实。都以为一事精便百事精。尤其是艺术,社会上许多人到某一时都喜欢附庸风雅,从事艺术。唯其倾心艺术,影响所及恰好做成艺术进步的障碍,这个人若在社会又有地位,有势力,且会招致艺术的堕落。最显著的一例就是写字。

写字算不算得是艺术,本来是一个问题。原因是它在人类少共通性,在时间上又少固定性。但我们不妨从历史来考察一下,看看写字是不是有艺术价值。就现存最古的甲骨文字看来,可知道当时文字制作者,在点、线明朗悦目便于记忆外,已经注重到它个别与群体的装饰美或图案美。到铜器文字,这种努力尤其显然(商器文字如画,周器文字上极重组织)。此后大小篆的雄秀,秦权量文字的整肃,汉碑碣的繁复变化,从而节省为章草,整齐成今隶,它那变革原因,虽重在讲求便利,切合实用,然而也就始终有一种造型美的意识存在,因为这种超实用的意识,浸润流注,方促进其发展。我们若有了这点认识,就权且承认写字是一种艺术,似乎算不得如何冒失了。

写字的艺术价值成为问题,倒恰好是文字被人承认为艺术一部门之时。史称熹平时蔡邕写石经成功,立于太学门外,观看的和摹写的车乘日千余辆,填塞街陌。到晋有王羲之作行草书,更奠定了字体在中国的艺术价值,不过同时也就凝固了文字艺术创造的精神。从此写字重模仿,且渐重作者本人的事功,容易受人为风气所支配,在社会上它的地位与图画、音乐、雕刻比较起来,虽见得更贴近生活,切于应用,令人注意,但与纯艺术也就越远了。

到近来因此有人否认字在艺术上的价值,以为它虽有社会地位,却无艺术价值。郑振铎先生是否认它最有力的一个人,与朋友间或作小小的舌战,以为写字不能成为艺术。(郑先生大约只是觉得它与“革命”无关,与“利用学生”无关,所以否认它有艺术价值。至于某种字体笔画分布妥帖所给人的愉快,郑先生还是能够欣赏,所以当影印某种图籍时,却乐于找寻朋友,用极飘逸悦目的字体,写他所作那篇序文。)艺术,是不是还许可它在给人愉快意义上证明它的价值?我们是不是可以为艺术下个简单界说:“艺术,它的作用就是能够给人一种正当无邪的愉快。”艺术的价值自然很多,但据我个人看来,称引一种美丽的字体为艺术,大致是不会十分错误的。

字的艺术价值动摇,浮泛而无固定性,是否艺术成为问题,另外有个原因,不在它的本身,却在大多数人对于字的估价方法先有问题。一部分人把它和图画、音乐、雕刻比较,便见得一切艺术都有所谓创造性,唯独写字拘束性大,无创造性可言。并且单独无道德或情感教化启示力量,故轻视它。这种轻视无补于字的地位,自然也无害于字的艺术真价值。轻视它,不注意它,那就罢了。到记日用账目或给什么密友情人写信时,这轻视它的人总依然不肯十分疏忽它,明白一个文件看来顺眼有助于目的的获得。家中的卧房或客厅里,还是愿意挂一副写得极好的对联,或某种字体美丽的拓片,作为墙头上的装饰。轻视字的艺术价值的人,其实不过是对于字的艺术效果要求太多而已。糟的倒是另外一种过分重视它而又莫名其妙的欣赏者。这种人对于字的本身美恶照例毫无理解(凑巧这种人又特别多),正因其无理解,便把字附上另外人事的媒介,间接给他一种价值。把字当成一种人格的象征,一种权力的符咒;换言之,欣赏它只为的是崇拜它。前年中国运故宫古物往伦敦展览时,英国委员选画的标准是见有乾隆皇帝题字的都一例带走。中国委员当时以为这种“毛子精神”十分可笑。其实中国艺术鉴赏者,何尝不是同样可笑。近年来南北美术展览会里,常常可以发现吴佩孚先生画的竹子,冯玉祥先生写的白话诗,注意的人可真不少。假石涛、假八大的字画,定价相当的高,还是容易找到买主。几个比较风雅稍明绘事能涂抹两下的朝野要人,把鬻画、作画当成副业,收入居然十分可观。凡此种种,就证明“毛子精神”原来在中国更普遍地存在。几年来,“艺术”两个字在社会上走了点运,被人常常提起,便正好仰赖到一群艺术欣赏者的糊涂势利精神,那点对于艺术隔膜,批判不苛刻,对于名公巨卿又特别容易油然发生景仰情绪做成的嗜好。山东督办张宗昌虽不识字,某艺术杂志上还刊载过他一笔写成的虎字!多数人这么爱好艺术,无形中自然就奖励到庸俗与平凡。标准越低,充行家也越多。书画并列,尤其是写字,仿佛更容易玩票,无怪乎游山玩水时,每到一处名胜地方,当眼处总碰到一些名人题壁刻石。若无世俗对于这些名人的盲目崇拜,这些人一定羞于题壁刻石,把上好的一堵墙壁、一块石头脏毁,来虐待游人的眼目了。

所以说,“分工”应当是挽救这种艺术堕落可能办法之一种。本来人人都有对于业余兴趣选择的自由,艺术玩票实在还值得加以提倡。因为与其要做官的兼营公债买卖,教书的玩麻雀牌,办党的唱京戏,倒还是让他们写写字、画点画好些。然而必须认识分工的事实,真的专家、行家方有抬头机会,这一门艺术也方有进步希望。这点认识不特当前的名人需要,当前几个名画家同样需要。画家喜欢写美术字,这种字给人视觉上的痛苦,是大家都知道的。又譬如林风眠先生,可说是近代中国画家态度诚实用力勤苦的一个模范,他那有创造性的中国画,虽近于一种试验,成就尚有待于他的努力,至少他的试验我们得承认它是一条可能的新路。不幸他还想把那点创造性转用在题画的文字上,因此一来,一幅好画也弄成不三不四了。记得他那绘画展览时,还有个批评家,特别称赞他题在画上的字,以为一部分用水冲淡,能给人一种新的印象。很显然,这种称赞是荒谬可笑的。林先生所写的字,所用的冲淡方法,都因为他对于写字并不当行。林先生若还有一个诤友,就应当劝他把那些美丽画上的文字,尽可能地去掉。

话说回来,在中国,一切专业者似乎都有机会抬头,唯独写字,它的希望真渺茫得很!每个认字的人,照例都被动或自动临过几种字帖,刘石庵、邓石如、九成宫、多宝塔、张黑女、董美人……是一串人熟习的名字。有人喜欢玩它,谁能说这不是你的当行,不必玩?正因为是一种谁也知道一两手的玩意儿,因此在任何艺术展览会里,我们的眼福就只是看俗书劣书,别无希望了。专家何尝不多,但所谓专家,也不过是会写写字,多学几种帖,能模仿某种名迹的形似那么一种人吧。欣赏者不懂字,专家也不怎么懂字。必明白字的艺术,应有的限度,折中古人,综合其长处,方能给人一点新的惊讶,新的启示。欲独辟蹊径,必理解它在点线疏密分布间,如何一来方可以得到一种感官上的愉快,一种从视觉上给人雕塑、图画兼音乐的效果。这种专家当然不多。另一种专家,就是有继往开来的野心,却无继往开来的能力,终日胡乱涂抹,自得其乐,批评鉴赏者不外僚属朋辈以及强充风雅的市侩,各以糊涂而兼阿谀口吻行为赞叹爱好,因此这人便成一家。这种专家,在目前情形下,当然越来越多。这种专家一多,结果促成一种风气,便是以庸俗恶劣代替美丽的风气。专家不抬头,倒是“塞翁失马”,消极的不至于使字的艺术十分堕落,专家抬头,也许更要不得了。

我们若在这方面还存下一点希望,似乎还有两种办法可以努力:

一是把写字重新加以提倡,使它成为一种特殊的艺术,玩票的无由插手;

二是索性把它看成一种卑贱的行业,让各种字体同工匠书记发生密切关系,以至于玩票的不屑于从事此道。

如此一来,从装饰言,将来必可以看到许多点线悦目的字;从应用言,也可望多数人都写出一种便利流动的字。这种提倡,值得大家关心,因为它若有了点效果,名流的俗字,艺术家的美术字,不至于到处散播,我们的眼目,就不必再忍受这两种虐待了。

谈写字(二)

宋四家

书画到宋代后,有了极大变化,说坏处是去传统标准日远,说特色是敢自我作古。经生体的稳重熟练把握不住,虞、欧、褚、颜的创造天赋也都缺乏。试用代表这个时代的苏、黄、米、蔡作例,就可知道这几个人的成就,若律以晋、唐法度规模,便见得结体用笔无不带点权谲霸气,少端丽庄雅,能奔放而不能蕴藉。就中蔡襄楷书虽努力学古,也并不成功。功夫即下得多,作字结体用笔,都呆俗无精神。米芾书称从兰亭出,去兰亭从容和婉可多远!若遇游山玩水,探胜访奇,兴会来时,攘袖挥毫,摩崖题壁,草草数行,自然尚有些动人处。函简往还,叙述家常琐事,跋赞法书名画,间或记点小小掌故,也留下些妙墨佳书。至若一本正经的碑志文字,四家实少合作。苏书《罗池庙碑》,蔡书《荔子谱》《万安桥记》,都笔不称名。黄书做作,力求奔放潇洒,不脱新安茶客情调。恰如副官与人对杯,终不能令人想象曲水流觞情景也。米书可大可小,最不宜中,一到正正经经来点什么时,即大有不知如何做手脚急窘。此外理学大儒,馆阁词臣,元勋武将,词人骚客,也留下许多作品,如朱熹王安石司马光文彦博、韩绛、吴琚、范成大、陆游,大多数可说是字以人传,无多特别精彩处。倒还是范成大和陆游较好。即以四大家而论,米称俊爽豪放,苏称妩媚温润,黄号秀挺老成,蔡号独得大王草法;其实则多以巧取势,实学不足,去本日远。即以对于艺术兴趣特别浓、厚赏鉴力又极高之徽宗皇帝而言,题跋前人名迹时,来三两行瘦金体书,笔墨秀挺中见苍劲,自成一格,还可给人一种洒落印象。写字一到二十行,就不免因结体少变化而见出俗气,呆气,头巾气,难称佳制。

墨庄漫录》称:

海岳以书学博士召对,上问本朝以书名数人。海岳各以其人对,曰:“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少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上复问:“卿书如何?”对曰:“臣书刷字。”

倪思评及宋贤书时,也有相似意见。大米虽有痴名,人实不痴,既善作伪,又复好洁成癖,对于自己一笔字,平时倒看得极重。其实论到宋代几个有名书家笔墨长短时,这种应对可谓相当准确,并非完全戏谑。说宋人已不能如虞、欧、褚、颜认真写字,并不为过。

宋人虽不长于认真写字,可是后世人作园林别墅匾对,用宋人字体写来,却还不俗气,这种匾对照例可保留一种潇洒散逸情趣,容易与自然景物相衬。即作商店铺户横竖招牌,有时也比较傻仿颜、柳字体少市侩气,呆仿六朝碑少做作气。就中尤以米、苏字体,在卷轴上作一寸以内题识时,如吴琚与吴宽,笔墨尽管极力求脱俗,结果或者反而难免八分俗气。成行成篇还看得去,一个一个裁下看,简直不成东西!可是若把字体放大到一尺以后,不多不少来个三五字,又却常常雅韵欲流,面目一新。然放大米书容易,放大苏书似不容易。因此能作大字米、黄体的有人,作苏书的世不多见。

近代笔墨

康南海先生喜谈书法,谈及近百年笔墨优劣时,有所抑扬,常举例不示例,不足以证是非。至于南海先生个人用笔结体,虽努力在点画间求苍莽雄奇效果,无如笔不从心,手不逮意,终不免给人一芜杂印象。一生到处题名,写字无数,且最喜欢写“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一联,却始终不及在云南昆明黑龙潭相传为陈抟那十个字来得秀雅奇逸!一个书家终生努力,还不及他人十个字给人印象之深,似乎也就大可不必写字了。昔人说,鲜于伯机、康里子山笔下有河朔气,评语褒中寓贬。南海先生实代表“广东作风”,启近代“伟人派”一格。反不如梁任公、胡展堂二先生同样是广东人,却能谨守一家法度,不失古人步骤,转而耐看。所以说南海先生代表广东作风,正可与画家中的高奇峰、高剑父、林风眠,同为一条战线上人物。笔下、心中都有创造欲。可惜意境不高,成就因之亦有限。政治革命为社会民族作预言,事情不容易而容易;至于文学艺术革命,事情却容易而不容易。为的是这是另外一种战争!

因此,让我想起一个附带建议,即盼望现代画家再莫题跋。尤其是几位喜欢题跋的画家,题跋常破坏了画的完美!

其实欲明白清代书法优劣,为南海先生议论取证,不如向故都琉璃厂走走,即可从南纸店和古董铺匾额得到满意答复。因为照习惯,这百十家商店的市招,多近两百年国内名流达宦手笔。虽匾额字数不多,难尽各人所长,然在同一限度中,却多少可见出一点各自不同的风格或性格。北平商店最有名市招,自然应数宣武门外骡马市大街“西鹤年堂”一面金字招牌,传为严分宜手书,还有神武门大街大高殿牌楼几个横额,字体从小欧《道因碑》出,加峻紧险迫,筋骨开张,两百年来还仿佛可从笔画转折间见出执笔者执拗性情。至于琉璃厂匾额,实美不胜收。二十六年最摩登的应数梅兰芳为“伦池斋”写的三个字。乾、嘉时代多宰臣、执政名公巨卿手笔,刘墉、翁方纲可作代表。咸、同之季多儒将手笔,曾、左可作代表。晚清多诗人名士手笔,法式善、宝竹坡可作代表。……入民国以后,情形又随政体而变,总统如黎元洪、袁世凯,军阀如吴佩孚、段祺瑞,此外如水竹村人(徐世昌)的大草书,逊清太傅陈宝琛的欧体书,内阁总理熊希龄的山谷体行书,诗人、词客、议员、记者、学者、名伶如樊增祥、姚茫父、罗瘿公、罗振玉、沈寐叟、庄蕴宽、林长民、邵飘萍等等各有千秋的笔墨,都各据一家屋檐下,俯视过路人,也仅过路人瞻仰。到民八以后,则新社会露头角的名流,与旧社会身份日高的戏剧演员,及在新旧社会之间两不可少的印人画家,如蔡元培胡适之、梅兰芳、程砚秋、齐白石、寿鑈诸人写的大小招牌,又各自填补了若干屋檐下空缺。所以从这个地方,我们不仅可以见出近两百年来有象征性的大人物名姓墨迹,还可从执笔者的身份地位见出时代风气的变迁。先是名公宰臣的题署,与弘奖风雅大有关系,极为商人所尊重。其次是官爵与艺术分道扬镳,名士未必即是名臣,商人倒乐意用名士作号召。再其次是遗老与军阀,艺员与画家,在商人心中、眼中已给予平等重视,这些人本身也必然亦承认了这个现实平等观。“民主”二字倒真像快要来到了。再其次是玩古董字画、卖文房四宝,已得用新的一群作象征,也可知事实上这个新的一群,在时代新陈代谢中,已成为风雅的支持者了。再其次,是琉璃厂古铺已有悄悄改营金钞生意的,旧书铺或兼卖新体小说或率性改作纸烟杂货店,横匾自然就已到可有可无时代了。

市招与社会

若说从故都一个小街上的市招字体,可看出中国近百年书法的变化,和中国历史文化的新陈代谢,及社会风气的转移,那从此外各地都会市招上,也一定可以明白一点东西。凡较热闹的省会,我们一定会感觉到一件事,即新的马路和新的店铺,多用新的市招。虽间或可从药店,和糕饼店、南纸店,发现一二旧式匾额,比较上已不多。可知这三样旧社会的商业,或因牌号旧,或因社会需要,在新的都会中尚勉强能存在。但试想想,旧药房已不能不卖阿司匹林,糕饼店也安上玻璃柜兼售牛奶面包,南纸店更照例得准备洋墨水和练习簿,就可知大都会这些旧牌号,虽存在实勉强存在,过不久恐都得取消了。最后剩下的将是中医与财神庙的匾额,这是中国人五十年内少不了的。虽然新式理发馆或大银行门面,依然常常有个伟人题字点缀,一看也就知道所需要的正如办丧事人家题铭旌,只是题字人的功名,字体好坏实已不再为任何方面注意。武昌黄鹤楼废基上的露天摊子,“小孔明”的招子,已到什么总队的大队长用美术字招徕主顾了。

不过从执笔方面,也多少可以看出一点代表地方的象征。譬如说,南京有的是管大名分多的革命要人,市招上题名也大多数是这种要人。民十八以后,南京的旅馆、饭馆,以及什么公司,都可发现谭于诸老的墨迹,多少也可象征一个不再重职业阶段的民主国伟人气度。山东究竟是文化礼仪之邦,济南市面虽日益变新,旧招牌尚多好好保存。较新的牌号,大多数还是一个胶东状头王垿所包办,《醴泉铭》作底子的馆阁体欧书,虽平板些不失典型。长沙是个也爱名人也重伟人的地方,(未焚烧前)各业匾额便多谭延闿先生《争座位》颜体大字,和书家杨仲子(杨度之子)六朝体榜书,两人秋色平分。杭州是个也有名流也要书家的地方,所以商店中到处可见周承德先生宽博大方的郑文公碑体写在朱红漆金字大匾上。至若西湖沿湖私人别墅园亭,却多国内近三十年名流达官的题署。上海是个商业都会,并且是个五方杂处英雄豪杰活动地方,所以凡用得着署名市招的,就常有上海闻人虞洽卿、王一亭、杜月笙的题字。近代社会要人与闻人关系既相当密切,因之凡闻人的大小企业,从百货公司到成衣店,却又多党国要人题字。

新问题

大凡喜欢写写字,且乐意到一个新地方从当地招牌上认识那地方文化程度或象征人物的,都可能有个相差不多的印象或感想,即招牌字体有越来越不高明的趋势。或者因为新式商店门面宽窄无定,或者因为油漆匠技术与所用材料恶劣,居多招牌字体比例就永远不会与匾额相称,匾额又照例难与门面装饰性相调和。至于请求名人动笔的商人呢,似乎已到不明好坏不问好坏情形,只是执笔的官位越大或为人越富于商标性就越好。至于写字的名人伟人呢,若还想把它当成一件事做,好坏之间还有点荣辱感,肯老老实实找个人代笔,还不失为得计。不幸常常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有些人(尤其是我们常见的“文化人”)许多许多竟特别喜欢不择纸笔,当众挥毫,表示伟大洒脱。不是用写径寸字体的结构方法放大成对径二尺三尺的大字,就是用不知什么东西做成的笔,三涂五抹而成,真应了千年前火正后人米颠说的,不是“勒”字就是“排”字,不是“描”字就是“刷”字,可是论成就,却与古人成就相去多远!虽说这种连扫带刷的字体,有时倒也和照相馆、西药房这些商号本身性质相称,可是这一来,在街上散步时,我们从市招上享受字体愉快的权利,可完全被剥夺了。(但知识青年的纪念册,却正是这种伟人字的战场,恰恰如许多名胜地方墙壁上,是副官军需题诗的战场一样;论恶劣,真不容易公平批判!)

权利去掉后自然多了一种义务,那就是在任何地方都可碰头的伟人字和美术字。这两者合流,正象征一种新的形成,原来是奠基于“莫名其妙”和“七拼八凑”。从写字看文化,使我们感觉到像上月朱自清先生,对于政府十年前迫学生用毛笔的复古担忧,为不必要。也为梁思成先生主持北平文整会的修理工作的意见,同意以外觉得茫然。因为党国要人中虽还有个吴稚老,喜欢写写篆字,至于另外一位富有民主风度的于胡子,写的字就已经像是有意现代化,用大型特制原子笔做成莼菜条笔锋。北平琉璃厂的戴月轩、李福寿,好笔作价已到三千万,政府哪还有兴趣能够强迫人用毛笔写好字!至于费三十、五十亿来收拾的故都,也真只是将将就就来收拾一下罢了。因为国内最有历史价值的建筑雕刻,当数山西、河、洛,许多地方都是梁先生伉俪在二十三到二十六年亲身调查过的。八年沦陷,云冈和天龙山已面目全非,五台赵城的土木建筑,毁去的更无可补救。和平胜利后,随之而来是一个更猛烈残酷的内战,炮火焚灼所及,这些东东西西留下的废墟,也会因种种情形而完全毁去本来样子,做成个踪迹不存。十年前保存在中国营造学社,人间仅有的一些建筑照片,听说一部分即已在八年前寄存于天津一银行库中时为水毁去。能爱惜、研究、保存的专家,全中国只那么一二人,个人即雄心依旧,必和国内其他工矿专家一样,也快老了,体力精神消耗得都差不多了,即有机会再来工作,也恐怕来不及了。整个国家却正在具体和抽象的两种大火中无限制地焚烧。读读《大公报》上连载的梁先生那篇文章,让我们看到一个对历史和文化有责任、有良心的专家,活在二十世纪上半期的中国,灵魂上的灾难实如何深刻。梁先生也许会和我有同感,即一个故宫博物院最大的用处,如只是五月二十这一天,把宫灯挂出来点缀纪念,不能作更有意义的改革,并供给多数人研究学习的便利,这个博物院的存在与否,实在都无意义可言!且不妨比朱佩弦先生主张听它毁坍还激烈,进而主张一把火烧去。但目前更重要的,或者还是凡力之所及能保存的,即毁去也无助于社会革命发展的,读书人的急进诅咒,莫一例来煽火扬焰。社会分解加剧,“文化保卫”四个字若还有点意义,有许多事就值得分开来说来看,而这个分别的责任,即落在对国家民族、对世界文化有认识、有良心的读书人肩上。这时节作豪言壮语易,说这种良心话却难。我们实在还需要更多像梁思成先生的意见,提出给全国各方面参考。因为任何一个新的社会来临,就还需要工业和其他!

从写字也可让我们明白,社会在变,字体在变,可是字的存在,为人民继续当作一种传达意见情感的工具来运用,至少在中国总还有个百十年寿命可言。字本来是让人认识的,如像北伐以后,近二十年来政工人员写的美术字标语,实在不容易认识,也并不怎么美,使我觉得即此一事,提出向“传统学习”的口号,也就还有其必要!但是向一个现代从事政工人员说“标语字要明白、简单、醒目而有效果,宜于从传统学习”,当然像是完全胡说!因为凡是这一行工作,都正在打倒“传统”,而学的却是有现代性的“美术字”。辩论结果,只会互相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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