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行十力丛书记

黄冈熊十力先生所著书,已成者有《新唯识论》文言本及《破破新唯识论》各一部,《新唯识论》语体本一部,《读经示要》一部。《佛家名相通释》一部,《因明大疏删注》一部,《十力语要》一部,《读智论抄》一部。先生之学,规模宏远,而精思果力,直凑单微。吾侪寡昧,难为赞述。谨就所闻,援引一二。先生教学者治哲学,宜始乎西洋,中涉梵方大乘,而归宿此土儒宗。其说曰:夫思辨精密,莫善于西洋;思想规范,论议律则,西人皆讲之甚精。 极论空有,印度佛家谈空说有,厥为二教。对世智于一切物事,迷执为实有,则破其执而谈空,如以缘生义,明宇宙万象都非实在的,是空义也。又如析物至极微,即物皆无实质,亦空义也。对彼闻空,而误堕空见,妄计一切皆空,则又说空者,空其妄执。不可云一切皆空。于是说有。 荡除知见,莫妙于印度佛法;西洋哲学,以析物之知见,而测万化真源,何异作茧自缚。知见起于析物,难与真理相应。不闻佛氏空教,无由荡除妄执。 尽人合天,尽人道而合天德,此《易》义也。“合”之一字须善会非以此合彼,实乃即人而天。 体神化不测之妙,于人伦日用之中,“体”字一气贯下。此语广摄六经四子无量义。 莫美于中国。游乎西洋,慎思明辨;思曰慎,辨曰明,《大学》有教,而未详其方法。 游乎印度佛法,荡一切执;荡执意义,深广无边,非深究《大般若》及四论,难识此意。切忌滑口读过。 归乎吾儒,默与道契。默者,不假思虑也。言与道契者,辞穷也。夫人能体道,则人外无道也,岂以此契彼之谓乎?学者须善会。 三方者备,而学乃大成。夏虫井蛙,学者宜戒。黄海化学社附设哲学部简章,附说明。 据此,则先生言学,植基广大,取资宏博。管窥不可以言天,会通乃几于见道。旁求不失其宗,自有宗主,故旁求虽博,而其言非杂也。 取舍于斯弗乱。先生尝自言其《新论》之体系,凡百家长处皆可摄,短处皆可舍。 孟轲力拒杨墨,宋师禁窥二氏,方之于兹,何其狭隘。若乃习殊方一派或一家之说,而不究华梵先师弘旨。庄呵一察,《庄子天下篇》云:“天下各得一察焉以自好。” 冉伤自画。《论语》,孔子责冉求自画,谓其不求进于大道,“如画地以自限也”。 此亦先生之所戒也。先生平生学术,具在《新论》。《新唯识论》省称。 面语体本,订于蜀,尤精审。《新论》谈本体,而以体用不二为根极,陈义宏阔深远,学者或难窥其要,先生与友人书颇有提示。其辞曰:《新论》语体本,比文言本精密得多。此话极重要。科学总是各部门的知识。今人言综合各科学之原理,以求得哲学上普遍之根本原理。此其说非无似处,而实不通哲学。哲学是智慧的学问,非仅在知识上用功,可悟一贯之理。佛家必得根本智,而后起后得智。后得智,即辨物析理的知识,乃依根本智而起者。此亦有资乎经验,故云后得。兹不暇详论。 吾前儒主张先得一本,而后可达万殊。此澈底语也。盖哲学之究极诣,在识一本。而此一本,不是在万殊方面,用支离破碎工夫,可以会通一本也。科学成功,却是要致力于支离破碎,此四字,吾先哲之所病,而科学正要如此。但哲学必不可只如此。下一“只”字者,哲学在知识方面,也须用过支离破碎工夫。但不可只是如此而已,必另有工夫在。 若只如此,必不可识万化根源。化源者,即所谓一本是也。此处不是各种知识贯穿得到的。正须反求自得。儒之体认,佛之内证,皆非今人所诮为神秘,而是确实证会之境。 所以于科学外,必有建本立根之形而上学,才是哲学之极诣。哲学若不足语于建本立极,纵能依据一种或几种科学知识出发,以组成一套理论,一个系统,要其所为,等于科学之附庸,不足当哲学也。哲学如依据一种科学以解释宇宙,总不免以管窥天。如近人好据物理学中之相对论与量子论,而言宇宙为如何如何。谓其无似处固不得,然谓作如是观者,果已得宇宙之蕴,毋乃太戏论乎!又如生物哲学,视宇宙为一生机体。谓其无似处亦不得,然格以东方哲人之义,则犹见其尚未识生命之源,其不免戏论,则与根据物理学而解析宇宙者又同也。大凡哲学家多是以一只眼去窥宇宙,无法避免戏论。

孔子于《易》,言“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此言变动不居的宇宙,而有个至一的理,为万物所资始。故万变而莫非贞正也。《老子》言“天得一以清,天者,无量星云或星球也;清者,言天之德。无垢曰清。一者,绝对义。天何由成?盖得至一的理,以成其清,而始名为天。 地得一一以宁”云云,宁者,言地之德。地德安宁,故万物生其中。地何由成?亦得至一的理,以成其宁,而始名为地。故知天地乃至万有,皆一理之所为。 亦本《易》义。孟子言“夫道,一而已矣”。《记》言“通其一,万事毕”。于万化,而知其皆一理之流行;于万物,而知其皆一理之散着。会之有宗,统之有元,故通一,而万事毕也。 佛氏推万法之原,亦云一真法界。一义见上。真者,至实无妄义。法界,犹云万物本体。 从来圣哲皆由修养工夫纯熟,常使神明昭彻,而不累于形气,即宇宙真体,默喻诸当躬,不待外求。 虑亡词丧,斯为证会。吾人真性,即是宇宙真体,本来无二。一真呈露,炯然自喻,非假思虑,故云虑亡。此际不可以言词表示,故云词丧。须知思虑起时,便由能虑,现似所虑相。斯时已是虚妄分别,而真体几离失矣。几之为言,显非果离失,然一涉思虑,又不得不谓之离失也。言词所以表物。真体无相,故非言词可表。 真体无形无象,无内无外,此是证会所及,非知识所行境。学极于证,而后戏论息。

哲学不当反知,而毕竟当超知。超知者,证会也。知识推度事物,不能应真,虚妄分别故。知识对于宇宙万象,只是一种图摹,决不与实体相应。故云虚妄。 知识总是有封畛的,不能冥契大全。至于证,则与真理为一。易言之,证,即真理呈露,炯然自识也。

《新论》建本立极,而谈本体。学不究体,自宇宙论言之,万化无源,万物无本。只认现前变动不居的物事为实有,而不究其原。是犹孩童临洋岸,只认众沤为实有,而不悟一一沤,皆以大海水为其本源。儿童无知,不足怪,而成年人设如此,则可悲矣!《新论》浩博,学者或不易理会。《语要》卷一:有答某君难《新论》篇后附识,谈体用不二义,举大海水与众沤喻,详为分疏。《语要》卷三后,有曹慕樊王准两记,其涉及体用义者,皆足发明《新论》。所宜详究。

学不究体,自人生论言之,无有归宿。区区有限之形,沧海一粟,迷离颠倒,成何意义?若能见体,即于有限,而自识无限。官天地,府万物,富有日新。自性元无亏欠。本来无待,如何不乐?

学不究体,道德无内在根源。将只在己与人,或与物的关系上去讲道德规律,是犹立法也,是外铄也。无本之学,如何站得住?悲夫!人失其性也久矣。性即本体,以其在人言之,则曰性。 残酷自毁,何怪其然。

学不究体,治化无基。功利杀夺,何有止期。若真了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科学知能,皆可用之以自求多福。

学不究体,知识论上,无有知源。本体在人,亦云性智,纯净圆明,而备万理,是为一切知识之源。详《新论》《明宗章》。 且真极弗显,真极,犹云本体。 证量不成。证量者,即本体或性智之自明自了。一极如如,炯然自识,而无外驰。佛家所谓正智缘真如,名为证量,应如是解。非可以智为能缘,如为所缘,判之为二也。二之,便是有对,是妄相,非真体呈露,何成证量?故知证量,依本体建立。若本体不立,证量无由成。宋人词曰:“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学者无穷思辨,无限知见,皆灯火也,皆向众里寻他千百度也。“回头蓦见”云云,正是性智炯然自识。真理何待外求?知见熄时,此理已显也。此言理智思辨,终必归于证量,至为剀切。学不知所止,学必至于证,方是《大学》所谓知止。 理不究其极,阳明所谓无头的学问,可胜慨哉!

《新论》明体用不二,此是千古正法眼藏。一真法界,是体之名;变动不居,是谓之用。哲学家谈本体与现象,多欠圆融。现象一词,即依用上而立名。 《新论》以大海水喻体,众沤喻用。即体而言,用在体;才说体,便知体必成用。譬如说大海水,即此现作众沤者是,不可离众沤而别求大海水。体必成用,不可离用觅体,义亦犹是。即用而言,体在用;才说用,便知用由体现。譬如说众沤,即是一一沤,各各揽全大海水为其体,不可只认一一沤为实物,而否认一一沤各各元是大海水也。用由体现,不可执用,而昧其本体,义亦犹是。妙哉!妙哉!

佛氏谈本体,只是空寂,不涉生化;只是无为,不许说无为而无不为;只是不生灭,不许言生。譬如,于大海水,只见为渊深渟蓄,而不悟其生动活跃,全现作无量沤。此未免滞寂之见。其于生灭法,佛氏所谓生灭法,即指变动不居的万有而目之也。相当《新论》所谓用。 亦不许说由真如现为如此。譬如,不许说众沤,由大海水现为之。理何可通?详核佛氏根本大义,却是体用条然各别。譬如,将大海水与众沤,离而二之,极不应理。此盖出世法之根本错误。《新论》语体本,辨析严明。《功能》两章,最不可忽。

西洋哲学,《新论》可摄通处自不少。如数理派哲学,以事素说明宇宙,其说似妙,而实未见本源。《新论》明功能显用,功能,即本体之名。功能显用,譬如大海水显为众沤。沤,喻用。大海水,喻功能。 有翕辟二极,顿起顿灭,刹那不住。即此翕辟二极,名之为用。二极者,非如南北二极有分段之隔也。但言其有内在的矛盾,以相反相成而已。详上卷《转变章》。 自翕极而言,翕势刹那顿现,而不暂住。以此明物质宇宙,本无实物。与事素说,略可和会。即在其无实物的意义上,可和会。 而有根本殊趣者,与翕俱起,爰有辟极。转翕而不随翕转,即翕从辟,毕竟不二,而可说唯辟。辟势,无在,无不在。无二,无别。绝待,故云无二。不可分割,故云无别。 清净而非迷闇,所谓神之盛也。是名宇宙大生命,亦即物物各具之生命。譬如月印万川,万川各具之月,实是一月。所谓一为无量,无量为一是也。据此,则翕势顿现,可略摄事素说。而与翕俱起者则有辟。又翕终从辟,反而相成。故乃于翕辟毕竟不二,而见为本体之流行。克就流行言,则新新而不用其故,真真实实,活活跃跃,非断亦非常。刹刹不守其故,故非断。刹刹新新而生,故非常。以上参玩《新论》。 神哉神哉!此非谈事素者所与知也。事素说者,不了体用,不识生命,但于翕之方面,刹那势速顿现,则与事素说,有少分相似。“势速”一词,借用佛典。有势猛起,曰势速。此势速刹那顿起,于事素亦稍似。即从其无实物的意义上,有稍似。 然不了体用,于翕义稍似,非真了翕;且不知有辟,故未了用;又复不知本体之显为翕辟,是不悟万化真源。总而言之,不了体用。 不识生命,若了翕辟即是本体之流行,若了翕辟反以相成,而毕竟不二,即于此识生命。谈事素者未堪语此。斯义深微,焉得解人而与之言。 则不足语于第一义。“第一义”一词,借用佛典。穷澈宇宙本源,方是第一义。 宇宙人生,不是虚浮无根柢。学不证体,终成戏论。

至于生命论派之学者,大概体验夫所谓意志追求,或生之冲动处。此盖在与形骸俱始之习气上,有所理会,遂直以习气暴流,认为生命。佛家说众生以势如暴流之赖耶识为主公。赖耶,即一团习气也。西哲如叔本华、柏格森等,持说之根底不能外此。 殊不知必于空寂中,识得生生不息之健,方是生命本然。而哲学家罕能见及此也。总之,言事素者,明物质宇宙非实在,《新论》可摄彼义;至于不达宇宙实相,则非进而求之《新论》不可也。生命论者,其所见足与《新论》相发明者自不少,然未能超形与习,以窥生命之本然。习依形起,亦形之流类也。 人生成为具有形气之物,则欲爱发而习气生,种种追求与冲动,其机甚隐,而力甚大。此缘形与习而潜伏之几,阴蓄之力,殆成为吾人之天性。吾人如不能超脱于此杂染物之外,而欲自识生命之真,殆为事实所不可能者。无明所盲,借用佛典语。无明,谓迷辟习气,此能令人成盲。 覆蔽自性,常陷颠倒,可哀孰甚。佛说众生无始时来,在颠倒中,由其不见自性,而心为形役,故颠倒也。 《新论》融会佛老,以归于儒。明本体空寂,而涵万理,备万善,具生生不息之健。空者,无形无象,无分畛,无限量,无作意,故名空,非空无之谓。寂者,无昏扰,无滞碍,无迷闇,清净照明,故名寂。涵万理,备万善,本来如是,非妄臆其然也。万化无非实理之流行,万物无非真善之灿着。孟子道性善,非从形与习上着眼,乃造微之谈也。具生生不息之健,《大易》扼重在此。二氏未免耽空溺寂,儒者盖预堤其弊。虽然,不见空寂,而谈生生,其能不囿于形与习而悟清净照明之性体乎?若只理会到生之冲动与盲目追求云云,则已迷其本来生生之健,而无以宰乎形,转其习,因有物化之患矣。《新论》《功能》两章,学者宜玩。 生命论者,未能穷究本源。则夫子呵子路以未知生,岂止为子路下当头棒耶!

牟生宗三,俊才也。前来函,谈怀特海哲学甚有理趣。吾置之案头拟作答,因循未果,忽忽失去,极怅惘。忆彼有云:西洋哲学总是一个知的系统。知读智 自闻余谈儒,而后知儒家哲学,自尧舜迄孔孟,下逮宋明,由其说以究其义,始终是一个仁的系统。《系传》曰:“智者见之谓之智,仁者见之谓之仁。”由中西学术观之,岂不然欤?余以为儒家根本大典,首推《易》。《易》之为书,名数为经,质力为纬,非智之事欤?阳为力,而阴为质。质力非二元,但力有其凝之方面,即名为质。此中质力,只约科学上的说法。《易》本含摄多方面的道理。若依玄学言,则阳为辟,而阴为翕。其意义极深远。科学上质力的意义,只可总摄于翕的方面。当别为论。 汉人言易,曰干为仁,坤元亦是乾元。然则遍六十四卦,皆干为之主宰,即无往而非仁之流行也。据此,则《易》之为书,以仁为骨子,而智运于其间。后儒若宋明语录,则求仁之功殊切,而尚智之用未宏。《论语》记者,似只注重孔子言仁与实践的方面,非是孔子之道有偏,只记者有偏注耳。汉以来经师,仁智俱失。宋明儒却知求仁。 《新论》救后儒之弊,尊性智,而未尝遗量智;量智,即理智之异名。性智是体,量智是用。量智推度,其效能有限。以其不得有证量也。存养性智,是孟子所谓立大本之道,陆王有见乎此。然未免轻知识,则遗量智矣。孟子尊思为心。心者,言乎性智也;思者,言乎量智也。遗量智,则废心之官。后儒思辨之用未宏,此《新论》所戒也。 归乎证量,而始终尚思辨。证量者,性智之自明自了。思辨,则量智也。学不至于证,则思辨可以习于支离,而迷其本。学唯求证,而不务思辨,则后儒高言体认,而终缺乏圣人智周万物、道济天下之大用。无可为后儒讳也。余拟于《新论》外,更作《量论》,与《新论》相辅而行。老当衰乱,竟未得执笔。 性智,即仁体也;证量,即由不违仁,而后得此也;仁体放失,便无自觉可言。此言自觉,即自明自了,其意义极深远,与常途习用者不同。 思辨,即性智之发用,周通乎万事万物,万理昭著。如人体无麻木枯废,血气不运之患,则仁智虽可分言,而毕竟一体也。《新论》准《大易》而作,形式不同,而义蕴自相和会。

《新论》立翕辟成变义。翕,即凝以成物,而诈现互相观待的宇宙万象;辟,则遍运乎一切翕或一切物之中,而包含乎一一物。故辟乃无定在而无所不在,无二无别,夐然绝待。翕辟皆恒转之所为。恒转,即本体之名。详《新论》。翕辟,喻如众沤;恒转,喻如大海水。 但从翕之方面言,则似将物化,而失其本性;本性,谓恒转。 从辟之方面言,则是不改易其本性,本性同上。 常转翕从己,而终不可物化者。己者,设为辟之自谓。 于此,而见翕辟毕竟不二。翕随辟转,只是一辟。故不二。 亦即于此,而识恒转。于翕辟不二,而知此即恒转。譬如,于众沤,而知其即是大海水也。 本来无实物,而诈现物相。毕竟非有相,非无相。恒转本无形,而不能不现为翕辟。翕即现似物相,故知毕竟非无相。辟亦无形也。终不失恒转本性。而翕终随辟,则翕虽诈现物相,要非实在。故知毕竟非有相。 神哉!神哉!非有非无,穷于称赞,而叹其神也。

就辟之运乎一一翕或一一物之中以言,便是一为无量。辟是一,已如前说。其运乎一一物之中,即本至一,而分化成多。譬如月印万川,即本一月,而为无量月。

就辟之至一而不可分,一一物各得其全以言,便是无量为一。辟,是全整的一。故就其在甲物言,则甲物得其全;就其在乙物言,乙物亦得其全,乃至无量物皆然。譬如万川之月,元是一月。

就万物各具辟之全以言,则万物平等一味。《大易》“群龙无首”,龙者,阳物,喻物之各具有辟,以成其为物也。无首者,物皆平等,性分各足故。 庄生“太山非大,秋毫非小”,皆此义也。若推此义以言治化,则当不毁自由,任物各畅其性。各畅者,以并育不相害为原则。逾乎此,则是暴乱,非自由义。此不暇详。

就一一物各具之辟即是万物统体的辟以言,则自甲物言之,曰天地万物皆吾一体;自乙物言之,亦曰天地万物皆吾一体,乃至无量物皆然。理实如是,非由意想谓之然。是故《论语》言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人己非异体故。《中庸》言“成己”、“成物”,物我无二本故。同体之爱,发不容已。孔氏求仁,佛氏发大悲心,皆从本体滚发出来。用李延平语。 虽在凡夫,私欲蔽其本明,本明,谓本体。 然遇缘触发,毕竟不容全蔽。如孟子言“今人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即其征也。本此以言治化,《春秋》太平,《礼运》大同,岂云空想?人患不见己性耳。己性本与万物同体。

《新论》原心于沕穆,沕穆,无形貌。推原心之本体,本无形也。 动而辟也。动者,流行义。本体流行而有其显为辟之方面,即名为心。 关,则至无而有。至无,谓无形也。辟不失其本体之自性,故无形。然无形而已,要非空无之谓,故又云有。 至无而有,故是浑一而无封轸也。无形故无封畛。 原物于沕穆,推原物之本体,则非物别有本也,固与心同一本体,同一沕穆无形者也。 动而翕也。动义同上。本体流行,而有其翕之方面,即名为物。 翕,则不形而形,本体无作意,非欲自成为形物也,故云不形。然其显为翕之势,刹那势速顿现,虽无实质,而似有形焉。如当前桌子,只是刹刹势速顿现,宛尔成形。 是其动以不得已。辟之流行,不可无资具故也。唯然,翕便现似各个千差万别,宛然世界无量。世界约说以二:曰器世界,即自然界;曰有情世界,即于自然界中特举众生而目之。 然复须知,翕成形,则只如其现似之形而已。若其周运与包含,且主宰乎翕者,则所谓辟是也。心物问题,古今聚讼,学者各任知见构画,云何应理?《新论》以翕辟言之,初时良由傥悟,后来随处体认,确信此理无疑。余年十八,读《易》《系传》,至辟户之谓干,阖户之谓坤,神解脱然。顿悟虚灵开发者,谓之辟,亦谓之心;聚凝阖敛者,谓之翕,亦谓之物。心无内外,心是虚灵开发,无定在而无不在,本无形也,何内外可分? 物者,心之所运用,所了别,亦非离心外在。当时颇见大意,只条理未析,意义不深耳。

谈哲学,如不能融思辨以入体认,则其于宇宙人生,亦不得融成一片。此中义趣渊微,难为不知者道也。体认极于证量。“体认”一词,前儒或泛用之,然语其极,即是证量。《新论》下卷附录中,有答谢君书及此。 非克己或断障至尽,则性智不显,不得有体认也。性智,即本体之名。见《新论》《明宗》章。 体认,即本体之炯然自识。故惟本体呈露,方得有体认也。儒者言克己,佛氏言断障。障之与己,名异而实同。但佛家于此,发挥详尽,儒者却不深析之。己不克尽,障不断尽,则本体受蔽而不显,如何得有体认?思辨,本性智之发用,然己私与障染未尽,体认未得,则思辨易失其贞明之本然,思辨是性智的发用,则贞明是其本然也。元无迷乱,但人之生也,形气限之。而己私以起,障染以生,则蔽其本体,而贞明以失,如云雾起而蔽太阳。 而有相缚之患。“相缚”一词,本之大乘相宗,意义极深远。相者,相状;为相所缚,曰相缚, 人生不能离开实用,故理智常受实用方面的杂染,每取着境相。易言之,思辨之行,恒构画成相。此相即成,还以锢缚自心,而不得脱然默契实理,故云相缚。如哲学家解释宇宙,其实只是分析概念。此等概念在哲学家思辨的心中,无往不是相缚。故非克己断障尽净,性智显而体认得,则思辨之行终不能遣相缚,而至于思泉纷涌而不取思相,辨锋锐利而不着辨相,直与实理亲冥为一。故非克己,至此为句。 所谓不能融思辨以入体认者此也。向欲于《量论》中详此意,惜未及作。 不能融思辨以入体认,则其于宇宙人生不得融一者,为其思辨心中所构画之宇宙,只是相缚,真将人生本来与宇宙同体之真,无端隔截故也。既自系于相缚,便不能有孟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及上下与天地同流之实际理地。譬如手足一旦受缚极重,便与全体血脉不相通贯,而成隔截之祸。又如蛛造网,蚕作茧,而自缚其中,遂与向所生焉息焉周通无碍之大自然隔截。此其可悲已甚,故谓宇宙人生不能融成一片也。

《新论》根本精神在由思辨趣入体认,亦云证量,或证会。 即从智入而极于仁守。仁,即本体。佛老于虚寂显体,《新论》则于虚寂而有生生不息之健处认识体。生生,仁也。故说仁即本体,此是儒家一脉相承。仁守,即体认之候。若私意私欲蔽其本体,即无体认可言。思辨,则智之事也。 此或为偏尚知的系统者所不得契。然理贞一是,学有正鹄,不可狥俗而丧吾所持也。自《新论》文言、语体两本问世以来,十余年间,辄欲以一得之愚,与当世明哲商所向。天下之大,岂无与我同怀者乎?然而所期适得其反。汪大绅《自序》曰:“学既成而日孤也。”余谓不孤不足以为学,可毋伤也。

上来引述,系先生最近与友人书。《与黎邵西教授书》。 《新论》浩博,众义纷纶,诚不易理。学者由此书以会旨要,而后深察条理,当可豁如。

先生有云:“圣人言天,以天化摄归人能。”《易》曰“圣人成能”。乾坤之全体大用,若以其在人而言之,则曰人能而已。《新论》谈体用,所谓空寂生化之妙,刚健清净之德,是天德也,天德,谓本体。 而实即是吾人之真性也。吾人本其所固有而不可穷竭之真源努力发挥之,故曰“即工夫即本体”,详《新论》《明心》章。 亦《大易》成能之旨。故吾人生活之源泉,极渊深而不虞其或竭,极富有而无忧其或匮。天在人,而人即天故也。《读经示要》第二讲。 虎生等昔侍教北庠,尝叩《南华》冲趣。先生愀然曰:“魏晋人标三玄,实不解《大易》,涉老亦浅,其笃嗜盖在《南华》。汉以后名士,中《南华》之毒颇深,汝曹顾不察耳。《南华》根本迷谬处,即在视天化为无上之威力,庄子虽不主有神,而实计有变化之大力超越万有,可名天化,亦云大化,亦可说为自然。 而吾人之生,只是大化中偶然之化,如昙花一现耳。《大宗师》篇曰:‘伟哉造物,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又曰:‘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此等意思,在庄生书中随处可见。 庄生之宇宙观与人生观,只是委心任运,恭然无自在力。二千余年名士中其毒以迄于兹。天下无生人之气久矣,可不反哉?”虎生等闻之有省。自离函丈将二十年,而此训未敢失也。近读《示要》有曰:“造化在我,非我与造化真宰为二也。知我之所以为我,则存诚而其德不易,体健而其用不穷。位天地,育万物,皆我之自化也。而况予之臂与尻,其有不自我制之者乎?惜乎庄生不悟及此也。”《读经示要》第二讲评《庄子》处。 又释《易》《干》卦“时乘六龙以御天”云:乘者,载而有之之谓;龙,喻本体;乾元,亦谓本体。言万物资乾元以始。既始,即物有自相,则乾元遂为物所载有而内足于己者。譬如众沤,资于大海水以始。既始,即沤有自相,则大海水遂为沤所载有而内足于己者。内足者,无待于外,而其充实不可以已。故日益上达,极乎实现乾元性体,而无所亏。于是德用无穷,若龙之乘云气以御天,而神变不测也。故曰“以御天”《读经示要》第三讲说《易》处。 此皆发挥《新论》体用义,至真切,至深远。夫本体在人,即人之真性也。自我也;此乃真我,非小我之谓。 变化皆我之变化也;富有日新,皆我自足之德用也。若计有自然之变化,超脱于我人之上,而我人则是大化中偶化之赘物,《庄子大宗师》,明有附赘之言。 人生全无意义,全无价值,全无力量。魏晋人颓废之流波,迄今益甚,有以也哉。由《新论》之旨,则天在人,而人即天。独化即是大化,独化,谓各个人或各个物;大化,谓万物统共之本体。 大化非超越独化而别存。一切即一,一切,谓各各独化;一,谓本体。下仿此。 一即一切。诸变化无常法,实皆彻体真常。就每一独化而言,均是变化无常的;就每一独化各各均具有大化之全体而言,即皆彻体真常。 呜乎!《新论》其至矣!先生尝言,自幼喜发奇想,及长而回忆,皆哲学问题也。少年从戎,图革命,时浏览科学常识书。如《格致启蒙》之类。 后涉诸子百家言,复专力于梵方无著世亲之学,晋求龙树提婆大经四论,大经,谓大般若。 思唯空义,上稽《阿含》,推征释迦本旨。义海汪洋,游焉弗倦。久之抛弃见闻熏习,反求诸己,于佛氏渐有异同。而回忆少时所习六经四子,深契儒言,且于《大易》得其根柢与条贯。《读经示要》有曰:“余早岁曾有一种思想,以为宇宙只是一大生生不息真机。一者,绝对义;大者,无外义。生生不息真机,谓本体之流行。 吾人禀此生生不息真机而生,是为吾人之真性。而人之生也,形气限之,即常苦于物化,而蔽其真性,遂致人间为罪恶之丛,宇宙为黑闇之府,悲莫甚焉。是故古之道术,有主张逆生生之流,宁可沦虚眈寂,而不惜大地平沉,虚空粉碎,以建清宁之极者,释迦牟尼其此志欤。爰有觌体承当,谓自证本体,而保任勿失,即吾人能不为形气所累,而真性恒昭然呈现。于此立定,无有放舍,故谓承当。 顺吾所固有生生不息之机,虚而不屈者其神全,不屈,谓无匮竭;神全,即虚灵而含大生之德故。 动而愈出者其诚至,真诚之至,故动而无穷。 新新而不用其故,进进而无有所凝,此言凝者,留滞义。 会万物为一己,滞于形,即失真性,而己与物对;见真性,即不私其形,而万物皆与己同体。 运形气以从心,心主乎身,发而有则,感而恒寂。形气乃心之所运用,何物化之患。 即流行即主宰,即有待即无待,是乃体乾元而立人极。乾元者,生生不息之真体也。人得之为真性,能实体之而勿失,则人极立。极者至也。人道之极至,在体现乾元。 即人道而识乾元,人之真性即是乾元。故盖人道而乾元显。 其为宣圣《大易》之恉欤。余生而孤露,早失怙恃,兄弟困穷,后先短折。且世运艰危,志存匡济,弱龄投笔,坎险频遭。久之自顾非才,于世复无所可。孤怀落寞,少接人间,既谢世缘,不复参加革命。 冥搜荷岸,时而出世思想生焉。王介甫诗云:“荷花十丈对冥搜。”先生云:“尝居近荷花池畔。” 然而余终非释迦氏之徒也。幼小趋庭,备闻鲁论。长而多患,益自振拔,兴言出世,辄复怀疑。三十而后,勤探大乘,初闻无住,倍增欣仰。小乘趣寂,自了生死,只是自利;大乘始言无住涅槃,谓生死涅槃,两不住着也。已断惑染,虽故现生死,而非沦没,曰不住生死。已证寂灭,而不取寂,乃示现生死,不舍众生,曰不住涅槃。 继而曰,见有生死,而云不住,何若不毁责生死,而直践吾生?佛家以生死为惑染,为坠堕。儒者不作如是观。直反己,而自了吾所以生之理。此理乃吾与天地万物所共禀之以有生,至真至实,至善无染者也。吾人实修而显发之,是即人即天也,既即人即天,则已超越物表,远离小己生死相,何惑染之有?何坠堕之有?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圣人只令人反己,自求其固有生生不息之真,而存诚以充之,积健以体之。富有日新,德盛化神。我即天也,天即我也,岂复滞于小己之形而有“死”之一字萦其虑哉?故圣人之所谓生,非佛氏生死之生;而佛氏之生死,圣人所不言也。学者不知此意,不堪论儒佛,亦不可通《新论》。 见有涅槃,而云不住,何不悟生机至神以健,元自空寂?空寂,曾见前。实则空亦寂义,非空无之空。生生之实体,无昏扰,无迷闇,故云空寂。健者,生生之机,动而不可屈挠,不可穷竭,不容已止,故以健言。 即生即寂,寂、非枯寂,寂而生也。生机之动,元非盲动。虚灵冲湛:本业寂也。明儒颇有澈悟及此者。佛家说十二缘生、无明为首,即谓众生由迷闇势力而生。叔本华承其说,皆大误。 岂果有无生之境,名为寂灭,而云不住涅槃耶?”《示要》原注太长,兹不全引。宜参考《示要》第二讲评佛家处。 君子思诚,所以存生之理;积健,所以顺生之几。此人道之贞常也。不此之悟,而仍妄分生死涅槃二境,虽高言两不住,而实已有两境在。则所云不住者,乃宗教之神话耳。故大乘者,欲变小宗,而未离其根底。龙树、提婆、无著、世亲诸公,倘生中国,得闻儒道,其必弘阐尼山之绪无疑也。

先生尝谓佛家大乘终未改易其反人生之倾向,《示要》第二讲。 此等思想,于中国人极不利。中国人缺乏宗教信仰,言中国人无宗教思想者确误,然究薄于宗教信仰。当别论。 虽闻出世法,而不易养成其超脱尘累之出世深情。中国人少坚定之情操,虽不必笃信出世法,而亦未免为佛氏以人间为生死海之说所动。则其人生态度将陷于疑似与徘徊之中,不能于人生有明白正确认识,其生活必难充实有力。从来士类,处昏暗之境,每习于苟偷,而无可发其同类胥溺之恻隐与犯难创进之强力,此为最不幸事!中国人自老庄思想引入佛法以后,其人生观已近于迷殆。稍涉道家之虚静柔退而慕之,将逃实不能,屏动不得,柔亦缺,退亦蹙,终于浮虚自丧。魏晋人是其征也。稍闻佛氏众生沦溺生死海之说而怖之,以笼统之心习,而玩空餐玄,以三毒炽然,而托于忏悔奉佛,非自丧而何?故二氏之流,鲜不迷殆。 《易》、《春》、《秋》诏人思诚以存生之理,积健以顺生之几。孟董而后,无识此意者。《易》、《春秋》同其宗趣,《示要》已言之。孟子、董生皆《春秋》公羊家。孟子曰:“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此二语发明《易》旨,渊广至极。董子曰:“天积众刚以自强。”亦本于《易》。刚亦曰健。诚与健,即仁也,天德也,即言乎本体之德也。吾人累于形,而障其性,若求复本体,则非思诚积健不可。诚与健是本体。思诚之思,积健之积,是工夫,而工夫即是本体。 人失其诚与健,而人道绝,即天道熄矣。人外无天也。吾国自汉以后,儒生为伪朝之仆隶,而儒学早绝其源。佛教寺宇遍闾巷,持法者间有高僧。吸其精,亦吸其糟,其大多数则吸其糟,而又变以成毒。佛法之真得真失,不独信者弗辨,即毁之者亦未尝是究,而徒为无谓之抵拒。中国人无哲学以启迪其人生思想,日沦乎污下,盖二千年于兹矣。中国有儒佛之学,而废置弗究,非独中国人之不幸,而人类之忧也!道家言,其深者,皆儒佛之所可摄;其浅者,皆可以儒言格正之。故不另提。 宋明诸老先生崛起,颇有所致力。然重阴未开,大明未启也,其愿则已宏矣。余当明夷之运,智小谋大,本平生之积测,欣一旦而贯通。因以平章华梵,抑扬儒佛,而造《新论》。于佛有抑,抑其所可抑,非尽抑之也;于儒有扬,扬其所可扬,非尽扬之也。尼山基业,大中至正,后儒可曰无失乎? 寻邹鲁久坠之绪,竟宋明未逮之业。世亲成《二十论》,而自慰云“已盖我能”,余亦云尔已。节录《与徐君书》。系辑《语要》时误遗者。

如上所述,先生学术志事已可见。顾世犹疑先生任意毁佛,非独不知先生用心深处,实亦罕能读其书者。甚至有愚妄之徒,猖狂轻诋。人或携其文字以来,先生一笑置之,终不寓目。然有问吕澄居士与先生异同者,则欣然曰:“彼自与吾异趣。然佛门中何可无此人哉。”先生少慕陈同甫开拓万古心胸,推倒一世智勇,以此自负。晚而悔之,曰:“天不自高,地不自厚,故无物不覆载也。内严外温,平易近人,吾不如宰平。”闽侯林志钧字宰平,先生挚友也。 先生老而益孤。丁亥返北庠,忧时念乱,日危坐斗室,亦无可告语。尝与薛君书云:“今日言哲学,宜向西洋理智思辨路数多用工夫,然后荡之以佛老,严之以宋明儒,要归于乾元行健、富有日新、扩充无已之盛。今人智劣,不足谈斯事,幽居念此,仰屋咨嗟。星奎屡函,赞我之辞,适以谤我。茫茫斯世,知我者希!星奎何尤?子曰:‘莫我知也夫,知我者其天乎!’古今独至之诣,旷百世难索解人,乃求默契于苍昊。余诚不敢妄引宣尼,然自有独获。汉唐巨儒之业,皆不屑为;宋明大师之学,何当墨守?矫首八荒,游神千古。阖辟无碍,万变皆贞,非窥大化之奇,记测圆通之境。”《语要》卷一《答薛星奎书》。 识者知其字字称心而出。著作已成者,当推《新论》为根本。《示要》与《新论》,互相发明。《读经示要》,省称《示要》。 《通释》《佛家名相通释》省称。 为研《新论》之参考。《语要》则随机酬对,精义络绎。《读智论抄》,别具手眼。诸书有战前印行、早经绝版者,亦有未印者。虎生等伏念先生著作,于学术界关系甚钜,而世无传本。先生已届高年,书未刊布,遭时衰乱,诚恐散佚。如付书局,则细字密行,纸料又劣,将不数年而坏。眷念及兹,惶然罔措。间与侪辈谋辑丛书付印。力薄则献曝靡济,人微则呼号寡应。因商请省市当道,乐与倡率。幸承万主席耀煌、徐市长会之、王教长文俊、张议长弥川、程参事发轫酌拨印费,先印出一二种,余俟续筹。

昔南皮在鄂,三楚教育,为天下先。民国以来,摧伤殆尽。近时鄂人颇思振起学风,恢复首义发源地之元气,藉维邦本。而先生之书,适于此时印出。世乱方殷,物价过涨,此书未及雕版,每部各印一千份,分赠能留心斯学者,俾无失坠。先生原拟为《量论》,即知识论。 以西洋尚理智思辨,印度佛家虽任思辨,而要归禅定止观,中国则于实践中体现真理,三方各有其特到之精神,当析其异,而会其通,毋拘一隅之见。此书若成,则于未来新哲学之发生,所关极钜。先生辄叹老当衰乱,未遑执笔。吾侪犹望杖履余闲,略提纲领。此次筹印,王孟荪、林逸圣、张番溪、姚芷孚、吴周钦诸先生,并劳清虑。而校对烦苦,则刘公纯、李仲强两先生偏任其难。甚可感焉!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十月朔门人

附 记

记文成后,曾邮呈熊师赐教。兹承函示,谨录于左。

记文引吾与友人书,言翕辟二极,但言“其有内在的矛盾,以相反相成而已”。此语在《新论》语体本中亦尝用之,取时俗通行语,期人易喻。然亦恐起误解,以与外来思想比传。《新论》以翕辟明本体之流行,故翕辟不可折为二片,亦无先后可分,只是一个流行不息之整体,有此两方面而已。两,故含矛盾,老子所谓“反”是也。《老》曰:“反者,道之动。”道之动,犹吾云本体之流行。 反,不自外生,故云内在的矛盾。措辞只合如此。然反以相成,翕终从辟,仍是一辟而已。辟,生生也;生生,仁也。大化究归于冲和,万物以是并育不害。《新论》所以继《易》而立大中之极也。“支离破碎”一词,先儒以是诋驰求知识之学者,正是宋明儒蔽处。知识成其精密之体系,所以谓之学术。吾云何随先儒亦说支离破碎?求知之功,非于分殊散著者,周以察之,弗可贯通也;支离者,分散义。物之分殊,理之散着,贵乎周察。 非于完整体,破碎以析之,思弗精也。科学分观宇宙,却似将完整体予以破碎。然完整者,非无条理。知识之兴,虽破碎完整,要因宇宙条理而始兴。此中宇宙,即谓完整体。 反知而归于浑沌,庄生之过也。故“支离破碎”一词,自先儒言之含劣义。自余言之,则是知识所由开发。有误会者,示以此函可也。来记曾缄示宗三。彼覆云:“《新论》与西方哲学相发明、相对较者自不少。惟此除生命哲学外,仍当求之于正宗的理想主义或理性主义,盖所言之层次及范围有相应也。相应者,则相得而益彰,其价值亦显。惟西方之正宗的古典哲学,中国今日之治西方哲学者多不解。北平方面尤甚。今日风气之不能了解西方正宗哲学,亦犹其不能了解中国圣学及《新论》也。冀新论显明于来日,非风会转向中西正宗哲学有相当积累不为功云云。”并以奉闻。十力寄于平寓。

虎生 曜如等谨录

增订十力语要缘起

《十力语要》,始于乙亥在北庠时。云谢二子录吾笔语成帙,锡以斯名,为第一卷。丙子至丁丑,旧京沦陷前,此类集稿又盈帙。避寇携入川,旅居壁山,钟生芳铭集诸同志,为讲习会。诸子随时记录,及余手答者,又不少,并入北来稿,已辑成《语要》卷二至卷四。己卯夏,携赴嘉州,毁于寇弹,余亦几不免。是秋反壁,旋定居北碚金刚碑勉仁书院。世事日益艰危,问学者渐少,余手札亦稀。昨春由川返汉,复略有酬答。友人孙颖川学悟,拟于黄海化学社附设哲学研究部,请主讲席。黄海旧在津沽,战时移川之五通桥,沿未北迁。余重入川,栖迟桥上,乃取积年旧稿覆阅一过,多为番禺黄艮庸所选存。因属威海王星贤汇成两卷,次第一卷之后。又以昔时高生所记《尊闻录》编入《语要》,为卷之四。此四卷之书,虽信手写来,信口道出,而其中自有关于哲学思想上许多问题及作人与为学精神之砥砺者,似未容抛弃。今当返教北庠,友人桐庐袁道冲怂恿付印,余亦不忍遽藏吾拙。呜乎!吾老矣!唯此孤心,长悬天壤间,谁与授者?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三月十五日黄冈 熊十力

十力语要卷一印行记

病后返北庠,文昌云生颂天 邵阳谢生石麟 间来共处。吾每当笔札与人,值两生在座,辄简有关论学者,录副存之,积久盈帙,请付印。曰:“布帛之言,菽粟之味,此其庶几。”余覆视之曰:“何敢云尔,但不妄语而已。”然当今之时,吾与同好所游意者,果为何事,即此亦可略见,是不可弃也。遂如其请,命名《十力语要》,为第一卷。他日如有续辑,当以次分卷云。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乙亥九月十日

熊十力记于旧京莽苍室

答张季同

作文与读览,两不能废,两不可废。然真工夫实有在作文读览之外者。《论语》“默而识之”,《易》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此是何等工夫,贤者大须留意。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此“思”字,不是常途所谓思想;此“学”字,亦非读书之谓。《论语》“博学于文”,“文”不谓书册也。凡自然现象皆谓之“文”,如云天文与鸟兽之文等。 人事亦曰人文。《易》《系传》言:“仰观于天,俯察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皆博文之谓,皆学之谓也。故学则不外感官经验,而思则不限于感官所得,其默识于不言之地,炯然自明。而万物之理,通于一而莫不毕者,故贞信而无所罔也。此思也,吾亦名为证会。如唯限于感官经验,则可以察物则之分殊,而万化根源终非其所可窥也。令兄前有信来,以谓今人只知张目求见,不悟闭眼始有深会。见处甚高,时贤哪得语此。又东方学术归本躬得,孟子“践形尽性”之言,斯为极则。形谓身。身者道之所凝。修身以体道,此身即道之显也,是谓践形。性亦道也。人禀道以生,既生而能不拘于形气之私,乃有以复其性,即弘大其道,而性分无亏欠,故曰尽性。 故“知行合一”之论,虽张于阳明,乃若其义,则千圣相传,皆此旨也。欧风东渐,此意荡然。藐予薄殖,无力扶衰。世既如斯,焉知来者?前函令兄,欲贤者得暇且图把晤,想尚未见此函也。

与张君

昨承枉过,深觉贤者有笃厚气象,至为欣慰。力蹉跎忽忽将老,稍有窥于此土先哲遗文,返在当躬体验,益信此理昭然,无可置疑。遭时衰乱,吾先哲之绪,殆已垂绝。端居深思,若有隐痛。此种隐痛,初不能明其所以,直为爱护真理,而恒怦然恻然,不能自已。宗门大德,传授衣钵,必勖其徒曰:“好自护持,毋令断绝。”少时不知此意,今每展览语录至此,未尝不怆然悲从中来也。承属撰一短文,略述东方思想与西洋思想根本异处。此事乌能以短文言之。即欲表以长文,又谁肯留意。此土先哲,深穷宇宙人生真际,其入处,要在反之身心践履之间,却不屑衍为理论。虽未始遗弃知识,儒家不反知,道家却反知。 要其归极,在体真理而与之为一。所谓形色即天性者,固非徒事知识可臻斯诣。曾见一译本,述罗素语,哲学不能为禽兽讲,亦不能为一般人讲。此可谓如语者,实语者。凡夫无深广智慧,无卓特眼光,无高远胸抱,便于无上无容真理至极绝待,故云无上无容。 不生希求想,根本不能与之谈此理。况欲其能相契人耶?今日学子,安于卑陋怠散,虽剽窃西学,而于知识方面实不曾作过有根据有体系的探求。彼对其所标榜所崇信者尚如此,若更欲引之以其所不及,则适为彼所诟詈已耳。此正佛家所谓末法时代。吾侪唯有留心物色善类,相与护持,任重道远,毫无恐怖。此自是久远事业,不必规规于目前影响。报章何足言耶?来示所谓昏昏闷闷之苦,昏闷只是心为物役之故。若此心不为物役,即念念昭昭明明,昏闷从何而有?人心本自昭明,本转物而不为物转。其所以为物役,而至如庄子所呵“直为物逆旅”云者,则缘习心用事,而全障其本心,即已失其昭昭明明之本体故也。仁者已精察到此。幸其深勘到底,抉发贼窝,用快刀斩乱丝手段,切莫随顺他去。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颠沛必于是。要在一念振起,不甘堕落而已。欲言不尽,诸维亮察。

答李生

前次谈话,谓《论语》好处只是纪录孔子日常生活间事,不空谈道理。然吾恐记者见地,亦只合及此。子贡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子贡且不得闻,况其他乎?但证以子贡之言,孔子未尝不谈高深的道理,只是能闻者少耳。《论语》底记者,当是很老实的人,只是他闻得着的,便为记录;他所不可得闻的便不妄传。他于夫子底态度和语气很能作切实的描写,似是不曾妄下一字的。吾人由《论语》底记录,亦可寻玩孔子哲学思想的根柢与体系。

杨仁山居士疑《论语》有后人搀加字句处,常举“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以为“不问马”句,后人妄增,记者必不无端置此间语。盖夫子入朝,必以马驾车,今方退朝,马不在厩可知,何须问马?记者置“不问马”一语有何意义?吾谓杨氏说未妥。此处正见记者记录必求详实,其于夫子一言一动,直是仔细留心,朴实描写。夫子不曾问马,他便据当时情态记录。然已于上文记子退朝,则所以不问马之故,自可见得,并非如朱注所谓“贵人贱畜”也。

《大学》、《中庸》为孔学总纲,盖七十子后学所述,汉儒亦有搀杂。二书言治理之部分,皆以太平大同为归趣,实《公羊》所本。来问,举凡有血气,莫不尊亲,疑尊亲为尊王。大误。盖谓大同之世,人莫不互相尊、互相亲也。此章首“唯天下至圣”云云,非谓太平大同时,犹有王者君临天下。儒者本以王道寓其至治之理想,必人人皆有王德,然后天下可言太平大同。

与张申府

胡煦之《易》,兹因谢石麟由北大借出,乃匆匆一读。其人确具有哲学头脑,而其立说则毛病极多,无从说起。此由当时环境所限,固难过责。渠主象数,而根本反对王辅嗣。实则王氏之“得意忘象”,是乃深于《易》者也。胡《易》宗邵氏先天图,而更以己意补伏羲图,似可不必。自汉以来,除辅嗣外,言象数者,大抵承术数之遗,曲意穿凿,劳苦而无功,繁琐而无理。吾意《易》之始兴,本缘占卜,及经孔子修定,则纯为哲学思想之书,永为吾民族玄文鸿宝。今之言《易》者,但据《周易》,即辞以究义,毋取拘牵象数。六十四卦,以类万物之情,以尽万化之故。其根本原理,则以太极之一元,显为阴阳对待,相反相成,而变动不居也。老子“一生二,二生三”之说,盖本于卦。每卦皆以三爻明变,老氏申述此旨也。庄子尊孔而述老,其学渊源于《易》,又不待言。魏晋人推本《周易》《老庄》,谓之三玄,不为无见。

与张君

前见某文,言中国哲学以“一”字或“本根”、“本原”等词,为本体之代语,此皆有据。但于此等字,似尚欠训释。“一”者,绝对义,显无分别相。“本根”等者,则克就现象而推原其实相之词。实相犹云本体。 此等处,大是困于言说,却须善会。若错解时,便将现象本体打成二片,便成死症。从来哲学家谈本体者,都于“体”字不求正解,而与原因意义相混。须知言因,则以彼为此因;言体,则斥指此物之体,无所谓彼也。故体非原因之谓,即是现象之本体,固非立于现象背后而为其原因也。自来谈本体者,多与原因意义混淆,实足使人迷惑也。中国儒道诸书极难读,须会通其整个的意思乃得之。至云向郭是无体论,亦未谛。彼所谓“独化”,特遮遣造物主耳,非遂谓无体也。无体即无用,何化之云?物各独化于玄冥,有味哉斯语也!用则万殊,故谓物各独化也。玄冥者无物也,无物而非空无,只是不同于情见所执为实物之有耳。物各独化于玄冥,不是无中生有,实乃大用流行,历然众象,而实泊尔皆寂,故谓玄冥也,若果无体,如何杜撰得有来?魏晋人言《老庄》,大抵主从无肇有。原彼所谓无,亦不为本体空无,大概计宇宙元始有个万物都无的时候,故谓之无;其后万象滋生,乃谓之有。此等意见,由其根本执着现实界,故有这般推论。若真见体者,则了一真现起万变,宛然有物。 万变皆即一真。本无实物。 于此说有说无,只是戏论,而况可云从无肇有乎?但如在科学上说,则假定宇宙万象为实有,而寻其发生,如由无生物以至生物,似亦可逆而推求,最初有一个无物时,即无生物亦未形成之时,而可谓之无矣。然世间知见可作此量度,玄学家却要超过这般见地,未知吾贤以为如何?

答友人

《般若》空诸行相行者,如物的现象,心的现象,皆说为行;行相者,谓诸行之相状。参考《新唯识论》语体本《转变》章。 正为执着行相而不了诸行实性者遮其执耳。故空者,空其所执也;所执既空,则悟即诸行相即真实相,更无可空。肇公云,觌目皆真。彼游什公门下,已得正解,发语不妄。佛法原无多子,见到时亦恶用纷纷者为耶。佛是遍智,及一切智智,谓其己究了一切法真实相,即谓本体。 故以是称之。若谓佛于万事万物无所不知,则今科学上所发明及佛灭以后世变,皆佛尽所预知,有是事耶?又云,护法清辨之争,多少问题,俟诸异日。力亦未敢闻命。护清两公皆千年前陈死人,理为彼争个甚么?吾唯自求此理之真而已。吾自求之,而诚得乎其真,则彼立说之是者,吾亦以为是也;其非者,吾不忍谓是也。是非以理为准,不容以人为准。这家那家是非之争,此是考据家食古不化者所作活计,孰有智人究心理道,而肯为此者耶?兄若疑弟未见到真处,则须将鄙说不合处,真指而痛斥之,敢不拜嘉。若不直指其失,而横断为妄见,何以服人?

文字般若是从清净心中流出。终古不见自心,终古翻弄文字,文字则文字矣,般若则未也。朋友之义,存乎直谅,采纳与否,是在吾兄。

答敖均生

来函不主离器而言道,此说甚是。吾向阅译籍,细玩西洋哲学家言,私怀以为现象与本体,名言自不能不析,而实际则决不可分成二界。哲学家于此,总说得欠妥,由其见地模糊故耳。实则现象界即其本体之显现,犹言器即道之灿着。苟于器而识道,则即器即道,而道不离器之言,犹有语病。夫唯即现象即本体,故触目全真。宗门所谓“一叶一如来”,孟子所谓“形色即天性”,皆此义也。佛家《般若》,说“照见五蕴皆空”,五蕴通心物两方面现象言之,亦现象界之异名。 即来书所谓“呵形器为虚妄”是也。然佛氏所以如此说者,正以众生皆迷执形器为实在的物事,而不悟形器无自体,皆道之所凝也。故于形器而不作形器想,即于形器而识道者,此唯大觉能尔,而众生不知也。以是故,佛乃呵破形器,以除此妄执,欲众生悟形器无实,只是道之灿着而已。“一叶一如来”,色色现成,头头真实,何不当下识取?岂可骑驴觅驴?此其归趣,与儒宗亦自不二。唯儒家直下于形色显天性,故不必呵形器为虚妄,即俗诠真,融真入俗,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是也。释子必欲卑儒崇佛,非唯不知儒,又岂得为知佛者乎?

与张季同

前次与李君枉过,匆匆未尽欲言。嗣承李君寄《论山水画》一册,拨冗展阅,见其择精语详,足以快意矣?但亦有极待商榷者,略举二事。如第五段“画境与真境”中有云:“但造物所造世界,都不如画家所造世界之完全。盖因造物所造之世界,即现实世界中,万类均为个体;画家所造之世界,即艺术世界中,一切概属共相。个体多具缺陷,共相则甚圆满。”此一段话,颇觉不安。李君谓“造物所造之世界”,辞亦欠妥。宇宙岂真有造物者耶?然姑不深论,第以推原万象,而不得其朕,乃假为造物之名,则亦未始不可,但须知是假名耳。然李君谓造物世界即现实世界,万类均为个体,此则不应道理。须知现实世界与造物世界,不可并为一谈。何谓现实世界?即吾人在实际生活中一切执着的心相是已。如说窗前有一颗树,这一颗树在吾人意计中是与其他底东西互相分离而固定的,这样分离而固定的东西决不是事物底本相,只吾人决计中一种执着的心相而已。李君所谓现实世界即此是也。至于事物底本相,本非可以意想计度而亲得之者。此处恕不及详谈。李君所谓“造物世界”当是指事物底本相而言,此即实理显现,法尔完全,法尔犹言自然。 本来圆满。吾人必须荡除执着,悟得此理,方乃于万象见真实,于形色识天性,于器得道,于物游玄。如此便超脱现实世界,而体合造物世界。虽无妨顺俗,说有个体的东西,而实不执著有个体相,并共相之相亦复不执,荡然泯一切执,更何缺陷可言?总之,真正画家必其深造乎理,而不缚于所谓现实世界,不以物观物,善于物得理,故其下笔,微妙入神,工侔造化也。岂唯画家,诗人不到此境,亦不足言诗。“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中庸》引此而申之曰:“言其上下察也。”“上下察”者,即实理昭著之谓。故未尝滞于物,而乃妙得此理矣。如果画师、诗人执著有现实世界,即妄计有个体的缺陷的世界,不能入理证真,此等人哪得创造艺术世界来?李君此处失不在小,愿虚怀一究此事。又其第二段有云“国人思想向重二元”,而引《周易》“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等文为证。此复甚误。《易》之乾元坤元,实是一元,非有二元。坤之元即干之元也。自来《易》家言象者,以乾为天,以坤为地,然皆曰天包地外,地在天中,则坤非离干而别有其元。此义甚明,如何不察?《系传》言:“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夫道,一而已。立天者此道,立地者此道,立人者此道。然道本不贰而至一,但其发现则不能不化而为两。阴阳柔刚仁义者,言乎道之发现耳,本非谓阴阳柔刚仁义之即道,然亦不妨说阴阳柔刚仁义为道者,以其为道之发现故也,不能外阴阳柔刚仁义而求道故也。若不明乎此,而遂谓阴阳为二元,则道将成两片死物,又安得有圆神不滞、变动不居之大用耶?至老子言“大道废有仁义”,明与《系传》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之旨相反。盖以为道之散着而为仁义,则已失其浑全,此老氏之误也。道非顽然的物事,随在发见,皆其全体流行。其发而为体物之仁,仁者会物为己,无差别相,故云体物。 仁即道也;其发而为制事之义,义即道也。吾尝言老子之学本出于《易》,而往往立异以反《易》,喜为偏至,终乖至道,故并论之。昨日病发,意绪不隹,写此未能达意,愿贤者相与究明。

答刘生

《易》者象也。象义云何?吾尝因此别有会心,欲俟作《量论》时别明象义。如吾意中观想天上一颗星时,即现星相,而此星相明明非天上之星,只是彼星之一种征符,应即名之以象。但此象者,实交绾意义与物而为之名,并不可分别为在意之象或在物之象,又且不可分别执定有实意与实物。此义当别详。总之,意与物无非依变化流行的全体之过程中所诈现为二方面的能所相,而假名意及物。所以说到象,自然有能所相。无所相,能不独构其象;无能相,所亦不自显其象。故象是依能所之交而成。但能者非有实意之谓,所者非有实物之谓,只是诈现为此二方面。然虽诈现,却是能所宛然,非无力用。故当能所相诈现时,其所的方面,自有势用引发能;而能的方面,即缘所的方面底接触而起一种势用,现似所的相状,即此名为象。故知象者是能所融一相,所以说象是交绾意与物而为之名。

又来稿云:“器未有时,已有其器之理在。”余以为“理”字看如何说法。若克就本体而名之以真理,则此理乃绝待,是为器之所由成,王辅嗣《老子注》云,道者,万物所由之而成。道犹言理也。万物之本体,名为理,亦名为道,故曰“物由之以成”。 备众理而不穷。所谓一为无量,一理含无量理,即无量器之所资始,其妙如是。一理谓本体。 无量为一,无量理统于一理,无量器资始于一理。 其妙有如此者。若克就本体之流行而言理,于此当云“理者器之理”,不可离理与气而疑其有无不相俱也。于一真实流之过程中有众相现,谓之器;相者,流行所现之迹象。相万殊故,曰众相。如燃香楮,猛力旋转,有火轮相现。由此譬喻,可悟宇宙间众相皆非实物,元是流行不住。器即众相之称。 器有其则,谓之理。俗所见为每一器之现,只是一真实流之过程中之一种节序,而甲乙等等节序,相互间莫不有则。盖所谓流行,元非乱冲而无则者。无则即无以成其流行。易言之,无则即无以成为众相或器。《诗》云“有物有则”,其义深远极矣!则亦名为理。 一真之体,含蕴无量理,即含蕴无量器之可能。此处吃紧。 谓器未有而理先在,是离理与器而使之可不相属也。其实器未形时,即其理俱隐;器之已形,而其理俱显。然则器只有未形已形之分,不可云先无后有。器之理随其器之未形已形而为隐显,故不可析理与器为二,谓理先在而其器尚无也。无量理与无量器之可能,皆为一真之全体内所含蕴而无或亏。器未形时,有将形之可能性在,不得曰先本无是器,但其理固在也。“不得曰”三字一气贯下。 须知克就流行言,器之理与是器本不可离。即此真实流,现似众相,则曰器;“现似”之“似”字吃紧。似有其相而已。实则流行不住,原无实物。 众相有则而不可乱,斯曰理。理与器安可离之,使或不相属乎?余颇欲于作《量论》时更详之。

与张君

李教授曾为一文,就中国历史甄明循环之理。此文吾未之见,唯吾意有与彼不同者。闻彼编持循环论,则吾主张循环与进化交参互涵而已。进化论创自达尔文,然后之谈进化者,犹以达氏为堆集论,而以生源动力、创造不息明进化,生源动力特复词耳。动力即是生源。此“动”字义即变化义,生生义,非是如物体依一定时间通过一定空间之为动。 此实合于吾《大易》之恉。吾言进化,义主《大易》。循环者,俗计万象周而复始,所谓重规叠矩是也,此亦说得过于死煞。吾谓循环,事象推迁,有若一往一复而已。虽万化之情,往必有复,然后之往复持较前期,自不必质量相等。此其所关甚大,不容忽视。

进化、循环两辞涵义略加上述,今更略明二者交参互涵之妙。先征自然现象。日月交推,寒暑迭更,此属循环,莫为异议。然前刹那日月未尝延续至后,后刹那日月乃是创起,乃属新生,特与前状相似续流耳。故日月现象,实即动力新新健创之表现。即此日月,刹那刹那,恒是进化。若徒据循环一方面之观察,将谓今兹日月,犹是故物复现,云何应理?准此而谈,循环法则实与进化法则交相参,互相涵。道以相反而相成也。日月如是。推之寒暑乃至万象,成亏生灭,消息盈虚,化机往复,莫匪循环。往者未尝暂留,复者创新而不用其故,则亦何适而非进化耶?

次征人事。世间无绝对之美,善恶治乱,亘古相待。《易》言《既济》而必终以《未济》,斯义玄微,小知难喻。夫《未济》者,《既济》之始也;《既济》则《未济》之兆也。故积恶之世,善若不复,而善几实潜焉。浸假恶往,而善来复矣。积善之世,恶若不复,而恶几实隐焉。亡何善往,而恶来复矣。善恶往复,故谓循环;治乱相待,亦应准知。夫治乱善恶,恒相往复,此其往复,即率由乎循环法则,而万象若无甚殊怪诡异者。然必谓后后之治乱与前前之治乱同其质量,后后之善恶与前前之善恶同其质量,则又审事甚肤,而无以察夫进化之理也。如今之党治独裁,或中央集权,亦可谓为革命自由以后,仍复于专制之形式。又如苏俄共产,亦得说为原始社会共产制之复兴,此皆受循环法则之支配,莫之预期而自尔者。然经过资本主义之技术及工场组织等等积累而复兴之共产,其与原始社会共产制质量迥别,此稍有识者所共知也。革命自由以后之中央集权或党治独裁,与往昔君主专制异其质量,又不待烦言而喻也。则安得偏执循环之论,而不究其进化之实耶?此就人事推征,亦足证成循环与进化本交参互涵而成其至妙。

循环之理,基于万象本相待而不能无往复;进化之理,基于万象同出于生源动力而创新自不容已。进化之中有循环,故万象虽瞬息顿变,而非无常轨;循环之中有进化,故万象虽有往复而仍自不守故常,此大化所以不测也。

答韩生

吾前日面谭,一般人不曾自察识他曾否有思维作用,吾子却不肯印可,以谓人都是善用思的,何可如此菲薄人!子之意固厚,然于“思”字未了在。王船山先生《读四书大全说》云,只思义理便是思,便是心之官。思食思色等,真非心之官,则亦不可谓之思也。孟子曰“先立乎其大者”,元只在心上守定着用功,不许寄在小体上用,以耳目有不思而得之长技,一寄其思于彼,则未有不被其夺者。此段话精察入微,才分明显出思之所以为思了。须知思之发虽不能不藉耳目官能为用,此中“用”言,犹云工具。 但思确是一心内敛,主宰乎耳目官能,专一融摄义理才叫做思。若心外驰而不得为主,即寄其思于耳目官能,便以小体役其心,而夺心之用,小体谓耳目官能。 乃为食色安佚等等是殉焉。此殉于食色安佚等等之思,据实则本不是思,只是耳目夺心之用,而自逞其技,所以成乎聋盲爽发狂,如老氏所呵也。心不宰乎耳而任耳夺其用,则耳殉没于声而失聪,故聋也;心不宰乎目而任目夺其用,则目殉没于色而失明,故盲也;心不宰乎口而任口夺其用,则口殉没于味而失其正,故爽也;心不宰乎四体而任四体夺其用,则四体殉没于散乱,故发狂。吾子谛察一般人的生活,几曾把握得他底心住,使不被夺于耳目官能,外驰殉物,而能保任其心,以宰制耳目官能,显发思底妙用,融摄万理而无滞耶?吾子谛察至此为句。 所以,一般人大概没有思维作用,直不自察识耳。

再答韩生

闻吾说思,已有领悟。但于“心纯属内敛”之说犹乏深解。子能不以所未解者为已解,此甚可喜。为学最怕轻心人,遇事肤泛过去。只有明睿作用,专一内敛,这才是心,否即无心。内敛者,谓不随耳目官能迷乱奔流故。唯然,故能主宰耳目官能,而神其用。此中“用”者,作用之谓。 禽兽有知觉运动,而不得谓之有心,以其精神作用不能内敛故也。人禽几希之异在此,其可忽哉!佛家《阿含》说“系心正智正念住,守护根门”,与孔子告颜子“四勿”之旨,皆指示真切。即以心不随五官流散,故成为心也。 《易》《系传》曰:“仰观于天,俯察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曰观曰察等者,何常废耳目等官能而不用,只是神明为主于中,神明谓心官,即思也。 发之于耳目等官能,而交乎天地万物,尽其观察之妙用。而复其性分上物我一体流通无碍之本然,此即“思不出位”之义也。若下等欲望之思,便是思出其位,而为耳日等官能所役,以从乎欲,而殉没于物。故云思出其位,言其被役于小体,而不是心之官也,。

答友人

嗣续观念,在儒家视之,所谓“生生不息”之诚,“於穆不已”之实,即于此而显著。故重嗣续者,非宝贵其氏族的形气之蕃衍,而实于此见天理之流行。古者新妇庙见,必隆其礼;采苹采藻,必洁其仪。有夫妇而后有嗣续,所以不可亵也。儒家伦理,可谓致广大而尽精微矣。但自印土佛家思想输入,其徒始弃室家,而绝嗣续。圣人忧乾坤之熄,若有先见。又自西洋思想输入,青年流荡者,夫妇之离合既易,而嗣续观念亦失去往日所持底神圣意义。实则人类之嗣续观念,乃即于形气之递禅,而见为实理之不容已。宇宙人生,所以为至真而非妄也,至善而无恶也,至美而不可厌丑也。道家之言曰“子孙者天地之委蜕耳”,此以破私其子孙为己有之执则可矣。若以理言之,子孙之继继绳绳,无有断灭,是即道之不穷也,性之无尽也,而曰“委蜕”云乎哉。故道家者流,必卒诉合乎释氏。又乃“委蜕”之云,不知形即理之昭著,亦将与唯物思想同其陋。荀卿谓庄周“蔽于天而不知人”,此正确之评。天与人不可二之也。儒者于人道见天德,深远极矣!庄子于人生欠真切体认,故不了天理之实,而妄以哀死为未达,将趣于无生矣。弟尝谓老庄终不识得“天行健”的意义,此其根本差误。儒家之学,确为至理所在。惜乎后生靡于狂潮,无可与言斯事耳。

答某生

中国自汉以后学者,类皆无民族思想。盖史家实播此毒。魏收诸贱竖,为胡虏作史,谄颁凶猘,上拟虞夏,刘知几虽尝讥之,然亦谓其记载失实耳,非真能辨华夷之类也。大抵两汉盛时,群胡内附,天下一家,学者喜张《春秋》太平之义,遂缺乏民族观念。典午以降,士大夫屡屈于强胡,浸假则以豢养于外人为乐,而自残其类,此真吾民族之危机也。尝谓世界未能遽跻大同,则民族思想无可遽泯,只须导之以正。大抵各民族间必各有其民族思想,即各能自爱其类,各图自立自存,自强自创,乃能共进于太平。故民族思想善导之,乃所以促进太平,实与太平之理想不相背也。若使有甲民族焉绝无民族思想,则必涣散乱亡,以招他民族之侵略;又或有乙民族焉过持狭隘自私的观念,专以侵略他民族为事,终必有弗戢自焚之忧。甲本不及,乙又太过。过与不及,皆为世界进化的阻碍,为人类理性发达的障害,人类幸福的绝望即由于此。“《春秋》无义战”,诛侵略也;春秋于征战之事,无有以为义而予之者。 书虞亡,罪被侵略也。中国汉以后儒者不通《春秋》之义,而民族思想日益式微。南宋之儒尝持《春秋》以呼号复仇。复仇者,复赵氏一姓之仇也,于民族何与?故民志终不振,则胡人又起而乘之矣。若乃明圣挺生,独知民族思想之可贵,而以哀号于族类者,其唯衡阳王子,郑所南、吕晚村亦其亚也。今外侮日迫,吾族类益危,吾人必须激发民族思想,念兹在兹。凡吾固有之学术思想、礼俗、信条,苟行之而无敝者,必不可弃;凡有利于吾身吾家,而有害于国家民族者,必不可为;凡有益于公而有损于私者,必不可不为。日常服用,除药品外,有可不需外货者,宁崇俭素,而誓不买外货,以此誓于皇天后土,慎守终身,是则吾平生持奉麟经之志也。凡吾之所自期与期诸人者,皆人之所易知易行,然而人多莫之知莫之行也。

与汤锡予

看《大智度论》,镇日不起坐,思维空义,豁然廓然,如有所失,如拨云雾。 如有所得。如见青天。 起坐觉身轻如游仙,惜此境暂而不常耳。

答王生

礼者履也。吾人践履中无不由礼者,日常作止语默,何在非礼之表现。动作必不乱,不乱即礼。 静止必不昏,不昏即礼。 言语必成章无悖,成章无悖即礼。 含默时必中心昭昭而不昧,昭昭不昧即礼。若动于游思妄想纷扰即非礼。 无在不实践乎此礼也。故曰礼者履也,是吾人所日常践履而无须臾违失者也。朱子以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言礼,意义甚深。推礼之原,则本乎性矣,所谓“天理之节文是也”。礼之用,则显于万事而无不在,所谓“人事之仪则是也”。礼之原即天理,此不变者也。礼之用即仪则,此随时而酌其宜者也。故曰“三王不袭礼也”。今后生无知,妄曰吃人的礼教而必欲打倒之,是既昧其原,又不知其用也,是将同人道于禽兽也,恶乎可?

与友人

承转示曹君函,知彼谓宋儒末流近禅,或不免禁欲,要非程朱诸老先生之过。弟则请曹君将程朱诸大师遗书细玩一过,看他有禁欲意义否?弟虽粗妄,何故读《论语》不起此感,而读有宋诸大师书便起此感?如欲检取文证,亦不难具举,顾不必如是烦琐耳。明儒陈白沙先生亦云,斯理也,宋儒言之备矣,吾恶其太严也。此言婉而深。夫束缚甚者,不足向上,而反益趋下。宋人委靡自私,终以覆亡。程朱诸大师所振救者几何?又云,末流乖本,故不得以其末之失,为其本之过。然何故成为如此之末流,则自其本必已有不得不如此之趋势。履霜坚冰,由来者渐,此义不可不知。独谓矫弊不当为过激之谈,是见道语。尝以为老庄非礼,薄仁义,岂谓礼与仁义真可非可薄哉?亦恶夫礼与仁义之名立,而以之率天下,则人遂袭而取之以作伪耳。矫伪之弊,遂不惜过激而为已甚之词。故非礼薄仁义,将使人尽去其一切可尚之迹而反之天性,自然莫非仁也,自然莫非礼也,老庄用心盖亦如此。然而老庄过激之论,其影响卒至废礼而灭绝仁义。如魏晋人之颓废放纵,此岂老庄所及料哉?世人或以魏晋尚虚玄者,亦不尽可非,如王辅嗣之睿智,阮嗣宗之孤心,何可多得?不知任何衰俗中,总可得一二佳人。魏晋习老庄者,以其颓废放纵,习为风尚,传播社会,自是当时事实。唯其薄仁,故流于麻木、昏闇、冷酷、无生理而颓放矣;唯其薄义,故流于委靡、污贱、虚诳、无生气而颓放矣;唯其非礼,故流于摇荡、散乱、内容空虚、无以自固而颓放矣。魏晋人以颓放故,沦于胡虏,蔑能自振。此在历史可按。安得谓其间有王辅嗣辈,遂饰称尔时尚虚玄者无颓放恶俗耶?即就辅嗣辈而论,亦少惇大笃实气象。嗣宗畏葸,而托放荡以自免。君子居仁由义,吉凶与民同患,履虎尾而不惧,何至若是?要之,魏晋人之颓放实为老庄非礼薄仁义之过激主张所必有之影响,此可戒也。弟亦知当今之患,诚在纵欲,固宜诵法程朱以拯生人。然欲不可纵,亦不可禁。故弟自中年以来,于程朱诸大师拳拳服膺,不敢轻叛。虽谓禁欲主张稍过,然深以不许纵欲为真理所在,实未敢攻击程朱。如老氏所为过激之论,终不忍效尤也。今人破坏固有的道德,社会上也是一种颓放现象,如魏晋人一般。有问,如袁世凯一辈人虽是作恶,却甚勇猛,似非颓放。曰:否否。看他勇于作恶,正似飞蛾奔火。他是无生命无理性的东西才忙迫胡乱去,此正是颓放,非勇猛。唯强为善者,才是勇猛。

曹君又云,饮食男女之欲,性也,此不可禁。外此则皆习气耳。此说大有病在。宋儒有知,决不愿闻。饮食男女之欲谓为非性乎?则生人之欲,岂有不依天性而动者耶?而天性又岂是顽空耶?若谓饮食男女之欲即性乎,则紾兄之臂而夺之食,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是为顺其性耶?而谓宋儒见地乃如此乎?曹君本不识性,吾亦无从与之言性。必不得已而有言,则将曰:饮食男女之欲,自然有则而不可乱者,是所谓性之欲,即此谓之性可也。若饮食男女之欲,发而无则,以成乎乱,此即阳明所谓随躯壳起念,全乖其性,而纯成乎物之动。以其天性沦没殆尽,只是一团物质,故其动也,但为物之动,而不得言性之欲也。此事须切己体会,不可徒作道理讲说。至曹君别习气于饮食男女之欲之外,亦复未审。欲动而失其则者,即染污习气现行也;欲之发而有则者,亦即清净习气现行,是顺本性而起者也。凡欲皆是习,曹君殆未体究及此。

答云颂天

中国人头脑重实践而不乐玄想,故其睿圣者,恒于人伦日用中真切体会,而至于穷神知化,是得真实证解,而冥应真理者也。然在一般人则拘近而安于固陋,其理智不发达,则明物察伦之工疏,欲不为衰萎之群而不可得矣。西洋人头脑尚玄想而必根事实,又不似中人但注意当躬之践履,而必留神此身所交涉之万物,故其探赜索隐,而综会事物之通则者,乃无在不本诸经验,根据事实。即凡上智之所创明,中才皆得寻其思路,循序而进。印度人头脑尚玄想而过在蹈空,其智本足以察物,然乃厌患物质的宇宙而求灭度,此固不免于智之过。然穷玄,则至印度佛家大乘,而高矣!美矣!至矣!尽矣!此难为不解者言也。佛家虽主灭度,要是从其大体言之耳,若如《华严》、《涅槃》等经,其思想亦接近此土儒家矣。

讲词

为诸生讲逍遥游,至“御六气之辩”,因举郭庆藩解云:“辩读为变。《广雅》:辩,变也。《易》《坤》《文言》:犹辩之不早辩也。荀本作变。辩、变古通用。”大有精意。辩必有对。宇宙底变化也是有对这个道理。无对则何变之有?

答邓君

来书云:“若无轮回,生则桀纣,死则腐骨;生则尧舜,死则腐骨。何所惮而不为恶耶?”此见甚劣,直是不堪酬答。昔宋儒有遇此类诘难者,彼应之曰,人性本善,谁教汝自家作贱来?此老实话,若深玩味之,其义无穷。吾人自性清净,恒沙功德,万善庄严,直从自性流出。其或有不善而至于恶者,则以心为形役,而迷失其本性故也。君子尽性之学,一息尚存,即一息不容松懈,不使心为形役以丧其真。故朝乾夕惕,所以扩充其在己之所固有,而为生理之不容已者。岂复借助轮回,以惩恶而劝善哉?若必待轮回而为劝惩,则其人已迷失本性,毫不知有人生价值。将见未来之祸福,终不胜其现在之私欲,虽笃信为不善之无利于来生,而悍然纵恶,毫无忌惮,以取快当前者,无始时来众生,大抵如此。足下又何说耶?世变以来,商人、军人、官僚、名士鲜不念佛拜僧,奉持佛典者。而其人大抵罪恶贯盈,贪欲无餍,毫不自省,反以归依佛法僧为其藏身之固,若有所托庇者然。吾平生究佛法,而决不交接僧徒与居士,有以也。 吾亦非必破斥轮回,只以此理唯存在于信念之中。谈哲学,不须惹此葛藤耳。未子信根深厚,其集中许多祭文,读之想见其精神直与幽灵感通者然。他人祭文,看来不必信神,只是奉行故事,朱子却不如此。想他未尝不信轮回,以既信有神灵,则人死而神必不亡,轮回自可成立。朱子虽有反对佛家轮回的话,自是他理智作用对信仰起个冲突。然而他底信仰毕竟潜伏着,是摇夺不了的,如主张无鬼论的人,到昏夜仍是怕鬼一般。读朱子书,玩其生活,觉得他时时在在,如对神明。此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生活,直令我有虽欲从之莫由也已之感。

与赖生

南回后,得子两函,无心作复。欲将《新唯识论》译以英文,此意甚好,此事甚难。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吾年三十以后乃知此义。子以为《新论》易解耳,实则所解者,未必得吾意。子但求之区区言句之间,不知真解者,当求之言句所不能尽之意。吾四十余年来辛苦,其间层累曲折,吾不能自言也。《新论》之所得表者,至有限也,然欲识吾意者,又不得不借《新论》为敲门砖子。吾贤必由《新论》以通吾不尽之意,而与吾无间,方可译《新论》,否则詈吾而已矣。欲通吾不尽之意,抑必旁求印土大乘空有诸宗及此土晚周儒道迄魏晋宋明诸子,夫而后有以得吾之意。且知吾与前哲所为旁参曲证,而议论之间,虽有许多出入,终自有其大通而不相悖者,于此可见穷至真理,吾与前哲自有同符,即吾之意,果非私意也。至此而后可译《新论》。否则字字而拟之,句句而解之,知其曲不知其全,见其表不见其里,谓之然而莫通其所以然,妄谓得吾之意,吾又于何处呼冤耶?闻子将南行。果尔,可来杭小住数日。颂天亦甚望也。吾体气亏虚。今年在平绝未看书,良用悼叹。生事又无良策,只合听之。

答赖生

前函谈译事不易,得毋有未契耶?译事且置。读书又真不易言。须知东方高文典册,皆万理昭晰,归之浑括,故非学者涵养功深,自有甚深义蕴,断未可与之凑泊也。吾子勿谓某书我已得解也,即如此土《周易》,若通其训诂名物,便谓得解可乎?又如龙树中《论》,若通其名相及因明法式,便谓得解可乎?读《易》而仅通训诂名物,读《中论》而仅通名相及因明法式,则其于《易》、于《中论》也,安见其有无穷无尽之义味耶?唯胸中自有甚深义蕴者,其读《易》、读《中论》,乃感发万端,而叹其括囊大宇,果为无尽宝藏也。此意古今几人识得耶?《新论》亦自有含蓄,而人见而易之者,此必有故矣。愿子且置之。而博求夫此土晚周儒、道迄魏晋宋明诸子学以及印土大乘性相诸宗,深穷其蕴,反之当躬,加意涵养,至于真积力久,必有豁然油然,而与吾莫逆之一日也。九江私塾教书,初料子必不就,不意遂巳允之。凡人若无志深远,但以教书糊口,则随地可居;若欲努力学术,则所居之处,必不容不择。尘俗之地,断无缘引发理想。吾每至武汉,顿觉市廛气味,令人心中茅塞。自计足迹所经,唯北都荒廓,南京广漠,最宜修学。南京今不可居。 不得已而求其次,则杭州秀丽,差可怀也。九江比于武汉,又不及远甚,其地直无一毫趣味也。为子计者,南北两都不得资生,则随处觅一教席,度有一二好学者共事,亦足感发意趣,而相与向上,则神智自尔开豁。若私塾苦闷,恐于学人不宜。然子既有约,姑以半年为期可耳。如过杭州,即径来广化小住数日,亦少慰阔怀矣。

答客问

佛学诚难言,流派太多,典册太繁。然扼要而谈,则欲求元始释迦氏之意思,宜以《阿含》为据。四《阿含》中,而《杂阿含》更重要。及小宗廿部起,便已渐分空有两派思潮。小空发展至龙树、提婆而成大乘空宗,小有发展至无著、世亲而成大乘有宗。大乘空宗根本大典,则有智度、中、百、《十二门》四论,而《般若》为其所宗之经;大乘有宗根本大典,则有六经、十一论,如基师《三十述记》所叙。是故大乘空宗,集小乘诸谈空者之大成;大乘有宗,集小乘诸谈有者之大成。准此,则《阿含》以后之思想,宜详求大乘空有二宗学,即一龙树提婆学,一无著世亲学。故佛家思想之演变,虽极复杂而久长,然扼要言之,不妨假定《杂阿含》等四《阿含》为元始佛家思想。大空龙树提婆,大有无著世亲,均为后来新兴的佛家思想。吾尝据《杂阿含》等,以求元始佛家思想,而谓是期思想只是人生论,及大空大有分途成熟,大有便进而谈宇宙论。空宗颇谈本体论,此皆为新兴的佛家思想云。

《般若》及四论,专遮拨一切我法执,欲令人空其所执故,自见真实。真实,即是本体异语。后皆准知。 真实理地,心行路绝,语言道断,不可直表。故因人之妄识迷执,不能自见真实,而以种种方便,破其迷执。将见所执既空,而真理自喻于不言中。此中真理,本体代语。 犹如拨云雾,便见青天也。谈本体者,东西古今一切哲学或玄学,唯大乘空宗远离戏论。此真甚盛事也。

大乘有宗,初说五蕴。十二处,十八界,不过将五蕴色心法另变一种编排法耳。 分析色心现象,而明无我,以此破外道之神我论,其义尚承空宗。及无著造《摄论》,成立阿赖耶,以授世亲。世亲复造《百法》及《二十》《三十》等论,于是建立阿赖耶,说为种现缘起,而实任臆构造宇宙。吾所著《破破新唯识论》颇详此义。盖小乘谈有一派之思想,至大乘师无著世亲而始完成其宇宙论。理论虽极精严,而其失空宗义旨则已甚矣。

佛家人生思想,自其元始以及后来大乘,皆主超脱生死海。《阿含》迄于大乘空有经论,都有此一贯精神。大乘虽有无住涅槃之说,较元始佛家思想为进步,然只反对元始之独善主义,故不许入无余涅槃、作自了计。必求无上菩提,发大悲心,行菩萨道。虽不住生死,而亦不住涅槃。必度尽一切众生;有一众生不作佛,则我亦不成佛,此为大乘特异之点。然要以度脱一切众生,令出离生死海,为最后蕲向。无论事实作得到否,而毕竟以度脱众生令出生死为归趣,即以出世与寂灭为归趣,此或是印度民族性之特别处,吾人亦不必论其是非。

答某君

《新论》具云《新唯识论》。 之出,解人甚鲜,或可谓之绝无。区区常有意于贤者,不图来函又出意外。大抵吾子一向用力于西洋思想,与迂拙本不同路向,宜其隔膜乃尔。今就来简,粗答如次。

一来函云:“摄聚与离散相对,坠退与健行相对。摄聚与坠退,似无必然之关系。”观此所难,于吾书翕辟义,似绝不相干。翕辟义,首须细玩《转变》章。《新论》二十五六等页。 此处纯据宇宙论之观点立言。余以为哲学上之派别虽繁,要其解说宇宙之所以形成,其根底终不出唯心唯物二派之论。如现代罗素虽云非心非物,实则其根底仍不妨说是唯物论。 迂拙平生始于积测,终于反验,确信宇宙本体不是世所唯之心,亦不是世所唯之物。易言之,本体是什么,此非想所及、非言可表。然则毕竟无说乎?曰,只有在本体之流行处,假设言诠而已。不识此意,正是未曾读过《新论》。本体不可拨无。若云无体,即是顽空,云何而有流行?又不可说流行即体,以流行唯是幻相,顿起顿灭故。《转变》章谈此义甚微,须于言外会意,若以忽心遇之,便不相应。 流行无实自性,故说诸行性空。诸行者,色心万象之代语。所谓色心万象,即依流行幻相而假名之也。《般若》说“诸行性空”,即谓流行幻相本空,无实物故。 说流行即体者,何异说体是空?此即还成无体论,义不应许。万象泡幻,了无根据,不应理故。当知流行是用,用必有体,但体不可以知识推度而知;知识由经验事物而起,于其所知,恒作物解。今此云本体者,实不可作一物想。如作物想,即是倒妄,即成戏论。故前说言本体是什么,非想所及,非言可表。无已,则唯即用显体,庶几方便,而得相应。用者流行之异语。盖流行非即是体,而体要非超越流行幻相之外而别为独存之死体,此处端赖超然神会,而难以言议者也。体必有用,亦定不离用。定不离用者,即定不离流行故。定不离流行,故乃于流行中识体,是谓即用显体。旧师亦未始不欲即用显体,以其于用上建立,便将体用打成二片,于是陷于邪计。《新论》《唯识》章末段,备详此意。《破破新唯识论》发挥斯义尤详尽,惜乎时人多莫之览,即览亦莫之识也。《新论》假说功能为本体。内学院某君驳之,不知即用而言,体在用,语本阳明。 故可假诠恒转功能名体,以彰本体之流行,否则必如旧师将体用截作二片,又何可即用显体乎?《新论》全部旨意,只是即用显体。易言之,只是谈本体之流行。此根本旨意,若忽焉不察,则此书直可覆瓿,尚何必较量于单词片义之间耶?

若复了知《新论》唯是谈本体之流行,应知流行定不是单纯的势用。流行即是势用之谓,但此势用非单纯的。 即此势用,决定有一个翕。不翕,便莽荡空虚,哪有宇宙人生?宇宙没有一刹那空虚过的,设想诸星体将有毁灭的,即宇宙便空虚,然方其毁灭时,必即生成相续。此种假定是合理的。 即是翕的势用这个翕便叫做一种势用。 没有一刹那间断。若有一刹那间断,即是空虚无物,亦即无所谓宇宙。如此却成印土古者空见外道之论,定不应理。故《新论》以恒摄聚言翕,自注“恒”字吃紧。翕即幻成无量动点。而此动点幻似有质,实非固定的物质性。科学家计原子电子等等为实质的物事,在经验底范围内,固可云尔;在玄学或哲学中,必欲穷究所谓物质的小块粒如原子电子等等者是否果为实质,则大是问题。依吾人之见解,分析物质至最终之小块粒,实不应执为固定的实质,只是一个翕的势用所形成的动点而已。动点幻似有质,究无实质。此所谓幻,元是事实。一般人闻说“幻”字便作劣义会,此大错误。幻义是活义,《转变》章固言之矣。昔朱子亦尝谓造化合有一个翕聚的道理,不然便是空洞无物。此说似见《语类》,兹不及检。 吾所参悟,质之彼说,适足印证。夫翕既即是本体之流行,易言之,即是本体所显现底一种作用,而且是自为矛盾的一种作用。因为本体无方所、无形相,元不是物质的,但其作用显现,不能不有所谓翕。翕即幻似成物,是则翕之用,翕即是用。 疑与体不相顺。易言之,即此翕者乃本体上显现自相矛盾之一种作用。《新论》云,翕则疑于动而乖其本也。二十六页左《转变》章。 又曰翕而幻成乎物,此所以现似物质宇宙,而疑于不守自性也。五十七页右,《明心上》。 又曰,翕则若将不守自性,而至于物化,此退义也。二十七页左,《附识》语。 凡此皆明其作用之自为矛盾,即以其将至物化而不守自性故也。夫本体以不变为义,岂果物化而不守自性者耶?理必不然。夫其翕也。若故与其自性反,乃若其自性固具至健纯净之力用,则正待翕而后显。此处吃紧。 诚以翕而成物,故所谓本体底自性力本体固具至健纯净之力用。曰自性力,犹《易》之干也。 得有所利用以表现。《新论》云,恒转毕竟常如其性故。恒转者,本体之代语。 唯然,故有似主宰用,乃以运乎翕之中而显其至健,有战胜之象焉。即此运乎翕之中而显其至健者,名之为辟。第二十六页左。 据此,则所谓翕者,乃以显辟。《新论》有言,造化之几,不摄聚,则不至于翕;不翕亦无以见辟。第二十七页左。 又曰,一翕一辟,若将故反之,而以成乎变也。第二十六页左。 又曰,一翕一辟之谓变。自注云,两“一”字,显动力之殊势耳,非谓翕辟各有自体,亦不可说先之以翕,而后之以辟也。第二十六页左。 据此,则翕辟同为纯一之本体所显现之两种作用,乃相反相成,相待相涵,而为万化之源。《破破新唯识论》曰,辟必备翕,若令故反;翕实顺辟,而非果反。初版七十三页。 此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者欤。《破破论》又曰,彻内彻外,只此翕辟之流,而实无有内外可分。自此实悟无所谓小己,无所谓宇宙,只此翕辟之流,刹那刹那,顿起顿灭;刹那刹那,顿灭顿起。如此流行不息,犹如闪电,至活无迹。初版七十六页。 至哉翕辟!造化之秘,天人之蕴,尽此矣。所谓“妙万有而为言”,“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

是故翕辟之论出,而色心之执始空。《新论》有云,夫翕,凝而近质,依此假说色法;色即谓物。 夫辟,健而至神,依此假说心法。以故色无实事,心无实事,只有此变。第二十六七页。 《新论》《唯识》一章,先遮境执,彰无实色;非有实外物故。 次遮识执,显无实心;而后次之以《转变》,明色心虽复无实,要依翕辟假立。依辟假立心,以为之能;依翕假立色,以为其所。摄所从能,故名唯识。科学泯能归所,曲尽物则;玄学摄所从能,妙尽己性。《中庸》云“尽己性则尽物之性”。此己非小己之己。盖滞形即物我区分,见性则物我同源。物莫非己也。佛说“万法唯识”,孟氏说“万物皆备于我”,皆摄所从能之谓。 《新论》寄意深远,虽时贤所弃,唯真理之所在,敢媚俗而内疚?

又复应知,翕辟同为纯一之本体所显现之两种作用。作用亦省言用。 用之为言,显其非异本体而有别自体。《破破论》曰,顽空不可谓体,故必有用,假说流行。原注,流行即是用之代语。 流行即体,元非异体有别实物。原注云,流行者,即是本体之流行,故不可说其异于体而别有实物。若认流行为有实物者,便与体对待而成二片矣,此不应理。初版三十五页。 如稻依谷子起,乃异于谷子而别有自体,截然二片,体用切不可作如是理会。夫体用难言,强以喻明,或喻如波与水。波相幻生幻灭,而举波是水,非异水而别有波之自体,非如稻异谷子而别有自体故。 此略可喻用。水起用,即幻现波相,而水性恒自如常,定不变改自性,此略可喻体。如是举喻,虽若易明,然至理迥超思议,理之至极,超出思议范围。 毕竟不容执喻以相猜卜,执即过患无边。若执着譬喻,在喻上刻求全肖,即去所喻益远。 夫翕辟是用,故克指翕辟,即不名体。犹如波不名水。 用依体起,犹如波依水起。 而非异体有别实物,犹如波非异水而有别自体也。 故说即用即体。易言之,此翕辟相,即是生灭相,即是变动相,正复于中,证见实性。何以故?用无自体故。实性者,本体之代语。翕辟相,即生灭相,即变动相,此是依体所起之用。然用非异于体而有别用之自体,故乃即用见体。 《新论》有言,生即无生,以生而不有故;生者绝不暂住,故未始有物也,然则生相本幻,其本体无生。如波相幻现,实无自体。其本体即水,而水性恒自如如不变,实未曾有波。故万象滋生,而实即无生。无生者,言其体也。 灭即非灭,以灭而不息故;灭故生新,其用不息,于此见本体常昭矣。若无本体,灭便永断,故曰“不诚无物”,诚即谓体。 变即不变,以变而恒贞故;如水起用,即幻波相,然水性如常,是谓恒贞。夫山峙川流,鸟啼花放,寒来暑往,夜晦画明,可谓极变化之致矣。然万有现象及其法则,宛然各如其所如。此何以故?良由本体真实无妄,故大用流行,自然有则,所谓至赜而不可乱也。据此,则变化万端而其体之恒贞者,固乃历万变而未始有渝,故云变即不变。 动即不动,以动而不迁故;凡物幻现动相,然物本无实,只是刹那生灭相续,幻似动转,其实物无暂住,前不至后,此不至彼,何迁之有?夫物无迁动,即于物不容作物想,而其本体真常已灼然矣。 此皆应真之言,穷玄之极。《新论》了义,于斯略结。参考四十八九页,《功能》章末段。 《破破论》亦云,观于流行,乃即用以识体。初版五十七页。 又曰,流者不流之流,万有波腾而常寂;行者不行之行,众象森罗而皆空。于众象而见体,即众象空;如于波而见水,即波相空。 此与前所征叙,互相发明。矧复默尔反观,灼然有宰,声色杂投,而应感寂然不乱。《破破论》曰,反之当躬,而得夫辟恒运翕而不肯物化者,于此见自性之恒如,而灼然于流行中识主宰,当下承当而无疑也。初版七十六页。又案《新论》《明宗》章所以权说心为本体者,以于心识主宰故。然即心名体,究是权说,义当别详。内学院有攻及此者,殊昧吾旨。 持此胜解,印诸《般若》、《涅槃》,一一吻合。世有不了吾旨,妄计《新论》以一翕一辟名真如,其厚诬亦已甚矣!总之,《新论》主张即用显体,即变易即不易,即流行即主宰,即用即体。而其立论,系统谨严,实以翕辟二义为之枢纽。若于翕辟义一有误会,即全书便不可通,直可谓为毫无价值之书。尝欲别为杂录,疏通其旨,而精力短促,苦无意绪,不知将来得便为之否。特因来难,略述所怀。本义既明,其诸疑滞或可豁如。是在仁贤,不鄙刍荛,降心加察。入理浅深,存乎往复体验。如人交友,非相与至深,未容以泛泛遽定其贤否也。

覆审来难,谓“摄聚与离散相对”。常途训释名词,固可云“摄聚者离散之反”。然哲学上之用语,其包含深广,不当作一般名词理会。又承难言:“摄聚与坠退似无必然之关系。”此或据《转变》章附识引汉儒阳动而进,阴动而退一段文字而有是难。查该文中有云,翕则若将不守自性,而至于物化,此退义也。引见前文。 此中文旨本甚明白,词简义赅,无须繁说。来难于此,且没干系。大凡不了翕之为退义者,祇由不识本体故。此处吃紧。 本体底力用亦云作用。诚不可思议,然强为形似,则《易》所谓健行者为近。言健则赅净,无滞碍故净也。凡染污相,都是滞碍相,都是缘形气而后起之私。惟本体之流行至健,即无滞碍,法尔清净故。 夫其行之至健而纯净,是固不落形气者矣,此处吃紧。 乃以表现其自性力之故,不得不有摄聚之一种反作用。老氏云:“反者道之动。”是知化者也。然摄聚即翕而幻成乎物,便有重浊的意思。重浊即是坠退,以其与本体底自性力不相顺故。自性力见前注。 在此种意谓之下,即说摄聚得有退义。然义匪一端,不容边执。《新论》本不曾言摄聚与坠退有必然关系,摄聚毕竟是健行之所资藉,所谓辟以运翕,翕以显辟是也。全书实以此意为骨子,贤者顾未之察,何耶?昔在杭州,与一二友好谈及今人读书大抵不务理解人家意思,只立意欲拣取人家坏处,而其结果,则见谓人家坏处者,倒成自家坏处了,迂拙不敢以此度贤者,然来难于著者意思,未免疏忽过甚,此何故耶?

二来函有云:“山峙川流,鸟飞鱼跃,莫非生命力之直接显示。自性俱足,各无亏欠。若就分别论,则木石生命力,自是较低较弱。但就木石本身论,则未尝不生机充盛而有绝对自由。自注,自由谓内有主宰故。 《新论》六一页谓生命力亦常沦于物质之中,胶固而不得解脱。此征之植物与动物而可见者,私意颇不谓然。盖健行不息,为宇宙之自性,自注,就其分殊言之,可说为万物之通则。 因本无束缚,故不得谓由束缚中求解脱。由本来自由,故所谓精进者,亦仅谓在自由中获更大之自由而已。草木禽兽,一切活动悉任自然,虽无自觉,自注,但不得谓之无主宰。 亦未有束缚,故无染净可言。自注,就其悉顺自然而言,谓之至净亦可。 及人类而自造束缚,自注,其故另详。 但有自觉,或云良知。 因得凭其力量而超脱已成之束缚。”

如上一大段话,迂拙初不欲酬答,因彼此意思相距大远,恐答辨徒劳。然复自念,心所不然,安于默尔,此虽高谊,要非与人之忠,故乃略申微意,不暇致详。夫谈义理者,贵在义界分明。来函谈生命力,殊觉未洽。依佛家言,一真法界,本无差别,事法界即万殊。事法界即谓现象界。 儒者亦有理一分殊之论。来函似绝不注意及此。就其理之一而言,山峙川流,鸟飞鱼跃,莫非生命力之直接显示,自性具足,各无亏欠,夫何间然?征诸故言,释子说微尘、芥子都有佛性,庄子且谓道在屎尿,儒氏玄经亦曰物与无妄。言真实无妄之理,遍与万物为体故。 道理见到真处,彼此都无异论,自昔已然。迂拙与吾贤,有何己见可执而不惟理之从耶?然吾贤徒见夫理之一,而忽其分之殊,遂于《新论》所谓动植物之生命力常沦于物质之中,胶固而不得解脱者,乃甚不谓然。不知吾贤何以有这般见地?动植物之所以停滞于一定底阶段而不得进化至人类者,此正是分殊处。将他与人类一例看待不得。他底有机体,省云机体。 其组织显然不同乎人,因之其生命力之表现较难,而不得不受其机体即物质底锢缚。吾子纵欲跻动植与人并立,然试问人类生命力之表现,而为极高尚的智德力,或高等精神作用者,其可求诸动植物否耶?此事本不成问题,可无深论。唯来函更有可商榷者。

一、以木石生命力并言,此殊未安。草木属植物,在今日固视为有生命者,然在印度古代,外道多说植物有生命,而佛家独不许。佛家以植物与矿物同名无情,即同为无生物。 由今观之,外道说是也。土石属矿物,此则难说为有生命。然若以万物之本体说为浑一之大生命,则土石亦是此大生命力之所显现。易言之,土石即呈现着活泼泼地底生命。前所引“物与无妄”及“道在屎尿”等说,胥此意也。但须知此是克就本体而言,即泯其分之殊而归诸理之一以言之耳;若就作用显现、成事法界,万有分殊而言,则无生物与有生物显然极端差别。土石一般视为死物质。在哲学上,究实而言,亦不可说为无生机,然他土石等无生物。 尚未成为生命力所可利用以自表现底生机体,故难得其有生命之征,即不可说为生命。此迂拙所未能苟同于吾贤者。

二、来函云:“就木石木身论,则未尝不生机充盛而有绝对自由。”此说尤所未喻。夫云植物生机充盛犹可也,若言绝对自由便难索解,而况于土石无生物亦复云尔耶?绝对自由一词亦无义理。自由而果绝对,则又何所待而以自由名耶?绝对的自由直是无从想像之境,或宗教家所谓上帝者有之耳。草木固着于一定之土壤,是其绝对自由耶?设复就草木之生活力以言自由,则亦属废话。生活力底本身,只是个不容已,或说名神,神之为言,不只是个具足众妙的意思,却更有迅利的一直进进的意思。 此无所谓不自由,却亦用不着加上他一个自由。又注云,自由谓内有主宰。此释自由却好,然言主宰者必归之内心,心托境生,而能适应或改造乎境,于此见心之有主宰义。即由如是主宰义故,见其不受环境限制而有自由可言。故自由待限制而后见,无所谓绝对。绝对自由只是一个幻想。 然据此以谈自由,则草木虽或许其有知觉等,但其作用暧昧,虽不得直谓之无心,要其去无心之程度亦不远。故草木不得谓其有内心的主宰用。纵许其本性上储有此用而不得发现故,即等于无。因此不得许草木有自由。动物容当另谈。 草木如是,土石更何论乎?

三、来函有“健行不息,为宇宙之自性,本无束缚”云云。谁能发痴而胡乱道宇宙本体上着得束缚耶?但请吾贤认清观点,《新论》那段文字不是直下显体,却是在本体流行显现万类处甄明生命力之表现其自己,不得不发生一种反作用,即物质的作用,特别是其物质的身体,即植物底形干等,也叫做身体。 乃生命力之所利用以自表现者。然利之所在,害即伏焉。就是利之中涵着害。 因此亦常沦于物质之中,胶固而不得解脱。故从植物以至人类,即生物底全体过程之中,而见夫生命力之一步一步从物质的锢缚中逐渐解脱。吾子若不肯承许植物动物之生命力受其物质的身体之束缚,而必以木石之生命力为本无束缚、绝对自由,将必欲人类脱去人底官骸还原到木石去,此亦有趣味之极矣。

四、来函谓“草木禽兽悉任自然”。迂拙每谓“自然”一词,谈者多不求的解。窃谓言自然者略有数义:(一)在宇宙论上,大抵以无所待而然者谓之自然。但此一词又各从其学说底全体之内容而得一定之涵义,如此土老庄之言自然,固即无所待而然之义,印度自然外道亦何常不是无所待而然之义。如云鸟自然黑,鹄自然白,即不待造物主或他因而然也。 但老庄学说与印度自然外道实际判若天壤。唐以来释子每混视为一致,极可叹。 因之,其无所待而然之涵义,宜视两家学说底全体之内容而定。(二)在社会观上,大抵以淳朴而不尚诈伪技巧等等者谓之自然。(三)在人生论上,大抵以纯任天真谓之自然。来函所云“草木禽兽之自然”,或是第三纯任天真义耶?草木本无所谓不天真,亦似用不着加上他一个天真。禽兽之天真,便极须分析,其良能之发现,如所谓虎狼之父子等等者,固是天性流露,可谓天真;如虎狼之父子等等良能,是超越个体底利害的;若捕食避害等等本能,便是为着个体的利害而有的。凡超越个体底利害的才是天性,反之,如为着个体底利害而有的,便属后起,此个辨别却甚吃紧。又禽兽有良能而无良知,此义亦当别详。 若其牝牡之合,不知匹偶有伦,又互相吞噬乃至噬人,则是缘形气而后起者。又凡捕食避害等等本能,据实亦即习气,以从串习熟练而得故。然禽兽从习气与形气所发之意欲与动作,皆是任运而动,不有作意,不事隐匿饰伪,亦得假名天真,实则已不是天真也。来函并不分析,又乌可乎?自来文学的哲学家,大抵赞美野蛮人之天真。然野蛮人虽有羞恶、恻陷、是非、辞让等等良知发现,可谓天真,而其识别事物之知识尚未发达,良知与知识确不是一事,此义别详。 即其良知不得扩充。如野蛮人之习惯、信条等等,自文明人视之,多不能认为合乎道德,此固其知识不发达之咎,而即于此等处见其良知之未能推致也。至于开化之群,尤其有高尚文化者。 其人知识特别发达,长处在遇事物有精审之识别,短处却在诈伪奸巧滋多,哲人多怀想太古者以此。 是其知识发达而固有虚灵不昧之良知反被凿而亡失。故此土哲学家如老庄则欲屏知而反之天明,天明即谓良知。 儒者乃不反知,但重涵养以全其诚明之本体。诚明亦即良知。 大本既立,大本谓诚明之本体。 却非守其孤明,必致其知于事事物物而得其理,乃知明而处当,于是而识别事物之知识,亦莫非诚明之用。此则良知扩充而可谓全其天真者矣。此与野蛮人之天真,奚止天壤之别?故重天真者,不当回向野蛮人之天真。从来自然论派之哲人,罕有见及此者。是亦不思之过。今吾子更赞扬草木禽兽,何故作此怪迂?

三来函云:“《新论》泯除心物之对峙,但似未能完全贯彻,至少文字上易引人误会。如六一页其生命力几完全物质化。又云,生命力受物质缠固。六二页,既为无生命力之物,似主张生命力之外仍有一物存在与之对抗,几使人疑每一个体乃生命力与物质两者之决斗场。”

此段疑难,完全摘字句取义,如此理会人家文字又争得?查六一页云,植物徒具形干,其生命力几完全物质化;动物则官能渐备,然其生命力受物质缠锢,竟未有以远过植物也。此中大义,具如前说。若使通达大义,则上述文旨自无滞碍。至六二页文中,首明生命力包宇宙,挟万有,息息周流,不以形气隔。后文言人私其形气而小之,乃至生理剥极,而卒为颓然之一物,纵其残余之形气不即委散,而既为无生命力之物,何如速朽之为愈乎?云云。此呵责夫人之殉物而丧其生理。不图贤者竟误会到二元论去。须知谈到本体,心物俱非。若言本体流行,即作用显现,亦即所谓翕辟者是。辟即本体固有底大用,所谓健行者是;而大用流行势必自起一种反作用,因而利用之以表现自力,此反作用即名为翕。依辟,假说为心,亦云生命力;详《明心》上。 依翕,假说为色,色即物之异词。《新论》根本意思约略如此。夫翕者,本即辟之自力所发生之一种矛盾作用,故其势既成,则亦有对抗之情,此何足怪?又辟之自力发生反作用时,即成翕时。 亦有物化之惧。若其根本无翕而物化之堪虞,则何以见夫辟之力用为至健而神者乎?又从何得见生命力乎?唯其动而可以失其常,而毕竟不失其常,即可以物化而终不物化。 所以谓之健而神也。辟必故翕,翕而幻成乎物,物成而疑于辟之不存矣,然辟终不舍其健,毕竟转物而不为物转,于此见辟之即是生命力也。来函疑每一个体乃生命力与物质两者之决斗场,此不应理。个体之发展必与宇宙之发展相应。个人底生命与宇宙本来非二。 夫辟以运翕,翕以显辟,相反相成,毕竟不二,此为宇宙之理法。吾人常有涵养本原工夫,即于此心之不物于物处,识得辟以运翕之主宰力,即是识得本体。却是于发用处识体。 由此涵养保任,而勿放失,即生命力常活跃,而物质亦随之顺化。耳目声色俱是聪明之用,即皆生命力之显发,安有所谓物质与生命力决斗者乎?若其心为形役,即阳明所谓随顺躯壳起念,必渐梏亡其生命力,而成乎颓然之一物。《新论》六十二页所云既为无生命力之物者,以此。是即反乎辟以运翕、翕以显辟之理法。此乃人生之变态,所谓失其恒性者也。

四来函云:“诠释转变之三义,见《转变》章 第一义为非动义,似颇浅显,不必特为标出。活义中,交遍义似可并入圆满义中。至无作者义,则论据似不甚充足,因所谓作者,本不必非净即染等。又本段先后次序似不甚妥。鄙意宜先以不可思议义开端作引论,然后列举活义中各义,使各各独立,而将活义总名除去。”

此一段话,本无关宏旨,可无须答,然贤者既肯如是仔细评议,则吾亦安得忽置?吾子谓非动义为浅显,迂拙则谓谈道理只争个错误与不错误,或诚与妄。 深的道理只是许多浅的道理底发见,都有根据,都有证验,都不错误,由此层累曲折推将上去便就深奥了。然人情迷妄多端,却有以深为浅、以浅为深者,所以者何?凡夫各有见贪,见《新论》八十九页右。 恒喜以其所见得到的自矜为深,而即以其所见不到的鄙之为浅,甚且以为不通,或云无道理。昔伊川见门下或交游谈道理中肯时,犹勖曰且好自涵养。迂拙少年读语录至此,却完全不屑理会这般语句。后读朱子书,见其时常称道及此,便稍怀疑朱子是甚见地。迨后用过苦功,始觉得当初自谓明白底道理,到于今却别是一般意谓,翻憾当初明白不得。然则浅深之辨,何容易乎?大凡穷理,不论自己直下发悟,或读书引发,但使一理傥得之后,总要随处体认,直教在在证实,然后欢忻鼓舞,俨然此理现前,如亲扑着相似。昔刘晏为计相,见钱在地面流转。学人用心,都要如此。今且析来疑,非动义如何说得过浅?人底理智总是在经验范围内或实际生活底世界里练习增长,所以推穷道理,总是于无形中把做日常经验底实物来筹度。假令与之谈变化,他那惯用的理智,便把实际的物件底移动之观念,即有实物由甲点底空间,经历若干时间,通过乙丙乃至戊点底空间之观念。 结合到这里所谓变化上去,他以为变化应当是这样。如果说变化不是实物的移动,不是有空间和时间性的,他便计此是不可捉摸的幻想。我昨过沪上,遇一友人读《新论》《转变》章就如此难我。当时虽颇怪之,然今观来函,沪友之不喻,或较贤者之浅视非动义,犹不失为慎虑。如前所说,人之心习如彼,则所谓非动义者又何容易实落地澈底了解耶?读书最怕依文生解,自谓见到,却完全没有亲自体验过。试问非动义中有云,犹如吾手转趣前方,实则只有刹那刹那、别别顿转、无间似续、假说手转;而无实手由此趣前。此段话,贤者果解到恰好处否?信得及否?须知非动义必澈底了解,方许窥变,故于变之三义中特标第一;活义为甚要取消去?其中所列举各义何故不应包含于活义之中?留待世间有眼目人抉择。又交遍义不许并入圆满义者,一、显全体起用,用成万殊,而各称体,一一具足。一、显用成万殊,而重重无碍,故一真法界,非一合相。二义相关,不堪省略。如数一二,言一已有二,却不可说只须数一,不当及二;又不可说宁堪数二,不必及一。关于无作者义之论证,自觉只此便足。非净即染,非常即无常,此于逻辑有何过患?至云本段先后次序不妥,宜先以不可思议义开端作引论,尤所难喻。开端已是不可思议,向下还说什么。当知本段先之非动义,遮遣妄执,庶堪语变;次之活义,正显神变无方;结归不可思议义。明此理唯证相应,理解俗云理智。 推度,终成隔膜,如盲人摸象,非无拟似,但不识真象也。如此次序怎生不妥?《新论》每下一义,累经秤量,愿且降心加察,不然亦姑置之可也。

复次,来函谓功能习气之区分,可以自然不自然为准则。又郑重申明草木禽兽之活动悉顺自然,故纯为发于功能,即全属生命力之自然显现云云。贤者最喜谈自然,迂拙却未知贤者所谓自然之意义云何?又云,《新论》谓吾人生活内容莫非习气,似未允当。盖生活内容恒能习相混,但不易辨耳,非尽为习气也。此段话却是。然于《新论》未了在。《明心》上下谈心、心所相应同行,贤者奚不察耶?然论本四十六页左《功能章》有云,吾人生活内容莫非习气。自注云,吾人存中形外者,几无往而非习,此可反躬自明者。论文故甚其辞,正是欲人猛省。《诗》谓“周黎靡有孑遗”,岂果无孑遗耶?此类句法古书多有,然注中犹置一“几”字,正恐今人误解,奈吾贤终不留心何?《新论》文字,读者总多不了解。大抵自语体文流行以后,文言文便遭厄运。平情而论,朴实说理底文字,用唐宋下底古文固绝对不行,即规仿晚周诸子及魏晋注疏,如王弼向秀等之作。 在今日亦难适用。佛家译籍,其组织精严,极当取则,《新论》即规仿之。 而属文造语过于高浑简重,又不宜学。高自可贵,过高则能领者希;浑便含蓄多义,过浑则失之晦;简能提要,过简则失之疏;重即深沉有力,引人沉思,过重则反令一般人不耐读。 但如今日流行底语体文却太不通顺。今日译本少价值,已是大家所公认。 吾意欲改造一种文体,即文言白话随意杂糅,不限一格。朱子论学书牍便多如此。实则宋明儒书牍皆如此。 船山四书大全说亦复如此。病躯如得渐添生意,将来起草《新论》部乙之《量论》,即当试用新文体。惟文体既变更,则其书成,当离《新论》而别为单行本。即书之题名亦俟届时拟定。此意经多番审虑而后决,并曾质之林宰平先生也。伏暑困倦,强写此信,聊贡悃忱,苦难达意。

附记: 此书前面谈《新论》纲要即体用义,读者仍多茫然。今更略为阐述。治哲学者须于根本处有正确了解始得,若根本不清,即使能成一套理论,亦于真理无干,只是戏论。哲学上的根本问题就是本体与现象。此在《新论》即名之为体用。体者具云本体,用者作用或功用之省称。不曰现象而曰用者,现象界即是万有之总名,而所谓万有,实即依本体现起之作用而假立种种名,天地人物等名。 故非离作用别用实物可名现象界,是以不言现象而言用也。本体现起作用,亦云体现为用,或云由体成用。 此语须善会,不可妄计体用为二。哲学家往往误计本体是超脱于现象界之上、或隐于现象界之背后、而为现象作根原,此乃根本迷谬。《新论》谈体用,正救此失。

体是无方所、无形象而实备万理、含万善,具有无限的可能,是一真无待。故说不易。

用者言乎本体之流行,状夫本体之发现。因为本体是空寂而刚健,空寂之空,非空无义,以无方所、无迷闇,故名空;寂者寂静,极虚灵故,无昏扰相故;刚健则力用至大至强至神。 故恒生生不已,刹那刹那,新新而生,不守其故。 化化不停,刹那刹那,变化密移。 即此生生化化,说为流行,亦名作用或功用。

克就体言,是一极绝待,无方无相。无方所,无形相。

克就用言,是幻现相状,宛尔万殊。大用流行,有迹象现,如电光之一闪一闪,而似有物事如赤色者现,此赤色即是闪动之迹象,亦云相状。本体之流行,幻现相状,义亦犹是。既有相状,便宛尔成众多之相,非是一相,故云万殊。所谓万有,即依流行之相而假立种种名。

体喻如渊深渟蓄之大海水。

用喻如起灭不住之众沤。

曾航行海洋者,必见大海水全体现作众沤,不可于众沤外别觅大海水;又众沤各各以大海水为其体,“各各”二字注意。 非离大海水而各有自体。“非”字一气贯下。

体与用,本不二,而究有分;虽分而仍不二。故喻如大海水与众沤。大海水全成众沤,非一一沤各别有自体,沤之体即是大海水故。 故众沤与大海水本不二。宗教家说上帝造世界,而以上帝为超越于世界之上,即能造与所造为二。哲学家谈实体与现象,往往有说成二界之嫌,其失亦同宗教。 然虽不二,而有一一沤相可说,故众沤与大海水毕竟有分。体与用本不二而究有分,义亦犹是。沤相虽宛尔万殊,而一一沤,皆揽大海水为体故,故众沤与大海水仍自不二。体与用虽分而仍不二,义亦犹是。

体用义至难言,如上举大海水与众沤喻最为方便。学者由此喻应可悟入。哲学家或只承认有现前变动不居的万象为互相联系之完整体,即计此为实在。如此计者实只知有现象界,而不承认现象之有其本体,是犹童稚临洋岸,只见众沤,而不知有大海水。

或虽计有本体,而不免误将本体说为超脱乎现象界之上或隐于现象界之后,致有二重世界之嫌。其于体用之本不二而究有分、虽分而仍不二者,从来哲学家于此终无正解。此《新论》所由作。

已说体用,再克就用言之,则用非单纯的动势,必有两方面,曰翕曰辟。翕辟只是方面之异,自不可看作截然二片的物事。 辟乃谓神,神即心。 翕便成物;现似物质,而非果有实质。 物有分限,神无分限,心是无在无不在。楞严经“七处征心,十番显见”,形容得甚妙。 神遍运乎物而为之主,此理之常;物亦可以乘势而蔽其神,此事之变。物成即不能无坠退之势。无机物犹不得发现心神,植物似已发现心神而仍不显著。乃至人类,犹常有心为形役之患。物能障蔽心神,乃后天事势所有,不容否认。但神终为物之主,可以转物而不为物转,究是正常之理。 然神毕意主乎物,宇宙自无机物而有机物,有机物由植物而动物,而高等动物,而人类,乃至人类中之圣哲,一层一层,见心神逐渐显著盛大,确尔官天地,宰万物。 而事势终亦不越乎常理矣。自《新论》问世以来,读者每不寻其底蕴与条贯,辄为不相干之攻难,故复撮要言之。

讲词

《新论》与佛家元来意思根本异处,其略可言。佛家思想毕竟是趣寂的,是超生的,“超生”二字见《慈恩传》。 是出世的。如《阿含经》专以不受后有为归趣,不受后有即是不受后生。 此为本师释迦氏之思想。后来小乘大乘各派诸师,始终不离此宗极。大乘以无住涅槃为言,即谓生死、涅槃两无住着,然此确不是达观派的人生态度,却是他理想中一种神圣的境地。盖以众生未度尽,则菩萨必不舍众生,故虽不住生死,而亦不住涅槃。如是,得随类现化,故其愿力,终以度脱一切众生为蕲向,即以出世为蕲向。佛家哲学思想无论若何深广,要之,始终不稍变其宗教的根本观念,即为生死发心,而归趣出世的观念,此是佛家宗旨,万不可不认明者,《新论》则为纯粹的人生主义,而姑置宗教的出世观念于不议不论之列,此其根本不同者一。佛家本师释迦,其思想最精者,莫如十二缘生之说,此在《阿含》可见。是其为说固属人生论之范围。及后来大小乘诸师,则始进而参究宇宙论,尤其本体论。旧著《破破论》《破破新唯识论》之省称。 述此变迁概略,颇为扼要。至于大乘空宗,直下明空,妙显本体;有宗至《唯识》之论出,虽主即用显体,然其谈用,则八识种现,是谓能变,现行八识,各各种子,皆为能变。现行八识各各自体分,亦皆为能变。 是谓生灭。其谈本体,即所谓真如,则是不变,是不生不灭,颇有体用截成二片之嫌。即其为说,似于变动与生灭的宇宙之背后,别有不变不动不生不灭的实法叫做本体。吾夙致疑乎此,潜思十余年,而后悟即体即用,即流行即主宰,即现象即真实,即变即不变,即动即不动,即生灭即不生灭,是故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此其根本不同者二。

《转变》章以翕辟与生灭两义,曲尽玄微。一方面随顺俗谛,成立心物万象,即所谓宇宙;一方面明翕辟与生灭都无暂住的实法,即无实宇宙,只是本体之流行幻现宇宙万象而已。然复须知,流行者,用之异名。用者体之用,无体即无用,离用亦不可得体,故乃于流行无住之用,识此即是如如不动之体,而万象又莫非真实。《功能》章末段,方承《转变》章,而结归真谛义趣。

《新论》以翕辟义,破旧师聚集名心之说,而于西洋哲家唯心唯物之论,皆不蹈其蹊径。心物本相对得名。顺俗则心物两皆成立,证真则境空而心亦俱空。其所以顺俗而两皆可成者,则依翕辟而假说为心物云耳。翕辟便是本体之流行,这个流行的作用不是孤独的,所以一翕一辟。

答薛生

唯识书料子未堪自究,不治法相而研三论,亦是无益。就治佛学次第言,未通小乘不可治三论。三论者,大空也。大空从小有小空而来,升堂循阶,登梯历级,乌容躐等。然在今日,学问知识如此其纷繁也,守一家言,所得亦隘,况所谓一家者,犹是数千年前古学。然则吾子纵精通三藏,由小入大,计其精力、复余几何?即以此博得一佛学家之名,亦祇是数千年前陈人而已。吾非谓古书可不读,是在汝自定为学趋向。若于佛学方面欲成功一考据家,则非博览三藏而强识之,不足以穷原委、辨流别、析名相也。故于佛典,必专力终身。若有一籍未窥,一部未睹,便是大缺陷也。

如其平日对于宇宙人生诸大问题苦心参究,因此,泛观百氏,藉资证明,矫吾偏蔽,博考之余,忽觉佛家义趣特有契合,遂于佛典寄怀深玩,自解资佛典而益开,佛典赖自解而可晓。此语吃紧。自家见地未到,读书决不通晓。 迨其学成之后,虽复精多物宏,超然自得,不囿一家,然以其熏染于佛家者深,其精神特有歆契,终为佛家派下人。如此之流,方其披寻佛典,志在领会佛家真义。故其读佛书,不必如考据家之博览强识,要在访求根本钜典,潜心体玩。粗之,则识其旨归,辨其脉胳,得其系统,穷其枝流;精之,则冥极于所谓语言道断,心行路绝之地。或问此言识旨归、辨脉络、得系统、穷枝流,与前言考据家须穷源委、辨流别、析名相者,又何所异耶?曰:此二之判,不止天壤,非真知学者,难与言此。考据家所穷之源委,所辨之流别,所析之名相,祇依文训释,依文甄述而已。取材博而能审,释词有据而不臆说,叙述有条贯而能断,能事尽于此矣。

若夫为自得之学者,其精研古学,凡所以识旨归、辨脉络、得系统、穷枝流者,虽复即文字以妙会古人之意理,而其意理所由形着,实不可以守文而得。易言之,即通古人之意理者,必非徒在文字上着功,要自有所致力于文字之外者。唯其平日仰观俯察近取远观之余,反己以浚其源,即事而致其知,既已洞见本原,明察物理。是故读古人文字,能以睿照而迎取古人意理。睿照故无主观之蔽。 古人真解实践处,吾可遥会其所以;若其出于意计之私而陷于偏陋浮妄者,吾亦得推其错误之由来,而以吾之经验正之。以故于古人之意理无不尽也。此其所以识旨归、辨脉络、得系统、穷枝流者,与考据家本领绝异,功用全殊。但此中义味难言,期人共喻,直是困煞。吾子果真志乎此学,则率由之涂,不能不辨。

子于佛学,如志不在考据,则佛家根本经典必不可不读者,得略举下方。先治四《阿含》。此为元始思想。余如本生、本事、因缘、譬喻,四分中共有经百余部,可与《阿含》参看。或不必尽读,但深玩四《阿含》亦得。小宗派别元有二十部,实则统为空有二派,略见《异部宗轮论》。二十部之分系佛灭后四百余年间事。尔后流变,又不必限于二十部,然终不外空有两轮。小论东来者,谈有一派较多,如《毗婆沙》、《顺正理》、《六足》、《发智》、《舍利弗毗昙》、《成实》、《分别功德》等,并宜浏览。若乃小径略涉,便入大空。大空本经唯《大般若》,群经之王,诸佛之母。此土什奘同其所归。大空论籍,四部居宗,曰《大智度》,曰《中论》,曰《百论》,曰《十二门》,义海深而无涯,玄峰峻而无极。大有宗经旧推六部:《华严》、《深密》、《功德庄严》、《阿毗达磨》、《楞伽》、《厚严》,论则一本十支,羽翼六经。《瑜伽师地》是称一本,《显扬》、《庄严》、《集量》、《摄论》、《十地》、《分别瑜伽》,《观所缘缘》、《二十唯识》、《辨中边》、《集论》等,是谓十支。五蕴、百法等等,亦十支摄。《成唯识论》糅集十师。此论之作,虽云以上述六经十一论为依据,一本十支,名十一论。 但其组织可谓精严,观厥旨归,殊乖了义。斯固有宗之别派,抑乃释氏之末流。然其规模恢扩,结构严整,要是一大学派。至于大经,有《涅槃》、《宝积》等等,尤堪玩味。论有肇公《物不迁》,乃此土杰作。因明译籍,《入论大疏》以及《理门》。详其法式,诸论可读。应知佛学问津,因明攸始,未了因明,难治诸论。如《中论》等,纯以形式逻辑凭空建立,因明未习,此何可通?又有声明,吕君有略,释辞毋滞,初学攸资。至于佛史,中土记载材料虽多,尚待搜集。综前所述,必读而不可不读诸佛书,已揭其目。若求了解,凝神静虑,二三年功应可豁然;若言深造自得,则如朱子之于四书,终身由之而不能尽其蕴。此非朱子故示谦怀,体究道理,确尔如是。譬如《百法》开端一语曰:“一切法无我。”语其平易,则随人理解,浅深广狭,各有所会。语其幽远,纵有智人,终身学问,毕竟于斯义趣领会无有穷尽。今人读书,能速为贤,遍翻三藏,自矜易事,轻心读过,何殊未读?读书要在深心体玩,“深心”二字煞是难言。神凝气聚,洞然无己。唯其无己,方乃有己。明鉴当空,无幽不烛。书册所言,吾以虚明沉思其义,假彼真是,吾必得其来历;彼有谬误,吾亦察其因由,其是其非,从不轻断。由其是而深求之,而义理日出不穷矣;由其非而深求之,而义理亦日出不穷矣。彼浅尝粗解、轻断是非者,恶在其能析义穷理耶?夫学之难讲,佛学为尤。聪明之士辄喜摭拾玄言,而不肯留心经论,求其实解。昔人如苏轼之于禅,今人如章太炎之于法相,皆是也。愚钝之人,莫名其妙而信仰,非不治经,非不习论,然其无知自封,混乱拉杂,不堪救药。吾十余年来教书经验,深感青年头脑,少有宜于治佛学者。忆十一二年间选课最多,及阅试卷,仅有某生文辞稍为简适,亦无当于题旨。自昔迄今,从未得一可与共学者。吾总觉教书之无趣,每对人言,为吃饭故方作是事。若不尔者,吾不教书。虽属愤词,亦是事实。大抵治佛书者,最低限度须具二种条件:一、必其抽象的作用高而强,二、必其分析的作用精而锐。佛学理境极高,先儒以穷大失居讥之,实则唯佛学能穷其大。谈理到至大无外处,即其理无在而无不在,谓不可以定居求之固也,谓之失居便非。因其不可以定居求,故短于抽象作用者常若不可捉摸,而眩惑起矣。又凡玄学所表者,只是概念与概念之关系,而佛学尤为玄学之极诣。故短于分析作用者,于各个概念间相互的关系,即义理分剂之不可淆混者,乃常不能明辨,而陷于混沌状态矣。昔者屡与林宰平先生言,佛学所以超绝古今者,以其大处、深处令人钻仰无从耳。西洋哲学随科学之进步,经验日富,根据日强,理论日精。其始乎征实,而终乎游玄,岂不极堪宝贵。然而彻万化之大原,发人生之内蕴,高而莫究其极,深而不测其底,则未有如佛氏者也。世之言哲学者,孰不曰研穷宇宙人生诸大问题,然试究其所发明者,则于宇宙之体原,或恣为种种戏论,或复置而不求,其于人生之体察尤为肤浅。虽复极其理智之能事,于日常经验的宇宙多所发明,而返诸吾人真理的要求,则哲学家所纷纷其说者,实不足以餍吾人之望。宇宙果无真理耶?人之生也固若是芒耶?自吾有知,恒困于无量无边之疑问而不得一解,然吾终因佛学而渐启一隙之明焉。汝诚有志于此,吾岂不思得一同调以寄余之孤怀?然汝求学之心则诚矣,汝之聪明果宜于此学否?吾又不能遽断也。吾更有须言者,子诚嗜佛学,则于未研小乘以前,且准备科学常识,而西洋哲学亦必有相当素养。纵厄于家境不能入学校,然关于科学常识未始不可以自力求之也。西洋哲学,访购稍好之哲学大纲及哲学概论一类译本细心循玩。哲学所研究之对象为何?是否与科学同其范围?其中之大问题有几?古今哲人对于哲学上诸大问题之解释总有几派?哲学的方法究应如何?此皆必须经过甚深之苦心焦虑而不容疏略过去者。至于某一学派、某一名家之专著,坊间亦多译本,无论好坏,总须购阅。“舜好问而好察迩言”,即令译本甚坏,总有原著几分意思,从而察之,讵不足比于迩言耶?观汝前后来书,其于佛学,盖亦笃于宗教方面之信仰而慨然系念乎生死之故。信仰极可贵,但汝既有信仰,吾则不必与汝谈信仰,却须为汝进知识。汝且留意求知的方法,先立定无妄的基础,而后可为大胆的玄想,将来深穷大乘经论,谈空说有,一任纵横,庶几远于谬迷矣。

又汝深信佛学,却未知中国儒家哲学尤可贵也。往尝与林宰乎先生言,当今学哲学者,应兼备三方面:始于西洋哲学实测之术、分析之方,正其基矣,但彼陷于知识窠臼,卜度境相,终不与真理相应。是故次学印度佛学,剥落一切所知,荡然无相,迥超意计,方是真机,然真非离俗,本即俗而见真。大乘虽不舍众生,以众生未度故,而起大悲,回真向俗,要其愿力,毕竟主于度脱,吾故谓佛家人生态度别是一般,即究竟出世是也。故乃应学中国儒家哲学,形色即天性,日用皆是真理之流行,此所谓居安资深,左右逢源,而真理元不待外求,更不是知识所推测的境界。至矣尽矣!佛家大处、深处不能外是,其智之过,而求出离,以逆本体之流行,吾儒既免之矣。天可崩,地可裂,吾儒之道,“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是无可崩裂者也。学哲学而不蕲至乎是,是安于小知间间,暴弃而无可救药者也。吾又何言?阳明子所以言“知行合一”,其哀思人类也深哉!

吾年来极苦教书乏趣,而支生无术,只好腼颜其间。虽然,亦有一说。学无可讲,固也。但存此科目,亦是告朔饩羊之意。又此学更非登讲台作演说式可以讲得。吾欲商于主者,授之私室,倘得半个有心之士可与言谈,即此理在天地间亦有所寄。而不相干之学子亦不愿其与于斯课,是则吾近来教学之意也。人之所贵者诚也,一诚而天地以之立,万事以之成。吾于子之信,而见子之远于虚浮矣。伏暑无聊,不得看书,不得作想,濡毫伸纸,答子之信,感尔绸缪,触吾诚悃,不觉道出心事如此之多。子其三思,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答谢石麟

来问谓见《答薛生书》,颇有疑滞。今酬对如左。一、伊川《易传》颇详士夫进退之节,足为世人贪残竞进之戒,固也。然试问贪残者何由竞进,岂非贤士无道则隐,不合则去,乃让此辈横行耶?汉以后儒者,其言进退之义,大抵以个人立场,视君主与朝政昏明,而衡其进退之当否。至于个人不能离社会而独存,必期改造社会,以适于共同生活,而不容昏乱势力之存在者,此当有进无退,而后儒罕有能申此义者也。《同人》一卦明明不取个人主义,《革鼎》二卦显示唯真革命而后有新创建。彼矜持小己,伺阴阳否泰之机运消长以为进退者,其不足与于《革鼎》明矣。易道广大精微,后儒虽不无独得,而能会通以尽其隐者谁欤?

二、疑吾读佛书,或任己见。此乃妄臆其然。吾尝言,凡读书者,须有主观方面之采获,有客观方面之探求。先言主观。读者胸中预有规模,有计画,则任读何书,随在有足供吾之触类而融通者;若无规模、无计画而茫然读古人书,读一书即死守一书之文义,读两书即死守两书之文义,是谓书蠹,何关学问?次论客观。某一学派之大著,必自有其独到之精神,必自有其独立之系统,读者既有主观之采获,遂谓得彼之真,窥彼之全也,于是必以主蔽客也。故必屏除一己所独类融通者,而对彼之宏纲众目,为纯客观之探求,方见吾与彼之异及吾与彼并其他诸家之异,益征理道无穷,宇宙无量,而免入混乱或管窥之诮矣。吾任读何书,只是如此。

三、《中论》涵义,广远无边,幽隐无尽,所谓“冒天下之道,如是而已者也”。须将外宗见解及佛家整个意思,完全了了于胸中,读去才有领悟。不然,只感觉空洞一无所有。“空洞”与“空脱”二词,意义全殊。空脱者,《易》之所谓“妙万物而为言者也”。 今日治哲学的人,如有超出眼光能理会《中论》玄旨于文言之外,必另有一般乐趣。宋人词云:“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言虽近,可以喻远。

四、世亲护法唯识,所以为有宗别派,释氏末流者。此派学说,实多从数论胜论脱胎而出,吾于《破破论》中已略明之。如赖耶中种与现行互为缘起之说。种子即由数论自性、胜论极微,两相比较而立。胜数二宗并许有我,赖耶即变相之神我论,此其脉络相通,历然可辨者也。基师《述记》叙胜数二宗特详,盖隐索其源云。佛家初说赖耶,不过表明习气沉隐而为一团潜势,实为晚近心理学家言潜意识者导其先河。此就心理学之观点而言,极有价值,但自世亲迄护法一派,乃将赖耶说为神我,遂为其宇宙论上所建立之根本依。旧说赖耶名根本依,以宇宙依赖耶及彼所藏种子而现起故。 此如何不是别派?如何不是末流?至其为繁琐而无据之分析,亦吾所不取。

五、来书举章太炎先生与吴生论宋明道学书数端。一云:“阳明所谓良知者,以为知是知非也,此即自证分。八识皆有自证。知是知非,则意识之自证分也。”此说甚谬。旧唯识师四分义,其无当于理,吾已于《新论》及《破破论》略明之,此姑不辨。彼所谓四分者,就眼识言,色即相分;了色之了,即见分;相见二分所依之体,即自证分;此能证知自见分故,名自证;依自证体上而别起用,是能证知自证者,名证自证分。眼识如是,耳识乃至第八赖耶,亦各各有四分云。至其所谓四分者,又有内缘外缘之不同。见分缘外,不缘内心。自证缘见,见即内心;证自证与自证二分互相缘,此皆内缘自心,不缘外相。又就意识言,见分缘相,容通三量;自证缘见,及与第四互缘,唯是现量,不起筹度分别,义见论疏,非吾臆说。今章氏乃指良知为自证分,则是良知不得外缘。吾人于应接事物时,对于是非之分辨作用,应只是见分,决定不是自证分。易言之,即应不是良知。何以故?良知即自证分,是乃内缘见及第四,不得外缘事物故。又唯是现量无有筹度分别故。如何说它知是知非?章氏既不解四分,又不了何谓良知,是真章实斋所谓“横通”者。

二云:“罗达夫称,当极静时,觉吾此心,中虚无物,旁通无穷云云,此亦窥见藏识之明征。其所谓主宰即流行,流行即主宰者。王学诸儒,大抵称之。而流行即恒转如暴流。主宰即人我法我。其执为生生之几者,亦是物也”等语。此一段话,章氏平生笔语盖亦屡见。章氏根本迷谬在此,殆无望其能悟,但后生不可为其所惑耳。赖耶恒转如暴流,只是习气流转,以此拟之吾儒所谓流行,其过不止认贼作子,其罪实当堕入泥犁。儒者所谓流行,是生生不息真机,若视此为赖耶染法,而为应断且可断者,则堕断见与空见。《系传》盖云,《易》不可见,乾坤几乎熄。圣人之忧愚妄可谓切矣!至云主宰即人我法我,就有漏妄执一方面言,执之异名为我,我即主宰义。章氏之说,固亦有当。然佛家破我后,复成立有我,义在《涅槃》,章氏岂未读耶?《涅槃》所说之我,是何义趣?岂可与二执之我混作一谈耶?儒家于流行中识主宰,即于流行之健而有则处见主宰义。运而不息者其健也,遍为万物实体而物各如其所如者,乃见其有则而不可乱也。验之吾心,流行不息,应感万端,而莫不当理,无有狂惑者,即此识得主宰,非别有物为之主宰也。此乃廓然无执,而后识主宰,云何以彼之所谓执而拟此之所谓主宰耶?即主宰即流行,即流行即主宰,此为无上甚深了义,须深玩大《易》而实体之于心。老庄为《周易》之别派,亦多可参玩者,吾当别论。 做过苦参实践工夫,方有几分相应,此非猜度所及也。佛家《涅槃》谈主宰而不说即主宰即流行,西洋哲学亦有谈流行而不悟即流行即主宰。通变易流行。 与不易主宰。 而一之者,是乃吾先哲之极诣。此固非章氏境界,而实余之所欲无言者也。《新唯识论》一书在今日尚不堪覆瓿,固其宜耳。

三云:“意有意识意根之异。诸儒未能辨也。独王一庵知意非心之所发。自心虚灵之中确然有主者,名之曰意,此为知意根矣。而保此意根,即是不舍我见,此一庵所未喻也。”章氏此段话,直是无可救药。大乘意根即第七末那识,此其所由建立,固自成系统。其根本主张则八识为各各独立之体,以各从自种生故。第七恒执第八见分为我,是谓染污。王一庵不曾分析此心为七个八个也,其所谓意与心之名,乃依义理分剂,而多为之名耳。实则心意非有二体也,于心之有主宰义,而别立意名。主宰于何见?吾常令学者玩颜子四勿,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就在此四勿上识主宰也。依此主宰义,而名之为意,是一庵真实见地,而章氏奈何以染污末那拟之耶?此而不辨,则是断绝性种,不止瞎却天下人眼目,自余无一字不妄,以无关宏旨,可置勿论。

佛学,头脑不宜者,勿习为佳。今日少年,稍涉佛书,名相既多,固足供其猎取,言无固宜。而不知抉择者,则适增其混乱。夫学子用思,窒塞不通者,无伤也。一涉混乱,便误终身,其可不戒欤!

与赖振声

佛书中“法”字底意义,本略当于中文“事物”字义。“略”字注意。 如瓶等名法,即人造器具名法也;色声等亦名法,即一切物质现象通名法也。心亦名法,即一切精神现象名法也;推之一切为思维中之所构画,不论为实义,为虚名,加龟毛兔角等者,但有虚名,《大论》亦说名假法。 但为心上所现相,而皆可得法之名。即言有无之无,亦名无法,乃至宇宙实际亦云本体。 亦得法名,所谓无为法是也。“法”字意义,在思维方面,总是表示好似有个物事的,这个意义仅据在思维方面说,才普遍适用于一切“法”字。若必就“法”字所指目者而言,则除色声等实境而外,大都在事实上却不曾如有个物事的那样存在着。 故“法”之一词,是至大无外之公名。然复当知上来所说,是就“法”字底一般通用之意义而言,此本不含胜义,而亦不含劣义。至于诸经论中所说破我法二执之“法”字,便含有劣义,与在一般通用底情形之下其意义截然不同。此等处极须辨别,稍一含混,虽读破三藏,或高谈佛法,其实于佛宵道理绝无丝毫入处。夫法执之“法”字,亦是表示有个物事的意义。然于此独谓其含劣义者,则以“法”之一词,在一般通用底情形之下,虽以之指目实境如色声等。 与实义,如诸所作性者,皆是无常,是实有此义也。 或思维中之所构画,但因思想与言说方便假施设故,此语吃紧。 故无有过。若乃法执之“法”字,此则特就凡夫情识计度而言。凡夫情计,情识计度,省云情计。 总是于一切心行处,都隐然看作有个物事的,心行者,心之所游履曰行。 而且其意义甚是呆板,甚是固定,不独执着现前境界如瓶等者是如此,即其推求事物底共相时,他亦本其执着现前境界底迷谬观念,以推诸一切,而无往不是妄执凝然。他底思维如此执滞,将以推度真理,哪得与真理相应?直似春蚕作茧,重固自缚,无所解脱。故所谓法执底“法”字,乃是含有此种意义。世尊十二部经何止千言万语,其要只是破法执。我执也是从法执中别出来说,此意当别谈。

写此已竟。有问:如来说法之“法”字何解者?答曰:如来为诸愚夫不了一切法相、法性而起妄执故,故假言说,令于诸法性相,如其实义而了知之,除迷妄计。是名说法。故此“法”字,即指一切法相义理乃至诸法实性,即无上了义而言之也。

附志: 法相即谓色心诸行,略当俗云宇宙万象;法性者犹云万物实体。

上来释“法”字义,乃融会佛家底大意而谈。若必引据故训,则应以轨持二义训释“法”字。论云:法谓轨持是也。何谓轨持?疏云:轨谓轨范,可生物解;持谓任持,不舍自性。此二句殊费解。今释上句云:轨范者,略当于法则底意义。可生物解;之物,即人之异语。盖法之为言,即明其所目事物之本身,具有一种轨范,可以令人对之而起解也。如名白色以法,即此色法具有可变坏性底种种轨范,才令人对彼生起如是色法之解。上句之义略如此。复释次句。性者,体之异词。自性犹云自体。“任持”二字底意义,在读者潜玩,似不好再下训释,若必强为训释,任是保任,持是持守。谁保任之?只是它自己保任着;谁持守之?只是它自己持守着。不舍犹言不失。盖凡言法者,即明其本身是能自任持,而不至舍失其自体也。如前举白色是一种法也,此白色必能任持其白色自体而不舍失,方名白色;设若不能任持,则于彼白色。 才作白色解,而彼同时却已舍其自性而忽为红为绿。如此,即白色完全是不可捉摸的东西。易言之,只是没有物事了,还说甚白色?故持之一义最要紧。综合轨持二义,即名为法。中文“物”字略含持义,前所谓有个物事的云者,即略通于持义也。中文“物”字亦是至大无外之公名,不论有形无形,皆得以物名之。王静庵文集中似有一文,不忆是《释理》否。 谓玄学中表示本体之词,“物”字不合用,只好用个“有”字。其辞吾不能全忆,而意似如此。静庵此说殊未安。如《中庸》云:“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此中“物”字断无有作经验界底物事去解者;又如《老子》云“道之为物”。此“物”字乃是道之状词,稍有智者断不因此将道作呆板东西解去,孰谓“物”字不合用为表示本体之词耶?中文“物”字底用法最普遍,佛书中“法”字的用法亦最普遍。若乃以“有”字用为表示本体之词,在佛家亦说真如名实有,然唯大乘先说空而后显有,此处吃紧。 故为善巧,故为诚谛。西洋哲家之所谓有者,吾恶知其所有之非妄执耶?张申府教授读《中论》,美其空脱。吾函之曰,见到空脱了,须见实际始得。渠甚然之。此说当与上言空有者参看。不悟空脱,难言实际。

轨持说竟。一生发问:“所言法者即轨持义,如此则色声等等固可名之以法,以皆具轨持义故。心识亦可名之以法,一念心生,亦有无形之形,不妨谓其有任持自体义。心的现象亦自具有轨范,即轨义得成,所以心识可说名法。至于吾人一切思维中底东西,如空华,如龟毛,如兔角,如上帝,如神我等等者,云何亦得名法耶?”余曰:善哉问也。子思维中构画一个物事,不妨说为一个概念。 虽非如外色等有实物,色境本无所谓外,姑随俗假说名外。 然在汝思维上却是有个物事的了。此事汝自当承认。今随举龟毛为例。汝口说龟毛时,即汝心中已起了一个龟毛之想,然汝于作龟毛想时,分明是龟毛相,不是鳖毛相,岂非龟毛相上具有任持自体义耶?又岂非兼具有轨范义耶?故龟毛等亦名假法,论说为无体假故。思维上底龟毛相,本无自体,故谓之无体假法。 推之有无、一多、因果、迁流等等范畴,在《大论》及《百法论》中并名分位假法。凡此一一假法,亦皆具轨持义。若不尔者,如汝作无想时,分明此是无,不是有,即此无,具有任持自体义,亦兼具有轨范义,故无亦名法也。余准可知。

“法”字训释如上,殊嫌烦琐,然为使人了解起见,欲简之而不得也。吾每遇人问“法”字何解,有时简答,则彼且滞于一隅;有时详答,则彼又眩惑而不知分析,更不知综会。在私室晤对多遇此等,在学校讲授尤感此困。今日学子之头脑,不知何故如是窒碍,此番又因诸生问及,因与详说,且惧其遗忘,随笔如右。吾见许多高谈佛法者,于佛书中“法”字多未曾解,即有贤者亦不免模糊。大抵随文读去,如见色法字句,便模糊还它一个色法,乃至见无为法字句,便模糊还它一个无为法,正如中文作文,只是习惯用法,初不能言其文法之何以如此也。

附志: 吾讲“法”字时,每遇人因轨范义,遂误会此“法”字为指万有通具之法则而言,此则差错太远,令人气愤。论云“法谓轨持”,明明以轨持二义作此“法”字底训释。易言之,只以轨持义来训诂这个“法”字,何曾谈到万有底法则上去?

答沉生

中国的哲学不似西哲注重解析。此个问题甚难置答。据我推测,大概中国人生在世界上最广漠清幽的大陆地方,他底头脑深印入了那广漠清幽的自然,他底神悟直下透彻了自然的底蕴而消释了他底小我。易言之,他底生命与自然为一。儒家“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老子底“返朴”,庄子底“逍遥游”。这些话都是表示他大澈悟大自在的真实境界。因此他不愿意过计算的生活,不肯把本来浑全的宇宙无端加以解析,不肯把他本来浑一的生命无端分作物我,别了内外。他见到分析是因实际生活方面而起的一种支离破碎的办法。他并不是故意反知,却是超出知识猜度的范围而握住了真理。因此,应该说他是超知识的。我总觉得哲学应该别于科学,有他独立的精神和面目。科学之为学,是知识的;哲学之为学,是超知识的。《白虎通》说:“学者觉义。”觉者,自明自见自证,这是为哲学的“学”字下个确切的训释。哲学和科学底出发点与其对象及领域和方法等等根本不同。哲学是超越利害的计较的,故其出发点不同科学。他所穷究的是宇宙的真理,不是对于部分的研究,故其对象不同科学;他底领域根本从本体论出发而无所不包通,故其领域不同科学;他底工具全仗着他底明智与神悟及所谓涵养等等工夫,故其方法不同科学。一般人都拿科学的眼光来看哲学,所以无法了解哲学,尤其对于东方的哲学更可以不承认他是哲学。因为他根本不懂得哲学是什么,如何肯承认东方底哲学。我觉得在今人底眼光里,好似东方硬没有学问。本来哲学上的道理,能见到的人便见得这道理是无在无不在;不能见到的人也就没有什么。先哲说得好:“百姓日用而不知。”可惜这句话底义味少人领得。

所谓超知识的也者,本无神秘,亦非怪迂。知识所以度物。而理之极至,不属于部分,乃万化所资始,则不可以物推度,唯反其在己,自识本来。情蔽袪,则物我之障都除。识想亡,则内外之执顿尽。识想谓虚妄分别。内外之界,起于分别故。 一真无待,当下炯然,瞒昧不得,起想便乖,此非知识所行境界,何消说得?向秀云知生于失当。狥物故有知,可不谓之失当乎?人生役于实际生活,不得不狥物,而知于此起焉,然至狥物而性命亏矣。

又哲学与美学及宗教不同者,美学是由情感的鉴赏而融入小己于大自然,此兴趣所至,毕不自识本来面目。宗教是由情感的虔信而皈依宇宙的真宰。这个真宰完全是他底意想所妄构。 哲学则是由明智,即最高的理性作用,对于真理的证解,实则这种理性的证解就是真理自身的呈露,故无能所可分,故离意想猜度,故真理不是妄构的境界。

与赖生

子笃实人也。忠信可以习礼,笃实可以为学,尽力所至,莫问收获,只问耕耘。著书是不得已。如蚕吐丝,如蜂酿蜜,非有所为而为之也。陈白沙诗云:“莫笑老佣无著述,真儒不是郑康成。”得此见地,方许通过要津。

与燕大明

朱九江先生涵养深厚,德性纯懿,潜不遗世,清不绝物,真醇儒也。生平著述多未卒业,临没悉取焚之。康有为虽尝称其师,顾其智实不足以窥师门之蕴也。吾顷读九江书牍,想见其胸怀洁净,意思深远。

与余生

魏晋以后,道家思想渐失其独立性。盖穷玄之徒,若果于孤往,则一涉道家,必以为未足,而之于佛矣;若穷玄而不肯遗世者,则一涉道家,必以为未足,而归于儒矣。儒者自有穷神知化与穷理尽性至命之学,道家又不及也。宋以后之儒与释莫不兼摄道家,但不能以道家名之。

王维

昨灯下得来函,不便展阅。顷方开函。《老子》书作者,古鲜确征。然吾意即《庄子》《天下篇》所称之老聃也。详此篇以老子与关尹同为古之博大真人,其师承在此可见。后人以老庄同列道家,自是定案。来函举嵇中散《卜疑》,以老聃清净,守玄抱一,庄周齐物变化,洞达放逸,明老庄不同。其说老尚合,其说庄则甚未妥。顺变化者存乎守玄,不得其玄,何能知变?物万不齐,任之而皆齐者,唯得一故。不贞于一,物云何齐?老子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夫天也、地也、神也、谷也、万物也、侯王也,物之至不齐也,乃其以清、以宁、以灵、以盈、以贞者,同于得一,则不齐而齐矣。庄周《齐物论》从是出也。故乃“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若使无见于一,而徒曰彼此之别,是非之竞,纵而任之,不齐斯齐,此成何义?夫《老子》言天地万物皆得一以清以宁乃至以贞者,即凡物各各皆得此一以成。然任物之各成乎清宁灵盈生贞等等者,要莫不皆一焉。故庄子本之,以泯小大之见,息封畛之患,玄同彼我,双遣是非,而休乎天钧。天钧者,一之谓也;一也者,非混同一一物以作一,乃即于一一物而皆见一,于屎见一,于尿见一,而香臭之情舍,故曰“道在屎尿”,否则其能谓屎尿为非屎尿乎?于泰山见一,于秋毫见一,而巨细之见亡,故曰“泰山非大,秋毫非小”,否则其能谓秋毫与泰山等量乎?理穷其至,现前皆一理平铺,事究其真,万有是一真显现,未有不能守一而可言齐物者。庄生其远矣,不达于一,猥言不齐故齐。清谈家无知之肤词,而章太炎犹拾之。其独吾子能勿妄信耶?总之,老子开宗,直下显体,庄子得老氏之旨而衍之,便从用上形容。《老庄》二书合而观之,始尽其妙,师资相承,源流不二,嵇中散何能窥二氏底蕴?其所说,特文人揣摩形似之词耳。老氏致虚守静,其言体但寡欲以返真,所谓“为道日损”,损只是寡欲,寡得尽,真体便显,其旨如此。儒家主张成能,详《易系传》。 尽人之能,以实现其所固有之天真,欲皆理而人即天也,此老氏所不喻也。老氏谈体,遗却人能而言,故庄周言用,亦只形容个虚莽旷荡,全没有理会得天行健的意义,儒道见地根本异处在此,然此中意义深微,昔儒罕见及此。 所以儒家说他不知人。其实庄子错处都从老子来,皆不免滞虚之病。然老子清净,及其流,则以机用世;庄周逍遥,及其流,则入颓放一路。二氏影响又自不同。学老子之清净而无其真知实践,其深沉可以趋机智;学庄周之逍遥而无其真知实践,其不敬,必归于颓放。魏晋玄家皆学庄子而失之者也。庄子言治术,本之《春秋》太平义,而亦深合老氏无为之旨,盖主自由,尚平等,任物各自适,而归于无政府。来问疑其与老氏有异,非是。

答谢石麟

函来多日,欲复屡止,意兴总不佳故也。哲学上之宇宙论、人生论、知识论,在西洋虽如此区分,而在生国哲学似不合斠画太死。吾心之本体即是天地万物之本体,宇宙、人生,宁可析为二片以求之耶?致知之极,以反求默识为归,斯与西洋知识论,又不可同年而语矣。总之,中土哲人,其操术皆善反,孔子言反求与默识,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则以反身而诚得之。张子曰“善反则天地之性存焉”。庄子云“自明自见”,亦此旨也。 其证解极圆融。即物即心,即外即内,即动即静,即器即道,即俗即真,即多即一,即现象即实体。 西洋则难免庄子所谓“小知间间”,不睹天地之纯全。间间者,分析貌。 然西洋所以发展科学,其长亦在此。吾子新年仍能留平习学否?生事不至窘迫无可耐否?吾今年畏冷特甚,血气遂衰,病躯仍是弱不胜衣,此极令人无生趣也。振声想聚处如故。为学当深心体玩道理,不可徒任肤泛见闻。佛典难通,宁可暂置,若妄从人授,为害实多。

戒诸生

中国学人有一至不良的习惯,对于学术根本没有抉择一己所愿学的东西,因之于其所学无有不顾天不顾地而埋头苦干的精神,亦无有百甘受世间冷落寂寞而沛然自足于中的生趣。如此而欲其于学术有所创辟,此比孟子所谓“缘木求鱼”及“挟泰山超北海”之类,殆尤难之又难。吾国学人总好追逐风气,一时之所尚,则群起而趋其途,如海上逐臭之夫,莫名所以。曾无一刹那,风气或变,而逐臭者复如故。此等逐臭之习,有两大病。一、各人无牢固与永久不改之业,遇事无从深入,徒养成浮动性。二、大家共趋于世所矜尚之一途,则其余千途万辙,一切废弃,无人过问。此二大病都是中国学人死症。吾且略举事例。远者姑置勿论,前清考据之风盛,则聪明才俊之士,群附汉学之帜,而宋明义理之学则鄙弃不遗余力。民国洪宪之变以后,时而文学特盛,则青年非为新文学家不足自慰。时而哲学特盛,则又非哲学不足自宠。时而科学化之呼声过高,则青年考大学者,必以投理工弃文哲为其重实学去浮虚之最高表示。实则文学、哲学、科学,都是天地间不可缺的学问,都是人生所必需的学问。这些学问,价值同等,无贵无贱,我若自信天才与兴趣宜于文学,则虽举世所不尚,吾孤往而深入焉,南面之乐不以易也。乃至自信我之天才与兴趣宜于哲学或科学,则虽举世所不尚,吾孤往而深入焉,南面之乐无以易也。如此则于其所学必专精而有神奇出焉。试问今之学子,其习业果非逐臭而出于真正自择者有几乎?又试就哲学言,西洋诸名家思想经绍介入中国者,如斯宾塞,如穆勒,如赫胥黎,如达尔文,如叔本华,如尼采,如柏格森,如杜威,如罗素,以及其他都有译述,不为不多,然诸家底思想不独在中国无丝毫影响,且发生许多驳杂、混乱、肤浅种种毛病,不可抓疏。此何以故?则因诸家之学,虽经译述其麟爪,或且移陈其大旨,然当其初入,如由一二有力者倡之,则大家以逐臭之态度而趋附,曾未几时,倡者已冷淡,而逐者更不知有此事。夫名家显学既成为一派思潮,则同情其主张而移译之者,必有继续深研之努力,方得根据其思想而发挥光大,成为己物。今倡之者,既出于率尔吹嘘;逐之者,更由莫名其妙之随声附和。若此,则诸哲学家之精神如何得入中国耶?夫学者之于理道也,不恬淡则胸怀不得冲旷,而与理道绝缘矣;不寂寞则神智不得无扰,而与理道绝缘矣;不专一则思虑不得深沉,而与理道绝缘矣;不恒久则考索不得周遍,而与理道绝缘矣。逐臭者,趋时尚,苟图媚世,何堪恬谈?随众势流转,侥幸时名,何堪寂寞?逐臭之心,飘如飞蓬,何能专一?自无抉择之智,唯与俗推移,无所自持,何能恒久?故一国之学子,逐臭习深者,其国无学,其民族衰亡征象已着也。中国人喜逐臭而不肯竭其才以实事求是;喜逐臭而不肯竭其才以分途并进;喜逐臭而不肯竭其才以人弃我取。此甚可忧!

与张东荪

北大转到惠书并大著《认识论》一册,纵主张与我不同,而在我自有了解之必要。平生服膺《大易》“天下殊途而同归”、“一致而百虑”两语,谓治哲学者不可无此理趣。贱体病亏日久,贫患加侵,居常镇日不能事事,宰平盖稍悉此情。自前冬即欲阅书数种,再作《新论》未完部分。荏苒迄今,竟未知何日可能着手,草玄之愿徒悬,自强之气似馁,幼安危坐,犹因事导人;船山孤往,有著书遗后。吾当衰世,云何自靖?念此泫然,仰屋嗟语,公其有以教我耶?哲学年会亦自难言。若行数十笃志好学人,以时嘉集,各抒心得,振起玄风,本属盛举。如其悠悠浮士,招以虚声,聚如邹鲁之哄,散便各不相谋,此复成何事体?弟刻住漱溟宅,还须觅寓。俟觅定,当以奉闻。

答张东荪

弟以病躯,常有神伤不敢窥时报之感,故未阅《晨报》。昨闻人言,兄有一文,题曰“中西哲学合作的问题”,登在《北平晨报》思辨栏,系对弟前登天津《大公报》之文而发者。弟固素喜闻吾兄之言论,因觅取一读。关于“合作”一词,弟前文中尚未用及,只有如下数语。愚意欲新哲学产生,必须治本国哲学与治西洋哲学者共同努力,彼此热诚谦虚,各尽所长;互相观摩,毋相攻伐;互相尊重,毋相轻鄙,务期各尽所长,然后有新哲学产生之望云云。

兄或即由此段文字而判为主张合作,实则与尊意所谓中西分治元是一致也。分治之说,自社会言之,却是完成合作。如造针厂然,锻铁乃至穿鼻等等,人各分工而治,恰恰以此完成合作之利。但就个人治哲学而言之,是否应当中西兼治?弟颇因尊论而愿有所言。常以为如有人焉,能尽其诚,以兼治中西之学,而深造自得以全备于我,则真人生一大快事,更有何种理由能言此事之不应当耶?如兄引《荀子》书云:“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着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此段话确足代表东方各派哲学底一致的根本的精神。中国儒道诸家如是,印度佛家亦如之。佛家经典形容佛身一一毫端放大光明,表示宇宙底清净就在他身上实现着。易言之,他就是真理显现。所以他说真如一名法身,不是当作所知的外在境界。 特各家所造自有浅深,此姑不论。然此等实践的精神,即把真理由实践得到证明,人只要不妄自菲薄,志愿向上,则从事此等学问,用一分力,有一分效;用两分力,有两分效。谁谓治西洋哲学者对中国哲学便当舍弃不容兼治耶?

尊论云:“中国人求学的动机是求善而不是求真;西方人底求知,志在发掘宇宙的秘密,便和开矿一样,其所得是在外的,与得者自身不必有何关系。所以西方能成功科学。这个态度是以求知道实在为目标,不是当作一个价值来看。总之,西方人所求底是知识,而东方人所求的是修养。换言之,即西方人把学问当作知识,而东方人把学问当作修养,这是一个很可注意的异点。”此段话是真见到中西文化和哲学根本不同处,非精思远识如吾兄者,何能道及此?但吾兄必谓中西可以分治而不堪融合,则愚见适得其反。吾侪若于中国学问痛下一番工夫,方见得修养元不必屏除知识,知识亦并不离开修养,此处颇有千言万语,当别为详说。唯于兄所谓西学求真、中学求善之旨,是以真善分说,弟不必同意。兄云:“西人态度以求知道实在为目标”,则所谓真者,即实在之异语,然‘实在’之一词,或‘真’之一词,似宜分别其用于何等领域之内,方好判定其涵义。而西洋哲学家真善分说之当否,亦将视‘真’字之意义为何,然后可论。弟意哲学实只玄学。 所求之真或实在,与科学所求之真或实在本不为同物。科学所求者,即日常经验的宇宙或现象界之真。易言之,即一切事物相互间之法则。如凡物皆下坠,凡人皆有生必有死,地球绕日而转。此等法则即事物之真,即现象界的实在,科学所求之真即此。但此所谓真,只对吾人分辨事物底知识的错误而言。发见事物间必然的或概然的法则,即得事物底真相,没有以己意造作,变乱事物底真相,即没有错误,故谓之真。是所谓真底意义,本无所谓善不善。此真既不含有善的意义,故可与善分别而说。西洋人自始即走科学的路向,其真善分说在科学之观点上固无可议。然在哲学之观点上亦如之,则有如佛家所斥为非了义者,此不可不辨也。哲学所求之真,乃即日常经验的宇宙所以形成的原理或实相之真。实相犹言实体。 此所谓真是绝待的,是无垢的,是从本已来自性清净,故即真即善。儒者或言诚,诚即真善双彰之词。或但言善孟子专言性善。 而真在其中矣。绝对的真实故,无有不善;绝对的纯善故,无有不真。真善如何分得开?真正见到宇宙人生底实相的哲学家,必不同科学家一般见地把真和善分作两片说去。吾兄谓中人求善而不求真,弟甚有所未安,故敢附诤友之末,略为辨析。总之,中国人在哲学上是真能证见实相,所以他总在人伦日用间致力,即由实践以得到真理的实现。如此则理性、知能、真理、实相、生命,直是同一物事而异其名,此中“理性”“知能”二词与时俗所用不必同义,盖指固有底而又经过修养的之明智而言。 中人在这方面有特别成功。因此却偏留神践履之间,如吾兄所谓本身底修养,便不能发展科学。吾前言修养元不必忽视知识,须知不必云云,则已不免有忽视知识的趋势。周子曰:“天下势而已矣。”势,轻重也。富哉斯言!古今几人深会得?凡事势流极,至于天地悬殊者,其肇端只在稍轻稍重之间,非析理至严者莫之察也。《易》云:“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有味哉斯言也!罗素常说,喜马拉雅山头一点雨,稍偏西一点,便落入印度洋去;稍偏东一点,便落入太平洋去。中人学问,起初只是因注重修养,把知识看得稍轻,结果便似屏除知识,而没有科学了。西人学问,起初只因注重知识,所以一直去探求外界的事物之理。他也非是绝不知道本身的修养,只因对于外物的实测工夫特别着重,遂不知不觉的以此种态度与方法用之于哲学,他遂不能证得实相,而陷于盲人摸象的戏论。因此,他底修养只是在日常生活间,即人与人相与之际,有其妥当的法则,此正孟子所讥为外铄,告子义外之旨即此。后儒所谓行不着、习不察,亦谓此等。中人底修养是从其自本自根,自明自了,灼然天理流行,即实相显现。而五常百行,一切皆是真实,散殊的即是本原的,日用的即是真常的。如此,则所谓人与人相与之际,有其妥当的法则者,这个法则底本身元是真真实实,沦洽于事物之间的,可以说事物就是由他形成的,若反把他看作是从人与人底关联中构成的,那法则便是一种空虚的形式。这等义外之论是不应真理的。所以言修养者如果不证实相,其修养工夫终是外铄,所以站在东方哲学底立场,可以说西人的修养工夫还够不上说修养,只是用科学的知识来支配他底生活,以由外铄故。或谓康德一流人,其言道德似亦不是外铄的,可谓同于东方哲人的修养否?此则不敢轻断。然康德在谈道德方面亦承认神的存在,此为沿袭宗教思想,且与科学计度外界同其思路,斯与东方哲学复不相类。总之,西人学问纵不无少数比较接近东方者,然从大体说来,西人毕竟偏于知识的路向,而距东方哲人所谓修养,不啻万里矣。有谓吾兄以修养专属中人为不必当者,是乃粗疏之见也。如上所说,可见中西学问不同,只是一方在知识上偏着重一点,就成功了科学;一方在修养上偏着重一点,就成功了哲学。中人得其浑全,故修之于身而万物备。真理元无内外。西人长于分析,故承认有外界,即理在外物,而穷理必用纯客观的方法。中西学问不同,举要言之,亦不过如此。弟数十年来感于国人新旧之争,常苦心探索其异处,常闻明季哲人方密之遗书谓中学长于通几,西学长于质测;通几由修养而得,质测乃知识所事。其与吾侪今日之论犹一辙也。弟唯见到中西之异,因主张观其会通而不容偏废。唯自海通以来,中国受西洋势力的震撼,中学精意随其末流之弊,以俱被摧残,如蒜精之美,不幸随其臭气而为人所唾弃。因是惶惧,而殚精竭力以从事于东方哲学之发挥。《新唯识论》所由作也。是书今人盖鲜能解者。吾兄一向用功,亦不同此路数,或不必同情此书。弟因触及素怀,便及此事,要不欲多所旁论。窃以为哲学与科学,知识的与非知识的,即修养的。 宜各划范围,分其种类,辨其性质,别其方法。吾侪治西洋科学和哲学,尽管用科学的方法,如质测乃至解析等等。西洋哲学从大体说来,是与科学同一路子的,虽亦有反知的哲学,较以东方,仍自不类。 治中国哲学必须用修养的方法,如诚敬乃至思维等等。《孔》孟恒言敬、言诚。程子《识仁篇》云“以诚敬存之”。朱子所谓“涵养”,即诚敬也。孔孟并言思,孟云“不思即蔽于物”,甚精,孔云“思不出其位”者,此犹佛家所谓思现观。不流于虚妄分别,不涉戏论,是谓思现观。是谓“思不出其位”。宋以后儒者言修养,大抵杂禅定,而思维之功较疏,宜反诸孔孟。 “道并行而不相悖”,正谓此也。修养以立其本,则闻见之知壹皆德性之发用。而知识自非修养以外之事,智周万物,即物我通为一体,不于物以为外诱而绝之,亦不于物以为外慕而逐之也。孔孟之精粹,乃在是耳。孔孟主修养而未始反知也。当此中西冲突之际,吾侪固有良好模型,又何必一切唾弃之哉?

尊论有云:“若以西方求知识的态度来治中国学问,必定对于中国学问觉得其中甚空虚,因而看得不值一钱。”此数语,恰足表示今人对于中学的感想。老子绝学无忧之叹,殆逆料今日事矣!忆弟年事未乃冠,似已得一部《格致启蒙》,读之狂喜。后更启革命思潮,六经诸子,视之皆土苴也,睹前儒疏记,且掷地而詈。及长而涉历较广,综事比物,自审浮妄,转而读吾古书,旷观群学,始自悔从前罪戾,而不知所以赎之也。中国学者,其所述作,不尚逻辑,本无系统。即以晚周言之,《论语》、《老子》皆语录体,《庄子》书则以文学作品发表哲学思想,《易》之《十翼》特为后儒传疏导先路,即法家墨家故籍稍存者,条理稍整,亦不得称为系统的著作。故有志中学者,恒苦古书难读,非徒名物训诂之难而已,其文无统纪,单辞奥义,纷然杂陈,学者只有暗中摸索,如何不难?此其难之在工具方面者也。至于儒道诸家所发明者,厥在宇宙真理,初非限于某一部分底现象之理。这个道理,“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系传》形容得好。“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中庸》形容得好。故高之极于穷神知化而无穷无尽,近之即愚夫愚妇与知与能。至哉斯理!何得而称焉?赫日丽天,有目共见,有感共觉。感谓热度之感。 无目无感者,不见不觉,遂詈人称阳宗之显赫。今之谓中国学问不值一钱者,何以异是?尤复当知中国学问所以不事逻辑者,其所从入在反己,以深其涵养而神解自尔豁如,然解悟所至,益复验之践履。故阳明所谓“知行合一”,实已抉发中国学问之骨髓。其视逻辑为空洞的形式的知识,宜所不屑从事。但此与西洋学问底路子,既绝异而无略同者。今人却自少便习于西学门径,则于本国学问自不期而与之捍格,此其难之在于学子之熏习方面者也。虽有诸难,然只将中西学问不同处详与分别,则学者亦可知类而不紊,各由其涂而入焉。久之则异而知其类,睽而知其通,何乐如之。

尊论又云:“倘使以中国修养的态度来治西方学问,亦必觉得人生除为权利之争以外,毫无安顿处。”此段话,弟亦不无相当赞成,然终嫌太过。兄只为把知识看作与修养绝不相容,所以有这般见解。在西人一意驰求知识,虽成功科学,由中国哲学的眼光观之,固然还可不满足他,谓之玩物丧志,甚至如兄所云权利之争等等。然若有一个不挟偏见的中国学者,他必定不抹煞西人努力知识的成绩,并不反对知识,只须如阳明所谓识得头脑,即由修养以立大本,则如吾前所云;一切知识皆德性之发用,正于此见得万物皆备之实,而何玩物丧志之有?西人知识的学问底流弊,诚有如吾兄所谓权利之争,要其本身不是罪恶的,此万不容忽视。如自然对于人生底种种妨害,以及社会上许多不平的问题,如君民间的不平,贫富间的不平,男女间的不平,如此等类,都缘科学发展乃得逐渐以谋解决。此等权利之争,即正谊所在,正如佛家所谓烦恼即菩提,现代卑劣的中国人,万不可误解此义而谬托于此。千万注意! 何可一概屏斥?东方言修养者,唯中国道家反知识,恶奇技淫巧,此在今日不可为训。儒家元不反知,弟前文已说过。印度佛家本趣寂灭,然及大乘,始言无住涅槃,生死涅槃两无住着,名无住涅槃。小乘只是不住生死,却住着涅槃。及至大乘说两无住,即已接近现世主义。 又不弃后得智,彼说后得智是缘事之智,即分辨事物的知识,此从经验得来,故名后得。 斯与儒家思想已有渐趋接近之势。然趣寂之旨,究未能舍,此吾之《新论》所由作也。《新论》只把知识另给予一个地位,并不反知。儒家与印土大乘意思都是如此。弟于《大学》,取朱子格物补传,亦由此之故也。朱子是注重修养的,也是注重知识的,他底主张恰适用于今日。陆王便偏重修养一方面去了。

弟于此一大问题研索甚久,自有无限意思,唯以五十病躯,略无佳趣,提笔便说不出来,拉杂写此,不知吾兄于意云何?尊意有所不然,即请尽情惠教。又此信以东方之学为哲学,自时贤观之,或不必然,但弟素主哲学只有本体论为其本分内事,除此皆多理论科学。如今盛行之解析派,只是一种逻辑的学问,此固为哲学者所必资,然要不是哲学底正宗。时贤鄙弃本体论,弟终以此为穷极万化之原,乃学问之归墟。学不至是,则睽而不通,拘而不化,非智者所安也。见体则莫切于东方之学,斯不佞所以皈心。此信请与张申府先生一看。吾与彼主张本自不同,但同于自家主张以外,还承认有他。

与张东荪

前答书,承布之《晨报》思辨,弟已见过,稍错落几字,亦无关宏旨。顷奉惠书,敬悉尊意亦复印可。昨宰平过此,谓西人“哲学”一词本为知识的,而弟以中国学问为哲学,却主张知识与修养一致,此恐为治西洋哲学者所不许,盍若不用哲学之名词为得云云。弟以此问题要详细讨论便极麻烦,若扼要而谈,亦自易易。数年前,吾兄似尝言,于宗教哲学外宜有一种东西,非宗教,非哲学,而亦兼此二者之性质。弟当时曾佩服兄之此说,以为东方学问当属此类。然最后卒不赞同,盖以为学术只宜分科哲两途。孔德谓哲学兴而宗教便成过去,此说欠妥;至谓科学兴而哲学便成过去,尤为无理。关于本体之参究,当属诸学问,而无可属诸宗教,此意他日当另详。本体论既是学问的,非宗教的,而科学确不能夺取此一片领土,则哲学终当与科学对立,此又不待烦言而解。弟坚决主张划分科哲领域,科学假定外界独存,故理在外物,而穷理必用纯客观的方法,故是知识的学问。哲学通宇宙、生命、真理、知能而为一,知能解见前答兄信。 本无内外,故道在反躬,记曰,不能反躬,天理灭矣。此义深严。 非实践无由证见,故是修养的学问。如此说来,则不必于哲学外,另立一种非宗教非哲学的名目。分类贵简而能赅,毋取过为烦琐。宰平谓西人形而上学亦是知识的,与中国人修养的学问毕竟不类,如何可通称哲学?弟以为哲学之领域既经划定,即以本体论为其领域,而中西人对于本体底参究,其方法与工夫,各因境习而有不同。境者环境,习者习染。 因之其成就亦各不同。此足征夫一致而百虑,终无碍于殊途同归。驰求知识者,反己自修,必豁然有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喻意,寻思熄处,冥证真理。 专事修养者,大本即立,毋须“绝圣弃智”,老云圣智,即谓知识。 将见一切知识皆是称体起用,所谓左右逢源是也。严又陵云:行履五洲,学穷千古,亦将但见其会通而统于一而已矣。又陵尚有此识量,不审今人何故自狭自小乃尔?又今人知识在枝节处似有进步,但绝无宏通深远之虑,日趋浮浅,此甚可忧。若辈动诮人开倒车实则若辈所倡导者,在今日西洋人视之,又何一不是倒车?又弟尝以为哲学上凡能自成其为一家言者,必有确实见到处,亦必有许多错误处。真理之旁隐有错误,错误之中伏有真理。吾人不能如今日青年一般见解,以焉过去底哲学思想都应打倒。须知真理无古今,而一切错误又恒为真理之伴侣。真理常繁复的不绝的在错误之中发现。故古人错误处,由今观之皆有可贵。而古人确实见到处,则其理万劫常新而无可易也,安得谓过去悉可舍弃,而唯时尚是崇耶?今人对旧学观念,除唾弃不顾外,只有玩古董之心理,此所以无“温故知新”之效。虽读吾先哲古书,究与躬行无与,如此士习,未知他日有转机否?暑热脑闷,语无伦次,唯兄教之。

与沉生

孔家经籍研究底程序,在哲学或元学思想方面,《大易》为根本钜典,诚不宜忽。《论语》、三《礼》、《诗》、《书》、《孟子》,《学庸》仍属《礼记》。 俱当参互以求。老庄则《易》之别派,并宜搜讨。至于社会政治伦理等等思想方面,《春秋》为根本钜典。《论语》、《易》、三《礼》、《诗》、《书》、《孟子》,均当参互以求。《庄子》、《荀卿》,皆《春秋》之支流,亦须并观。传《春秋》者,左、国、公、谷乃至董何,不治《左》、《国》,不明其事;不治《公谷》董何,不明其义。 下逮汉以后诸家,如唐、啖、陆、宋、孙、胡等,皆有所明。文成数万,其指数千,洋洋乎大哉,叹观止矣!《春秋》本素王改制之书,汉儒犹能绍述,宋儒程伊川亦言之,至近人康有为而益张。然有为虽扬三世义,但虚张条例。张孟劬先生讥其浮浅,诚然。故学者于康氏书可以涉猎,然必习群经、诸子并三传及诸儒著述。总之,孔学广大精微,学者不易研寻。汉儒虽略存古义,要是守文之徒。宋明诸大师于义理方面孔子哲学方面。 虽有创获,然因浸染佛家,已失却孔氏广大与活泼的意思。故乃有体而无用,于物理、人事少所发明,于社会政治唯诵说古昔。今欲董理孔氏之学,谈何容易!后生可畏,唯拭目俟之尔。又今人每诋儒家为封建思想,此不通《春秋》故也。《春秋》有三世义,与《礼运》小康大同说、《易》《革鼎》二卦革故取新说,皆相互发明,谁谓其限于封建思想耶?以经济言,则《论语》曰“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学》言理财,归之平天下;以伦理言,则孔子由孝弟而扩之汛爱众,孟子由亲亲而扩之仁民爱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至《论语》言“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尤为千古言治者之金科玉律。人而无信,则终古无太平大同之希望。观方今五洲事变,益征圣言高远,其可忽耶?孔子之理想在太平大同,然不可骤及,故于《易》特着随时之义。时犹未至,则卫国宁人,而足食足兵,不为敌侮。此尤为吾国今日所宜自觉也。

与友人

得惠书,吾两人意思,本无多隔阂,只是兄讲格致,必欲不取朱王二说,而别为之释,致有向册子上寻图则之过,实则不须如此。兄既赞同格为量度之义,缘致吾之良知,要就事情上去致,其量度之准则,一归之良知。兄于弟之说已莫逆于心,但谓须归重在诚意上。弟于兄此旨,固始终不相背也。经曰:“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审经文,自“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起,以下逐层用一“先”字,唯于致知则曰“在格物”,不曰欲致其知者先格其物,此处大须玩味。阳明讲《大学》,大旨甚谛,而释文义乃多差,由其于朱子格物之说,预存一反对之心,所以自成颠倒。明翁云:“《中庸》工夫只是个诚身,《大学》工夫只是个诚意。”兄亦赞同其说,弟亦何曾立异?顾经文明明曰“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这一“先”字,与上文各层“先”字是一样用法,大不可忽视。据此则诚意必先致知,此知即良知,断不是常途知识之知。如不是良知之知,如何得说为诚意底先一着工夫耶?兄释意为端、为几,固是,却要将良知推致得出来,方无非几之萌,无邪端之干,而意始诚。兄总虑一般人不能识得自家固有家珍即所谓良知者,故欲补充敬恕一段工夫。若尔,是在《大学》文义之外另找个敬恕来补充。前人已以此讥朱子,而兄又何为蹈其故辙耶?弟意致良知“致”字甚吃紧,明翁后来禅味太深,似抛却“致”字,大是可惜。缘明翁也恐一般人不自识得良知,所以对初学说法,总指知善知恶、知是知非之知为良知。无论如何陷溺的人,他虽良知障蔽已久,然他若对人说一句欺心的话,他底本心总知道他是欺了人,此一个知,便是知是非、知善恶之知,便是他的良知,这是根本的,自明的,不待推求的,非由外铄的。他是本来明明朗朗的,不能瞒昧的。人底生命就是这一点,除却这个还有甚么叫做生命?只是一块死物质而已。兄总怕人不自识得良知,实则人既非是无生命的东西,他底生命的自然的流行如何瞒昧得了?所以夫子说:“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此中意味深厚。吾兄不要把道理说得太高而轻蔑人类,须知良知在人,不患他不自识,而人之患只是分明自识,却不肯致其良知。先儒云,人有知道事父当孝却不孝。此何故?缘他知孝的良知被私欲起来作障,他不能用力将他底良知推致出来,所以顺从私欲而陷于不孝。《大学》说个知就是良知,此是人人本有而且自识的东西,但是工夫吃紧在一“致”字。《大学》下这一个“致”字,表示多大的力量。知孝之知,知爱国之知,知廉洁为美德之知,知抑私利群为人生本分之知,乃至种种底知,人人都不假外求,只是他狥于口体,溺于私欲,一向柔靡,而不能推致其良知,积习日久,遂亦不复识得良知。哲学家用许多思考来推求良知底起源。愈推愈谬,良有以也。这个要用力去致才识得,不致便无法识得,故“致”字即是工夫。才知道要廉洁,即将这一知推致出来,不为私欲所阻碍,便是即知即行,便谓之致,这工夫何等严毅!是何等气力!良知万善具足。知敬知恕,还是良知。如兄虑人不识良知,却教人做敬恕,是谓敬恕非良知,而有袭义于外之过矣。弟屡说兄只是未见本体,良知即本体,不用更为他觅源头。若更觅,却是头上安头。此话要说便长。明翁咏良知诗“此是乾坤万有基”,甚可玩。 所以讲《大学》总不免节外生枝。

以上说致知确是诚意底先一着工夫。然经云“致知在格物”者,要讲此义须先说一段话。我常云,《大学》首言止定静安,却与道家一味虚静的主张不同。老子便呵斥色声等物令人盲聋爽发狂,庄子七篇亦本此意。所以他们致知,只是致个虚灵的知。庄子谓之“灵台”。王船山先生说老庄是守其孤明,此语极有见地。缘他总要绝物,他务排除人欲尽净,却剩下一个虚灵的知。所谓“灵台”即是一个孤明的状态。儒者却不如此,他根本要识得自家良知,而他很有气力的把他底良知推致得出来,不为私欲阻碍。他得着这个把柄却不绝物,而正要行乎事事物物,悉量得其理,如所谓知明处当者,此与道家天渊不同了。“格”字训为量度,见《文选》《运命论》注引《仓颉篇》。《玉篇》及《广韵》亦云,格,量也,度也。朱子训格,不知取量度义,而以穷至言之,于字义固失,然即物穷理之意犹守大义。陆王议其支离,此乃错误。如不能致得良知,而言即物穷理,是徒事知识,而失却本智,本智即谓良知。 谓之支离可也。今既言致知,则大本已立,何支离之有?“致知在格物”者,即以此知而行乎事事物物,悉量得其理。事父而量度冬温夏清与晨昏定省,固是格物;任职而量度其职分之所当为与得为,以见之实行,亦是格物;入科学试验室而量度物象底必然的和或然的变化及法则等等,亦是格物;当夏而量舍裘,当冬而量舍葛,当民权蹂躏而量知改革,当强敌侵陵而量知抵抗,亦都是格物。凡所事于格物者,即致吾之良知于事事物物而量得其理,即以显良知之全体大用,即一切知识莫非良知。而反知与绝物底主张,徒见其废掉此心之全体大用,故夫沦虚溺寂之学,吾儒所不取也。故曰“致知在格物”也。凡百事物,既本吾之知,以为量度而得其理,即吾之良知不是空洞的,不是孤明的。下文云“物格而后知至”,“至”字,《说文》,鸟到地也。行而到焉谓之至,逼近不离谓之至。此言知必行至事物之中,元不是离却事物而孤存的物事。故曰“物格而后知至”。言于物量度,而后知不离物,此谓知之至也。夫知之至云者,即知与物全相应,而非用私意矫揉造作,以违物之真,失物之宜。如此,故动念皆应理。程子所谓“体物无违之谓信也”。故意无不诚,乃曰“知至而后意诚”。此下易解,姑从略。依弟愚见,《大学》八条目,其关键却在致知格物,若详细发挥,义极深广。程朱诸大师特从《礼记》中出之,以为其建设新儒学底根本典籍,而格致之说尤为攻击释道二家思想底基本观念。直至近世,西洋科学思想输入,其初皆译为格致学,是又为西洋思想开其端。《大学》在中国哲学思想界价值甚大。从来疏记虽繁,而当理者少,尤以明儒最为芜乱。张申府詈宋明儒乌烟瘴气,诋诸老师,诚无理;若其末流确有如申府所云。弟颇欲于晚年作《大学》传疏,此际殊不暇及。偶因来书而略抒其意。病困,辞不能达,乞裁察为幸。

与刘生

行唐尚君《焦氏易诂》,前由申府介绍之于《大公报》。近承季同赠阅。吾北旋,疲劳未复,匆匆展览一过。觉其以《易林》与《易》并《左传》等互证,而破斥东汉以来群儒误解,皆饶有义据,不为妄说。盖自西汉以后,谈《易象》者,果未有斯人。然吾亦只观大体,却未细详,因一向不肯究心象数。今五十病夫,精力无多,姑置之已耳。尚君书释象,其树义有四:曰对象,曰覆象,曰半象,曰中爻。互卦。 持此四义而以《易林》所用之象与《易》互证,并援《左传》等以相参稽。而《易》象失传,自东汉以来为群儒所误解,甚至如虞翻之强命卦再三变,以成其曲解者,今乃一一可得正诂,如拨云雾而睹青天,此岂非大快事哉!吾尤感兴趣者,厥为所释对象义。少时读王船山《易传》,其说以为六十四卦皆阴阳纯备之全体,无有有阴而无阳,无有有阳而无阴。试举《乾坤》二卦言之。《干》非孤阳,有隐而未显之六阴也;《坤》非独阴,有隐而未显之六阳也。故《乾坤》皆有十二位。余卦准知。吾尝玩其说,以为孤阳不生,独阴不化,故一言阳而即有阴,一言阴而即有阳。然亦窃疑船山十二位之说,徒以己意于每卦增益六位,未有所据,且将乾坤看作对待而不能融和的物事,必待船山于阳爻外增阴爻,于阴爻外增阳爻,恐非《大易》本义。今得尚君对象之说,则不须于每卦另增六位为十二位,而每卦本象与其对象,如《干》以《坤》为对象,《坤》亦以《干》为对象。 乃相对待而实相融和。吾尝以为六十四卦,壹是皆本于阴阳相反相成与变动不居之义,而特从多方面以形容之。故有许多卦,许多爻。 只一气看去,不当视六十四卦为互相离隔,而妄臆有其孤阳独阴之穷于生化也。今得尚君说对象而益信。按尚君云,对象者,阳与阴相对,阴与阳相对。阴阳既相对,即常往来流通,合而为一,不能分析。如《干彖》云“万物资始”、“品物流形”,又曰“首出庶物”。夫曰万物,曰品物,曰形,曰庶物,皆《坤》象也,而《干彖》言之。《坤彖》云“含弘光大”,夫曰弘,曰大,则皆《干》象,而《坤》能含之。光而大之。杭辛斋云,如《咸恒》则《坤》含《干》之证,如《损益》则《干》得《坤》始光之证。然则阴阳二气实不能分、不能离。见阴即知阳,见阳即知阴,《易彖》已如此。此由《易林》视本象与对象相通而推得之者也。尚君此说甚精。船山已明此理,但不以对象为释,而虚构十二位,所以失之耳。杭辛斋书吾绝未之见,属郑石君觅之,亦不曾得也。尚君时引杭说,想其书必有可观也。然尚君于所树四义中,独以中爻为《易》之根本。《易诂》卷二。 吾则取对象为根本义。何则?对象者,明阴阳之相反相成,尚君所谓阴阳常往来流通者是也。此义立,而后有覆象,如不往来流通,焉有正覆。 有半象,卦不往来相互,亦无半象。 有互体,互体即中爻,亦由往来流通故。 故谓对象为根本义也。然《系辞》云:“若夫杂物撰德,辨是与非,则非其中爻不备。”尚君重视,有以也。今但以对象为根本,余三义皆得贯穿,仍本《系传》乾坤易之蕴耶之旨。六十二生卜皆不外乎《乾坤》,皆由阴阳相荡故也。相荡即往来流通之谓,亦即相反相成义。 又尚君有云,愚尝即《十翼》考之,是否为孔子所作则不敢知。然为一人之文无疑也。《易诂》十卷第八页。 尚君似疑《十翼》非孔子作,并不言出于孔氏之传。吾谓尚君过矣。《十翼》纵不全为孔子之手笔,要出于孔子之传授,则确无疑义。何以征之?《论语》为孔门记录最可靠之书,其所记“五十知天命”与“五十学易”恰相合。又记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据此则孔子确常言性与天道,而子贡自憾其不可得闻矣。然《论语》所记皆人生日用之常,罕有及于性道者,自余《诗》《书》《礼》《春秋》亦多详于人事。然则孔子性道之言,其必着之易也无疑。吾向主此说。昔者高赞非常记之《尊闻录》中,而交游间囿于时贤疑古之习,犹有不以为然者,真是怪事。《十翼》辞义断为孔子口授七十子。古者简策繁重,传写为难,学者常赖口说流传,其或七十子后学中,有依口说记录,而文字容有修正,恰似出于记者之手。尚君谓为一人之文,所见亦近似,但绝不言出自孔子,吾则期期以为未可。证以《论语》所记,则必出于孔子无疑。尝谓《易》无《十翼》,则象数虽流传不失,亦只是占卜之书,有何价值?唯自《十翼》出,而后《易》为哲学思想之书。《孔子》所以为哲学之宗,盖亦在此。尚君重象数而略义理,其于《十翼》既疑其不必出于夫子,而亦只从象数理会,又乃于辅嗣、伊川、掊击太过。辅嗣知象,而扫象以言理,未足为病。孔子《十翼》为言义理之祖,虽即象而引申触类,而《易》自此已成为孔子之创作,非复占卜之旧典。汉以后儒者治易,又莫能阐孔氏之旨。辅嗣起而扩之以玄言,犹孔氏之枝流也。伊川不知象而说《易》,固下于《辅嗣》,然不能谓其于孔门之大义无实得处,如其说“体用不二,显微无间”。尚君诂象,何曾外得此理?昔儒有言,伊川一部《易传》是他平生践履。此语万不可忽。诂象虽不必符,岂尽损其价值?亭林所以推崇,不为无见。吾于尚君之书,深佩其精思果力,振兹绝学,独惜其抑辅嗣伊川太过,乃至《十翼》亦疑其不出孔氏。此读其书者所不可不辨也。其他疑难,以未暇精研,姑从盖阙。

与某报

经书难读,不独名物训诂之难而己。名物训诂一切清楚,可以谓之通经乎?此犹不必相干也。此话要说便长,吾不愿多说,亦不必多说,只述吾少年读《诗经》之一故事。

我在少年读《诗经》之先,已经读过四书,当然不甚了解,但是当读《诗经》时,便晓得把孔子论诗的话来印证。《论语》记孔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我在《关雎》章中,仔细玩索这个义味,却是玩不出来。《论语》又记夫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我那时似是用《诗义折中》作读本,虽把朱子《诗传》中许多以为淫奔的说法多改正了,然而还有硬是淫奔之诗不能变改朱子底说法的。除淫奔以外,还有许多发抒忿恨心情的诗。变雅中许多讥剌政治社会昏乱之诗,其怨恨至深。如《巷伯》之忿谗人,曰“投畀豺虎,豺虎不食”云云。昔人言恶恶如《巷伯》,谓其恨之深也。夫谗贼之徒固可恨,然恨之之情过深,恐亦失中和而近于邪。 《论语》又记子谓伯鱼:“汝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朱注,正墙面而立者,一物无所见,一步不能行。易言之,即是不能生活下去的样子。人而不为二南何故便至如此?我苦思这个道理,总不知夫子是怎生见地。朱注也不足以开我胸次,我又闷极了。总之,我当时除遵注疏,通其可通底训诂而外,于《诗经》得不到何种意境,就想借助孔子底话来印证,无奈又不能了解孔子底意思。到后来,自己稍有长进,仿佛自己胸际有一点物事的时候,又常把上述孔子底话来深深体会,乃若有契悟。我才体会到孔子是有如大造生意一般的丰富生活。所以读《关雎》,便感得乐不淫哀不伤的意味。生活力不充实的人,其中失守,而情易荡,何缘领略得诗人乐不淫哀不伤的情怀?凡了解人家,无形中还是依据自家所有的以为推故。

至于“思无邪”的说法,缘他见到宇宙本来是真实的,人生本来是至善的,虽然人生有很多不善的行为,却须知不善是无根的,是无损于善的本性的,如浮云无根,毕竟无碍于太虚。吾夫子从他天理烂熟的理蕴去读诗,所以不论他是二南之和、《商颂》之肃以及《雅》之怨、《郑》之淫、《唐》之啬、《秦》之悍等等,夫子却一概见为无邪思。元来三百篇都是人生的自然表现,贞淫美刺的各方面称情流露,不参一毫矫揉造作,合而观之,毕竟见得人生本来清净。夫子这等理境,真令我欲赞叹而无从。宋儒似不在大处理会,反说甚么善的诗可以劝,恶的诗可以惩,这种意思已不免狭隘。朽腐即是神奇,贪嗔痴即是菩提,识此理趣,许你读《三百篇》去。

再说人而不为《周南》《召南》,何故便成面墙?我三十以后渐渐识得这个意思,却也无从说明。这个意思的丰富与渊微,在我是无法形容的。向秀《庄子注》所谓“彰声而声遗,不彰声而声全”,就是我这般滋味。如果要我强说一句,我只好还引夫子底话,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这话意义广大精微。孔子哲学底根本主张,就可如此探索得来。他确是受过二南的影响。话虽如此,但非对孔子底整个思想有甚深了解的人,毕竟不堪识此意味。我又可引陶诗一句略示一点意思,就是“即事多所欣”。试读《葛覃》、《芣苜》、《兔罝》诸诗,潜心玩味,便见他在日常生活里,自有一种欣悦、和适、勤勉、温柔、敦厚、庄敬、日强等等的意趣,这便是“即事多所欣”。缘此,见他现前具足,用不着起什么恐怖,也不须幻想什么天国。我们读二南,可以识得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大步走上人生的坦途,直前努力,再不至面墙了。这是孔子所启示于我的。

孔子论诗,是千古无两。唯孔子才能以他底理境去融会三百篇诗底理境;唯三百篇诗是具有理境的诗,才能引发孔子底理境。这两方面底条件缺一不行。

我想我个人前后读《诗经》和《论语》的经验,我深信读经之难,不谨在名物训诂。训诂弄清了,还不配说懂得经,这是我殷勤郑重向时贤申明的苦心。

关于中学生应否读经的问题,此亦难说。吾意教者实难其人。假设有好教员,四书未尝不可选读。如我所知,杭州私立清波中学,经裘冲曼、袁心灿、蔡禹泽、张立民诸君选授《四书》,于学生身心很有补益。

答德国李华

来函由邓君交胡生子康转来。知大驾已赴东邦,岛上多和风,想足乐也。力前云:“烦恼是生死因缘。”闻尊意尚有所疑,实则此非力之臆说,乃确据佛家本义而谈。此不必单举某经某文为证,却须融会佛家整个的意思,便深信得及。如必欲举某经某文以资证明,则力亦不妨略举,如大乘《涅槃经》卷四十第四页云:“善男子,一切众生,身及烦恼,俱无先后,一时而有。虽一时有,要因烦恼而得有身,终不因身有烦恼也。如炷与明,虽一时有,炷者灯炷。古时用一种草渍油燃之而发光明,其所燃草名炷。此中譬喻,只取炷与光明同时而有之意。 明要因炷,易言之,即炷是明之因缘,喻烦恼是身之因缘。 终不因明而有炷也。”此谓炷不是因明而有的,喻烦恼不是因身而有的。 此经言因烦恼而得有身,即是因恼烦得有生死,亦即吾前所谓“烦恼是生死因缘”也。经文“身”字义,即吾所谓生死,有身即有生死故。吾意译者用“身”’字,似不如用“生”字为好。今不可得梵本,无从对照。以上引经,申明前说。

又经言生死者,本斥指杂染法言之,亦即业识流转义。故此生死,无始而有终。小乘证无余涅槃,大乘断阿赖耶识,其时杂染法或业识伏灭,即此生死终断也。

烦恼无始而有终,不可说烦恼无终。假其无终,则佛法不必修行,以烦恼无终故。唯其有终,所以贵用修行,以折伏此烦恼而令其终断也。

先生意谓烦恼从何而来。佛家于此问题从不解答。此中意义深微,难以言显。烦恼本不实在,经论说为客尘。无所依据,故名为客。 如何可追问来由?须知追问来由,便已是执着之心,即是烦恼发现也。此意不知先生能契否?

来书谓吾说烦恼,由吾人自离失其清净本然之性故有。易言之,即由人类之堕落故有。力前次说过此话否,今亦不能全忆。姑承认是如此说,则此说亦无过失,却亦只与“烦恼”一词展转相训,终未曾说及烦恼来由。盖所谓离失清净本然,正是烦恼现行故。所谓堕落,亦是烦恼现行故,仍未曾说烦恼从何处来也。

答朱生

佛家不谈本体之流行,但假说缘生,以空现象界,而令证实相。然佛氏亦未尝不见到流行,只因出世的主张,便似要逆着流行的大用,而体其不变之体,恐他也是智者过之。吾少时读《老子》,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嘅然遐想,以谓世间无情有情,动植灵蠢,只是一场惨剧。是谁造化,何不把他遏绝?及读佛书,此种意思时在怀抱。无情无生物,有情者众生。 迄中年以后,重玩《大易》,始悟生生不息真机,本无所为,为读去声。 实不容已。无所为者,德之盛也;不容已者,化之神也。由此,故于流行识性。性者本体。流行是用,用必有体。然离用不可得体,故于用识体。 一切物相,不容取着;取着犹言执着。无情有情,动植灵蠢,物相万殊,要皆依流行不息,幻有相现,而假名为物耳。若于流行识性,即一一物相皆空,即此流行不息,便是实体显现,何可执着有所谓物界耶? 一切惨剧,本来清净。诸恶诸苦,都如幻化。人物本性,毕竟清净,无诸虚妄。 吾人唯反己思诚,与物各正。吾与物,皆得至诚无妄之理,以各成其性命之正,故易曰“各正性命”。至诚无妄者,本体也。人生囿于形气,渐失其本体之诚,故孟子曰“反身而诚”。又曰“思诚者,人之道也”。 尽性其至矣,性不可逆也。别纸所云,推穷宇宙人生,毕竟是黑漆一团,岂唯吾子与吴君有此叹?佛说十二缘生,无明为首,《数论》说三德,闇居其一。众生不见自性,所以如此。

佛书意在言外,善读者须言外会意,如善声者,能领弦外之音也。读《易》亦然。

与云颂天

近始真知精力衰者不堪静坐。凡古人所谓磅礴大宇等言,无他奇特,只是精神常凝聚得住耳。精神凝聚时,即湛然虚明而不作意。此时真是天地万物同体境界。才觉精神散漫,便已“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自家始觉从宇宙大生命中坠退下来,而成乎颓然之一物了。此事甚可畏也!

与读书周刊

读者须预定终身趋向。有一种人,乐以事功表见,所谓事功,非专就政治言,凡社会上各方面的业务,皆事功也。 是必早定某种事功的趋向,而对于某种事功所必储备之学问,必坚其意志,鼓其兴趣,竭其才力,孜孜以求,不容松懈。如此则其所读之书,亦与其所治之学问有关,庶几读书有补于学问,而学问又与事功相应,则人无废才而国无废事。

又有一种人,性情不近事功,愿以书生的生活终其身,是必早定专门学问的趋向,而对于其所专治之学,亦必坚其意志,鼓其兴趣,竭其才力,孜孜以求,不容松懈。如此则其所读之书亦与其所专之学问有关,而无泛涉不精之病。

前者可以说是持应用的态度而求学问,后者可以说是本纯粹求知的态度而求学问。后者属专门家,以其所造有精密的系统故;前者所学未尝无限域,而不得名专门家者,以适用而止故。今日学子不预定趋向,读书漫无抉择,故卒业大学之后,作事则无可胜任。其委身学校者,亦多是混饭吃,而不肯努力学问,此真吾国青年莫大之危机。吾愿有志者各自早定终身趋向,勿以有用精神作无意识的浪废。此读书所应注意者一。

读书必先有真实的志愿。前云须定趋向,然若无真实志愿,则不足以达其所趋向。凡人无志愿者,则其生活虚浮无力,日常念虑云为无往不是苟且,无往不是偷惰,无往不是散漫,如是而欲其读书能有所引发以深造自得,此必不可能之事也。

人必有真实志愿,方能把握其身心,充实其生活,如诸葛武侯所谓“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王阳明所谓“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人果能如此激发志愿,则胸怀广大,鄙私尽消。象山所谓“才一警策,便与天地相似”。诚非虚语。如此,则神明昭彻,而观物虑事,必能极其精而无蔽,综其全而不乱。其于读书也,必能返之己所经验而抉择是非,洞悉幽隐,曲尽书之内容,而不失吾之衡量。故其读书集义,乃融化的,而非堆集的;乃深造自得的,而非玩物丧志的。如此读书,方得助长神智,而有创造与发明之望。若其人茫无志事,浑身在名利胶漆桶中,虽好博览载籍,增益见闻,要为浮泛知识,不可得真知正解,只是小知,不堪大受。社会上若只有此辈,其群必日益昏乱以趋于亡。故学者不徒贵读书而已,必先有志愿以立其本。

然复当知,“志愿”二字极不易了解。凡人高自标举我欲如何如何,以为此即其志愿,此正是狂妄之私耳,有志愿者所必克治也。志愿是从自觉自了的深渊里出发的,是超越物我底计较的,是极其洒脱而无俗情沾滞的,是一种向上的努力,自信自肯而不容已的。自肯是借用宗门语,意义甚深。 唯真有志愿的人,才识此意味,一般人如何识得?

有志愿即有真力量,故其对于学问或事功的趋向,能终始贯澈而无所辍。譬若电之走尖端,电,喻志愿力量;尖端,喻所趋向。 行所无事,而势不容已也。

或问:朱子《论语集注》释十五志学之“志”字曰“心之所之谓之志”。是则志即趋向也,而此以志愿与趋向分言之,何也?曰:朱子以心之所之言志,此朱子之失也。王船山《读四书大全说》“志者心之所存主”。斯为正义。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船山存主之义,从是出也。诸葛武侯所谓“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云云,亦此旨也。故人而无志,即去其几希而同于禽兽,甚至不如禽兽。今日中国人贪污淫侈,卑贱虚诳,甘为亡虏,毫不知耻,沿不如怒蛙之有斗志、有生气也。此何以故?以其腼然人面而中无存主,人理绝而生意尽也。《庄子》曰“哀莫大于心死”。心死者,无所存主故也,无所志故也。唯中无所存主,故种种竞逐于外,竞贪,竞淫,竞利,竞名,竞权,竞势,竞种种便利嗜好。竞争其私而背大公,国已亡而无所觉知,种将灭而不关痛痒,人气灭绝,一至此极。然则今人必须变而成人,始可与言读书,此老怀所日夕愿望者也。

答张生

来问举《新论》第一页第十行《明宗》章内小注云:“‘此言慧者,相当于俗云理智或知识。’按《新论》分别智慧,智为固有的明觉,慧则由经验而得。据此,知识属慧,自可无疑。唯西洋哲学上理智或理性等词,自是指心之知的作用而言,与《新论》所谓智或亦异名而同物”云云。吾子能发此问,足见用心甚细。昔者林宰平先生亦尝言及此。然吾作注时,又何曾不虑及此耶?《新论》百零二页左至百零五页左,说无痴数中,如留心研析,则此疑亦可释然。须知《新论》所谓智者,是斥本体而名之也。西洋哲学所谓理智与理性等词,自不涵有东方哲家所谓本体的意义,此不容混淆。如谓性智是本体,则理智即是性智之作用,而体用毕竟不二,亦可说俗云理智,即是《新论》所谓智。奈何《新论》以理智别属之慧耶?如此作难,似亦有理。吾亦知将有兴是难者,故于无痴数中有云:“人生常拘于形气,造诸染习,遂使固有性智,恒受障蔽而有得显发,故其固有性智之作用发现于障蔽中者,既杂夫形气与染习之私,而其缘境,遂成乎物交物之势。此慧所以不得名为智之用也。”此一段话,是东方哲家精意所在,而正为今人所不肯注意,且不知有此问题者。料读者至此,亦不过脑闷短趣而已。夫理智理性等词,自是指人心之知的作用而言。既曰作用,则分明不是外于《新论》所谓性智而别有的。今《新论》所谓智,必不肯与理智等词并为一谈,此何故耶?元来吾人底理智,虽是依着固有的性智而起之作用,但其发展确是从实际生活里面滋长出来的。故云杂形气与染习之私。 他虽有先天的根据,而毕竟成为后天的东西,所以可与知识一例看,而不能说他即是《新论》所谓智。至若《新论》之智,元是固有的灵明的真体,清净离染,无定在而无不在,无知而无不知。此虽一般人所固有,然常受障蔽而不得显发,则等于亡矣。注文意义,大略如此。

与陈生

凡人神凝与否,必现于眼;气充与否,必形于威仪动静之间。

向见吾子眼光欠凝聚,其气亦似不盛,此或保养未至之过也。心窃欲言之,而惧夫谓某也以老大自居而喜教人。继念吾子之贤,或未至此,故函达吾意,而以二事相规。

一事,曾文正独宿之说。此是养神养气之本,要在能坚守力行。

二事,读书之说。最精透者,莫如孟子“理义悦我心,犹刍豢悦我口”之言也。真领略此味者,其生活较常人必另是一般。读书多,积理富。只此蓄积义理,足以悦心,便是对于吾人生命直接加以滋养料。视饮食之滋养肉体,其效益大小,岂不天壤悬隔哉?凡人真能蓄积义理以悦心,使其生活内容日以充实,即神澄而明,气盛而畅,人格日以庄严伟大,穷足以善身,达足以善天下。不然则日就委靡销耗以终,同于块上顽石无生命之物。人生何可遽如是乎?

与高涧庄

凡学问家之创见,其初皆由傥然神悟而得。但神悟之境,若由天启,其来既无端,其去亦无踪,瞥尔灵思自动,事物底通则,宇宙底幽奥,恍若冥会。然此境不可把捉,稍纵即逝。必本此灵感,继续努力,甄验事物,精以析之,而观其会通。又必游心于虚,不为物挂,挂者滞碍。凡夫心思常滞碍于现前物事,而不得悟真理。 方令初所傥悟得以阐发,得以证实,而成创见,且推衍为系统的知识。如其虽有灵机,恒任乍兴乍灭,而无所努力,久之心能亦渐弛废,尚有何发现可言耶?向怀此意,惜可与语者殊少耳。

答邓念观

《楞严经》是否为中国人所伪造?吾意就文体上看,此经所设施张罗者甚大,其组织又甚谨严,极不似中国人手笔。中国人一向不喜讲逻辑,因之其著作亦不成系统,其文章又专以清简浑易胜,清者清灵;简者简要;浑者浑含,而少条析层累,不似印人著作,分条析理而又层折回环累积上去;易者平易近人。 极少长风鼓众窍的气概。中人译佛经,虽多能翻出原书浩荡之致,然至其所自作,则又不如此。唯其译经时,竭力以求忠实,又有所据依,所以能尔。及其自作文字,仍是中国人面目。观《楞严经》组织及其文气,中国人决伪造不来,其网罗甚宏富,复不类中国人好为精简。论者或谓其抄撮众说而成,此甚不谛。抄撮则杂乱无统纪,此书确有系统,何可等诸类书杂录?至男佛女佛、真佛假佛诸名词,在经文叙述为出自魔口,此与佛家本义无关,不能以此为中人伪造之证。若疑此等译名于梵文无本,则译名亦时有改变原文之事。经中虽有《掌珍论》语,然经与论孰为先出而被称引,今颇难为质断。吾意此经或是印度外道入佛者所为,颇有摄取外道材料以会归于佛而自成一家之言。虽不无微疵,要其大端甚精,无背佛旨,是在具眼者详之。弟读此经,已是二十余年前事,如欲详核,必须重习,又当参考他籍,病躯不耐此烦,至希谅宥。以上皆民国廿四年以前录。

重印周易变通解序

易之为书,广大悉备,所谓“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是也。《干凿度》说易有三义,余窃取变易不易二义。不易而变易,是举体成用;于变易见不易,是即用识体。此义深谈在《新唯识论》。持此以抉择梵欧玄学,如秤在手,不可与物低昂。大哉易也!孰得而违诸?夫《易》书至《十翼》而始备。《十翼》义理,则孔子所发明也。故言作《易》者,必归之孔子。微孔子,则《易》犹滥于占卜,而焉得为哲学界万世永赖之根本大典耶?孔子即作《易》,七十子后学递相传述,遂为儒者宗。老聃得孔氏之旨而别有会心,乃创立道家之帜,以自异于儒。故《易》自孔子后,始分二派,曰儒家之《易》,此正统派也;曰道家之《易》,此别派也。旧说孔老同时,老氏为孔子师,今人多考核其说之不足据,而谓老后于孔,但无谓老氏之学出于《易》者。余谓老氏当稍后于孔子,而前于孟子,其学实本于《易》。曾略说见《语要》卷二答意大利人书中。儒家体《干》而贵刚健,故说行健不息;老氏法《坤》而守虚静,故曰绵绵若存。此儒道二家所为异也。道家之《易》,其后浸微,仅得王辅嗣为能衍柱下之绪。周元公则援道以入儒也。儒家之《易》,其流甚广,综陈大别,约分汉宋。汉儒务守师说,有保存古义之功,后来学者每病其杂谶纬。顾纬非谶比,时有微言大义,足资深究,盖《十翼》之支流。谶则纯为诬妄。汉儒治《易》,其思想盖有大部分杂入晚周阴阳家,容当别论。唯扬雄子云著《太玄》,超然独步;张衡平子神解俊拔,为吾国天算大发明家,而酷嗜子云书,每自谓读玄经,使人难论阴阳之事,其崇信笃深可见。顾子云从数理阐易,学者非通律历,则难读其书。玄经于后儒无甚影响,职是故也。辅嗣神解卓特,独出两汉经师蹊径之外,秉智炬而叩玄关,堪与子云异曲同工。唐代义疏,虽宗辅嗣,鲜有发明。爰及炎宋,儒风丕变,濂洛关闽诸大师迭起,为学贵创获而不以墨守传注为贤,务实践而亟以驰逞虚玄为戒。故其治《易》也,一方而超脱汉师,一方面排斥辅嗣,其精神气魄,不可不谓之伟大。唯然,故人自成说,家各为学,如周濂溪、邵尧夫、张横渠、程伊川、朱汉上、朱晦翁,皆精思力践,各有独到。夫汉世诸师,无弗杂阴阳家言者,迹其繁琐名相之排比与穿凿,于十翼本旨可谓无关。但间存古义,斯足珍贵。宋之诸师,其言皆根于践履,虽复不无拘碍,要其大较,归本穷理尽性至命之旨,而体天地神化于人生日用之中,则《十翼》嫡嗣也。自宋迄明,言易者大概无出周程诸贤之轨范,而易家自是有汉学宋学之分。晚明有王船山作《易内外传》,宗主横渠,而和会于濂溪伊川朱子之间,独不满于邵氏。其学尊生以箴寂灭,明有以反空无,主动以起颓废,率性以一情欲,论益恢宏,浸与西洋思想接近矣。然其骨子里自是宋学精神,非明者不辨也。其于汉师固一切排斥,不遗余力也。当有明季世,诸大儒并出,悲愤填膺,为学期活泼有用,而亟惩王学末流空疏之弊,浸以上及两宋。清儒继起,本无晚明诸老精神,而徒以抨击宋学为帜志,用汉学高自标榜,则诸老所不及料也。于是治易者,上稽汉籍,俯视宋明诸师,以谓非诬则陋耳。濂溪与邵氏之图尤受攻诋。盖自清以来,学者尊汉抑宋之积习牢不可破,不独于易学为然,其治群经皆然,风会迁变,一往一复,当其迁变之势,已成而不可御。乃若有大力者负之而趋也,非夫豪杰之士,旷怀孤往,孰能岸然拔出于时风众会之外,自抒所见,自行其是,而一无所锢蔽耶?同县万澍辰先生著有《周易变通解》,不肖儿时闻先父其相公常赞扬先生潜德睿思,谓其治《易》不囿于当时风会,颇参稽汉宋,而一证以己之所神悟独得,未尝谬于经旨者。此其命世独立者乎!惜其书为当时汉学风气所掩,罕行于世,乡里后生,或莫能举其姓字,可悲也已!予小子闻而识之,不幸早失怙恃,流离四方,顾未得读先生书。丁丑夏,先生从曾孙耀煌武樵始重印先生易书于汉皋,罗田王葆心为之序,只印千册。余时讲学北庠,亦未得见。今冬,武樵函余,将再重印先生书于成都,谓余不可无一序。余追忆趋庭音旨,忽忽四十余年,泫然不知涕之所自。又念武樵能守其家学,一再重印先生遗著。昔船山幽晦,曾公以乡邦后学传其书,而先生更有贤裔,视船山尤幸矣!天之眷斯道,以无负明哲,其所以酬之者,宁可度哉。余是以忘其固陋而序之云尔。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五日同县后学

熊十力序于陪都近区北碚寓庐。

答诸生

史记》大谬者,莫如《世家》。汉世诸侯王皆受封国,传之子孙,名义似同古诸侯,而实质乃截然不相类。古代诸侯,乃各为独立国之君长,各国人民之习性、思想、学术以至政治制度、社会组织、道德信条,殆莫不各有特点,莫不各有其上下一致之建国精神。《史记》于春秋及战国时代之诸国,自当国别为记,如云鲁国载记、齐国载记之类,方符其实。当时诸国本各有史,如鲁《史记》等。 古代诸侯国,盖由上世部落演进。诸部之间,大并小,强兼弱,渐成为多数分立之小国家,是为诸侯国。又因世运渐开,诸国中有强盛者独出,渐成为各侯国之共主,所谓帝或王是也。帝王者出,始于列国之上建立王朝,而列国仍各为独立国,只奉王朝之公法耳。王者新兴之际,固有废除旧侯国而另行分封其子弟功臣,如周之初兴,其封建之侯国为最多。然新封之国仍承古代侯国之遗规,因其人民之习性与愿欲而为治。群众相保,有其组织;土地世守,固其疆域。其国既建,历世久远,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各有其特殊精神。试钩稽故籍,犹不难窥见一二。史迁之《史记》,通史也。自当于古之侯国,国别为记;于古代神州万国,各详其政俗文物与文野强弱之异。当迁之时,列国史料犹可搜集,惜其见不及此,乃以汉初诸侯王之制而例视古代诸侯,遂作《世家》,以为受爵分土,世传家业而已。不知古代侯国各为独立之国家,诸侯仅为其国之君长,君统以外,其宜搜考记述之事甚多。而迁立《世家》,则以一姓传家之业为主,实因习见汉初诸侯王制度而妄谓古之侯国亦如是。此大谬也。汉之封诸侯王,承秦郡县制之后,虽有封国之名,而民间已无国界之观念,实无由造成国家。虽齐鲁晋楚始封之英主,若生汉初而受封为鲁王、吴王等,纵其身及子孙贤能,可以拥土称雄,终不能以其受封之鲁地造成鲁国及以吴地造成吴国也。自秦一统而后,天下之人人无复有古代列国并立时之国界观念,故后王虽慕封建之名,而受封者终不能有建国之实。史迁《世家》之标目,其观念实缘汉初诸侯王之制而起,只以为诸侯王受封传业而已,不悟古之侯国各为独立国家,诸侯是其国之君,不即是其国,史迁于此全不辨,奚其可哉?《史记》之书,以郡县大一统之眼光而忽视古代列国之史实,遂使列国之民性、国故与学术、政俗或文化不可详考。迁之用心甚粗略,不务访求列国文献,精思详述,以垂诸后。其识过短,非良史也。

因论生论。因论此事,而引生旁论也。此用佛典语。 中国自秦以后,大一统之局既开,不独封建侯王不能各自建国也,即有枭杰之资,力征经营,割据土地以立国号者,或及身而覆,或不数传而覆,卒不能建立国家。盖建国本于人民之公共意念,人民只知有大一统之中国而已。彼有位或有力者,虽乘权处势,可以宰制若干地区,而实为人民所不与,则欲不覆亡而不得矣。虽汉季三国之英,仅可据地称尊,犹不能谓之各自建国,况夷狄盗贼之乘时窃据,其不能分崩我中国也,历史事实昭然矣!

春秋列国纷争。战国时,众小国已亡,只余数大国,相煎益急。故诸子思想多趋向大同。六国政乱,秦人以武力夷之,而大一统之局成。惜乎帝制日固,而民治思想被摧,人民无有表现其公共意力之机构,漫无组织,朝政昏乱,则任其所为,而夷狄盗贼,反得乘机劫持天下以祸苍生。悲夫!

答王生

章太炎先生平生不肯任大学教席,马一浮氏亦然。虽或失之隘,要未可厚非。今之大学教育茫无宗旨,政府奴畜师儒,而教授流品亦极猥杂,不学无行,滥竽者众。自好者宜视庠序为污途。然吾独在其间者,一等于世尊行乞之义,二为自修与冀接引一二善类计。吾宁随俗浮沉,期有以自尽也。君子当浊世,虽随俗,亦当有一尺寸在。吾常闭户,不敢妄谒学校当局,不敢交接诸名流,守其孤介,无所攀援,无所争逐,兢兢业业,不敢负所学,以获罪于先贤圣也。和光同尘,别有义在。假以媚俗,老氏能无痛乎?

墨子

张溥泉君常欲提倡墨学。民国以来,墨学由新人物之宣扬,早已成为显学,而溥泉犹欲加提倡何耶?新人物之所弘扬者,逻辑也。墨子注重逻辑之精神,诚为后人所当承续而不容忽视,其在逻辑上之所发明,亦有可与印度西洋古代逻辑家言,互相参稽比较之处。但古学毕竟简略,要不过历史上之价值而已,若谓墨学精采只在此,则毋乃太悖。吾悼墨学之大全,久湮而不彰也,常欲为专篇以发之,其目略如下:一、墨学渊源,二、墨子之天志说与伦理思想,三、墨子之政治与社会理想,四、墨子之逻辑,五、墨家团体组织与其运动涂径并其流派。以上五目余虽拟定,但今犹不能着笔,一则余方有极重要之工作未曾下手,不暇遽及此事;二则乱离中参考书籍太缺乏;三则老来颠沛,意兴又太不足也。

吾于此有欲略提及者,则墨子平生愿力所在,实即第三目中所谓政治社会理想,其根本原则即“兼相爱”“交相利”六字尽之。墨子生竞争之世,悼人相食之祸,而谋全人类之安宁,固承孔子《春秋》太平、《礼运》大同之旨而发挥之。谓墨子于儒学为异端,则非知墨者也。世儒徒见孟氏辟墨,不悟孟子只于伦理思想方面力辟之。儒家以孝弟为天性之发端处特别着重,养得此端倪,方可扩而充之,仁民爱物,以至通神明光四海之盛。若将父兄与民物看作一例而谈兼爱,则恐爱根已薄,非从人情自然之节文上涵养扩充去。“人情自然之节文”一语宜深玩。人情未即是天理,于人情上而有自然之节文方是天理。易言之,乃于情见性也。 而兼爱只是知解上认为理当如此,却未涵养得真情出,如何济得事?不唯不济事,且将以兼爱之名而为祸人之实矣。世界上服膺博爱教义之民族,何尝稍抑其侵略之雄心耶?王船山先生《四书义》,于《有子孝弟为仁之本》一章中,痛辟佛家外人伦而侈言大悲,教人在念虑中空持大愿,却不从人伦日用或家国天下事为之际切实去陶养,只空空悬想无量众生沦溺生死海中而作意去发大悲大愿。其行出世,故不露破绽;使其涉世,则败阙立见。船山所云,确有至理。余老来教学者,只依四书,虽研佛学,而不敢轻取其大悲大愿之文以腾诸口说。德性须于天伦处立根基,于日用践履中陶养,不可于心上空作大悲大愿想,自居救主而卑视众生,反损其本来万物一体之性分。悲愿非不当谈,却须如孔孟谈仁谈志始得。吾怀此意久,未及发抒,他日当别为论。孟子辟墨之兼爱,船山辟佛之空谈悲愿,佛经中谈悲愿,多托为神话,造作种种故事,如马鸣庄严经论中可见一斑。 均有深旨。非于人生有深切领会及于生活真留意者,难与论此义。孟子以能言距墨为圣人之徒,其自任如此之重,诚不偶然。但孟子融摄墨义处却亦不少,如云“天下定于一”,云“善战者服上刑”,此皆与墨氏主张相通。其曰“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与墨子抵抗侵略之意亦近。其称墨子曰“摩顶放踵以利天下则为之”,亦可谓尊仰之极已。庄子仅叹为天下之好也,才士也夫,则犹未道得墨子之精神也,孰谓孟子一概辟墨耶?道家本放任主义,其于墨氏救世之积极精神,故不深体之,而孟子远矣。墨子盖深受儒家思想之影响,而卒与之反。其于老氏或亦不无关,如非乐节葬等等主张,与反朴守俭意思皆相通。老子当稍后于孔子,但相距决不远。道家之徒伪托老为孔子师,可见其时代较接近。孔老皆于玄学或哲学特有发明,墨子却不谈玄哲,而唯依信仰,独崇天志。其所谓天志,非必谓大神也,盖一极超越的理念,而为一切道德规律之所自出耳。墨子并未常以天志来说明宇宙,只以全人类兼相爱交相利之一大原则为本于天志,其伦理思想之根据在此,其政治社会思想之根据皆在此。《墨子》之天志,既不是宗教家之神,又不同玄学或哲学家要组成一套理论,彼直诉诸其超脱知识与计较之最高纯洁信念而承认之,此等信念简单而有力,其能摩顶放踵以利天下,非偶然也。然墨子当各种思想发达之世,单提此等信念,又恐人之莫我从也,故又提倡逻辑,欲使人类思想避免错误,使皆得到正确的知识,即知兼相爱交相利者为顺于天志,为人生合理的生活,是为真知,否则悖。在《墨辨》中随处可见此等密意。

墨子不唯言兼爱,而必益以交相利,此最切实有用。世界经济问题,唯依此一大原则乃有大同太平之休。只要人类的思想能免除自私自利的错误,此事并不难作到。

墨子极富于信仰的宗教精神,又具有极理智的科学态度,此在世界思想史上是一个最奇特的人,不独在中国为仅见而已。

然今欲提倡墨学,不仅在其逻辑,而在其具有坚实深厚的信仰。对于真理无信仰,只搬弄浮泛知识,此为人生堕落而不成乎人之一种衰象,尤以吾国人今日为更可哀。墨学如何提倡得起?吾不禁感慨系之。

答袁道冲

所论圣人求治出于内在的自觉云云,真千古正法眼藏。方今人类自毁,浑是佛氏所云无明。安其危,利其灾,乐其所以亡者,何可自觉?何可以求治望之乎?大著《官与师》一篇,明政教合一,乃中国治化之本,所见甚的。古者儒家政治理想,本为极高尚之自由主义,以个人之尊严为基础,而互相协和,以成群体,期于天下之人人各得自主而亦互相联属也;各得自治而亦互相比辅也。《春秋》太平之旨在此。然太平未可骤几,民德未进,民质未优,岂可遽期至治?故必在官者以师道自尊,以身作则,生心动念,举足下足,悉由乎礼与法之中,然后亿兆知所向风,天下莫不隆礼奉法,而世乃太平,师道毕矣。今言训政,似亦张官师合一之帜。顾其实,则国败官邪,强贪巨污,剥削百姓,以成乎官僚资本主义,而族类危矣!世道至斯而惨极,不忍言矣。思惟古义,孤坐黯然。

答周生

重阳来信,吾精力短,倦作函。“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玩下一语,仍非不可远游也。男子生而悬弧矢,岂当守一邱之壑耶?孝之道广矣,年少力强,问学四方,真积力久,超然自得,将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非孝之至欤?硁硁自守,虽无败行,何补人群?贤者可造才,何自画如是?吾子勿以为已看古今书,已能明了当世名流。其实吾子恐犹未得真眼目。此意难言,子之闻此也,纵不吾怒,决不得无疑于斯。然若能共处,困学一番,当渐见此意耳。佛学最难得解人,谈有谈空,说玄说妙,其不模糊笼统者无几人。读书谈何容易。乡下蒙师教《学而时习》章,字字讲得来,经师则以为不通也。经师自负讲得好,程朱陆王诸老先生又必以为未通也。乡塾穷竖不通训诂,而经师非之;经师无神解,无理趣,不得言外意,而理学诸大师又非之。《学而》一章书,元是那几字,而各人随其见地以为领会,则千差万别也。凡人无真见,无底蕴,读天地间大著,反鄙为寻常,读无知之谈,反惊为神奇或富有。海上有逐臭夫,千古学人不陷此惨者有几耶?产业直须渐舍,向后此为祸根。

与薛星奎

来信收到。闻近读理学书,不知如何读法。若不善抉择,恐难获益也。治宋明儒学,于其反己体验之真切处,固宜以之自勘;于其许多精理名言,却宜再三寻绎,得其条贯与体系而后衡其得失。理学究是禅与老气味重,栖神虚寂,而难语于孔子乾元行健、富有日新及孟子扩充之妙。其思想方面亦往往过拘于身心之间,而于《易》所云仰观于天、俯察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数语,则只有近取诸身一句,而失先圣至周万物之神。今日言哲学,宜向西洋理智、思辨路数多用功夫,然后荡之以佛老,严之以宋明儒,要归于乾元行健、富有日新、扩充无已之盛。今人智劣,不足谈斯事。幽居念此,仰屋咨嗟。星奎屡函,赞我之辞,适以谤我。茫茫斯世,知我者希,星奎何尤。子曰:“莫我知也夫。”“知我者其天乎?”古今独至之诣,旷百世难索解人,乃求默契于苍昊。余诚不敢妄引宣尼,然自有独获,汉唐巨儒之业,皆不屑为;宋明大师之学,何当墨守?矫首八荒,游神千古,阖辟无碍,万变皆贞,非窥大化之奇,讵测圆通之境。

答刘公纯

治哲学者,研穷宇宙人生根本问题,有所解悟,便须力践之于日用之间,实见之于事为之际。此学此理,不是空知见可济事。若只以安坐著书为务,以博得一世俗所谓学者之名为贵,知与行不合一,学问与生活分离,此乃浅夫俗子所以终身戏论,自误而误人。吾子何慕于斯,必以业务为厌患哉。

答韩裕文

信、思、证,此三方面之功,不可少其一。始乎思,终于证,彻终始者,信也。人无信不立,自信有力,能得能成。《新论》《明心》章谈信心所处宜细究。思者思辨,或思索、思考,皆谓之思,此理智之妙也。极万事万物之繁赜幽奥,而运之以思,无不可析其条贯,观其变化。思之功用大矣哉!心之官则思,系于日常实际生活者,情识也,非心也。情识之役于境,是系缚也,不能思也。离系而后能见心。心不为情识所障,而后思无不睿也。证者,本体呈露,自明自喻之谓也。学至于证,乃超越思辨范围而直为真理实现在前。《论语》所谓“人能弘道”,《阿含》所谓“身作证”是也。思辨则与理为二。佛家所呵为有所得心,非独体透露也。独体即谓本体。无对名独。 哲学极于证。至于证而犹不废思。周通万物,亦神用自然不容已之几也。

与周生

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此定论也。考核之长,切勿自熹。宇宙无量,理道无穷。古今大哲人、大科学家所知皆有限,即综古今来各大学者之知识而总计之,仍是有限。庄生知也无涯之叹,可谓明智。然以其无涯而遂不求知,则小器也,废物也。知无涯,吾求之之力亦与之为无涯。君子自强不息,学不厌,诲不倦,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人生所以体天行之健也。吾望汝为大人,为君子儒。以上系近年能旦手录,姑存于此。时在川也。

附录传文六首志一首

王汉传

王汉,字怒涛,一字竹庵,湖北圻水人也。少从姊夫同里何焜阁孝廉问《易》。焜阁学于同县《熊太晶》孝廉。太晶讲姚江学,践履纯笃,焜阁能传其学。汉学有渊源,而深嗜《易》,所至恒持《易》书一卷,未尝须臾去手。尝与黄冈何自新、熊十力等为讲习会于圻黄间。汉同宗有老儒王经在者,治《易》精术数。咸同间,乡人避兵者,未知东西等方何走为利,请经在卜,吉凶辄验。事为府县官所闻,言之胡文忠,召卜兵事,亦验。文忠欲留之。经在固有道者,坚请还乡,且曰:“术数不可为训,若淹留军中,恐腾笑于外。”文忠笑而遣之。汉尝闻老辈道经在旧事。一日与自新十力燕谈曰:“《易》故有数理,奈何流于术?”十力曰:“汉世《易》家已多方术,宋邵子犹然。吾不解术数,亦不欲知之。吾唯据本经以求数理。夫数原于虚,立于一,太极是也。一变而为二,虚者将实,《坤》之⚋是也。《易》曰‘坤作成物’,成物故实。物成而有对,故⚋。⚋者二也。二与一反,既成乎实,则乖其虚之本然故也。然一终不予二之反,复变而成三,《干》之‘保合太和’是也。太和者,虚以运实而无相反也。故《老子》曰‘一生二,二生三’,造化之秘,如是而已。夫数以奇偶相生,无穷无尽,此贞常之理,于术数何与哉?”汉闻而然之。自新以童稚补博士弟子员,天资豁达,豪迈不可一世。读《易》至“群龙无首”,悠然若有会心,即试问汉、十力曰:“此何义耶?”汉曰:“人各自立,人各自主,则群龙也。天下不得有君,故无首也。”三人者相与抚掌大笑。汉学《易》初宗程传。自新十力读王船山书,极感奋,以语汉,汉取读之,至《易内外传》曰:“此足以补伊川之不逮矣。然伊川切于践履,船山固未离此本根也。”自新曰:“汉学贵笨功,宋学尚超悟。吾将求悟而无废笨可乎?”十力曰:“审若是,可以为通儒矣。”汉曰:“言之易,学不厌难也。”会清政不纲,外侮日亟。汉、自新同师何君。何君走京师,知天下将大乱,归语汉、自新。汉、自新忧之曰:“亭林有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吾忍安坐以书生自了乎?”十力儿时观剧、见汉衣冠而美之,曰:“今何不然?”父老告之故。十力曰:“胡人与汉人孰多?”曰:“汉人多。”曰:“奈何以多制于少?”父老不能对。十力极愤闷。稍长,闻父谈历代史事,至衰亡惨状,辄痛心泣下。至是,十力从汉、自新赴武昌。武昌闻见较广。三人者益熟知中外情势,以为清室不去,则民权无可伸张,何以御外侮?慨然有革命之志。汉、自新共居旅舍,十力独入军管为兵。时科举未废,人皆怪三人为疯狂。未几,汉、自新多结纳诸豪俊,相与组织科学补习所,未久而败。十力在营中,潜通诸悍卒。清光绪三十年,铁良以钦差大臣南下考察。汉谓桃源胡瑛曰:“天下之祸已亟,而士大夫犹昏昏无所觉知,此可奈何?清廷派亲贵重臣南下,其以吾民为奴,而猜防之无已也。吾欲与此獠俱死,恐独力不胜,子能与吾共事乎?”瑛慨然许之。初拟待铁良于武汉。潜江刘敬庵曰:“不可。此事一发,恐当道禁网日严密,吾侪欲有所经画于武昌,难立足矣。盍于省外行之?”汉曰:“吾有老母在,亦惧牵累,因决赴河南彰德,候铁良乘车至,邀击之。”既抵彰德,汉语瑛曰:“吾不敢强君俱死也。君可别寓一旅舍,待吾死后,设法收吾尸,以死状告于武昌同志足矣。”未几,铁良抵彰德。汉独持枪伺站上,猛击之。时天下承平久,书生故不习兵,枪连发不得中。卫兵来捕,汉急驰道旁井自溺。铁良仍乘车去,命彰德知府根究。吏发其尸井中,得汉绝命书数千言,皆阐明民族民权大义及愤亲贵乱政,愿以身殉,为天下倡。胡瑛貌为行商,向彰德绅商交涉,收汉尸殓葬之。年才二十有二。汉之行刺也,新婚仅一月,竟无子。汉死后,刘敬庵等闻耗,即成立日知会于武昌,自新、十力皆与焉。自汉刺满清权贵大臣,士人闻其风,多峻厉敢死。吴樾、徐锡麟皆继汉之后而以一死褫清廷之魄,作天下之气,其功顾不伟哉!民史氏曰:“王怒涛之精神与功德,皆从《易》学中得来。两湖学者如王圻水、谭浏阳,皆以身命实践其所学,昭然与日月争光矣!

附记: 王公在彰德就义后,胡瑛即回汉,转赴日本。曾于东京报纸登载中国王汉在河南彰德刺清大臣铁良不中自杀。国内仅江苏某报载其事,被官厅查封,后遂无敢道及者。故当时社会上多不知。民国初元,沪报载章太炎与民党人间谈,谓宜调查清末志士殉义者,请政府表扬并优恤。时太炎随手书出名单,王汉居首列。盖王公为党人之最初就义者也,然当时民党曾向政府提出否,殊不可知,仅好事者以太炎手书名单宣布报纸而已。初元之际,王公从兄子书访余武昌。余为之草呈文,请于副总统领鄂都督黎元洪表扬王公烈行,恤其家属,并行文彰德,查明墓地,立碑纪念,或迁棺武昌,举行公葬。时饶汉祥居黎幕,颇抑民党,竟批云:候呈请中央。遂无结果。民国五年,余在南昌遇彰德一青年,问王公事。彼云:童年受书,屡闻父老谈清末有王汉刺铁良事。今年岁已远,墓地不可知。子书民元北上访胡瑛。胡云:无暇赴彰德查。略赠子书车费,子书不受而归。余平生孤露,于世无缘,未能表彰亡友,耿耿之心,要不忍忘。今王公之事,日益湮没。余已年衰,恐后更无知王公姓字者,故为之传。王公夫人高氏守节,立兄子为后。夫人尚存,极贫苦。窃念武昌日知会,当时实加入同盟会,民党老辈能忆王公之事者,犹当不少。国史不详其行实,武昌及彰德无纪念,似非所以慰忠烈而励人心也。王公生前少交游,孤寂如余者,无力宣扬,终生抱痛而已。

民国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十力谨记

吴昆

吴昆,字寿田,号吼生,湖北黄冈人。县城东有茶村故里,晚明杜浚于皇先生所居也。昆少时游眺其间,慕于皇风义,慨然有光复之志。壮游武昌,与王汉、何自新、刘敬庵、宋遁初、张难先等,规设日知会,印行革命宣传文籍,分布军营及学校。旋东渡扶桑,追随孙公,参预同盟会,被选为评议员兼《民报》社干事。丙午五月,奉孙公命,偕法人欧几罗来鄂视察党务。十月,湖南萍醴发难,昆与日知会同志谋举义,不克,刘敬庵等九人被逮。昆回原籍。家故滨大江,捕者乘兵轮至,昆适在家,剃发及半,不动声色,绐之曰:“吴昆刚外出。”捕者急返奔寻觅,昆乃从后户趋江滨,乘渔舟,经兵轮旁上溯,以示不疑。人服其镇静,能应变。丁未春,与宋教仁、白逾桓密赴关外,集合李逢春、金寿山诸马侠,设同盟支部于辽东。及夏,遍通关东大侠,众益盛。欲袭据辽宁,逼榆关,窥燕京。事泄,白逾桓被逮,昆亡走日本。时孙公、黄公俱赴南洋,同盟会本部事无大小,悉委于昆。民国肇建,被选为国会议员。时当选者,多由馈送得之,昆独以勋望为众所推。袁世凯擅贷善后借款,又贼杀宋公教仁。昆提案弹劾,遂引去。六年,段祺瑞解散国会。孙公南下护法,昆与参众两院议员同赴粤。后渐厌倦政治生活,贫乏不能自存。会居觉生出长司法院,月致常廪。迄抗日军兴,中央核减政费,乃免。昆复困饿。张难先乃以鄂省银行董事职让昆。武汉陷,携妻子走恩施。三十一年十月三日,殁于恩施旅舍。家贫不能殓,尸且腐。浠水王孟荪闻而伤之,为募资收葬。居觉生哀之,请于中央,明令褒扬,恤其子女。昆平生与宋教仁渔父交最笃。渔父洞悉世界大势,有经国长略。民国肇创,渔父以内阁制呼号南北,初不为人所注意,独章炳麟太炎知渔父政治怀抱,甚推重焉。未几,民党亦以袁氏渐专横,决推渔父组责任内阁。渔父拟以昆长交通,约昆北上。颇与袁氏左右周旋,冀解其羽翼。袁氏识渔父有雄才,乃急煎之。昆自是恒郁郁不得意,以酒色自放。同县熊十力尝憾之。鄂城刘芬伯垂曰:“寿田,天下才也,然不足为第一流。使渔父而在,彼当以功名自见。渔父丧,自度世无能用之者,亦不愿碌碌以取富贵,宁葬身花丛中。其志可谓苦哉!”十力曰:“伯垂,寿田知己也。然人生何可颓废如是乎?世日益下,蝇营狗苟以致通显,恣贪残者,滔滔皆是。求如寿田之死而腐其尸者,何可得哉?何可得哉?”十力盖追思寿田不置也。

何自新传

何自新,字季达,一字醉侠,湖北黄冈人。黄冈大县也,科举时,应试者常数千人。南皮张文襄公常按试吾黄,叹为多才。自新以童年预试得第一,居榜首,文名动一郡。少与圻水王汉同师何炳藜焜阁。炳藜以孝廉北上,知康有为上书事,念世变,归与汉、自新言之。汉、自新叹曰:胡文忠之在鄂也,江岸见英轮驶至,惊而昏蹶仆地,虑西夷之难敌也。前辈忧国之忱如此,吾侪敢不自勉乎?康有为欲拥清廷以图强,清室素内猜,非覆清不足自树立。遂与十力共游江汉,欲物色四方豪俊,而与之图天下事。十力径入军营充一卒,自新、汉居旅舍,常往来各学堂与新军间。未几,识宋遁初于文普通学堂,识吕大森于武备学堂,识刘敬庵于某军,识张难先、胡瑛等于工程营,又由胡瑛以与其师黄克强通音问。一时志士毕集,合谋创立科学补习所于武昌多宝寺街,武汉之有革命党团自此始。时有疑武昌不易发难者,十力、自新并辟其谬,谓武昌据长江上游,南北关键,天下安危所系。张彪以庸竖握兵柄,吾曹默运行伍,不数年可行大事矣。未几,黄克强规取长沙。事泄,湘抚电鄂督查封科学补习所,党人稍散。光绪三十一年春,王汉刺清亲贵铁良于彰德,不中,死之。语在《汉传》。是年夏,自新与前补习所同志假武昌圣公会堂成立日知会。及冬,十力由行伍考入陆军特别学堂。明年,十力与诸同志创设黄冈军学界讲习社,联络各军营兵士及各学堂学生,名为黄冈一县旋省人士之结集,以避警吏注目故也。久之,张彪侦悉,密令捕十力,营务处阴令十力先遁。张彪遣密探严缉,自新设法藏匿,备极劳顿。是年秋,湖南萍醴发难。事败,鄂督派军警围武昌日知会,捕刘敬庵等九人下狱,自新亦在名捕中,乃亡走江南数年,以病还黄冈,卒年二十九。自新英挺有大志,颖悟过人,少负时望,有刘青田之目。为学尚博通。及居武汉,以结纳豪俊为务,不免荒弃所学。自负有知人鉴。尝谓十力曰:“君弱冠能文,奋起投笔,可谓有英雄之气,然解捷搜玄,智穷应物,神解深者机智短也。学长集义,才愧经邦,学问与才猷不必合也。夫振绝学者,存乎孤往,君所堪也。领群伦者,资乎权变,君何有焉?继往开来,唯君是望。事业之途,其可已矣。”十力怫然曰:“天下第一等人,自是学问事功合辙,兄何薄吾之甚耶?”自新默然不复言。民国既建,乱靡有定。自新固死于辛亥前一岁,十力孤存天壤间,荏苒不自立。久之,从军湘鄂,浪游两粤,默察人心风会,益知来日大难,于是始悟我生来一大事,实有在政治革命之外者,痛悔已往随俗浮沉无真志,誓绝世缘,而为求己之学,每有荒懈,未尝不追思吾自新之言,以自愧自励也。鸣乎!吾老矣,所学犹在知解间,知及而不能仁守,其负吾友也深矣。自新稍长于吾,体弱多病,尝戏谓曰:“书生结习,难亡百世名。我将以传文累君。”十力闻之而惧。德业不进,己则无闻,而可传自新耶?三十余年来,未忍忘此嘱,而不敢一执笔。今以鄂人征集先烈事迹,以自新传见责。老怀枨触,辄搔首望天,而不知泪之所自也。

附记: 自新夫人杜氏,贫苦守节,与怒涛夫人高氏同一艰辛备历,大节凛然。自新有一子,杜夫人教之成立。民三十五年春,余由川回汉上。适全椒王东原主鄂政,始以王何二公崇祀案提交省府会议公决,就武昌抱冰堂侧建王公专祠,以刘公敬庵、何公自新配享。议既定,王君适奉命调主湘政,此案或复搁置。姑志此以待后之人,夫崇德报功,风化之原也。鄂中先烈湮没如此,可以观世变矣!

彭太公传

贵溪彭凌霄程万有峻节孤谊。辛亥武昌首义,赣省诸郡县率先响应,而各建军府,不相统属。凌霄始定全赣,绥民庶,厚军实,推李烈钧率师北伐。滔滔江汉,波涛不惊,革命大业,于是粗定。凌霄之功,可谓钜矣!及南北统一,曾主江西省政。维时党嚣士哗,无复深虑。袁氏盗柄,违反民治。凌霄忧大乱将至,扶倾无力,潜焉高蹈,终守穷约,不易其操。志定而节苦,行晦而忧深,视富贵如腐鼠。余与凌霄为昆弟交。叹美至行,而知其先德贻谋远也。凌霄尝以太公状来,属为之传。余曰:“义不敢辞也。”谨按状。公姓彭氏,名兴邦,后改名大兴,字桢祥。世居江西贵溪县北乡流岭村。曾祖大年,始习儒术,举茂才,文章书法,时人推重。屡应乡试不遇,家资中落。父松林,读书未成,亦不事生产。母刘氏,本出豪宗,未堪操作,常倚外家为活。公生而赤贫,不能就学,自幼与诸弟并习农业,勤苦备至。力田之余,旁及副业。天才恢豁,亿度屡中。性行强毅,足以干事。开源节流,靡不精究,虽卫公子荆善居室,殆无以过之。家业既丰,不条私殖。济困扶危,施舍无吝。闾里无告,呼为善人。桥梁道路,斥资修举,岁岁踵行,众享其利。邑中金沙镇故有十方丛林一所,佛像塑以金身,为费颇钜,终无伐善之心。平生笃于信仰,礼神祀祖,必诚必敬。外出遇妇女辄折回,人以迂固议之,不稍变也。事父母能孝。母年至八十余,常畏寒,冬春必伴母眠食,奉养不忍俭。性豪迈,好客。词峰峻利,邑之名士,多所交纳,尝以辩才周旋,莫或能屈之也。平居严毅,衣履整洁,坐不歪邪,行必端正,昂首直视,岸然自尊,于人鲜当意者。邑俗故趋武科,武举人及官侍卫者颇众。公顾欲兴文教,自以幼时贫苦失学,年二十以后,便令诸弟从塾师受经,习章句。入夜,遂与诸弟篝灯共读,以故粗通文义。立身行事,多本经训,非举业之徒所及也。娶朱夫人,籍安徽泾县。其祖父某,商于贵溪,遂家焉。朱氏之门,多以词林至大官。夫人归于公,浑忘华贵,事姑尽礼。与家人及邻里处,数十年从无疾言遽色,族党称之无间言。盖公有乾刚之美,而夫人承之以坤顺,此其家道所由成也。公两子,长克勤,入武庠。次克亮,册名程万,字凌霄,以茂才留学日本,辛亥光复,都督江西。而公已前卒,不及见矣。

傅以平墓志

余昔以《新唯识论》讲授于北京大学。镇宁傅生以平方肄业师范大学,每远来参预讲会,未尝旷废。旋与其同学闽侯李生景贤来谒。察其貌,欿然恒若不自足,而奋厉之志,潜蓄于中者已甚深也。默然不敢逞其辞于人前,而明慧内蕴,于当世少所可,人益感觉其不可轻也。隐然民物在抱,而汲汲焉吾斯之未能信,人益知其所自待者不薄也。温然不言,而饮人以和,使人亲之不敢狎,敬之而毋或惮也。窃叹生之年方少,而卓尔有远致。自是约课暇即来,来则寂然相对,少所语。兴之所发,谈言微中,而生自以为天地万物之理,上下古今之变,若有相喻于幽默中,视课堂所得,乃真粗迹耳。余喟然曰:“生勉乎哉!”未几,生以父丧回黔。适抗战军兴,余亦来川,遭逢多难,无缘合并。忽报生不幸短命死矣,年不及而立,遗孤才半岁。鸣呼哀哉!天之生才,既予之厚,而夺之速,其可问耶,不可问耶?生之友好,集赙公葬生于贵阳禹门外虎峰之原。其妻袁孟英乞余一言志其墓,不忍却也。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十一月。

邓彦芬小传

邓彦芬,字晴皋,四川古蔺人。父礼堂,学宗程朱。持身严峻。彦芬少承家学。清光绪丁西,以拔贡举于乡。入太学六年,学成,授博野知县,派赴日本考察。居大学时,值庚子之变,同舍有议悬白旗于学宫以免外兵蹂躏者,彦芬力持不可,议卒寝。宰博野,廉让为治,士民化之。以课最膺荐,大府阴索贿,彦芬峻拒,即告终养而归。是时清政已腐坏,彦芬知清运将终,无仕进意。民国既建,彦芬悯政俗益敝,乡居三十余年,不一接新贵与军阀。老而好学,日亲经史,于《易诗》尤耽玩。与井里后生言,援引古训,以绳时俗,辞气婉和,闻者感动。好为诗,有《默声堂集》,余未之见也。古蔺之学者,昔在旧京,多从余游,皆称其乡有邓先生,潜德弗曜。余询诸子,邓先生方古之高隐,可与谁匹?潘从理曰:“先生解悟所至,视管幼安何如?不敢知。然其胸次萧然世外,其行履平实,无丝毫矫异乎乡人,恐幼安无以远过也。”余曰:“有是哉!清而不激,和而不流,可谓安且成矣。”及余避寇入川,古蔺许息卿来问学。其母邓先生侄也。时称说邓先生孝友之行为难能云。

刘慧凡小传

刘慧凡,湖北罗田人。少与麻城严重立三同学保定军官学校。立三诚挚,念念与生民痛痒相关。慧凡谨厚,有行一不义虽得天下弗为之守。立三曾任文武大官,自度才具不足济一世,耻不义而富贵,弃官隐庐山,躬耕自给,长服菜羹,竟以苦至死。所著书有《大学考释》、《通论中国学术流变》,自出心裁,识者重焉。人或疑立三矫激,然兽蹄鸟迹盈天下,世顾有矫激如立三者乎?立三与阳新石蘅青瑛、沔阳张难先义痴,天下号为鄂中三怪。人失其性非一日,见有人焉者,安得不群相骇以为大怪哉!慧凡亦尝任军职,人皆称其材兼文武,将大用,顾愤举世习于狼贪虎噬,乃谢交绝游,闭户读书。晚居黄州城隅,租地自耕。民国二十四年冬,余自旧京南归度岁,与番禺伍庸伯游赤壁,同访慧凡。黄城僻在荒江,不当孔道,居人稀少,庐舍萧条。慧凡室大如斗,颓垣败瓦,不蔽风雨。日以菜羹稀粥果腹,怡然自得,别有天地非人间。余甫坐定,慧凡问曰:“昔访公杭州,问《大学》致知,朱王二义,孰得孰失?虽承剖析,犹未释然。”余曰:“君何不超然朱王二家之外,反诸自心,斯理岂远乎?”慧凡忽有省。立三与余同寓杭州近一年,慧凡才两面。余知慧凡,自立三也,今两人皆逝矣。然立三有盛名于天下,慧凡姓字不出乡里,余尤哀慧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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