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当先述朱子之集理学之大成。

理学在北宋,惟伊洛程门有其传。及至南宋,所谓理学传宗,同时亦即是伊洛传宗。朱子亦从此传统来。但至朱子,乃始推尊濂溪,奉为理学开山,确认濂溪之学乃二程所自出。

吕希哲原明尝谓二程初从濂溪游,后青出于蓝。原明亲受业于伊川之门下。其孙本中居仁亦曰:二程始从茂叔,后更自光大。居仁又曾从游于杨时龟山游酢定夫尹焞和靖之门,三人皆程门弟子。然则谓二程学不从濂溪出,必乃程氏之门自言之。二程既只称濂溪为茂叔,未有先生之呼,而游定夫乃称周茂叔穷禅客,此五字并见于《程氏遗书》卷六。濂溪《太极图》,二程生平绝未提及。在南宋之世,正式主张濂溪启程氏兄弟以不传之妙,一回万古之光明者,为湖湘学者胡宏五峰。朱子继起,亦谓二程于濂溪,非若孔子之于老聃郯子苌弘。然同时汪应辰即贻书争辩。故朱子又曰:大抵近世诸公,知濂溪甚浅。即濂溪二子,亦失其家学之传。朱子始为《太极图说》与《通书》作解,濂溪著作,一一加以整理发明。又为稽考其生平,虽小节不遗,使后世重知濂溪其人之始末,与其学之蕴奥者,惟朱子之功。至其确定周程传统,虽发于五峰,亦成于朱子。

朱子又极盛推横渠。二程于横渠,固甚重其《西铭》,然明道尝谓有有德之言,有造道之言,谓《西铭》则仅是造道之言。伊川《答横渠书》,谓吾叔之见,以大概气象言之,则有苦心极力之象,而无宽裕温和之气,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故意屡偏而言多窒,小出入时有之。此则尤指其《正蒙》言。朱子则谓横渠心统性情之说,二程无一语似此切。又云:伊川说神化等,不似横渠较说得分明。又曰:横渠说工夫处,更精切似二程。此亦皆指《正蒙》言。朱子又为横渠《西铭》与濂溪《太极图》同作义解,并谓近见儒者多议此两书之失,或乃未尝通其文义而妄肆诋诃。当知此等诋诃,亦出理学门中。当时理学界,知重二程,不知重周张。陆九渊象山之兄九韶梭山,亦与朱子辨《西铭》,象山继之,后与朱子辨《太极》。即朱子至友吕祖谦东莱,亦于朱子之言《太极》《西铭》者不能无疑。张栻南轩亦时持异议。朱子于庆元六年庚申三月辛酉,改《大学·诚意》章,越后三日,即为朱子易箦之日,此事尽人知之。然在前两夕己未,为诸生说《太极图》。前一夕庚申,为诸生说《西铭》。可见此两书朱子奉以终身,其谆谆之意,大可想见。后人言北宋理学,必兼举周张二程,然此事之论定,实由朱子。

朱子于北宋理学,不仅汇通周张二程四家,使之会归合一。又扩大其范围,及于邵雍尧夫,司马光君实两人,特作六先生画像赞,以康节涑水与周张二程并举齐尊。二程与康节同居洛邑,过从甚密。康节长于数学,然二程于此颇忽视。明道尝曰:尧夫欲传数学于某兄弟,某兄弟那得工夫。或问康节之数于伊川,伊川答曰:某与尧夫同里巷居三十余年,世间事无所不问,惟未尝一字及数。康节以数学格物,一日雷起,谓伊川曰:子知雷起处乎?伊川曰:某知之,尧夫不知也。康节愕然,曰:何谓也?曰:既知之,安用数推。以其不知,故待推而知。康节问:子以为何处起?曰:起于起处。朱子则于康节数学特所欣赏。康节又以数学研史,杨龟山有曰:皇极之书,皆孔子所未言,然其论古今治乱成败之变,若合符节,恨未得其门而入。朱子尤特欣赏康节之史学。康节疾革,伊川问从此永诀,更有见告乎?康节举两手示之,曰:面前路径须令宽。路窄则自无着身处,况能使人行。此不仅论立身处世,亦当可以推论学术。朱子为《伊洛渊源录》,康节不与,乃认康节与伊洛异趋。然以康节列六先生之一,此在理学传统内,殆亦有路径令宽之意。

涑水特长史学,著《资治通鉴》,朱子作《纲目》继之,其意盖欲以史学扩大理学之范围。涑水特与康节相善,然未尝及其先天学。涑水亦治《易》,而不喜康节先天之说。顾朱子于康节之先天学又特所推重。故朱子虽为理学大宗师,其名字与濂溪横渠明道伊川并重,后人称为濂洛关闽,然朱子之理学疆境,实较北宋四家远为开阔,称之为集北宋理学之大成,朱子决无愧色。

其次当论朱子集宋学之大成。此乃指理学兴起以前北宋诸儒之学言。上分北宋儒学为三项,一政事治道之学,一经史博古之学,一文章子集之学。朱子自筮仕以至属纩,五十年间,历事四朝,然仕于外者仅九考,立于朝者仅四十日。洪氏年谱谓天将以先生绍往圣之统,觉来世之迷,故啬之于彼,而厚之于此。然朱子于政事治道之学,可谓于理学界中最特出。试观其壬午、庚子、戊申诸封事,议论光明正大,指陈确切着实,体用兼备,理事互尽,厝诸北宋诸儒乃及古今名贤大奏议中,断当在第一流之列。又其在州郡之行政实绩,如在南康军之救荒,在漳州之正经界,虽其事有成有败,然其精心果为,与夫强立不反之风,历代名疆吏施政,其可赞佩,亦不过如此。又朱子注意史学,于历代人物贤奸,制度得失,事为利病,治乱关键,莫不探讨精密,了如指掌。尤其于北宋熙宁变法,新旧党争,能平心评判,抉摘幽微,既不蹈道学家之义理空言,亦不陷于当时名士贤大夫之意气积习。以朱子之学养,果获大用,则汉唐名相政绩,宜非难致。朱子《祭张南轩》文谓:兄乔木之故家,而我衡茅之贱士。兄高明而宏博,我狷狭而迂滞。故我尝谓兄宜以是而行之当时,兄亦谓我盍以是而传之来裔。此固朱子逊让之辞,亦见朱子抱负所重在此。然论两人政事治道之学,朱子所成就决不下于南轩。此其一。

经学实不为理学诸儒所重视,虽亦时有说经之言,乃借之自申己意,多无当于经文之本旨。朱子博览群经,衡评北宋诸儒与二程横渠之说,往往右彼抑此。于欧阳王苏诸人极多称重,而程张转多贬辞。亦可谓程张乃以理学说经,而北宋诸儒则以经学说经。若分经学理学为两途,则朱子之理学,固承袭程张,而其经学,则继踵北宋诸儒。能绾经学理学为一途,则端赖有朱子。

史学更非理学家所重。朱子史学,则不仅接迹温公,时且轶出其前。同时至友东莱,精治史学,其后流衍为浙东功利一派,大为朱子所非。盖朱子亦欲求理学史学之一贯,史学正可以开广理学之门庭。其违离理学而独立,则亦不为朱子所许。

至于文学,更为理学家所鄙视。惟朱子独精妙文辞,自谓其学文章,乃由慕效曾巩为入门。就理学言,虽韩愈柳宗元,皆致纠弹。专就文学言,即如苏轼,其学术思想,朱子尝备极排拒,独于其文章,则推为大家,亦盛加称誉。尤其朱子之于诗,乃欲超宋越唐,上追选体。以旧风格表新意境,又另是一种旧瓶装新酒。北宋理学家能诗者惟邵康节。然朱子特重康节之数学与史学,乃不重其诗。此其襟怀之开阔,识解之平允,古今实少其匹。

至于子集之学,濂溪只称颜子。二程以孟子为限断。虽曰泛滥于百家,实于百家不见有广博之追寻。北宋诸儒,乃从韩愈之言而益加推衍,于西汉举出董仲舒扬雄,于隋举王通,于唐举韩愈,以为儒家道统在是。朱子于董扬王韩四人皆多评骘,尤于王通《中说》,辨其伪而存其正,阐其驳而抉其失,非浅浅用心者所能及。于董仲舒,则只取明其道不计其功,正其谊不求其利两语。于扬韩,则尤贬抑为多。即于孟子,亦有微辞,谓其不如颜子。所以为此分别者,因颜子能明得四代礼乐,有此本领,可见于治道讲究有素。孟子说得粗疏,只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未见得做得与做不得,只说着教人欢喜。又曰:孟子自担负不浅,不知怎生做。此等分辨,乃发理学家所未发。

其论理学兴起,则曰:

亦有其渐。自范文正以来,已有好议论。如山东有孙明复,徂徕有石守道,湖州有胡安定。到后来,遂有周子程子张子出。故程子平生,不敢忘此数公,依旧尊他。

又曰:

亦是时世渐好,故此等人出,有鲁一变气象。其后遂有二先生出。

伊川称明道之卒,当时同以为孟子之后,传圣人之道者,一人而已。推朱子之意,似未必于伊川之言完全首肯。厥后黄震东发传朱子之学,于此一端,特再提出。全谢山《宋元学案》,首胡安定,次孙泰山,次范高平,亦以此三人为首,乃见宋学理学之一贯相承,亦明标其意为一本于朱子。

老释之学,理学家同所申斥。朱子于庄老两家颇多发挥,亦不全加废弃。其于释氏,尤其于禅宗,则特有精辨。于理学家中,朱子辟禅之语最多。后代理学家所辨儒释疆界,其说几全本于朱子。

以上略述朱子集宋学理学之大成者,大致具是。此下当进而述及朱子集汉唐儒大成之所在。

汉唐儒之学,主要在经,亦可谓其时则儒学即经学。宋儒之学不专在经,文史百家之业与经学并盛,故可谓至宋儒,乃成为一种新儒学,经学仅占其一部分。抑且汉唐儒经学之成绩,主要在章句注疏,宋儒经学,不拘拘在此,重要在创新义,发新论,亦可谓宋儒经学乃是一种新经学。朱子治经,承袭北宋诸儒,而其创新义,发新论,较又过之。然朱子亦甚重汉唐经学之传统。

朱子极重视注疏,其早年为《论语训蒙口义》,即曰:

本之注疏以通其训诂,参之释文以正其音读,然后会之于诸老先生之说,以发其精微。

此则自始即以会通汉唐经学于当时新兴理学家言为帜志。直至其最后《论》《孟》集注、《中庸章句》成书,此一帜志终亦不变。朱子又曰:

祖宗以来,学者但守注疏,其后便论道,如二苏直是要论道,但注疏如何弃得。

理学家风气,正在要论道,朱子将论道与解经分开,最为明通之见。不仅以此矫北宋诸儒之病,更要乃在矫当时理学家之病。

朱子于汉唐儒最重郑玄,曾曰:康成也可谓大儒,考礼名数大有功。人只是读书不多,今人所疑,古人都有说了。只是不曾读得郑康成注。其弟子问《礼记》古注外无以加否,曰郑注自好,看注看疏自可了。又曰:

近看中庸古注,极有好处。摆脱传注,须是两程先生方始开得这口。若后学未到此地位,便承虚接响,容易呵叱,恐属僭越,不可不戒。

又论《中庸》至诚无息一段,谓诸儒说多不明,只是古注好。

郑氏说有如是广博,知是深厚,章句中虽是用他意,然当初只欲辞简,反不似他说得分晓。

朱子之于郑氏,其推尊如是。其解《中庸》至诚不息一段,尽弃当时理学家言,单采郑说,可谓是只眼孤明,迥出寻常。晚年修礼书,有曰:近看得周礼仪礼一过,注疏现成,却觉不甚费力。又屡告其及门同预纂校之役者必注意注疏,奉为根据。

朱子重郑玄外亦重马融,并亦推重其他诸家。

有曰:

东汉诸儒煞好,卢植也好。

又曰:

后汉郑玄与王肃之学,互相诋訾,王肃固多非是,然亦有考援得好处。

又曰:

礼记有王肃注煞好。

虽专反郑玄如王肃,朱子亦有推许,此与后世之专一尊郑媚郑者,意趣亦复大异。

然朱子于古注,亦非一味推尊。尝曰:

赵岐孟子,拙而不明。王弼周易,巧而不明。

又曰:

古来人解书,只有一个韦昭无理会。

又曰:

五经中周礼疏最好,诗与礼记次之。书易疏乱道。易疏只是将王辅嗣注来虚说一片。

朱子论经学,既重注疏,亦重专家与师说。尝曰:

圣贤之言,有渊奥尔雅,不可以臆断。其制度名物,行事本末,又非今日见闻所能及。故治经者必因先儒已成之说而推之。汉之诸儒,所以专门名家,各守师说,而不敢轻有变焉。但其守之太拘,不能精思明辨以求真是,则为病耳。然以此之故,当时风气终是淳厚。近年以来,习俗苟偷,学无宗主。注经者不复读其经之本文,与夫先儒之传注,以意扭捏,妄作主张。今欲正之,莫若讨论诸经之说,各立家法,而皆以注疏为主。

然朱子意中所谓家法,亦不专限于汉儒。又曰:

易则兼取胡瑗石介欧阳修王安石邵雍程颐张载吕大临杨时。书则兼取刘敞王安石苏轼程颐杨时晁说之叶梦得吴栻薛季宣吕祖谦。诗则兼取欧阳修苏轼程颐张载王安石吕大临杨时吕祖谦。周礼则刘敞王安石杨时。仪礼则刘敞。二戴礼记则刘敞程颐张载吕大临。春秋则啖助赵正陆淳孙明复刘敞程颐胡安国

是朱子于经学,虽主以汉唐古注疏为主,亦采及北宋诸儒,又采及理学家言,并又采及南宋与朱子同时之人。其意实欲融贯古今,汇纳群流,采撷英华,酿制新实。此其气魄之伟大,局度之宽宏,在儒学传统中,惟郑玄差堪在伯仲之列。惟两人时代不同,朱子又后郑玄一千年,学术思想之递衍,积愈厚而变益新。朱子不仅欲创造出一番新经学,实欲发展出一番新理学。经学与理学相结合,又增之以百家文史之学。至其直接先秦,以孟子学庸羽翼孔门论语之传,而使当时儒学达于理想的新巅峰,其事尤非汉唐以迄北宋诸儒之所及。故谓朱子乃是孔子以下集儒学之大成,其言决非过夸而逾量。

今就朱子所举宋代经学名家,其中理学家,仅伊川横渠两人,而濂溪明道皆不列。程张以下,仅列杨时吕大临,其他理学家亦不得与。可见当时理学家之于经学,在朱子意中,实多浅尝,非能深涉。厥后顾炎武谓经学即理学,舍经学安所得理学哉,此言亦恐不为朱子所首肯。而当时理学家谓二程直得孟子不传之秘,于汉唐以下经学,搁置一旁,不加理会,斯亦决非朱子所同意。

朱子又不仅于经学如此,尝谓:

庄老二书解注者甚多,竟无一人说得他本义出,只据他臆说。某若拈出便别,只是不欲得。

此乃朱子之自信语。亦是朱子确曾下过工夫,故能有此自信。可见朱子于各家说庄老者,亦曾博观纵览,乃欲以解经方法来解子,解庄老二书,运用纯客观方法,以求发得庄老二书之本义与真相。惟因精力不敷,兴趣不属,乃置而不为。其实朱子之解濂溪《太极图说》与《通书》,以及横渠之《西铭》,其所运用之方法,亦是一种解经方法。朱子至友如张南轩,亦谓朱子句句而解,字字而求,不无差失。盖当时理学界风气,读书只贵通大义,乃继起立新说,新说愈兴起,传统愈脱落。此风在北宋诸儒已所不免,而理学家尤甚。即南轩亦仍在此风气中。惟朱子,一面固最能创新义,一面又最能守传统。其为注解,无论古今人书,皆务为句句而解,字字而求,此正是汉儒传经章句训诂工夫,只求发明书中之本义与真相,不容丝毫臆见测说之参杂。此正是经学上传统工夫。明得前人本意,与发挥自己新意,事不相妨。故经学之与理学,贵在相济,不在独申。合则两美,分则两损。朱子学之着精神处正在此。

以上略述孔子以下迄于朱子儒学传统之流变,及朱子之所以为集儒学之大成者,大体竟。下当转述朱子本人学术思想之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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