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浪漫病

刚才主席说“材料不很重要,重要的在方法”,这话是很对的。有方法与无方法,自然不同。比如说,电灯坏了若有方法就可以把它修理好。材料一样的,然而方法异样的,所得结果便完全不同了。我今天要说的,就是材料很重要,方法不甚重要。用同等的方法,用在两种异样的材料上,所得结果便完全不同了。所以说材料是很要紧的。中国自西历一六00至一九00年当中,可谓是中国“科学时期”,亦可说是科学的治学时代。如清朝的戴东原先生在音韵学、校勘学上,都有严整的方法。西洋人不能不承认这三百年是中国“科学时代”。我们自然科学虽没有怎样高明,但方法很好,这是我们可以自己得意的。闽人陈第曾著《毛诗古音考》《唐宋古音考》等些书。他的方法是很精密的,是顾炎武的老祖宗。顾亭林、阎百诗等些学者都开中国学术新纪元,他们是用科学方法探究学问的,顾氏是以科学方法研究音韵学,他的方法是用本证与旁证。比如研究《诗经》,从《诗经》本身来举证,是谓本证;若是从《诗经》的外面举证便谓旁证了。阎氏的科学方法是研究古文的真伪,文章的来源。

一六0九年的哥白尼听说在波兰国的北部一个眼镜店做小伙计,一天偶然叠上几片玻璃而发现在远方的东西,哥白尼以为望远镜是可以做到的。他利用这仪器,他对于天文学上就有很大的发现。像哈代维(hudvey)、牛顿(newton),还有显微镜发明者像黎汶豪(leeuwenhoek),他们都有很大的发明。当哥白尼及诸大学者存在的时候,正是中国的顾炎武、阎百诗出世的时期。在这五六十年当中,东西文化,东西学说的歧异就在这里。他们所谓方法就是“假说”与“求证”,牛顿就是大胆去假定,然后一步一步去证明。这是和我们不同的地方。我们的方法是科学的,然而材料是书本文字。我们的校勘学是校勘古书古字的正确的方法,如翻考《尔雅》,诸子百家;考据学是考据古文的真伪。这一大堆东西可以代表清朝三百年的成绩。黎汶豪是以凿钻等做研究的工具;牛顿是以木、石、自然资料来研究天文学,像现在已经把太阳系都弄清楚了。前几天报上宣传英国天文台要与火星通讯,像这样的造就实在可怕的。十八、十九世纪时候,西方学者才开始研究校勘学,瑞典的加礼文他专攻校勘学,曾经编成《中国文字分析字典》。像他这个洋鬼子不过研究四、五年,而竟达到中国有三百年历史的校勘学成绩。加礼文说道:“你们只在文字方面做工夫,不肯到汉口、广东、高丽、日本等地方实际考查文字的土音以为证明;要找出各种的读法应当要到北京、宁波,……等地去。”这可证明探求学问方法完全是经验的,要实地调查的。顾亭林费许多时间而所得到的很少,而结果走错了路。

刚才杨教务长问我怎样医治“浪漫病”?我回答他说:

浪漫的病症在哪里?我以为浪漫病或者就是“懒病”。你们都是青年的,都还不到壮年时期,而我们已是“老狗教不成新把戏”了。现在我们无论走那条路,都是要研究微积分、生物学、天文学、物理学。我们要多做些实验工夫,要跟着西洋人走进实验室去。至于考据方面就要让我们老朽昏庸的人去做。黎汶豪的显微镜实在比妖怪还厉害,这是用无穷时间与时时刻刻找真理所得的结果。十九世纪时候,法国化学师柏士多(pasteur)在显微镜下面发现很可怕的微生物。他并且感受疯狗的厉害,便研究疯狗起来。后来从狗嘴的涎沫里及脑髓中去探究,方知道是细菌在作祟,神经系中有毒。

他把狗骨髓取出风干经过十三四天之久,就把它制成注射药水,可以治好给疯狗咬着的人。但是当时没有胆量就注射在人身上,只先在别的动物身上试验看看。在那时候很凑巧一位老太婆的儿子给狗咬伤,去请医生以活马当作死马医治,果然给他治好了。还有一位俄人,他给狼咬着他,就发明打针方法。法国酒的病,蚕的病亦给显微镜找出来了;欧洲羊的病,德国库舒(koch)应用药水力量把羊医好。像蚕病、醋病与酒病治好后,实在每年给法国省下来几千万的法郎。

普法战争后法国赔款有五十万万之巨额。然而英国哈维(harvey)尝说:柏士多以一支玻璃管和一具显微镜,已把法国赔款都付清了。懒的人实在没有懂得学问的兴趣。学问本来是干燥东西,而正确方法是建筑在正确材料上的,像西方的牛顿那样的正确。我们中国要研究有结果,最要紧的是要到自然界去,找自然材料。做文学的更要到民间去,到家庭里去找活材料。我是喜欢谈谈:大家都是年富力强,应该要打破和消灭懒病。还要连带说一说“六。六”药水,是德国医生erlich发明的,用以杀杨梅疮的微菌,这位先生他用化学方法,经过八年六百零六次的试验研究而成功的。我们研究学问,要有材料和方法,要不懒,要坚韧不拔的努力;那么,“浪漫病”就可以打破了。

研究社会问题的方法研究社会,当然和研究社会学的方法有关系。但这两种方法有不同的地方。就是社会学所研究的是社会状况;社会问题是研究个人生活状况。社会学是科学的,是普遍的;社会问题是地方的,是特别的。研究这两样的倾向既然不同,那研究的方法也该有区别。

再者,社会学的目的有两样:第一,要知道人类的共同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在社会里头,能不能把人类社会的普通道理找出来。第二,如果社会里的风俗习惯发生病的状态,应当用什么方法去补救。研究这两个问题,是社会学的目的。但我们研究社会问题,和他有一点不同。因为社会问题是特别的,是一国的,是地方的缘故。社会问题是怎样发生的呢?我们知道要等到社会里某种制度有了毛病,问题才能发生出来。如果没有毛病,就不会发生什么问题。好像走路、呼吸、饮食等等事体,平时不会发生问题,因为身体这时没有病的缘故。到了饮食不消化或呼吸不顺利的时候,那就是有病了。那就成为问题了。

中国有子孝妇顺的礼教,行了几千年,没有什么变迁。

这是因为当时做儿子的和做媳妇的,对于孝顺的制度没有怀疑,所以不成问题。到现在的时候,做儿子的对于父母,做丈夫的对于妻子,做妻子的对于丈夫等等的礼法,都起了疑心。这一疑就是表明那些制度有点不适用,就是承认那些制度已经有了毛病。

要我们承认某种制度有了毛病,才能成为社会问题,才有研究的必要。我说研究社会问题,应当有四个目的。现在就用治病的方法来形容:第一,要知道病在什么地方。第二,病是怎样起的,他的原因在那里。第三,已经知道病在哪里,就得开方给他,还要知某种药材的性质,能治什么病。第四,怎样用药。若是那病人身体太弱,就要想个用药的方法;是打针呢?是下补药呢?若是下药,是饭前呢?是饭后呢?是每天一次是每天两次呢?医生医治病人,短不了这四步。研究社会问题的人,也是这样。现在所用的比喻是医生治病,所以说的都是医术的名词。各位可别误会,在未人本题之前,我们须要避掉两件事:

(一)须避掉偏僻的成见我们研究一种问题,最要紧的就是把成见除掉。不然,就会受它的障碍。比方一个病人跑到医生那里,对医生说:“我这病或者是昨天到火神庙里去,在那里中了邪,或是早晨吃了两个生鸡蛋,然后不舒服。”如果那个医生是精明的,他必不听这病人的话。他先要看看脉,试试温度,验大小便,分析血液,然后下个诊断。他的工夫是从事实上下手,他不管那病人所说中了什么邪,或是吃了什么东西,只是一味虚心地去检验。我们要做社会的医生也是如此。

平常人对于种种事体,往往存着一种成见。比方娼妓问题和纳妾问题,我们对于他们,都存着一种道德的或宗教的成见,所以得不着其中的真相。真相既不能得着,那解决的方法也就无从下手了。所以我们对于娼妓的生涯,是道德是不道德,先别管他;只要从事实上把他分析的明明白白,不要靠着成见。我们要研究他与社会的经济,家庭的生计,工厂的组织等等现象,有什么关系。比方研究北京的娼妓问题,就得知道北京有什么工厂,工厂的组织是怎样的;南北的娼妓从那里来,与生计问题有什么关系,与南方的工厂有什么关系;千万不要当他做道德的问题,要把这种成见除掉,再从各种组织做人手研究的工夫。

(二)须除掉抽象的方法我们研究一种问题,若是没有具体的方法,就永远没有解决的日子。在医书里头,有一部叫做《汤头歌诀》,乡下人把他背熟了,就可以挂起牌来做医生;他只知道某汤头是去暑的,某汤头是补益的,某汤头是温,某汤头是寒;病人的病理,他是一概不知道的。这种背熟几只歌诀来行医的医生,自然比那看脉,检温、验便、查血的医生忽略得多;要盼望他能够得着同样的效验,是不可能的。

研究社会问题的人,有时也犯了背歌诀的毛病。我们再拿娼妓问题来说,有些人不去研究以上所说种种的关系,专去说什么道德啦,妇女解放啦,社交公开啦,经济独立啦;要知道这些都和汤头歌歌诀一样,虽然天天把他们挂在嘴里,于事实上是毫无补益的;不但毫无补益,且能教我们把所有的事实忽略过去。所以我说,第二样要把抽象的方法除掉。

已经知道避掉这两件事情,我就要说到问题的身上,我已经把研究社会问题的方法分做四步,现在就照着次序讲下去。

一病在什么地方

社会的组织非常复杂,必定要找一个下手研究的地方;不然,所研究的就没有头绪;也得不着什么效果。所以我们在调查以前,应当做四步工夫,才能够得着病的所在。

第一步分析问题我们遇着一个问题,就要把他分析清楚,然后检查他的毛病。比方纳妾问题,分析出来,至少也有两种:一种是兽欲的,基于这种动机而纳妾的人,社会上稍有道德观念的,都不承认他是对的。一种是承嗣的,这是因为要有后嗣才去纳妾。自然和那兽欲的有分别。再从细里分析,兽欲的纳妾的原因,大概是在哪里,他与财产制度、奢侈习惯、娼妓制度等等有什么关系。研究第一种的纳妾,在这些问题上,都要下工夫去研究,才能够明白。说到第二种的纳妾呢,我们就不能和以前一例的看。有许多道学先生,到了四十多岁还没有儿子,那时候朋友劝他纳妾,兄弟也劝他,甚至自己的妻子也劝他,若是妻子因为丈夫要纳妾承嗣的话,就起来反对,人家必要说这做妻子的不贤慧。这样看来,第二种的纳妾是很堂皇的。我们对于这个问题,要研究中国的宗教;人为什么一定要有后,为什么要男子才算是后,女子就不算数,要有男子才算有后;在道德上和宗教上有什么根据,他的结果怎样呢,他有什么效果,是不是有存在的理由;这些问题,都和兽欲纳妾问题不同,是研究的人所当注意的。

再举一个例,娼妓制度,决不是用四个字就可以把他概括起来的。我们亦把他的种类分析起来,就知有公娼、私娼的分别。公娼是纳税公开的,他们在警察厅权限底下,可以’自由营业;私娼是不受警察厅保护的,他们要秘密地营业。

从娼妓的内容说,还有高等和下等的分别;从最高等到最下等的娼妓,研究起来,还可以分析,这种分析非常有用,切不可忽略过去。从卖淫的心理考察,也可以分出好几种,有一种是全由于兽欲的,她受了身体上或精神上的影响,所以去做卖淫的生活。但是从日本的娼妓研究下去,就知其中不全是如此。日本的娼妓,在他们的社会里头,早就成为一种特别的阶级。她们的卖淫,并不根据于兽欲,是以这事为一种娱乐;兽欲与娱乐是两样事体,所以研究的方法也不能一样。

第二步观察和调查分析的工夫若是做完,我们就可以从事于问题的观察和调查。观察和调查的方法很多,我可以举出几条来给各位参考。

我们知道社会问题不是独立的。他有两种性质:一种是社会的,是成法的,非个人的。比方纳妾问题,决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做成,乃是根于社会制度或祖宗成法而来。一种是个人的,社会问题的发生,虽不在乎个人,然而社会是由个人组成的,他与个人自然有关系。因着这两种性质,我就说研究社会问题有两方面:一方面是内包,一方面是外延;我们要从这两方面研究。所以调查的工夫,越精密越好。我们拿北京的车夫来说,他会发生问题,也许与上海广东有关系,也许与几千年前圣贤的话有关系;你去问他们的境况,虽然是十分紧要,若是能够更进一步,就得向各方面去调查。

西洋现行的观察和调查的方法,总起来可以分做三样:

(一)统计统计的工夫,是国家的。他的方法,是派人分头向各区去调查,凡出入款、生死率、教育状况等等的事体,都要仔细地调查清楚,为的是可以比较。

(二)社会测量(socialsurvey)研究社会问题的人测量社会,要像工程师测量土地一样。我们要选定一个区域,其中各方面的事体,像人口、宗教、生计、道德、家庭、卫生、生死等等,都要测量过,然后将所得的结果,来做一个详细的报告。

三十年前,英国有一位蒲斯(b00th)专做这种社会测量的工夫。他化了好些金钱,才把伦敦的社会状况调查清楚。但三十年前的调查方法,不完全的地方很多,不必说的,此后有人把他工作继续下去,很觉得有点进步;近来美国也仿行起来了。社会测量的方法,在中国也可以仿行。好像天津,好像唐山,都可以指定他们来做一个测量的区域。

我们要明白在一区里头种种事体,才可以想法子去补救它。

因为社会问题过于要紧,过于复杂,决不能因着一家人的情形,就可以知道全体的。现在研究社会问题的人,大毛病就是把调查的工夫忽略了。要是忽略调查的工夫,整天空说“妇女解放”、“财产废除”、“教育平等”,到底有什么用处,有什么效果。

(三)综合用统计学的方法。把所得的材料,综合起来做统计书,或把他们画在图表上头。统计的好处,是在指明地方和时间,教我们能够下比较的工夫。他不但将所有的事实画在格里,还在底下解释他们的关系和结果。我们打开图表一看,就知道某两线是常在一处的,某线常比其他的线高,某线常比其他的线低,我们将没有关系的线,先搁在一边,专研究那有关系的,常在一处的。到我们得着解释的时候,那病的地方就不难知道啦。

我前次到山西去,看见学校行一种“自省”的制度。督军每日里派人到各学校去,监察学生自省和诵读圣书。我觉得奇怪,就向人打听一下,原来这制度是从前在军营里行的。军营里因为有了这自省的方法,就把花柳病减少到百分之六十。督军看见这个结果好,就把他用到学校去。我说这事有点错误,因为只靠花柳病减少的事实,就归功在自省上头,这样的判断是不准的。我们要看一看山西的教育在这几年的进行如何,太原的生活程度是不是高了,医术是不是进步了。这几方面,都应当用工夫去研究一下,看他们和军人的行为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影响。要是不明白种种的关系,只说是自省的功夫,恐怕这种判断有些不对。而且宜于军人的,未必宜于学生,若冒昧了,一定很危险。据传说食指动就有东西吃,食指动和有东西吃,本来没有关系,因为食指动是没有意识的。若在食指动以后,果然有东西吃,就把这两件事联起来做一个因果,那是不对的。我们对于原因结果的判断,一定要用逻辑的方法,要合乎逻辑的判断。那事实的真原因,才能够得着。所以我们研究社会问题,要用逻辑的方法,才能够知道病的确在什么地方,和生病的原因在哪里。不然,所做的工夫,不但无功,而且很危险,这是应当注意的。

二病怎样起

我们把病的地方查出来以后,就要做第二步的工夫,就是要考察那病的来源。社会的病的来源,可以分做两面看:

一方面是纵的,一方面是横的:可以说一方面是历史的,一方面是地理的;一方面是时间的,一方面是空间的。社会上各种制度,不是和时间有关系,就是和空间有关系,或是对于两方面都有关系。所以研究社会问题,最要紧的是不要把这两面忽略过去。

先从空间的关系说罢,我们拿北京的娼妓来研究,就知道他和中国各处都有关系。我们要用第一步的方法,研究那些娼妓的来路,和那地方所以供给娼妓的缘故。还有本地的娼妓,多半是旗人当的。我们对于这事,就要研究北京的旗人,她们受了什么影响,致使一部分的人堕落。又要研究她们多半当私娼的,由男子方面说,他们为什么专下南方去贩女人上来,为什么不上别处去,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开娼寮?这些问题是时空的关系,我们都应当研究的。我再具体举一个例来,说南妓从前多半由苏州来,现在就从上海来,这是什么缘故呢?我们应当考究上海和苏州的光景怎样变迁,上海女工的境遇如何,他们在纱厂里做工,一天赚几十个铜元,若是女孩子,还赚不上十个。因为这个缘故,就有些人宁愿把女儿卖给人或是典给人,也不教他们到工厂里去做工。从北京这方面说,在旗人的社会里,一部分的人会堕落到一个卖淫的地步,也许是他们的生活状况变迁,也许北京现有的职业不合他们做,这两个例就是横的、地理的、空间的关系,要把他们看清楚才好。

社会问题,在时间上的关系,也是很重要的。时间的关系是什么呢?比方承嗣的纳妾问题,就是一种纵的、历史的、时间的关系。古代的贵族很重嫡子,因为基业相传的关系,无论如何,嫡子一派是不能断的,大宗是不能断的。但事实上不能个个嫡子都有后,所以要想法子把他接续下去。

有人想,若是没有宗子的时候,有了庶子,也比无后强得多,这就是纳妾制度的起因。到后来贵族的阶级消灭,一般人对于后嗣的观念仍然存在。如果没有儿子,就得纳妾,为的是不让支脉断绝了。所以我说为有后而纳妾,是历史的关系。知道这个。才可以研究。孔子说得好:“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这几句话,就是指明凡事都有一种历史的原因。所以对于问题,不要把他的历史的、纵的、时间的关系,忽略过去。

我再举一个例,办丧事的糜费,大概各位都承认是不对的。从前我住在竹竿巷的时候,在我们邻近有一所洗衣服的人家,也曾给我们洗衣服,所赚的钱是很少很少的;但是到他办丧事的时候,也免不了糜费。中国人办丧事要糜费,因为那是一种大礼。所以要从丧礼的历史去研究,才能得着其’中的真相。

原来古代的丧服制度,有好几等。有行礼的,有不行礼的。第一等的人,可以哭好几天,不必做什么事;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有人替他办理,所以他整天躺着,哀至就哭,哭到要用人扶才站起来。所谓“百官备,百物具,不言而事行者,扶而起。”就是说这一等的丧礼,要行这样礼,不是皇帝诸侯就不能办得到。次一等的呢?有好些事体都要差人去办,所以自己要出主意,哭的时间也就少了,起来的时候,只用杖就可以,再不必用人去扶。所谓“言而后事行者,杖而起”,就是指着这一类说的。古代的大夫、士,都是行这样的礼。下等的人,所有的事都要自己去做,可以不必行礼,只要不洗脸就够了。所以说“身自执事而后行者,面垢而已。”这几等的制度,都是为古代的人而设的,所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就是表明古礼尽为“士”以上的人而作,小百姓不必讲究。后来贵族阶级打破了,这种守礼的观念还留住,并且行到小百姓身上去。

现在中国一般人所行的丧礼,都是随着“四民之首”的“士”。他们守礼,本来没有“扶而后能起,扶而后能行”的光景,为行礼就存着一个形式,走路走得很稳,还要用杖。

古时的丧服,本来不缝,现在的人,只在底下铰开一点,这都是表明从前的帝王,诸侯、大夫、士所行的真礼,一到小百姓用的时候,就变成假的。所以我们从历史方面去研究丧礼,就知道某礼节从前可以行,现在可以不必行,从前行了有意思,现在就没有意思。我们从这方面研究,将来要改良它,就可以减少许多阻力。

以上说的是第二步工夫。我们要知道病的起源,一部分是空间的关系,一部分是时间的关系,因为明白这两种的关系,才能够诊断那病是怎样发生的。以下我就要说开方和用药的方法。

三、怎样用药

要是我们不知道病在什么地方,不知道病从何而来,纵使用了好些药,也是没有功效的。已经知道病在哪里,已经知道病的起因,还要明白药性和用药的方法。我在这里可以举出两个法子来:第一是调查。我们把问题各种特别的情形调查清楚,然后想法子去补救,这是我已经说过的。现在可以不必讲。第二是参考。我曾说用汤头来治病是不对的。因为有些地方要得着参考材料,才可以规定用药的方法。检查温度,试验大小便,分析血液,这些事体要医生才知道。若是给我做也做不来。这是什么缘故?因为我不是医生。没有拿什么大小便血液来比较或参考过的缘故。若是我们对于一个问题,不能多得参考的材料,。虽然调查得很清楚,也是无用。

我们所用参考的材料,除用社会学、经济学、历史和其他的参考书以外,还要参考人家研究的结果。比方对于娼妓制度,要看人家怎样对付,结果又是怎样。禁酒问题,人家怎样立法,怎样教育,怎样鼓吹,结果都是什么。我不是说要用人所得的结果来做模范,因为那很容易陷到盲从的地步。我们只要知道在同一的问题里头,哪一部分和人相同,哪一部分和人不同。将各部分详细的比较,详细的参考,然后定补救的方法。

有人从美国回来,看见人家禁酒有了成效,就想摹仿人家。孰不知美国的酒害与中国的酒害很不相同,哪里能够把他们的法子全然应用呢!美国的酒鬼,常常在街上打人,或是在家里打老婆;中国的醉翁,和他们是很不相同的。情形既然不同,就不能像人家用讲演或登报的方法来鼓吹。譬如要去北京的酒害,就得调查饮酒的人,看他们的酒癖和精神生计等等,有什么关系。何以酒害对于上等人不发生关系,专在下等人中间显露出来。我们拿这些事实来比较,又将别人所得的结果来参考,然后断定那用药的方法。我们能够聚集许多参考材料,把他们画成一张图表,为的是容易比较,所以参考材料不怕多,越多越好比较。

四用药的功效这里所谓功效,和社会学家的说法不同。社会学家不过把用药以后的社会现象记出来,此外可以不计较。社会改良家,一说就要自己动手去做,他所说的方法,一定要合乎实用才成。天下有许多好事,给好人弄坏了,这缘故是因为他有好良心,却没有好方法,所以常常偾事。社会改良家的失败,也是由于不去研究补救的方法而来。现在西洋所用的方法很多,我就将几样可以供我们参考的举出来:

(一)公开事业有许多问题,一到公开的时候,那问题已是解决一大半了。公开的意思,就是把那问题的真相公布出来,教大家都能了解。社会改良家的职份,就是要把社会的秘密,社会的黑幕揭开。中国现在有许多黑幕书籍,他说是黑幕,其实里头一点真事也没有。不过是一班坏人,用些枝枝节节的方法,鼓吹人去做坏事罢了。这里所说的公开,自然不是和那黑幕书一样。比方北京娼妓的情形,这里的人到南方去买女子,或是用几十块钱去典回来;到北京以后,所有的杂费、器具、房屋都不能自己预备。做妓女的到这时候就要借钱,但一借就是四分利息,纵使个个月都赚钱,也不够还利息的。娼妓因为经济给这班人拿住,就不能挣脱。只有俯首下心去干那丑生活。久而久之,也就不觉得痛苦了。遇着这种情形,若是调查社会的人把他发表出来,教人人明白黑幕里的勾当。以后有机会,再加上政治的权力把那黑幕除掉,那问题就完全解决了。

(二)模范生活现在有许多入主张大学移殖事业。这种事业,英文叫做(socialsettlement)。翻出来就是“社会的殖民地”。但我以为翻做“贫民区域居留地”更好。移殖事业是怎样的呢?比方这里有许多大学的学生,暑假的时候,不上西山去,不到北戴河去,结几个同志到城市中极贫穷的区域去住,在那里教一般的贫民念书、游戏和等等日用的常识。贫民得着大学生和他们住在一块,就渐渐地受感化,因此可以减掉许多困难的问题。我们做学生的一定要牺牲一点工夫,去做这模范生活,因为我们对于这事,不但要宣传,而且要尽力去实行。

(三)社会的立法(sociallegislation)社会的立法,就是用社会的权力,教政府立一种好的法度。这事我们还不配讲,因为有些地方,不能由下面做上来,还要由上面做下去。我们在唐山看见一种包工制度,一个工人的工钱,本来是一元,但是工头都包去招些七毛的,得七毛的也不做工,包给六毛的,得六毛的就去招一班人来,住在一个“乌窑”

里头。他们的工钱,都给那得六毛的、得七毛的,得一元的工头分散了。他们一天的生活,只靠着五个铜子,要教他们出来组织工党,是不成功的。欧美各国的工人,都能要求政府立法,因为好些事是他们自己的能力所办不到的,好像身体损伤保险,生命保险,子女的保护和工作时间的规定,都是要靠社会的立法才能办得到的。上海的女子在工厂里做工,只能赚九个铜子,教他们自己去要求以上那些事,自然办不到。所以要靠着社会替他们设法,我们由历史方面看,国家是一种最有用的工具。用的好就可以替社会造福,社会改良家一定要利用它,因为它可以帮助我们做好些事。

以上三种方法,不过是略略地举一些例。此外还有许多方法,因为不大合我们的采用,所以我不讲。

结论我已经把研究社会问题四层的工夫讲完了。总结起来,可以分做两面:一面是研究的人,自己应当动手去做,不要整天住在家里,只会空口说白话。第二面是要多得参考的材料。从前就是因为没有参考材料,所以不发生问题。现在可就不然,所以我很盼望各位一面要做研究的学者,一面要做改良社会的实行家。

思想起于疑难杜威先生的哲学的基本观念是:“经验即是生活,生活即是应付环境”;但是应付环境有高下的程度不同。许多蛆在粪窖里滚去滚来,滚上滚下,滚到墙壁,也会转弯子,这也是对付环境。一个蜜蜂飞进屋里打几个回旋,嗤的一声直飞向玻璃窗上,头碰玻璃,跌倒在地;他挣扎起来,还向玻璃窗上飞,这一回小心了,不致碰破头;他飞到玻璃上,爬来爬去,想寻一条出路:他的“指南针”只是光线,他不懂这光明的玻璃何以不同那光明的空气一样,何以飞不出去!

这也是应付环境。一个人出去探险,走进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树林里,迷了路,走不出来了。他爬上树顶,用千里镜四面观望,也看不出一条出路。他坐下来仔细一想,忽听得远远的有流水的声音;他忽然想起水流必定出山,人跟着水走,必定可以走出去。主意已定,他先寻到水边,跟着水走,果然走出了危险。这也是应付环境。以上三种应付环境,所以高下不同,正为智识的程度不同。蛆的应付环境,完全是无意识的作用;蜜蜂能用光线的指导去寻出路,已可算是有意识的作用了,但他不懂得光线有时未必就是出路的记号,所以他碰着玻璃就受窘了;人是有智识能思想的动物,所以他迷路时,不慌不忙的爬上树顶,取出千里镜,或是寻着溪流,跟着水路出去。人的生活所以尊贵,正为人有这种高等的应付环境的思想能力。故杜威的哲学基本观念是:“知识思想是人生应付环境的工具。”知识思想是一种人生日用必不可少的工具,并不是哲学家的玩意儿和奢侈品。

总括一句话,杜威哲学的最大目的,只是怎样能使人类养成那种“创造的智慧”(creativejntelligence)。使人应付种种环境充分满意。换句话说,杜威的哲学的最大目的是怎样能使人有创造的思想力。

因为思想在杜威的哲学系统里占如此重要的地位,所以我现在介绍杜威的思想论。

思想究竟是什么呢?第一,戏台上说的“思想起来,好不伤惨人也”,那个“思想”是回想,是追想,不是杜威所说的“思想”。第二,平常人说的“你不要胡思乱想”,那种“思想”是“妄想”,也不是杜威所说的“思想”。杜威说的思想是用已知的事物作根据,由此推测出别种事物或真理的作用。这种作用,在论理学书上叫做“推论的作用”

(lnference)。推论的作用只是从已知的物事推到未知的物事,有前者作根据,使人对于后者发生信用。这种作用,是有根据有条理的思想作用。这才是杜威所指的“思想”。这种思想有两大特性。(一)须先有一种疑惑困难的情境做起点。(二)须有寻思搜索的作用,要寻出新事物或新知识来解决这种疑惑困难。譬如上文所举那个在树林中迷了路的人,他在树林里东行西走,迷了方向寻不出路子这便是一种疑惑困难的情境。这是第一个条件。那迷路的人爬上树顶远望,或取出千里镜四望,或寻到流水,跟水出山:这都是寻思搜索的作用。这是第二个条件。这两个条件都很重要。人都知“寻思搜索”是很重要的,但是很少人知道疑难的境地也是一个不可少的条件。因为我们平常的动作,如吃饭呼吸之类,多是不用思想的动作;有时偶有思想,也不过是东鳞西爪的胡思乱想。直到疑难发生时,方才发生思想推考的作用。有了疑难的问题,便定了思想的目的;这个目的便是如何解决这个困难。有了这个目的此时的寻思搜索便都向着这个目的上去,便不是无目的的胡思乱想了。所以杜威说:

“疑难的问题,定思想的目的;思想的目的,定思想的进行。”

杜威论思想,分作五步说:(一)疑难的境地;(二)指定疑难之点究竟在什么地方;(三)假定种种解决疑难的方法;(四)把每种假定所涵的结果,一一想出来,看那一个假定能够解决这个困难;(五)证实这种解决使人信用;或证明这种解决的谬误,使人不信用。

(一)思想的起点是一种疑难的境地。——上文说过,杜威一派的学者认定思想为人类应付环境的工具。人类的生活若是处处没有障碍,时时方便如意,那就用不着思想了。

但是人生的环境,常有更换,常有不测的变迁。到了新奇的局面,遇着不曾经惯的物事,从前那种习惯的生活方法都不中用了。譬如看中国白话小说的人,看到正高兴的时候,忽然碰着一段极难懂的话,自然发生一种疑难。又譬如上文那个迷了路的人,走来走去,走不出去,平时的走路本事,都不中用了。到了这种境地,我们便寻思:“这句书怎么解呢?”“这个大树林的出路怎么寻得出呢?”“这件事怎么办呢?”“这便如何是好呢?”这些疑问,便是思想的起点。一切有用的思想,都起于一个疑问符号。一切科学的发明,都起于实际上或思想界里的疑惑困难。宋朝的程颐说,“学原于思。”这话固然不错,但是悬空讲“思”,是没有用的。他应该说“学原于思,思起于疑。”疑难是思想的第一步。

(二)指定疑难之点究竟在何处。——有些疑难是很容易指定的,例如上文那个人迷了路,他的问题是怎么寻一条出险的路子,这是很容易指定的。但是有许多疑难,我们虽然觉得是疑难,但一时不容易指定究竟那一点是疑难的真问题。我且举一个例。《墨子小取篇》有一句话:“辟(譬)也者,举也物而以明之也。”初读的时候,我们觉得“举也物”

三个字不可解,是一种疑难。毕沅注《墨子》径说这个“也”字是衍文,删了便是了。王念孙读到这里,觉得毕沅看错疑难的所在了。因为这句话里的真疑难不在一个“也”

字的多少,乃在研究这个地方既然跑出一个“也”字来,究竟这个字可以有解说没有解说。如果先断定这个“也”字是衍文,那就近于武断,不是科学的思想了。这一步的工夫,平常人往往忽略过去,以为可以不必特别提出。(看新潮杂志第一卷第四号汪敬熙君的“什么是思想”)杜威以为这一步是很重要的。这一步就同医生的“脉案”,西医的“诊断”,一般重要。你请一个医生来看病,你先告诉他,说你有点头痛,发热,肚痛,……你昨天吃了两只螃蟹,又喝了一杯冰淇淋,大概是伤了食。这是你胡乱猜想的话,不大靠得住。那位医生如果是一位好医生,他一定不睬你说的什么。他先看你的舌苔,把你的脉,看你的气色,问你肚子那一块作痛,大便如何,看你的热度如何,……然后下一个“诊断”,断定你的病究竟在什么地方。若不如此,他便是犯了武断不细心的大毛病了。

(三)提出种种假定的解决方法。——既经认定疑难在什么地方了,稍有经验的人,自然会从所有的经验,知识,学问里面,提出种种的解决方法。例如上文那个迷路的人要有一条出路,他的经验告诉他爬上树顶去望望看,这是第一个解决法。这个法子不行,他又取出千里镜来,四面远望,这是第二个解决法。这个法子又不行,他的经验告诉他远远的花郎花郎的声音是流水的声音;他的学问又告诉他说,水流必有出路,人跟着水行必定可以寻一条出路。这是第三个解决法。这都是假定的解决。又如上文所说《墨子》“辟也者,举也物而以明之也”一句。毕沅说“也物”的也字是衍文,这是第一个解决。王念孙说,“也”字当作“他”字解,“举也物”即是“举他物”,这是第二个解决。——这些假定的解决,是思想的最要紧的一部分,可以算是思想的骨干。

我们说某人能思想,其实只是说某人能随时提出种种假定的意思来解决所遇着的困难。但是我们不可忘记,这些假设的解决,都是从经验学问上生出来的。没有经验学问,决没有这些假设的解决。有了学问,若不能随时发生解决疑难的假设,那便成了吃饭的书橱,有学问等于无学问。经验学问所以可贵,正为他们可以供给这些假设的解决的材料。

(四)决定哪一种假设是适用的解决。——有时候,一个疑难的问题能引起好几个假设的解决法。即如上文迷路的例,有三种假设;一句《墨子》有两种解法。思想的人,遇着几种解决法发生时,应该把每种假设所涵的意义,一一的演出来:如果用这一种假设,应该有什么结果?这种结果是否能解决所遇的疑难?如果某种假设,比较起来最能解决困难,我们便可采用这种解决。例如《墨子》的“举也物”一句,毕沅的假设是删去“也”字,如果用这个假设有两层结果:第一,删去这个字,成了“举物而以明之也”,虽可以勉强讲得通,但是牵强得很;第二,校勘学的方法,最忌“无故衍字,”凡衍一字必须问当初写书的人,何以多写了一个字;我们虽可以说抄《墨子》的人因上下文都有“也”

字,所以无心中多写了一介“也”字,但是这个“也”字是一个煞尾的字,何以在句中多出这个字来?如此看来,毕沅的假设虽可勉强解说,但是总不能充分满意。再看王念孙的解说,把“也”字当作“他”字,这也有两层结果:第一,“举他物而以明之也”,举他物来说明此物,正是“譬”字的意义;第二,他字本作它,古写像也字,故容易互混,既可互混,古书中当不止这一处;再看《墨子》书中,如《备城门篇》,如《小取篇》的“无也故焉”,“也者同也”,都是他字写作也字。如此看来,这个假定解决的涵义果然能解决本文的疑难,所以应该采用这个假设。

(五)证明。——第四步所采用的解决法,还只是假定的,究竟是否真实可靠,还不能十分确定,必须有实地的证明,方才可以使人信仰;若不能证实,便不能使人信用,至多不过是一个假定罢了。已证实的假设,能使人信用,便成了“真理”。例如上文所举《墨子》书中“举也物”一句,王念孙能寻出“无也故焉”和许多同类的例,来证明《墨子》书中“他”字常写作“也”字,这个假设的解决便成了可信的真理了。又如那个迷路的人,跟着水流,果然出了险,他那个假设便成了真正适用的解决法了。这种证明比较是很容易的。有时候,一种假设的意思,不容易证明,因为这种假设的证明所需要的情形平常不容易遇着,必须特地造出这种情形,方才可以试验那种假设的是非。凡科学上的证明,大概都是这一种,我们叫做“实验”。譬如科学家葛理赖(galile。)观察抽气筒能使水升高至三十四尺,但是不能再上去了。他心想这个大概是因为空气有重量,有压力,所以水不能上去了。这是一个假设,不曾证实。他的弟子佗里杰利(torricelli)心想如果水的升至三十四英尺是空气压力所致,那么,水银比水重十三又十分之六倍,只能升高到三十英寸。他试验起来,果然不错。那时葛理赖已死了。后来又有一位哲学家柏斯嘉(pascal)心想如果佗里杰利的气压说不错,那么,山顶上的空气比山脚下的空气稀得多,拿了水银管子上山,水银应该下降。所以他叫他的亲戚拿了一管水银走上劈得东山,水银果然逐渐低下,到山顶时水银比平地要低三寸。于是从前的假设,真成了科学的真理了。思想的结果,到了这个地步,不但可以解决面前的疑难,简直是发明真理,供以后的人大家受用,功用更大了。

以上说杜威分析思想的五步。这种说法,有几点很可特另蛀意。(一)思想的起点是实际上的困难,因为要解决这种困难,所以要思想;思想的结果,疑难解决了,实际上的活动照常进行;有了这一番思想作用,经验更丰富一些,以后应付疑难境地的本领就更增长一些。思想起于应用,终于应用;思想是运用从前的经验,来帮助现在的生活,更预备将来的生活。(二)思想的作用,不单是演绎法,也不单是归纳法;不单是从普通的定理里面演出个体的断案,也不单是从个体的事物里面抽出一个普遍的通则。看这五步,从第一步到第三步,是偏向归纳法的,是先考察眼前的特别事实和情形,然后发生一些假定的通则;但是从第三步到第五步,是偏向演绎法的,是先有了通则,再把这些通则所涵的意义一一演出来,有了某种前提,必然要有某种结果:更用直接或间接的方法,证明某种前提是否真能发生某种效果。

懂得这个道理,便知道两千年来西洋的“法式的论理学”(formallogic)单教人牢记aei。等等法式和求同求异等等细则,都不是训练思想力的正当方法。思想的真正训练,是要使人有真切的经验来作假设的来源;使人有批评判断种种假设的能力;使人能造出方法来证明假设的是非真假。

杜威一系的哲学家论思想的作用,最注意“假设”。试看上文所说的五步之中,最重要的就是第三步。第一步和第二步的工夫只是要引起这第三步的种种假设;以下第四第五两步只是把第三步的假设演绎出来,加上评判,加上证验,以定那种假设是否适用的解决法。这第三步的假设是承上起下的关键,是归纳法和演绎法的开头。我们研究这第三步,应该知道这一步在临时思想的时候是不可强求的,是自然涌上来,如潮水一样,压制不住的,他若不来时,随你怎样搔头抓耳,挖尽心血,都不中用。假使你在大树林里迷了路,你脑子里熟读的一部《穆勒名学》或《陈文名学讲义》,都无济于事,都不能供给你“寻着流水,跟着水走出去”的一个假设的解决。所以思想训练的着手工夫在于使人有许多活的学问知识,活的学问知识的最大来源在于人生有意识的活动。使活动事业得来的经验,是真实可靠的学问知识。这种有意识的活动,不但能增加我们假设意思的来源,还可训练我们时时刻刻拿当前的问题来限制假设的范围,不至于上天下地的胡思乱想。还有一层,人生实际的事业,处处是实用的,处处用效果来证实理论,可以养成我们用效果来评判假设的能力,可以养成我们的实验的态度。养成了实验的习惯,每起一个假设,自然会推想到他所涵的效果,自然会来用这种推想出来的效果来评判原有的假设的价值。这才是思想训练的效果,这才是思想能力的养成。

节选自《实验主义》行为道德种种杜威论人生的行为道德,也极力反对从前哲学家所固执的种种无谓的区别。

(1)主内和主外的区别。主内的偏重行为的动机,偏重人的品性。主外的偏重行为的效果,偏重人的动作。其实这都是一偏之见。动机也不是完全在内的,因为动机都是针对一种外面的境地起来的。品性也不是完全在内的,因为品性往往都是行为的结果,行为成了习惯,便是品行。主外的也不对。行为的结果也不是完全在外的,因为有意识的行为都有一种目的,目的就是先已见到的效果,若没有存心,行为的善恶都不成道德的问题,譬如我无心中掉了十块钱,有人拾去,救了他一命。结果虽好,算不得是道德。至于行为动作有外有内,更显而易见了。杜威论道德,不认古人所定的这些区别。他说,平常的行为,本没有道德和不道德的区别。遇着疑难的境地,可以这样做,也可以那样做;但是这样做便有这等效果,那样做又有那种结果,究竟还是这样做呢?还该那样做呢?到了这个选择去取的时候,方才有一个道德的境地,方才有道德和不道德的问题。这种行为,自始至终,只是一件贯串的活动,没有什么内外的区别。最初估量决择的时候,虽是有些迟疑。究竟疑虑也是活动,决定之后,去彼取此,决心做去,那更是很明显的活动了。这种行为,和平常的行为并无根本的区别。这里面主持的思想,即是平常猜谜演算术的思想,并没有一个特别的良知。这里面所用的参考资料和应用工具,也即是经验和观念之类,并无特别神秘的性质。总而言之,杜威论道德,根本上不承认主内和主外的分别,知也是外,行也是内;动机也是活动,疑虑也是活动,做出来的结果也是活动。若把行为的一部分认作“内”,一部分认作“外”,那就是把一件整个的活动分作两截,那就是养成知行不一致的习惯,必致于向活动之外另寻道德的教育。活动之外的道德教育,如我们中国的读经修身之类,决不能有良好的效果的。

(2)责任心和兴趣的分别。西洋论道德的,还有一个很严的区别,就是责任心和兴趣的区别。偏重责任心的人,说,你“应该,如此做。不管你是否愿意,你总得如此做。

中国的董仲舒和德国的康德都是这一类。还有一班人偏重兴趣一方面,说:我高兴这样做,我爱这样做。孔子说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便是这个意思。有许多哲学家把“兴趣”看错了,以为兴趣即是自私自利的表示,若跟着“兴趣”做去,必致于偏向自私自利的行为。这派哲学家因此便把兴趣和责任心看作两件绝对相反的东西。

所以学校中的道德教育只是要学生脑子里记得许多“应该”做的事,或是用种种外面的奖赏刑罚之类,去监督学生的行为。这种方法,杜威极不赞成。杜威以为责任和兴趣并不是反对的。兴趣并不是自私自利,不过是把我自己和所作的事看作一件事;换句话说,兴趣即是把所做的事认作我自己的活动的一部分。譬如一个医生,当鼠疫盛行的时候,他不顾传染的危险,亲自天天到疫区去医病救人。我们一定说他很有责任心。其实他只不过觉得这种事业是他自己的活动的一部分,所以冒险做去。他若没有这种兴趣,若不能在这种冒险救人的事业里面寻出兴趣,那就随书上怎么把责任心说得天花乱坠,他决不肯去做。如此看来,真正责任心只是一种兴趣。杜威说,“责任”(duty)古义本是“职务”(office),只是“执事者各司其事”。兴趣即是把所要做的事认作自己的事。仔细看来,兴趣不但和责任心没有冲突,并且可以补助责任心。没有兴趣的责任,如囚犯作苦工,决不能真有责任心。况且责任是死的,兴趣是活的。兴趣的发生,即是新能力发生的表示,即是新活动的起点。即如上文所说的医生,他初行医的时候,他的责任只在替人医病,并不会想到鼠疫的事。后来鼠疫发生了,他若是觉得他的兴趣只在平常的医病,他决不会去冒险做疫区救济的事。他所以肯冒传染的危险,正为他此时发生一种新兴趣,把疫区的治疗认作他的事业的一部分,故疫区的危险都不怕了。学校中的德育也是如此。学生对于所做的功课毫无兴趣,怪不得要出去打牌吃酒去了。若是学校的生活能使学生天天发生新兴趣,他自然不想做不道德的事了。这才是真正的道德教育。社会上的道德教育,也是如此。商店的伙计,工厂的工人,一天做十五六点钟的苦工,做的头昏脑闷,毫无兴趣,他们自然要想出去干点不正当的娱乐。圣人的教训,宗教的戒律,到此全归无用。所以现在西洋的新实业家,一方面减少工作的时间,增加工作的报酬,一方面在工厂里或公司里设立种种正当的游戏,使做工的人都觉得所做的事是有趣味的事。有了这种兴趣,不但做事更肯尽职,并且不要去寻那不正当的娱乐了。所以真正的道德教育在于使人对于正当的生活发生兴趣,在于养成对于所做的事发生兴趣的习惯。

多反省少陶醉这一期(《独立》一。三期)里有寿生先生的一篇文章,题为“我们要有信心”。在这文里,他提出一个大问题:中华民族真不行吗?他自己的答案是:我们是还有生存权的。

我很高兴我们的青年在这种恶劣空气里还能保持他们对于国家民族前途的绝大信心。这种信心是一个民族生存的基础,我们当然是完全同情的。

可是我们要补充一点:这种信心本身要建筑在稳固的基础之上,不可站在散沙之上,如果信仰的根据不稳固,一朝根基动摇了,信仰也就完了。

寿生先生不赞成那些旧人“拿什么五千年的古国哟,精神文明哟,地大物博哟,来遮丑。”这是不错的。然而他自己提出的民族信心的根据,依我看来,文字上虽然和他们不同,实质上还是和他们同样的站在散沙之上,同样的挡不住风吹雨打。例如他说:

我们今日之改进不如日本之速者,就是因为我们的固有文化太丰富了。富于创造性的人,个性必强,接受性就较缓。

这种思想在实质上和那五千年古国精神文明的迷梦是同样的无稽的夸大。第一,他的原则“富于创造性的人,个性必强,接受性就较缓”,这个大前提就是完全无稽之谈,就是懒惰的中国士大夫捏造出来替自己遮丑的胡说。事实上恰是相反的:凡富于创造性的人必敏于模仿,凡不善模仿的人决不能创造。创造是一个最误人的名词,其实创造只是模仿到十足时的一点点新花样。古人说的最好:“太阳之下,没有新的东西。”一切所谓创造都从模仿出来。我们不要被新名词骗了。新名词的模仿就是旧名词的“学”字;“学之为言效也”是一句不磨的老话。例如学琴,必须先模仿琴师弹琴;学画必须先模仿画师作画;就是画自然界的景物,也是模仿。模仿熟了,就是学会了,工具用的熟了,方法练的细密了,有天才的人自然会“熟能生巧”,这一点功夫到时的奇巧新花样就叫做创造。凡不肯模仿,就是不肯学人的长处。不肯学如何能创造?伽利略(galileo)听说荷兰有个磨镜匠人做成了一座望远镜,他就依他听说的造法,自己制造了一座望远镜。这就是模仿,也就是创造。从十七世纪初年到如今,望远镜和显微镜都年年有进步,可是这三百年的进步,步步是模仿,也步步是创造。一切进步都是如此:没有一件创造不是先从模仿下手的。孔子说的好: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这就是一个圣人的模仿。懒人不肯模仿,所以决不会创造。一个民族也和个人一样,最肯学人的时代就是那个民族最伟大的时代;等到他不肯学人的时候,他的盛世已过去了,他已走上衰老僵化的时期了,我们中国民族最伟大的时代,正是我们最肯模仿四邻的时代:从汉到唐宋,一切建筑、绘画、雕刻、音乐、宗教、思想、算学、天文、工艺,那一件里没有模仿外国的重要成分?佛教和他带来的美术建筑,不用说了。从汉朝到今日,我们的历法改革,无一次不是采用外国的新法;最近三百年的历法是完全学西洋的,更不用说了。到了我们不肯学人家的好处的时候,我们的文化也就不进步了。我们到了民族中衰的时代,只有懒劲学印度人的吸食鸦片,却没有精力学满洲人的不缠脚,那就是我们自杀的法门了。

第二,我们不可轻视日本人的模仿。寿生先生也犯了一般人轻视日本的恶习惯,抹杀日本人善于模仿的绝大长处。

日本的成功,正可以证明我在上文说的“一切创造都从模仿出来”的原则。寿生说:

从唐以至日本明治维新,千数百年间,日本有一件事足为中国取镜者吗?中国的学术思想在她手里去发展改进过吗?我们实无法说有。

这又是无稽的诬告了。三百年前,朱舜水到日本,他居留久了,能了解那个岛国民族的优点,所以他写信给中国的朋友说,日本的政治虽不能上比唐虞,可以说比得上三代盛世。

这是一个中国大学者在长期寄居之后下的考语。是值得我们的注意的。日本民族的长处全在他们肯一心一意的学别人的好处。他们学了中国的无数好处,但始终不曾学我们的小脚,八股文,鸦片烟。这不够“为中国取镜”吗?他们学别国的文化,无论在那一方面,凡是学到家的,都能有创造的贡献。这是必然的道理。浅见的人都说日本的山水人物画是模仿中国的;其实日本画自有他的特点,在人物方面的成绩远胜过中国画,在山水方面也没有走上四王的笨路。在文学方面,他们也有很大的创造。近年已有人赏识日本的小诗了。我且举一个大家不甚留意的例子。文学史家往往说日本的《源氏物语》等作品是模仿中国唐人的小说《游氏窟》等画的。现今《游仙窟》已从日本翻印回中国来了,《源氏物语》也有了英国人卫来先生(arthurwaley)的五巨册的译本。我们若比较这两部画,就不能不惊叹日本人创造力的伟大。如果“源氏”真是从模仿《游仙窟》出来的,那真是徒弟胜过师傅千万倍了!寿生先生原文里批评日本的工商业,也是中了成见的毒。日本今日工商业的长脚发展,虽然也受了生活程度比人低和货币低落的恩惠,但他的根基实在是全靠科学与工商业的进步。今日大阪与兰肯歇的竞争,骨子里还是新式工业与旧式工业的竞争。日本今日自造的纺织器是世界各国公认为最新最良的。今日英国纺织业也不能不购买日本的新机器了二这是从模仿到创造的最好的例子。不然,我们工人的工资比日本更低,货币平常也比日本钱更贱,为什么我们不能“与他国资本家抢商场”呢?我们到了今日,若还要抹煞事实,笑人模仿,而自居于“富于创造性者”的不屑模仿,那真是盲目的夸大狂了。

第三,再看看“我们的固有文化”是不是真的“太丰富了”。寿生和其他夸大本国固有文化的人们,如果真肯平心想想,必然也会明白这句话也是无根的乱谈。这个问题太大,不是这篇短文里所能详细讨论的,我只能指出几个比较重要之点。使人明白我们的固有文化实在是很贫乏的,谈不到“太丰富”的梦话。近代的科学文化,工业文化,我们可以撇开不谈,因为在那些方面,我们的贫乏未免太丢人了。

我们且谈谈老远的过去时代罢。我们的周秦时代当然可以和希腊罗马相提并论,然而我们如果平心研究希腊罗马的文学,雕刻,科学,政治,单是这四项就不能不使我们感觉我们的文化的贫乏了。尤其是造形美术与算学的两方面,我们真不能不低头愧汗。我们试想想,“几何原本”的作者欧几里得(euclid)正和孟子先后同时;在那么早的时代,在二千多年前,我们在科学上早已太落后了!(少年爱国的人何不试拿《墨子》“经上篇”里的三五条几何学界说来比较“几何原本”?)从此以后,我们所有的,欧洲也都有;我们所没有的,人家所独有的,人家都比我们强。试举一个例子:欧洲有三个一千年的大学,有许多个五百年以上的大学,至今继续存在,继续发展,我们有没有?至于我们所独有的宝贝,骈文,律诗,八股,小脚,太监,姨太太,五世同居的大家庭。贞节牌坊,地狱活现的监狱,廷杖,板子夹棍的法庭,……虽然“丰富”,虽然“在这世界无不足以单独成一系统”,究竟都是使我们抬不起头来的文物制度。即如寿生先生指出的“那更光辉万丈”的宋明理学,说起来也真正可怜!讲了七八百年的理学,没有一个理学圣贤起来指出裹小脚是不人道的野蛮行为,只见大家崇信“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吃人礼教:请问那万丈光辉究竟照耀到那里去了?

以上说的,都只是略略指出寿生先生代表的民族信心是建筑在散沙上面,经不起风吹草动,就会倒塌下来的。信心是我们需要的,但无根据的信心是没有力量的。

可靠的民族信心,必须建筑在一个坚固的基础之上,祖宗的光荣自是祖宗之光荣,不能救我们的痛苦羞辱。何况祖宗所建的基业不全是光荣呢?我们要指出:我们的民族信心必须站在“反省”的惟一基础之上。反省就是要闭门思过,要诚心诚意的想,我们祖宗的罪孽深重,我们自己的罪孽深重;要认清了罪孽所在,然后我们可以用全副精力去消灾灭罪。寿生先生引了一句“中国不亡是无天理”的悲叹词句,他也许不知道这句伤心的话是我十三四年前在中央公园后面柏树下对孙伏园先生说的,第二天被他记在《晨报》上,就流传至今。我说出那句话的目的,不是要人消极,是要人反省;不是要人灰心,是要人起信心,发下大弘誓来忏悔;来替祖宗忏悔,替我们自己忏悔;要发愿造新因来替代旧日种下的恶因。

今日的大患在于全国人不知耻。所以不知耻者,只是因为不曾反省。一个国家兵力不如人,被人打败了,被人抢夺了一大块土地去,这不算是最大的耻辱。一个国家在今日还容许整个的省分遍种鸦片烟,一个政府在今日还要依靠鸦片烟的税收——公卖税,吸户税,烟苗税,过境税——来做政府的收入的一部分,这是最大的耻辱。-个现代民族在今日还容许他们的最高官吏公然提倡什么“时轮金刚法会”“息灾利民法会”,这是最大的耻辱。一个国家有五千年的历史,而没有一个四十年的大学,甚至于没有一个真正完备的大学,这是最大的耻辱。一个国家能养三百万不能捍卫国家的兵,而至今不肯计划任何区域的国民义务教育,这是最大的耻辱。

真诚的反省自然发生真诚的愧耻。孟子说的好:“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真诚的愧耻自然引起向上的努力,要发弘愿努力学人家的好处,铲除自家的罪恶。经过这种反省与忏悔之后,然后可以起新的信心:要信仰我们自己正是拨乱反正的人,这个担子必须我们自己来挑起。三四十年的天足运动已经差不多完全铲除了小脚的风气:从前大脚的女人要装小脚,现在小脚的女人要装大脚了。风气转移的这样快,这不够坚定我们的自信心吗?

历史的反省自然使我们明嘹今日的失败都因为过去的不努力,同时也可以使我们格外明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因果铁律。铲除过去的罪孽只是割断已往种下的果。我们要收新果,必须努力造新因。祖宗生在过去的时代,他们没有我们今日的新工具,也居然能给我们留下了不少的遗产。

我们今日有了祖宗不曾梦见的种种新工具,当然应该有比祖宗高明千百倍的成绩,才对得起这个新鲜的世界。日本一个小岛国,那么贫瘠的土地,那么少的人民,只因为伊藤博文,大久保利通,西乡隆盛等几十个人的努力。只因为他们肯拚命的学人家,肯拚命的用这个世界的新工具,居然在半个世纪之内一跃而为世界三五大强国之一。这不够鼓舞我们的信心吗?

反省的结果应该使我们明白那五千年的精神文明。那“光辉万丈”的宋明理学,那并不太丰富的固有文化,都是无济于事的银样蜡枪头。我们的前途在我们自己的手里。我们的信心应该望在我们的将来。我们的将来全靠我们下什么种,出多少力。“播了种一定会有收获,用了力决不至于白费”:这是翁文灏先生要我们有的信心。

二十三·五·二十八

原题《信心与反省》

国粹与西化

在《独立》第一。三期,我写了一篇“信心与反省”,指出我们对国家民族的信心不能建筑在歌颂过去上,只可以建筑在“反省”的惟一基础之上。在那篇讨论里,我曾指出我们的固有文化是很贫乏的,决不能说是“太丰富了”的c;我们的文化,比起欧洲一系的文化来,“我们所有的,人家也都有;我们所没有的,人家所独有的,人家都比我们强。

至于我们所独有的宝贝,骈文,律诗,八股,小脚,……又都是使我们抬不起头来的文物制度。”所以我们应该反省:

认清了我们的祖宗和我们自己的罪孽深重,然后肯用全力去消灾灭罪;认清了自己百事不如人,然后肯死心塌地的去学人家的长处。

我知道这种论调在今日是很不合时宜的,是触犯忌讳的,是至少要引起严厉的抗议的。可是我心里要说的话,不能因为人不爱昕就不说了。正因为人不爱听,所以我更觉得有不能不说的责任。

果然,那篇文章引起了一位读者子固先生的悲愤,害他终夜不能睡眠,害他半夜起来写他的抗议,直写到天明。他敝章,《怎样才能建立起民族的信心》是一篇很诚恳的,很沉痛的反省。我很尊敬他的悲愤,所以我很愿意讨论他提出的论点,很诚恳的指出他那“一半不同”正是全部不同。

子固先生的主要论点是:

我们民族这七八十年以来,与欧美文化接触,许多新奇的现象炫盲了我们的眼睛,在这炫盲当中,我们一方面没出息地丢了我们固有的维系并且引导我们向上的文化,另一方面我们又没有能够抓住外来文化之中那种能够帮助我们民族更为强盛的一部分。结果我们走入迷途,堕落下去!

忠孝仁爱信义和平是维系并且引导我们民族向上的固有文化,科学是外来文化中能够帮助我们民族更为强盛的一部分。

子固先生的论调,其实还是三四十年前的老辈的论调。他们认得了富强的需要,所以不反对西方的科学工业;但他们心里很坚决的相信一切伦纪道德是我们所固有而不须外求的。

老辈之中,一位最伟大的孙中山先生,在他的通俗讲演里,也不免要敷衍一般夸大狂的中国人,说:“中国先前的忠孝仁爱信义种种的旧道德”都是“驾乎外国人”之上。中山先生这种议论在今日往往被一般人利用来做复古运动的典故,所以有些人就说“中国本来是一个由美德筑成的黄金世界

了(这是民国十八年叶楚伧先生的名言)!

子固先生也特别提出孙中山先生的伟大,特别颂扬他能“在当时一班知识阶级盲目崇拜欧美文化的狂流中,巍然不动地指示我们救国必须恢复我们固有文化,同时学习欧美科学”。但他如果留心细读中山先生的讲演,就可以看出他当时说那话时是很费力的,很不容易自圆其说的。例如讲“修身”,中山先生很明白的说:

但是从修身一方面来看,我们中国人对于这些功夫是很缺乏的。中国人一举一动都欠检点,只要和中国人来往过一次,便看得很清楚。(《三民主义》六)

他还对我们说:

所以今天讲到修身,诸位新青年,便应该学外国人的新文化。(《三民主义》六)

可是他一会儿又回过去颂扬固有的1日道德了。本来有保守性的读者只记得中山先生颂扬旧道德的话,却不曾细想他所颂扬的旧道德都只是几个人类共有的理想,并不是我们这个民族实行最力的道德。例如他说的“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哪一件不是东西哲人共同提倡的理想?除了割股治病,卧冰求鲤,一类不近人情的行动之外,哪一件不是世界文明人类公有的理想?孙中山先生也曾说过:

照这样实行一方面讲起来,仁爱的好道德,中国人现在似乎远不如外国。……但是仁爱还是中国的旧道德。我们要学外国,只要学他们那样实行,把仁爱恢复起来,再去发扬光大,便是中国固有的精神。(同上书)在这短短一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出中山先生未尝不明白在仁爱的“实行”上,我们实在远不如人。所谓“仁爱还是中国的旧道德”者,只是那个道德的名称罢了。中山先生很明白的教人:修身应该学外国人的新文化,仁爱也“要学外国”。但这些话中的话都是一般人不注意的。

在这些方面,吴稚晖先生比孙中山先生彻底多了。吴先生在他的“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里,很大胆的说中国民族的“总和道德是低浅的”;同时他又指出西洋民族:

什么仁义道德,孝悌忠信,吃饭睡觉,无一不较上三族(阿拉伯,印度,中国)的人较有作法,较有热心。……讲他们的总和道德叫做高明。

这是很公允的评判。忠孝信义仁爱和平,都是有文化的民族共有的理想;在文字理论上,犹太人,印度人,阿拉伯人,希腊人,以至近世各文明民族,都讲的头头是道。所不同者,全在吴先生说的“有作法,有热心”两点。若没有切实的办法,没有真挚的热心,虽然有整千万册的理学书,终无救于道德的低浅。宋明的理学圣贤,谈性谈心,谈居敬,谈致良知,终因为没有作法,只能走上“终日端坐,如泥塑人”的死路上去。

我所以要特别提出子固先生的论点,只因为他的悲愤是可敬的,而他的解决方案还是无补于他的悲愤。他的方案,一面学科学;一面恢复我们固有的文化,还只是张之洞一辈人说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方案。老实说,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如果过去的文化是值得恢复的,我们今天不至糟到这步田地了。况且没有那科学工业的现代文化基础,是无法发扬什么文化的“伟大精神”的。忠孝仁爱信义和平是永远存在书本子里的;但是因为我们的祖宗只会把这些好听的名词都写作八股文章,画作太极图,编作理学语录,所以那些好听的名词都不能变成有作法有热心的事实。西洋人跳出了经院时代之后,努力做征服自然的事业,征服了海洋,征服了大地,征服了空气电气,征服了不少的原质,征服了不少的微生物,——这都不是什么“保存国粹”发扬固有文化”的口号所能包括的工作,然而科学与工业发达的自然结果是提高了人民的生活,提高了人类的幸福,提高了各个参加国家的文化。结果就是吴稚晖先生说的“总和道德叫做高明”。世间讲“仁爱”的书,莫过于《华严经》的“净行品”。

那一篇妙文教人时时刻刻不可忘了人类的痛苦与缺陷,甚至。

于大便小便时都要发愿不忘众生:

左右便利,当愿众生,蠲除污秽,无淫怒痴。

巳而就水,当愿众生,向无上道,得出世法。

以水涤秽,当愿众生,具足净忍,毕竟无垢。

以水盥掌,当愿众生,得上妙手,受持佛法。

但是一个和尚的弘愿,究竟能做到多少实际的“仁爱”?回头看看那一心想征服自然的科学救世者,他们发现了一种病菌,制成了一种血清,可以救活无量数的人类,其为“仁爱”岂不是千万倍的伟大?

以上的讨论,好像全不曾顾到“民族的信心”的一个原来问题。这是因为子固先生的来论,剥除了一些动了感情的话,实在只说了一个“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老方案,所以我要指出这个方案的“一半”是行不通的: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等等并不是“维系并且引导我们民族向上的固有文化”,他们不过是人类共有的几个理想,如果没有作法,没有热力,只是一些空名词而已。这些好名词的存在并不曾挽救或阻止“八股,小脚,太监,姨太太,贞节牌坊,地狱的监牢,夹棍板子的法庭”的存在。这些八股,小脚,……等等“固有文化”的崩溃,也全不是程颢朱熹,顾亭林,戴东原……等等圣贤的功绩,乃是“与欧美文化接触”之后,那科学工业造成的新文化叫我们相形之下太难堪了,这些东方文明的罪孽方才逐渐崩溃的。我要指出:我们民族这七八十年来与欧美文化接触的结果,虽然还不曾学到那个整个的科学工业的文明(可怜丁文江,翁文灏,颜任光诸位先生都还是四十多岁的少年,他们的工作刚开始哩!),究竟已替我们的祖宗消除了无数的罪孽,打倒了“小脚,八股,太监,五世同居的大家庭,贞节牌坊,地狱活现的监狱,夹棍板子的法庭”的一大部分或一小部分。这都是我们的“数不清的圣贤天才”从来不曾指摘讥弹的;这都是“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固有文化从来不曾“引导向上”的。这些祖宗罪孽的崩溃,固然大部分是欧美文明的恩赐,同时也可以表示我们在这七八十年中至少也还做到了这些消极的进步。子固先生说我们在这七八十年中“走入迷途,堕落下去”,这真是无稽的诬告!中国民族在这七八十年中何尝“堕落”?在几十年之中,废除了三千年的太监,一千年的小脚,六百年的八股,五千年的酷刑,这是“向上”,不是堕落!

不过我们的“向上”还不够,努力还不够。八股废止至今不过三十年,八股的训练还存在大多数老而不死的人的心灵里,还间接直接的传授到我们的无数的青年人的脑筋里。

今日还是一个大家做八股的中国,虽然题目换了。小脚逐渐绝迹了,夹棍板子,砍头碎剐废止了,但裹小脚的残酷心理,上夹棍打屁股的野蛮心理,都还存在无数老少人们的心灵里。今日还是一个残忍野蛮的中国,所以始终还不曾走上法治的路,更谈不到仁爱和平了。

所以我十分诚挚的对全国人说:我们今日还要反省,还要闭门思过,还要认清祖宗和我们自己的罪孽深重,决不是这样浅薄的“与欧美文化接触”就可以脱胎换骨的。我们要认清那个容忍拥戴“小脚,八股,太监,姨太太,骈文,律诗,五世同居的大家庭,贞节牌坊,地狱的监牢,夹棍板子的法庭”到几千几百年之久的固有文化,是不足迷恋的,是不能引我们向上的。那里面浮沉着的几个圣贤豪杰,其中当然有值得我们崇敬的人,但那几十颗星儿终究照不亮那满天的黑暗。我们的光荣的文化不在过去,是在将来,是在那扫清了祖宗的罪孽之后重新改造出来的文化。替祖国消除罪孽,替子孙建立文明,这是我们人人的责任。古代哲人曾参说的最好: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先明白了“任重而道远”的艰难,自然不轻易灰心失望了。

凡是轻易灰心失望的人,都只是不曾认清他挑的是一个百斤的重担,走的是一条万里的长路。今天挑不动,努力磨练了总有挑得起的一天。今天走不完,走得一里前途就缩短了一里。“播了种一定会有收获,用了力决不至于白费”,这是我们最可靠的信心。

原题《再论信心与反省》

不要遮羞

自从《独立》第-。三号发表了那篇“信心与反省”之后,我收到了不少的讨论,其中有几篇已在《独立》(第一。五,一。六,及-0七号)登出了。我们读了这些和还有一些未发表的讨论,忍不住还要提出几个值得反复申明的论点来补充几句话。

第一个论点是:我们对于我们的“固有文化”,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吴其玉先生(《独立》一。六)怪我“把中国文化压得太低了”;寿生先生也怪我把中国文化“抑”

’的太过火了。他们都怕我把中国看的太低了,会造成“民族自暴自弃的心理,造成他对于其他民族屈服卑鄙的心理”。吴其玉先生说:我们“应该优劣并提。不可只看人家的长,我们的短;更应当知道我们的长,人家的短。这样我们才能有努力的勇气”。这些责备的话,含有一种共同的心理,就是不愿意揭穿固有文化的短处,更不愿意接受“祖宗罪孽深重”的控诉。

一听见有人指出“骈文,律诗,八股,小脚,太监,姨太太,贞节牌坊,地狱的监牢,板子夹棍的法庭等等,一般自命为爱国的人们总觉得心里怪不舒服,总要想出法子来证明这些“未必特别羞辱我们”,因为这些都是“不可免的现象”无论古今中外是一样的”(吴其玉先生的话)。所以吴其玉先生指出日本的“下女,男女同浴,自杀,暗杀,娼妓的风行,贿赂,强盗式的国际行为”;所以寿生先生也指出欧洲中古武士的“初夜权”“贞操锁”。所以子固先生也要问:

“欧洲可有一个文化系统过去没有类似小脚,太监,姨太太,骈文,律诗,八股,地狱活现的监狱,廷杖,板子夹棍的法庭一类的丑处呢?”(《独立》一。五号)本期(《独立>一。七号)有周作人先生来信,指出这又是“西洋也有臭虫”的老调。这种心理实在不是健全的心理,只是“遮羞”的一个老法门而已。从前笑话书上说:甲乙两人同坐,甲摸着身上一个虱子,有点难为情,把它抛在地上,说:“我道是个虱子,原来不是的。”乙偏不识窍,弯身下去,把虱子拾起来,说:“我道不是个虱子,原来是个虱子!”甲的做法,其实不是除虱的好法子。乙的做法,虽然可恼,至少有“实事求是”的长处。虱子终是虱子,臭虫终是臭虫,何必讳呢?何必问别人家有没有呢?

况且我原来举出的“我们所独有的宝贝”:骈文,律诗,八股,小脚,太监,姨太太,五世同居的大家庭,贞节牌坊,地狱的监牢,廷杖,板子夹棍的法庭,这十一项,除姨太太外,差不多全是“我们所独有的”,“在这世界无不足以单独成一系统的”。高跟鞋与木屐何足以媲美小脚?“贞操锁”我在巴黎的克吕尼博物院看见过,并且带有照片回来,这不过是几个色情狂的私人的特制,万不配上比那普及全国至一千多年之久,诗人颂为香钩,文人尊为金莲的小脚。我们走遍世界,研究过初民社会,没有看见过一个文明的或野蛮的民族把他们的女人的脚裹小到三四寸,裹到骨节断折残废,而一千年公认为“美”的!也没有看见过一个文明的民族的智识阶级有话不肯老实的说,必须凑成对子,做成骈文律诗律赋八股,历一千几百年之久,公认为“美”的!无论我们如何爱护祖宗,这十项的“国粹”是洋鬼子家里搜不出来的。

况且西洋的“臭虫”是装在玻璃盒里任人研究的,所以我们能在巴黎的克吕尼博物院纵观高跟鞋的古今沿革,纵观“贞操锁”的制法,并且可以在博物院中购买精制的“贞操锁”的照片寄回来让国中人士用作“西洋也有臭虫”的实例。我们呢?我们至今可有一个历史博物馆敢于搜集小脚鞋样,模型,图画,或鸦片烟灯,烟枪,烟膏,或廷杖,板子,闸床,夹棍等等极重要的文化史料,用历史演变的原理排列展览,供全国人的研究与警醒的吗?因为大家都要以为灭迹就可以遮羞,所以青年一辈人全不明白祖宗造的罪孽如何深重,所以他们不能明白国家民族何以堕落到今日的地步,也不能明白这三四十年的解放与改革的绝大成绩。不明白过去的黑暗,所以他们不认得今日的光明;不懂得祖宗罪孽的深重,所以他们不能知道这三四十年革新运动的努力并非全无效果。我们今日所以还要郑重指出八股,小脚,板子,夹棍,等等罪孽,岂是仅仅要宣扬家丑?我们的用意只是要大家明白我们的脊梁上驮着那二三千年的罪孽重担,所以几十年的不十分自觉的努力还不能够叫我们海底翻身。同时我们也可以从这种历史的知识上得着一种坚强的信心:三四十年的一点点努力已可以废除三千年的太监,一千年的小脚,六百年的八股,四五百年的男娼,五千年的酷刑,这不够使我们更决心向前努力吗!西洋人把高跟鞋,细腰模型,贞操锁都装置在博物院里,任人观看,叫人明白那个“美德造成的黄金世界”原来不在过去,而在那辽远的将来。这正是鼓励人们向前努力的好方法,是我们青年人不可不知道的。

固然,博物院里同时也应该陈列先民的优美成绩,谈固有文化的也应该如吴其玉先生说的“优劣并提”。这虽然不是我们现在讨论的本题,(本题是“我们的固有文化真是太丰富了吗?”)我们也可以在此谈谈。我们的固有文化究竟有什么“优”“长”之处呢?我是研究历史的人,也是个有血气的中国人,当然也时常想寻出我们这个民族的固有文化的优长之处。但我寻出来的长处实在不多,说出来一定叫许多青年人失望。依我的愚见,我们的固有文化有三点是可以在世界上占数一数二的地位的:第一是我们的语言的“文法”是全世界最容易最合理的。第二是我们的社会组织,因为脱离封建时代最早,所以比较的是很平等的,很平民化的。第三是我们的先民,在印度宗教输入以前,他们的宗教比较的是最简单的,最近人情的;就在印度宗教势力盛行之后,还能勉力从中古宗教之下爬出来,勉强建立一个人世的文化:

这样的宗教迷信的比较薄弱,也可算是世界稀有的。然而这三项都夹杂着不少的有害的成分,都不是纯粹的长处。文法是最合理的简易的,可是文字的形体太繁难,太不合理了。

社会组织是平民化了,同时也因为没有中坚的主力,所以缺乏领袖,又不容易组织,弄成一个一盘散沙的国家;又因为社会没有重心,所以一切风气都起于最下层而不出于最优秀的分子,所以小脚起于舞女,鸦片起于游民,一切赌博皆出于民间,小说戏曲也皆起于街头弹唱的小民。至于宗教,因为古代的宗教太简单了,所以中间全国投降了印度宗教,造成了一个长期的黑暗迷信的时代,至今还留下了不少的非人生活的遗痕。——然而这三项究竟还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特异的三点:最简易合理的文法,平民化的社会构造,薄弱的宗教心。此外,我想了二十年,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优长之点了。如有别位学者能够指出其他的长处来,我当然很愿意考虑的(这个问题当然不是一段短文所能讨论的,我在这里不过提出一个纲要而已)。所以,我不能不被逼上“固有文化实在太不丰富”之结论了。我以为我们对于固有的文化,应该采取历史学者的态度,就是“实事求是”的态度。一部文化史平铺放着,我们可以平心细看:如果真是丰富,我们又何苦自讳其丰富?如果真是贫乏,我们也不必自讳其贫乏。如果真是罪孽深重,我们也不必自讳其罪孽深重。“实事求是”,才是最可靠的反省。自认贫乏,方才肯死心塌地的学;自认罪孽深重,方才肯下决心去消除罪愆。如果因为发现了自家不如人,就自暴自弃了,那只是不肖的纨绔子弟的行径,不是我们的有志青年应该有的态度。

话说长了,其他的论点不能详细讨论了,姑且讨论第二个论点,那就是模仿与创造的问题。吴其玉先生说文化进步发展的方式有四种:(一)模仿,(二)改进,(三)发明,(四)创作。这样分法,初看似乎有理,细看是不能成立的。

吴先生承认“发明”之中“很多都由模仿来的。”“但也有许多与旧有的东西毫无关系的。”其实没有一件发明不是由模仿来的。吴先生举了两个例:一是瓦特的蒸汽机,一是印字术。他若翻开任何可靠的历史书,就可以知道这两件也是从模仿旧东西出来的。印字术是模仿抄写,这是最明显的事:

从抄写到刻印章,从刻印章到刻印板画,从刻印板画到刻印符咒短文,逐渐进到刻印大部书,又由刻板进到活字排印,历史具在,哪一个阶段不是模仿前一个阶段而添上的一点新花样?瓦特的蒸汽机,也是从模仿来的。瓦特生于一七三六年,他用的是牛可门(newoomen)的蒸汽机,不过加上第二个凝冷器及其他修改而已。牛可门生于一六六三年,他用了同时人萨维里(savery)的蒸汔机。牛萨两人又都是根据法国人巴平(denispapin)的蒸汽唧筒。巴平又是模仿他的老师荷兰人胡根斯(huygens)的空气唧筒的(看kaempffert:modernwonderworkers,pp.467-503)。吴先生举的两个“发明”的例子,其实都是我所说的“模仿到十足时的一点新花样”。吴先生又说:“创作也须靠模仿为人手,但只模仿是不够的。”这和我的说法有何区别?他把“创作”归到“精神文明”方面,如美术,音乐,哲学等。

这几项都是“模仿以外,还须有极高的开辟天才和独立的精神”。我的说法并不曾否认天才的重要。我说的是:

模仿熟了,就是学会了,工具用的熟了,方法练的细密了,有天才的人自然会“熟能生巧”,这一点功夫到时的奇巧新花样就叫做创造。(“信心与反省”页四八)吴先生说:“创造须由模仿人手”;我说:“一切所谓创造都从模仿出来”,我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分别。

如此看来,吴先生列举的四个方式,其实只有一个方式:一切发明创作都从模仿出来。没有天才的人只能死板的模仿;天才高的人,功夫到时,自然会改善一点;改变的稍多一点,新花样添的多了,就好像是一件发明或创作了,其实还只是模仿功夫深时添上的一点新花样。

这样的说法,比较现时一切时髦的创造论似乎要减少一点弊窦。今日青年人的大毛病是误信“天才”“灵感”等等最荒谬的观念,而不知天才没有功力只能蹉跎自误,一无所成。世界大发明家爱迪生说的最好:“天才(genius)是一分神来,九十九分汗下。”他所谓“神来”(inspiration)即是玄学鬼所谓“灵感”。用血汗苦功到了九十九分时,也许有一分的灵巧新花样出来,那就是创作了。颓废懒惰的人,痴待“灵感”之来,是终无所成的。寿生先生引孔子的话:

“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这一位最富于常识的圣人的话是值得我们大家想想的。

原题《再论信心与反省》

历史留下的思考…,把中国古代政治思想的几种观念——威权与自由冲突的观念——特别提出四点(也可说是四件大事)来讲。

第一、是无政府的抗议,以老子为代表。这是对于太多的政府,太多的忌讳,太多的管理,太多的统治的一种抗议。这种中国古代的政治思想,能在世界上占有一个很独立的、比较有创见的地位。这一次强迫我化了四十多天时间,来预备一个二十五分钟的演讲;经我仔细地加以研究,感到中国政治思想在世界上有一个最大的、最有创见的贡献,恐怕就是我们的第一位政治思想家——老子——的主张无政府主义。他对政府抗议,认为政府应该学“天道”。“天道”是什么呢?“天道”就是无为而无不为。这可说是一个很重要的观念。他认为用不着政府;如其有政府,最好是无为、放任、不干涉,这是一种无政府主义的政治理想:有政府等于没有政府;如果非要有政府不可,就是无为而治。所以第一件大事,就是中国政治思想史上第一个放大炮的——老子——的无政府主义。他的哲学学说,可说是无政府的抗议。

第二件大事,是孔子、、孟子一班人提倡的一种自由主义的教育哲学。孔子与孟子首先揭橥这种运动。后世所谓“道家’(其实中国古代并没有“道家”的名词;此是后话,不在此论例)也可以说是这个自由主义运动的一部分。后来的庄子、杨朱,都是承袭这种学说的。这种所谓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教育哲学和个人主义的起来,是由于他们把个人看得特别重,认为个人有个人的尊严。《论语》中的“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就是这个道理。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教育哲学,教育人参加政治,参加社会;这种人要有一种人格的尊严,要自己感觉到自己有一种使命,不能随便忽略他自己。这个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教育哲学,是第二件值得我们纪念的大事。

第三件大事,可算是中国古代极权政治的起来,也就是集体主义(极权主义)的起来。在这个期间,墨子“上同”的思想(这个“上”字,平常是用高尚的“尚”字,其实是上下的“上”字)。就是下面一切要上同,所谓“上同而不下比者”,——就是一种极权主义。以现在的新名词说,就叫“民主集权”。墨子的这种理论,影响到纪元前四世纪出来了一个怪人——商鞅。他在西方的秦国,实行这种“极权政治”;后来商鞅被清算死了,但这种极权制度还是存在,而且在一百年之内,把当时所谓天下居然打平,用武力来统一中国,建立所谓“秦帝国”。帝国成立以后,极权制度仍继续存在,焚书坑儒,毁灭文献,禁止私家教育。这就是第三件大事。所谓极权主义的哲学思想:极权国家不但起来了,而且是大成功。

第四件大事是,这个极权国家的打倒,无为政治的试行。秦王政统一天下之后,称他自己为秦始皇,以后他的儿子为二世,孙子为三世,以至于十世百世千世万世无穷世。

殊不知非特没有到万世千世百世,所谓“秦帝国”,只到了二世就完了。‘这一个以最可怕的武力打成功的极权国家,不到十五年就倒下去了。第一个“秦帝国”没有安定,第二个帝国的汉朝却安定了。什么力量使他安定的呢?在我个人的看法,就要回到我说的第一件大事。我以为这是那个无政府主义、无为的政治哲学思想来使他安定的。秦始皇的帝国只有十五年;汉朝的帝国有四百二十年:为什么那个帝国站不住而这个帝国能安定呢?最大的原因,就是汉朝的开国领袖能运用几百年以前老子的无为的政治哲学。汉朝头上七十年工夫,就是采用了这种无为而治的哲学。秦是以有为极权而亡;而汉朝以有意的、自觉的实行无为政治,大汉帝国居然能安定四百二十年之久。不但安定了四百二十年,可说二千年来到现在。今天我们自己称“汉人”,这个“汉”字就是汉朝统治四百二十年后留给我们的。在汉朝以前,只称齐人、楚人、卫人,没有“中国人”这个名词。汉朝的四百二十年,可说是规定了以后二千多年政治的规模,就是无为而治这个观念。这可说是两千多年前祖先留下来的无穷恩惠。

这个大帝国。没有军备,没有治安警察,也没有特务,租税很轻。(讲到这里,使我想起我在小时,曾从安徽南部经过浙江到上海。到了杭州,第一天才看到警察;以前走了七天七夜并没有看到一个警察或士兵,路上一样很太平。)所以第四件大事,可说是打倒极权帝国而建立一个比较安定的国家;拿以前提倡了而没有实行的无为而治的政治哲学,来安定四百二十年大汉帝国,安定几千年来中国的政治。

现在我就这四点来姑妄言之,诸位姑妄听之。

第一件大事是老子的无为主义。最近几十年来,我的许多朋友,从梁任公先生到钱穆、顾颉刚、冯友兰诸先生,都说老子这个人恐怕靠不住,老子这部书也恐怕靠不住。他们主张要把老子这部书挪后二三百年。关于这个问题,我也发表过一篇文章,批评这几位先生考定老子年代的方法。我指出他们提出来的证据都站不住。(现在台湾版《胡适文存》第四集第二篇,就是讨论考证老子这个人的年代,和老子这本书的年代的。)但这二三十年来中国学者的提倡,居然影响到外国学者。外国学者也在对老子年代发生怀疑。你看西洋最近出版的几种书,差不多老子的名字都不提了。在我个人的看法,这个问题很复杂;如果将来有机会,可再和各位详细的讨论。,今天简单的说,我觉得老子这个人的年代和老子这本书的年代,照现在的材料与根据来说,还是不必更动。老子这个人恐怕要比孔子大二三十岁;他是孔子的先生。所谓“孔子问礼于老聃”是大家所不否认的;同时在《礼记曾子问中有明白的记载。那时孔子做老子的学徒,在我那篇很长的文章“说儒”里,老子是“儒”,孔子也是‘儒”。“儒”的职业是替人家主持丧礼葬礼祭礼的。有人认为“儒”是到孔子时才有的,这是错误的观念。我为了一个“儒”字,写了五万多字的文章;我的看法,凡是“儒”,根据檀弓里所说,就是替人家主持婚丧祭祀的赞礼的。现在大家似乎都看不起这种赞礼。其实你要是看看基督教和回教,如基督教的牧师,回教的阿訇,他们也是替人家主持婚丧祭祀的。在古代二千五百年时,“儒”也是一种职业。在《礼记》曾子问中都讲到孔子的大弟子和孔子的老师都是替人家“相”丧的。《礼记》曾子问中记:孔子自说有一天跟随着老子替人家主持丧礼,出丧到半路上,遇到日蚀;老子就发命令,要大家把棺材停在路旁,等到日蚀过去后再往前抬。下面老子又解释为什么送丧时遇到日蚀应该等到太阳恢复后再往前抬。各位先生想一想:送丧碰到日蚀,这是很少见的事;而孔子跟着老子为人家主持丧礼,在路上遇见日蚀,也是一件很少见的事,记载的人把这话记载下来,我相信这是不至于会假的。从前阎百诗考据老子到周去问礼到底是那一年,就是根据这段史实来断定的。同时《檀弓》并不是一本侮蔑孔子的书;这是一本儒家的书。孔子的学生如曾子等,都是替人家送丧的。替人家送丧是当时的一种吃饭工具,是一种正当的职业。至于老子这部书,约有五千字左右,里边有四五个真正有创造的基本思想;后来也没有人能有这样透辟的观念。这部只有五千字左右的书,在我个人看起来,从文字上来看,我们也没有理由把他放得太晚。在思想上他的好几个观念,可说是影响了孑l子。譬如老子说“无为”,孔子受其影响甚大。如《论语》中的“无为而治的,其舜也欤!”“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这些话都是受了老子“无为而治”的影响的。还有孔子说,我话说得太多,我要“无言”。这也是老子的思想。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这就是自然主义的哲学。我们考证一部书的真假。从一个人的著作中考据另一个人,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办法。譬如希腊古代在哲学方面有许多著作,后来的人考据哪几部著作是真的,哪几部著作是假的,用什么标准呢?文字当然是一种标准;但是重要的,就是如果要辨别柏拉图著作的真伪,须看柏拉图的学生亚利斯多德是否曾经引过他老师的话,或者看亚利斯多德是否曾提到柏拉图某一部书里的话。这是考据的一种方法。我们再看孔子说的“以德报怨”。这完全是根据老子所说的“报怨以德”。诸如此类的话多得很;如“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等都可以说是老子的基本观念;尤其“犯而不校”,就是老子提倡的一个很基本的观念,所谓“不争主义”,亦即是“不抵抗主义”。(我就是犯了这个毛病:说不考据,现在又谈考据了。不过我现在说这些话,只是替老子伸伸冤而已。)老子的主张,所谓无政府的抗议,是中国政治思想史上第一件大事。他的抗议很多。大家总以为老子是一位拱起手来不说话的好好先生,绝对不像个革命党、无政府党。我们不能太污蔑他。你只要看他的书,就知道老子不是好好先生。他在那里抗议,对于当时的政治和社会抗议。他说: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这就是提倡无政府主义的老祖宗对于当时政治和社会管制太多、统制太多,政府太多的一个抗议。所以大家不要以为老子是一位什么事都不管的好好先生,太上老君;他是一位对于政治和社会不满而要提出抗议的革命党。而且他仅仅抗议还不够;他还提出一种政治基本哲学。就是说,在世界政治思想史上,自由中国在二千五百年以前产生了一种放任主义的政治哲学,无为而治的政治哲学,不干涉主义的政治哲学。在西方恐怕因为直接间接的受了中国这种政治思想的影响,到了十八世纪才有不干涉政治思想哲学的起来。

近代的民主政治,最初的一炮都是对于政府的一个抗议:不要政府,要把政府的力量减轻到最低,最好做到无为而治。

我想全世界人士不会否认:在全世界的政治思想史上,中国提出无为而治的思想、不干涉主义,这个政治哲学,比任何一个国家要早二千三百年。这是很重要的一件大事。老子说:我们不要自己靠自己的聪明;我们要学学天,学学大自然。“自然”这两个字怎样解释呢?“然”是如此,“自然”就是自己如此。天地间的万物,都不是人造出来的,也不是由玉皇大帝造一个男的再造一个女的,而都是无为,都是自己如此。一切的花,不管红黄蓝白各种颜色的花,决不是一个万能的上帝涂上了各种颜色才这样的,都是自己如此。也就是老子的所谓“天道”,孔子所谓“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道”就是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老子说:“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这就是无为的政治。

而老子最有名的一句话,就是“太上,下知有之。”就是说:

最高的政府,使下面的人仅仅知道这个政府。另外一个本子把这句话多加了一个字,作“太上下不知有之”。就是说:

上面有个政府,下面的人民还不知道有政府的存在。下面又说:“其次,亲之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就是,比较次一等的政府,人民亲近他,称誉他;第三等政府,人民畏惧他;第四等政府,人民看不起他。所以第一句“太上,下知有之”六个字是很了不得的是人类政治思想史上最早有这个观念。这种政治思想,比世界上任何一个有思想文化的民族都还要早;同时,由这个观念而影响到我们后来的思想。所以我们中国在政治思想上舍不得把老子这部书抹煞掉,我们历史上第一个政治思想家,就是提倡无政府主义、不干涉主义的老子。同时,我颇疑心十八世纪的欧洲哲学家已经有老子的书的拉丁文翻译本:因为那时他们似乎已经受到老子学说的影响。

第二件大事是孔子以下的自由思想,个人主义。孔子与老子不同。孔子是教育家,而老子反对文化,认为五音、五色、五味的文化是太复杂了,最好连车船等机器都不用,文字也不必要。这种反文化的观念,在欧洲十八世纪时的卢梭,十九世纪时的托尔斯泰也曾提出;而老子的反文化观念要比任何世界上有文化的民族为早。老子不但反文化,而且反教育,认为文明是代表人民的堕落。而孔子恰恰相反。他是一个教育家、历史家。虽然做老子的学生,受无为思想的影响。孔子在政治思想上的成就比较平凡,并没有什么创造的见解。但是孔子是一个了不得的教育家。他提出的教育哲学可以说是民主自由的教育哲学,将人看作是平等的。《论语)中有“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就是说,除了绝顶聪明与绝顶笨的人没有法教育以外,其他都是平等的,可教育的能力一样。孔子提出四个字,可以说是中国的民主主义教育哲学,就是:“有教无类。”“类”是种类,是阶级。若是看了墨子讲的“类”和荀子讲的“类”然后再来解释孔子的“有教无类”,可以知道此处的“类”就是我类,就是阶级。有了教育就没有种类,就没有阶级。后世的考试制度,可以说是根据这种教育哲学为背景的。

孔子的教育哲学是“有教无类”,但他的教育“教”什么呢?孔子提出一个很重要的字,就是“仁”字。孔子的着重“仁”字,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是了不得的地方。这个“仁”就是人的人格,人的人性,人的尊严。孔子说:“修已以敬。”孔子的学生问:“这就够了吗?”孔子又说:“修己以安人。”孔子的学生又问:“这就够了吗?”孔子又说:“修己以安百姓。”这句话就是说教育并不是要你去做和尚,去打坐念经那一套。“修己”是做教育自己的工作;但是还有一个社会目标,就是“安人”。“安人”是给人类以和平、快乐。这一个教育观念是新的。教育并不是为自己,不是为使自己成为菩萨、罗汉,神仙。修已是为了教育自己,为的社会目标。所以后来儒家的书《大学》里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是修身的工作,而后面的“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社会的目标。所以孔予时代的这种“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的观念就是将教育个人与社会贯连起来。教育的目标不是为自己自私自利,不是为升官发财,而是为“安人”、“安百姓”、为齐家、治国、平天下。因为有这个使命,就感觉到“人”、受教育的“人”,尤其是士大夫阶级,格外有一种尊严。人本来有人的尊严,到了做到自己感觉有“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的使命时,就格外感觉到有一种责任。所以《论语》中说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就是说,遇必要时,宁可杀身以完成人格。这就是《论语》中的“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孔子的大弟子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就是说受教育的人要有大气魄,要有毅力。为什么呢?

因为“任重而道远”。“任”就是担子。把“仁”拿来做担子,担子自然很重,到死才算是完了,这个路程还不远吗?

这一个观念,是我们所谓有孔孟学派的精神的:就是将个人人格看得很重,要自己挑起担子来,“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孟子常说“自任以天下之重。”曾子说“仁以为己任。”以整个人类视为我们的担子,这是两千五百年以来的一个了不得的传统。后来宋朝范仲淹也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就是因为“修己以安人”而感觉到“任重而道远”的缘故。明末顾亭林以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是这个道理。

所以自由民主的教育哲学产生了健全的个人主义。个人主义就是将自己看作一个有担子的人,不要忘了自己有使命,有责任。不但孔子如此,孟子也讲得很清楚:“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就是说大丈夫的人格要自己感觉到自己有“修己以安人”的使命。

再讲到杨、朱、庄子所提倡的个人主义,也不过是个人人格的尊严。庄子主要的是说:“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这就是最健全的个人主义。老子、庄子都是如此。到了汉朝才有人勉强将他们跟孔、孟分了家,称为道家。秦以前的古书中都没有“道家”这个名字。(哪一位先生能在先秦古书里找到“道家”这个名字的,我愿意罚钱。)所以韩非子在秦末年时说:“天下显学二。儒墨而已。”他只讲到儒、墨,没有提及道家。杨朱的学说也是个人主义。这个个人主义的趋势是一个了不得的趋势,以健全的民主自由教育哲学作基础,要做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提倡人格,要挑得起人类的担子,挑得起天下的担子。宁可“杀身以成仁”,不可“求生以害仁”。这个健全的个人主义,是第二个重要的运动。

第三件大事发生在纪元前五世纪以后,在孔子以后,自四世纪起到三世纪时,正是战国时代。原来春秋时代有一个大国——晋。晋国文化很高,但在西历纪元前四。三年即被权臣分裂为韩、赵、魏三国。这一年历史家算作战国的第一年。那时南方的楚也很强大。因为晋国三分,亦便没有可畏的强邻了。当时的秦孝公是一个英主,用了一个大政治家商鞅。两人合作而造成了一个极权国家。不过极权主义的思想原则远在商鞅之前就已发生;在墨子的上同篇中已有这个思想。关于中国古代思想的三个大老——老子、孔子、墨子,我在《中国哲学史》上卷,提倡百家平等;认为他们受了委屈,为被压迫了几千年的学派打抱不平。现在想想,未免矫枉过正。当时认为墨家是反儒家的;儒家是守旧的右派,而墨家是革新的左派。但这几十年来——三十五年来的时间很长,头发也白了几根,当然思想也有点进步——我看墨子的运动是替民间的宗教辩护,认为鬼是有的,神是有的。这种替民间宗教辩护的思想,在当时我认为颇倾向于左;但现在看他,可以算是一个极右的右派——反动派。尤其是讲宗教政治的部分,所说的话是右派的话。在政治思想上,只要看他的《上同篇》。《上同篇》中说:“古者民始生未有政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天下之乱,若禽兽然。”义就是对的;一个人认为自己是对的,十个人认为他们各是对的,结果互相吵起来而“交相非也”。拿我的“义”打人家的“义”,结果天下大乱而“若禽兽然”。有了政府时,政府中上面是天子,有三公、诸侯——乡长、里长、政府成立了。

然后由天子发布命令给天下百姓,说你们凡是听见好的或不好的事都要报告到上面来,这是民主集权制。《上同篇》中说:“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以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政长既已具,天子发政于天下之百姓,言日,闻善而不善(王引之读“而”为“与”),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同而不下比者,此上之所赏而下之所誉也。’。…”只要上面说是对的,下面的人都要承认是对的:这就是“上同”,“上同而不下比”。“里长发政里之百姓,言日,闻善而不善,必以告其乡长。乡长之所是,必皆是之;乡长之所非,必皆非之。……乡长唯能壹同乡之义,是以乡治也。……乡长发政乡之百姓,言日,闻善而不善者,必以告国君。国君之所是,必皆是之,国君之所非,必皆非之。……国君唯能壹同国之义,是以国治也。……”天子的功用就是能够壹同天下之义。但是这还不够;天子上面还有上帝。所以“国君发政国之百姓,言日,闻善而不善,必以告天子。天子之所是,皆是之;天子之所非,皆非之。……天子唯能壹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也。…一?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而不上同于天,则灾犹未去也。……”这才算是真正的上同。但是怎样才能达到上同呢?拿现代的名词讲,就是用“特务制度”,也就是要组织起来。这样才能够收到在数千里外有人做好事坏事,他的妻子邻人都不知道,而天子已经知道。

《上同篇》中有一段说:“古者圣王唯能审以尚同以为政长,是故上下情通。(依毕王诸家校。)上有隐事遗利,下得而利之;下有蓄怨积害。上得而除之。是以数千万里之外,有为善者,其室人未遍知,乡里未遍闻,天子得而赏之。数千万里之外,有为不善者,其室人未遍知,乡人未遍闻,天子得而罚之。,是以举天下之人皆恐惧振动,惕栗不敢为淫暴,日,‘天子之视听也神!”’就是说天子的看与听都是神。然后又说:“非神也,夫唯能使人之耳目助己视听,使人之(唇]吻助己言谈,使人之心思助己思虑,使人之股肱助己动作。助之视听者众,则其德音之所抚循者博矣;助之思虑者众,则其举事速成矣。故古者圣人之所以济事成功垂名于后世者,无他故异物焉,日唯能以上同为政者也。”这就是一种最高的民主集权制度。这种思想真正讲起来也可以说是一种神权政治,也是极权政治的一种哲学。所以我们从政治方面讲,老子是站在左派,而墨子是站在极右派。不过后来墨子并没有机会实行他的政治哲学。

秦孝公的西方国家本来是一个贫苦的国家,但是经过商君变法,提倡“农”、“战”,这是一种政治上、经济上、军事制度上的大改革、大革新。这个革新有两大原则:一是提倡“农”,生产粮食;一是提倡“战”有许多古代的哲学,古代的书籍,因为离开我们太久远了,我们对它的看法有时看不大懂。在三十五年前我写《中国哲学史大纲》时,就很不注意《商君书》和韩非子的书。这种书因为在那时候,没有能看得懂,觉得有许多东西好像靠不住。等到这几十年来,世界上有几个大的极权政府,有几个已经倒了,有的还没有倒。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再回头看墨子商君的书,懂了。这是经过三十多年的变化而生的转移。举例来说:譬如关于“战”,关于极权政治,在《商君书》第十七章里有一节:“圣人之为国也,一赏、一刑、一教。一赏则民无敌;一刑则令行;一教则下听。”这个“一赏、一刑、一教”,真正是极权的国家主义。最重要的是一教。一教之义,就是无论什么学问,无论什么行为,都比不了富贵,而富贵的得来,并不靠你的知识,也不靠你的行为,也不是因为名誉;靠什么呢?靠战争。“所谓一教者,博闻辩慧,信廉礼乐,修行群党,任誉清浊,不可以富贵。……富贵之门;要存战而已矣。”能够作战的才能践富贵之门;因为这个缘故,父兄、子弟、朋友、婚姻的谈话中最重要的事是战争。“彼能战者,践富贵之门。……是父兄昆弟知识婚姻合同者,皆日,务之所加,存战而已矣。故当壮者务于战,老弱者务于守。死者不悔,生者务劝。此……所谓一教也。”“民之欲富贵也,共阖棺而后出。而富贵之门必出于兵。是故民间战而相贺也。起居饮食所歌谣者,战也。……圣人治国也,审一而已矣。”像这样使人认为战争是可贺的,在家中在外面所唱的歌都是战争;这样才能做到使百姓听到战争的名字,看到战争,有如饿狼看见了肉。这样老百姓才可以用了。“民之见战也,如饿狼之见肉,则民用矣。凡战者,民之所恶也。能使民乐战者,王。”这些书籍,我们在当时看不懂;到了最近几十年来,回头看一看《史记》、《商君书》,才都懂了。那时的改革政治是怎样呢?就是将人民组织起来,分为什伍的组织,要彼此相纠发。《史记》《商君列传》:“令民为什伍,而相收司(相纠发)连坐。(一家有罪而九家连举发。若不纠举,则十家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大小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这是西方的秦建设了一个警察国家,一个极权的国家,而且成绩特别好。在不到一百年之内,居然用武力统一了当时的所谓天下。始皇二十六年统一天下;过了八年后又发生了问题。就是当时还有许多人保留了言论自由。于是三十四年丞相李斯议日:“……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就是百姓以批评来反对政府所建立的政策。接着又说:“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乃)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所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羽成乎下。禁之便。”主张还是禁止言论自由为对。于是就具体建议:“臣请史官非秦纪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将书烧了以后,如果还有人敢批评政府的就杀头。“有敢偶语诗书,弃市。”“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

……”这是秦始皇三十四年的大烧书。

总而言之,第三件大事就是秦朝创立一个很可怕的极权国家,而且大成功,用武力统一了全中国,建立了统一的帝国。

第四件大事就是极权国家的打倒,与无为政治的试行。

汉高祖是百姓出身,项燕项羽与张耳一班人都是贵族。汉高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百姓,知道民间的疾苦,所以当他率领的革命军到达咸阳时,就召集父老开大会,将所有秦代所定的法律都去掉,只留约法三章。其实只有两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汉朝的几个大领袖都能继续汉高祖的这种政策。当时的曹参是战功最高的,比韩信的战功还高。汉高祖将项羽打倒后,立私生子做齐王,派曹参去做相国。曹参当时就说,我是军人,而齐国的文化程度最高,经济程度也高。情形很复杂,我干不了;还是请一班读书人去吧!于是大家告诉他,山东有一个人叫盖公,可以请他指导。于是曹参就去请教盖公。盖公说:我相信老子的哲学。要治理齐国很容易;只要“无为”就可以治好齐国。于是曹参就实行“无为之治”。在齐国做了九年宰相,实行无为的结果,齐国大治,政治成绩为全国第一。所以在萧何死后,朝廷又请曹参回到中央政府做宰相。曹参到了中央任丞相以后,也还是喝酒不管国事。当时的惠帝就遣曹参的儿子去问曹参。曹参打了儿子一顿。及曹参上朝,惠帝向他说,你为什么打你的儿子?是我叫他问的。曹参便脱帽谢罪,向惠帝说:“陛下比高皇帝何如?”惠帝说:“我那可以比高皇帝!”参又问:

“陛下看我比萧何那个能干?”惠帝说:“君似乎不及萧何。”

参日:“陛下说得是。既然陛下比不上高祖,我比不上萧何,我们谨守他们的成规,无为而治岂不好?”惠帝就说“很好”。不但如此,以后吕后闹了一个小政变,结果一班大臣请高祖的一个小儿子代王恒来做皇帝,这就是汉文帝。文帝的太太窦后是一个了不得的皇后。文帝死后,景帝登位,窦后是皇太后。景帝死后,武帝登位,窦后是太皇太后。前后三度,当权四十五年。窦太后最相信老子的哲学,他命令刘家窦家全家大小都以老子的书作必修教科书。所以汉朝在这四十五年中实行无为而治的政治。对外方面,北对匈奴,南对南越,都是避免战争。对内是减轻租税,减轻刑罚;废止肉刑,废止什伍连坐罪;租税减轻至三十分之一,这是从古以来没有的,以后也没有的。人民经过战国时代的多少战争,又经过楚汉的革命战争,在汉高祖以后,七十年的无为政治使人民得了休息的机会。无为而治的政治使老百姓觉得统一的帝国有好处而没有害处。为什么有好处呢?这样大的一个帝国,没有战事,没有常备军队,没有警察,租税又轻:这自然是老百姓第一次觉得这个政策是值得维持、值得保存的。

由于汉朝这七十年的有意实行的无为而治,才造成了四百年的汉帝国,才留下无为而治的规模,使我们中国两千多年来的政治思想,政治制度,政治行为都受了这“无为而治”的恩典。这是值得我们想想的。这是我对于中国古代政治思想的一个看法。

原题《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的一个新看法》

五千年英雄悲剧

历史可有种种的看法,有唯心的,唯物的,唯人的,唯英雄的,……各种看法,我现在对于中国历史的看法,是从文学方法的,文学的名词方面的,是要把它当作英雄传,英雄诗,英雄歌,一幕英雄剧,而且是一幕英雄悲剧来看。

民族主义是爱国的思想,英国有名的先哲曾说过:“一个国家要觉得它可爱时,是要看这个国家在历史上是否有可爱之点,”中国立国五千年,时时有西北的蛮族——匈奴鲜卑……不断的侵入,可说是无时能够自主的,鸦片战争又经过百年,而更有最近空前的危急,在此不断的不光荣的失败历史中,有无光荣之点,它的失败是否可以原谅,在此失败当中,是否可得一教训。

这一出五千年的英雄悲剧,我们看见我们的老祖宗继续和环境奋斗,经过了种种失败与成功,在此连台戏中,有时叫我们高兴,有时叫我们着急,有时叫我们伤心叹气,有时叫我们掉泪悲泣,有时又叫我们看见一线光明,一线希望,一点安慰,有时又失败了,有时又小成功了,有时竞大失败了,这戏中的主人翁,是一位老英雄——中华——他的一生是长期的奋斗,吃尽了种种辛苦,经了种种磨难,好像姜子牙的三十六路伐西岐,刚刚平了一路,又来了一路,又好像唐三藏上西天取经,经过了八十一大难,刚脱离了一难,又遭一难似的,这样继续不断奋斗,所以是一篇英雄剧,磨难太多,失败太惨,所以是一篇悲剧。

本来在中国的文字中——戏剧中、小说中,悲剧作品很少,即如红楼梦一书,原是一个悲剧,而好事者偏要作些圆梦、续梦、复梦等出来,硬要将林黛玉从棺材里拿起来和贾宝玉团圆,而认为以前的不满意,这真不知何故,或者他们,觉得人类生活本来是悲剧的,历史是悲剧的,因此却在理想的文学中,故意来作一段团圆的喜剧。

在这老英雄悲剧中,我们把他分作几个剧目,先说到剧中的主人,主人是姓中名华——老中华,已如上述,舞台是“中国”,是一座破碎的舞台,——穷中国,老天给我们祖宗的,实在不是地大物博,而是一块很穷的地方,金银矿是没有的,除东北黑龙江和西南的云贵一部分外,都是要用丝茶到外国去换的,煤铁古代是不需要的,土地虽称广阔,然可耕之地不过百分之二十,而丝毫无用的地却有三分之一,所以我们的祖宗生下来,就是在困难中。,这剧的开始,要算商周,以前的不讲,。据安阳发掘出来的成绩,商代民族活动区域,只有河南、山东、安徽的北部,河北、山西南部的一块,也许到辽宁一部,他们在此建设文化时,北狄南蛮不断的混入,民族成了复杂的民族,在此环境之下,他们居然能唱一出大戏,这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我们现在撇开了“跳加官”一类开台戏,专看后面的几幕大戏。

第一幕老英雄建立大帝国第二幕老英雄受困两魔王第三幕老英雄死里逃生第四幕老英雄裹创奋斗第五幕老英雄病中困斗第一幕老英雄建立大帝国中国有历史的时期自商周始,驰域限于鲁豫,已如上述,在商代社会中迷信很发达,什么事情都问鬼,都要卜,如打猎战争祭祀出门……事无大小,都要把龟甲或牛骨烧灰,看他的灰文以定吉凶,在此结果,而发明了龟甲牛骨原始象形的文字,这文字是很笨的图画,全不能表达抽象的意思,只能勉强记几个物事名词而已,在这正在建设文化的时候,西方的蛮族——周,侵犯过来了,他具强悍的天性,有农业的发明,不久把那很爱喝酒的、敬鬼的、文化较高的殷民族征服了,’这一来,上面的——政治方面是属于周民族,下面的就是属于殷民族,二民族不断的奋斗,在上面的周民族很难征服下面的殷民族,孔子虽是殷人(鲁国),至此很想建设一个现代文化,故日“吾从周”,而周时也有人见到两文化接触,致有民族之冲突,所以东方(淮水流域)派了周公去治理,南方(汉水流域)派了召公去治理,封建的基础,即于此时建设,但是北狄南蛮在此政治之下经过了长期的斗争,才将他们无数的小国家征服,把他们的文化同化,以后才成七个大国家,不久遂成一个大帝国。

至于文字方面,也是从龟甲土的,牛骨上的,不达意的文字,经过充分的奋斗,而变为后代的文字,文学方面、哲学方面,历史方面,都得着可以达意的记载,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在周朝的时候,许多南蛮要想侵到北方来,北边的犬戎也要侵到南部去,酝酿几百年,犬戎居然占据了周地,再经几百年,南方也成了舞台的部分。

此时的建设期中,产生了一个“儒”的阶级,儒本是亡国的俘虏——遗老,他本是贵族阶级,是文化的保存者,亡国以后,他只得和人家打打官司,写写字,看看地,记记账,靠这类小本领混碗饭吃而已,(根据荀子的非+二子‘篇),这班人一一“儒”一出来,世界为之大变,因为他们是不抵抗者、是儒夫,我们从字义看,凡是和儒字同旁的字眼,都是弱的意思,如需字加车旁是软弱的襦(软)字,加心旁是懦字,加孑旁是懦字,是小孩子,他们是唱文戏的,但是力量很大,因为他们是文化传播者,是思想界,老子后世称他为道家,但他正是“儒”的阶级中之代表,他的哲学是儒的哲学,他的书中常把水打譬喻,因为水是最柔弱的,最不抵抗的,这就是儒的本身,他们一出,凡是唱武戏的,至此跟着唱起文戏来了,幸而在此当中,出来一个新派,这就是孔子,他的确不能谓之儒者,就是儒者也是“外江”

派,他的主张是“杀身成仁”,他说:“志士成仁,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又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这完全和老子相反,老子是信天的,主自然的,而新派孔子,是讲要作人的,且要智仁勇三者都发达,他是奋斗的,“知其不可而为之”,这就是他的精神,新派唱的虽也是文戏,但他们以“有教无类”打破一切阶级,所以后来产生孟子、荀子、弟子李斯、韩非,韩非虽然在政治上失败,而李斯却成了大功,造成了一个大帝国。(第一幕完)

第二幕老英雄受困两魔王

不久汉朝兴起来了,一班杀猪的,屠狗的,当衙役的……起来建设了一个四百年的帝国,他们可说得上是有为者,如果没有他们的奋斗,则决不会有这四百年的帝国,但是基础究未稳固,而两个魔王就告来临!

第一个魔王——野蛮民族侵入,在汉朝崩溃的时候,夷狁一羌、匈奴、鲜卑都起来,将中国北部完全占领,(300-600)造成江左偏安之局。

第二个魔王——印度文化输入,前一个魔王来临,使我们的生活野蛮化,后一个魔王来临,就是使我们宗教非人化,这印度文化侵略过来,在北面是自中央亚细亚而进,在南方是由海道而人,两路夹攻,整个的将中国文化征服。

原来中国儒家的学说是要宗亲——“孝”,要不亏其体,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将个人看得很重,而印度文化一来呢?他是“一切皆空”,根本不要作人,要作和尚,作罗汉——要“跳出三界”,将身体作牺牲!如烧手,烧臂、烧全身——人蜡烛,以献贡于乐王师,这风气当时轰动了全国:自王公以至于庶人,同时迎佛骨——假造的骨头,也照样的轰动,这简直是将中国的文化完全野蛮化!

非人化!(第二幕完)

第三幕老英雄死里逃生

这三百年中——隋、唐时代是很艰难的奋斗,先把北方的野蛮民族来同化他,恢复了人的生活,在思想方面,将从前的知识,解放出来,在文化方面,充满了人间的乐趣,人的可爱,肉的可爱,极主张享乐主义,这于杜甫白居易的诗中都可以看得出,故这次的文化可说是人的文化。再在宗教方面,发生了革命,出来了一个“禅”!禅就是站在佛的立场上以打倒佛的,主张无法无佛,“佛法在我”,而打倒一切的宗教障,仪式障、文字障,这都成功了,所以建设第二次帝国,建设人的文化和宗教革命,是老英雄死里逃生中三件大事实。(第三幕完)第四幕老英雄裹创奋斗

老英雄正在建设第三次文化的时候,北方的契丹、女真、金、元继续的侵过来了,这时老英雄已经是受了伤,——精神上受了伤(可说是中了精神上的鸦片毒,因为印度有两种鸦片输到中国,一是精神上的鸦片烟——佛,一是真鸦片),受了千年的佛化,所以此时是裹创奋斗,然而竞也建立第三次大帝国——宋帝国,全国虽是已告统一,但身体究未复元,而仍然继续人的文化,推翻非人的文化(这段历史自汉至明,中国和欧洲人相同,宗教革命也是一样)范文正公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和王荆公的变法,正与前“任重而道远”的学说相符合。

在唐代以前,北魏曾经辟过佛,反对过外国的文化,禁止胡服胡语即其例,但未见成功,而在唐代辟佛的,如韩愈,他曾说过:“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三个大标语,这风气虽也行过几十年,但不久又恢复原状,然在这一次,却用了一种软功夫来抵制这非人的文化,本来是要以“人的政治”,“人的法律”,“人的财政”来抗住它的,但还怕药性过猛,病人受纳不起,所以司马光二程等,主张无为,创设“新的哲学”,“新的人生观”,在破书堆中找到一本一千七百几十个字的《大学》来打倒十二部《大佛经》,将此书中的“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套,来创造新的人的教育,新的哲学,新的人生观,这实在是老英雄裹创奋斗中的一个壮举,但到了蒙古一兴起,老英雄已精疲力竭,实在不能抵抗了!

(第四幕完)

第五幕老英雄病中困斗

这位老英雄到明朝已经是由受创而得病了,他的病状呢?一是缠足,我们晓得在唐朝被称的小脚是六寸,到这时是三寸了,实在是可惊人!二是八股文章,三是鸦片由印度输入,这三种东西,使老英雄内外都得病症。

再有一宗,就是从前王荆公的秘诀已被人抛弃了,本来他的秘诀一是“有为”,一是“向外”,但一班的习静者,他们要将喜怒哀乐等于静坐中思之,结果是无为,是无生气,而不能不使这老英雄在病中困斗。

清代的天下居然有二百馀年,这实是程朱学说——君臣观念所致,因为此时的民族观念抵不住君臣的名分观念,不过老英雄在此当中,而仍有其成绩在,就是东北和西南的开辟,推广他的老文化,湖南在几十年前,在政治上占有极大势力,广东、广西于此时有学术上的大贡献,这都是老英雄在病中的功绩,他虽然在政治上失去地位,然而在学术上却发生一种“实事求是”的精神——科学的精神,而成就了一种所谓的“汉学”,这种新的学术,是不主静而主动的,它的哲学是排除思想而求考据,考据一学发生,《金石》、《历史》、《音韵》,各方面都发达,顾亭林以一百六十二个证据,来证明“服”字读“备”字音,这实在具有科学之精神,不过在建设这“人的学术”当中,老英雄已经是老了,病了!

§§§尾声

这老英雄的悲剧,一直到现在,仍是在奋斗中,他是从奋斗中滚爬出来,建设了人的文化,同化了许多蛮族,平了许多外患,同化了非人的文化,从一千馀年奋斗到如今,实在是不易呀!这种的失败,可说是光荣的失败!在欧洲曾经和我们一样,欧洲过去的光荣,我们都具备着,但是欧洲毕竟是成功,这种原因,我认为我们是比他少了两样东西,就是少了一个大的和附带一介小的,大的是科学,小的是工业。我们素来是缺乏科学,文治教育看得太重,我们现在把孔子和其同时的亚里士多得、柏拉图来比一比,柏拉图是懂得数学的,“不懂数学的不要到他门下来”,亚里士多得同时是研究植物的,孔子较之,却未必然吧?与孟子同时的欧几里得,他的几何至今沿用,孟子未尝能如此吧?在清代讲汉学的时候,虽说是有科学的精神,却非加利略用望远镜看天文,用显微镜看微菌,以及牛顿发明地心吸力可比,所以中西的不同,不自今日始,我们既明白了这个教训,比欧洲所缺乏的是什么?我们知道了,我们的努力就有了目标,我们这老英雄是奋斗的,希望我们以后给他一种奋斗的工具,那末,或者这出悲壮的英雄悲剧,能够成为一纯粹的英雄剧。

原题《中国历史的一个看法》,是胡适1932年12月1日在武汉大学的讲演稿。

打倒名教

中国是个没有宗教的国家,中国人是个不迷信宗教的民族。——这是近年来几个学者的结论。有些人听了很洋洋得意,因为他们觉得不迷信宗教是一件光荣的事。有些人听了要愁眉苦脸,因为他们觉得一个民族没有宗教是要堕落的。

于今好了,得意的也不可太得意了,懊恼的也不必懊恼了。因为我们新发现中国不是没有宗教的:我们中国有一个很伟大的宗教。

孔教早倒霉了,佛教早衰亡了,道教也早冷落了。然而我们却还有我们的宗教。这个宗教是什么教呢?提起此教,大大有名,他就叫做“名教”。名教信仰什么?信仰“名”。名教崇拜什么?崇拜“名”。名教的信条只有一条:“信仰名的万能。”“名”是什么?这一问似乎要做点考据。《论语》里孔子说,“必也正名乎”,郑玄注:正名,谓正书字也。古者日名,今世日字。

仪礼》“聘礼”注:名,书文也。今谓之字。

周礼》“大行人”下注:书名,书文字也。古日名。

《周礼》。“外史”下注:古日名,今日字。

《仪礼》“聘礼”的释文说:名,谓文字也。

总括起来“名”即是文字,即是写的字。

“名教”便是崇拜写的文字的宗教;便是信仰写的字有神力,有魔力的宗教。

这个宗教,我们信仰了几千年,却不自觉我们有这样一个伟大宗教。不自觉的缘故正是因为这个宗教太伟大了,无往不在,无所不包,就如同空气一样,我们日日夜夜在空气里生活,竟不觉得空气的存在了。

现在科学进步了,便有好事的科学家去分析空气是什么,便也有好事的学者去分析这个伟大的名教。

民国十五年有位冯友兰先生发表一篇很精辟的“名教之分析”(《现代评论》第二周年纪念增刊,页一九四——一九六)。冯先生指出“名教”便是崇拜名词的宗教,是崇拜名词所代表的概念的宗教。

冯先生所分析的还只是上流社会和知识阶级所奉的“名教”,它的势力虽然也很伟大,还算不得“名教”的最重要部分。

这两年来,有位江绍原先生在他的“礼部”职司的范围内,发现了不少有趣味的材料,陆续在《语丝》《贡献》几种杂志上发表。他同他的朋友们收的材料是细大不捐,雅俗无别的;所以他们的材料使我们渐渐明白我们中国民族崇奉的“名教”是个什么样子。

究竟我们这个贵教是个什么样子呢?且听我慢慢道来。

先从一个小孩生下地说起。古时小孩生下地之后,要请一位专门术家来听小孩的哭声,声中某律,然后取名字(看江绍原《小品》百六八,《贡献》第八期,页二四)。现在的民间变简单了,只请一个算命的,排排八字,看他缺少五行之中的那一行。若缺水,便取个水旁的名字;若缺金,便取个金旁的名字。若缺火又缺土的,我们徽州人便取个“灶”字。名字可以补气禀的缺陷。

小孩命若不好,便把他“寄名”在观音菩萨的座前,取个和尚式的“法名”,便可以无灾无难了。

小孩若爱啼啼哭哭,睡不安宁,便写一张字贴,贴在行人小便的处所1,上写着: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

文字的神力真不少。

小孩跌了一交,受了惊骇,那是骇掉了“魂”了,须得“叫魂”。魂怎么叫呢?到那跌交的地方,撤把米,高叫小孩子的名字,一路叫回家。叫名便是叫魂了。

小孩渐渐长大了,在村学堂同人打架,打输了,心里恨不过,便拿≯条柴炭,在墙上写着诅咒他的仇人的标语:

“王阿三热病打死”。他写了几遍,心上的气便平了。

他的母亲也是这样。她受了隔壁王七嫂的气,便拿一把菜刀,在刀板上剁,一面剁,一面喊“王七老婆”的名字,这便等于乱剁王七嫂了。

他的父亲也是“名教”的信徒。他受了王七哥的气,打又打他不过,只好破口骂他,骂他的爹妈,骂他的妹子,骂他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便算出了气了。

据江绍原先生的考察,现在这一家人都大进步了。小孩在墙上会写“打倒阿毛”了。他妈也会喊“打倒周小妹”了。他爸爸也会贴“打倒王庆来”了(《贡献》九期,江绍原《小品》百七八)。他家里人口不平安,有病的,有死的,这也有好法子。

请个道士来,画几道符,大门上贴一张,房门上贴一张,毛厕上也贴一张,病鬼便都跑掉了,再不敢进门了。画符自然是“名教”的重要方法。

死了的人又怎么办呢?请一班和尚来,念几卷经,便可以超度死者了。念经自然也是“名教”的重要方法。符是文字,经是文字,都有不可思议的神力。

死了人,要“点主”。把神主牌写好,把那“主”字上头的一点空着。请一位乡绅来点主。把一只雄鸡头上的鸡冠切破,那位赵乡绅把朱笔蘸饱了鸡冠血,点上“主”字。从此死者的灵魂遂凭依在神主牌上了。

吊丧须用挽联,贺婚贺寿须用贺联;讲究的送幛子,更讲究的送祭文寿序。都是文字,都是“名教”的一部分。

豆腐店的老板梦想发大财,也有法子。请村口王老师写副门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也可以过发财的瘾了。

赵乡绅也有他的梦想,所以他也写副门联:“总集福荫,备致嘉祥”。王老师虽是不通,虽是下流,但他也得写一副门联:

“文章华国,忠孝传家”。豆腐店老板心里还不很满足,又去请王老师替他写一个大红春帖:“对我生财”,贴在对面墙上,于是他的宝号就发财的样子十足了。

王老师去年的家运不大好,所以他今年元旦起来,拜了天地,洗净手,拿起笔来,写个红帖子:“戊辰发笔,添丁进财”。他今年一定时运大来了。

.父母祖先的名字是要避讳的。古时候,父名晋,儿子不得应进士考试。现在宽的多了,但避讳的风俗还存在一般社会里。皇帝的名字现在不避讳了。但孙中山死后,“中山”

尽管可用作学校地方或货品的名称,“孙文”便很少人用了;忠实同志都应该称他为“先总理”。南京有一个大学,为了改校名,闹了好几次大风潮,有一次竞把校名牌子抬了送到大学院去。

北京下来之后,名教的信徒又大忙了。北京已改做“北平”了;今天又有人提议改南京做“中京”了。还有人郑重提议“故宫博物院”应该改作“废官博物院”。将来这样大改革的事业正多呢。

前不多时,南京的《京报附刊》的画报上有一张照片,标题是“军事委员会政治训练部宣传处艺术科写标语之忙碌”。图上是五六个中山装的青年忙着写标语,‘桌上,椅背上,地板上,满铺着写好了的标语,有大字,有小字,有长句,有短句。

这不过是“写”的一部分工作;还有拟标语的,有讨论审定标语的,还有贴标语的。

五月初济南事件发生以后,我时时往来淞沪铁路上,每一次四十分钟的旅行所见的标语总在一千张以上;出标语的机关至少总在七八十个以上。有写着“枪毙田中义一”的,有写着“活埋田中义一”的,有写着“杀尽倭贼”而把“倭贼”两字倒转来写,如报纸上寻人广告倒写的“人”字一样。“人”字倒写,人就会回来了;“倭贼”倒写,倭贼也就算打倒了。

现在我们中国已成了口号标语的世界。有人说,这是从苏俄学来的法子。这是很冤枉的。我前年在莫斯科住了三天,就没有看见墙上有一张标语。标语是道地的国货,是“名教”国家的祖传法宝。

试问墙上贴一张“打倒帝国主义”,同墙上贴一张“对我生财”或“抬头见喜”,有什么分别?是不是一个师父传授的衣钵?

试问墙上贴一张“活埋田中义一”,同小孩子贴一张“雷打王阿毛”,有什么分别?是不是一个师父传授的法宝?

试问“打倒唐生智”,“打倒汪精卫”,同王阿毛贴的“阿发黄病打死”,有什么分别?王阿毛尽够做老师了,何须远学莫斯科呢?

自然,在党国领袖的心目中,口号标语是一种宣传的方法,政治的武器。但在中小学生的心里,在第九十九师十五连第三排的政治部人员的心里,口号标语便不过是一种出气泄愤的法子罢了。如果“打倒帝国主义”是标语,那么,第:

十区的第七小学为什么不可贴“杀尽倭贼”的标语呢?如果“打倒汪精卫”是正当的标语,那么“活埋田中义一”为什么不是正当的标语呢?

如果多贴几张“打倒汪精卫”可以有效果,那么,你何以见得多贴几张“活埋田中义一”不会使田中义一打个寒噤呢?

故从历史考据的眼光看来,口号标语正是“名教”的正传嫡派。因为在绝大多数人的心里,墙上贴一张“国民政府、是为全民谋幸福的政府”正等于门上写一条“姜太公在此”,有灵则两者都应该有灵,无效则两者同为废纸而已。

我们试问,为。什么豆腐店的张老板要在对门墙上贴一张“对我生财”?岂不是因为他天天对着那张纸可以过一点发财的瘾吗?为什么他元旦开门时嘴里要念“元宝滚进来”?岂不是因为他念这句话时心里感觉舒服吗?

要不然,只有另一个说法,只可说是盲从习俗,毫无意义。张老板的祖宗下来每年都贴一张“对我生财”,况且隔壁剃头店门口也贴了一张,所以他不能不照办。

现在大多数喊口号,贴标语的,也不外这两种理由:一是心理上的过瘾,一是无意义的盲从。

少年人抱着一腔热沸的血,无处发泄,只好在墙上大书“打倒卖国贼”,‘或“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写完之后,那二尺见方的大字,那颜鲁公的书法,个个挺出来,好生威武,他自己看着,血也不沸了,气也稍稍平了,心里觉得舒服的多,可以坦然回去休息了。于是他的一腔义愤,不曾收敛回去,在他的行为上与人格上发生有益的影响,却轻轻地发泄在墙头的标语上面了。

这样的发泄情感,比什么都容易,既痛快,又有面子,谁不爱做呢?一回生,二回熟,便成了惯例了,于是“五一”“五三”“五四”“五七”“五九”“六三”……都照样做去:放一天假,开个纪念会,贴无数标语,喊几句口号,就算做了纪念了!

于是月月有纪念,周周做纪念周,墙上处处是标语,人人嘴上有的是口号。于是老祖宗几千年相传的“名教”之道遂大行于今日,而中国遂成了一个“名教”的国家。

我们试进一步,试问,为什么贴一张“雷打王阿毛”或“枪毙田中义一”可以发泄我们的感情,可以出气泄愤呢?

这一问便问到“名教”的哲学上去了。这里面的奥妙无穷,我们现在只能指出几个有趣味的要点。

第一,我们的古代老祖宗深信“名”就是魂,我们至今不知不觉地还逃不了这种古老迷信的影响。“名就是魂”的迷信是世界人类在幼稚时代同有的。埃及人的第八魂就是“名魂”。我们中国古今都有此迷信。《封神演义》上有个张桂芳能够“呼名落马”;他只叫一声“黄飞虎还不下马,更待何时!”黄飞虎就滚下五色神牛了。不幸张桂芳遇见了吒咤,喊来喊去,吒咤立在风火轮上不滚下来,因为吒咤是莲花化身,没有魂的。《西游记》上有个银角大王,他用一个红葫芦,叫一声“孙行者”,孙行者答应一声,就被装进去了。后来孙行者逃出来,又来挑战,改名做“行者孙”,答应了一声,也就被装了进去!因为有名就有魂了(参看《贡献》八期,江绍原《小品》百五四)。民间“叫魂”,只是叫名字,因为叫名字就是叫魂了,因为如此,所以小孩在墙上写“鬼捉王阿毛”,便相信鬼真能把阿毛的魂捉去。党部中人制定“打倒汪精卫”的标语,虽未必相信“千夫所指,无病自死”;但那位贴“枪毙田中”的小学生却难保不知不觉地相信他有咒死田中的功用。

第二,我们的古代老祖宗深信“名”(文字)有不可思议的神力,我们也免不了这种迷信的影响。这也是幼稚民族的普通迷信,高等民族也往往不能免除。《西游记》上如来佛写了“唵嘛呢叭咪哞”六个字,便把孙猴子压住了一千年。观音菩萨念一个“唵”字咒语,便有诸神来见。他在孙行者手心写一个“咪”字,就可以引红孩儿去受擒。小说上的神仙妖道作法,总得“口中念念有词’。一切符咒,都是有神力的文字。现在有许多人似乎真相信多贴几张“打倒军阀”的标语便可以打倒张作霖了。他们若不信这种神力,何以不到前线去打仗,却到吴淞镇的公共厕所墙上张贴“打倒张作霖”的标语呢?

第三,我们的古代圣贤也曾提倡一种“理智化”了的“名”的迷信,几千年来深入人心,也是造成“名教”的一种大势力。卫君要请孔子去治国,孔老先生却先要“正名”他恨极了当时的乱臣贼子,却又“手无斧柯,奈龟山何”!

所以他只好做一部《春秋》来褒贬他们,“一字之贬,严于斧钺;一字之褒,荣于华兖”。这种思想便是古代所谓“名分”的观念。尹文子说:

善名命善,恶名命恶。故善有善名,恶有恶名。……今亲贤而疏不肖,赏善而罚恶。贤不肖,善恶之名宜在彼;亲疏赏罚之称宜属我。……“名”宜属彼,“分”宜属我。我爱白而憎黑,韵商而舍徵,好膻而恶焦,嗜甘而逆苦。白黑商徵,膻焦甘苦,彼之“名”也;爱憎韵舍,好恶嗜逆,我之“分”也。定此名分,则万事不乱也。

“名”是表物性的,“分”是表我的态度的。善名便引起我爱敬的态度,恶名便引起我厌恨的态度。这叫做“名分”的哲学。“名教…‘礼教”便建筑在这种哲学的基础之上。一块石头,变作了贞节牌坊,便可以引无数青年妇女牺牲她们的青春与生命去博礼教先生的一篇铭赞,或志书“列女”门里的一个名字。“贞节”是“名”,羡慕而情愿牺牲,便是“分”。女子的脚裹小了,男子赞为“美”,诗人说是“三寸’金莲”,于是几万万的妇女便拚命裹小脚了。“美”与“金莲”是“名”,羡慕而情愿吃苦牺牲,便是“分”。现在人说小脚“不美”,又“不人道”,名变了,分也变了,于是小脚的女子也得塞棉花,充天脚了。——现在的许多标语,大都有个褒贬的用意:宣传便是宣传这褒贬的用意。说某人是“忠实同志”,便是教人“拥护”他。说某人是“军阀”“土豪劣绅”“反动”“反革命”“老朽昏庸”,便是教人“打倒”他。故“忠实同志”“总理信徒”的名,要引起“拥护”的分。“反动分子”的名,要引起“打倒”的分。故今日墙上的无数“打倒”与“拥护”,其实都是要寓褒贬,定名分。

不幸标语用的太滥了,今天要打倒的,明天却又在拥护之列了;今天的忠实同志,明天又变为反革命了。于是打倒不足为辱,而反革命有人竟以为荣。于是“名教”失其作用,只成为墙上的符录而已。

两千年前,有个九十岁的老头子对汉武帝说:“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两千年后,我们也要对现在的治国者说:

治国不在口号标语,顾力行何如耳。

一千多年前,有个庞居士,临死时留下两句名言:

但愿空诸所有。

慎勿实诸所无。

“实诸所无”,如“鬼”本是没有的,不幸古代的浑人造出“鬼”名,更造出“无常鬼”“大头鬼”“吊死鬼”等等名,于是人的心里便像煞真有鬼了。我们对于现在的治国者,也想说:

但愿实诸所有。

慎勿实诸所无。

末了,我们也学时髦,编两句口号:

打倒名教!

原题《名教》

不必拜倒在孔圣人脚下

我们家乡有句俗话说:“做戏无法,出个菩萨。”编戏的人遇到了无法转变的情节,往往请出一个观音菩萨来解围救急。这两年来,中国人受了外患的刺激,颇有点手忙脚乱的情形,也就不免走上了“做戏无法,出个菩萨”的一条路。

这本是人之常情。西洋文学批评史也有deusexmachina的话,译出来也可说,“解围无计,出个上帝”。本年五月里美国奇阜,报纸上也曾登出早区妇女孩子跪着祈祷求雨的照片。这都是穷愁呼天的常情,其可怜可恕,和今年我们国内许多请张天师求雨或请班禅喇嘛消灾的人,是一样的。

这种心理,在一般愚夫愚妇的行为上表现出来,是可怜而可恕的;但在一个现代政府的政令上表现出来,是可怜而不可恕的。现代政府的责任在于充分运用现代科学的正确知识,消极的防患除弊,积极的兴利惠民。这都是一点一滴的工作,一尺一步的旅程,这里面绝对没有一条捷径可以偷度。然而我们观察近年我们当政的领袖好像都不免有二种“做戏无法,出个菩萨”的心理,想寻求一条救国的捷径,想用最简易的方法做到一种复兴的灵迹。最近政府忽然手忙脚乱的恢复了纪念孔子诞辰的典礼,很匆遽的颁布了礼节的规定。八月二十七日,全国都奉命举行了这个孔诞纪念的大典。在每年许多个先烈纪念日之中加上一个孔子诞辰的纪念日,本来不值得我们的诧异。然而政府中人说这是“倡导国民培养精神上之人格”的方法,舆论界的一位领袖也说:

“有此一举,诚足以奋起国民之精神,‘恢复民族的自信。”难道世间真有这样简便的捷径吗?

我们当然赞成“培养精神上之人格…‘奋起国民之精神,恢复民族的自信”。但是古人也曾说过:“礼乐所由起,百年积德而后可兴也。”国民的精神,民族的信心,也是这样的;他的颓废不是一朝一夕之故,他的复兴也不是虚文口号所能做到的。“洙水桥前,大成殿上,多士济济,肃穆趋跄”(用八月二十七日《大公报》社论中语);四方城市里,政客军人也都率领着官吏士民,济济跄跄的行礼,堂堂皇皇的演说,——礼成祭毕,纷纷而散,假期是添了一日,口号是添了二十句,演讲词是多出了几篇,官吏学生是多跑了一趟,然在精神的人格与民族的自信上,究竟有丝毫的影响吗?

那一天《大公报》的社论曾有这样一段议论:

最近二十年,世交弥烈,人欲横流,功利思想如水趋壑,不特仁义之说为俗诽笑,即人禽之判亦几以不明,民族的自尊心与自信力既已荡然无存,不待外侮之来,国家固早已濒于精神幻灭之域。

如果这种诊断是对的,那么,我们的民族病不过起于“最近二十年”,这样浅的病根,应该是很容易医治的了。可惜我们平日敬重的这位天津同业先生未免错读历史了。《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描写的社会政治情形,不是中国的实情吗?是不是我们得把病情移前三十年呢?《品花宝鉴》以至《金瓶梅》描写的也不是中国的社会政治吗?

这样一来,又得挪上三五百年了。那些时代,孔子是年年祭的,《论语》《孝经》《大学》是村学儿童人人读的,还有士大夫讲理学的风气哩!究竟那每年“洙水桥前,大成殿上,多士济济,肃穆趋跄”,曾何补于当时的惨酷的社会,贪污的政治?

我们回想到我们三十年前在村学堂读书的时候,每年开学是要向孔夫子叩头礼拜的;每天放学,拿了先生批点过的习字,是要向中堂(不一定有孔子像)拜揖然后回家的。至今回想起来,那个时代的人情风尚也未见得比现在高多少。

在许多方面,我们还可以确定的说:“最近二十年”。比那个拜孔夫子的时代高明的多多了。这二三十年中,我们废除了三千年的太监,一千年的小脚,六百年的八股,四五百年的男娼,五千年的酷刑,这都没有借重孔子的力量。八月二十七那一天汪精卫先生在中央党部演说,也指出“孑l子没有反对纳妾,没有反对蓄奴婢;如今呢,纳妾蓄奴婢,虐待之固是罪恶,善待之亦是罪恶,根本纳妾蓄奴婢便是罪恶”。汪先生的解说是:“仁是万古不易的,而仁的内容与条件是与时俱进的。”这样的解说毕竟不能抹杀历史的事实。事实是“最近”几年中,丝毫没有借重孔夫子,而我们的道德观念已进化到承认“根本纳妾蓄奴婢便是罪恶”了。

平心说来,“最近二十年”是中国进步最速的时代;无论在知识上、道德上,国民精神上,国民人格上,社会风俗上,政治组织上,民族自。信力上,这二十年的进步都可以说是超过以前的任何时代。这时期中自然也有不少的怪现状的暴露,劣根性的表现,然而种种缺陷都不能减损这二十年的总进步的净赢余。这里不是我们专论这个大问题的地方。但我们可以指出这个总进步的几个大项目:

第一,帝制的推翻,而几千年托庇在专制帝王之下的城狐社鼠,——一切妃嫔,太监,贵胄,吏胥,捐纳,——都跟着倒了。

第二,教育的革新,浅见的人在今日还攻击新教育的失败,但他们若平心想想旧教育是些什么东西,有些什么东西,就可以明白这二三十年的新教育,无论在量上或质上都比三十年前进步至少千百倍了。在消极方面,因旧教育的推倒,八股,骈文,律诗等等谬制都逐渐跟着倒了;在积极方面,新教育虽然还肤浅,然而常识的增加,技能的增加,文字的改革,体育的进步,国家观念的比较普遍,这都是旧教育万不能做到的成绩。(汪精卫先生前天曾说:。“中国号称以孝治天下,而一开口便侮辱人的母亲,甚至祖宗妹子等。”试问今日受过小学教育的学生还有这种开口骂人妈妈妹子的国粹习惯吗?)第三,家庭的变化。城市工商业与教育的发展使人口趋向都会,受影响最大的是旧式家庭的崩溃,家庭变小了,父母公婆与族长的专制威风减削了,儿女宣告独立了。在这变化的家庭中,妇女的地位的抬高与婚姻制度的改革是五千年来最重大的变化。

第四,社会风俗的改革。小脚,男娼,酷刑等等,我已屡次说过了。在积极方面,如女子的解放,如婚丧礼俗的新试验,如青年对于体育运动的热心,如新医学及公共卫生的逐渐推行,这都是古代圣哲所不曾梦见的大进步。

第五,政治组织的新试验。这是帝制推翻的积极方面的结果。二十多年的试验虽然还没有做到满意的效果,但在许多方面(如新式的司法,如警察,如军事、如胥吏政治之变为士人政治)都已明白的显出几千年来所未曾有的成绩。不过我们生在这个时代,往往为成见所蔽,不肯承认罢了。单就最近几年来颁行的新民法一项而论,其中含有无数超越古昔的优点,已可说是一个不流血的绝大社会革命了。

这些都是毫无可疑的历史事实,都是“最近二十年”中不曾借重孔夫子而居然做到的伟大的进步。革命的成功就是这些,维新的成绩也就是这些。可怜无数维新志士,革命仁人,他们出了大力,冒了大险,替国家民族在二三十年中做到了这样超越前圣,凌驾百王的大进步,到头来,被几句死书迷了眼睛,见了黑旋风不认得是李逵,反倒唉声叹气,发思古之幽情,痛惜今之不如古,梦想从那“荆棘丛生,檐角倾斜”的大成殿里抬出孔圣人来“卫我宗邦,保我族类!”

这岂不是天下古今最可怪笑的愚笨吗?

文章写到这里,有人打岔道:“喂,你别跑野马了。他们要的是‘国民精神上之人格,民族的自信,。在这-最近二十年’里,这些项目也有进步吗?不借重孔夫子,行吗?”

什么是人格?人格只是已养成的行为习惯的总和。什么是信心?信心只是敢于肯定一个不可知的将来的勇气。在这个时代,新旧势力,中西思潮,四方八面的交攻,都自然会影响到我们这一辈人的行为习惯,所以我们很难指出某种人格是某一种势力单独造成的。但我们可以毫不迟疑的说:这二三十年中的领袖人才,正因为生活在一个新世界的新潮流里,他们的人格往往比旧时代的人物更伟大:思想更透辟,知识更丰富,气象更开阔,行为更豪放,人格更崇高。试把孙中山来比曾国藩,我们就可以明白这两个世界的代表人物的不同了。在古典文学的成就上,在世故的磨炼上,在小心谨慎的行为上,中山先生当然比不上曾文正。然而在见解的大胆,气象的雄伟,行为的勇敢上,那一位理学名臣就远不如这一位革命领袖了。照我这十几年来的观察,凡受这个新世界的新文化的震撼最大的人物,他们的人格都可以上比一切时代的圣贤,不但没有愧色,往往超越前人。我且举几个已死的朋友做例子,如高梦旦先生,如蔡元培先生,如丁文江先生。他们的人格的崇高可爱敬,在中国古人中真寻不出相当的伦比。这种人格只有这个新时代才能产生,同时又都是能够给这个时代增加光耀的。

我们谈到古人的人格,往往想到岳飞文天祥和晚明那些死在廷杖下或天牢里的东林忠臣。我们何不想想这二三十年中为了各种革命慷慨杀身的无数志士!那些年年有特别纪念日追悼的人们,我们姑且不论。我们试想想那些为排满革命而死的许多志士,那些为民十五六年的国民革命而死的无数青年,那些前两年中在上海在长城一带为抗日卫国而死的无数青年,——他们慷慨献身去经营的目标比起东林诸君子的目标来,其伟大真不可比例了。东林诸君子慷慨抗争的是-红丸”“移宫”“妖书”等等米米小的问题,而这无数的革命青年慷慨献身去工作的是全民族的解放,整个国家的自由平等,或他们所梦想的全人类社会的自由平等。我们想到了这二十年中为一个主义而从容杀身的无数青年,我们想起了这无数个“杀身成仁”中国青年,我们不能不低下头来向他们致最深的敬礼;我们不能不颂赞这。“最近二十年”是中国史上一个精神人格最崇高r民族自信心最坚强的时代:他们把他们的生命都献给了他们的国家和他们的主义,天下还有比这更大的信心吗?

凡是咒诅这个时代为“人欲横流,人禽无别”的人,都是不曾认识这个新时代的人:他们不认识这二十年中国的空前大进步,也不认识这二十年中整千整万的中国少年流的血究竟为的是什么。

可怜的没有信心的老革命党呵!你们要革命,现在革命做到了这二十年的空前大进步,你们反不认得它了。这二十年的一点进步不是孔夫子之赐,是大家努力革命的结果,是大家接受了一个新世界的新文明的结果。只有向前走是有希望的。开倒车是不会有成功的。

你们心眼里最不满意的现状,——你们所咒诅的“人欲横流,人禽无别”,——只是任何革命时代所不能避免的一点附产物而已。这种现状的存在,只够证明革命还没有成功,进步还不够。孔圣人是无法帮忙的,开倒车也决不能引你们回到那个本来不存在的“美德造成的黄金世界”的!养个孩子还免不了肚痛,何况改造一个国家,何况改造一个文化?别灰心了,向前走罢!

原题《写在孔子诞辰纪念之后》

我们对待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

现在高谈“精神文明”“物质文明”的人,往往没有共同的标准做讨论的基础,故只能做文字上或表面上的争论,而不能有根本的了解。我想提出几个基本观念来做讨论的标准。

’第一,文明(civilization)是一个民族应付他的环境的总成绩。

第二,文化(culture)是一种文明所形成的生活的方式。

第三,凡一种文明的造成,必有两个因子:一是物质的,(material)包括种种自然界的势力与质料;一是精神的,(spiritual)包括一个民族的聪明才智,感情和理想。凡文明都是人的心思智力运用自然界的质与力的作品;没有一种文明是精神的,也没有一种文明单是物质的。

我想这三个观念是不须详细说明的,是研究这个问题的人都可以承认的。一只瓦盆和一只铁铸的大蒸汽炉,一只舢板船和一只大汽船,一部单轮小车和一辆电力街车,都是人的智慧利用自然界的质力制造出来的文明,同有物质的基础,同有人类的心思才智。这里面只有个精粗巧拙的程度上的差异,却没有根本上的不同。蒸汽铁炉固然不必笑瓦盆的幼稚,单轮小车上的人也更不配自夸他的精神的文明,而轻视电车上人的物质的文明。

因为一切文明都少不了物质的表现,所以“物质的文明”(materialcivilization)是一个名词不应该有什么讥贬的涵义。我们说一部摩托车是一种物质的文明,不过单指他的物质的形体;其实一部摩托车所代表的人类的心思智慧决不亚于一首诗所代表的心思智慧。所以“物质的文明”不是和“精神的文明”反对的一个贬词,我们可以不讨论。

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1)什么叫做“唯物的文明”,(materialisticcivilization)(2)西洋现代文明是不是唯物的文明。

崇拜所谓东方精神文明的人说,西洋近代文明偏重物质上和肉体上的享受,而略视心灵上与精神上的要求,所以是唯物的文明……我们先要指出这种议论含有灵肉冲突的成见,我们认为错误的成见。我们深信,精神的文明必须建筑在物质的基础之上。提高人类物质上的享受,增加人类物质上的便利与安逸,这都是朝着解放人类的能力的方向走,使人们不至于把精力心思全抛在仅仅生存之上,使他们可以有馀力去满足他们的精神上的要求。东方的哲人曾说:

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仓廪实而后知礼节。

这不是什么舶来的“经济史观”;这是平恕的常识。人世的大悲剧是无数的人们终身做血汗的生活,而不能得着最低限度的人生幸福,不能避免冻与饿。人世的更大悲剧是人类的先知先觉者眼看无数人们的冻饿,不能设法增进他们的幸福,却把“乐天”“安命”“知足”“安贫”种种催眠药给他们吃,叫他们自己欺骗自己,安慰自己。西方古代有一则寓言说,狐狸想吃葡萄,葡萄太高了,他吃不着,只好说“我本不爱吃这酸葡萄!”狐狸吃不着甜葡萄,只好说葡萄是酸的;人们享不着物质上的快乐,只好说物质上的享受是不足羡慕的,而贫贱是可以骄人的。这样自欺自慰成了懒惰的风气,又不足为奇了。于是有狂病的人又进一步,索性回过头去,戕贼身体,断臂,绝食,焚身?以求那幻想的精神的安慰。从自欺自慰以至于自残自杀,人生观变成了人死观,都是从一条路上来的:这条路就是轻蔑人类的基本的欲望。

朝这条路上走,逆天而拂性,必至于养成懒惰的社会,多数人不肯努力以求人生基本欲望的满足,也就不肯进一步求心灵上与精神上的发展了。

西洋近代文明的特色便是充分承认这个物质的享受的重要。西洋近代文明,依我的鄙见看来,是建筑在三个基本观念之上:

第一,人生的目的是求幸福。

第二,所以贫穷是一桩罪恶。

第三,所以衰病是一桩罪恶。

借用一句东方古话,这就是一种“利用厚生”的文明。

因为贫穷是一桩罪恶,所以要开发富源,奖励生产,改良制造,扩张商业。因为衰病是一桩罪恶,所以要研究医药,提倡卫生,讲求体育,防止传染的疾病,改善人种的遗传。因为人生的目的是求幸福,所以要经营安适的起居,便利的交通,洁净的城市,优美的艺术,安全的社会,清明的政治。

纵观西洋近代的一切工艺,科学,法制,固然其中也不少杀人的利器与侵略掠夺的制度,我们终不能不承认那利用厚生的基本精神。

这个利用厚生的文明,当真忽略了人类心灵上与精神上的要求吗?当真是一种唯物的文明吗?

我们可以大胆地宣言:西洋近代文明绝不轻视人类的精神上的要求。我们还可以大胆地进一步说:西洋近代文明能够满足人类心灵上的要求的程度,远非东洋旧文明所能梦见。在这一方面看来,西洋近代文明绝非唯物的,乃是理想主义的,(idealistic)乃是精神的。(spiritual)我们先从理智的方面说起。

西洋近代文明的精神方面的第一特色是科学。科学的根本精神在于求真理。人生世间,受环境的逼迫,受习惯的支配,受迷信与成见的拘束。只有真理可以使你自由,使你强有力,使你聪明圣智;只有真理可以使你打破你的环境里的一切束缚,使你戡天,使你缩地,使你天不怕,地不怕,堂堂地做一个人。

求知是人类天生的一种精神上的最大要求。东方的旧文明对于这个要求,不但不想满足他,并且常想裁制他,断绝他。所以东方古圣人劝人要“无知”,要“绝圣弃智”要“断思惟”,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这是畏难,这是懒惰。这种文明,还能自夸可以满足心灵上的要求吗?

东方的懒惰圣人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殆已。”所以他们要人静坐澄心,不思不虑,而物来顺应。这是自欺欺人的诳语,这是人类的夸大狂。真理是深藏在事物之中的;你不去寻求探讨,他决不会露面。科学的文明教人训练我们的官能智慧,一点一滴地去寻求真理,一丝二毫不放过,一铢一两地积起来。这是求真理的惟一法门。自然(nature)是一个最狡猾的妖魔,只有敲打逼拶可以逼她吐露真情。不思不虑的懒人只好永远作愚昧的人,永远走不进真理之门。

东方的懒人又说:“真理是无穷尽的,人的求知的欲望如何能满足呢?”诚然,真理是发现不完的。但科学决不因此而退缩。科学家明知真理无穷,知识无穷,但他们仍然有他们的满足:迸一寸有一寸的愉快,进一尺有一尺的满足。

二千多年前,一个希腊哲人思索一个难题,想不出道理来;有一天,他跳进浴盆去洗澡,水涨起来,他忽然明白了,他高兴极了,赤裸裸地跑出门去,在街上乱嚷道,“我寻着了!

我寻着了!”(eureka!eureka!)这是科学家的满足。

newtonpasteur以至于edison时时有这样的愉快。一点一滴都是进步,一步一步都可以踌躇满志。这种心灵上的快乐是东方的懒圣人所梦想不到的。

这里正是东西文化的一个根本不同之点。一边是自暴自弃的不思不虑,一边是继续不断的寻求真理。

朋友们,究竟是那一种文化能满足你们的心灵上的要求呢?

其次,我们且看看人类的情感与想象力上的要求。

文艺,美术,我们可以不谈,因为东方的人,凡是能睁开眼睛看世界的,至少还都能承认西洋人并不曾轻蔑了这两个重要的方面。

我们来谈谈道德与宗教罢。

近世文明在表面上还不曾和旧宗教脱离关系,所以近世文化还不曾明白建立他的新宗教新道德。但我们研究历史的人不能不指出近世文明自有他的新宗教与新道德。科学的发达提高了人类的知识,使人们求知的方法更精密了,评判的能力也更进步了,所以旧宗教的迷信部分渐渐被淘汰到最低限度,渐渐地连那最低限度的信仰——上帝的存在与灵魂的不灭——也发生疑问了。所以这个新宗教的第一特色是他的理智化。近世文明仗着科学的武器,开辟了许多新世界,发现了无数新真理,征服了自然界的无数势力,叫电气赶车,叫“以太”送信,真个作出种种动地掀天的大事业来。人类的能力的发展使他渐渐增加对于自己的信仰心,渐渐把向来信天安命的心理变成信任人类自己的心理。所以这个新宗教的第二特色是他的人化。智识的发达不但抬高了人的能力,并且扩大了他的眼界,使他胸襟阔大,想象力高远,同情心浓挚。同时,物质享受的增加使人有馀力可以顾到别人的需要与痛苦。扩大了的同情心加上扩大了的能力,遂产生了一个空前的社会化的新道德,所以这个新宗教的第三特色就是他的社会化的道德。

古代的人因为想求得感情上的安慰,不惜牺牲理智上的要求,专靠信心(faith),不问证据,于是信鬼,信神,信上帝,信天堂,信净土,信地狱。近世科学便不能这样专靠信心了。科学并不菲薄感情上的安慰;科学只要求一切信仰须要经得起理智的评判,须要有充分的证据,凡没有充分证据的,只可存疑,不足信仰。’赫胥黎(huxley)说的最好:

如果我对于解剖学上或生理学上的一个小小困难,必须要严格的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方才可望有成绩,那么,我对于人生的奇秘的解决,难道就可以不用这样严格的条件吗?

这正是十分尊重我们的精神上的要求。我们买一亩田,卖二间屋,尚且要一张契据;关于人生的最高希望的根据,岂可没有证据就胡乱信仰吗?

这种“拿证据来”的态度,可以称为近世宗教的“理智化”。从前人类受自然的支配,不能探讨自然界的秘密,没有能力抵抗自然的残酷,所以对于自然常怀着畏惧之心。拜物,拜畜生,怕鬼,敬神,“小心翼翼,昭事上帝”,都是因为人类不信任自己的能力,不能不依靠一种超自然的势力。

现代的人便不同了。人的智力居然征服了自然界的无数质力,上可以飞行无碍,下可以潜行海底,远可以窥算星辰,近可以观察极微。这个两只手一个大脑的动物——人——已成了世界的主人翁,他不能不尊重自己了。一个少年的革命诗人曾这样的歌唱:

我独自奋斗。胜败我独自承当,我用不着谁来放我自由,我用不着什么耶稣基督妄想他能替我赎罪替我死。

ifightaloneandwinorsink,ineednoonetomakemefree,1wantnojesuschristtothinkthathecouldeverdieforme.

这是现代人化的宗教。信任天不如信任人,靠上帝不如靠自己。我们现在不妄想什么天堂天国了,我们要在这个世界上建造“人的乐国”。我们不妄想做不死的神仙了,我们要在这个世界上做个活泼健全的人。我们不妄想什么四禅定六神通了,我们要在这个世界上做个有聪明智慧可以戡天缩地的人。我们也许不轻易信仰上帝的万能了,我们却信仰科学的方法是万能的,人的将来是不可限量的。我们也许不信灵魂的不灭了,我们却信人格是神圣的,人权是神圣的。

这是近世宗教的“人化”。但最重要的要算近世道德宗教的“社会化”。古代的宗教大抵注重个人的拯救;古代的道德也大抵注重个人的修养。虽然也有自命普渡众生的宗教,虽然也有自命兼济天下的道德,然而终苦于无法下手,无力实行,只好仍旧回到个人的身心上用功夫,做那向内的修养。越向内做功夫,越看不见外面的现实世界;越在那不可捉摸的心性上玩把戏,越没有能力应付外面的实际问题。即如中国八百年的理学功夫居然看不见二万万妇女缠足的惨无人道!明心见性,何补于人道的苦痛困穷!坐禅主敬,不过造成许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

近世文明不从宗教下手,而结果自成一个新宗教;不从道德入门,而结果自成一派新道德。十五十六世纪的欧洲国家简直都是几个海盗的国家,哥仑布(c。lumbus)马汲伦(magellan)都芮克(drake)-班探险家都只是一些大海盗。他们的目的只是寻求黄金,白银,香料,象牙,黑奴。

然而这班海盗和海盗带来的商人开辟了无数新地,开拓了人的眼界,抬高了人的想象力,同时又增加了欧洲的富力。工业革命接着起来,生产的方法根本改变了,生产的能力更发达了。二三百年间,物质上的享受逐渐增加,人类的同情心也逐渐扩大。这种扩大的同情心便是新宗教新道德的基础。

自己要争自由,同时便想到别人的自由,所以不但自由须以不侵犯他人的自由为界限,并且还进一步要要求绝大多数人的自由。自己要享受幸福,同时便想到人的幸福,所以乐利主义(utilitarianism)的哲学家便提出“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的标准来做人类社会的目的。这都是“社会化”的趋势。

十八世纪的新宗教信条是自由,平等,博爱。十九世纪中叶以后的新宗教信条是社会主义。这是西洋近代的精神文明,这是东方民族不曾有过的精神文明。

固然东方也曾有主张博爱的宗教,也曾有公田均产的思想。但这些不过是纸上的文章,不曾实地变成社会生活的重要部分,不曾变成范围人生的势力,不曾在东方文化上发生多大的影响。在西方便不然了。“自由,平等,博爱”成了十八世纪的革命口号。美国的革命,法国的革命,一八四八年全欧洲的革命运动,一八六二年的南北美战争,都是在这三大主义的旗帜之下的大革命。美国的宪法,法国的宪法,以至于南美洲诸国的宪法,都是受了这三大主义的绝大影响的。旧阶级的打倒,专制政体的推翻,法律之下人人平等的观念的普遍,“信仰,思想,言论,出版”几大自由的保障的实行,普及教育的实施,妇女的解放,女权的运动,妇女参政的实现,……都是这个新宗教新道德的实际的表现。这不仅仅是三五个哲学家书本子里的空谈;这都是西洋近代社会政治制度的重要部分,这都已成了范围人生,影响实际生活的绝大势力。

十九世纪以来,个人主义的趋势的流弊渐渐暴白于世了,资本主义之下的苦痛也渐渐明嘹了。远识的人知道自由竞争的经济制度不能达到真正“自由,平等,博爱”的目的。向资本家手里要求公道的待遇,等于“与虎谋皮”。救济的方法只有两条大路:一是国家利用其权力,实行裁制资本家,保障被压迫的阶级;一是被压迫的阶级团结起来,直接抵抗资本阶级的压迫与掠夺。于是各种社会主义的理论与运动不断地发生。西洋近代文明本建筑在个人求幸福的基础之上,所以向来承认“财产”为神圣的人权之一。但十九世纪中叶以后,这个观念根本动摇了;有的人竟说“财产是贼赃”,有的人竟说“财产是掠夺”。现在私有财产制虽然还存在,然而国家可以征收极重的所得税和遗产税,财产久已不许完全私有了。劳动是向来受贱视的;但资本集中的制度使劳i有大组织的可能,社会主义的宣传与阶级的自觉又使劳工觉悟团结的必要,于是几十年之中有组织的劳动阶级遂成了社会上最有势力的分子。十年以来,工党领袖可以执掌世界强国的政权,同盟总罢工可以服最有势力的政府,俄国的劳农阶级竟做了全国的专政阶级。这个社会主义的大运动现在还正在进行的时期。但他的成绩已很可观了。各国的“社会立法”(sociallegislation)的发达,工厂的视察,工厂卫生的改良,儿童工作与妇女工作的救济,红利分配制度的推行,缩短工作时间的实行,工人的保险,合作制之推行,最低工资(minimumwage)的运动,失业的救济,级进制的(progressive)所得税与遗产税的实行,……这都是这个大运动已经做到的成绩,这也不仅仅是纸上的文章,这也都已成了近代文明的重要部分。

这是“社会化”的新宗教与新道德。

东方的旧脑筋也许要说:“这是争权夺利,算不得宗教与道德。”这里又正是东西文化的一个根本不同之点。一边是安分,安命,安贫,乐天,不争,认吃亏;一边是不安分,不安贫,不肯吃亏,努力奋斗,继续改善现成的境地。

东方人见人富贵,说他是“前世修来的”;自己贫,也说是“前世不曾修”,说是“命该如此”。西方人便不然,他说,“贫富的不平等,痛苦的待遇,都是制度的不良的结果,制度是可以改良的。”他们不是争权夺利,他们是争自由,争平等,争公道,他们争的不仅仅是个人的私利,他们奋斗的结果是人类绝大多数人的福利。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不是袖手念佛号可以得来的,是必须奋斗力争的。

朋友们,究竟是那一种文化能满足你们的心灵上的要求呢?

我们现在可综合评判西洋近代的文明了,这一系的文明建筑在“求人生幸福”的基础之上,确然替人类增进了不少的物质上的享受;然而他也确然很能满足人类的精神上的要求。他在理智的方面,用精密的方法,继续不绝地寻求真理,探索自然界无穷的秘密。他在宗教道德的方面,推翻了迷信的宗教,建立合理的信仰;打倒了神权,建立人化的宗教;抛弃了那不可知的天堂净土,努力建设“人的乐国”

“人世的天堂”;丢开了那自称的个人灵魂的超拔,尽量用人的新想象力和新智力去推行那充分社会化了的新宗教与新道德,努力谋人类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

东方的文明的最大特色是知足。西洋的近代文明的最大特色是不知足。

知足的东方人自安于简陋的生活,故不求物质享受的提高;自安于愚昧,自安于“不识不知”,故不注意真理的发现与技艺器械的发明;自安于现成的环境与命运,故不想征服自然,只求乐天安命,不想改革制度,只图安分守己,不想革命,只做顺民。

这样受物质环境的拘束与支配,不能跳出来,不能运用人的心思智力来改造环境改良现状的文明,是懒惰不长进的民族的文明,是真正唯物的文明。这种文明只可以遏抑而决不能满足人类精神上的要求。

西方人大不然。他们说“不知足是神圣的”。(divinediscontent)物质上的不知足产生了今日钢铁世界,蒸汽机世界,电力世界。理智上的不知足产生了今日的科学世界。

社会政治制度上的不知足产生了今日的民权世界,自由政体,男女平权的社会,劳工神圣的喊声,社会主义的运动。

神圣的不知足是一切革新一切进化的动力。

这样充分运用人的聪明智慧来寻求真理以解放人的心灵,来制服天行以供人用,来改造物质的环境,来改革社会政治的制度,来谋人类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这样的文明应该能满足人类精神上的要求,这样的文明是精神的文明,是真正理想主义的(idealistic)文明,决不是唯物的文明。

固然,真理是无穷的,物质上的享受是无穷的,新器械的发明是无穷的,社会制度的改善是无穷的。但格一物有一物的愉快,革新一器有一器的满足,改良一种制度有一种制度的满意。今日不能成功的,明日明年可以成功;前人失败的,后人可以继续助成:尽一分力便有一分的满意;无穷的进境上,步步都可以给努力的人充分的愉快。所以大诗人邓内孙(tennyson)借古英雄的ulysses的口气歌唱道:

然而人的阅历就像一座穹门,从那里露出那不曾走过的世界。

越走越远,永永望不到他的尽头。

半路上不干了,多么沉闷呵!

明晃晃的快刀为什么甘心上锈?

难道留得一口气就算得生活了?

朋友们,来罢!

去寻一个更新的世界是不会太晚的。

用掉的精力固然不回来了,剩下的还不少呢。

现在虽然不是从前那样掀天动地的身手了,然而我们毕竟还是我们,——光阴与命运颓唐了几分壮志!

终止不住那不老的雄心,去努力,去探寻,去发现,永不退让,不屈伏。

一九二六年六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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