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高宗两朝,为清极盛之时,特世宗操劳,且戕贼诸兄弟,亦觉少暇豫之乐;高宗则享尽太平之荣,位禄名寿,直可侈拟舜之大德。然日中则昃,衰象亦自高宗兆之。分节如下。

第一节 世宗初政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甲午戌刻,圣祖崩于畅春园。帝亲为更衣讫,当夜即奉还大内,安于乾清宫。翌日以次,未即位已下谕称朕。翌日即十四日乙未,戌刻始大殓。既殓,第一命令即允禩、允祥、马齐、隆科多四人总理事务,第二谕即命抚远大将军奔丧来京,第三谕即封允禩、允祥为亲王,允礽子弘皙为郡王。急用隆科多,以报其拥立之功;急召允,以防其在边掌兵之患;急封允禩,以平其鹬蚌相争为渔翁得利之气,固非有为允礽报怨之意明也。《清史稿·允禩传》于雍正初插入数语云:“皇太子允礽之废也,允禩谋继立,世宗深憾之。允禩亦知世宗憾之深也,居常怏怏。”以此领起下文渐渐得罪。此实望文生义,未将《大义觉迷录》等书世宗谕旨细意寻绎。盖雍正间之戮辱诸弟,与康熙间夺嫡案,事不相关,余已别有考。以下于世宗朝兄弟间之事不复论列,今专述世宗图治之能事。

世宗即位,在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辛丑。十二月初七日戊午,停止直省将军、督抚、提镇等官贡献方物。十三日甲子,诏直省仓库亏空,限三年补足,逾限治罪。此事《史稿·食货志》言:

“圣祖在位六十年,政事务为宽大,不肖官吏,恒恃包荒,任意亏欠。上官亦曲相容隐,勒限追补,视为故事。世宗在储宫时,即深悉其弊,即位后,谕户部、工部:嗣后奏销钱粮米石,物价工料,必详查核实,造册具奏。以少作多,以贱作贵,数目不符,核估不实者,治罪。并令各督抚严行稽查所属亏空钱粮,限三年补足,毋得借端掩饰,苛派民间。限满不完,从重治罪。”

《史稿》志文,意在表明世宗初吏治财政整饬之状,然缴绕不明。忽言补足亏空,忽言核实奏销,殊难了解。检《东华录》则系同日两谕,各为一事:一谕户部,一谕户、工二部。

谕户部:“自古惟正之供,所以储军国之需。当治平无事之日,必使仓库充足,斯可有备无患……近日道府州县,亏空钱粮者正复不少,揆厥所由,或系上司勒索,或系自己侵渔,岂皆因公挪用?皇考好生如天,不忍即置典刑,故伊等每恃宽容,毫无畏惧,恣意亏空,动辄盈千累万。督抚明知其弊,曲至容隐,及至万难掩饰,往往改侵欺为挪移,勒限追补,视为故事,而全完者绝少。迁延数载,但存追比虚名,究竟全无着落。新任之人,上司逼受前任交盘,彼既畏大吏之势,虽有亏空,不得不受,又因以启效尤之心,遂借此挟制上司,不得不为之隐讳,任意侵蚀,展转相因,亏空愈甚。一旦地方或有急需,不能支应,关系匪浅。朕深悉此弊,本应即行彻底清查,重加惩治,但念已成积习,姑从宽典。除陕西省外,陕、甘邻青海,时为军务省份。限以三年。各省督抚,将所属钱粮,严行稽查,凡有亏空,无论已经参出、未经参出,三年内务期如数补足。毋得派累民间,毋得借端遮饰。限满不完,定行从重治罪。三年补足之后,再有亏空,决不宽贷。至于署印之官,始而百计钻营,既而视

如传舍……于前任亏空,视作泛常。接受交盘,复转授新任……嗣后如察出此等情弊,必将委署之上司与署印之员,一并严加治罪。尔部可即传知各省督抚。”

谕户、工二部:“财者利用之源,古帝足国裕民,务必制节谨度。朕初即位,每恐府库金钱,中饱于胥吏之侵蚀。以后凡户、工二部,一应奏销钱粮米石,物价工料,必须详查核实,开造清册具奏,毋得虚开浮估。倘有以少作多,以贱作贵,数目不敷,核估不实者,事觉,将堂司官从重治罪。”

世宗承圣祖宽大之后,综核名实,一清积弊,亦未尝立予惩治,自能洞见外省情伪。此政治一大刷新,应特叙列。而牵混不清,史官可谓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矣。此等处皆《史稿》之应纠正者。

雍正元年元旦,颁谕旨训饬督抚、提镇,文吏至守令,武将至参游,凡十一道。每谕文各千言内外,各就其职掌而申儆之。国家设官,久而忘其应循之职,与者擅为恩私,受者冒其禄利,奔竞无耻,用心皆在职掌之外。世宗在未即大位以前,必先有此提纲挈领之知识。百官职掌,近六百年来,皆自明太祖定之,后来因事损益而已。持以为督责之柄,则可以为君;奉以为率由之准,则可以为臣。世宗则知其故矣。然各谕空文太多,尚不如明祖之切实颁为格式,要其意则已蕲向乎是,文繁不具录。

世宗于申儆各官,以吏治民生为首。嗣是有谕各部院及科道、翰林院各衙门,领侍卫内大臣、八旗大臣等,逐事申儆,皆尽情伪。雍正一朝,《朱批奏折》《上谕八旗》《上谕内阁》,皆刻成巨帙。其未刻者,不知凡几,而已选刻者,不下数十万言。自古勤政之君,未有及世宗者。谕旨批答,皆非臣下所能代。曲折尽意,皆出亲裁。有照例阁臣票拟者,略一含糊,辄被诘问。试举一例:

雍正元年七月戊子,谕内阁:“前囚年羹尧奏称:赵之坛情愿捐银一万两,往布隆吉尔地方筑城效力。朕念赵之坛系功臣之后良栋之孙,若伊才具不胜知府之任,道员事简易办,捐银叙用,似属可行。若赵之坛才克胜任,即留知府用。见今赵弘燮亏空库银三四十万两,交与赵之坛料理,又何必另外捐银?况年羹尧启奏,筑城已有张连登、王之枢等可以竣事,今复遣往效力议叙,似又开一捐例,断不可行。若布隆吉尔筑城,张连登等所捐之赀不克完工,令年羹尧密折具奏,再将情愿效力者发往。此朕从前谕旨也。尔等票签,全不符合。将朕紧要语句,俱行遗漏。尔等俱系圣祖仁皇帝委任大臣,圣祖仁皇帝天纵生知,兼之临御日久,诸事精熟,尔等舛错之处,全赖圣祖仁皇帝改正,所以不至误事。今朕临御之初,内藉大学士,外藉督抚、提镇,理应诸事勤慎,尽心协办。如前日本上脱落一字,事虽甚小,然不得谓小事便可轻忽。本章用心细阅,自无错误。又如前日蔡珽所奏之事,即系年羹尧奏过之事,尔等又票该部议奏,朕疑其或有异同,照签批发,及观部议,仍是一事,何至玩忽如此?朕若如尔等玩忽,督抚本章概批依议,用人一途,听之九卿随意保举,岂不省事?但尔等可以负朕,朕何忍负我皇考之深恩乎?况朕于尔等陈奏,虚心采纳,并未有偏执之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尔等若能指摘朕过,朕心甚喜。改过是天下第一等善事,有何系吝?以箝结为老成,以退诿为谨慎,非朕所望于尔等之意也。”

世宗初政,精核如此,久而不衰,雍正朝事又是一种气象。虽多所责难,并不轻于戮辱,亦未视朝士皆出其下,予智自雄。较之高宗,尚为远胜。至其刻深惨毒,惟对继统一事,有所讦发,或有意居功要挟之人。天资自非长厚,然正极力爱名。至其英明勤奋,实为人所难及。从初政可以概其十三年全量者也。

第二节 雍正朝特定之制

雍正朝有两种创制,遂为一代所遵行。一曰并地丁,停编审。二曰定火耗,加养廉。今分述之:

一、地丁。古者布缕、粟米、力役三征,征一缓二。唐时租、庸、调犹沿之,至改两税而其目并矣。明行一条鞭,所并之目尤多。要其总数不重于什一,即为常赋之法。但一切负担可并,庶人往役之义,则自清以前未改也。编审人丁,计丁征费,以充百役。一条鞭虽已并古者丁盐在内,然丁仍有役,盐亦有课,故论者以为重复赋民。然总额苟不至病民,民亦安之。清承明旧,尽免明末之加派,已庆更生。圣祖康熙五十一年谕曰:“海宇承平日久,户口日增,地未加广,应以现在丁册,定为常额。自后所生人丁,不征收钱粮。编审时,止将实数查明造报。”廷议:“五十年以后,谓之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仍五岁一编审。”户部议:“缺额人丁,以本户新添者抵补。不足,以亲戚丁多者补之。又不足,以同甲粮多之丁补之。”原圣祖之意,以承平久而户口增,继续滋生,所能享国土之生产,只有此数,而丁赋则随滋生而加,故限年截止,以为人丁定额,新生者不复纳赋。此亦穷思极想,务欲惠及人民之意。然立法不彻底,人丁不盛之家,既不享其惠,且若丁少于前,反需向亲戚、同甲之家商求补额,岂不反成周折?不有通变,此美意终将废阁。会圣祖崩,世宗即位,雍正元年九月,直隶巡抚李维钧奏:请将丁银摊入田粮。部议应如所请,于雍正二年为始,造册征收。得旨:九卿詹事科道会同确议具奏。九卿旋议复:“应令该抚确查各州县田土,因地制宜,作何摊入田亩之处,分别定例,庶使无地穷民免输纳丁银之苦,有地穷民无加纳丁银之累。”得旨:“九卿不据理详议,依违瞻顾,皆由迎合上意起见。即如本内‘有地穷民’一语,既称有地,何谓穷民?不与有米饿莩之语相似乎?朕于诸事,本无成见,有何迎合之处。所发会议事件,原欲与众共商,当理即朕意。朕不自以为是。所议允当,朕即不从,不妨面折廷诤,再三执奏。即不显言,亦可密折敷陈。圣祖良法美政,布在方策,朕与尔等,期共相黾勉,以臻至治。原本发还九卿,着仍照户部议行。”

以上为九月戊戌谕,原文极长,且勉且责,愧励交至。兹节其成事实之语。夫圣祖有此美意,世宗必不欲废阁之,欲符“地有定限,丁亦有定额”之意。惟有丁随地起一法。李维钧奏之,部议从之,以其为古所未有之制,再令盈廷会议,以示郑重。九卿则六部、都察院及通政、大理之总名,加以詹事、科道,是为会议。乃以预议者多,反疑上意或与户部原议未合,遂作此延宕支节之词,设或允行,即废阁之变相耳。其实世宗自有主宰,仍照户部议行,何其简捷。

惟丁随地起以后,丁额与赋税无关,编审自可不必。即行编审,亦属具文,乃一定之理。故后来论者,谓清之户口无确数,实摊丁于地之为弊。动称四万万,究竟标准何在?亦不过据二百年来某一年之随意册报耳。户口无确数,一切无从统计,则意在利民而反以病国,可以见定法之不易。然此非世宗本意也。初虽丁摊于地,编审之法未改。停止不审,始于雍正四年。因直隶总督李绂“改编审行保甲”一疏,略云:“编审五年一举,虽意在清户口,不如保甲更为详密,既可稽察游民,且不必另查户口。请自后严饬编排,人丁自十六岁以上,无许一名遗漏。岁底造册,布政司汇齐,另造总册进呈。册内止开里户、人丁实数,免列花户,则册籍不烦,而丁数大备矣。”

清户口之数,与编审相关者,从《食货志》考之,明季丧乱之后,至顺治十八年,会计天下民数:千有九百二十万三千二百 三十三口。较之四万万之数,盖二十分之一而不足也。康熙五十年为据定丁额之年,是年得二千四百六十二万二千三百二十四口。亦不足四万万之十七分之一。其后丁数仍由编审移补,较定额时稍有增加,其余滋生人丁则日多。停编审以后,则无所谓定额与滋生,人口激增,民无顾忌,直至道光二十九年,有四万一千二百九十八万六千六百四十九口。此即近世中国人口四万万之说所由来也。咸、同军兴,人口自减,亦每年全国册报。至光绪元年,有三万二千二百六十五万五千七百八十一口。三十三年厘定官制,有民政部,以调查户口为职掌。旋谕直省造报民数,务须确查实数,以为庶政根本。宣统元年,复颁行填造户口格式,令先查户口数,限明年十月报齐,续查口数,限宣统四年十月报齐。至三年十月,据京师内外城、顺天府、各直省、各旗营、各驻防、各蒙旗所报,除新疆、湖北、广东、广西各省,江宁、青州、西安、凉州、伊犁、贵州、西宁各驻防,泰宁镇、热河各蒙旗,川、滇边务,均未册报到部外,凡正户五千四百六十六万八千有四,附户千四百五十七万八千三百七十,共六千九百二十四万六千三百七十四户。凡口数,男一万三千九百六十六万二千四百一十,女九千九百九十三万三千二百有八,共二万三千九百五十九万四千六百六十八口。时湖北已起事月余,两广为革命起源,大吏累次遇刺,边远则功令之遵奉逾期,驻防亦然。合计当亦未足四万万。是为清最末一次调查户口较确之数。

花户之名,以田为主。田之多少,户各不同,而均之于里甲。一甲中之户,田多者自充一户,少者合数户为户,尤少者附于甲尾。插花相间,故名花户。后来俗称户为花户,似非本旨。康熙元年,户科给事中柯耸疏请均田均役,中有云:“查一县田额若干,应审里长若干。每里十甲,每甲该田若干,田多者独充一名,田少者串充一名,其最零星者,附于甲尾,名曰花户,此定例也。”

当编审停止之时,颇整顿保甲。如果保甲法不弛,户口何至无可稽考。但闭关之世,盈虚消长皆在国内,听民自生自息,官吏以不扰民为上理,乡民出入相友,奸盗本不易收容。数十年前,余粮栖亩,不知设守;携赀夜行,不畏路劫。惟城市人多杂处,则人家自谨门户,官亦有事稽查。命、盗重情,地方官勒限参处,满四参离任,以此维整治安。虽有保甲,不甚严密。通商以后,各国有统计而我国独无,根本在户口不了。乃知编审之废,在地丁并征,因咎康、雍之失计。其实因赋役而编审,则隐匿者必多。康、雍户口较之嘉、道时,只一二十分之一,所编审者,亦非真相,不如厉行保甲之有实际。特自治之事,当假手于愿治之民人,古未深明此理,遂无彻底综核之法。康、雍之不欲扰民,自是当时善政,不必异世而转作不恕之词也。丁银摊入地亩,以直隶李维钧奏请为始,每地赋一两,摊入丁银二钱二厘。嗣后各直省一体仿行,于地赋一两,福建摊丁银五分二厘七毫至三钱一分二厘不等,山东摊一钱一分五厘,河南摊一分一厘七亳至二钱七厘不等,甘肃河东摊一钱五分九厘三毫,河西摊一分六毫,江西摊一钱五厘六毫,广东摊一钱五厘六毫,广西摊一钱三分六厘,湖北摊一钱二分九厘六毫,江苏、安徽亩摊一厘一毫至二分二厘九毫不等,湖南地粮一石,征一毫至八钱六分一厘不等。自后丁徭与地赋合而为一,民纳地丁之外,别无徭役矣。惟奉天、贵州以户籍未定,仍地丁分征。又山西阳曲等四十二州县亦另编丁银。察其轻重之故,盖赋重之地,摊丁较轻,因重赋所加,每亩担银数钱,虽每两加数分,已为一两亩地所担之加款,至赋轻之地,数十亩而后担银一两,加至二三钱,在一亩所加,实更微也。

二、养廉。自古官只有俸,而俸恒不足以给用,不能无取盈之计。明俸尤薄,官吏取盈之道,自必于赋额加以浮收,公然认为官吏俸薄,此为应得之调剂。清初命其名曰“火耗”。火耗者,本色折银,畸零散碎,经火熔销成锭,不无折耗,稍取于正额之外,以补折耗之数,重者每两数钱,轻者钱余。行之既久,州县重叙于民,上司苛索州县,一遇公事,加派私征,名色既多,又不止于重耗而已。承明季加派之后,国库严禁加派,而地方不免私征。其端既开,遂无限制。康熙季年,陕西督抚以亏空无法填补,奏请以旧有火耗之名,加征少许,专为填亏空之用,此火耗明入奏案之由来也。

《东华录》:康熙六十一年九月戊子,谕扈从大学士、尚书、侍郎、学士等:“据陕西巡抚噶什图奏称:陕西亏空甚多,若止于参革官员名下追补,究竟不能速完。查秦省州县火耗,每两有加二三钱者,有加四五钱者,臣与督臣商议,量留本官用度外,其余俱捐补合省亏空,如此则亏空即可全完”等语。朕谓此事太有关系,断不可行。定例私派之罪甚重。火耗一项,特以州县官用度不敷,故于正项之外,量加些微,原是私事。朕曾谕陈瑸云:‘加一火耗,似尚可宽容。’陈瑸奏云:‘此乃圣恩宽大,但不可明谕许其加添。’朕思其言深为有理。今陕西参出亏空甚多,不得已而为此举,彼虽密奏,朕若批发,竟视为奏准之事,加派之名,朕岂受乎?特谕尔等满汉诸臣共知之。”越六日甲午,又谕扈从大臣等:“总督年羹尧将亏空钱粮各官,奏参革职,其亏空钱粮,至今不能赔补。今又因办理军需,陕西巡抚噶什图、总督年羹尧会商,将民间火耗加增垫补等情奏请。第民间火耗,止可议减,岂可加增。朕在位六十一年,从未加征民间火耗,今安可照伊等所奏加增乎?”

康熙未之提及火耗,为督抚计及挪用,而圣祖不肯允从,恐为盛德之累。然又明知故昧,留以赡官吏之私,此不彻底之治法,沿历代故事而来。在圣祖为恤民艰、存政体,虑官困,多方兼顾,而非以自私,自是有道之象。然至世宗,则有以成就之矣。

《东华录》:雍正二年六月乙酉,山西布政使高成龄折奏:“臣见内阁交出请禁提解火耗之条奏,臣伏思直省钱粮,正供之外,向有耗羡。虽多寡不同,皆系州县入己。但百姓既已奉公,即属朝廷之财赋。臣愚以为州县耗羡银两,自当提解司库,以凭大吏酌量分给,均得养廉。且通省遇有不得已之费,即可支应,而免分派州县,借端科索。至以羡余赔补亏空,今抚臣诺岷,将每年存贮耗羡银二十万两,留补无着亏空之处,先经奏明。臣请皇上敕下直省督抚,俱如山西抚臣诺岷所奏,将通省一年所得耗银,约计数目,先行奏明,岁终将给发养廉、支应公费、留补亏空,若干之处,一一具折陈奏。则不肖之上司,不得借名提解,自便其私,如条奏所虑矣。”谕:“此事着总理事务王大臣、九卿詹事科道,平心静气,秉公持正会议,少有一毫挟私尚气,阻挠不公者,国法具在,断不宽宥。各出己见,明白速议具奏。如不能画一,不妨两议三议皆可。”

当时内阁条奏,系请禁提解火耗。禁提解非禁征收,则州县可取火耗于民间,上司不能提火耗于州县,私收者永任其为私,监司不许过问而已。此为体恤州县,而又不欲监司分肥,亦不彻底之见解。但较之前代,以进羡余而得奖擢者,得体已多。高成龄辨正阁奏,以为火耗非提解不可,无所利于提解,仍以体恤州县,明定为永久之公廉,及补一时之亏空,一举而数善备。养廉之说始此。

是年七月丁未,总理王大臣、九卿科道等,议复高成龄疏,得旨:“所议见识浅小,与朕意未合。……朕非不愿天下州县丝毫不取于民,而其势有所不能。历来火耗皆州县经收,而加派横征,侵蚀国帑,亏空之数,不下数百余万。原其所由,州县收火耗,分送上司;各上司日用之资,皆取给于州县。以至耗羡之外,种种馈送,名色繁多,故州县有所借口而肆其贪婪,上司有所瞻徇而曲为容隐。与其存火耗以养上司,何如上司拨火耗以养州县乎?”

以上为俸薄不能无火耗,而火耗不可不使公开。不公开则为州县存火耗以养上司,公开则为上司拨火耗以养州县,二语最中的。世宗见解实出廷臣之上。

又云:“尔等请将火耗酌定分数。朕思州县有大小,钱粮有轻重。地广粮多之州县,少加火耗已足养廉,若行之地小粮少之州县,则不能矣。惟不定分数,遇差多事烦,酌量可以济用,或是年差少事简,即可量减。又或遇不肖有司,一时加增,而遇清廉自好者,自可减除。若竟为成额,必致有增无减。”

此时养廉制未定,世宗所虑者,仍是后来反对养廉制之理论。未几仍为定额,见下。此驳定分数之议。

又云:“又奏称提解火耗,将州县应得之项,听其扣存,不必解而复拨。今州县征收钱粮,皆百姓自封投柜,其拆封起解时,同城官公同验看,耗羡与正项同解,分毫不能入己。州县皆知重耗无益己,孰肯额外加征?”

随征随解,显然有据,解时不能隐匿,解后不能重征,惟解乃为正耗分明,此驳扣存之议。

又云:“应令诺岷、高成龄二人,尽心商榷,先于山西一省内试行,此言尤非。天下事惟可行不可行两途。以为可行,则可通行于天下;以为不可行,则不当试之于山西。以药试病,鲜能愈者。以山西为试之之省,朕不忍也。”

世宗意在定制通行,此驳山西试行之议。

又云:“又奏称提解火耗非经常可久之道。凡立法行政,孰可历久无弊?提解火耗,原一时权宜之计,将来亏空清楚,府库充裕,有司皆知自好,则提解自不必行,火耗亦当渐减。今尔等所议,为国计乎?为民生乎?不过为州县起见。独不思州县有州县之苦,上司亦有上司之苦。持论必当公平,不可偏向。”

当时议者,不反对火耗名色,而反对提解,故世宗谓“为州县起见”。又养廉之制未定,提解火耗,仍兼顾见在之亏空,亏空完后,乃可专定养廉也。故下文又言朝廷与百姓一体,朝廷经费充足,歉收可以赈恤,百姓自无不足之虞。清补亏空,于国计民生均益,是提解仍注重清亏空。

又云:“尔等所奏,与朕意不合。若令再议,必遵议复准,则朕亦不能保其将来无弊。各省能行,听其举行;不行者,亦不必勉强。可将此谕旨,并尔等所议之本,交存内阁。”

据此则本令详议,却仍以不议终结;本不欲独令山西试行,却又不令他省必行,世宗亦慎重之至。《清史稿·食货志》浑括此文,殊不清晰。今从《东华录》核之。当雍正二年六七月间,朝廷虽极力议论此事,帝意不以廷臣之延宕为然,尤不以主张不提解为然,而卒留作悬案。以后至何时勒定火耗改为养廉,《东华录》不复见。《食货志》言:“于是定为官给养廉之制。”此句着于浑括二年谕旨之后,实与谕旨原文不贯。考之《会典事例》,则至五年始为各省定额。

《会典事例·户部俸饷门·外官养廉类》首叙其缘起云:雍正五年,山西巡抚奏裁汰州县耗羡,酌中量留,分给各官养廉,以为日用之资。奉旨:各省督抚就该省情形酌议具奏。嗣据各省陆续奏到,节省增减,著为定额。

山西巡抚发端是二年事,奉各省酌议具奏之旨,当即七月乙未谕后所云“交与内阁,内阁即更请旨饬下各省”也。以非明发,亦无决断,遂不入《实录》,故不见《东华录》。各省陆续复到,终成定制,首冠以雍正五年,即其定制之年矣。不然,山西发端在二年,何云五年耶?

要之,清初沿明,官俸太薄,官无自给之道,不得不有所取资。制定养廉,即是加俸。且俸因处分而可罚,廉则罚所不及。廉之数较之俸,多至数十倍,如正从一品俸银一百八十两,米一百八十斛,正从二品俸银一百五十五两,米一百五十五斛。总督兼尚书衔者为从一品,不兼者为正二品。而总督养廉,多者若陕、甘、云、贵,至二万两,少者若浙、闽、四川,亦一万三千两。其间一万八千、一万五千各有差。又如七品俸银四十五两,米四十五斛。而知县七品,其养廉多者,首县至二千两,少者简缺亦六百两,其有四五百两者,则简不成体之县,间有一二,盖例外矣。其后京官亦有有养廉者,八旗官员亦有有养廉者,皆别指款项,不在火耗之内。供各省官员养廉,地大粮多之县,火耗甚微。以吾所知,吾乡武进、阳湖等县,正银一两,加耗仅三分耳。

清世制度,多沿明旧。清全盛时,极知补救,然不敢言制作,故历帝皆倾佩明太祖,奉行惟谨。而不敢学其自我作古,此亦或有自知之明。如官员加俸一事,仅以养廉之名,补苴于俸之不足,仍不敢动额定之俸。惟加征火耗,悉数用于外官之养廉,无丝毫流用,则可见清帝于财用之致慎。既与国人约永不加赋,终清世谨守之。惟以用银剪凿不便,折价收钱,清末以二千二百文为一两。当时银贱,每两有数百文之余,谓之平余。漕米则每年由藩司约省城绅士公议,照时定价,本折兼收,听民自便。惟每石征脚费钱一千零五十二文,由官收兑运解。此清末纲纪未破裂时所永遵行者。吾乡为赋重之区,每平原上则田一亩,征银两忙共一钱三分有零,征米六升三合有零。当时无所谓附加税,完纳此数,即所入皆民之生产矣。故清世之赋甚轻,其税额后虽不可复用,然其制节谨度,不敢逾定制一步,清之历朝遵行不替,其风亦可嘉也。

其尤可念者,清一代惟加征火耗为迹近加赋,雍正朝之审慎出之,绝不流用,专用于外官之养廉,似已心安理得。乃至高宗初立,尚以为疑,复大征廷臣意见。此亦清之家法,视加派为最不祥之事也。

《食货志》:自山西提解火耗后,各直省次第举行。其后又酌定分数,各省文职养廉二百八十余万两,及各项公费,悉取诸此。及帝即位,廷臣多言其不便,帝亦虑多取累民,临轩试士,即以此发问,复令廷臣及督抚各抒所见。大学士鄂尔泰、刑部侍郎钱陈群、湖广总督孙嘉淦,皆言:“耗羡之制,行之已久,征收有定,官吏不敢多取。计已定之数与策定之前相较,尚不逮其半。是迹近加赋,实减征也。且火耗归公,一切陋习悉皆革除。上官无勒索之弊,州县无科派之端,小民无重征之累,法良意美,可以垂诸久远。”御吏赵青藜亦言:“耗羡归公,裒多益寡,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且既存耗羡之名,自不得求多于正额之外。请无庸轻议变更。”惟御史柴潮生以为耗羡乃今日大弊。诏从鄂尔泰诸臣议。

轻徭薄赋,为清一代最美之政;而官俸太薄,有此提解火耗、制定养廉之举。乾隆间尚恐其迹近加赋,而与内外诸臣共议之。《食货志》浑括甚略,今各举其事实如下:

《东华录》乾隆七年四月乙未谕下注云:“是月庚寅朔,策试天下贡士金甡等,制曰:‘……务民之本,莫要于轻徭薄赋,重农积谷。我国家从无力役之征,斯固无徭之可轻矣,而赋犹有未尽合于古者乎?赋之外有耗羡,此固古之所无也。抑亦古尝有之,不董之于官,则虽有若无,而今不可考耶?且康熙年间无耗羨,雍正年间有耗羡。无耗羨之时,凡州县莅任,其亲戚仆从,仰给于一官者,不下数百人,上司之苛索,京官之勒助,又不在此限。而一遇公事,或强民以乐输,或按亩而派捐,业田之民,受其累矣。自雍正年间,耗羡归公,所谓诸弊,一切扫除,而游民之借官吏以谋生者,反无以糊其口。农民散处田间,其富厚尚难于骤见,而游民喧阗城市,其贫乏已立呈矣。人之言曰:“康熙年间有清官,雍正年间无清官。”亦犹“燕赵无”,非无 也,夫人而能为 也。语出《考工记》。作“粤之无 也”,不作“燕赵无”。下又云“燕之无函也,秦之无庐也,胡之无弓车也。”各自为文。则此句作“燕赵无”有误。而议者犹訾征耗羡为加赋,而不知昔之分项,皆出于此而有余,今则日见其不足,且动正币矣。是以徒被加赋之名,而公私交受其困而已矣。将天下之事,原不可以至清乎?抑为是言者,率出于官吏欲复公款者之口乎?多士起自田间,其必不出此,而于农民之果有无利弊,必知之详矣……其毋以朕为不足告,而之隐之;其尚以朕为可告,而敷之陈之。悉言其志,毋有所讳。’”

乙未谕:“办理耗羡一事,乃当今之切务。朕夙夜思维,总无善策,是以昨日临轩试士,以此发问。意诸生济济,或有剀切敷陈,可备采择见诸施行者。乃诸贡士所对,率皆敷衍成文,全无当于实事。想伊等草茅新进,未登仕籍,于事务不能晓彻,此亦无怪其然。今将此条策问,发与九卿、翰林、科道阅看。伊等服官有年,非来自田间者可比,可悉心筹画,各抒所见,具折陈奏,候朕裁度。若无所见,亦不必勉强塞责。至外省督抚,寄重封疆,谅已筹算有素,并着各据所见,具折奏闻。务期毋隐毋讳,以副朕集思广益之意。”

此为临轩发问,不得要领,再征内外清要大僚意见之事实。是科一甲三人:金甡,状元,浙之仁和人。榜眼杨达曾、探花汤大绅,皆苏之阳湖人。一时羡科第之荣。其实廷对碌碌,无禆实用,此见科目之非必得才,而成才实资阅历,未必闭户读书,真能知天下事也。既而言者纷然,又妄有揣摩,以为帝意求取民善法,除加赋而别计殖财,竟未信天子实有官民兼恤之心,只问火耗之当征不当征,非有他意,遂复遭申饬。而清一代慎重于加赋之意愈见。

是月乙巳谕:“各省办理火耗,朕恐有不便于民,是以于廷对入之策问。诸生无所敷陈,甚有不知耗羡为何事者。又降旨询问九卿、翰林、科道并督抚等,庶几合众论以求一是。此集思广益之意。有所见即就事敷陈,无所见不必勉强塞责,谕旨甚明。乃诸臣竟有于耗羡之外,旁牵侧引,答非所问,即说到耗羡,亦究竟不知原委,万难见诸施行。甚至潘乙震之请开捐,路斯道之请铸币,尤为荒谬之极。诸臣沾沾以国用为言,竟似国用实有不足,不得不从权计议者。此风一开,言利之徒,接踵而起,为害甚大,岂止有妨政体。不但诸臣不当揣摩及此,即专司钱谷之臣,亦不当徒以综核为尽职也。因系降旨询问,虽乖谬特从宽宥。此后再有节外生枝,必治罪以为妄言之戒。”

于是廷臣商榷甚久,又逾半年以上,至十一月乙丑,由大学士等归纳内外诸臣复到各奏,统为一议,奏略如下:

耗羡归公,法制尽善,不可复更,众议佥同。有一二异议者,皆系不揣事势、不量出入之论。伏思耗羡由来已久,弊窦渐生。世宗宪皇帝允臣工所请,定火耗归公,革除州县一切陋习。各该省旧存火耗,提解司库,为各官养廉,及地方公事之用。从此上官无勒索,州县无科派,小民无重耗。以天下之财为天下之用,国家毫无所私,可以久远遵行,弗庸轻改。至总督高斌、孙嘉淦等请耗羡通贮藩库,令督抚察核,仍复年终报部之例。查各省动用存公银,款项繁多,若未悉情形,既行饬驳,势必掣肘。若竟听其任意费用,则侵滥之弊,无从剔除。惟送部查核,诸弊可厘。应如所请行。

此为内外众议,复由大学士取为定论,请定永远遵行。得旨如下:

钱粮有耗羡,事势必不得已。未归公以前,贤者兢兢守法,不肖者视为应得,尽入私囊。一遇公事,或强民输纳,或按亩捐派,无所底止。州县以上官员,养廉无出。收受属员规礼节礼,以资日用。州县有所借口,恣其贪婪,上官瞻徇而不敢过问,甚至以馈遗之多寡,为黜陟之等差。吏治民生,均受其弊。我皇考定归公之例,就该省旧收之数,归于藩司,酌给大小官员养廉,有余则为地方公事之用。小民止循旧有之章,有轻减无加益也。而办公有资,捐派不行,贤者无用矫廉,不肖不能贪取,爱养黎元,整饬官方,并非为国用计而为此举。以本地之出,供本地之用,国家并无所利于其间。然通天下计之,耗羡敷用之处,不过二三省,其余不足之处,仍拨正供以补之,此则臣民未必尽知者。此十数年中办理耗羡之梗概。展御极以来,颇有言其不便者,是以留心体察,并于今年廷试,以此策问诸生,诸生敷衍成文,无当实事,于是降旨询问九卿、翰林、科道并各省督抚。今据回奏,大抵以官民相安已久,不宜复议更易。其中偶有条陈一二事者,不过旁枝末节,无关耗羡归公本务。朕再四思维,州县所入既丰,可以任意挥霍,上司养廉无出,可以收纳馈遗。至于假公济私,上行下效,又不待言矣。向朕所闻,未必不出于愿耗羡在下以济其私者之口。朕日以廉洁训勉臣工,今若轻更见行之例,不且导之使贪,重负我皇考惠民课吏之盛心乎?此事当从众议,仍由旧章。特颁谕旨,俾中外臣民知之。余着照大学士等所议行。

于是火耗与正赋,并明载由单串票。养廉自督抚至杂职,皆有定额。因公办有差务,作正开销,火耗不敷,别支国库。自前代以来,漫无稽考之赡官吏,办差徭,作一结束。虽未能入预算决算财政公开轨道,而较之前代,则清之雍、乾,可谓尽心吏治矣。因此事利弊复杂,再举当时赞否两方议论之工者作一比较,俾是非可了然焉。

《史稿·钱陈群传》:及敕询州县耗羡,疏言:“康熙间,州县官额钱粮,收耗羡一二钱不等,陆陇其知嘉定县,止收四分;清如陇其,亦未闻全去耗羡也。议者以康熙间无耗羡,非无耗羡也,特无耗羡之名耳。世宗出自独断,通计外吏大小员数,酌定养廉,而以所入耗羡,按季支领,吏治肃清,民亦安业。特以有征报收支之令,不知者或以为加赋。皇上询及盈廷,臣请稍为变通。凡耗羡所入,仍归藩库,各官养廉及各州县公项,如应支给,其续增公用名色,不能画一,多寡亦有不同,应令直省督抚,明察某件应动正项,某件应入公用,分别报销。各省州县,自酌定养廉,荣悴不一,其有支绌者,应令督抚确察量增,俾稍宽裕。仍饬勿得耗外加耗,以重累民。则既无加赋之名,并无全用耗羡办公之事。州县各有赢余,益知鼓励。”

据此知康熙间不归公之耗羡,以陆清献之清,只取每两四分,是为康熙朝有清官。至养廉既定,就吾所见,清末之吾乡武进、阳湖二县,每两不过三分;嘉定亦赋重粮多之县,断不亚于武、阳,而犹非每两四分不能给,则有耗羡以后之州县,其清有过于陆清献,而决不得谓之清官,是为雍正朝无清官矣。不均者重行支配,公事多者并动正项报销,办公且不全仰耗羡,是即谕旨中申定之意。盖即自钱文端发之。其极指耗羡归公为大弊者,则如下:

又《柴潮生传》:疏言:”耗羡归公,天下之大利,亦天下之大弊也。康熙间,法制宽略,州县于地丁外,私征火耗,其陋规匿税,亦未尽厘剔。自耗羡归公,一切弊窦悉涤而清之,是为大利。然向者本出私征,非同经费,其端介有司,不肯妄取,上司亦不敢强。贤且能者,则以地方之财,治地方之事,故康熙循吏多实绩可记,而财用亦得流通。自耗羡归公,输纳比于正供,出入操于内部,地丁公费,除养廉外无余剩。官吏养廉,除分给幕客家丁,修脯工资,及事上接下之应酬,舆马蔬薪之繁费,亦无余剩。地方有应行之事,应兴之役,一丝一忽,悉取公帑。有司上畏户、工二部之驳诘,下畏身家之赔累,但取其事之美观而无实济者,日奔走之以为勤,故曰天下之大弊也。夫生民之利有穷,故圣人之法必改。今耗羡归公之法,势无可改,惟有为地方别立一公项,俾任事者无财用窘乏之患,而后可课以治效之成。臣请将常平仓储,仍照旧例办理,捐监一项,留充各省公用。除官俸、兵饷动用正项,余若灾伤当拯恤,孤贫当养赡,河渠水利当兴修,贫民开垦当借给工本,坛庙祠宇桥梁公廨当修治,采买仓谷价值不敷,皆于此动给,以地方之财,治地方之事。如有大役大费,则督抚合全省而通融之。又有不足,则移邻省而协济之。稽察属司道,核减属督抚,内部不必重加切核,则经费充裕,节目疏阔,而地方之实政皆可举行。设官分职,付以人民,只可立法以惩贪,不可因噎而废食。唐人减刘晏之船料,而漕运不继;明人以周忱之耗米为正项,致逋负百出,路多饿殍。大国不可以小道治,善理财者固不如此。此捐监之宜充公费也。”

潮生此疏,《食货志》谓其独指耗羡归公之弊,并乾隆七年廷议耗羡而言之。其实潮生奏在十年,所陈理财三策,此乃捐监宜充公费之一策,故言耗羡归公,法无可改。但有司无宽余任用之资,治地方一切之事,咎耗羡归公之约束太严,其说绝不可行。必欲财政不为法拘,仍当立活动之法。所谓国税、地方税之分款,预算、决算之逐年制定,人民有权监督财政,尤为根本。既不当徒咎耗羡之归公,更不当指捐监为不竭之财源,成永久之裨贩。捐监随人所愿,既无的数可定,监生尽出捐纳,太学之制已亡。尽人皆为监生,久久又谁甘捐此滥品?其立想已非通论。故凡不愿耗羡归公者,皆非通达政体之言也。清世最重民生,其蠲免赋税,至不待凶歉,而以丰年留民余力,颇似汉之文、景。康熙五十年以后,每用三年一周普免天下钱粮之法,所谓“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康、雍、乾三朝,颇知其旨矣。

第三节 武功之继续(一)——收青海及喀木

前于《绥服蒙古篇》,已言准噶尔之侵掠外蒙,适为清代效驱除之力。准噶尔为四卫拉特之一,其强盛在噶尔丹为酋长之时。以前自明末以来,则以和硕特为四卫拉特之首。四卫拉特本以天山之北,阿尔泰山之南,为其聚牧之地。和硕特汗图尔拜琥,本元太祖弟哈布图哈萨尔十九世孙。哈布图哈萨尔之八世孙乌噜克特穆尔,始分为和硕特部,又九传至博贝密尔咱,始称卫拉特汗。卫拉特明人谓之瓦喇,原非元代帝室之裔,至和硕特入居之,则卫拉特中有元之帝裔矣。始居乌鲁木齐,即后设迪化府,为新疆省城地。图尔拜琥为博贝密尔咱之孙,又称顾实汗,袭据青海,遂徙牧焉。青海本古西羌,唐以后为吐蕃地。吐蕃亦分四部:一曰青海,二曰喀木,即今西康,三曰藏,亦称前藏,四曰后藏。顾实汗既袭青海,并取喀木。吐蕃后音转为图伯特,又作唐古特。唐古特故有王,明末时为藏巴汗。其时黄教已盛,而藏巴不尊信之。四世达赖喇嘛云丹嘉穆错之第巴,乞兵于顾实汗,入藏攻杀藏巴汗,以达赖、班禅二喇嘛分主前、后藏黄教,而以其长子达延统藏地为汗。于是唐古特为和硕特蒙古所有。传至达延之孙拉藏汗,为准噶尔策妄阿喇布坦所袭杀。其时第六世达赖喇嘛真伪发生纠纷,中朝顺青海部人信仰,与其族拉藏汗被戕之仇,用青海为出兵根据地,逐准噶尔据藏之将,纳青海所奉之达赖喇嘛,入藏地安禅,事在康熙六十年,详前《定西藏篇》。斯时中朝为青海伸其达赖喇嘛之信仰,为和硕特复其拉藏汗被戕之仇,用拉藏遗臣仍理藏地政务,可谓有惠于青海和硕特矣。乃至世宗嗣位,青海又叛。青海顾实汗卒于顺治十三年,其子在青海者为鄂齐图汗,亦为噶尔丹所破。自此为准噶尔称强于四卫拉特之时,四卫拉特皆受其压制。康熙三十六年,圣祖既大胜准部,悍酋噶尔丹走死,和硕特台吉扎什巴图尔等请觐,谕以“天暑未便,至秋凉来朝”。扎什巴图尔为顾实汗亲子,特封以亲王爵,余诸青海台吉,授贝勒、贝子、公爵有差。又预定藏功,青海复振,准部惮中朝,不敢蹂青海,止戕顾实汗后人拉藏汗于藏地。扎什巴图尔之子罗卜藏丹津既袭亲王爵,从大军入藏归,感觉唐古特本皆和硕特部属,己又顾实汗嫡孙,思复先世霸业,反结准酋策妄阿喇布坦为助,于雍正元年夏,诱青海诸台吉盟于察罕托罗海。令去清廷所授王、贝勒、贝子、公等爵,各用所部故号为台吉,自号达赖珲台吉以统之。诸台吉中,察罕丹津为顾实汗曾孙,雍正元年以补叙定藏功,由郡王晋和硕亲王,与罗卜藏丹津埒。额尔德尼额尔克托克托鼐亦顾实汗曾孙,由贝勒晋郡王。二人者,均不从叛谋。余多附逆,或被胁从,遂以兵掠不附者。察罕丹津及额尔德尼及两人所属,先后来归,处之兰州、甘州境内。署抚远大将军贝子延信以状闻,诏遣驻西宁之侍郎常寿谕和罗卜藏丹津。常寿寻疏报抵青海,罗卜藏丹津不从诏。十月,敕授年羹尧抚远大将军,改延信为平逆将军,而罗卜藏丹津亦执使臣常寿,笔帖式多尔济死之,遂寇西宁,为守将所败。年羹尧旋奏迭败来犯之敌,亦奏青海台吉以下被胁者,屡次率属来归,又奏罗卜藏丹津送侍郎常寿回营,诏拿解西安监禁。时青海有大喇嘛,曰察罕诺们汗者,自西藏分支住持塔尔寺,为黄教宗。罗卜藏丹津诱使从己,于是远近风靡,游牧番子喇嘛等二十余万,同时骚动。二年正月甲申谕:“逆贼罗卜藏丹津一事,喇嘛等理宜善言开导,令不致起事,戕害生命,是为维持佛教。如不能,亦应呈明该将军等,闭户安居。岂意反助背逆之人,纠合数千喇嘛,

手持兵刃,公然抗拒官兵。及溃败,犹不降顺,入庙固守,以致追杀覆灭,有玷佛教甚矣。钦惟太宗时,第五辈达赖喇嘛遣使入觐,极为恭顺。世祖时又延至京师,蒙被殊礼。百年以来,法教兴隆,皆我朝之恩赐。准噶尔寇犯招地,杀僧毁庙,圣祖遣师恢复,重安达赖喇嘛法座,佛教复兴。如此隆恩,喇嘛并不感激,反助悖逆之人,凶恶已极,于佛门之教,尚可谓信受奉行者乎?将朕此旨,遍谕各处寺庙喇嘛,并住居蒙古扎萨克处之大小喇嘛知之。”观清世之待遇喇嘛,纯以宗教操纵蒙、藏,故不受佞佛之害。

越数日,年羹尧奏:“张家胡土克图之胡必尔汗,原住西宁东北郭隆寺,属下喇嘛甚多,又传令东山一带番人,于正月十一日齐集拒战。遣提督岳钟琪进剿,转战数日,毁寨十七,焚屋七十余所,前后杀伤贼众六千余名,随毁郭隆寺。张家胡土克图之胡必尔汗,众喇嘛预先携往大通、河西、杂隆地方,将达克玛胡土克图正法。”凡此皆与元、明以来崇信番僧之风大异。

是月以十二日丁亥,始命岳钟琪为奋威将军,专征青海。盖以郭隆寺之役,兵止三千,破贼万余,大将军年羹尧喜谓钟琪:“上知公勇,将命公领万七千兵,直捣青海,约四月启行何如?”钟琪曰:“青海贼无虑十万,我以万七千当之,宜乘其不备。且塞外无畜牧所,不可久屯,愿请精兵五千,马倍之,二月即发。”羹尧以奏,帝壮之,故有此命。如期以二月八日出塞,中途见野兽群奔,知前有侦骑,急麾兵进,果擒百余,又歼其守哈达河之贼二千,于是贼无哨探。蓐食衔枚,宵进百有六十里,二十日黎明,抵乌兰穆和儿贼帐。贼尚卧,马未衔勒,闻官军至,惊不知所为,则皆走。生擒贼母阿尔太哈屯及其妹夫克勒克济农藏巴吉查等,并男女牛羊无数。二十二日至柴旦木。罗卜藏丹津率二百余人窜越戈壁,北投准噶尔。擒获倡逆之党吹喇克诺木齐、阿喇布坦鄂木布、藏巴札木等。八台吉之助乱者皆就擒。青海部落悉平。自出师至荡平,仅十五日。明以来所谓“海寇”,入清谓之“和硕特”,赫然大部,十五日而举之,一时师武臣力,可谓神矣。三月初九日癸未,奏至,次日即封年羹尧一等公,加一精奇尼哈番即子爵,岳钟琪三等公。

五月戊辰二十六日,王大臣等遵旨议善后事宜,悉据年羹尧奏请十三条:(一)青海各部落人等,分别功罪,以加赏罚。拒逆投诚、随军效力之王、台吉,均加封爵,俘获后效力、悔过后投诚之台吉,留原封爵。扰乱内地者,革爵。助逆久而投诚者,降爵。(二)青海部落,分别游牧、居住,如内札萨克例,百户置佐领一,不及百户为半佐领。该管台吉俱为札萨克,拣选其弟兄内一人为协理台吉,下设协领、副协领、参领各一。每参领设佐领、骁骑校各一,领催四。一旗有十佐领以上,添副协领一。每两佐领,酌添参领一。岁会盟,奏选盟长,不准私推。(三)朝贡交易,按期定地。贡期自明年始,三年一班,分三班,九年而周。自备驼马,由边入京。市易以四仲月,集西宁、四川边外那拉萨拉地。官兵督视,有擅入边墙者治罪。(四)罗卜藏丹津所属吹宰桑,察罕丹津从子丹衷部下宰桑色布腾达什等,率众降,各授千、百户等官,就地住牧。(五)喀尔喀及厄鲁特四部之非和硕特者,不属青海。诸部向错居青海,为所属。今乘兵威,将喀尔喀、土尔扈特、准噶尔、辉特各部人,照青海例编旗,分佐领,添设札萨克。分青海之势,而益令各族台吉感恩。(六)西番宜属内地管辖。陕西之甘州、凉州、庄浪、西宁、河州,四川之松潘、打箭炉、里塘、巴塘,云南之中甸等处,自明以来,或为喇嘛耕地,或纳租青海,惟知有蒙古,不知有厅、卫营伍官员。今西番归化,应添设卫所,将番人心服头目,给与土司千、百户、土司巡检等职分管,仍辖于附近道厅及添设卫所。(七)青海等处宜加约束。青海、巴尔喀木即康,今称西康、藏、危即卫,乃唐古特四大部,顾实汗据此,以青海地广可牧畜,喀木粮富,令子孙游牧青海,而喀木纳其赋。藏、卫二处,原给达赖、班禅二喇嘛,今因青海叛逆,取其地交四川、云南官员管理。达赖喇嘛向遣人赴市打箭炉,驮装经察木多、乍雅、巴塘、里塘,向各处居住之喇嘛索银有差,名曰鞍租,至打箭炉始纳税。应饬达赖喇嘛勿收鞍租,打箭炉亦免其税。岁给达赖茶二千斤,班禅半之。(八)喇嘛庙宇定例稽察。西宁各庙,喇嘛多者数千,少者五六百,易藏奸。番民纳租税于喇嘛,无异纳贡。喇嘛复畜盔甲器械。罗卜藏丹津叛,喇嘛率番众为抗官兵。应于塔尔寺选老成喇嘛三百名,给与印照,令守清规。嗣后岁察二次。庙屋不得过二百间,喇嘛多止三百,少者十余,令首领喇嘛具甘结存档。番民粮赋,令地方官管理,量各庙岁用给之。(九)边防宜严界限。陕西边外河州、西宁、兰州、中卫、宁夏、榆林、庄浪、甘州等处,水草丰美,林麓茂密,弃此不守,蒙古遂占大草滩之地,将常宁湖为牧厂,各处相通,竟无阻碍。应于西宁、北川边外上下白塔等处,自巴尔扎海至扁都都口,修边墙,筑城堡,令西番扰攘之区,悉成内地。又肃州之西洮赉河、常马尔、鄂敦他拉等,俱膏腴地,应令民人耕种。布隆、吉尔地方修城驻兵之后即安西州,渐至富饶。至宁夏险地,无过贺兰山即阿拉善,顾实汗裔旧游牧山后,今竟移至山前。应令阿拉善札萨克郡王额驸阿宝,饬属归阿拉善后,其山前营盘水、长流等处,悉为内地。(十)甘州、西宁等处,添设官弁营汛。青海巴尔虎盐池,自古原系内地,蒙古等至西藏噶斯等处所必经过,应速取回。所设总兵、副将、参、游、都、守、千、把等官,各有汛地及所管兵额详《东华录》。西宁改设同知,移原设之通判驻盐池,办理税务。(十一)打箭炉等处,亦添设官弁。青海既平,应并收喀木。除罗隆宗之东察木多、乍雅地方,俱隶胡土克图管辖外,诸番目悉给印照,与内地土司一体保障。打箭炉外各处,添设总兵、副、参、游、守、千、把,各定汛地兵额,统辖于新设总兵详《东华录》,以为川、滇两省声援。青海属左格诸番,急移内地。阿巴土司头目墨丹住等,从剿有功,应给安抚司衔,不隶青海辖。又黄胜关外设副、游、都、守汛地兵额详

《东华录》,隶松潘总兵辖。里塘添设同知,管理兵粮,收纳番民贡赋。南至滇,北至陕,俱可援助。(十二)边地弁兵归并裁汰。西宁、宁夏等处,外有添设之兵,及川省内地,均可裁省兵弁详《东华录》。(十三)开垦边内地方。西宁边墙内大通地方,俱属可耕之田,可招西宁人民及驻大通兵丁之子弟亲戚,愿往种地者。布隆、吉尔远在边外,愿去者少,行文刑部,发直隶、山西、河南、山东、陕西五省佥妻军犯,除贼盗外,即发往。令地方官动支正项钱粮,买给牛具籽种,三年后照例起科。又定禁约青海十二事:前六事即善后事宜中所有,其余六事:(甲)背负恩泽,必行剿灭。(乙)内地差遣官员,不论品级大小,若捧谕旨,王公等俱行跪接。其余相见,俱行宾主礼。(丙)恪守分地,不许强占。(丁)差员商贾往过,不许抢掠。(戊)父殁不许娶继母及强娶兄弟之妇。(己)察罕诺们汗喇嘛庙内,不得妄聚议事。

雍正初,因康熙间西陲兵事余势,本备对准部,而适值青海和硕特反结所仇之准部先动。世宗命将得人,以五千之众疾驱入数十万之蒙族、番族及喇嘛势力中,用十五日之期间,窜逐悍酋,尽擒其家属、同党,惩治活佛,震慑番人,青海下而喀木与为一家,尽收为设官置戍、布政宣威之地。较之康熙间绥服外蒙,缜密过之。又于其间尽复汉、唐故疆,明代所陷于蒙古者,西宁并边玉门关内外,悉为郡县奥区。北则逼视伊犁,南则直接藏卫,遂开平定新疆、治理藏地之路。

第四节 武功之继续(二)——再定西藏

罗卜藏丹津之奔准噶尔也,朝命准部归之,不奉命。准噶尔自噶尔丹之死,从子策妄阿嗽布坦报宿憾,倾噶尔丹,始假中朝之威,得收准部故地。渐有贰志,袭西藏,戕和硕特裔,旋又勾通为变,事败而纳其亡。情态已极反侧,然未敢公然为寇。雍正朝虽亦命将征之,始失利而后获胜,卒亦未奏大功。延至乾隆二十年,而后结罗卜藏丹津之案。此当专述于后篇,今先详雍正中兵事之有结果者。

康熙末既定西藏,以和硕特拉藏汗旧臣第巴康济鼐,理前藏务,颇罗鼐理后藏务,同时封康济鼐及同为第巴之阿尔布巴,皆为固山贝子,隆布鼐为辅国公,同理前藏。颇罗鼐则封为札萨克一等台吉,理后藏务。各授噶卜伦。噶卜伦为唐古特高官,总理藏务者。定前藏设四噶卜伦,谓之四相。盖自拉藏被戕以后,藏无汗,以噶卜伦共理之。雍正元年,诏给第六世达赖喇嘛册印,别赐敕司噶卜伦务,则达赖喇嘛亦兼一行政长官之职。既平青海,于喇嘛颇有淘汰。三年,撤大军还,以康济鼐总藏务,阿尔布巴副之。是时年羹尧失帝意,于羹尧所奏唐古特善后事宜,多有挑剔,阿拉善札萨克额驸阿宝忽称被羹尧蔑视,曲加慰谕。羹尧已请敕阿宝让出山前,归牧山后,于奏善后事宜中,已荷世宗奖允,忽又允阿宝请,以青海贝子丹忠所遗博罗充克牧地给之,并钤青海族属,且谕羹尧遣员赍饷助徙牧。博罗充克,即《汉·地理志》称潢水。又责羹尧不恤青海王公穷窘,给以万金太薄。务损羹尧威信,以市恩于诸王公。既而以羹尧表文中“夕惕朝乾”语发难,夺大将军,使为杭州将军,旋赐死。此别有故,详余《世宗入承大统考实》,不具录。而诸王分邀一时之赏赉,原无足轻重,惟阿宝则于七年以博罗充克牧地隘,擅请再徙乌兰穆和儿及额济内河界,议削爵,寻复其爵,而仍归阿拉善牧地,不许复居青海,则仍用羹尧原定。固知羹尧规画为有方,世宗指摘为别有用意。小小波折,去一羹尧,而边计非有出入也。而唐古特之喀木部,则于三年亦改羹尧原议,以察木多以东为内地,以西罗洛宗等部仍属唐古特。此则缘准部方张,意在声讨,且将内徙达赖、班禅以避之。准部平而唐古特自在掌握,当时未至其会也。而其时所委以与唐古特者,则以康济鼐及阿尔布巴为治理全藏及喀木半境之首长。未几,康济鼐被戕,而藏地又扰。

第五世达赖喇嘛之昏愦,造成康熙间蒙古数十年之患。援立一青海所信之胡必勒罕为第六世达赖喇嘛,喇嘛年幼,以其父为保护人。康济鼐总藏务,为噶卜伦之首,诸噶卜伦忌之。达赖之父索诺木达尔札,娶噶卜伦隆布鼐之二女,隆布鼐恃与达赖喇嘛姻,益怂动阿尔布巴不服康济鼐,其党札尔鼐附之。后藏之阿里地,廷议令康济鼐自择人代为治理,康济鼐遵旨议,以其兄喀锡鼐色布登喇什为阿里总管。三年四月,既调年羹尧为杭州将军,以岳钟琪为川陕总督。钟琪奏:分喀木西境仍隶唐古特,辖于其噶卜伦。世宗允之。遣副都统鄂齐往谕达赖喇嘛。五年正月,鄂齐奏唐古特情状,恐阿尔布巴以下阴险党附,构达赖与康济鼐不睦,请罢隆布鼐、札尔鼐,翦阿尔布巴羽翼。谕但令达赖偕康济鼐、阿尔布巴和衷。赍谕之臣,以副都统玛拉、内阁学士僧格往,二臣遂驻藏,为驻藏设大臣之始。时康济鼐与准噶尔构兵,阿尔布巴、隆布鼐、札尔鼐等,结合前藏头目,于是年六月,戕康济鼐。后藏噶隆即噶卜伦札萨克台吉颇罗鼐奏闻,并称阿尔布巴等发兵来侵,被臣杀伤无算,今率后藏军民前往剿捕,乞援。帝命陕西各路及四川、云南各派兵马候调。既知康济鼐被戕由西藏噶卜伦彼此不睦,准噶尔策妄阿勒布坦尚未有窥伺之意,命撤备。十月,谕遣学士班第传示岳钟琪,令择员入藏,密告驻藏之玛拉、僧格二臣,听颇罗鼐征剿阿尔布巴,毋为阿尔布巴所惑,从中讲和,转致颇罗鼐受害。十一月,乃命四川、陕西、云南各遣兵进藏。以左都御史查郎阿、副都统迈禄,经理一应军务。颇罗鼐知有援兵,藏中人心已震动厌乱,于六年五月,率部至前藏界,藏斥候兵皆从之,鼓行而前。驻藏大臣玛拉、僧格,即往布达拉地守护达赖喇嘛。颇罗鼐兵围布达拉。越日,各庙喇嘛自擒献阿尔布巴、隆布鼐、札尔鼐等。查郎阿抵藏,会同玛拉、僧格及颇罗鼐,鞫阿尔布巴等罪俱实,诛之,藏地平。奏令颇罗鼐总理后藏事。其先康济鼐所举其兄喀锡鼐色布登喇什,于阿尔布巴来侵后藏时已战殁,至是由颇罗鼐代,而令举二人理前藏,暂由颇罗鼐兼辖前、后藏,俟达赖喇嘛移居里塘事毕,乃回后藏。达赖至里塘,建噶达寺居之。盖将讨准噶尔,防其袭杀篡取达赖为奇货也。当是时,朝廷威德已足震慑西藏,达赖喇嘛私其父,于噶卜伦有所亲疏,致相残害而为乱,其实未敢叛中朝。驻藏大臣居其间亦无恙。帝先敕二臣勿居间妨颇罗鼐事,即足平乱,出兵乃助颇罗鼐声势,便早集事耳。活佛之取信藏中,益知其无谓。中朝设官常驻治藏,与元、明时之敬仰番僧者大异矣。

第五节 武功之继续(三)——取准噶尔

准部自康熙初,代和硕特雄长四部厄鲁特,旁掠诸部,东则喀尔喀外蒙,西则哈萨克及葱岭东西回部,南及唐古特,为最强悍之种族。自为圣祖所膺惩,而其酋噶尔丹走死,策妄阿喇布坦旋即代兴,既扰西藏被逐回,入雍正朝阴结青海为变。世宗平青海,策妄阿喇布坦纳青海叛酋罗卜藏丹津,诏索之,始终不奉命。雍正五年冬,策妄阿喇布坦死,子噶尔丹策零立,好乱如其父,无驯伏意,朝廷谨防之。大军再定藏地,噶尔丹策零使至,奏请入藏煎茶,其辞不顺,至徙达赖喇嘛入内地避之。七年二月,谕王大臣等议申讨,谕文备详本末,可明历来史实。稍浑括其文如下:

《东华录》:雍正七年二月癸巳,谕诸王、内阁、九卿、八旗大臣等:准噶尔噶尔丹、策妄阿喇布坦,世济其恶。我朝定鼎,各处蒙古倾心归顺,八十余年,惟准噶尔一部落,遁居西北五千里外,扰乱离间众蒙古。噶尔丹身为喇嘛,破戒还俗,娶青海鄂齐儿图车臣汗顾实汗兄拜巴噶斯之子之女为妻即阿奴,后又潜往青海,贼害妻父,掳其属人。续因喀尔喀七旗内,彼此稍有嫌隙,奏恳圣祖仁皇帝为之和解,因遣大臣同达赖喇嘛使者前往。噶尔丹遣人暗探消息,遂以喀尔喀卑视达赖喇嘛使人为辞,遣伊族内微末台吉多尔济查布,将喀尔喀汗、台吉等肆辱。喀尔喀汗等怒彼狂悖,将彼杀害,遂称杀害伊弟多尔济查布,猝击喀尔喀众溃,纷纷来投,圣祖仁皇帝施恩养育,遣使往谕噶尔丹与喀尔喀和好。讵噶尔丹借追袭喀尔喀之名,入犯边汛。仁皇帝遣使责问,噶尔丹设誓撤兵,乃并不归依牧所,潜居克尔伦图拉,暗行窥伺。仁皇帝复降旨谕回原牧,佯称遵旨,仍潜掠沿边蒙古畜牧,蒙古不获安居。我皇考遂亲统大兵,声罪致讨。噶尔丹接战大败,妻子被擒,窘迫自杀。彼时恐有黩武之议,中止捣巢。噶尔丹之侄策妄阿喇布坦与伊叔不睦,带领七人潜逃至吐鲁番居住。圣祖以伊遁迹逃生,加以恩泽,伊当感激归诚,将噶尔丹余剩部落赏给策妄阿喇布坦。彼时,策妄阿喇布坦甚为恭顺。其后,离间伊妻父图尔古特即土尔扈特之阿玉气汗与其子三济札布,诱三济札布携万余户至伊牧处,因而强占入己。从此窥伺青海。被哈密驻兵击败遁回,又假黄教为名,潜兵入藏,杀伊妻弟拉藏汗策妄后妻顾实汗曾孙女,毁寺庙,杀喇嘛,掠供器。是以特遣大臣往问,乃伊阻兵拒命,圣祖仍赐包容,令大兵缓进,遣使示以能悔过恳恩,具奏时另降谕旨。朕绍登大宝,伊虽遣使求和,朕谕来使分析利害,又恐伊心怀疑贰,将两路大兵尽撤。伊因此愈生骄傲,于定界一事妄欲侵占,朕又向来使降旨,令告知伊定界实于伊有益,如遵旨即遣使具奏,不遵亦必遣使前来。乃伊并不回奏。伊旋身故,伊长子噶尔丹策零使来,奏闻伊父已经成佛,又称欲使众生乐业,黄教振兴。

此即上所云“奏请入藏煎茶,其词不顺”此岂噶尔丹策零应出之语?

伊欲求和,应代伊父谢罪恳恩,送回青海叛逃之罗卜藏丹津;乃敢以如许诞妄之词,见之陈奏。闻策零甚属凶暴,西藏阿尔布巴等罪状,皆因与伊处相近,而罗卜藏丹津原系姻戚,彼此相依,仓猝窘迫时,必有投奔准部之计,因颇罗鼐奋勇截其去路,未得前进,即被擒获。今朕已将来使遣回,若伊遵旨陈奏,临时裁夺降旨。倘仍前顽抗不恭,将来必生事妄为。西北两三路大兵尽撤,如许安享太平之喀尔喀等,及安插妥帖之青海、西藏,必被扰害,此乃圣祖皇考注意未完之事,仰赖天祖福佑,帑充军奋,征讨可行。迟疑不决,定贻后悔。此朕一人之见。用兵大事,不可轻率,着各抒所见,公同密议具奏。寻议:“准部三世踵恶,留听余孽,喀尔喀、青海、西藏,必被扰乱,乞大彰天讨。”得旨:众议佥同,即着办理。

以上谕旨中,留其有关事实而略其故示威德之空文。又其述准部先世源流,与《明史》不合,与《蒙古源流》亦不合。《朔漠方略》具载谕文,张穆《游牧记》中已辨正之。谓准部未平,中朝传闻未审。乾隆时撰《蒙古王公传》所叙即不如此,故删之。

三月丙辰,命领侍卫内大臣、三等公傅尔丹为靖边大将军,北路出师;川陕总督、三等公岳钟琪为宁远大将军,西路出师,征讨准噶尔。六月,上御太和殿,命大学士捧敕印授大将军傅尔丹出征。官吏行礼毕,上率大将军等诣堂子行礼。吹螺于兵部,大纛前行。礼毕,遂御长安门外黄幄,大将军等佩弓矢跪辞,以次行跪抱礼,上亲视大将军等上马启行。其进兵攻战之期,则犹定在明年也。十月十三日甲寅,岳钟琪自巴尔库后改巴里坤,又改镇西府,复为厅。奏:“噶尔丹策零使臣特磊,于十月初六日至军营言:原解送罗卜藏丹津前来,闻总督有兵从哈密来,是以请示策零,将罗卜藏丹津仍回伊犁,轻骑赍折前来,语难凭信。”得旨:差员伴送至京。初六由巴里坤发折,十三日已奉旨,当时驿递亦甚速。八年五月谕:“准噶尔藏匿罗卜藏丹津,发兵致讨,期于今年直捣伊犁。今噶尔丹策零遣使特磊奉表陈奏,谓已解送罗卜藏丹津,闻兵信暂中止。若赦其已往,即行解送。朕欲将进兵之期暂缓一年,遣回特磊,并差大员往谕准噶尔,受封定界,敦族睦邻,送出逃匿。俟特磊起身后,着岳钟琪、傅尔丹及参赞大臣等来京,应行事宜,著详议具奏。”寻议:由傅尔丹知会岳钟琪,先后到京,会同商酌。

《圣武记》谓噶尔丹策零之将解送罗卜藏丹津,以罗卜藏丹津与其族罗卜藏舍 谋杀噶尔丹策零,事觉被执,故使特磊表献,闻师出而止。此说不确。罗卜藏丹津依准部三十余年,至乾隆二十年,伊犁平,乃就俘,高宗待以不死,且授其二子蓝翎侍卫,则其久依准部,非有相谋之隙。至罗卜藏策凌乃噶尔丹策零妹夫,其弃噶尔丹策零将内附,且败噶尔丹策零之追兵,亦傅尔丹所得谍传,不足信。解送之说,乃诡词以玩中朝耳。傅尔丹所奏谍言,在九年六月,尤非此时事,乃其败绩前数日所奏也。

两路大将军方入觐,噶尔丹策零已令其宰桑祃木特,以兵二万至科舍图汛,谋掠牛马。总兵樊廷等御却之。九年四月,傅尔丹筑城科布多,于五月初六日,身至筑城处,据侍卫巴尔善等所获准夷苏尔海丹巴一名供称:“噶尔丹策零遣其将大小策零敦多卜以兵三万来犯,小策零敦多卜已至察罕哈达,大策零敦多卜兵未到,见到者止二万余名。而噶尔丹策零恐哈萨克闻讯,乘虚来攻,分兵两处各万人防守,噶尔丹策零游牧处,兵丁不过二千自保。”又供:“噶尔丹策零前令其妹夫罗卜藏策零,率兵防哈萨克,罗卜藏策零自率其属归顺中朝,噶尔丹策零又派兵追之,为所败,续遣兵再追,因此大策零敦多卜延不得至。”傅尔丹信之,迭次具奏,并称选兵万人,轻装由科布多河西路,以六月初九疾进。途次复迭获准夷,语符前供。至七月丁卯初六,谕大学士等:“据傅尔丹奏,罗卜藏策零来投,曾降旨缘路查问安置,今情形可疑,着密谕加谨防范。”而傅尔丹已于六月二十日,遇贼二万余,连日交战被围,阵亡副将军巴赛、查纳弼,将校死者甚众。索伦蒙古兵皆溃,惟满兵四千卫辎重,退渡哈尔哈纳河。七月朔,得还科布多者二千人。岳钟琪闻北路被围,使纪成斌进攻乌鲁木齐即今迪化,以分贼势。贼已委城先徙,无所得。诏降傅尔丹为振武将军,以顺承郡王锡保代之,斩先遁之参赞陈泰,移科布多营退至察罕廋尔。又以马尔赛为抚远大将军,屯归化城,为后路援应。是役也,世宗张皇大举,命将之礼极隆,盖狃于青海之骤胜,实未尝得准部要领,与康熙间朔漠之功大异。康熙时,噶尔丹转驱喀尔略来投,而策妄阿喇布坦已绝噶尔丹之归路,圣祖皆先得其情而投其间。雍正时,准夷无间可投,彼之行诈,中国之将帅茫然。夫无间可用,虽有良将,胜败亦在相持之数,况命将又为蠢蠢之傅尔丹耶?

《史稿·傅尔丹传》:颀然岳立,面微,美须髯。其为大将军,廷玉张实荐之。钟琪尝过其帐,见壁上刀槊森然,问安用此?傅尔丹曰:“此吾所素习者,悬以励众。”钟琪出曰:“为大将,不恃谋而恃勇,败矣!”此据《先正事略·岳钟琪事略》载入。

时青海部落以防准夷设汛,亦乘间叛。虽由其本部未叛之王、台吉自相追捕,已颇纷扰。世宗抚谕甚至,谓蒙古系元后,准部系奴仆,投中朝则爵赏稠叠,投准夷则徒受虐使。前后封赏劝导,论旨谆切,而准部亦遣间诱煽,狡展不示弱。蒙古台吉颇有从叛者。西藏亦以防准夷故,再内徙达赖喇嘛至泰宁。九年八月,西藏贝勒颇罗鼐奏报:“准噶尔欲送回拉藏之子苏尔杂,立为西藏汗。”谕以“准夷杀害拉藏而掳其子,今称送回,又与往年噶夷遣策零敦多卜送回拉藏长子噶尔丹丹忠,遂袭藏而杀拉藏,如出一辙。”令颇罗鼐以此宣谕唐古特众。准夷屡窥北路科布多,清廷已命抚远大将军、大学士马尔赛由归化城进扎图拉等处,会同喀尔喀王公防守。九月,准夷大策凌敦多卜取道阿尔台迤东,略喀尔喀。土谢图汗部亲王丹津多尔济、三音诺颜部郡王额驸策凌,时皆以从征功授定边副将军,迎击准夷,斩其骁将喀喇巴图尔。大策零敦多卜退走,仍布伪书,诱厄鲁特公、台吉等,多从叛者。复谆谕未叛者省悟,赏丹津多尔济银万两,策零晋和硕亲王,亦赏银万两。十年六月,准夷小策零敦多卜率众三万犯北路。七月,傅尔丹接战大败,西路岳钟琪之师亦久无功。谕以钟琪办理军务不妥,召还京。其先钟琪奏军事十六条,谕谓“一无可采”。又奏筑城于巴里坤西北四百余里之木垒,屯兵一二万,与巴里坤大营犄角。城未成,贼众已逼哈密。钟琪遣总兵曹勷击败之于二堡,又遣将军石云倬等赴南山口、梯泉等处,截贼归路。云倬发兵迟一日,贼已窜越。钟琪劾之,既治罪,而大学士鄂尔泰并劾钟琪。得旨:削公爵及少保,降三等侯,戴罪立功。七月城成,大军由巴里坤进驻木垒,而已奉召还之旨,以副将军张广泗护大将军印。钟琪奏木垒四面受敌,必不可驻大兵。诏速撤回巴里坤。广泗并言钟琪主用车战,敌准贼马力。谕革钟琪职,交兵部拘禁候议。越二年,大学士等复讯,拟斩决。得旨,改斩监侯。

礼亲王昭梿啸亭杂录》:岳威信公佩抚远大将军印,以入觐,命提督纪公成斌权其篆。会准夷入寇,掳马驼万余,纪不时奏,乃为总督查郎阿所发,遂褫岳公爵,置纪于法。然尝闻老卒有云:“岳既入朝也,纪以满人强劲,因以驼马命副参领查廪领卒万人驱牧。廪性懦葸,畏边地寒,因以马驼付偏裨,以五十人放牧,而己率众避寒山谷间,日置酒高会,挟娼妓以为乐。会准夷入寇,偏裨报廪,廪笑曰:‘鼠盗之辈,不久自散。’因按兵不往。及马驼被掳,廪闻信,乃先弃军去。过曹总兵勷垒,呼曹救之。曹性卞急,因率兵往,为其所败,单骑而奔,赖樊提督廷率本标卒追之,转战七昼夜始却敌。廪见纪公,皆委罪于曹勷,纪笑曰:‘满人之勇,固如是耶?’将收缚斩之,会岳公至。纪告其故,岳公惊曰:‘君今族矣。满人为国旧人,宗戚甚众,吾侪汉臣,岂可与之相抗以干其怒耶?’因解廪缚,以善言谕之,因皆委罪于曹,斩之以徇,而以捷闻。廪乃恨公刺骨。会查郎阿巡边,故廪戚也,廪因矫控岳公诸不法事,以及纪公掩败为功诸状。查故怒岳公,因诬实其言以闻。上大怒,斩纪公于营,置岳公于诏狱,而廪官固如故也。”呜呼!世宗之于岳公,君臣之际,可谓至矣,因忤一满人卑职者,乃使青蝇之谗,为祸若尔,持国柄者可不省欤!

昭梿袭爵在嘉庆间,去雍正时七八十年,据一老卒言,未必极确。但钟琪为将有名,亲贵犹崇拜之,觉世宗之谴责为太过,则公道不可诬也。世宗以初即位时,平青海太易,时即收功于钟琪。至此大举幸功,已属骄兵,逮一再挫衄,以敌无衅可乘,虽钟琪亦无必胜之策,遂斥其所陈军事一无可采。旋因小人之间,至怒而欲杀钟琪,此特泄忿于钟琪耳。吐鲁番产粮,钟琪发驮马往运,会准夷入寇,世宗谓为钟琪炫视粮多之故,应给价令吐鲁番自运云。以此归罪,何至夺爵下狱论斩。故雍正年之用兵准部,为失败之兵事。特内度其帑藏充盈,军士用命,尚不至遽伤元气。则虽不知彼,尚能知已,故不至甚败。且旋即与准部议和撤兵,泄忿于将帅而不敢泄忿于敌,故不以忿兵致害,此尚为明主之事耳。然亦幸外蒙有一策零能拒强敌,若纯恃满洲军,外蒙不可保,而青海、西藏皆震动生变矣。危哉!

北路战事,当十年七月,傅尔丹再失利,准夷突至杭爱山,掠哲卜尊丹巴胡土克图牧地。时哲卜尊丹巴已徙避至多伦泊,空无所得。八月,探知策零军赴本博图山,遂突袭其帐于塔密尔河,尽掠子女牲畜。策零还击贼,并急报顺承郡王,请夹攻。贼方饱掠不设备,蒙古兵夜半绕间道出山背,黎明自天而下,贼仓皇溃遁,追击大战二日,贼大败,而援师不至。策零独转战至额尔德尼昭,锡保及丹津多尔济无能为助。额尔德尼昭地右阻山,左逼水,道狭而喇嘛寺横亘之。寺,即蒙古语谓之昭也。蒙古兵乘暮薄险蹴准夷,贼三万,击斩其半,挤坠溺死亦半。蒙古兵伤者甚少。以无兵夹攻,贼得突围推河,尽弃辎重山谷间以阻追师。策零急檄驻拜达里克河马尔赛之师,邀其归路。拜达里克有城,城中有兵万三千,副将军达尔济整兵待发,不许;副都统傅鼐至跪求亦不应。敌骑过者,无复行列。翌日,将士皆不问将军下令,自开城追斩尾贼千余,贼酋则已先过矣。事闻,诏斩马尔赛及附和阻挠之都统李杕以殉,旋并罪顺承亲王锡保、土谢图汗亲王丹津多济,独奖额驸策零,晋封和硕超勇亲王、大札萨克。策零在雍正三年,已奉诏于喀尔喀三部中自袭祖称三音诺颜号,别为三音诺颜部。——喀尔喀于是始有四部。盖分土谢图汗部为二,以土谢图汗部已渐收西北境,拓至乌梁海科布多,由十七旗滋息至三十八旗,以策零功,分二十旗使之别自为部。至是更以讨准夷大捷,受上赏。若非此捷,则漠北大扰,震及漠南,讨准一役为不可收拾矣。亲贵无能,将帅失律,不审敌情,骄兵取败,赖策零以蒙古兵累胜,佩定边左副将军印,屯科布多,总理进剿机宜,相持逾年。于十二年五月,谕停止进兵,遣使宣示准夷利害,退驻北路兵,示和意。十三年三月,噶尔丹策零亦报使请和,争定地界,谓阿尔泰原系厄鲁特牧,杭爱乃喀尔喀牧,请由哲尔格西喇呼鲁苏至巴里坤,画界分守。诏下策零议,策零言:“喀尔喀牧地可如所请,惟设汛已在哲尔格西喇呼鲁苏界外,应如故。准噶尔游牧,应以额尔齐斯及阿尔泰为界。”帝韪之。谕噶尔丹策零:“阿尔泰之属厄鲁特,乃噶尔丹从前之事,今可以为界,不可以为牧地。”付准夷使臣赍谕归,并撤青海驻防兵。达赖喇嘛回藏,哲卜尊丹巴胡土克图亦回牧。此雍正之于准噶尔,以征讨始,以约和终。是为西陲未竟之局。岳钟琪至乾隆二年方出狱,囚禁盖已五年。家居逾十年,至乾隆十三年用兵金川,乃再出立功,以十九年卒。明年,准部内衅已熟,大军讨平之,钟琪不及见矣。

终世宗之世,以与准部议和为归结。乾隆元年,撤两路大军还。北路于乌里雅苏台为前线,鄂尔坤为后路。西路以巴里坤为前线,哈密为后路。各留兵戍守。嗣是噶尔丹策零尚与策零往返争阿尔泰地,亦遣使来请于朝,俱弗许。四年,界议始定。十年,噶尔丹策零死,次子策妄多尔济纳木札勒嗣。于时准部尚守约,清廷以其间平金川,盖自十一年瞻对土司之乱始,至十四年春乃定。十五年二月,定边左副将军、超勇亲王额附策零卒,特敕配享太庙,创蒙古诸藩未有之典,视怡贤亲王例,崇祀京师贤良祠,谥曰襄,建碑纪功烈。从其世子成衮札布言,以遗意祔葬公主园寝。初,策零有二子陷准部中,与准部议界时,准使至京师语及之,策零不为动,厉辞拒折,准使意沮,乃定议。六月,授其子成衮札布嗣为定边左副将军。西藏郡王颇罗鼐卒于十二年三月,颇罗鼐子珠尔默特那木扎勒,以颇罗鼐请,越其兄为长子郡王之应袭者称长子。至十五年,阴通准部为外应。既请罢驻藏兵,得允,又袭杀其兄,扬言准部兵至,欲为变。驻藏大臣都统傅清、左都御史拉布敦,先发图之。以无兵,乃诱珠尔默特那木扎勒至寺中,登楼手刃之。二人亦为其党所害。帝命四川总督策楞、提督岳钟琪引兵入藏,达赖喇嘛已使公爵班第达擒逆党以闻,遂止所调大兵,封赠先事靖变之二臣。自是藏中不复封汗王贝子,以四噶布伦分其权,而总于达赖喇嘛。命副都统班第为驻藏大臣。班第达,颇罗鼐婿也,不附逆,先为珠尔默特纳木札勒所恶,夺其孥,至是以达赖喇嘛令摄藏事,遂平乱。诏以其未能救护二臣,仅使以辅国公爵,管理噶卜伦事。

金川,内地土司也。用兵虽久,得人即蒇事。藏乱则与准噶尔相呼应。准部不平,西事终为患。至乾隆十五年间,准噶尔内衅生,朝廷开辟新疆之机乃成熟。是年正月壬子,准部使来,犹为策妄多尔济纳木扎勒所遣。盖嗣汗位既第六年矣。九月壬戌,准部宰桑萨喇尔率众来降,朝廷始知策妄多尔济纳木札勒已为其姊夫萨奇伯勒克所杀,而助其庶兄喇嘛达尔札篡汗位。准部有同族两台吉,皆名策零敦多卜,冠大、小字为别,皆以谋勇辅策妄阿喇布坦父子,屡扰邻境。及汗被弑,小策零敦多卜之子达什达瓦与辉特台吉阿睦尔撒纳、和硕特台吉班珠尔,谋立噶尔丹策零幼子策旺达什为汗,达什达瓦及策旺达什二人,皆为喇嘛达尔札所杀。时大策零敦多卜之孙达瓦齐游牧额密尔,领准噶尔二十一昂吉之一,与阿睦尔撒纳等惧祸及,欲来降。定边左副将军成衮札布以闻,诏以准夷与中国只定界约,未尝定不纳降人之约,许纳之。而达瓦齐已变计走哈萨克,喇嘛达尔札索之,遂窜归,与阿睦尔撒纳等又弑喇嘛达尔札而袭其位。准噶尔与杜尔伯特部同姓绰罗斯,同为明时也先后,向与准部同牧,牧地在额尔齐斯河。其台吉有三车凌,因部内乱,达瓦齐方篡,又与小策零敦多卜之孙纳默库济尔噶尔构兵,各召令为助,三车凌不知所可,遂谋内附以避之。三车凌,一名车凌,一名车凌乌巴什,一名车凌蒙克。内附之讯既达,诏定边左副将军纳之,其部众从者至五千余户,入边令暂驻乌里雅苏台。达瓦齐遣宰桑祃木特追之,由博尔济河入喀尔喀汛,不及,复逸出。上以“守汛不谨”,责驻防乌里雅苏台副都统达青阿。达青阿召祃木特至,诱擒之,械送京师。谕又责其“召而辄至,何用诱擒”,宥罪给冠服,就道中释之归。盖用攻心之术矣。三车凌子弟亦有叛遁,诏厚抚其未叛以致之。准部日有离散,未几内哄又起。

达瓦齐之篡也,恃阿睦尔撒纳及班珠尔等羽翼之。既而小策零敦多卜之孙纳默库济尔噶尔与达瓦齐构兵不解,将与分辖准部。阿睦尔撒纳复计诱纳默库济尔噶尔杀之,恃功益骄横。达瓦齐不能堪,以兵击之,阿睦尔撒纳遂偕班珠尔内附。事在十九年七月。阿睦尔撒纳者,策妄阿喇布坦之外孙,班珠尔则其同母兄也。其父为和硕特顾实汗之玄孙,名噶尔丹丹衷。顾实汗曾孙拉藏,康熙末为西藏汗,其子丹衷,赘于准部。时准酋策妄阿喇布坦娶拉藏之姊,而以其女赘丹衷,假送婿女归藏名,袭杀拉藏,亦杀丹衷。丹衷妻先生子名班珠尔,丹衷死时复有孕,生阿睦尔撒纳,再嫁辉特部,阿睦尔撒纳遂冒为辉特台吉,班珠尔则仍为和硕特台吉而居准部,至是来归。准部中,杜尔伯特部酋讷默库以下,封郡王、贝勒、贝子、辅国公、台吉有差,辉特部酋阿睦尔撒纳封亲王,和硕特部首班珠尔以下,封郡王、辅国公。祃木特之归也,为达瓦齐掠阿睦尔撒纳罪。阿睦尔撒纳既内附,祃木特感不杀恩,亦有归志,诏授内大臣。二十年二月,大举讨准噶尔,命班第为定北将军,出北路,阿睦尔撒纳副之,科尔沁亲王色布腾巴勒珠尔、郡王成衮札布、内大臣祃木特,参赞军务。永常为定西将军,出西路,萨喇尔十五年来降之准部宰桑副之,郡王班珠尔、贝勒札拉丰阿、内大臣鄂容安,参赞军务。各携两月粮,分出乌里雅苏台及巴里坤,期会于博罗塔拉河。缘途降者相继。博罗塔拉河距伊犁三百余里,达瓦齐素纵酒,不设备。至是,仓猝遣亲信两宰桑出令箭征兵,自率亲兵万人,走保伊犁西北百八十里之格登山,阻淖为营。官军遮获其征兵之宰桑,具悉其国中解体状,士争奋渡伊犁河,追袭将及格登山,夜遣降人阿玉锡等率二十余骑觇路。阿玉锡即乘夜大呼突其营,夷众瓦解,达瓦齐逾冰岭南走回疆,官兵以二十余骑收其众七千余。达瓦齐率余众半途逃散,仅余百骑,投所善乌什阿奇木伯克霍吉斯。大军于伊犁获数十年未获之罗卜藏丹津,霍吉斯亦承将军檄,执达瓦齐献之。准部不血刃而平。逮献俘至京师,帝以罗卜藏丹津在世宗曾有来归不死之谕,亦赦之。既封功臣,亦封阿睦尔撒纳双亲王,食双亲王俸。萨喇尔一等超勇公。旋封达瓦齐、霍吉斯皆为亲王、郡王。分建四厄鲁特汗,各部落设盟长及副将军一人。

十月,阿睦尔撒纳复乱。时大军已撤,班第、鄂容安留伊犁筹善后,仅余兵五百。初,四部厄鲁特本各有汗,准部强盛,伊犁始为四部长,抗中国者数世。帝既命分建四部,阿睦尔撒纳意不慊,阴使哈萨克、布鲁特诸部纵流言,非己总四部,边不得安。擅诛杀掳掠,擅调兵,不服赐衣翎顶,不用副将军印,自用浑台吉菊形篆印。帝令九月至热河行饮至礼,中道北逸,日出煽乱。伊犁诸喇嘛、宰桑蜂起相应。班第、鄂容安力战走二百余里,被围死之。北路军将既陷,西路永常有兵不相援,仓皇退回巴里坤。帝逮治永常,以策楞代,永常道死。又命玉保、富德、达尔党阿为参赞。赐轻信纵逃之喀尔喀亲王额林沁多尔济自尽。二十一年二月,策楞等复伊犁,阿睦尔撒纳遁入哈萨克。时追贼将及,贼遣人诳报,有台吉诺尔布已擒阿逆来献。玉保驻军待之,先以红旗报捷于策楞,策楞据以入奏。既知为贼所误,将军、参赞互相咎,谓马力竭顿师伊犁不进。帝命达尔党阿、哈达哈代之,命兆惠自巴里坤赴援。二十二年二月,达尔党阿由西路击败哈萨克二千人,阿酋易服潜遁。又使哈萨克人来言:“需汗至即擒献,乞暂缓师待。”达尔党阿果下令驻军,阿酋飏去。哈达哈出北路,又遇哈萨克不击。从征降人宰桑见两将军皆见卖无能,皆轻之,诸部并叛,都统和起被诱歼焉。策楞、玉保逮问,途次为厄鲁特所杀。兆惠以兵千五百入伊犁。阿酋闻诸部构乱,自哈萨克归,会诸部于博罗塔拉河,欲自立为汗。准部大扰。兆惠闻变,自济尔噶朗河转战而南,沿途杀敌数千,于二十二年正月至乌鲁木齐。敌众皆会,连日数十百战,至特讷格,不复能冲击,乃结营自固。会帝先命侍卫图伦楚率巴里坤兵往迎,围乃解,复往剿巴雅尔部落属杜尔伯特,始回巴里坤。四月,议大剿准部,定边左副将军成衮札布出北路,右副将军兆惠出西路。会诸部落自相吞噬,兆惠兵至,诸酋先后授首,阿酋投哈萨克。哈萨克汗阿布赉已与阿酋积衅,且惧大兵,遣使入贡。阿酋来投只率二十人,遂先收其马,阿酋惊,携八人夜走俄罗斯界。帝命移檄索之,阿酋适患痘死,移尸近边,命喀尔喀亲王等赴验以闻。成衮札布以定边左副将军归镇乌里雅苏台。兆惠率兵四千,弹压厄鲁特余党。未几,而回疆兵事又起。

准格尔之强也,西域、回疆皆为所属,并属及哈萨克、布鲁特诸部,至葱岭以西回部,阿富汗俾路是等,皆役属焉。准部既平,清之西北,自当以准部旧属为属。顾后来以俄人认哈萨克为其所属,清廷不能纠正,哈萨克呼吁,亦畏难不欲受理,且视为茂远无稽,不确求其清理之道,盖自嘉庆初年而已然。道光后渐多事,至西陲沦陷,俄占伊犁,交涉收回,天然让步。但在兵力克取新疆之后,尚不十分寒乞,较之东北界务,其丧失正同。无故各割地数千里,惰气所乘,视疆宇无足爱惜。乾隆以前,日有进取;乾隆以后,日有放弃。殆所谓不进则退者耶。

第六节 武功之继续(四)——取回疆

回疆已服属于准噶尔,准部既平,似已一并收功,不烦再举,高宗初志本然。乾隆二十年正月甫动讨准之兵,二月即传谕西路参赞鄂容安:“汉时西陲,塞地极广,乌鲁木齐及回子诸部落,皆曾屯戍,有为内属者。唐初都护开府,扩地及西北边。今遗地久湮,此次进兵,凡准噶尔所属之地、回子部落内,伊所知有与汉唐史传相合可援据者,并汉唐所未至处,一一询之土人,细为记载,遇便奏闻,以资采辑。”此谕见《东华录》,可见成功者自有意识,而事实正不如是之易也。数月内果平伊犁,而回部和卓木甫脱准部之羁绊,而准部则又有阿睦尔撒纳之变,回部因有大、小和卓木之生心。鄂容安亦死于阿酋之变。回疆乃终烦武力取之矣。

回疆在汉唐时,早为西域城郭之国。唐以前佛教流行,其变为回教,世系有不能详。而《圣武记》特凿凿言之,虽未知其所根据,然与他官书多未尽合,则亦不敢尽信也。

《圣武记》:隋、唐之际,其国王天方国谟罕蓦德者,生而神圣,尽臣服西域诸国,始扫佛教,自立教,造经三十篇,敬天礼拜,持斋戒。葱岭以西,皆尊曰天使。回回语称天使为别谙拔尔,亦曰派罕巴尔。传二十有六世,曰玛墨特者,当明之末年,与其兄弟分适各国,始自墨德逾葱岭,东迁喀什噶尔,是为新疆有回酋之始,即霍集占兄弟等之高祖也。其回部旧汗,本元太祖次子哈萨岱之裔,世封回部。及玛墨特自西方至,各回城靡然从之。旋值厄鲁特强盛,尽执元裔诸汗,迁居天山以北。回部及哈萨克皆为其属。哈萨克行国仅纳马,而回部各城则分隶诸昂吉准部昂吉二十一。昂吉者,分支也,乃台吉所有之户下,征租税,应徭役,并质回教酋于伊犁。康熙三十五年,噶尔丹败后,其质伊犁之回酋阿布都实特自拔来归,圣祖优恤之,遣人护至哈密,归诸叶尔羌。是为霍集占兄弟之祖。至其子玛罕木特,噶尔丹策零复袭执而幽之,并羁其二子,使率回民数千,垦地输赋,长曰布那敦,亦曰博罗尼都,次曰霍集占,即所谓大、小和卓木也。

篇末又著论,略曰:

考霍集占高祖玛墨特之初迁喀城也,当明之末季,距其始祖派罕巴尔已千余年。徒以来自天方,回人神明奉之,生即所居为寺,没即所墓为祠。其时回疆各城,尚皆有汗,皆元太祖之裔,非回国裔也。顺治初,哈密有巴拜汗,叶尔羌有阿布都汗,吐鲁番有苏勒檀汗,皆以叶尔羌酋为大宗,每表贡皆叶尔羌汗署名。康熙二十五年,贡表称臣成吉思汗裔,承苏赉满汗业。其时尚未为回酋所有。逮准噶尔强盛,攻破回子千余城,自后无复表贡。而乾隆二十年大军荡平准部时,惟有吐鲁番旧头目莽苏来降,此外无蒙古遗种。吐鲁番旧头目亦已迁居喀喇沙,失其故土久矣。然则回城各蒙古酋汗,盖康熙中准夷灭之,非回教逐之。准夷既灭元裔各汗,并执回教之长归伊犁,是则霍集占祖宗并未占有回疆,享一日之威福。且派罕巴尔子孙分适各国,喀城和卓特其一支,非其嫡裔大宗也。彼大、小和卓兄弟,又非有功德于回民也。王师出之拘幽,反之旧部,饥附饱飏,报德以怨。

据魏氏言,蒙与回之递代,亦由理想推之。事实不可以理想为定断,但当存为一说耳。文已稍嫌武断,证以史实,殊有非是。则因其推断不确,并其确举之名字、世系,亦大有疑问。

《明史·西域四卫传》略言:哈密,汉伊吾卢地,唐为伊州,宋入于回纥,元末以威武王纳忽里镇之,寻改为肃王,卒,弟安克帖木儿嗣。洪武中,太祖既定畏兀儿地,置安定等卫,渐逼哈密,安克帖木儿惧,将纳款。成祖初,遣使来朝贡马。永乐元年十一月至京。明年六月,封忠顺王。八年,封兔力帖木儿为忠义王。嗣王脱脱从弟宣德二年,命二嗣王同理国政,自是二王并贡。弘治三年,马文升言:“番人重种类,且素服蒙古。哈密故有回回、畏兀儿、哈剌灰三种,北山又有小列秃乜克力相侵逼,非得蒙古后裔镇之不可。今安定王族人陕巴,乃故忠义脱脱近属从孙,可主哈密。”五年春,立陕巴为忠顺王。六年春,吐鲁番速檀阿黑麻袭哈密,执陕巴。廷臣议:陕巴即使复还,势难复立,令都督奄克孛剌总理哈密事,与回回都督写亦虎仙、哈刺灰都督拜迭力迷失等,分领三种番人以辅之。十年,阿黑麻送还陕巴,土军仍旧封。十八年,陕巴卒,其子拜牙即自称速檀,命封为忠顺王。时吐鲁番阿黑麻已卒,其子满速儿嗣为速檀。正德六年,满速儿甘言诱拜牙即叛。八年,拜牙即弃城叛入吐鲁番。嘉靖初,刑部尚书胡世宁言:“拜牙即久归吐鲁番,回回一种,早已归之,哈剌灰、畏兀儿二族逃附肃州已久,不可驱之出关,然则哈密将安兴复哉?乞置哈密勿问。”后哈密服属吐鲁番,迄隆庆、万历朝,犹入贡不绝,然非忠顺王苗裔矣。

综《哈密传》文,明初其地已属色目,而非蒙古。色目有三:曰畏兀儿,曰回回,曰哈剌灰。元以色目与蒙古为阶级,自与蒙古为标异。《辍耕录》载色目三十一种,畏兀儿作畏吾儿,回回同,哈剌灰当即阿儿浑。畏兀儿、哈剌灰所奉之教,未敢必为回教。回回则必系回教,非回纥或回鹘旧有之名。唐回纥亦佛教,后天方之摩诃末教渐风行各国。元初惟知回纥为西方大国,而奉摩诃末教,即名此教为回纥教,而奉此教者即名之为回纥,不暇深辨,音又讹为回回。盖回回之名,即从奉回教而来,说详屠氏寄《蒙兀儿史记》。哈密为回疆东界,元时已为回族所居,则谓明末始有谟罕蓦德二十六世裔孙玛墨特东迁喀什噶尔,为新疆有回酋之始。其意殆谓以前只有回民,而其中并无布教之领袖耶?且玛墨特与其兄弟分投各国,皆在同时,独玛墨特东逾葱岭,为新疆回酋之始,其他兄弟所适之国尚多,当葱岭以西回教之国,皆待此而有回酋耶?哈密忠顺王为元代威武王之裔,非元祖次子哈萨岱之裔。哈萨岱,《元史》作察合台,官书叙回部之祖,亦作察哈岱,《圣武记》作哈萨岱,字已误倒。威武王,《元诸王表》作威武西宁王出伯,大德八年封。十一年,进封豳王。又,豳王、出伯,大德十一年由威武西宁王进封。喃忽里,延祐七年袭封。喃忽里即纳忽里。然在进封豳王之后始袭,所进王非肃王,《明史》微误。此王驻西宁或豳州,兼辖哈密,或元亡后退驻边外而抵哈密。要为元在中国本部之藩王,非察合台藩国之分王。速檀系回部酋长之称,《哈密传》中一见。下《吐鲁番传》中,累易酋长,皆称嗣速檀位,盖即今回教国中所称苏丹,清官书作“苏勒檀”。顺治中之吐鲁番苏勒檀,名阿布勒阿哈默特。魏氏以苏勒檀为吐鲁番汗之名,亦殊不审。

《明史·吐鲁番传》略言:去哈密千余里,汉车师前王地,隋高昌国,唐灭高昌置西州及交河县,此则交河县安乐城也。宋复名高昌,为回鹘所据,尝入贡。元设万户府。永乐四年,其万户赛因帖木儿遣使贡玉璞,后其酋迭来朝贡,命为都督佥事,或指挥佥事,或都指挥佥事。正统间,其酋也密力火者,侵并火州、柳城,国日强,僭称王。景泰、天顺间,一再来贡。成化五年,遣使来贡。其酋阿力,自称速檀,迭有奏请,不可尽从。九年春,袭破哈密,执王母,夺金印,分兵守之而去,而修贡如故。谕献还哈密王母及城印,屡不果。十四年,阿力死,其子阿黑麻嗣为速檀,而哈密都督罕慎于十八年潜师克哈密。弘治元年,罕慎复被诱杀,仍据哈密,后献还,又夺又还,求通贡如常。十七年,阿黑麻死,长子满速儿嗣为速檀,桀骜变诈逾于父,修贡如故。正德九年,诱哈密袭王拜牙即叛归己,复据哈密。朝廷大臣张璁、桂萼等倾陷异己,阴庇满速儿,起封疆之狱,谴逐杨廷和、彭泽诸人。满速儿桀骜益甚。中朝许通贡,而哈密存亡置不复问,河西稍获休息。嘉靖二十四年,满速儿死,长子沙嗣为速檀,其弟马黑麻亦称速檀,分据哈密,而兄弟讎杀。嗣其弟琐非等三人,亦各称速檀。迄万历朝,奉贡不绝。

吐鲁番在元设万户府,则非有驻守之汗王。其为元裔与否,《明史》不著。正统间,酋阿力自称王。成化间,贡使亦称其酋为速檀。自阿力以下,传其嗣阿黑麻及满速儿,三世桀骜。满速儿尤能使哈密自投,明廷不能复问,享国尤长,为吐鲁番最悍之酋。疑后世彼族自称先业,侈言苏赉满汗,即此满速儿译音之歧出也。

《旧国史·吐鲁番回部总传》:顺治三年,吐鲁番苏勒檀阿布勒阿哈默特阿济汗,遣都督玛萨朗琥伯峰等奉表贡。谕曰:“吐鲁番乃元青吉思汗次子察哈岱受封之地,前明立国,隔绝二百八十余载,今得幸而复合,岂非天乎?”苏勒檀者,犹蒙古称汗。明成化时酋号如之。十年,贡表署苏勒檀赛伊特汗。十二年,回使克拜赍叶尔羌表至,表署阿布都喇汗。诘表异名违例故,克拜告曰:“哈密、吐鲁番、叶尔羌长皆昆弟,其父曰阿都喇汗,居叶尔羌,卒已久,有子九,长即阿布都喇汗,居叶尔羌。次即阿布勒阿哈默特汗,居吐鲁番,先二年卒,次苏勒檀赛伊特汗嗣之。次巴拜汗,居哈密,以得罪天朝故,为叶尔羌长所禁,阿布勒阿哈默特汗子代之。次玛哈默特苏勒檀,居帖力。次沙汗,居库车。次早死。次伊思玛业勒,居阿克苏。次伊卜喇伊木,居和阗。前叶尔羌汗遣其弟自吐鲁番请贡,故表称吐鲁番罕名。今以叶尔羌为昆弟长,故表称叶尔羌汗名。”康熙十二年,吐鲁番使乌鲁和卓等至,贡表称祃木特赛伊特汗,署一千八十三年。二十年,吐鲁番使伊思喇木和等贡,表署阿布勒穆咱帕尔苏勒檀玛哈默特额敏巴图尔哈什汗。二十五年,复遣使乌鲁和卓至,表称:“臣青吉思汗裔,承苏赉满汗业,谨守疆界,向风殊切,今特遣献方物。”三十四年,大军议征噶尔丹。先是,噶尔丹强胁吐鲁番为己属,兄僧格子策妄阿喇布坦与构怨,携父僧格旧臣七人入走吐鲁番,寻徙和博克萨哩。吐鲁番为策妄阿喇布坦属。至是刑部尚书图纳请檄吐鲁番,令知罪只噶尔丹,勿惊惧。诏允之。三十五年,噶尔丹败遁,叶尔羌汗阿卜都斯伊特自军所降,告叶尔羌有兵二万,吐鲁番有兵五千,请携孥赴吐鲁番,宣圣德,偕策妄阿喇布坦擒献噶尔丹。上悯其情,遣归,噶尔丹寻走死。

顺、康间,回部来贡诸酋之为元裔,略如魏氏之说。惟称吐鲁番之回酋独为苏勒檀汗,稍未审。《传》言噶尔丹强胁吐鲁番为己属,策妄阿勒布坦因与噶尔丹构怨,走吐鲁番,吐鲁番遂属于策妄阿勒布坦,为弱小顺服随遇而安之常态。仰准部为上国,不获自达于中朝。谓攻破千城,故无贡表,未必确。回虽属于准,固未尝灭绝。魏氏误以蒙与回分为二,其实回疆之蒙古诸汗即是回酋。康熙十一年为回历千八十三年,十二年始达京师,署表固在前一年也。叶尔羌汗阿卜都斯伊特即魏氏所谓回酋阿布都实特,而又谓为即霍集占兄弟之祖,则自为派罕巴尔种,而非蒙古种,此为官书所绝不言。不但此《传》不言,其详叙霍集占源流时亦不言,疑未必确。康熙时,大军未至伊犁,噶尔丹走死,伊犁已为策妄阿勒布坦所据,所云“自军所降”,未必由伊犁自拔来归,特为噶尔丹挟以从军,军败出降耳。为质伊犁之说既不确,且亦当是蒙裔之回酋,非派罕巴尔裔也。

《旧国史·回部台吉哈什木传》:吐鲁番人,姓博尔济吉特,为元太祖裔。初,元太祖定西北诸部,分遣王、驸马等领之。次子察哈岱居伊犁,兼辖吐鲁番回众。越十传,至特木尔图呼鲁克,弃蒙古俗,习回教。子吉匝尔和卓布哈尔拜密尔徙居吐鲁番,不复有伊犁地。本朝康熙二十五年,有阿布勒穆咱帕尔苏勒檀玛哈玛特额敏巴图尔哈什汗者,自吐鲁番贡称元裔,见《吐鲁番回部总传》。五十九年,大军讨准噶尔,由吐鲁番进击乌鲁木齐,哈什木兄莽苏尔迎献驼马。军还,策妄阿勒布坦罪之,禁诸喀喇沙尔。乾隆二十年,大军定准噶尔,莽苏尔闻之乞降,定北将军班第奏请遣辖吐鲁番旧属,未定议而阿睦尔撒纳叛,莽苏尔等不获归吐鲁番。二十四年,叶尔羌诸回城定,乃获莽苏尔及哈什木。二十五年入觐,上以其为元太祖裔,诏并授一等台吉,留京师。

此为吐鲁番旧头目莽苏尔事之曲折。其迁喀喇沙,缘策妄阿勒布坦怒其迎大军,献驼马。阅四十年而归京师,受爵传世,以终回疆、蒙古之局。魏氏恍忽言之,反滋疑窦矣。

《国史·回部贝勒霍集斯传》:霍集斯,乌斯人,父阿济斯和卓,为吐鲁番头目。准噶尔胁徙喀喇沙尔,复自喀喇沙尔徙乌什。阿济斯和卓死,葬阿克苏。霍集斯嗣,居乌什。其兄曰阿卜都伯克,弟曰阿卜都里木,居阿克苏。乾隆二十年,大军征准噶尔,抵伊犁,达瓦齐窜逾库鲁克岭。霍集斯侦达瓦齐将赴喀什噶尔,伏兵绐迎,擒以献。阿卜都伯克告叶尔羌、喀什噶尔,将偕色沁准部官名,专司炮者。希卜察克众,袭库车、阿克苏、赛里木、多伦诸回城,请遣旧和卓子归。旧和卓曰阿哈玛特,为派罕帕尔裔,世居叶尔羌、喀什噶尔辖回族,准噶尔诱执之,禁诸阿

巴噶斯,赍恨死。子二:长布拉呢敦,次霍集占,仍羁阿巴噶斯。大军至,乃释之。将军班第遵旨,遣霍集斯偕布拉呢敦归抚叶尔羌诸城。

此为霍集占兄弟之缘起。其父为旧和卓,名阿哈玛特,与魏氏作玛罕木特者略异。旧和卓为世居叶尔羌、喀什噶尔辖回族者,不言其先世之名,魏氏以为即名阿布都实特者。据前《吐鲁番总传》,叶尔羌汗阿卜都斯伊特,自即阿布都实特其人。称汗而不称和卓,是蒙而非回。和卓与汗同居一地,特和卓专辖回族,是为宗教之首领,与汗、王等酋长之称不同,恐非旧和卓之父也。魏氏盖粗阅官书,遽以理想推断,出之太快,于事实有未尽合。盖准、回两部,经兵力荡平,后又以其地改设行省,不为藩属。藩属尚多有记其原委者,有《准部纪略》,高宗所制,以矫正雍正间传闻之误,故尚有可据。回则无详实之记载。魏氏约略叙之,不免失实,特为疏通证明之如此。

乾隆二十年平伊犁,大、小和卓木被羁于伊犁者,奉诏遣大和卓布拉呢敦先回,安抚叶尔羌等处。小和卓霍集占尚留伊犁。未几,阿睦尔撒纳复叛于伊犁,霍集占颇为阿酋用。二十一年三月,官兵再入伊犁,阿酋遁入哈萨克,霍集占亦遁归叶尔羌,遂与其兄布拉呢敦共谋,纠回众据境自守。朝廷方遣侍卫托伦泰赴叶尔羌、喀什噶尔抚谕大、小和卓,久未返。七月,定边右副将军兆惠自伊犁奏遣副都统阿敏道率兵往收阿克苏、库车、乌什各回部,且侦托伦泰信。是月,霍集占送托伦泰还,兆惠饬阿敏道驰往抚谕。霍集占驱率回众,列城尽靡,库车、拜城、阿克苏等城阿奇木伯克统理地方诸务之回官鄂对等不从乱,奔伊犁。十月,兆惠奏霍集占悖逆状,令鄂对等从阿敏道进兵。鄂对在道闻亲族被杀,各城响应,小和卓心腹阿布都已守库车,劝阿敏道急归,待大军偕进。阿敏道不从,率索伦兵百、厄鲁特兵三千,至库车。霍集占在焉,闭城拒师,且诡言:厄鲁特吾仇,虑为害,撤还即降。阿敏道遂命厄鲁特兵退,以百索伦兵入城,为霍集占所执。明年遇害,从者数将及兵百人皆从死。是时,准噶尔余党以官军自哈萨克撤回,复煽乱。兆惠驻伊犁,后路尽梗,整师东旋,至鄂垒扎拉图。巴里坤办事大臣雅尔哈善以闻,诏趣赴援,甫得脱归。阿酋又回窜伊犁,北疆军事亟。兆惠檄参赞大臣富德追阿酋,自驻济尔哈朗地防回变。谕饬其不知缓急。盖高宗知回部无远图,先以靖准部为急。五月,阿敏道死事事闻。九月,乃命兆惠等筹剿回部。诏授兆惠定边将军。二十三年正月,兆惠奏言:“沙喇擘勒厄鲁特贼众万户,请先剿除。”诏以参赞大臣雅尔哈善为靖逆将军,专办回部。四月,兆惠奏准噶尔之事将竣,请由伊犁剿回部。七月,命与雅尔哈善合兵进剿。会雅尔哈善已围库车,霍集占来援,为官军击败,入城拒守。城以柳枝、沙土密筑甚坚,炮攻不能入。提督马得胜穴地入城,已将及,雅尔哈善督之急,夜秉燧入穴开凿。城贼见火光,于城内为横沟,沟水入穴,官兵皆没。降回鄂对告雅尔哈善:“库车食且尽,霍集占必出走,城西鄂根河水浅可涉,北山通戈壁,走阿克苏,分兵屯此二隘,霍集占可擒也。”不省。越八日,霍集占夜引四百骑,启西门涉鄂根河遁。又数日,阿都卜克勒木复夜遁。余头人阿拉难尔等率老弱以城降。帝闻失霍集占,盛怒,以纳穆札尔代为靖逆将军,三泰为参赞,命兆惠至军,斩疏纵之副都统顺德讷,逮雅尔哈善及得胜返京师。二十四年正月,亦以失机鞫实正法。顺德讷者,当霍集占逃出时,侍卫噶布舒知之以报,顺德讷闻报,以夜不肯往追,令贼得渡河,据桥断后者也。未几,参赞哈宁阿亦论斩。

回疆自古为城郭国,势分力弱,弓马无特长,剽悍非素习,故西域从无为中国患者,非劲敌也。惟中国之兵远征,则主客异势,一失呼应,后路可虞。统观西师将帅,雅尔哈善等固为旗下纨袴,偾事有余;易以兆惠,不过较勇敢不避艰险耳。比之光绪初湘军之节制,则不逮甚远。其成功乃乘单准部之势,取准部之所已胁服者而继续之,其事至顺。霍集占为回人中稍桀黠者,因其世为和卓木之资望,由伊犁脱归,亲见阿睦尔撒纳未俘,准夷已降者亦多反侧,料中朝疲于奔命,无暇南来,故敢于侥幸一试耳。是时中朝实力甚厚,北路之军未撤,别遣专征回部之师,若雅尔哈善等亦属中材,大、小和卓木在库车早已就获。迨二酋均逸,将帅骈诛,兆惠移伊犁得胜之师南下,逾天山,抵阿克苏,回部头目颇拉特等以城降。不数日,霍集斯亦自乌什迎降。霍集斯亦回部强族,前大军初定伊犁,霍集斯因准酋达瓦齐遁入回疆,诱擒以献。又以布拉呢敦及霍集占为旧和卓子,请于大军,得释归。故霍集斯以回部盛族,而又有德于霍集占兄弟,霍集占感且惮之。时阿睦尔撒纳方为副将军,预讨达瓦齐有功,霍集斯阴乞阿酋,事平以己长回部,中朝密防之。既而阿酋叛,霍集占兄弟继之,遂析霍集斯兄弟子侄各居一城为伯克。霍集斯父阿济斯和卓,本吐鲁番头目,为准噶尔累徙至乌什。至是,霍集占以霍集斯为和阗伯克,子漠咱帕尔为乌什伯克,兄阿卜都伯克为叶尔羌伯克,兄之子阿布萨塔尔为阿克苏伯克,实挟之以从军。至霍集占自库车出窜,霍集斯绐之,请入乌什召其众从徙。既入乌什,遂以兵拒霍集占。兆惠檄至,霍集斯父子出降,并遣子弟赴叶尔羌,招降其兄阿卜都伯克,时在二十四年九月。回部降者已相踵,无坚城可相抗矣。十月初三日,兆惠兵至,距叶尔羌四十里之辉齐阿里克,讯擒获回人供:霍集占已入叶尔羌城,布拉呢敦驻当噶勒齐,离喀什噶尔一站地。奏言:“叶尔羌城大,兵少不足合围,且自乌什进兵,以三千余人,行戈壁千三百里,马亦疲乏。南路通痕都斯坦、巴达克山、喀达喇土尔伯等处,均拟驻兵堵截。又回人多窖粟,须分军搜掘以窘之,令内自生变。以故兵马皆需接济。”十一月奏至,谕前命富德帅师自准部赴兆惠军,着速进。又命阿里

衮为参赞大臣,选马三千匹,率兵六百,亲送兆惠军营。而是时兆惠已被围于黑水矣。

黑水之围,清纪载侈张其事,其原盖出高宗《御制十全武功诗》而来。按之《东华录》,当时奏报无此夸大也。神奇之说,本不足信。今两相比较,以考其实。

《东华录》:二十三年十一月丁酉,阿克苏办事头等侍卫舒赫德奏:“十月二十日,将军兆惠差人送到文书,并所派往截喀什噶尔贼援之副都统爱隆阿途中相遇,带到移文,内称:将军问知霍集占敌群所在,领兵往攻,至叶尔羌城外,贼众阻河为阵,因渡桥攻剿。过兵甫四百余,桥断,贼四合,将军备击,两易马俱中枪毙,面及胫俱伤,幸不甚重,力战浮水至营。贼马步万余来合围,虽有剿杀,无马不能冲突,遂掘濠结寨,贼亦结寨相持。计军需马驼,尚可供两月食,惟军器火药不足。被围后乘夜前行,遇爱隆阿之兵,令其先来通信等语。”数日间,兆惠奏迭至,略言:“臣等渡河向叶尔羌城南进兵,十月十三日,贼兵约四五千骑,步贼在后,并迎出,沟内排立。臣等冲突,贼败走,又放枪拒敌。臣等正在奋击,贼又从两翼夹攻,因马力不能驰骤,回保大营。贼四面合围。我兵杀贼虽多,阵亡亦百余。总兵高天喜,原任前锋统领、侍卫鄂实,原任副都统三格,侍卫特通额,俱殁于阵。骑贼数千,步贼亦多,与我兵接战五昼夜,臣等固守大营,相机剿杀。口粮尚可支持一两月。臣等以阿克苏、乌什既定,机不可失,轻敌妄进。臣兆惠罪实难逭。然策应之兵,年内齐集,尚可合力攻剿。”又据爱隆阿奏:“靖逆将军纳穆札尔、参赞大臣三泰,于十月十三日带巴图鲁侍卫奎玛岱并兵二百余,前赴兆惠大营。夜四鼓时,遇回兵三千余,仓猝冲拒,三人均已阵亡。”既而舒赫德又奏:“十二月初三日,询据叶尔羌来投回人言,布拉呢敦、霍集占马步万人,合围大兵三十余日,因闻布拉呢敦所辖之喀什噶尔属城英吉沙尔忽被布鲁特抢掠,二贼猝谋御敌,是日薄暮,将军领兵纵火夺贼营二,劫杀看守人众过半。二贼谓将军与布鲁特有约,遣人议和,将军射书传谕,缚献霍集占方允纳款。往复未决,从此遂不交锋。又军营脱出之厄鲁特人告称,军营掘得米一百六十窖,收马千余匹,驼千余只。布拉呢敦因喀什噶尔告急,撤回防御,所留仅二百人。”二十四年二月,谕:“富德等奏报,正月初六日领兵至呼尔,霍集占等率骑五千抗拒,转战至初九日,马匹远行力乏,不能悉行斩获。是夜月落后,阿里衮送马已到,即与分为两翼,阵戮贼众甚黟。初十日天晓收兵。计五日四夜,杀贼千余,及中伤者无算。布拉呢敦于初六日战时,胁间中枪甚剧,舁入城,旋回喀什噶尔。计阵戮贼巴图尔十五名,大伯克数十名。兆惠闻枪炮声,即遣人赍文通信等语。”奉谕:“舒赫德称,有乌什回人告称将军掘得窖粟,及得马驼各千,布拉呢敦已回喀什噶尔。今览兆惠咨文,并未收获马驼,而富德又称布拉呢敦临阵负伤,舁入城中,是来投之回人托克托默特所言,尽属子虚,或系霍集占遣来懈我军心,自应查明此人见在何处,严拿送军营,交与兆惠审理。”越数日,富德又奏:“呼尔 转战五日,得兆惠资,于十三日至叶尔羌河岸侦探,相距二十里。十四日黎明,前进六七里,右翼阿里衮、爱隆阿以枪炮败贼数次,余贼仍依芦苇放枪。臣富德、舒赫德领左翼兵急进,贼渡河而逃。计剿贼二三百人。又防城内突出,中军与右翼以次进攻,令左队努三等领马兵堵截,寻至营盘,知将军大臣官兵无恙,贼人屡败,不敢来犯。见派努三等殿后,徐回阿克苏。”

据上各奏报,兆惠被围,自缘轻进,一时死高职旗员及汉总兵大员为数不少,实属将军失机。至被围数月,回人奄奄如不欲战,可见并非大敌。口粮早称尚可支持,亦不待得窖粟,获马驼,尽邀天赐。回人隔岁之粮,本以窖藏为习惯,故兆惠未被围前,已奉命遣兵搜掘。即得窖粟,非有神奇也。乃《国史·兆惠传》及《圣武记》,则言之甚怪。《清史稿·兆惠传》又用《圣武记》文。魏氏文笔甚健,录如下:

将军兆惠移师而南,时两和卓木奔阿克苏,其伯克霍吉斯,即前擒献达瓦齐受封者也,闭城不纳,绐令赴乌什,乌什亦不纳,于是小和卓木奔叶尔羌,大和卓木奔喀什噶尔。兆惠使鄂对抚和阗,而霍吉斯随军。时兵皆未集,惟领步骑四千先行,而留副将军富德剿余贼,俟集大军继进。时小和卓木已坚壁清野,刈田禾,敛民入城,使我军无可掠。又于近城东北五里,掘壕筑台,欲持久困我。而大和卓木据喀什噶尔相犄角。十月初六日,师至叶尔羌,阵于城东,两翼兵先夺据其台。贼东、西、北三门,各出精锐数百骑,来当我,三战三北,入城固守不出。城大十余里,四面十二门,兆惠以兵少不能攻城,欲伺间出奇。先营城东隔河有水草处,结营自固。葱岭北河经喀城外,葱岭南河经叶尔羌城外。土人称北河为赤水河,南河为黑水河,此所谓黑水营也。回语称赤曰乌兰,黑曰哈喇,水皆曰乌苏。兆惠既分兵八百,使副都统爱隆阿扼喀什噶尔援路,又侦知贼牧群在城南英奇盘山下,谋渡河取之,以充军实。十三曰,留兵守黑水营,而率千余骑自东而南,甫渡四百骑,桥忽断,城中贼出五千骑来截。我兵奋力突其阵,步贼万余继之,骑贼复张两翼,围攻我后。我隔河军不能相救,又地沮淤难驰骋,且战且退,浮水还营,中途为贼截隔数队,人自为战。自旦至暮,杀贼千计,而马多陷淖,亦阵亡将士百余,伤者数百。兆惠左右冲突,马中枪,再毙再易,明瑞亦受伤,总兵高天喜等俱战殁。贼复逾河来攻五昼夜,我军且战且筑垒,贼亦筑长围困我。十七夜,兆惠遣五卒分路赴阿克苏告急,舒赫德飞章入告。贼于上游决水灌营,我师于下游沟而泄之。营依树林,枪炮如雨,我师伐树,反得铅丸数万以击贼。会布鲁特掠喀什噶尔,我军纵火攻焚贼营,贼疑布鲁特与我军有约,大和卓乃使人议和。兆惠执其使,射书谕以必先缚献霍集占,方许纳款。又掘井得水,掘窖得粟,三月不困,贼骇为神。初,上以兆惠、富德两军久暴露于外,将士皆劳顿,于两月前即命靖逆将军纳穆扎尔、参赞三格往代,又命增调索伦、察哈尔兵赴之。及是,兆惠檄爱隆阿率兵还阿克苏催援军,遇靖逆等以二百余骑径进,止之不可,复遇害。富德在北路,闻黑水围急,即率新到之索伦、察哈尔兵二千余,及北路兵千余,冒雪赴援。二十四年正月六日,欢呼尔,遇贼五千骑,且斗且前,转战四昼夜,沙碛乏水,齿冰救渴。又乏马,兵半步行。九日,渡叶尔羌河,距黑水军尚三百余里,贼愈众,不能进,适巴里坤大臣阿里衮奉命,以兵六百、马二千、驼一千,合爱隆阿之兵千余,夜至,遥望火光十余里,知官军与贼相持处也。又途遇我劫营之卒,知望援孔急,即横张两翼,大呼驰薄,声尘合沓,直压贼垒,与富德军三路备蹴。贼黑夜不知官兵若干万,自相格杀溃遁。我师遂长驱进,未至黑水营数十里,又击败之。兆惠见围贼日少,又遥闻枪炮声,尘大起,从东来,而营中所掘井忽眢,知大军已集,即勒兵溃围,杀贼千余,尽焚其垒。贼大败入城。两军会合,振旅还阿克苏。

兆惠于解围后还阿克苏,高宗尚深责之。时和阗方被攻,不急救,乃共还阿克苏。高宗谓前以一军尚进至叶尔羌,今两三军会合,和阗近而阿克苏远,反奔还不顾。后和阗亦未失,回酋实无能为。兆惠此时已因受封一等公,卒以功成加赏宗室公品级鞍辔。富德亦由伯封侯,视其方略则平平也。魏氏于兆惠入回疆时,不叙阿克苏、乌什迎降,未言振旅还阿克苏。围中拔出,未能克一城,何言振旅。中间夸大之语,若圣天子自有神助,即可不用兵力者然。此出高宗不负责之诗歌,遂为官修诸书所承用,然《实录》则无之。高宗当盈满之日,好作粉饰之词,正其日中则昃之象。更录其诗如下:

《御制十全诗文集·黑水行》喀喇乌苏者,唐言黑水同。去年我军薄 穴,强弩之末难称雄。筑垒黑水待围解,讵人力也天帡幪。明瑞驰驿逾月到,自注:毅勇承恩公明瑞,孝贤皇后侄也,命以副都统行间为前锋,召回京,问以被围情状,自叶尔奇木抵京,路万五千里,疾驰逾月而至。面询其故悚予衷。蜂蚁张甄数无万,三千余人守从容。窖米济军军气壮,奚肯麦麴山鞠。引水灌我我预备,自注:逆 导渠淹我营垒,将军兆惠等预开沟引之入河,且转资其用。反资众饮用益丰。铳不中人中营树,何至析骸薪材充。着木铳铁获万亿,自注:贼据高施铳,铅丸坌集营树上,我军斫木为薪,木中得铅丸万亿,即取以击贼,毙贼无算。翻以击贼贼计穷。先是营内所穿井,围将解乃眢其中。闻言为之怅,诸臣实鞠躬。既复为之感,天眷信深崇。敬读皇祖《实录》语,所载曾闻我太宗:时明四总兵未战,正值大雾弥雺雺。敌施火炮树皆毁,都统艾塔往视攻。回奏敌炮止伤树,我兵曾无伤矢弓。匪今伊昔蒙帝佑,觐扬前烈励予冲。讵人力也天帡幪,大清寰海钦皇风。”

此诗明言所据为明瑞口语,非将帅奏报之文。奏报尽载《实录》,《东华录》录之。将帅于奏报,已不无张功掩败之习,若诗歌遣兴,原无信史之责,而官私著述据之。自来帝制神权,合而为一,仗迷信以服人者,皆作如是观可矣。

当黑水解围,已在二十四年正月十四日,而阿克苏办事侍郎永贵奏:“一准前赴和阗之侍卫齐凌扎布等呈称:回党鄂斯 统众六百,犯和阗所属额里齐、哈喇哈什两回城,破克勒底雅一回城,请兵救援。即一面派兵,一面咨商由北路赴援黑水之参赞都统巴禄,将所领之兵协剿。”巴禄即奏以进援兆惠为要,未往和阗。至兆惠救出以后,各军会合,即远道撤回阿克苏,巴禄亦在撤回之列。兆惠乃于路奏:“拟回阿克苏后,更由阿克苏、和阗两路进兵,此时未便兵驻阿克苏一处,已与阿里衮、巴禄、阿桂驻阿克苏,候马驼粮饷,分兵一半,令爱隆阿驻乌什就粮,兼防喀什噶尔一路。和阗应援,自不可缓,但马力疲乏,先拣官兵数百,令瑚尔起、巴图济尔噶勒前往,沿途捉生询问,若和阗守御如旧,即会同夹击,否则收兵来迎富德,俟粮饷马匹到时,领兵接济。臣兆惠俟办足五千兵粮马,再策应富德,并从和阗往取叶尔羌,并堵截逆贼逃往巴达克山等处路径。”奉谕:“兆惠、富德等遽行撤回,不知是何意见?和阗去叶尔羌颇近,阿克苏则甚远,富德救援将军,自谓了事犹可恕,兆惠身为阃帅,待人救出即撤回,太不知愧奋。且不援和阗,岂不为霍集斯所笑。和阗之围,齐凌扎布以寥寥之众尚能相拒,兆惠到彼即可败贼,乃仅遣瑚尔起、巴图济尔噶勒往塞责。又巴禄本接永贵行知,赴和阗援剿,以援兆惠未往,今将军已援出,何以不援和阗?谓兵力不足,则兆惠一军尚能相拒,况与富德两队会合,岂转患其弱?谓马力不足,则既可回至阿克苏,何难就近赴和阗因粮以守?”旋兆惠等奏:“瑚尔起等二月二十日至和阗达哩雅河,知额里齐等二城未陷,余为贼据,叶尔羌尚无贼众前来。”谕:“所报和阗情形,霍集占兵力已穷蹙,兆惠等正月十四日解围而出,至二月初二日,已逾半月,和阗回人尚云叶尔羌未有贼众前来,是从前围守军营及侵犯和阗,不过乌合之众,兆惠等应就见在兵力,加意奋勉,以冀大功速成。”既而哈喇哈什城被陷,齐凌扎布等脱出,仍随同进兵。兆惠等由阿克苏出兵,途次得和阗之克勒底雅及塔克等,回城人等闻清军将至,擒获敌方所用头目来降。兆惠进兵喀什噶尔,于闰六月初三日至伊克斯哈喇。有喀什噶尔投诚回人,称布拉呢敦将伊等抢掠潜逃,伊等即来迎大兵,即派人驰往喀什噶尔安抚城堡。据所属牌租阿巴特回城伯克呢雅斯呈称:六月间,霍集占遣人告知布拉呢敦,焚毁叶尔羌、喀什噶尔城堡,令回人等迁往巴达克山,我即闭城拒守。闻霍集占兄弟约于色哷库勒之齐里衮巴护相会。于是檄知布鲁特纳喇巴图等,截贼前往色哷库勒投霍罕额尔德尼伯克之路,一面尽力尾追。富德亦奏:“由固 萨纳珠前进,霍集占已弃叶尔羌,逃往英吉沙尔,大、小伯克等迎降,抚定其众四万余户。”七月七日,追及阿尔楚山,复与贼战,戮千余,斩骁贼阿布都等,获甲纛兵械无算,官兵仅伤一卒。又三日,至伊西洱库泊,乃巴达克山界。山麓逼水,仅容单骑,贼辎重徒属拥塞,官军两军分扼其走路,令鄂对霍吉斯树回纛大呼招降,降者蔽山而下,霍吉占手刃之不能止。凡降回众万二千,牲畜万计,两和卓木挈妻孥徒众三四百人走巴达克山。巴达克山酋索勒坦沙奉将军檄擒献,以“回部信奉经典,不能自擒族类转送与人”对。既而两和卓怒巴达克山不恭,欲约邻部扰之,乃兴兵拒战于阿尔浑林之岭,擒其兄弟,函首军门以献。八月庚午,捷奏至京,宣示中外。于是葱岭以西布鲁特、爱乌罕、博罗尔、敖罕、安集延、巴达克山诸国皆来庭。而北路则哈萨克本役属于准部,在当时已从属于中国。嘉庆以后,镇守西北之旗籍大臣,视新疆为彼族豢养地,于界务非所注意,俄人逐渐进占,中央亚西亚回部尽失,而哈萨克亦由俄人认为彼属。哈萨克吁中朝申理,中朝惮烦,遂弃哈萨克为俄属,而准部境内有哈萨克聚居之地,反从而隶属之。不战而割地数千里,为东北西北所同,此又盛极而衰之已事也。

高宗之取新疆,虽元代西北土地尚逾于此,然三大藩各自立国,乃蒙古种族之庞大,几与统治中国之元朝无涉。除元以外,清之武功为极盛矣。然考其终极,西北之气运当亡,收其功者无若何名绩可记。高宗庙谟独运于上,指挥颇中肯綮,而元勋上将,若兆惠之俦,细核其功状,实不足满人意。高宗于此役,亦知取乱侮亡,事非艰巨,特予丰镐旧臣,事前假以立功名,事后资以为汤沐,其昏惰甚不堪者乃诛之,即成功者亦何曾有殊绩。纳穆札尔、三泰以将军参赞之任,赴敌就死如偏裨,弥见朝廷命将之失。然且专征已非亲贵,所用不过开国勋臣之裔,亦见八旗人材之日耗,与康熙吋已大不侔矣。十全武功,铺张极盛,而衰象早伏其中。清一代纪功之文,汗牛充栋,无有就《实录》胪其平凡之状者。总之,准部自伐而人伐之,回部不能抗准而反欲抗中朝,亦惟两和卓之妄耳。天之予清特厚,高宗无忧盛危明之意,侈十全之武功,是其福过灾生之渐。又以此私厚旗人,于边计益闭塞无远虑。后来一开行省而气象大变,则知高宗之设置新疆,规模不足取矣。

回疆既平,以采玉为一大役。和阗产玉闻天下,叶尔羌次之。定制:春、秋采玉二次。叶尔羌玉山曰密尔岱山,距城四百余里,崇削万仞。山三成,上下皆石,惟中成玉,极望莹然,人迹所不至。采者乘犛牛乃及其巘,凿而陨之,重或千万斤。色黝质青,声清越中宫悬。先后贡重华宫玉磬材、特磐、编磬各如干事,又贡玉册、玉宝各八十具。白微黄者供宗庙,白微红者备庆典。然此任土作贡,未为病民。高宗朝,大功既成,侈心莫遏,遂思以奇宝炫世,屡有采运大玉之事。今宁寿宫有重宝,乃玉一座,周围凿夏禹治水图,是其遗迹之一。阮元《石渠随笔》记:“乾隆四十年间和阗贡玉,大至高七八尺,围丈许。敕依大禹治水图雕琢,发在扬州建隆寺治之,元时曾往敬观。”阮文达之言如此。此玉入大内以后,外人不复见,无由证文达之说。清亡后乃得之于宁寿宫,具如所说。而又读张澍《养素堂文集》,则知大玉之采,不止一次,劳费之巨,于开辟之土,为病已甚。《圣武记》言:“嘉庆四年,叶尔羌获大玉三,青者重万余斤,葱白者八千余斤,白者三千余斤。边臣侈其祥以闻。上以沙碛辇运劳人,急捐罢之。至今岿然存哈喇沙。”读张澍文,乃知其详。所云嘉庆四年,乃太上皇崩后弃玉之年,非采获之岁也。

张澍《昭武将军桂亭何公传》:余外舅何公,讳守林,字昆峰,又字桂亭,西宁人也。由行伍积功,洊升湖北兴国营参将,以足疾引退。后缘事褫职,论戍武威,遂家焉。澍,武威人,因此得为其子婿。……其官巴里坤游击也……时方运大玉,玉大如屋。制大车凡二十四轮,驾骡马百余匹,百人鸣钲击鼓,千夫挥鞭呼喝从之。骡马奔腾,踶压夫役多死者。轮数转即止,稍憩复鞭之行。轴或一日数折,则鸠匠修作。或值雨雪,人畜困泥中,官役苦之。大府以上用,不敢奏闻。公慨然曰:“是役不已,为害甚大。”乃禀于钦差吴某、将军杜某,言:“此役日毙骡马数十,士卒数十,日费金钱若干,万不能运。即运至口,而中原地狭,路窄不可容。且舟船难载,桥梁难胜,亦断不能运至京师。宜奏闻停止,以省民力而节财用。或奏明此玉应作何器,招集玉工,斫成坯段,则运之尚易。”吴使者,和相之舅父也,以此意致书和相。和相不听,督运倍急。公浩叹而已。会仁宗睿皇帝即位,和以罪诛籍没,时于其家得吴书,有以上闻者,即诏停止勿运。公之知大体也如此。

高宗于新疆定后,志得意满,晚更髦荒。和坤以容悦得宠,务极其玩好之娱,不恤边远疾苦,此皆盛极之所由衰也。自此以前,可言武功;自此以后,或起内乱,或有外衅,幸而戡定,皆救败而非取胜矣。雍正西南夷改流,乾隆前后金川两役,以大军与土司相角,胜之不足为武。而初定金川时,以失机诛总督张广泗、经略讷亲;再定金川时,定边将军温福败死,虽终能夷灭之,损耗亦大,而亦预于十全武功之列,皆高宗之侈也。十全武功者,除准噶尔两役、回部一役外,两定金川为土司,一定台湾为内地,缅甸、安南各一役,廓尔喀两役为御外。御外之役,疆土无所增加,政教亦无所推展,皆不复及。

第七节 世宗兄弟间之惨祸

康熙间夺嫡之案,前已叙述。至雍正间,复于诸王多所戕杀。旧时因避时忌,不暇细考其曲折,鲜不以为即夺嫡之余波,颂世宗者且以为能代故太子报怨矣。不知夺嫡之魁为允禩,雍正初尊以亲王,任以总理,极意联络,事实昭然。后来变计,在《实录》情节不备,论者益无所征信。惟事结于曾静劝岳钟琪反清,与吕留良著书排满。诸王同为圣祖之子,岂有党附于反清排满之理,何以并为一谈,此必有故。昔时《大义觉迷录》为禁书,细阅者少。改革后大事研讨,则真相出矣。允禩之得罪于雍正朝,以不心服世宗之嗣位。而世宗之嗣位,自有瑕疵供人指摘。指摘之根由出于诸王,指摘之文字则在曾静笔录。吕留良乃其学派之牵涉,因治及反清排满之罪,非世宗本意所重视也。此事余别有《世宗入承大统考实》,不具述。惟允禩辈前尚身预夺嫡,罪状允禩者犹为有说。至世宗兄皇三子诚亲王允祉,前以保护太子闻,则有功于嫡;后又不入允禩等案内,则无嫌于世宗,只以甘心闲散,不欲预闻政务为罪,至夺爵禁锢以死。此事可作一补叙,知世宗有难言之隐在也。

《东华录》: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甲午,圣祖崩。十六日丁酉,颁遗诏。二十日辛丑,世宗登极。十二月初九日庚申,上释服,移居养心殿。十二日癸亥,谕:“陈梦雷原系叛附耿精忠之人,皇考宽仁免戮,发往关东。后东巡时,以其平日稍知学问,带回京师,交诚亲王处行走。累年以来,招摇无忌,不法甚多,京师断不可留。着将陈梦雷父子发遣边外。或有陈梦雷之门生,平日在外生事者,亦即指明陈奏。杨文言乃耿逆伪相,一时漏网,公然潜匿京师,著书立说。今虽已服冥刑,如有子弟在京者,亦即奏明驱遣。尔等毋得徇私隐蔽。陈梦雷处所存《古今图书集成》一书,皆皇考指示训谕,钦定条例,费数十年圣心,故能贯穿今古,汇合经史,天文地理,皆有图记,下至山川草木,百工制造,海西秘法,靡不备具,洵为典籍之大观。此书工犹未竣,着九卿公举一二学问渊通之人,令其编辑竣事。原稿间有讹错未当者,即加润色增删,仰副皇考稽古博览至意。”此为加罪诸王府官属宾友之始,而适以诚亲王开端。惟未明言兄弟相戕,用耿精忠牵涉立说。陈、杨与耿藩旧事,久已消释,今忽重提。其实追憾诚王之得圣祖欢心,由于陈、杨之以学问为辅佐。

世宗当时相形见绌。甫即大位,即修此怨。其证如下:

清宫《文献丛编》第三册,载戴铎清折十件。其康熙五十七年第九件云:“奴才戴铎谨启,主子万福万安。奴才素受隆恩,合家时时焚祷,日夜思维,愧无仰报。近因大学士李光地告假回闽,今又奉特旨,带病进京,关系为立储之事,诏彼密议。奴才闻知惊心,特于彼处相探。彼云‘目下诸王,八王最贤’等语。奴才密向彼云:‘八王柔懦无为,不及我四王爷,聪明天纵,才德兼全,且恩威并济,大有作为。大人如肯相为,将来富贵共之。’彼亦首肯。但奴才看目下诸王,各各生心。前奴才路过江南时,曾为密访,闻常州府武进县一人名杨道升者。此人颇有才学,兼通天文,此乃从前耿王之人也,被三王爷差人请去,养在府中,其意何为?又闻十四王爷,虚贤下士,颇有所图。即如李光地之门人程万策者,闻十四王爷见彼,待以高坐,呼以先生。诸王如此,则奴才受恩之人,愈觉代主子畏惧矣。求主子刻刻留心,此要紧之时,诚难容懈怠也。谨启。”件后记云,蒙批:“杨道升在三府已有数年,此乃人人皆知。”又蒙批程万策之旁:“我辈岂有把屁当香焚之理。”又蒙批:“你在京时,如此等言语,我何曾向你说过一句?你在外如此小任,骤敢如此大胆。你之死生,轻若鸿毛;我之名节,关乎千古。我作你的主子,正正是前世了。”等谕。

戴铎十启,自康熙五十二年至六十年间之事。世宗即位以后,令铎汇录原文并所蒙批谕,成折存档,不过明铎时时望己作帝,而己则时时斥绝之,以见其并不与铎同此奢望也。然其批谕语气,岂是实行斥绝?所谓“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证以十启中前后各件,可以味其意旨。

第一启,五十二年。略言:主子有尧舜之德,奴才受格外之知。当此君臣利害之关,终身荣辱之际,虽一言而死,亦可少报知遇于万一。皇上有天纵之资,诚为不世出之主;诸王当未定之日,各有不并立之心。处英明之父子,不露其长,恐其见弃;过露其长,恐其见疑。处众多之手足,此有好竽,彼有好瑟;此有所争,彼有所胜,此皆其所以为难。孝以事之,诚以格之,和以结之,忍以容之,而父子兄弟之间,无不相得。我主子天性仁孝,皇上前毫无所疵。其诸王阿哥,俱当以大度包容,使有才者不为忌,无才者以为靠。昔东宫未事之秋,侧目者有云:“此人为君,皇族无噍类矣!”此虽草野之谚,未必不受二语之大害也。奈何以一时之小忿,而忘终身之大害乎?一段至于左右近御之人,俱求主子破格优礼也。一言之誉,未必得福之速;一言之谮,即可伏祸之根。主子敬老尊贤,声名久著,更求刻刻留心,逢人加意。素为皇上亲信者不必论,即汉官宦侍之流,似应见而俱加温奖。在主子不用金帛之赐,而彼已感激无地矣。贤声日久日盛,日盛日彰,臣民之公论,谁得而逾之?二段至于各部各处之闲事,似不必多与闻也。本门之人,受主人隆恩难报,寻事出力者甚多。兴言及此,奴才亦觉自愧。不知天下事有一利必有一害,有一益必有一损,受利受益者未必以为恩,受害受损者则以为怨矣。古人云:“不贪子女玉帛,天下可反掌而定。”况主子以四海为家,岂在些须之为利乎?三段至于本门之人,岂无一二才智之士,但玉在椟中,珠沉海底,即有微长,何由表见?顷闻奉主子金谕,许令本门人借银捐纳,仰见主子提拔人才至意。更求加意作养,使本门人由微而显,由小而大,俾在外为督、抚、提、镇,在内为阁部、九卿。虽未必人人得效,而或得二三人,未尝非东南半壁也。四段以上数条,万祈采纳。奴才今奉差湖广,来往似需岁月。当此紧要之时,诚不容一刻放松,稍为懈怠。倘高才捷足者先主子而得之,我主子之才智德学,素具高人万倍,人之妒念一起,毒念即生,至势难中立之秋,悔无及矣。蒙批:“语言虽则金石,与我分无中用。我若有此心,断不如此行履也。况亦大苦之事,避之不能,尚有希图之举乎。至于君臣利害之关,终身荣辱之际,全不在此。无祸无福,至终保任,故但为我放心。凡此等居心语言,切不可动,慎之!慎之!”

世宗奖铎语为金石之言,又自明其无此意,不但无此意,且视为大苦之事,避之不能。其余事实俱不辨,则言行不相符已显然矣。盖所谓金石之言,惟第一段。世宗后来所持态度,颇与相合。故知其最为心赏。惟所言英明之父,不露长则恐见弃,过露长则恐见疑,此种心理,岂是视为苦事而欲避之?若欲避之,则不露长而听其见弃足矣。即其处兄弟之间,欲不以气焰使人生畏,蹈废太子之覆辙,亦非避事之语。而奖之为金石之言,皆言行之矛盾也。第二段要结名誉,是当时诸王所争趋之路。世宗手法独高,所不屑为。若循铎意,以此博臣民之共赞,是即过露长而使英主生疑也。此段必非所谓金石之言也。第三段见世宗在当时干预各部各省之闲事,以招声色货利之奉,与诸王相等。以取赂而有所左右,右者以贿得之,自不以为恩;左者以不纳贿失之,则必抱怨。此亦未尝非金石之言。但可知世宗未正位以前,招权纳贿,是康熙诸王积习。后来亦自言在藩邸时举动,乃别有故,以后不许诸王借口仿行,亦可与铎说参证。第四段可知世宗于门下人,借与赀财,令其捐纳得官,广树党羽,岂非事实?党世宗者,有年羹尧、隆科多两人已足,而年、隆两人各不相知,戴铎又何从而知?故雍正元年,铎尚言恐年羹尧与十四王西边有事,己愿以死自誓,倒借给兵丁钱粮,冀用其力。则固不知羹尧专为世宗防制十四王也。

第三启,五十五年。略言:奴才路过武彝山,见一道人,行踪甚怪,与之谈论,语论甚奇。俟奴才另行细细启知。蒙批有云:所遇道人,所说之话,你可细细写来,做闲中往来游戏。

第四启,五十五年。略言:所遇道人,奴才暗暗默祝,将主子问他,以卜主子。他说乃是一个万字。奴才闻知,不胜欣悦。其余一切,另容回京见主子时,再为细启知也。福建到京甚远,代字甚觉干系,所以奴才进土产微物数种,内有田石图书一匣,匣子是双层夹底,将启放于其内,以便主子拆看。谨启。”蒙批有云:你如此作事方是,具见谨慎。所遇道人,所说之话,不妨细细写来。你得遇如此等人,你好造化。

道人谈祸福,为阴谋储位明证。图书匣双层夹底,中藏启本,又极称其谨慎,此其暖昧妖惑,在史书皆作不道论。当时允禩之于相士张明德,与此何殊?圣祖方议允禩之罪,而世宗以大欲所在,效其尤而加甚焉。视为大苦,避之不能,此等口头禅,固亦示戴铎辈不必拘泥矣。

第七启,五十六年。略言:奴才数年来受主子高厚之恩,惟有曰夜焚祝,时为默祷,静听好音,不意近闻都门颇有传言。奴才查台湾一处,远处海洋之外,另各一方,沃野千里。台湾道一缺,兼管兵马钱粮,若将奴才调补彼处,替主子屯聚训练,亦可为将来之退计。即奴才受主子国士之知,亦誓不再事他人也。

蒙批:你在京若如此做人,我断不如此待你也。你这样人,我以国士待你,比骂我的还厉害。你若如此存心,不有非灾,必遭天谴。我劝你好好做你的道罢。等谕。

此启可见戴铎之无知识。当五十六年十一月间,正十四王子允受命为抚远大将军之日,故谓正在静听好音,而都门颇有传言,即传言允 之已默承储眷耳。因此请世宗代谋台湾道缺,在海外屯聚训练,冀作一岛反抗嗣君之计,且表明不事他人,赖此一着。此岂知世宗之心?世宗于西陲早置一年羹尧,允 此去,正落其度内。此固非戴铎所知。但戴铎辈此时已心索气绝,直思据台湾以作雍邸孤忠,直可笑可鄙之至。以上各启,世宗若真无幸心,每启皆可斥绝,或竟举发之,安有此迭次批谕乎?

世宗于允禩诸人,从夺嫡案中,已相形取得胜利,知前此力图夺嫡者,更无再得储位之望。而允祉则前以保护太子,为圣祖所心重,又以踊跃修书,合圣祖尚文好学之意。其实效修书之力者,乃陈梦雷、杨文言二人,杨尤身负天算、律吕绝学,为圣祖自命独有心得而举世罕及之事。此实世宗所最忌而无如之何。甫即位遽修怨于陈、杨,其原委撮叙于下:

据陈梦雷《松鹤山房集》,梦雷与李光地均中康熙九年进士,均入翰林。同省同年,通家相得,同以请假回籍。而十三年撤藩之变,耿精忠以福建叛,既逼梦雷从逆,又召外郡缙绅。光地自泉州安溪本籍至,以年家子先谒梦雷尊人。陈氏父子均劝光地勿受叛藩职,光地意未决。时杨文言在耿幕,与梦雷交密,梦雷约文言与光地相见,告以耿必无成,急归谋间道通疏京师,请兵由赣州径指汀州。精忠方以全力备仙霞关,大兵可由汀州直入闽腹地。朝廷得光地蜡丸书,致前敌行之有效,光地受上赏。十五年,精忠势蹙乞降,文言遂归。梦雷以十九年入都自陈,而朝议方以精忠为所属首告,降后仍通逆,召精忠对质治罪,而梦雷以职官从逆论死。光地为明其非得已,然不言其上疏请兵时,梦雷亦预谋也,故仅得减死,戍辽东,时为二十一年。至三十七年,圣祖东巡,梦雷献诗称旨,召还京,命侍诚亲王邸。王命辑《汇编》一书,分类排纂群籍至三千余卷,校刊未竣而圣祖崩。世宗谕旨中改其名为《古今图书集成》。追论梦雷罪,再遣戍,时梦雷年已七十一。所云藩变时之罪,圣祖早雪免之,且颇蒙恩赉,奖其文学,御书联语赐之,有“松高枝叶茂,鹤老羽毛新”之句,故梦雷以松鹤山房名其集。因怨光地,作《绝交书》行于世,世谓之安溪负友,成一公案。世宗于即位后,追理梦雷前罪,实为与允祉为难,非圣祖怜才宥过意也。至杨文言以布衣入藩幕,在三藩未变以前,本不为罪。既变被羁,精忠降而脱归,所至不讳其在闽时事。十八年,梦雷入都,文言与偕行,梦雷得罪,无究及文言者。旋以天算绝学,应征入明史馆预修《历志》。《国史·梅文鼎传》:“康熙间,《明史》开局。《历志》为检讨吴任臣所修。嘉兴徐善、宛平刘献廷、常州杨文言各有增定,最后以属黄宗羲,又以属文鼎。”盖文言之预修《历志》,尚在黄梨洲以前。当康熙二十六年丁卯,李光地自记其《陛辞问对》,尚言:文言为耿精忠幕宾,闽乱起,被留为天文生。圣祖但问:“渠晓《几何原本》否?”李奏:“似乎通晓。”上曰:“西洋书文理不通者多,用渠理法,改成通顺,则尽善矣。”云云。此见文言之依耿,圣祖时大廷公言不讳,而帝欲以中国文字改述《几何原本》理法,即今《数理精蕴》中之《几何原本》。而《精蕴》为《历律渊源》之一种,《渊源》为诚邸属文言所修,其宗旨盖定于是也。是时文言似尚未入史馆。后既预史事,又为徐乾学引参洞庭山书局。至四十年左右,乃由梦雷引入诚邸,修《历律渊源》。据光地《榕村语录》:四十一年壬午,南巡至德州,东宫病,驻跸,语光地古尺、及天上一度当地上二百五十里等事,云已叫三阿哥自京师细细量来,三阿哥算法极精等语。其时文言入邸未久,而诚邸之精算学,已为圣祖所夸,则亦非初无所解,尽倚办于文言,但或得文言指授,而益可称许耳。

文言,字道声,《松鹤山房集》中皆称道声,而光地集中虽亦称道声,亦或作道生,惟戴铎启本及雍邸批辞作道升。当康熙季年,世宗已极注意道升之归诚邸。道声在闽,原无为耿丞相之说,世宗追诬之,以归罪于诚邸。此康熙六十一年世宗谕旨,不惜以天子诬罔匹夫,知其怨毒之钟于诚邸,不过忌陈、杨修书之能为诚邸博圣祖之欢心而已。自此诚邸若口无间言,当亦可保其躯命,以其究无挤其储位之实迹也。然卒不能免者,则必以诚邸知世宗嗣位真相,辞色之间既不竭诚输服,将有发其隐覆之嫌。觉其坐罪之词,多不成罪状,由世宗自行宣布,而诸王大臣加以描画,归结于父子革爵正法,由特旨改为拘禁终身,何其酷也!世宗所宣布诚邸罪名,惟见《上谕旗务议复》中。《东华录》无之,想已为《实录》所削。兹录如下。

雍正八年五月上谕:诚亲王允祉,自幼即为皇考之所厌贱,养育于外,年至六岁,尚不能言。每见皇考,辄惊怖啼哭。

诚邸为世宗兄,其幼时事,岂世宗所能置议?且此事岂论罪所当牵涉?

及年岁渐长,则性情乖张,行事残刻。于皇考之前,则不义不孝;于其母妃,则肆行忤逆。是以皇考屡降谕旨,将其心术不端之处,宣示于众。此举朝所共知者。

诚邸生母荣妃,忤逆之说无考。惟于怡邸母敏妃之丧,在康熙三十八年,不满百日薙发,为圣祖所责。允祉自怨自艾,作《责躬集》。陈梦雷集中有《责躬集》序文:

其接待诸兄弟,皆刻薄寡恩。诸兄弟皆深知其人而鄙弃之。

诚邸拥护废太子,明见圣祖谕旨褒美之。其他刻薄,惟见本谕旨中怡邸丧事。诚邸有二兄,大阿哥以镇魇太子,为诚邸所发;二阿哥即太子,诸兄弟中惟诚邸救护之,为圣祖所赏。其余仇太子者,自不慊于诚邸。若谓诚邸刻薄,诚邸无权,只有情谊之不浃,并无危害之相加。诸弟若果鄙弃其兄,即诸弟亦负不恭之罪,与不友等耳。此亦非论罪所当及。

其待朝臣,则倨傲无礼。其待所属,则需索无厌。此亦中外所共知者。

此为诸皇子所同然,世宗在潜邸时亦然。观戴铎启本即可见。

从前二阿哥废黜之后,允祉居然以储君自命,私谓庄亲王曰:“东宫一位,非我即尔。”其狂诞怪妄如此。

在储位未定前,有此私语,但储位定后即不复觊觎,亦不当论罪。至独与庄亲王语此,则知世宗所深忌者杨文言代修《历律渊源》一书,当时必深契圣祖之意。庄邸亦诸皇子中习天算之学者,圣祖甚重此学,故有此揣度。当世宗发此谕之先,庄邸正弹劾诚邸,以引起种种罪状。则前此私语,亦庄邸媚帝而举发之耳。

皇考圣躬违和之时,朕侍奉汤药,五内焦劳,而允祉不但无忧戚之容,而且有欣幸冀望之意,为子臣所不忍言者。其天良尽泯,一至于此。

自夸其孝,责兄不孝,并无违忤实迹,只想象于辞意之间,此不足以罪人,徒见己之不悌而已。

皇考以东宫仪仗礼服,从前定制太过,特命廷臣纠正。允祉见廷臣所议,忿然谩骂,且云:“如此则何乐乎为皇太子耶!”

此本是为太子不平,不过心眼拙直,狃于前此之尊贵太子,后觉贬损太过,亦有何罪?然宗人府王大臣议罪,则描画之云:“当二阿哥废黜之后,允祉居然以储君自命,见廷臣更正东宫仪仗,辄忿然谩骂。此其妄乱之罪一也。”更引申于世宗谕旨之外,可谓善承意旨矣。

康熙六十一年,皇考龙驭上宾。方有大事之夜,朕命允祉管理内事,阿其那管理外务。乃允祉私自出外,与阿其那密语多时,不知所商何事。此天夺允祉之魄,自行陈奏于朕前者。及朕令阿其那总理事务,阿其那则在朕前保奏允祉可以大用。此阿其那欲引允祉为党助,共图扰乱国政之明验也。

大事之夜,兄弟间何以竟不可通一语?既自行陈奏,可知原无避忌。阿其那方任为总理,何能禁其有所保奏?若以当时被保奏为罪,则当时任彼为总理者,罪名岂不更重?

允祉在皇考时,侵帑婪赃,逋欠累累。朕恐其完公之后,家计未能充裕,两次共赐银十五万两,俾其饶足。而允祉每以该旗该部催追数百两数千两之处,琐屑渎奏,怨忿不平,朕皆宽宥之。

逋欠是康熙间诸王常态。及世宗令该旗该部催追,特自发内帑赡给其乏,此是世宗限制诸王之能事。诚邸不知风色,尚忿催追而诉于帝前,此实长厚太过。既称宽宥之,即不当论罪;而王大臣论之曰:“贪黩负恩之罪,法所难宥者一也。”则前之宽宥,乃为之并计加罪地也。

举朝满汉文武大臣,皆受皇考教养深恩,而朕借以办理庶政者。允祉屡奏朕云:“此辈皆欺罔之徒,无一人可信。”总之,凡为国家抒诚宣力之人,允祉则视之如仇敌;而险邪不轨之流,则引之为腹心。如允 当日与允祉仇怨最深,及允 逆节显著,朕令允祉搜其笔札,检得塞思黑与允 书,有“机会已失,悔之无及”之语。允祉竟欲藏匿,马尔萨力持不可,始呈朕览。又如允 强悍嚣凌,顾私党而忘大义,朕革伊郡王,并伊子弘春贝子之爵,以教导之。而允祉于乾清门之所,为之叹息流涕,其比溺匪类,肆无忌惮如此。

据此段谕文,正见诚邸于外廷无交结,而于诸弟则有恩私,与刻薄之说相反。罪之曰“比溺匪类、肆无忌惮”,则亦所谓何患无辞者矣。

又伊子弘晟,冥顽放纵,举动非法,乃不可容于人世之人。朕宽恩但令禁锢,而允祉以此衔恨于心。盖允祉溺此下愚之子,至尊君亲上之义,亦所不顾也。

弘晟之不可容于人世,亦无事实。惟二年十一月庚戌,宗人府议奏:“世子弘晟,屡次获罪,俱蒙恩宥。今又讹诈银两。请革世子为闲散宗室,令伊父诚亲王允祉严加约束。”从之。六年六月己亥,又议奏拿交宗人府严行锁锢,如此而已。至衔恨于心,又无事实。特未能大义灭亲耳。

又从前遣塞思黑往西大同时,朕将阿其那等党恶种种,面谕允祉。允祉奏以“此等人能成何事”。后又密折奏称:“阿其那、塞思黑等不忠不孝,罪恶滔天,若交与我,我即可以置之死地。”等语。朕谕之曰:“阿其那等罪恶当诛,自有国法。生死之柄,岂尔可操?尔此奏不知何心?”盖允祉之意,欲暗置阿其那等于死,而不明正其罪,使天下后世议朕之非。比时曾向廷臣言之。

此在诚邸为希意太过,实非令举。但在世宗则亦无罪可论。

数年以来,允祉进见,朕必赐坐,以朕勤政忧民之心告之。伊从未许朕一是字,且并未尝一点首也。但以闲居散适之乐,

娓娓陈述,欲以歆动朕怠逸之心,荒废政事,以遂其私愿。

弟为天子,勤政爱民;己为天子之兄,闲居自乐,正是各行其是。怠逸岂以此而歆动。古来中主,能以此谅其诸弟者多矣。世宗方侃侃而谈,使天伦之乐澌尽,岂不可愧?

前年八阿哥之事,诸王大臣无不为朕痛惜,而允祉欣喜之色逾于平时。

此或为太子旧怨。但既为世宗所罪,则对罪人无甚哀戚,亦不当论罪。

至于怡亲王,公忠体国,夙夜勤劳,朕每向允祉称道其善,冀以感悟之。而允祉置若罔闻,总未一答。今怡亲王仙逝,因允祉素与诸兄弟不睦,果亲王体素羸弱,不能耐暑,是以未令成服。而果亲王再三恳请,允祉则淡漠置之。且数日以来,并不请朕之安,朕心甚为疑讶。今据庄亲王等参奏,不料允祉之狂悖凶逆,至于此极。以怡亲王忠孝性成,谟猷显著,为皇考之令子,为列祖之功臣。今一旦仙逝,不但朕心悲痛感伤,中外臣工,同深凄怆;即草野小民,亦莫不以国家失此贤王,朕躬失此良佐,为之欷歉叹息。况允祉以兄弟手足之情,乃幸灾乐祸,以怡亲王之薨逝为庆幸,尚得谓有人心乎?又朕将褒奖表扬怡亲王之谕旨,颁示在王府人等,众人宣读传示之际,允祉并不观览,傲然而去,尚得谓有君上者乎?

兄弟之间,意志不同,乃道义之品评,非刑法所裁制。此固不当论罪。文中以庄亲王等参奏,定为狂悖凶逆,已至其极,则参奏中是否尚有别情?今检《东华录》:“本月己卯,庄亲王允禄、内大臣佛伦等参奏:臣等奉命办理怡亲王丧事,所见齐集人员,无不衔恩垂泣,独诚亲王允祉,当皇上视临回宫之后,迟久始至。逮宣读皇上谕旨之时,众皆呜咽悲泣,而诚亲王早已回家。且每日于举哀之时,全无伤悼之情,视同隔膜。请交与该衙门严加议处。”云云。参奏语不过如此。谓兄临弟丧不哀,何得加以狂悖凶逆之目?且兄不哀此一弟之丧,本非他一弟所能参论。又其不令成服,乃由帝旨。不成服之弟两人:果亲王则以恳请成服,为逆探言外之隐衷;诚邸则以遵令不成服,为拘守言中之明示。逆探者或有逢迎之能,拘守者何来狂悖凶逆之咎?

允祉从前过恶多端,不可枚举。但因其心胆尚小,未必敢为大奸大恶之事。从前陈梦雷之案败露,朕若据事根究,允祉之罪甚大。朕心不忍,姑令寝息。及后为诸王大臣等参劾,宗人府议令拘禁,朕仍复宽恩,将伊降为郡王,薄示惩儆,而伊毫不知畏惧。今年又特加恩,复伊亲王之爵,而伊毫不知感激。兹当怡亲王仙逝,众心悲戚之时,而允祉丧心蔑理若此。是法不知畏,恩不知感,以下愚之人而又肆其狂诞,势必为国家之患。朕承列祖之洪基,受皇考之付托,不能再为隐忍姑息,贻患于将来也。其作何治罪之处,着宗人府诸王、贝勒、贝子、公、八旗大臣、九卿、詹事、科道会同定议具奏。特谕。

陈梦雷案已见前。谓陈为耿藩从逆,则戍所召回,命入诚邸,乃由圣祖,非诚邸罪也。谓陈为招摇不法,则当时并无招摇害政事实。刑部满、汉尚书陶赖、张廷枢,皆不知所坐何等罪名,至均以轻纵降调,又何至罪及府主?乃谕中既涉及陈梦雷,王大臣议复,遂于陈梦雷一款添出事实。文云:“允祉素曰包藏祸心,希冀储位,与逆乱邪伪之陈梦雷亲昵密谋,遂将陈梦雷逆党周昌言私藏家内,妄造邪术,拜斗祈禳,阴为镇魇。及事迹败露,允祉罪在不赦,我皇上法外施仁,不忍加诛。”云云。周昌言前未见过,此时忽添邪术镇魇等说,果有此事,纵对诚邸法外施仁,何以对陈梦雷仅止遣戍,且未究周昌言其人?意议复之王大臣直以意为之,且以杨文言含混为周昌言耳。此种议复,本无真伪可辨。且今年已复亲王爵,前事本不当复论。今所谓丧心蔑理,无过怡王之丧临哭不哀一款,其余皆任意诬蔑之辞。其实则陈梦雷、杨文言为所忌之人,《古今图书集成》《历律渊源》二书为所忌之物。是为清皇室之文字狱。较之允禩诸人,以传播世宗得位之不正而被罪者,更为得已而不已。既为《东华录》所不详,想为《实录》之所已讳。胪举之以见世宗之忍,至允禩、允禟、允、允 之事,则《东华录》之外,已详余《世宗入承大统考实》中。

第八节 雍乾之学术文化(上)——禅学

圣祖以宋儒性理之学为宗,用以培养士大夫风气,其于致用,则提倡科学,实为中国帝王前所未有,后亦莫之能及。故康熙间学术,德性与学问并重。而稽古右文,公卿风雅,天下翕然,知所向往,其气象已略述于前矣。至世宗而独以禅学鸣。雍正八年以前,于兄弟间意所不慊者,排除已尽。十年以后,多刻佛经,又自操语录选政,自称圆明居士,亦随诸大师之后,列为语录之一家。其传播语录,自是禅宗派别。然挟万乘之尊,自我作古。所选语录,首为姚秦之肇法师,在达摩未到、禅未成宗之日,其下共选十余家,似皆禅宗,而又杂出一佛门以外之紫阳真人,禅门以外之净土宗莲池大师,己则以居士厕禅宗诸师之后。又认章嘉胡土克图为恩师,则又错入西藏密宗喇嘛教。所记章嘉口语,亦有似乎禅和;己之顿悟禅机,亦有似乎夜半传衣之秘。喇嘛何知,此必世宗之作用耳。世宗选《历代禅师语录》,分前后集,后集又分上下。其后集下序云:

朕少年时,喜阅内典,惟慕有为佛事。于诸公案,总以解路推求,心轻禅宗。谓如来正教,不应如是。圣祖敕封灌顶普慧广慈大国师章嘉呼土克图喇嘛,乃真再来人,实大善知识也。梵行精纯,圆通无碍。西藏、蒙古中外之所皈依,僧俗万众之所钦仰。藩邸清闲,时接茶话者十余载,得其善权方便,因知究竟此事。壬辰春正月,延僧坐七,二十、二十一,随喜同坐两日,共五枝香,即洞达本来。方知惟此一事实之理。然自知未造究竟,而迦陵音乃踊跃赞叹,遂谓已彻元微,笼统称许。叩问章嘉,乃曰:“若王所见,如针破窗纸,从隙窥天。虽云见天,然天体广大,针隙中之见,敢谓偏见乎?佛法无边,当勉进步。”朕闻斯语,深洽朕意。二月中,复结制于集云堂,着力参求。十四日晚,经行次,出得一身透汗,桶底当下脱落,始知实有重关之理。乃复问证章嘉,章嘉国师云:“今王见处虽进一步,譬犹出在庭院中观天矣。然天体无尽,究未悉见。法体无量,当更加勇猛精进。”云云。朕将章嘉示语,问之迦陵音,则茫然不解其意,但支吾云:“此不过喇嘛教回途工夫之论,更有何事?”而朕谛信章嘉之垂示,而不然性音之妄可,仍勤提撕。恰至明年癸巳之正月二十一日,复堂中静坐,无意中忽踏末后一关,方达三身四智合一之理,物我一如本空之道,庆快平生。诣章嘉所礼谢,国师望见即曰:“王得大自在矣!”朕进问:“更有事也无?”国师乃笑,展手云:“更有何事耶?”复用手从外向身挥云:“不过尚有恁么之理,然易事耳。”此朕平生参究因缘。章嘉呼土克图国师喇嘛,实为朕证明恩师也。其他禅侣辈,不过

曾在朕藩邸往来,壬辰、癸巳闭坐七时,曾与法会耳。

据世宗自言其得道,在禅门为已得正果,在喇嘛门下,亦为已成呼土克图。其得道在壬辰、癸巳间,是为康熙五十一二年间,正太子复废之会。世宗在其时亲近沙门,当是表明其无意逐鹿。及后屠戮兄弟既尽,又追述其事,并重张其焰,以自身直接历代高僧,著书立说,自成一人王兼作法王宗派,居之不疑。此当是掩盖平生之残忍,故托慈悲。观其佞佛,绝无为释子眩惑之弊,英明固自天赋,要亦其对于宗教实非迷信,读史者可得而推考之也。

世宗不认禅宗名德为本师,而认章嘉佛。清廷之尊黄教,本以驭藩。喇嘛在所必尊,则即用以为学佛之标帜,亦一客不烦二主之意。缁流攀附,无所影响。至其不伦不类,则王者自有大权。《大藏》中于世宗选辑之书,及其自著语录,皆赫然著录,万世宗门,引为荣幸,孰议其宗派之歧?其严绝禅钻之路,时时见于佞佛说中。如《历代禅师后集》下序中,深抑性音,防其以蒙召之故,高自位置。又于世祖时敬礼之二僧,以玉林屏绝虚荣,木陈稍参世法,一则扬之升天,一则抑之入地,以示其防杜攀缘之峻。在序文中即云:

朕身居帝王之位,口宣佛祖之言。天下后世理障深重者,必以教外别传之旨,未经周公、孔子评定,怀疑而不肯信。然此其为害犹浅。若夫外托禅宗,心希荣利之辈,必有千般诳惑,百种聱讹。或曾在藩邸望见颜色,或曾于法侣传述绪言,便如骨岩、木陈之流,捏饰妄词,私相记载,以无为有,恣意矜夸,刊刻流行,煽惑视听。此等之人,既为佛法所不容,更为国法所宜禁。发觉之日,即以诈为制书律论。

世宗既谈禅,又拒绝释子,则恐语言文字无所附丽,徒恃刊刻二十八经,选辑历代语录,尚觉乏味,乃又开堂授徒,以天子为一山之祖。集其徒众,自相倡和,命曰《当今法会》。其所择之人,必取其不敢禅钻者,而又以旨意严示之。观所撰《当今法会序》,可想其防禁之密。序云:

朕自去腊阅宗乘之书,因选辑从上古德语录。听政余闲,尝与在廷之王大臣等言之。自春入夏,未及半载,而王大臣之能彻底洞明者,遂得八人。夫古今禅侣,或息影云林,栖迟泉石,或诸方行脚,到处参堂。乃谈空说妙者,似粟如麻,而了悟自心者,凤毛麟角。今王大臣于半载之间,略经朕之提示,遂得如许人,一时大彻,岂非法会盛事?选刻语录既竣,因取王大臣所著述,曾进呈朕览者,辑其合作,编为一集,锡名《当今法会》,附刊于后。朕惟如来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如杲日在空,有目共睹。迷者自迷,悟者自悟。诚于此一直超入,则经纶万有,实为行所无事。朕一日二日万几,诸臣朝夕不懈于位,莫非平治天下之为。而即于此深尝圆顿甘露之味,可知此事之为实际理地,而非狂参及解路所可得而托也。朕居帝王之位,行帝王之事,于通晓宗乘之虚名何有?况此数大臣,皆学问渊博、公忠方正之君子,一言一行,从无欺妄,又岂肯假此迎合,为谄谀小人之事?朕又岂肯默传口授,作涂污慧命之端?诚以人果于心性之地直透根源,则其为利益自他,至大而至普,朕之惓惓于此,固非无谓而然也。卷中言句,所谓“狮子只三岁,便能大哮吼”。可以启人弘信,广布正灯。是选之传,或于宗风不无小补。至在内焚修之沙门羽士,亦有同时证入者六人,其所作亦附刊焉。是为序。

法会中又有羽士在内,而历代禅师语录内,亦有紫阳真人,竟无宗教门户。《四库书目》亦有《释家》,而世宗御选御制之书竟不收入。尤异者,宫史御刻御制之书亦不涉及。外间传刻,转惟《释藏》。清之尊用佛教,绝非本心,视宗教为一种作用,不足与大经大法相混。《四库》定自高宗,《宫史》亦乾隆间所修。世宗之舞弄佛教、钳制佛教如彼,高宗之拒外佛教如此。更证以乾隆末年《御制喇嘛说》,则于清代之约束西藏活佛,更可知以政驭教,决不以教妨政之真相矣。《喇嘛说》作于廓尔喀既平之后。廓尔喀与西藏纠葛,引兵侵藏,中国讨之,并声西藏构煽廓夷各喇嘛之罪,事定后作此说以谕众也。其说云:

佛法始自天竺,东流而至西番,其番僧又相传称为喇嘛。予细思其义,盖西番语谓上曰喇,谓无曰嘛。喇嘛者,谓无上,即汉语称僧为上人之意耳。喇嘛又称黄教,盖自西番高僧帕克巴旧作八思巴始。盛于元,沿及于明,封帝师、国师者皆有之。

自注:元世祖初封帕克巴为国师,后复封为大宝法王,并尊之曰帝师。同时又有丹巴者,亦封帝师。其封国师者不一而足。明洪武初,封国师、大国师者不过四五人。至永乐中,封法王、西天佛子者各二。此外灌顶大国师者九,灌顶国师者十有八。及景泰、成化间,益不可胜纪。

我朝惟康熙年间,只封一章嘉国师,相袭至今。

自注:我朝虽兴黄教,而并无加崇帝师封号者。惟康熙四十五年,敕封章嘉呼土克图为灌顶国师。示寂后,雍正十二年,仍照前袭,号为国师。

其达赖喇嘛、班禅额尔德尼之号,不过沿元、明之旧,换其袭敕耳。

自注:黄教之兴,始于明番僧宗喀巴。生于永乐十五年丁酉,至成化十四年戊戍示寂。其二大弟子:曰达赖喇嘛,曰班禅喇嘛。达喇赖嘛位居首,其名曰罗伦嘉穆错,世以化身掌黄教:一世曰根敦珠巴,二世曰根敦嘉穆错,三世曰索诺木嘉穆错,即明时所称活佛锁南坚错也,四世曰云丹嘉穆错,五世曰阿旺罗卜藏嘉穆错。我朝崇德七年,达赖喇嘛、班禅喇嘛遣贡方物。八年,赐书达赖喇嘛及班禅呼土克图。盖仍沿元、明旧号。及定鼎后,始颁给敕印,命统领中外黄教焉。

盖中外黄教,总司以此二人,各部蒙古一心归之。兴黄教即所以安众蒙古,所系非小,故不可不保护之,而非若元朝之曲庇谄敬番僧也。

自注:元朝尊重喇嘛有妨政事之弊,至不可问。如帝师之命与诏敕并行;正衙朝会,百官班列,而帝师亦专席于坐隅;其弟子之号司空、司徒、国公,佩金玉印章者,前后相望。怙势恣睢,气焰薰灼,为害四方,不可胜言。甚至强市民物,捽捶留守,与王妃争道,拉殴堕车,皆释不问。并有“民殴西僧者截手,詈之者断舌”之律。若我朝之兴黄教,则大不然。盖以蒙古奉佛,最信喇嘛,不可不保护之,以为怀柔之道而已。

其呼土克图之相袭,乃以僧家无子,授之徒与子何异,故必觅一聪慧有福相者,俾为呼必勒罕即汉语转世化生人之义。幼而习之,长成乃称呼土克图,此亦无可如何中之权巧方便耳。其来已久,不可殚述。孰意近世,其风日下,所生之呼必勒罕,率出一族,斯则与世袭爵禄何异。予意以为大不然。盖佛本无生,岂有转世?但使今无转世之呼土克图,则数万番僧何所皈依?不得不如此耳。

自注:从前达赖喇嘛示寂后,转生为呼必勒罕。一世在后藏之沙卜多特地方,二世在后藏大那特多尔济丹地方,三世在前藏对咙地方,四世在蒙古阿勒坦汗家,五世在前藏崇寨地方,六世在里塘地方,现在之七世达赖喇嘛,在后藏托卜札勒拉里冈地方。其出世且非一地,何况一族乎。自前辈班禅额尔德尼示寂后,现在之达赖喇嘛与班禅额尔德尼之呼必勒罕,及喀尔喀四部落供奉之哲卜尊呼土克图,皆以兄弟叔侄姻娅,递相传袭,似此掌教之大喇嘛、呼必勒罕,皆出一家亲族,几与封爵世职无异。即蒙古内外各札萨克供奉之大呼必勒罕,近亦有各就王公家子弟内转世化生者,即如锡呼图呼土克图,即系喀尔喀亲王固伦额驸拉旺多尔济之叔,达克巴呼土克图,即系阿拉善亲王罗卜藏多尔济之侄,诺尹绰尔济呼土克图,即系四子部落郡王拉什燕丕勒之子,堪卜诺们汗札木巴勒多尔济之呼必勒罕,即系图舍图汗车登多尔济之子。似此者难以枚举。又从前哲卜尊丹巴呼土克图圆寂后,因图舍图汗之福晋有娠,众即指以为哲卜尊丹巴呼土克图之呼必勒罕,及弥月竟生一女,更属可笑。蒙古资为谈柄,以致物议沸腾,不能诚心皈信。甚至红帽喇嘛沙玛尔巴垂涎札什伦布财产,自谓与前辈班禅额尔德尼及仲巴呼土克图,同系弟兄,皆属有分,唆使廓尔喀滋扰边界,抢掠后藏。今虽大振兵威,廓尔喀畏惧降顺,匍匐请命。若不为之剔除积弊,将来私相授受,必致黄教不能振兴,蒙古番众猜疑轻视,或致生事。是以降旨藏中,如有大喇嘛出呼必勒罕之事,仍随其俗,令拉穆吹忠四人降神诵经,将各行指出呼必勒罕之名,书签贮于由京发去之金奔巴瓶内,对佛念经,令达赖喇嘛或班禅额尔德尼同驻藏大臣,公同签掣一人,定为呼必勒罕。虽不能尽除其弊,而较之从前各任私意指定者,大有间矣。又各蒙古之大呼必勒罕,亦令理藩院行文,如新定藏中之例,将所报呼必勒罕之名,贮于雍和宫佛前安供之金奔巴瓶内,理藩院堂官会同掌印之札萨克达喇嘛等,公同签掣,或得其僧,以息纷竞。

去岁廓尔喀之听沙玛尔巴之语,劫掠藏地,已其明验。虽兴兵进剿,彼即畏罪请降,藏地以安。然转生之呼必勒罕出于一族,是乃为私。佛岂有私,故不可不禁。兹予制一金瓶,送往西藏,于凡转世之呼必勒罕,众所举数人,各书其名置瓶中,掣签以定。虽不能尽去其弊,较之从前一人之授意者,或略公矣。

夫定其事之是非者,必习其事而又明其理,然后可。予若不习番经,不能为此言。始习之时,或有议为过兴黄教者,使予徒泥沙汰之虚誉,则今之新旧蒙古,畏威怀德,太平数十年,可得乎?且后藏煽乱之喇嘛,即正以法。

自注:上年廓尔喀侵掠后藏时,仲巴呼土克图既先期逃避,而大喇嘛济仲札苍等遂托占词,为不可守,以致众喇嘛纷纷逃散。于是贼匪始敢肆行抢掠。因即令将为首之济仲拿至前藏,对众剥黄正法,其余札苍及仲巴呼土克图等,倶拿解至京,治罪安插。较元朝之于喇嘛,方且崇奉之不暇,致使妨害国政,况敢执之以法乎?若我朝虽护卫黄教,正合于王制所谓“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而惑众乱法者,仍以王法治之,与内地齐民无异。试问自帕克巴创教以来,历元、明至今五百年,几见有将大喇嘛剥黄正法及治罪者?天下后世,岂能以予过兴黄教为讥议乎?

元朝曾有是乎?盖举大事者必有其时与其会,而更在乎公与明。时会至而无公与明以断之,不能也。有公明之断,而非其时与会,亦望洋而不能成。兹之降廓尔克,定呼必勒罕,适逢时会,不动声色以成之。去转生一族之私,合内外蒙古之愿。当耄期归政之年,复成此事,安藏辑藩,定国家清平之产于永久,予幸在兹,予敬益在兹矣。

自顺治初,达赖喇嘛来京,要帝出迎,满臣赞之,汉臣谏阻,卒从汉臣。时已绝非蒙古信喇嘛之故习矣。世祖学佛乃学流行中国之佛,视喇嘛纯为作用。世宗学佛,意更在语录等书。明明学中国佛学,而偏戴章嘉佛为师。宗派不同,强合为一。舍雍邸故宅为雍和宫,为章嘉佛诵经之所。己称居士,自谓得教外别传,厕身于诸禅师之列。己则立地成佛,而不许天下攀附宗门,其为别有取义,显然可见。高宗嗣位,视世宗掩著之行为,皆知其无益有损,故于雍正一朝之佛学绝不表彰,此与杀曾静、张熙,毁《大义觉迷录》,同一干蛊之事。《大义觉迷录》一案,别见余《世宗入承大统考实》,不赘。至乾隆末作《喇嘛说》,更不为世宗得道于喇嘛稍留余地。盖世宗之英明,犹欲以口舌胜人,术数驭世;高宗之英明,则知无所事此,其见解为更进矣。

第九节 雍乾之学术文化(下)——儒学

世宗于吏治民生,极尽心力,讲事功,实不讲心性。晚乃遁入于禅,亦与世祖之学佛不同。自命为已经成佛作祖,无所于让。其对儒宗,则敬仰备至,不敢予圣。盖知机锋可以袭取,理道不能伪为也。然所收纯儒之效,远逊康熙朝。即有数理学名臣,亦不过守先朝作养之余绪耳。清一代尊孔之事,莫虔于雍正一朝,后惟末季欲以孔圣救亡,复有过量之崇敬,则又非世宗时规模矣。前乎此者,世祖因前代之故,祀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孔子,四配、十哲、两庑及启圣公祠,祀位皆仍其旧。惟顺治十四年,去“大成文宣”四字,改题“至圣先师”。康熙末,跻朱子于十哲,位卜子之次,而从祀增一范仲淹。盖未尝于文庙祀典多所改定也。雍正元年,诏追封孔子五代王爵,于是锡木金父公曰肇圣、祈父公曰裕圣、防叔公曰诒圣、伯夏公曰昌圣、叔梁公曰启圣。孔子父自元以来已封启圣王,明嘉靖时改封公,此为先有之故事。以上四世,则封王自此始。旧称启圣祠,今以启圣王为祠中之一世,改称崇圣祠。清世俗人则称“五王祠”焉。二年,复以祔飨庙庭诸贤,有先罢宜复,或旧阙宜增,与孰应祔祀崇圣祠者,议一再上。于是复祀者六人:曰林放、蘧瑗、秦冉、颜何、郑康成、范宁;增祀者二十人,曰孔子弟子二人:县亶、牧皮;曰孟子弟子四人:乐正子、公都子、万章、公孙丑;曰汉一人:

诸葛亮;曰宋六人:尹焞魏了翁、黄幹、陈淳、何基、王柏;曰元四人:赵复、金履祥许谦陈澔;曰明二人:罗钦顺蔡清;曰清本朝一人:陆陇其。入崇圣祠者一人:宋横渠张子厚。陆陇其仕康熙朝,卒于康熙三十一年,距此不过三十二年。陇其笃守程朱,身殁未久而公论早定,可见圣祖所倡学风之纯一。以立朝事实论,同僚间颇有异同,如李光地亦以讲学名世,然于陆陇其之以争捐纳当罢夺官,即以其不谅时艰为罪。光地固以讲学为投时之具者。不数年间,陇其之大名已定,非时论所能游移,则执德固而信道笃者获伸于世。即清全盛时之学术,由此可观其趋向矣。历乾隆至嘉庆朝不改,于从祀不生异议。惟于乾隆二年,复元儒吴澄祀。三年,升有子若为十二哲,次卜子商,移朱子次颛孙子师,不过取其相配平均耳,余无他异。

雍、乾间之儒学,天子不自讲学,惟以从祀示好尚,于学术亦有影响。汤斌之人品,未必下于陆陇其,然以其学尚陆、王,在道光以前,竟不能言从祀。清之中世,理学守门户甚谨,于此可知。若李光地不免曲学阿世,亦自谓从事程、朱,正投时好耳。其《语录》谓汤斌以不好朱学,故不甚读朱子书,光地指朱子上时君言事之书,谓龙逄、比干不是过,斌乃折服。斯言故作雌黄,决非事实。汤何尝不服朱子,惟受学于孙夏峰,宗为陆、王,得力有自,非待他人指出朱子有直谏之长,而后服之。朱子处仁弱之世,宽大之朝,纵献直言,决无杀身灭族之祸,正谊明道之君子皆能为之。指以示斌,有何可以折服之处?凡光地所言,皆令人不敢置信。而要其揣摩时尚,与乾、嘉以前理学宗传相合,即知清中世之儒,笃信谨守,自是学术趋于一途。虽豪杰各有信仰,然使程、朱能为厉世磨钝之用,则专为学的亦已足矣。汤斌等自信陆、王,初不与程、朱相诋毁,此即太平气象。人品不足企陆陇其、汤斌,而朱、陆异同,争辩不息。“天下无道,辞有枝叶”,此其验矣。

雍、乾间,儒学无争辩,而余事则昌明文学。清沿前代用科举制,又沿明代以八股为科举取士之用。圣祖以身自向学,使天下承风。世宗以政事留心,不足言学问。其振兴文教之事,则于雍正十一年正月,谕各省建立书院,各赐帑银一千两为倡,余令各该省督、抚,豫筹膏火,以垂永久,不足者在存公银内支用。择一省文行兼优之士读书其中,使之朝夕讲诵,整躬励行,有所成就,俾远近士子亲感奋发,亦兴贤育才之一道,云云。谕中又言:各省学校之外,每设书院,临御以来,未敕令各省通行,盖欲徐徐有待,而后颁降谕旨。此为省会遍设书院之始。自明初遍立郡县学,是为学校制。学官本为课士而设,后不能举其职,乃移其事任于书院。夫使回复学校初制,士以学官为师,似不必尽待书院之山长。然延师之道,不可以资格拘,就旧日任用学官之法,求为士子得师,事必无济。又为士人求学而不出乡,声气虽通,见闻不广,终有隘陋之患。清一代学人之成就,多在书院中得之,此固发展文教之一事也。是年四月,诏在京三品以上及外省督抚会同学政,荐举博学鸿词,一循康熙年间故事。是诏未定试期,应诏荐举者人数寥寥。至十三年八月,世宗崩,高宗即位。十一月申谕,速行保荐,乃于乾隆丙辰九月己未御试。十月,引见考取博学鸿词刘纶等十五员,授翰林院编修、检讨、庶吉士有差。二年七月,复试续到博学鸿词,授万松龄等四人为检讨、庶吉士。是科取才之意,颇与康熙己未不同,得人亦不及己未之盛。然承平之世,天子右文,海内不但以入彀者为荣,即应试报罢之人亦享高名于世。科目有灵,即国家无故,此亦世运隆替之征也。

清一代有功文化,无过于收辑《四库全书》,撰定各书提要,流布艺林一事。自古盛明之时,访求遗书,校讎中秘,其事往往有之。然以学术门径,就目录中诏示学人,如高宗时之四库馆成绩,为亘古所未有。盖其搜罗之富,评騭之详,为私家所不能逮,亦前古帝王所未及为也。《四库全书》之起源,以安徽学政侍读学士朱筠,于乾隆三十七年,奉购访遗书之诏,奏陈四事:一、旧本抄本,尤当急搜。二、中秘书籍,当标举现有者以补其余。三、著录校雠当并重。四、金石之刻,图谱之学,在所必录。其第二款中有云:“臣在翰林,常翻阅前明《永乐大典》,其书编次少伦,或分割诸书,以从其类。然古书之全而世不恒觏者,辄具在焉。臣请敕择取其中古书完者若干部,分别缮写,各自为书,以备著录。书亡复存,艺林幸甚。”内阁议复内称:“《永乐大典》一书,系永乐初年所辑,凡二万二千九百余卷,共一万一千九十五册。旧存皇史宬,复经移置翰林院典籍库。扃贮既久,卷册又多,派员前往库内逐一检查。据此书移贮之初,本多缺失,现在存库者共九千余本,较原目数已悬殊。”等语。又奏:“校核《大典》,就翰林院设办事之所,并拟定条例进呈。”奉旨:“依议,将来办理成编时,著名《四库全书》。”是《四库全书》之取名,本为辑《大典》中佚书而起。事在三十八年二月二十一日。至三月间,办理《四库全书》处又奏:“遵旨排纂《四库全书》,仰蒙皇上指示,令将《永乐大典》内原载旧本,酌录付刊,仍将内府所储,外省取采,以及武英殿官刻诸书,一并汇齐缮写,编成四库,垂示无穷。”等语。是知前此奉旨,定名《四库全书》,帝早有编定群籍之意,方使《四库全书》名实相称。是为今存《四库全书》办理之原委。又其必为提要,最为四库馆中裨益艺林之伟举,其端亦自朱筠发之。其奏陈四事中,第三款云:“前代校书之官,如汉之白虎观、天禄阁,集诸儒校论异同及杀青。唐、宋集贤校理,官选其人,以是刘向刘知几曾巩等,并著专门之业。历代若《七略》《集贤书目》,其书具有师法。臣请皇上诏下儒臣,分任校书之选,或依《七略》,或准《四部》,每一书上,必校其得失,撮举大旨,叙于本书首卷,并以进呈,恭俟乙夜之披览。臣伏查武英殿原设总裁、纂修、

校对诸员,即择其尤专长者,俾充斯选。则日有课,月有程,而著录集事矣。”后来提要规程,实定于此。朱筠与弟大学士朱珪齐名,性情品行,学问文章,具载旧《国史·儒林传》,私家为作传记尤多,清史不应无传。他且不论,即此《四库》开馆、《大典》辑轶两事,皆自筠发其端,为一代文化述其源流,亦不应不有传载,而《清史稿》竟遗之,此为遗漏之最难解者。

乾隆朝武英殿刊版之书,乃御纂、御定、御制之书,较之康熙朝更多,具在《宫史》,不备列。其搜采各书,兼有自挟种族之惭,不愿人以“胡”字、“虏”字、“夷”字加诸汉族以外种人,触其忌讳,于是毁弃灭迹者有之,刊削篇幅者有之。至明代野史,明季杂史,防禁尤力。海内有收藏者,坐以大逆,诛戮累累。以发扬文化之美举,构成无数文字之狱,此为满、汉仇嫉之恶因。统观前史,暴君虐民,事所常有,清多令主,最下亦不失为中主,宜可少得罪于吾民,而卒有此涂毒士大夫之失德。今文字狱已有专辑,其不出于档案者,余亦稍有搜辑,当别成专著,不能列入本篇。惟乾隆以来多朴学,知人论世之文,易触时忌,一概不敢从事,移其心力,毕注于经学,毕注于名物训诂之考订,所成就亦超出前儒之上。此则为清世种族之祸所驱迫,而使聪明才智出于一途,其弊至于不敢论古,不敢论人,不敢论前人之气节,不敢涉前朝亡国时之正义。此止养成莫谈国事之风气、不知廉耻之士夫,为亡国种其远因者也。

文字狱不暇细数,果属触犯而成狱,虽暴犹为罪有可加,谓其为违梗也。即无意中得违梗之罪,而遽戮辱,犹谓使人知有犯必惩,不以无意而解免之,所以深惩违梗之嫌疑也。雍、乾间文字之狱,有最难解者三事。谢济世注《大学》,从《礼记》本,不从朱子《四书集注》本,不用程子所补《格致传》。顺承郡王锡保参奏济世谤毁程、朱,此因济世以参世宗所倚任之田文镜得罪,希意摭拾其过。然《礼记》亦颁定之经书,既与《四书》并行,信此信彼,必无大罪。乃世宗则云:“朕观济世所注之书,意不止谤毁程、朱,乃用《大学》内‘见贤而不能举’两节,言人君用人之道,借以抒写其怨望诽傍之私也。其注有‘拒谏饰非,必至拂人之性,骄泰甚矣’等语,观此则谢济世之存心昭然可见。”云云。遂深辨田文镜之不当参,己之非拒谏,令议济世罪。九卿等议斩决,后得旨免死,交锡保令当苦差,效力赎罪。此谢济世之幸而不死,后卒释回而以名臣传于世者也。夫济世既注经文,经文自是如此意义,而竟议斩,则如宋儒之说经,多涉事理者,圣经贤传,孰非警戒人君之语,一涉笔即得死罪,程、朱皆寸磔而有余矣。乾、嘉间天下贬抑宋学,不谈义理,专尚考据,其亦不得已而然耳。故清一代汉学之极盛,正士气之极衰,士气衰而国运焉能不替?此雍、乾之盛而败象生焉者一也。

陆生枏作《通鉴论》,今已不见其书。生枏与济世均广西人,得罪亦同时,同在锡保军前,为锡保所奏。世宗逐条谕驳,所引原文,具在《东华录》。可见生枏就《鉴》论《鉴》,所见与世各有异同,要是作论本色,绝无桀骜不驯、耸听激变之语。一曰论封建,则云:“封建之制,古圣人万世无弊之良规,废之为害,不循其制亦为害。至于害深祸烈,不可胜言。”又云:“圣人之世,以同寅协恭为治。后世天下至大,事繁人多,奸邪不能尽涤,诈伪不能尽烛。大抵封建废而天下统于一,相既劳而不能深谋,君亦烦而不能无缺失。始皇一片私心,流毒万世。”等语。二曰论建储,则云:“储贰不宜干预外事,且必更使通晓此等危机。”又云:“有天下者,不可以无本之治治之。”等语。三曰论兵制,则云:“李泌为德宗历叙府兵兴废之由,府兵既废,祸乱遂生,至今为梗,上陵下替。”又云:“府兵之制,国无养兵之费,臣无专兵之患。”等语。四曰论隋炀帝,则云:“后之君臣,倘非天幸,其不为隋之君臣者几希。”等语。五曰论人主,则云:“人愈尊,权愈重,则身愈危,祸愈烈。盖可以生人、杀人、赏人、罚人,则我志必疏,而人之畏之者必愈甚。人虽怒之而不敢泄,欲报之而不敢轻。故其蓄必深,其发必毒。”等语。六曰论相臣,则云:

“当用首相一人。首相奸谄误国,许凡欲效忠者,皆得密奏。即或不当,亦不得使相臣知之。”又云:“因言固可知人,轻听亦有失人。听言不厌其广,广则庶几无壅。择言不厌其审,审则庶几无误。”又云:“为君为臣,莫要于知人而立大本,不徒在政迹。然亦不可无术相防。”等语。七曰论王安石,则云:“贤才尽屏,咨谋尽废,而己不以为非,人君亦不知人之非,则并圣贤之作用气象而不知。”又云:“笃恭而天下平之言,彼固未之见;知天知人之言,彼似未之闻也。人无圣学,能文章,不安平庸,鲜不为安石者。”等语。八曰论无为之治,则云:“虽有忧勤,不离身心。虽有国事,亦第存乎纲领。不人人而察,但察诠选之任。不事事而理,止理付托之人。察言动,谨几微,防谗间,虑疏虞。忧盛危明,防微杜渐而已。至若笾豆之事,则有司在。”又云:“绛度数谏,异 顺从,是以陷于朋比而不知。盖有圣功即有王道。使徒明而不学,则人欲盛而天理微,固不能有三代之事功。至力衰而志隳,未有能如其初。”等语。

以上皆世宗所举《通鉴论》之原文。驳其是非可也,竟曰:“罪大恶极,情无可逭,将陆生枏军前正法,以为人臣怀怨诬讪者之戒。”云云。夫《通鉴论》原文必甚多,世宗特挑出此八端,必以其为罪恶所在,无过于此数语。今试由读史、读鉴者平心论之,有一语可致杀身否?即其论人君而作危词,古所云:“城高池深,兵甲坚利,不得人和,委而去之”,此乃“寡助之至,亲戚畔之”之定理。温公作《通鉴》,本以为法为戒之故,分别诏人,学者能加以发挥,正是忠君爱国之真意。以此掇杀身之祸,复谁乐致力于史实,以与国家社会相维系乎?乾嘉学者,宁遁而治经,不敢治史,略有治史者,亦以汉学家治经之法治之,务与政治理论相隔绝。故清一代经学大昌,而政治之学尽废。政治学废而世变谁复支持?此雍、乾之盛而败象生焉者二也。

尹嘉铨为故父会一请谥,又请将汤斌、范文程、李光地、顾八代、张伯行及其父会一,从祀文庙,事在乾隆四十六年。奉旨拿交刑部治罪,并查伊家有无狂悖不法字迹。此为因冒昧渎奏,而引入文字之狱。有司查得嘉铨所著书籍。嘉铨主聚徒讲学,其文有云:“朋党之说起而父师之教衰,君亦安能独尊于上哉?”谕旨则云:“显悖世宗《御制朋党论》。”又有“为帝者师”之句,则云:“无论君臣大义,不应妄语,即以学问而论,内外臣工,各有公论,尹嘉铨能为朕师傅否?”又著有《名臣言行录》,胪列本朝大臣,则云:“朱子当宋式微,又在下位,今尹嘉铨欲于国家全盛之时,妄生议论,实为莠言乱政。”又自称“古稀老人”,则云:“朕御制《古稀说》,颁示中外,而伊竟以自号。”云云。嘉铨不以朋党为非,又袭讲学家自重之习,学孟子“为王者师”之说,纂集当代大臣言行,乃留心文献之要务;七十曰古稀,自杜工部有此诗句,人尽习称,岂可以帝王专其利?高宗于上年刚及七十,自称“古稀天子”。嘉铨之称古稀,是否在其后,今尚未明,姑不论。此外日记中家庭琐屑语,即有迂腐可笑,岂有杀身之罪?乃大学士等竟定拟凌迟处死,家属缘坐,满廷无救正之言,惟以逢迎为宰相之责,是何气象?特旨改绞立决,免其凌迟及缘坐,谓之加恩,是此案归结。而谕旨又特提嘉铨二罪,因日记中记有任大理卿时,与刑部签商缓决事,谓之市恩。又称大学士、协办大学士作相国,则云:“明洪武时已废宰相,我朝相沿不改。祖宗至朕临御,自以敬天、爱民、勤政为念,复于何事籍大学士之襄赞?昔程子云‘天下治乱系宰相’,止可就彼时 亢而言。我国家世世子孙,能以朕心为心,整纲维而勤宵旰,庶几永凝庥命,垂裕万年。”云云。此则视大学士为赘疣。谓清沿明制,不设宰相,则不知明大学士五品,后来兼尚书宫保,其位乃尊,何云大学士非宰相。清则大学士正一品,礼绝百僚,何得云非宰相?有宰相便是冗,并戒世世子孙,不许倚任大臣襄赞,此真亡国之言。是以当时之大学士,只能希意议尹嘉铨之凌迟缘坐矣。孟子所谓“之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谀之

人至矣。与谗谄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当时自大学士以下,孰非谗谄面谀,又是何气象?天之厚清,实异寻常。康熙六十一年,享国之久,古已仅有。高宗二十五岁始即位,自称在位六十年必退休。居然满六十年,以八十六岁之年,内禅仁宗,称太上皇训政逾三年,于嘉庆四年正月始崩,享寿至八十九岁。西陲拓地万里,臣属至葱岭以西、卫藏以外。国内太平,文治自然兴起。而顺、康、雍、乾四朝,人主聪明,实在中人以上。修文偃武,制作可观。自三代以来,帝王之尊荣安富,享国久长,未有盛于此时者也。而乃盈满骄侈,斩刈士夫,造就奴虏,至亡国无死节之臣,然后知自侮自亡之故,呜呼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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