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丑上)话说《清华学报》编辑部,在两年之前,早已开会决定,在今年印行一册语言学专号,为赵元任先生庆祝八十岁(照中国老规矩,应该说,赵先生赵师母八十双寿),特请李方桂先生主编。李先生又邀了周法高、杨时逢、张琨三位仁兄,共同编辑。李先生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周杨张三位(以《百家姓》为序),都是科班出身,功夫深厚,武艺高强。有这几位先生登高一呼,招兵聚将,果然众家英雄,纷纷响应。生旦净末,花团锦簇,俨然成了一台大戏。(倒不是在下老王卖瓜,因为这场堂会,戏提调本不是我。)小子不才,也想贡献一出(之本字),凑个热闹。无奈小子虽然“姓伍名音字六律”,对纯正的语言学,还是门外汉。当年在清华园,虽听过王力先生讲中国音韵学(就是董同龢兄记笔记的那一年),仅得皮毛,连赵门再传弟子,也称不上。(文字学倒是选修过杨树达先生的《说文》,旁听过唐兰先生的古文字学。)不料后来混到美国,赵先生在哈佛开方言学课,小子居然有缘听讲。在战时,又追随赵先生教陆军特训班,编《国语字典》,前后在赵府作过不知多少次的食客。(有一年到行者街赵府在百次以上,上考第一,蒙赵师母赐号杨公。)祝寿之诚,自问不在人后。本想找个大题目——否定语、否定式——好好地作些研究,讨论一番,唱一出像样的老生戏,后来发现,此题太大,几乎无尽无休,只可改为“杂论”。最近李先生来信说,要趁夏季回台,主持山地方言调查,也与赵赓飏兄(经理而实兼编辑,又是一员宿将,在国文系文武昆乱不挡)、杨时逢兄商量编印。截稿有期,不拟久等。主帅一声令下,小将焉敢不遵。正好借此大题小做,改“杂论”为“杂谈”。谈者,谭也。赵先生在语言学界的地位,好比戏界的谭大王谭鑫培。小子要唱的这一出,夸句海口,也许有几分像谭派的“戏迷传”。只是小子嗓音久已“塌中”,近来更加“失润”,唱得不好,谭派变成痰派,还请列位原谅则个!(1970年5月)

首先要说明的,是本文要讨论的范围有限,并不是要讨论古今汉语里所有的否定词,更不是要讨论所有的否定式。只就否定词而言,从甲骨金文以降,各种典籍,各种方言,再加上否定的合成词(如“别”是不要,“叵”是不可),用汉字写起来,单字就有好几十个。本文所论,大抵是个人认为比较重要而又相当常见的。有些比较罕见的,如甲骨文之“弜”、方言之“伓”(闽语),也顺便提一提,希望能引起学人的注意;有若干大问题,如否定语、否定式在语言学乃至哲学上的意义,已经有了叶斯波孙等专家的讨论;又有特别专门的细部的问题,如汉语里能动式(作得成作不成之类)的发展,吕叔湘已经作过详密的研究,则尽量避免重论[1]。

本文要讨论的,大体可分两部分:(一)否定语与唇音——兼及古今音与方言,并且推论到汉藏语系的其他语言。不过限于所学,不能洋论。有近于例外之例,如闽语之“伓”,早期白话之“休”,则讨论较详。(二)意义与用法——包括否定之真假轻重,否定语在构词造句中的地位,能否单用,能否颠倒,双重乃至多重否定等问题。不过音义用法,互相钩联,讨论难免重复。又因为本文前后起草数次,有时不甚连贯,也请读者见谅。

(一)否定语与唇音

汉语否定词,大概言之,可以说全是唇音(包括双唇音、齿唇音)。这个现象,大约从古就有人注意。例如今人常用的“反唇相讥”,反唇表示否定反对,至迟到汉朝已有记载。《史记·平准书》“初令下,有不便者,(颜)异不应,微反唇”,《汉书·贾谊传》“妇姑不相悦,则反唇而相稽”,可以为证。近代的中国学者,注意比较早的,至少有杨树达、胡光炜两位先生。杨先生在他的《高等国文法》(1920年)第一章总论,“戊、国语之缘起及其发展”项下说:

我国语之缘起,有五端:

一、缘同一声类而起 例如:刻物曰“契”,破物曰“缺”,以上齿切物曰“决”,切腹曰“桀”,切足曰“刖”,字形虽殊,音近而义相类似。弗、勿、莫、没、未、靡、无、亡、毋、无诸字,声并明母,义皆否定之辞。又上古人造字,以声为纲,以形为目,凡同声之字,多可通用。(页十五)

胡先生在他的《甲骨文例》(1928年)里说:

亡不弗勿毋等皆为否定及禁止之词,其读者皆为唇音,且多冠于语端,盖以唇音发端于语为便故也。

杨先生当然知道否定词的唇音,不限于明母。大约因为明母的字特多,所以举出为例。胡先生所谓“盖以唇音发端于语为便故也”,意思不甚清楚。甲骨文里的问句往往以否定及禁止词发端,主要是因为正反对贞。如“雨?不雨?”相当于“下雨吗?不下雨吗?”跟后来的口语“下雨不下雨?”“下雨不下雨呢?”决择问法不同。(陈梦家在他的《殷墟卜辞综述》页八七,误以为一,似是一时的疏失。)关于甲骨文里否定词的用法,留待下文再论。

西洋学人中,已故的金守拙(G.A.Kennedy)教授,在1952年曾从杨树达的文法书中选出来十八个字,按照高本汉的注音(上古音中古音)[2],分为两类:不否弗非匪,五个字起音都是不吐气的p-;无毋无勿蔑末曼末微靡莫亡罔,十三个字,起音都是m-。他说,这些文言否定词都是唇音,决非偶然。可以分成p-/m-两类,更非偶然,应该寻求妥善的解释。这个问题,以后有葛瑞汉(A.C.Graham)、杜百胜(W.A.C.H.Dobson)等展开讨论,一直到最近,还有文章发表。细节也留到下文再论。

否定语是唇音,不但文言如此,白话亦然。方言之中,还因此造了些字。如粤语之“冇”,即是没有。赵元任先生认为是“无”字的变音。曾写信告诉我说:“无”阳平原是21:,变音应作25:,但常常接着有别的字,而且见次很多,所以就成了阳上的23:了。(1970年4月3日的信)

《汉语方言词汇》(1964年),关于否定词,有“不”、“没”(有),(未),“别”、“不用”三个词目,各以十八个方言点举例。在官话方言之中,举了北京、济南、沈阳、西安、成都、昆明、合肥、扬州八个地方,“不”全都作“不”,而调值有异。“没”在北京、沈阳,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没”。济南、西安、合肥说“没”,成都、扬州说“没有”,昆明说məu53,应该是“没有”的合音。“别”在北京济南沈阳都说“别”,西安、扬州是合音“不要”,合肥只说“不要”,成都说“不要”,也说“莫”,昆明说“莫”。“不用”北京、沈阳、西安、昆明、合肥、扬州都说“不用”,北京也说合音的“甭”pəŋ35,济南的“甭”pəŋ55,也说piŋ55,成都说“不必”。

在非官话方言区,吴语:苏州“不”作“勿”,温州读如“火”;长沙(湘方言)、南昌(赣方言)都作“不”;梅县(客家)作“唔”12;粤语:广州作“唔”21,阳江作“无”mou443;闽语:厦门作“伓”33,潮州作“唔”33,而福州作“伓”读44。“没”(有),苏州作“朆”,温州作“未”;长沙、南昌读如“冒”,梅县读如“盲”,又作“唔曾”,广州作“未曾”,阳江作“未”,厦门、潮州亦作“未”,福州读如“毛”。“别”,苏州作“覅”,温州作“勿”,长沙、南昌作“莫”,梅县也作“莫”,广州读如“咪”,又作“唔好”[3],阳江作“无好”,厦门作“伓嗵”,读,亦作baŋ55,潮州作“勿”,福州作“别”。至于“不用”,则这些非官话区,多用两个相当的字,也有用三个字的,只有厦门说“(怀)免”〔〕bian51,可以说“伓免”,也可以单说“免”。以上各种方言,音调细节从略。

关于云南方言,杨时逢先生的《云南方言调查报告》(1969年),综合材料部分,有关于“不在”、“不要”、“没有”在五区说法的载记(页一九七四至一八○五)。“不在”大抵都说“不在”,只有第一区的个旧说“不有在”,第四区的昭通说“没在”,镇雄说“没有在”(此区靠近四川,但区内其他四县仍说不在)。“不要”多数地方说不要,少数地方说不消。说成合音的:富民、会泽、宣威、师宗读如“冒”,弥渡、弥勒作piauɔ,开远作pauɔ,征江作“莫”,华宁、姚安读如“骂”(maɔ),元江、马关读如“霸(paɔ)”。至于“没有”则更为复杂,有“不有”、“没有”、“不有得”、“没有得”、“没得”,还有几种没有的合音(思茅的ɔpiau,大约是不有的合音)。这些词大抵相当于“未”(没有说,未言),不过也可能相当于“无”(没有书,无书)。“不有”好像就可以两用。丁声树先生曾经告诉过我、有些云南方言,以“没有”、“不有”与“没得”或“不有得”分别“未”与“无”。可惜杨时逢先生对此点没有讨论。

在国语里虽然“无”与“未”都是“没有”,无与未的分别,在若干方言里,仍然保存。赵元任先生领导编写的《湖北方言调查报告》(1948年)对于无未的分别,已经特加注意。看书末的综合材料页一五二五至一五二七,“没有(说完)”的没有,多数地方说“没有”、“冒”或类似之音,绝没有说“没得”的。“没有(书)”的没有,则多数说“没得,冒得”只有少数的几县也说“没有”。大体看来,在湖北是以“没得,冒得”为无。四川有很多地方,也说“没得书”,这也许可以算是西南官话的一种特色。

又根据《昌黎方言志》(1960年),河北昌黎城关的动词“没”(无)与副词“没”(未)声调不同。动词“没”读阳平,副词“没”读去声。与“无未”的词类正好相当。不但在句中如此,乃至单说“没有”、“没价”(价读轻声),从“没”字的声调也可以听出来是当“无”讲还是当“未”讲。这种情形,非常有趣。(页二十三至二十五讨论甚详。)我猜想别的官话区方言,可能也有类似的现象。

皮黄戏词以“无有”为“无”,以“未曾”或“不曾”为“未”,分别很清楚。用不同的字分别“无”与“未”,在非官话方言区,好像也颇为常见。关于“未”与“不曾”、“未曾”的意义与用法,因为相当复杂,留到下文再论。

要再仔细分析起来,北京话里的“没有”(有不读轻声)、“没(·有)”(有读轻声)与“没”,好像也略有分别。比方说,“没有书”、“没(·有)输”、“没有笔”、“没(·有)比”,说起来都很自然。“没书”或“没笔”单说,就可能引起误会。不知道上下文的人听起来,可能听成“没输”、“没比”。自然要是“又没书,又没笔”一块儿说就很清楚了。要问“他来了没·有?”可以回答“没来”或“没·有(来)”,如果这个“有”不读轻声,那是特别的例外,为的是加重语气。要问“他有书没有?”(有字可轻可重),可以回答“没有书”,或“没有”(有普通不读轻声),单回答“没书”的时候比较少。如此说来,“没有”有不读轻声的时候,大抵是无;“没”单用时,或“没有”有读轻声,则更近于“未”,虽然也可能是“无”。这种细微的分别,现在中年以上说北京话的人,多数大约还能体会。将来是否会继续保存,就很难说了。其他方言,可能也会有类似的分别。以后调查方言的时候,如果都能仿照湖北之例,就容易比较了。(就我的记忆,在保定,如果用“我没有”强调否认,是“无”就把重音放在“有”上,读上声,是“未”就把重音放在“没”上,“有”比较轻,而且低读,近于阳平。又想起英文She has a book;he doesn’t.She has gone;he hasn’t,前者不说he hasn’t,也有分别。)

在非官话方言里,以福州之怀,读,最为特别,因为已经不能算是唇音。不过我猜想这个本来是与相近的音变来的。而且这个变化,可能与闽语常用的一种正反选择问否定部分之前可以有一个“呀”(相当于古汉语的“抑”或“耶”其他方言也有,皮黄戏也说“你是去也不去?”)有关。这一类的问句,李永明的《潮州方言》(1959年,页二五九至二六○)讨论甚详。

今年(1960年)四月,我曾乘罗杰瑞(Jerry Norman)先生来哈佛之便,请教过他,他大体同意我的说法。后来在4月18日写信给我说:

In reply to your question about Foochow ŋɔ(不)last Thursday:

1.This is the only syllabic nasal in Foochow,it corresponds to syllabic mɔ in the Southern Min dialects(Amoy,Swatow etc.).I have reconstructed the Proto-Min form as mɔ.Note that all final nasals have become ŋ in Foochow.

2.The Min negative meɔ(Amyo bueɔ Swatow boieɔ)is a fusion of mɔ(不)plus eɔ(会).This shows that the Foochow negative不must have been mɔ at the time of the fusion.(联陞按:这个“会”是闽语特别用法:会红不会?=红不红?)

赵元任先生在四月八日给我的信里,有下列的指示

福州音的同化作用跟连调变化是方言中的一个极端复杂的例子。从前陶燠民在CYYY BIHP里已经写过大纲,近来陈晓六跟Jerry Norman的福州语读本说得更详细。

福州的否定词本来是个发音部位不定的音位,主要的成素(feature)就是鼻音。所以

不——“不知道”

不——“不是”

不——“不去”。[4]

闽语实在太复杂,我这个大外行的杂谈,只可到此为止。

另外一个有趣味的现象,是汉语之外,有若干汉藏语群(Si-no Tibetan family)下的语支,否定语也是唇音。例如傅兹嘉(即傅懋)的《西康夷语会话》(1944年)说夷语(Tibetan Burman group之一支)相当于“不”字的字是3a,不过经书里也常用3ma。藏语之不,是mi/ma。我写信请教李方桂先生,李先生在4月22日回我们的信里说:

否定词不但在藏语是mi、ma、myed(without)等,在暹罗话(是否汉藏语系仍不定)也是mai,mi,寮语bɔ,等。台湾话有m(不)bo(没有)be(尚未)等,福州的eng,似乎你的解释可用。参看英文(古)ne,un-’in(m)-(拉丁借来),藏文有(句尾用)-am(或者),大概也是从-a-m来的(如“来或者不来”)。

但是我想不一定要说否定词都是有唇音的,有些否定的意义,似乎别有来源。如四川人说“晓得!”=不晓得,谁晓得。暹罗话的yang(尚,仍)单用,作“尚未,仍未”讲。所以你问“吃饭了(还是)没有?”答yang是还没有的意思。法文的pas(<step),point(<point)等,原来都没有否定的意思,否定的意思(比方单用pas,point等)都从ne-pas,ne-point来的。

李先生指出暹罗话(泰语)是否汉藏语系仍不定,此点甚重要。高名凯在他的《汉语语法论》(1948年)里,有一章讨论否定命题,他也指出“在中国古代的语言里,一切的否定词都是双唇音的字”,而且认为这双唇音的否定词是原始汉藏语留下来的。他说:

藏语的一般否定词是ma’mi,“没有”说成me-pa,泰语的否定词是mi,而否定答词是plau,都足以证明。m-’p-’都是双唇音,上古汉语既是混用,而藏语又只有m-,或许最原始的形式是一个复合辅音mb-(mp-)都说不定(页五三九)。

高名凯径以泰语为属于汉藏语系,似不如李先生为谨慎。他假拟的原始复合辅音mb-(mp-),我尚未见别人讨论。不过我个人认为,研究语言史,把所谓原始语假定得太简化了,可能也有毛病。因为这与人类一源、文化一源这一类的假设相似,是很难证明的。

李先生最末的一段语,自然是通人之论。否定与诘问(尤其是反诘)惊叹几种语气之间,有很大的流通性,下文还要再论。“尚未”与“尚”的关系,也很微妙。日语mada,似相当于尚未之尚,因为用作副词时,下面的动词还可再接否定词(nai)之类。不过一般写作“未た”,而且可以说“未たごす”,相当于文言的“未也”,英文的Not yet。这与泰语的yang颇有几分似处。(日文“尚”读nao)

附带讨论一下相当于“别、莫”(don’t)的“休”字。这个字自唐代以来在诗词曲同小说里用得很多。例如杜甫的诗里就出现过不少次,查《杜诗引得》便知。韵文用休,可能是因为这个字是平声,比较响亮。最早的用例,似是乐府的“休洗红,洗多红色淡”,“休洗红,洗多红在水”二首,《古诗源》卷九列为晋诗。太田辰夫在他的《中国语历史文法》(1957年,页三○三)里,疑心时代太早。我看倒也未必。不过魏晋与南北朝早期诗文里的“休辞”、“休问”等,休都是美,形容词,指美誉等,则是事实。太田又认为“休要”是一种误用,由“不要”类推而来。我想这一类用法的演变,如果经过相当时期,约定俗成,或习非成是,就不必认为错误。如“休要”不但见于元曲及早期白话小说,现在皮黄戏里还有“休要”、“休得要”(莫要)等,使用的时期不为不长了。不过,大体言之,休字这个用法,已经可以称为古白话。吕叔湘《国语文法要略》(1942年,页三一○)说,“保留在现在口语里的恐怕只有‘休想’一语”。丁声树等的《现代汉语语法讲话》(1961年,页一九九)引了老舍一个用例,认为“休想”是个熟语。在国语确是如此。其他方言,似乎还值得调查一下。清末C.W.Mateer的A Course of Mandarin Lessons(rev.1930)又名《官话类编》,有一章论“别、莫、休”,说“休”字在山东北部有些方言里盛行,读如ho,用以代“别”(页二一四)。不知道现在是否仍然如此。

休字虽非唇音,而h、f音甚相近,不难通转。高名凯在他的《汉语语法论》(1948年)已经指出此点,而且假定这个休字是古代从p-的一种否定词变来的(页六四五)。我个人觉得由“罢休”、“休息”之休转为祈使之休,可能比较大。《战国策》记冯谖替孟尝君放免了许多债,孟尝君不高兴地说:“诺!先生休矣!”这个“休矣”,好像兼有休息、罢休两义,显然是无可奈何之词,也许是这个用法的远祖。

高名凯的书里,又有几次提到汉语的询问语终词,如“么、吗”等,是从前的否定词变来的。这一点大体上已经是研究汉语史的人所公认,而且几乎可以算是常识了。他又指出“休”之用为命令语终词者,在宋末元初已很普遍(页六四五),并举《京本通俗小说》和《水浒传》为证。可惜他当时还没有见到张相的《诗词曲语辞汇释》(1955年)。张先生分析句尾助词休,非常细密。“有可解为了字者”,“有可解为罢字者”,“有可解为呵或啊字者”,“有可解为么字者”,“有可解为耳字者”。不过我们统观各例,似乎仍以“罢、了”为中心,而带有祈使或感叹口气。与否定之休,可能同出于罢休之休。张书所举之例,多数出于南宋。其中有一例是杜甫“名位岂肯卑微休?”解为“么”略似可疑,而且时代也似乎太早。此外的例句与解释,都可信据。这个句尾助词休,一般辞书不载。连诸桥辙次的《汉和大辞典》也没有。《中文大辞典》大体依据诸桥(而且连错误也常常随着),休字之下,倒是添了“语助词,犹了也”一条,下面的两个例句,也与张相相同。不过张相所举的其他的用法用例,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抄进去。

(二)意义与用法(上)

谈到否定词的意义与用法,特别要注意的,是意义有轻有重,用法有虚有实。千万不可以把所有的否定词都看做数学上的负号。这有若干原因。第一,人类使用语文,用纯粹科学性的十分谨严的语文的时候少,而用带有感情成分夸张意味的语文的时候多。有若干成语,如“一无是处”、“全无学术(专事剽窃)”(郑樵在《通志序》里骂班固的话),表面看起来,像是全称否定命题。可是听的人最好给打一个折扣。一无是处是错误甚多的夸张,全无学术大概只指甚少学术或学术不足(还要看足不足是用什么标准)。如果被批评的人太认真,动了火,只是自己吃亏,架也就打不完了。有的时候,太不认真也有毛病。外国有一个笑话,说某甲在一个公共场所抽烟,某乙告诉他:“墙上贴着告示——禁止吸烟(No Smoking),你怎么还抽烟呐?”某甲说:“他们没有说绝对禁止吸烟(Absolutely No Smoking)嚜!”于是照抽不误。中国往时“禁止招贴”的地方,往往招贴满壁。如果改成“严禁招贴”,再认真执行,也许可以生点儿效吧。

比较矜慎的人,说话多带修饰语(清华梅贻琦校长的“大概、或者、也许是”已成名言)就是为的避免“一无是处”这一类的容易引起误会的词句。可是有时又显着太噜嗦。例如说英语的人always(永远、老是),never(永不、从来不)这一类的字,很难全部避免。我在班上讲书的时候,第一堂常常对学生说:我说话尽量用科学的语言,该修饰的地方加修饰语,不过有时候说滑了嘴,或者感情冲动,也许会误用全称肯定或全称否定的命题。那时请各位自打折扣,如果我说always,请改为nearly always(几乎或差不多老是),如果我说never,请改为hardly ever(难得,极少有)。先来这样一段序言,也是为的希望减少误会。

语文之中,用否定式,多数是部分否定、特指否定,例如杜甫《石壕吏》“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所谓“无人”,只是没有男丁的意思。也可以说是没有你要找的人的意思。在外国,如果房主人不在家,有人叫门,房客可以代答There is nobody in,意思就是主人或你要找的人不在家。笑话书里有一则,说家里只有女人在家,外面有男人叫门,女人说,“家里没有人”。男人问“那么你呐(你如何)?”,女人说“我说的是家里没有男人”,男人又问“那么我如何?”这个玩笑当然是太过分,不过笑话前半所说的确是常有的情形。

特指否定,古人早已注意。例如《周礼·考工记》:“燕无函。燕之无函也,非无函也,夫人而能为函也。”人人都能为函(盾牌),那么作盾就不成为专业了。先儒解经,往往有类似的精密的分析。例如宋代杨时,解说《论语》的“毋意”就说“毋意云者,谓无私意尔,若诚意则不可无也”(《宋元学案》引《龟山语录》);吕祖谦的《孟子说》有“父子之间不责善,非置之不问也。盖在乎滋长滋养其良心”。吕祖谦最欣赏《世说新语》:“谢公夫人教儿,问太傅:‘那得初不见君教儿?’答曰:‘我常自教儿。’”与此意思相通。又吕祖谦《与学者及诸弟》(《文集》卷五):“所谓无事者,非弃事也。但视之如早起晏寝,饥食渴饮,终日为之而未尝为也”。这就是行所无事的无事。禅家教人,也有类似的话头。

这就引到第二点,就是中国虽然也用形式逻辑,不过从古代,思想上就有偏爱辩证的趋向,特别注意事物的变动性。这里所谓辩证,包括很素朴的乃至比较微妙的“正言若反”、“大智若愚”,肯定与否定的辞义,往往可以通转。例如汉朝人讲《易经》,就说“易”是简易、变易,又是不易。易可以用不易来解释,在专用形式逻辑的人是很难想象的。不过变易这个现象不变,在另一个层次上,确是可以成立。要照传统的讲法,是“天地定位,不可相易”(《周易注疏》序),那就是易之中有不易在了。

中国思想里的辩证趋向,在道佛两家特别显著。道家的《老子》、《庄子》与《周易》并称三玄。《老子》书里,一开头儿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另外除了上引的“正言若反”,还有“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惟之与阿(大略相当于Yes与No),相去几何”、“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等等。《庄子》书里,有“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是不是,然不然”(第一个是字、然字是动词)(以上均见《齐物论》)等,所以《天下篇》说庄子“不谴是非”。这一派的思想,到魏晋玄学,受了佛家思想的刺激,更发扬光大。至于佛家思想,特别是三论华严禅宗等,辩证趋向,更是鲜明。例如古藏的《大乘玄论》,就有“有表不有,无表不无”、“真表不真,俗表不俗”等语。禅宗尊宿的语录,这一类的话,更是俯拾即是。乃至笑话书里,都有僧人不敬客,客打僧人。僧人解释说:“敬是不敬,不敬是敬”;客人也说“打是不打,不打是打”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话,其普遍可想而知。

经籍训诂之中往往有“不a,a也”一类的注解。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颜氏家训·书证篇》说:

也是语已及助句之辞,文籍备有之矣。河北经传悉略此字。其间字有不可得无者,至如“伯也执殳”,“于旅也语”,“回也屡空”,“风,风也、教也”,及《诗传》云:“不戢,戢也;不傩,傩也”,“不多,多也”,如斯之类,傥削此文,颇成废阙。

周法高先生的汇注,对“不戢,戢也”等例,未作解说。邓嗣禹先生的英文译著Family Instructions For the Yen Clan,1968,p.161译做反问。如不戢作are they not restrained?这大约是根据朱熹朱夫子的解释,以为“不戢不难(傩)”相当于“岂不敛乎?岂不慎乎?”类似的讲法,郑笺也有,如大雅“有周不显,帝命不时”。郑氏就说,“周之德不光明乎?光明矣!天命之不是乎又是矣!”不过在“不戢不难,受福不那”,郑笺可是说:“然而不自敛以先王之法,不自难以亡国之戒,则其受福禄亦不多也”。这是把“不戢不难”,作为“受福不那”的条件或前提,把三个不字都作实解,不以为反问。高本汉的《诗经注释》(董同龢译)下册,页六七○至六七一,有讨论,也以“不戢不难”为两个反问,不过他依照马瑞辰的讲法,以戢为和睦。

《诗经》里的不显不时,不大约当读为丕。这在《经传释词》(卷二十)等书,早已证明。金文里也有证据。不显不承,就是丕显丕承,而显与承都是赞美之词。(王引之《经义述闻》七“承者,美大之辞。当读为武王烝哉之烝”)这是没有问题的。不过王氏父子,坚执这个不、丕为“语词”、“发声”,既不以为反问,又反对“丕,大也”(大可以解为甚)之说,好像立场稍偏。我看这几说有相通之处,未尝不可并存。如俞樾的《古书疑义举例》就兼有“反言省乎字例”与“助语用不字例”。至于丕显不显的个别用例,应该如何解释,黄以周的《丕显不显说》(《儆居集》,经说五)有很详细的讨论。不过他的说法,是否全可以接受,也还不无问题。

关于“不时”,王国维先生论《诗》《书》中成语,引《书》“君奭”之“丕时”,《诗》周颂之“裒时”,以为“丕时、不时、裒时,当是一语”(《观堂集林》二)。傅斯年先生的《诗经讲义稿》(《傅孟真先生集》,中编上,页十七)说:

《诗》中有若干字至今尚全未得其著落者,如时字之在“时夏”、“时周”、“不时”及《论语》之“时哉时哉”,此与时常训全不相干,当含美善之义而不得其确切。读《诗》时,宜随时记下,以备考核。

时含美善之义,我很赞成。说“与时常训全不相干”则嫌太过。得其时,即是恰到好处(如“时雨”),与美善之义,很容易相通。(陈世骧先生近作《屈赋发微》,英文,尚未发表,论屈赋中时字之重要性,可供参考。)[5]

另外一个好像是否定词命令式而《经传释词》解释为发声助词的,是无(毋)。例如《诗》大雅的“无念尔祖”,毛传说:“无念,念也”(魏雷Arthur Waley译《诗经》,改为无忝尔祖,以无忝尔所生为例。虽然很聪明,恐不可据)。又如隐十一年《左传》“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杜注“无宁,宁也。”这种地方,解释为发声助,固然简单;不过解作反问,而期待正面的答复,似乎亦无不可。不能解作普遍的禁止之词,大抵是没有问题的[6]。又《墨子》、《管子》等书有“惟毋”下接动词,如《管子·立政》“九败”解:“人君惟毋听寝兵,则群臣宾客莫敢言兵”,《经传释词》亦以毋为发声,毋听,听也。我想“惟毋”或者是一个成语,惟是正面,毋(勿)是反面,用正反对照,以加强语气。略似“不听寝兵则已,如听寝兵,则……”《庄子·齐物论》,“是惟无作,作则万窍怒号”,与《论语》“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不言指不言则已相似。又可参照“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7]。

则已的意思,是就罢了,则无论矣。这让我联想到当无论讲的无。这个字用法甚古。下接名词性的正反字。可以用一个无,可以用两个无,也可以不用。如《论语》“无众寡,无小大,无(毋)敢慢”,《诗·鲁颂》“无小无大,从公于迈”。《史记·李将军传》“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而以用一个无字之例为多。

顺便讲一讲白话里的“不”字,有些地方(包括构词造句各层次),好像是“不起否定作用的用法”,如下面各例,均见于刘世儒的文章,《不字用法汇释》,《语文教学》1959年第六期:

一、从大路上走,难免不(=还)遭轰炸。

二、这孩子差一天不(=就)满月。

三、好不(=好)容易。

这是一篇很值得参考的文章。不过我对于这三处,都有异议。前两句我认为是一种重复,难免不遭就是难避免而不遭,差一天不就是差一天而不(尚未),在这两处,不仍旧起否定作用。类似的重复,如文言“禁不得”,是禁止而不许,一般为的加重语气。好不容易,是实在不容易。反而是“好容易”当“好不容易”讲,比较费解。至于“不”作词头词嵌,而不起否定作用的例,则有早期白话(元曲之类)的“不甫能”相当于“甫能”,方言“不尴不尬”,相当于“尴尬”,国语“湿不唧唧的”,相当于“湿唧唧”,“黑不漆漆的”相当于“黑漆漆的”(参考赵先生的《中国话的文法》,页二五六至二五七),皮黄戏词“好不惨然”相当于“好惨”。(又国语“笑模嘻嘻儿的”相当于“笑嘻嘻的”,模读如m,我猜也是一个否定词变成的词嵌。)一般言之,有“不”时比较更生动些,不过因为这些词本来就是生动的说法,不仔细体会,轻重不容易分别就是了。

这一类的白话用例,似乎可以助证王念孙、王引之等的不、丕为发声之说(在丕显、丕承等处)。不过我不认为这种发声全无意义,我觉得往往是加重词义,所以可以与“丕大也(甚也)”之旧说相通。《诗经》里类似不与丕相通之例,还有彼与匪相通。照王氏父子的研究,有时否定之匪(非),当解为指示之彼,有时指示之彼,又当解为否定之匪(注意“彼此”与“是非”的对照)。所以问题也很复杂。这里只举两个好玩儿的例,就是《邶风》“莫赤匪狐,莫黑匪乌”同《小雅》“莫高匪山,莫浚匪泉”。两处四句,构造相同,应该用同样的解释。不过注者颇有异同,而且有些人忽略了这几句属于同一类型。例如屈万里先生的《诗经释义》,在两处就作了不同的处理。比较早的理雅各(James Legge)的英译(p.68,p.338),在两处所采的解释也不相同,把“莫赤匪狐”译为Nothing red is seen but foxes,而把“莫高匪山”译为There is nothing higher than a mountain,虽然在前者之下注明或者也可译作there is nothing red which is not a fox(无有赤而非狐者)。高本汉的翻译(p.27,p.46),前者是Nothing is so red as the fox,nothing is so black as the raven.不过下面接着说I can not fail to see the fox and the raven,animals of bad omen,恐怕还是受了毛传郑笺“狐赤乌黑,莫能别也。笺云,赤则狐也,黑则乌也,犹今君臣相承,为恶如一”这一类的话的影响。反而是魏雷(A.Waley)能一空依傍,译为情诗:Nothing is redder than the fox,nothing is blacker than the crow(And no one truer than I)没有比狐狸再红的,没有比老鸦再黑的(没有比我再忠诚的)。换句话说,不够红的不算是狐狸,不够黑的不算是老鸦(狐狸没有不红的,老鸦没有不黑的,参照俗语“天下老鸦一般黑”),不够高的不算山,不够深的不算泉(无不高而称山者,无不深而称泉者)要名实相副。不过要一定把否定之匪解释为指示之彼:没人说那个(随便的一个)山高,没人说那个泉深,也未尝不可以达到类似的结论。只是这终究太勉强,还是当双重否定的句子解释比较妥当。至于“莫”不能当“不要”解,那是很显然的,因为上古的莫,没有这样的用法。

这种不、丕,彼、匪一类的通假,在统计经典字义与用法的时候,必得特别注意分别。杜百胜的《诗经文法》(The Language of the Book of Songs,1968)作了若干统计,可惜在这些地方,没有明白交待,令人难以复核。

讨论否定词在构词造句各层次上的用法,可以先从能否独立成句(free utterance)开始。古今汉语里有多少否定词可以单独成句,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国语里的“没”,普通不能单独成句,也不能用于句尾。这个现象,有的文法书里,如赵先生的《中国话的文法》页七四八,丁声树等《现代汉语语法讲话》,1953年,页一九八至一九九,已经指出来了。近些年来,有些国语不甚纯正的人特别是小孩儿,在回答“他来了没有”的时候,也许是偷懒,只说“没”。实则一般只说“没有来”或“没·有”有读轻声。(大略相当于英语的过去时past tense)要回答“他去过没有”,问经验之有无(有人称为经验态experienced or aoristic aspect),否定式是“没(·有)去过”,也可以只说“没·有”。要表示尚未(相当于所谓未完成态unaccomplished aspect),可以说“还没有去呐”、“还没去过呐”,有时候也可以说“还没呐”、“没呐”,不能说“还没”,也不能说“还没过呐”。在回答“他有书没有”的时候,只说“没”的人,好像还没有。

“不”字,在国语里可以独立成句(大略相当于英语的No)。不过仍以下面再加说明的时候为多,例如“不!我不去。”北京话也说“不·价(价也写作‘家’)”。这个“价(或家)”大约就是“整天价”等词语里的价,在早期白话常用。张相的《诗词曲语辞汇释》页三三九至三四一,有详细的讨论。张先生说:“价,估量某种光景之辞,犹云这般或那般,这个样儿或那个样儿。”“价”读轻声。小孩挨了打,讨饶儿,往往说“我不价了”,就是我不再如此这般了的意思。

北京话也说“别价”,就是不要如此。下边儿有时候可以再加动词。例如《儿女英雄传》第七回有“我们还是好生求他,别价破口”。据《昌黎方言志》,1960年,页二九一,昌黎也说“别价”。“别”字一般不能单独成句,也不用于句尾。如果说“你可以去,可是别(啊)!”还是把别字拖长,近于“别呀”,听起来才顺耳。要不然连说“别,别……”也可以。(诗词曲里的“休休”、“休休休”、“莫莫莫”,可以相比。)

文言里的“否”、“无”(没有或不要),单用之例不少。“不”、“非”在理论上可以单用,实则多作“非也”、“不也”(佛书里“不也”特别多)[8]。“未”似乎也只有“未也”的用例,这个“也”,自然即是“啊”的前身。早期白话(如禅宗和尚的语录),有“未在”就是“(还)没有呐”。不、未、非都可以用于句尾,但一般限于有疑问的句子。

文言里命令式的“毋”,似乎可以独用。《论语》有“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不过这句也有别的读法。刘宝楠论语正义》二:

郑以毋字绝句。武氏亿《经读考异》谓毋通作无,以通作已,毋以亦连下读,如《孟子》“无已,则王乎”句,亦通。王氏引之《经传释词》谓毋与无通,无训不,连下读,与武又异而义亦逊。

这里的是非姑且不论。我猜武亿王引之所以提出异读,有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毋字绝句”之例甚少。襄九年《左传》有一处“(穆)姜曰,亡”,Legge(p.440)译为“No”。此处似有不要如此之意。没有的无,则有宣十二年《左传》:“(申)叔展曰,有麦麴乎?曰,无。有山鞠穷乎?曰无。”Legge(p.321)亦译为“No”。这两个无都只是简单的没有。注意:无与无之,可能不同。如隐三年《左传》:“王贰于虢。郑伯怨王,王曰无之。”无之指没有这回事。又《墨子》经说:“无天陷,则无之而无。”无之是根本没有这样的事。这是“不必待有”的无;“若无马,则无之而无”是由有而无。后来禅家公案里的无,往往不止一个意思,既是没有,又是空无,而空无又可以有不同的层次,包括“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等。出名的公案,赵州无字“赵州和尚(从谂)因僧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就是这个妙不可言的无字。这个公案,出在《无门关》卷一。《无门关》的“无”,亦取双关之义。

既然提到语言的无与玄学的无,可以略略讨论金守拙关于m-、p-两类词的一个有趣味的假设。这是他在自己印行的《问题》Wennti Papers第一号(May,1952)提出来的。就是p-、m-两类的对照,好像是是否与有无或等同与存在的对照,The p-/m-Contrast is Identity/Existence。我在当时给他写过一封信,指出此点虽有趣味,却有难通之处,因为这两者不易分别。《孟子》:“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曰否。有知虑乎?曰否。多闻识乎?曰否。”强与多闻识,都是性格,应属性格之是否。而有知虑乎,至少在形式上是指知虑之存在(虽然也是性格)。同样的“有诸”“信乎”意思几乎相同,而且都可以用然否回答。又非是否句为了加重,也可以变为形式上的是否句。如“他是要去吗?”“是(要去)”。金守拙不久就在Reader Comments on Wennti 1~3提到我当月(5月27日)给他的信,还加了如下一段:

Yang is not satisfied with the equation of否with“No”,and raises the interesting query whether as a negative reply to a question it is equivalent both to modern不是and没有。The evidence from Mencius indicates that it was used as a general negative reply,hence like Eng“no”.But if it is a reply both to questions of identity and to questions of existence,then one must concede that the hypothesis of this p/m contrast is very thinly supported in the answers.The contrast is in any case not very vivid in the logic of language.“She does not have blue eyes”means about the same thing as“Her eyes are not blue”.

这样他自己也承认这个分别不可坚执了。这些Reader Comments没有收入金守拙的论文选集Selected Works of George A.Kennedy,1964,所以注意到的人可能很少。

杜百胜有一篇文章“Negation in Archaic Chinese”,见Language 42.2,1966,pp.278—284,这是一篇很用心的作品。他也注意到金守拙提出来的p-/m-两类否定词的对照相当于Identity与existence之对照,认为专从声音上立论,好像没有法子再往前推进了。他主张从构词造句各层次(他分三个层次)上分析否定词所占的地位(slots),所起的作用。这在方法论上是值得称许的。可惜的是,他掌握的材料不够,对古代语文也偶有误解,因此这篇文章(同他写的几本关于中国古代文法的书一样),虽有若干平妥的结论,也有不可靠或容易引起误会的地方。例如他认为“微”字只用于容认条件句,占连接词(conjunctions)的地位,而且可以与“纵”(even if)相比。举《左传》的“微子不及此”为例,译“微子”为“if it were not for you”。这里的微,解作“(若)非”,是可通的,可是不能解释为“纵非”。杜百胜在他的《诗经文法》(The Language of the Book of Songs)里,把“微”译为“though if it were not”,“宁适不来,微我弗顾”,“微我无酒,以遨以游”都照此译(页一八六至一八七),实在费解。恐怕是出于误会。这个“though”字,在理雅各、高本汉等人的译文里都没有。

吕叔湘的《文言虚字》页二二二给“微”字下的解释,有:1.倘若没有;即使没有。2.非,不是。3.稍微,隐约。一共三个。第三个不必论。“即使没有”确可译为“纵非,虽非”。不过这个解释,是否适用于《诗经》,大有问题。吕氏认为:“微我无酒,以遨以游;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都应解为“非,不是”。我认为是可以的。不过“微君之故”的微解为“倘若不是”(若非),似乎更好。此说刘淇《助字辨略》卷一,杨树达《词诠》卷八,早已提及,只是刘以为“若非”,而杨以为“若无”,略有差别而已。实则“非,无”在很多地方,可以相通。马氏所举《论语·宪问》,“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用白话译“要不是”,“要没有”都可以成立。《左传》僖公四年,“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这个“非”,意思也是“要是没有”或“要不是”。关于这个微字,大野透的《汉文法の溯源的研究》,1968年,页三○三至三○四,举例最多,有的是假定顺接条件(若非),有的是假定逆接条件。后者有《左传》、《国语》、《战国策》等例,而且《左》成十二,“虽微先大夫有之”,《晋语》三“虽微晋国”,《楚语》上“虽微楚国”,都作虽微,可见严格言之,微只相当于非(或无)。大野也举了几个微并非假定条件之例(包括《诗经》上举之两例),《赵策》的“微独赵”,《吕氏春秋·离俗览》的“微独舜汤”,《韩非子·内储说》下的“堂下得微有疾臣者乎”,但未举《庄子·盗跖》“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大约是因为见于杂篇之故。此例刘淇已引,而且说“得微,犹云得非、得无”。大野的结论是,微是一个最强度的存在否定词。我在大体上可以同意。他所举之例,大抵限于先秦,《词诠》又有若干见于《史记》之例,可以互相补充。我曾查过《墨子》、《荀子》及《世说新语》的全部用语索引,未见微字这种条件式的用法,也许这个用法在春秋战国时虽常见,而可能有地方性。汉以后,除了模仿古文的作品之外,似不多见。又作条件式(《马氏文通》所谓“置句前则为假设之辞”)时,往往是事后的假设。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上册,1962年,页一三七说“义略同非,但只用于事后的假设”。大体不错,但语气似嫌过强。如《诗经》的“微君之故”自然可译为“要不是为了您(或国君)的缘故”,似乎其事仍然存在,尚未过去。不过多数情形,口气大抵近于“(那一回、那一次)要不是(或要没有)……”也正是因此之故,这一类的假设条件,“微”之前没有主语。马杨二位,都认为是介词,恐是要与英文without相比之故。杜百胜要译为if it were not,所以认为是conjunction,实则这一类的名辞争论,是没有多大意义的。

杜百胜论“未”字,说“未”是“an aspectual negation with chang”,是尝之否定。这是不错的。不过这只是“未”字用法的一面。还有他喜欢译“尝”为used to。照一般用法,used to至少要有两次以上的经验,而“尝”有时只有一次经验也可以用。二者略有不同。另外,“未”又是“既”之对,如《诗·小雅·宾之初筵》,“其未醉止”、“曰既醉止”,《论语·阳货》“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注意“未得之”的语序,下面再论),《易》卦“既济”、“未济”,用例多不胜举。单说是尝之否定未免太简单了。(关于“未”近代的用法下面再论)

杜百胜反对,“弗”可以相当于“不之”及“勿”可以相当于“毋(古籍亦作“无”)之”之说,认为弗与不、勿与毋,都只是轻重的两对。立场似太固执,而且把问题太简化了。最先提出“弗”=“不之”、“勿”=“无之”这两个假设的,似是甲柏连孜(Cabelentz,Chinesische Grammatik,1881,pp.449—452);不过他没有深论。(周法高及葛瑞汉等都已提到此点)近数十年来,丁声树首先发挥“弗”大略相当于“不之”之说,他的《释否定词弗、不》是一篇洋洋大文,见《庆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岁论文集》,1933年,页九六七至九九六。他根据大量的先秦用例(有些书成于秦汉)得出几条结论:

一、“弗”字只用在省去宾语的外动词或省去宾语的介词之上。

二、内动词,带有宾语的外动词,带有宾语的介词,上面只用“不”而不用“弗”字。

三、状词(形容词、副词)之上也只用“不”字而不用“弗”字。

四、由这种情形看起来,“弗”字似乎是一个含有“代名词性的宾语”的否定词,略与“不之”二字相当;“不”字则是一个单纯的否定词。

注意:丁先生说的是“略与”不之二字相当,态度很谨慎。又他所谓“‘不’字则是一个单纯的否定词”,单纯二字或易引起误解,或不如说用法宽泛的否定词。

周法高在他的《中国古代语法》,称代篇,1959年,页四十三至四十五,讨论丁说,又增加了一条结论:

上述“弗”、“不”两字的区别,大体适用于先秦的文献,但甲骨文、金文、《书经》除外。

这也是很审慎的。

1941年,吕叔湘有《论毋与勿》一文,先在《华西协和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集刊》发表,后来收入他的《汉语语法论文集》,1954年,页十二至三十五,略有增补,而且附有英文摘要。他的主要结论是:

毋与勿之用法不同,毋为单纯式,勿为含代名止词式,略与毋之、毋是相等。其区别与不与弗之区别平行,毋与不相当,勿与弗相当。

接着他又问了几个问题,就是毋与勿的区别是单纯的语法的区别还是声音衍化的结果?他举的例,大抵出于晚周典籍,其中有无例外?在这个时期以前以后如何。

关于第一个问题,吕叔湘注意到卜弼德(亦作卜彼德)Peter A. Boodberg教授曾有弗为不之两字合音之说,见于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1937,No.2,因此说“准此而论,则勿殆亦即毋之之合体。……案不与毋之上古音,依时贤所推定皆有-g尾……于合音不无阻滞,然无妨假设此时之-g尾已有脱落之倾向,B氏固有以自圆其说”。不过他在仔细考察早期用例之后,对此点似乎仍持保留态度。关于例外,他找到的晚周例外极少,而且多数可以解释。至于金文、甲骨文、《书经》则例外甚多,而毋与勿的分别,在汉魏以降,也“积渐澌亡”。下面是一段很重要的议论,值得全引:

故晚周之勿等于毋之,此固无可否认之事实,而遽谓毋之音合而始有勿,则又未必其然。私谓毋与勿或原为各别之语词,其最初之分别不在包含止词与否而在辞气之强弱。勿较强,毋较弱;故常语用毋,而高文典册亦时时以勿为之。厥后勿已有muag→mu之倾向,乃有以勿代毋之之通例。此种形态与功能之重调整,固亦语言中常有之现象。弗之与不,亦有与此相类者。《尚书》用弗甚多,丁君援石经及他书引《尚书》文句,辨其中多有由不误弗者,是诚然矣,顾金文甲文用弗之多,以及违例用法之频见,皆与《尚书》相类,则亦非假设弗字本初不为不之之代用字莫由解释也。

注意,吕君在此处已经提出辞气之强弱(即轻重)的分别作为可能的解释,而且又说我们只可假设“弗”字本初不是“不之”的代用字,显然这也是对合音说表示疑义。吕氏这一篇文章,还讨论“毋、勿不尽为禁戒之词”(指狭义的禁戒),其中颇有胜义,亦略有可以商量或改说之处,此处不能细论了。

葛瑞汉认为弗为不之的合音与勿为毋之的合音,两说都可以成立。他考察过汉以前若干典籍有全部用语索引(concordances)的,其中“勿”可以解为“毋之”,而且与“毋”对照,没有例外。不过在更古的汉语,如金文、《书经》等,则“勿”与其他的祈使否定词,好像没有明晰的分别。他的文章,发表在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Studies,1952,Vol.14,Part 1,pp.139—148。没有提到吕叔湘的文章。大约因为吕文在抗战时发表,葛瑞汉撰文时,无从得见。而吕君在1954年出版论文集时,恐怕也没有机会见到葛瑞汉的文章。所以这两位得到的相同的结论,即在晚周时,勿的用法,大略相当于毋之,是各自独立达到的。至于合音之说,则今日国内的学者,多数认为不可信。

杜百胜反对丁声树等的说法,坚执轻重之说,还得到了近人黄景欣《秦汉以前古汉语中的否定词“弗”、“不”研究》一文(见《语言研究》,1958年第三期,页一至二十三),引为同调。实则黄君此文,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贡献,而且有欠细密之处,如他引甲骨文“弗利”,解释说“利,吉利之利,形容词”。要依照《易经》“利建侯”,“利见大人”等用例推论,这个“利”应该是动词。此外我从未见甲骨文有弗下有形容词之例(陈梦家也如此说,见下)。至于黄君引东汉何休《春秋》桓十年(又僖二十六年)《公羊传》注“弗者,不之深也”为弗是加强语气之证,这是可注意的。不过清代的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卷十二,早已引及此条,而且有相当明快的解释:

不与弗字,音义皆殊。音之殊,则弗在十五部也;义之殊,则不轻弗重。如嘉肴弗食,不知其旨,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之类可见。《公羊传》曰:弗者不之深也。俗韵书谓不同弗,非是。

又说:

今人矫弗皆作佛,而用弗为不,其误盖亦久矣。《公羊传》曰:弗者不之深也,固是矫义。凡经传言不者,其文直;言弗者,其文曲。如《春秋》公叔敖如京师,不至而复。晋人纳捷菑于邾,弗克纳。弗与不之异也。《礼记》虽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弗与不不可互易。

以“不轻弗重”及“言不者,其文直;言弗者,其文曲”为分别,正可互相发明。所谓“不可互易”,自然不可看死,意思是要互易则语气不同,不是说绝对不可互易。

日本学者竹添光鸿的《左氏会笺》(1893年),也讨论到弗不之别,共有几处,与段说最相近的,是上引的“晋人纳捷菑于邾,弗克纳”(《春秋》文十四年),竹添说:“不者,直不为也;弗者,不之有故之辞。”又在宣五年说:“且经有书弗书不之别,弗者迁辞,不者前定辞也。”近人大野透的《汉文法の溯源的研究》,“1,总说”,1968年,页二九一至二九二提到竹添的说法,略表疑义。他又注意到《左传》有很多“弗听”、“弗许”、“弗能”,而《国语》“弗听”特多。这些都是意志的行为,多用强调否定,是很自然的。又大野引《春秋》桓十年“秋,公会卫侯于桃丘,弗遇”。《榖梁传》“弗遇者,志不相得也。弗,内辞也”。又僖二十六年“公追齐师至酅,弗及”。《榖梁传》“弗及者,可以及而不敢及也……弗及,内辞也”。大野说,内辞是状况的说明而非本质的说明。他的意思不甚清楚。我想如果解释为因状况意志等原因而达到的否定,则用较强之弗,这样与段玉裁的“其文曲”,竹添的“有故之辞”、“迁辞”(迁大约指改变决定)都可相通。而且强调的否定,用于他动词的,比用于自动词的为多,也是自然的情形。所以这与“弗”在晚周,往往略与“不之”相当,而且多在正反对照的情形之下,强调否定,如段玉裁、丁声树等所举之例,实在是一脉相通。要只说“不轻弗重”,而不说明何以轻何以重,反而显得太单调了。

葛瑞汉在Asia Major 15.1(1969)有一篇文章论上古汉语的代名词(The archaic Chinese pronouns)认为吾我之别,是吾轻而我重。他说,轻重不可空言,必得从句子里看得出来才能算,例如特举新指(the new not the given)或已举而对照(given but contrasted),都可作加重之证。他举《孟子》“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声之似我君也”,译吾君为milord,我君为my lord,以为对照。我想,用白话,如果译为“这不是我们的主子(或君主)啊,怎么他的声音那么像我们那位主子(或君主)呐”也许可以表达这个轻重的分别。葛瑞汉这篇文章,虽不能说把吾我的问题全部解决了,至少是值得注意的一个看法。至于他把特提(如“夫我,则不暇”“我则无礼”)与对照,作为加重(至少容易加重)的根据,则应该是大家可以同意的。

葛瑞汉在这篇文章里,提到早期上古汉语(Early Archaic Chinese)否定式里的代词用在否定词与动词之间(如《诗经》“不我过”)是通常的语序,后来才有代词用在动词之后的。这个语序问题,大野透有很长的讨论(页二三四至二四六),为两种语序,都举了很多先秦的用例。他认为,“不印自恤”(《书·大诰》)、“不我遐弃”(《诗·汝坟》)这种词序,在先秦是“非强调态”,因为是通常的语序。而比较后起的“尔之许我……尔不许我”(《书·金縢》),“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诗·黍离》),“维昔之富,不如时(是);维今之疚,不如兹。”(《诗·召旻》),“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论语·乡党》)等,可以称为“准强调态”。这个分别,很有趣味。准强调大约是虽不必强调而很可能强调的意思。注意,上举的《书经》、《诗经》、《论语》四例,都是对照的情形,而不食之矣,是一个新的决定。大野所举的例,我只有几条有异议,就是《左传》的“不如杀之”(庄三十二),“不如备之”(宣十二),“不如下之”(昭二十二),《荀子》的“莫若好同之……则莫若早同之”(仲尼),“则莫若反之民……则莫若反之政”(君道),在前三例,“杀之”、“备之”、“下之”,都是不如的宾语(或补足语);在后四例,“好同之”等,都是莫如的宾语或补足语。这些例句,不应与否定词加动词加代词宾语的例句混为一谈。又关于语序,王力的《汉语史稿》中册,1958年,页三六六至三六七,也已指出疑问代词宾语和否定句代词宾语放在动词前面在上古是正常的结构,不是“倒装句”;代词宾语后置,比较后起。两种结构并存,是过渡状态。到了南北朝以后,这两种句法中代词宾语后置的发展,在口语中已经完成了。以后书面语言里再用代词宾语前置的结构的(如古文作家),那只是仿古,而并不反映口语。这话大抵不错。可惜的是,他没有注意到在他所谓过渡状态时期,这个较新的语序,往往带有加重语气。周法高的《中国古代语法》称代篇pp.44—45则举了十二个弗字后仍有“之”字之例,而“之”有在动词前者,有在动词后者(他举的《礼记》二例,大野未举,因大野那一段讨论,未用三礼)。他又说“我们再看上述诸例后面多有表决定的‘矣’字(十二例中有七例),或是代词宾语‘之’不提前(十二例中有七例),可能和语气有关”。末句甚值得注意。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在丁声树文末页(页九九六)有关于“弗”“不”读音的一段附识,恐怕注意到的人很少。他对于“上古音中的‘不’*puəg到《切韵》变为pəu,收声g已失去,但近代方言里,‘不’字有入声收-t的痕迹,如广州读pt”很觉奇怪。(联陞按:宋代王观国《学林》卷十已有“不字举世读为奔物切,而诸字书,并不收此音”云云,一大段议论。)后来得到李方桂先生的指示,这个疑难乃完全解决。李先生说:

切韵的“不”pəu到现在变为fu(广州),fou(北平),只余“然否”“否认”一类的用法,通写作“否”。至于现在语言中的pt(广州)pu(北平),文字虽写作“不”,实在是由《切韵》的puət(弗)变来。大概在很早的时期,“弗”puət已有两种读法:一种是重读(accented),保持puət音,后来变为fet(广州),fu(北平),广州北平等方言读书时用;还有一种是轻读(unaccented),因为轻读之故,就把微细的介音--先失去了,作put;失去了介音--,所以重唇后此就不变为轻唇,广州作pt,北平作pu,许多官话方言里就用这个字作普通的否定词,不过把它写作“不”字。普通口语里这个字所以保持了轻读,毫不足奇,因为它在语言中本是个轻声字(除非在特别要注重否定的时候)。“弗”“不”两字的用法早已混同,在文字上,“弗”“不”遂失去了本来文法上的意义一变而分别代表“弗”字的两读:“弗”代表重读puət(广州ft,北平fu),“不”代表轻读puət(广州pt,北平pu)。它们的演变是:

pu(北平)——字写作“不”

puəg(不)pəu(不)fan(广州),fou(北平)

——字写作“否”

先生此说极精,版已排好,无法增订,谨记于后,敬谢先生教益。二十三年五月八日,声树附识。

丁声树说“先生此说极精”,我很同意。口语(尤其是方言)保存古音之说,语言学者常常提到;不过运用之妙,还在个人。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李先生指出否定词在一般的状况之下轻声,这一点也很重要。例如《世说新语》问句之末,相当于后代文言之“否”口语的“吗(么)”的字,一般写作“不”,如“二儿可得全不?”“有后不?”“君能屈志百里不?”(言语),这些“不”字,照后代口语推断,大约已是轻声。答语自然看动词的性质,如“至不?客曰:至”。“圣人有情不?王曰:无。”(文学)

B.Csongor有一篇文章,题为“A Contribution to the History of the Ch’ing Yin轻音”,见Acta Orientalia 9(1959)。他说:轻音(unstressed)与轻声(the weakening of the tone itself)不同。根据他对唐代Brahmi语所译汉文佛教典籍的研究,当时至少西北某方言,已有轻音,而同一汉字,Brahmi,可以用不同的元音(vowels)或不同的起音(initials)分别轻重。如次第之次作tsiysi,而复次之次作tse;大众之大作thiyi,而大城之大作ttayi。都表示前者是重音,后者是轻音。可特别注意的,是在他列举的几种轻音之中,有proclitic“不”(negation of verbs)。此点似可为否定词一般不重读之佐证。至于《孟子》的“否,不然也”,此处否与不之间,是否尚有轻重之别,倒是一桩值得吟味的事。

(三)意义与用法(下)

现在可以略论甲骨文里的否定词。大体言之,以陈梦家在《殷墟卜辞综述》,1956年,页一二七至一二九的说法,较为稳妥。他也指出否定词由其声音来说,可分为两组:一组是双唇塞声的“不”、“弗”,一组是双唇鼻声的“勿”、“毋”。后二者有命令祈望之义。(不过他举的用“勿”之例,祈望的对象都是王。实际恐怕无此限制。)“不”、“弗”有完全交替之例,不过也有分别:

举例说,卜辞只有“不雨”、“不遘雨”而没有“弗雨”、“弗遘雨”,只有“下上弗若”,而没有“下上不若”。以“弗若”、“不若”来说,前者是否定词与动词的结合,后者是否定词与名词的结合。(联陞按:末句讲法有问题,下面再讨论。)

陈氏又说:

“不”和“弗”的不同,约有以下各点:(1)“不”可以和“若”结合而成为一个名词(联陞按:参考《左传》宣三年“不逢不若”);(2)“不”与“我”可以相结合而成否定的先置宾词;(3)“不”字常和有关天象气候的内动词“雨”、“”(晴)、“风”、“易日”(阴)相结合;(4)“不”所结合的动词范围较广;(5)“不”可以表示已往的事实,如《粹》一○四三验词云“之日大采雨,王不步”、是说那天下雨之时王未步。

“弜”字也应该是属于“不”、“弗”一组的。张宗骞,《弜弗通用考》(《燕报》二十八:五十八至六十九)证明弜为否定词是对的,说“弜弗通用”则是有问题的。侯家庄所出廪辛大甲“弗”、“不”、“弜”、“勿”具见,则四者仍有分别。但“弜”字盛行于中期卜辞中,则是其特色。

卜辞否定词还有与“又(有)”相对的“亡(无)”字,陈氏以为动词。

管燮初的《殷墟甲骨刻辞的语法研究》,1953年,页四十一表列“勿、弗、不”三字的用法:命令——“勿”独用;祭祀、征伐、畋狩,日常生活——“勿、弗、不”同用;企求——“弗、不”同用;气象,用代词作宾语的谓语——“不”独用。与陈说大体相同。不过命令与企求,有些时候,似乎不易分别[管氏所举的命令有“勿乎(呼)”、“勿令”]。管氏又说,“亡、毋”二字用作否定词者,所见不多,用法上无条理可言(页三十九)似不及陈氏以“亡”为无(与即有相对),以“毋”为表命令祈望之说。

陈氏“不、弗”分别的第五条,以为“王不步”相当于“王未步”。此点可能引起误会。甲骨文的“未”不作否定词用。古代汉语“未”大抵作“尚未”或“未尝”解。只表示过去事实的用例也许有,不过极难证明。如《书经·金縢》“王亦未敢诮公”自然不是尚未,不过还可能是未尝。《孟子·滕文公》下“五月居庐,未有命戒”是过去未有,《公孙丑》下“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此时齐已伐燕,自然不是尚未,不过还可以是未尝。汉语动词,无所谓过去时(past tense)是文法学者早已注意到的。文言“昨访未晤为怅”,白话“昨天去拜访,没见到您,很失望”这一类的话,确是只表示简单的过去,用“未”用“没有”,好像很自然。不过这恐怕是很近代的现象。一般文言,记过去没有发生的事,以用“不”为常。其例多不胜举。如《游仙窟》(唐,张)里的对话,可能已接近当时口语,有“向来有罪过,忘不通五嫂”(向来即适才,通指通报问候),还是说“不通”,不说“未通”。我曾大略翻查若干种宋元明清的游记日记,发现“访……不值(或‘不遇’)”一直到晚清至民国初,还有人用。(例如曾国藩李慈铭张謇的日记里都有)未果、不果则都有[9]。不过至迟到清朝中叶,用“未”表示单纯过去之例已经不少,如林则徐日记里“未晤”、“未遇”、“未赴”等,就很多了。

我个人猜想,这个新用法(虽然还不能考定起于何时),可能是由“未尝”、“未曾”、“不曾”这条路变来的。按“曾”字在上古,大抵用作副词,相当于“乃”,至于《词诠》所谓“时间副词,尝也,音层”的曾,大体起于汉以后(杨树达先生只有《公羊》闵元年传“庄公存之时,乐曾淫于宫中”一例,或早于汉)(卷六,二十九页),因曾而有未曾,但不曾似更后起,可能至宋代才盛行。宋元话本,有些用“不曾”之例,很像简单的“没有”,换言之,已不注重经验(正如今日口语“过”可以表经验,如“我没吃·过熊掌,”也可能只表完成,如“他已经吃·过饭了”,“偏·过您了”)。例如《定山三怪》“将军道:班犬,你听得说也不曾”,又“众人都以手加额道:早是不曾坏了性命”,“不曾”大略相当于今日之“没有”。不过注意,《定山三怪》还有“相公道:一夜你不归,那里去来?忧杀了妈妈!”(这个“来”现在也说“来着”,倒是确指过去之事,尤其是与时间如何过,如何利用有关,如“昨天你干什么来着”,“我念书来着”)还是说“不归”,又可参考《曾文正公手书日记》(辛丑)“父亲以昨夜不归,不豫”。都还是用“不归”不用“未归”。又现代口语,过去的事实,用“不”用“没有”,还可以有分别。例如“昨天他不去,是因为他不高兴了”,“昨天他没去,是因为他病了”,用“不”与意志有关。此点赵元任先生《中国话的文法》页七八二至七八三已有讨论。赵先生举的头两个例句,是“他见了先生也不站起来”,“他没看见他,所以没站起来”。上句是疑心他不愿意站起来,可能是对先生不敬。(又“未曾”至少在皮黄戏里,有“尚未,未及”之意,如“来曾开言泪满腮”,亦可注意。)

也许因为到了近代,大家觉得叙述简单的过去事实,用“未”比用“不”还自然,因而对《孟子》里“夷子不来”一句,有了异解。焦循《孟子正义》在滕文公上“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赵岐注“是日夷子闻孟子病,故不来。他日复往求见”。焦循《正义》说:

赵氏以夷子不来是记其实事。近时通解谓亦孟子言:谓我病愈往见夷子,夷子不必来。王氏引之《经传释词》云:不,毋也,勿也。言我将往见夷子,夷子勿来也。

说老实话,我还是觉得赵注自然。焦循所谓“近时通解”,或不会早于明末清初,这也许可以作为“未来”当“没有来”讲,通行为时颇晚的旁证。

未与未曾,到北宋已经兼有指经验与简单过去两种用法,可以从《梦溪笔谈》卷二十二(谬误)的一条笑话看出来:

李献臣好为雅言。曾知郑州。时孙次公为陕漕罢赴阙,先遣一使臣入京。所遣乃献臣故吏,到郑庭参。献臣甚喜,欲令左右延饭,乃问之曰:“餐来未?”使臣误意“餐”者谓次公也,遽对曰:“离长安日,都运待制已治装。”献臣曰:“不问孙待制。官人餐来未?”其人惭沮而言曰:“不敢仰昧。为三司军将日,曾吃却十三。”盖鄙语谓遭杖为餐。献臣掩口曰:“官人误也。问曾与未曾餐饭,欲奉留一食耳。”

这里所谓李献臣好为雅言,是指他以餐为吃饭之意。而俗语餐当时或已多指挨打(注意,至今方言还有很多地方说吃了一顿打,至于吃饭挨打挨骂,都说一顿,更是普遍),来字相当于了或过,所以使臣先误会以为李是问孙次公是否已因得罪挨了打,后又误会是否问是他自己是不是挨过打,只好惭愧承认以前挨过一顿打,十三下。献臣这才明白是误会,说只是问他是否吃了饭了,如果没有,想留他吃一顿饭。这个笑话,颇有意味。想来如南宋姜白石词“忆昨天阶预赏时,柳悭梅小未教知”,也许只是没有,而尚未之意,虽有亦已甚轻。至于清郑板桥词“明日不知晴也未”,未指还不(将来),倒可以算一个比较新奇的用法,有些像日文的mada。

现在想大略讨论“X不X”这个形式在造句构词中的种种变化。上文曾提过,陈梦家误以甲骨文的“雨不雨”为相当于“下雨不下雨呢?选择的不定”(《殷墟卜辞综述》页八十七)。实则这是“雨?不雨?”两个问句,而不是一个抉择问句。正反抉择一口气问,用法大约到隋唐才通行。至于不作问句的“X不X”,如《论语》先进“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后汉书(《续汉书》)·五行志》“谐不谐,在赤眉,得不得,在河北”,《世说新语·赏誉》“起不起,以卜江左兴亡”,其例多不胜举。到现在还可以说“去不去在你”一类的话,意思都是“X或不X”,“X与不X”。(有时也说“X与不X”,尤其是皮黄戏词特多,如“来与不来,但凭于你。”)又口语有“动不动(儿)(的)”,即动辄,只是一个词。类似的词,有“时不时(的)”,如《南北宫词纪校补》,附的《北宫词纪外集》,1961年,有明金日屿“嘲杨吃寺”(沉醉东风),有“动不动八句诗,时不时一幅画”(页五十七),时不时亦可说“不时”,即时常,近代文言白话都可以用。(吴语有“不常”,也是时常的反语。)至于文言里的X不X,则变化甚多。因为可以是主谓式,也可以是动宾式。如《论语·雍也》“觚不觚”,颜渊“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都是主谓式,不X即不成X,或不大像X的意思。比较简单。动宾式,因为动词可以有意动使动等用法,有时颇为难解。如《书经·康诰》“惠不惠,懋不懋”,就可以有不同的解释。《尚书正义》以惠为顺,说“故当使不顺者顺,不勉者勉”;现在姑依曾运乾《尚书正读》之说:“惠,爱也。懋,勉也。言当惠其所不惠,勉其所不勉者。惠鲜鳏寡,是惠不惠也;克勤小物,是懋不懋也。”(1964年,页一六二)《老子》的“欲不欲”,是欲寡欲;“学不学”是要反璞归真,大概没有问题。《庄子·齐物论》“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说,是不必果是,然不必果然。是可以变成不是,或看做不是;然可以变成不然,或看做不然。不可拘执。这与《秋水篇》说公孙龙“然不然,可不可”是说可以把然讲成不然,把可讲成不可,是辩者之能事。两者似有不同。

扬雄太玄经》中,X不X的构造,凡十数见。往往可以容许不同的解释。如卷三“决不决”、“厚不厚”,大约是当断不断,当厚(对人亲厚,宽厚)而不厚。卷一“黄不黄,覆秋常”,“测曰:黄不黄,失中德也”,如果是黄色不黄,则近似君不君;但也可以解作应当黄而不黄。注意:应当(should)与充当(to be,to play the role of)之当,本是一个当字,意思可以相通。“女不女,其心予覆”,“测曰,女不女,大可丑也”。与君不君相似。卷四“干不干,于营”,大约近于觚不觚,是干而非干之才,干而无干之用。卷二“争不争,隐冥。测曰:争不争,道之素也”,可以解作可争而不争。不过唐王涯注则说“争不争,谓争于未形之时,不见其迹”。卷五“言不言,不以言。测曰:言不言,默而信也”。可以是可言而不言,也可以是“沈潜寡言,以不言为言”,两解意思虽近,而语法结构,可以有不同的解释。

白话又有“女不女,男不男”(《西厢记》,下书),“茶不茶,饭不饭”,如《平妖传》第十二回:“我这里茶不茶饭不饭,无人疼痛”。也不是说女不像女,男不像男;茶不成茶,饭不成饭。这些已经都可以算是成语,不能单说,“女不女”,“茶不茶”。还是类似的“死不死,活不活(的)”,“冷不冷,热不热(的)”,死活、冷热是成对的动词形容词,这一类的话,几乎可以无限的造用。一般的情形,带有不满的意思,也可以是谦辞。这些话,也可以作修饰语,也可以作主要的谓语。但前者用例比较多。

“X不X,Y不Y”也可以说“不X不Y”,如不死不活、不上不下、不僧不俗、不雌不雄(阴阳怪气)等,大抵表示不满。不过也有表示恰好的,如不亢不卑、不长不短、不即不离(远近轻重适度。此语最早似见于《圆觉经》)。至于不冷不热,则可以是满意的,也可以是不满意的。关于这一类的词句,陆志韦在他的《汉语的并立四字格》中有如下的分析:

例如最复杂的“不X不X”

1.不伦不类“伦类”不是词,(联陞按:文言可以连用“伦类”。)“伦”也不是单音词。(联陞按:可以说“拟于不伦”。)

2.不干不净“干净”是词,“净”不是单音词。(联陞按:文言及有些方言,可以说“不净”。)

3.不长不短“长短”是词,“长”和“短”都是单音词。

4.不依不饶“依饶”不是词,“依”和“饶”都是单音词。

5.不尴不尬“尴尬”是词,“尴”和“尬”都不是单音词。(联陞按:类似的有“不零不落”,即零落。)

6.不穰不莠“穰莠”不是词,“穰”和“莠”都不是单音词。(北京话不常说)(联陞按:这个词还有别的写法,讲法也不一致。“不穰不秀”本出《诗·大田》,有人说近代之词,当作“不郎不秀”,是不成材的意思。)

7.不禁不由儿 整个结构“儿”化,不是“由儿”。[联陞按:也说“不禁不由儿的”,“不由的”,参照皮黄戏词“不由得”。又按:类似的有“不即不离儿(的)”,但也另有“不离儿”,“不大离儿”,形容词,是很不坏的意思。例如“这张画儿真不离儿”,也许是“不离谱儿”(不失规矩)缩短的。]

8.不比不笑《红楼梦》二十二回,结构稀松。语法上,我们对这些例子该怎么看待呢?

上文还没有提到“不三不四”,“不村不郭”那一类的中心语不是动字、形容字。

(下略)《语言研究》第一期,1956年,页六十五

陆志韦所举结构稀松之例是“黛玉说: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还厉害呢!”这种结构稀松之例,特别复杂,尤其是与文言合并起来(白话也多引此类成语)更要细辨。这里姑且不谈“不能不X”、“不得不X”、“不可不X”等3+1的结构,只论2+2的结构,就可以有“既(或又)不X又不Y”“若不X,则不Y”两种重要结构,前者还不限于两个,如“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广东人讥讽叶名琛的话)。而“若不X则不Y”,因为动词的使动意动,自动被动,往往不分明,动词的主语又不定。有时候不易作决定性的分析。如《论语·述而》“不愤不启;不悱不发”,韩愈《原道》的“不塞不流;不止不行”,近人常用的“不破不立”(破立亦似出于佛书)。至于文言,则更可有主谓,动宾两种形式。如《左传》僖二十五“不谷不德”(不谷是人君自用谦称),《左传》隐五“不备不虞”(“不虞”是一个词),还有上文已举的“不逢不若”(不若的若,可以是动词形容词,也可以是名词)。

我说“不谷”、“不虞”、“不若”是词,因为用例多,而且辞典大抵收入。汉语里“不”字活动性特强,用途特广[有时甚至等于“非”,“不是”。如《论语·阳货》“不有博弈者乎?”一般解作“(岂)不是有”]。不X,何时是词,何时不是,甚难决定。一般似乎只可取决于辞典是否收入(lexical),不过字典往往不全,尤其是方言,及中古近古口语而一般普通话已经不大用的,脱略更多。幸而近来已经有人注意搜集了。此外,从形式上,可以用“儿”化(如上举的“不离儿”)及轻声,如“不·是”是字轻读,是错处,过错,可以帮忙分别,作为成词的证据。可惜这两类的例,都不甚多。所以“不”在何时是词头(prefix),很难决定。

说起词头来,如果把中文同西文(比方说英文)相比,则否定词头之稀少,或可作为中文的特色。英文的否定词头,有un-、in-、non-、an-、a-、dis-等,其间颇有显明及微细的分别,叶斯波孙(Otto Jesperson)在他的名篇“Negation in English and Other Languages”(1917)(见Historisk-Filologiske Meddelelser 1.5)已有很详密的讨论。其中有些地方,对专研究汉语的人,也可以有所启发。例如他指出unlocked如果un与locked轻重相近,是“没(·有)锁(·着)”,如果locked特别重读,则是“把锁打·开”。同类的字还有untied、unpacked等,大抵都可以有类似的分别。此点容易令人联想到国语“没锁·上”是“没锁”(根本没·有锁)而“没锁上”上字重读,是试锁而未锁好,没锁上。“没听·见”也许没听,“没听见”见字重读,则是听了而未能听见或未曾听见。(郑重否认时也可以说“我没听见么!”见字重读,那只是否认听见这个事实,至于是否试听了,则不可知,所以不一定是“听而不闻”。)这些因读音轻重而意义有别之例,很值得注意。

我猜想汉语否定词头少,可能与中国思想注重中与和,特戒偏执有关。汉语有一种可以叫做不执定的双无式。如《论语·微子》“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孟子·告子上》“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前者是惟义所在,可以解释孔子之所以为圣之时者,即是没有固执的可与不可。后者也是说人性没有什么(或“无所谓”)特别善不善。这与“无小无大”、“无小大”相似而略有不同。“无小无大”、“无大小”用作修饰语时,比用作主要谓语时多。“无可无不可”等,则多用为主要谓语。《红楼梦》第三十七回“乐的无可无不可”,是引申,是说乐的不知所措,又略有不同。

孔子的“无可无不可”也可以用为《论语·子罕》“毋必”,“毋固”之注。道家佛家,更要避偏破执,《庄子·齐物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圆觉经》“不即不离,无缚无脱”;《智度论》“即知一切法,不得不失,不来不去”,如此之类,多不胜举。上文已有讨论。

《庄子》的例,特别值得注意,把一句话的两面用两种语序都说出来。我想是因为中国语法特别注重语序。在绝大多数的情形之下,语序改变,意思就有了很大或虽细微而不可忽视的不同。把两面都说了,正是郑重表示不可偏执的意思。(佛经里也往往有类似之例,如“不灭不生,不生不灭”,)随便举几个例:“无不”是全都,而“不无”相当于“略有”(特别重读,则近于“颇有”)(比较not without,不只是with而近于with some,特别重读,则近于with quite a few)。“不可无一,不宜有二”可能指历史上某个悲剧人物,如屈原,要是一个都没有,历史可能太平淡了;要是多了(有二可能不止于二),悲剧人物太多了,也不好。要说“不可一无”是说二者(例如思与学)宜兼备,不可缺一。此外还有因语序以及古书无标点而发生暧昧语义之例。如《史记·项羽本纪》,“今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我个人要读作“将非其人”即“将不得适当之人”(比较太史公自序“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则不可,“将非其人”之下,可有小顿。《词诠》卷四页四十说这个“其”是“指示形容词与今语‘那’相当”,似乎是把“非其人不可”解作“非那人不可”、“非他不可”,恐是一时之误(也许长沙方言有此用法?)。照我的意思,“将非其人,不可”可以转换为“不可将非其人”语意略同。此外转换语序而语意不大变的,有“不轻易出去”(文言“不轻出”),“轻易不出去”,“晚上不出去”(“夜不收”是一种探子),“不晚上出去”(文言“不夜出”)语气还是略有不同。“好得不得了”、“好得了不得”,在许多官话方言中大意相同。在四川话,则对日抗战时期的“现在中国不得了(在国难中),将来中国了不得(伟大难比)”,不得了与了不得大有不同。

其他的双重否定,用不同的否定词的,如“无风不起浪”,“无巧不成书”(亦作“无巧不成话”,话即故事,唐宋人如此用。所谓“说话人”即今人“说书的”)变化甚多,不可胜举。姑且举以前人描写明清时代北京的四句话“天无时不风,地无处不尘;物无所不有,人无所不为”略作分析,以供转换句法的参考;前两句可改为“天无不风之时,地无不尘(即无尘)之处”,后两句则只能改为“地(指地方,不是地上)无不有之物,人无不为之事”。这一类的情形,讨论起来,无尽无休。这篇既是祝寿文字,就引几句《诗经》作结,敬祝赵先生赵师母:“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10]

一九七一年六月六日完稿

【注释】

[1]吕叔湘《与动词后得与不有关之词序问题》(1944年)已经收入他的《汉语语法论文集》,1955年,页五十九至六十八。里面有许多早期白话的用例。又范继淹《动词和趋向性后置成分的结构分析》,见《中国语文》,1963年,第二期,页一三六至一六○,专论现代口语(也有若干书面语),也颇细密,值得参考。

[2]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先生,对中国音韵学有特殊的贡献,是学界公认的。他对上古音同中古音的复原,非常努力,自己也随时改进。西洋学者,多数照抄。不过在专家看起来,还有不少的地方,有商榷改进的余地。关于上古音,李方桂先生的《上古音研究》又推进了一大步,就我个人的浅见,是有划时代的意义的。李先生这篇文章,原是1968年夏季在台大的讲稿。当时听讲的,不但有好几十位台大师生,而且在台北的语言学者,如周法高、杨时逢、许世瑛等,都在听众之列,颇极一时之盛。(是赵元任先生1958年在台北讲《语言问题》之后的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我也有缘去听过三次。讲稿随讲随印,本可早日正式发表。经编辑部的特请,留给《清华学报》本卷刊布,为的是领导大家给赵先生祝寿。英文译本现正在校订中,希望不久可以问世。

  关于高本汉的上古音系统同其他各家的比较,周法高兄最近有一篇《论上古音》,在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第二卷,1969年第一期,页一○九至一七八发表。表列高本汉、董同龢、王力、李方桂同他自己拟音的异同,并加讨论。很是方便。

  单就否定词而言,声母的拟定,各家大抵相同。不同在后面的介音元音及韵尾。例如董同龢在他译高本汉《诗经注释》,1960年,页五九九,刘高氏“不”字有·piǔ//fou(否)及·pwət/puət/pu两种读法之说,就很反对。董氏的评论是:“不”字在唐以前只读如“否”“嚭”等,读pu是近代的事,只能追溯到南宋。《切韵》里,“不”绝对没有puət音,上古音更是虚无缥缈了。高氏这个错误犯得很久了。(请参看下文丁声树所引李方桂先生的意见。)另外如J.F.Mulder,“On the Morphology of the Negatives in Archic Chinese,”Toung Pao,47(1950)pp.251—280,也反对“不”上古读Piǔg之说。他企图用在意义上成对的否定词与肯定词,拟定古音。可惜的是,从甲骨文时代起,否定词与在相当地位的肯定词(例如在正反对贞之时),已经不是一对一的关系。所以这条路除了少数之例有相当大的可能性之外,不易走通。(关于对贞,周鸿翔的《卜辞对贞述例》,1969年,香港出版,有参考的价值。)

[3]赵元任先生说:“我想广州的咪是一个直接的Don’t,唔好是(don’t because you had)better not。”(1971年3月12日来示)

[4]赵先生说:“我想福州的鼻音尾或成独立音节的鼻音很像日本话的こ,后头碰见什么部位就什么部位,后头没有东西的时候就是一个不很脚踏实地的鼻音——或者应该说是一个舌根不很靠腭的鼻音。”(1971年3月12日来示)

[5]“论时”《屈赋发微》英文题是The Genesis of Poetic Time——The Greatness of Ch’üYuan,Studied with a New Critical Approach,1970年,油印本,页七十四。此文曾在处女岛中国文学讨论会Virgin lslands Seminar上讨论,甚受吉川幸次郎教授等推重。不料今夏作者忽以心脏病作古,此文竟成遗著,希望能早日正式印布。

[6]实则“无念尔祖”,要是增字解经,讲成“不要老再怀念你们的祖先了”(劝人止哀)也未尝不可。不过这样也正是因为他们仍在怀念,所以才如此说。此说曾见于傅斯年先生的《性命古训辨证》(1940年)(今收入《傅孟真先生集》中编乙,页九十六):

  “胡适之先生谓:‘王之荩臣,无念尔祖’云云,皆对殷遗士言,勉此辈事新潮,无怀祖宗荣光之想,但求应天之新命,自求多福耳,其说甚当。”

  罗尔温(Erwin Reifler)教授,有一长文,题为“Ever Think of Your Ancestor”,专讨论这一句,曾投寄《哈佛亚洲学报》,当时的主编柯立夫F.W.Cleaves教授,同我商量,我们觉得罗尔温的讲法太曲折,而且胡傅两位已有近似之说,不算太新,决定退稿。后来此文在Monumenta Serica(1949—1955)pp.340—372,印布。罗氏在最后附注,说明他是在稿成之后,方知胡适之先生,已有此说。不过,后来1954年在纽约面询胡先生,胡先生自己已经忘了,反问他出于何处。我猜想胡先生所以忘了,可能是因为此说并无坚持之必要。

[7]请参看周法高《上古语法札记》里的“惟毋’解”。此文先在《史语所集刊》发表,今已收入他的《中国语言学论文集》,1968年,香港,页二九三至二九八。周说同我的说法略有出入。

  此外,正反两字(大抵都有副词性)连用之例,甲骨文卜问有勿惟,不惟;弗其,其弗;不其,其不;亡其,其亡等,下面都可以接动词,表拟测。后来仍有不其,其不;战国晚期又有亡其(下接邪、乎、欤等字),作选择连词用于第二问句(见《词诠》,1922年,卷八,页十至十一)。这一类的词,值得作一个综合的研究。尤其要考察正反两字次序不同,语意语气有什么同异,例如是否由疑问转为惊叹。

[8]佛书里除了许多“不也”之外,我偶然见到过一个“弗也”。刘宋译的《菩萨本生鬘论·尸毗王救鸽命缘起》第二:“天帝复言,王今此身痛彻骨髓,宁有悔不?王曰。弗也。”也许这是“不也”的重音。

[9]“未果”单用及未果之下加动词,至迟自晋代以来,已有用例。如陶潜《桃花源记》有“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但《搜神记》里记桃花源没有这几句)。《晋书·王嘉传》“卿其先行,吾负未果去”。又《魏舒传》“卫瓘与魏舒书曰:‘每与足下共论此事,日日未果。可谓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未果即是未能,不过好像还不是表示简单的过去,而仍有尚未之意。

[10]本文没有讨论西文所谓double attraction如I don’t know nothing abou it,因为西文这类用法虽多(表面不止双重,往往多重,而实际只是加重的一重否定),中国话里的用例绝少。我手边只有一个《金瓶梅词话》的例,或可如此解释,就是第五十回“我不把秫秫小厮,不摆布的见神见鬼的,他也不怕我”。第二个不字,实可不用。不过也许是为要强调,也许是句子长,所以多用了一个不字。在这句话的条件部分,只是单重否定。全句自然可以称做双重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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