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论语》者,不仅可以知孔子之学,抑亦可以知孔子之所由学与其所为学。司马迁有言:“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详矣。”孔子亦自言之,曰:“我好古,敏以求之。”此即孔子之所由学与其所为学也。试观《论语》,自尧 舜以来,迄于吴泰伯、伯夷,下及子产、晏婴之伦,可不谓详乎?自孔子以前,学在贵族,古者谓之“王官之学”。孔子始以王官之学传播于社会,于是而有“百家之言”。“家言”与“官学”相对而称。家言者,一家之私言。以近世语述之,当称为平民学。刘歆谓“王官之学散而为百家”,此盖谓古代学术,乃由贵族学转而为平民学。换言之,古代学术,乃由贵族阶级下降而散播于平民社会。而孔子则掌握其转变之枢机。故论百家,必先及于儒,而儒学则创始于孔子。孔子乃“家言”之开山,亦即古代“王官之学”之传播人。

史记》谓孔子“删《诗》《书》,订礼乐,赞《易》而作《春秋》”。在孔子以前,已有“鲁春秋”,有“百国春秋”,故孔子之作《春秋》,孟子曰“其文则史”,孔子亦日“述而不作”。则孔子之前,先已有经籍,为孔子之所学。汉人称之曰“六艺”,又曰“六经”。然汉人之《六经》,其遂果为皆孔子以前之旧籍乎?自汉以后,已迭有知其非者。此姑勿深论。但谓孔子以前已有经籍,则断然无可疑。而后人又谓“《六经》皆史”。清儒章学诚备论其义,谓《六经》皆掌于古之史官,史官犹如后世之书吏;史官所掌,乃略类于后世衙门之档案。“《六经》皆史”,在章氏之意,谓《六经》即略有类于当时各衙门官方之档案耳。《六经》既为其时之衙门档案,故遂综之曰王官之学。惟孔子则研求此种档案而深思独见,有以发挥其所涵蕴之义理,宣扬其大道,自成一家之言。后世推尊孔子,乃推尊及其所研习,而崇其名曰“经”。故就实言之,则“经学”即“史学”也。明白言之,“史学”即“官学”也。则章氏之所谓“《六经》皆史”,乃指古代之官学言,其所指并不恰当于后世之所谓史。章氏《文史通义》特有《史释》一篇,阐明此意。彼所谓“《六经》皆史”者,其义专有所指,实不遽类于后世之所谓史籍之史也。

然“《六经》皆史”,其语亦不始于章氏,盖上承明代王阳明之所言。而阳明之所谓“《六经》皆史”,则并不如章氏之严格。其义盖泛谓经学即史学。其所谓史,殆仅指古籍言,治古籍即犹之治史学矣。孔子之学,非宗教,故不上求之于天神。非科学,故不旁究之于万物。孔子之学,盖本原于人文社会之演进,专就人事而推寻其义理。虽非狭义之史学,然亦非狭义之官学。用今语述之,当称之为人文学,庶乎近是。孔子乃就古代典籍,就其历史演变,而推寻研求人文社会之一切义理之学。故曰“好古,敏以求之”。然孔子之注意于古典籍,仍复有其注意之特点。孔子固非仅务见闻之博,记诵之广,而惟古之求。孔子乃于古典籍中,就于历古之仁圣贤人,阐明其所言论,所作为,而求有以会通发见于人文社会之大道。故孔子之所为学,以今语述之,固不妨称之曰“史学”。惟孔子之史学,乃属广义之史学,乃泛指一种全体的人文学而言。故曰:“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春秋》固史籍也,惟此为孔子生平惟一之著作。孔子有志于此人文社会之整体,故曰“志在《春秋》”。其私人践履之所由始,则始于为子弟之事其父兄者,故曰“行在《孝经》”。

然孔子之道大,孔子欲其弟子知所以扼要统宗而求之,故其告子贡、曾子,皆曰:“吾道一以贯之。”子贡曰:“颜渊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因遂自谓不如。推子贡之意,乃欲就获闻于孔子之所言,而推类引伸,以及于更广大更泛博,而增益其所不知。此显为未得孔子“一贯”之旨者。而曾子则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后人遂谓曾子传孔子之《孝经》,未尝谓曾子传孔子之《春秋》,其语殆非无本。曾子之学传而为孟子。孟子之学,规模较曾子为博大。然孟子亦知就于一贯之旨,以上窥孔子之所学者。故孟子能发明“性善”之旨,而大有功于孔门。

孟子之后有荀卿,其学非孟子而主“性恶”。孟子主性善,故偏言“仁”;荀子主性恶,故偏言“礼”。此皆有得于孔子之一偏。而荀子又有“法先王”“法后王”之辨。法先王必远溯之于上古,法后王则仅自限于当世。就人性论,苟能远以求之,就其永恒之流变与趋势之大归而观,则人性之终极向善,易于证见。若专就当前现实,就短时期之演变论之,则常易使人陷入于悲观,每仅见于人性之黑暗与人性之恶。此荀学之所由与孟异。故荀子之学,不免偏重于礼法,而忽略于教化。若就其大体论之,则孟子、荀子皆为“史学”。惟孟子直溯远古,而荀子则偏重近世。然荀子亦言之,曰:“知通统类。”又曰:“明百王之道贯。”岂不以治史学者必溯流而穷源,始有以明其统类,得其条贯?而荀子之教人,则偏重于“知今”,而较轻于“穷古”。孔子曰:“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又曰:“郁郁乎文哉!我从周。”又曰:“如有用我者,我其为东周乎!”此即孔子之法后王,此实为荀子之所承。孔子亦何尝不重当世?然孔子之学,则殊不尽于此而止。学孔子者,必知周公以前尚复有尧、舜、禹、汤、文、武,然后乃知孔子之学之所由来。荀子生当诸子竞鸣之际,忧其言无统类,各就所知所见以为言,而求有以建其宗主,而为之限断;故宗主之于孔子,亦限断之以孔子。在荀卿之意,若复由孔子而上溯,既如墨者之言大禹,庄 老之言黄帝,知不通于统类,则将泛滥而无所归宿。荀子乃急切以求,斩割以言。然而不能谓其不有流失于孔子之学统。

然孟、荀皆儒家,要皆知就古以求,而其他诸家,则不复尽然。盖皆自我而作古。墨子较先出,尚亦知称道《诗》《书》,上法大禹。墨者后学则不复治史。兼爱之说,流衍而为名辨。引而上之,则复远本之于天志。其言颇近于西方之所谓“哲学”与“宗教”者,而于“史学”为无当。道家寓言无实,就尧 舜而上推之于黄帝,益荒唐玄远,其去史实益甚。道、墨而外,等诸自《郐》。或主管仲,或主晏婴。孟子曰:“子诚齐人也,则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更引而近之,主商鞅,主申不害。此亦一法后王,亦何尝不切己当身?此等人之于当时,如管、晏、申、商,其言论行事,亦何尝不见有一时之实效?何尝不足以为人所师法?然而“虽小道必有可观,致远恐泥”。百家之言,因其背于“史”而亦离于“经”,于是《诗》《书》古典籍,遂不为彼辈之所重。此又当时学术界一大分野。趋于极则终至于有韩非。韩非从学于荀卿,则知荀卿之即以后王为限断,其弊有不可胜言者。

然其时则复有专就古籍以为直接孔学之真统者。鹪鹩已翔于辽廓,而罗者犹视夫薮泽。于是或治《诗》,或治《书》,或治《春秋》,或治《礼》《乐》。彼不知孔子之所学在是,而孔子之所得则不复在是。求古而自限于古,不复足以通之今;此荀子之所为欲“隆礼乐而杀《诗》《书》”者,亦有慨于此辈而然。此辈姓名不尽传于后世。虽其声名湮没,然其潜力之在当时,则亦研治学术史者所不当不知也。

秦之衰,汉之兴,当时之学术界,大略而言,其服务于政府者,知有法律而已。法律何自来?则沿袭之于秦。其号为深远莫测者,则高谈黄帝、老子。黄帝、老子何所语?曰:莫大于“无为”。无为而不可不为则奈何?曰“一仍旧贯”。若是,则仍守后王之法,仍知循秦人之旧而已。于是荀卿、韩非、老子,乃汇而为一流。其游食于诸侯王者,有文学,有纵横,有神仙。彼辈之所见闻,上之曰陆贾,下之曰蒯通;上下之所通,则曰安期生,曰海上仙人。彼辈莫不指天划地,睥睨于朝廷王国间,几幸天下之一旦有事,而置身于青云。否则夸宫室之壮丽,导男女之淫乐,耀药物之珍秘,竞辞赋之奢大,以图当前游食之骄逸。彼辈盖不得志于朝廷,因亦不安于秦旧,而上觊战国晚世之所有,心期诸王为燕昭,筑黄金台,而自居于郭隗死马之列。盖如是焉而止。故汉廷之表章《六经》,罢黜百家,实起意于“复古更化”。“更化”者,化此晚周亡秦之覆辙。“复古”者,复于三代 尧 舜之前轨。故《诗》《书》之在当时,见称曰“古文”。必上窥古文,始知历史渊源。必知历史渊源,始可以矫挽此晚周亡秦近世之颓波。则汉廷之宏奖经籍,实亦宏奖史学也。今试游心而思之,若果汉廷不宏奖《六艺》,一如秦廷之禁锢《诗》《书》,惟留黄、老、申、韩,下及枚乘司马相如之徒之辞赋;则中国之古史,亦将何所凭借以复传于后世?故汉廷之“经学”,就其实而论之,即当时之“史学”,而董仲舒、司马迁为其选。

董、马皆治《春秋》,皆史学也。董子之学,见之于汉廷之制度。马迁之学,则见之于国闻之整理。其均为史学甚显。其他诸儒,亦莫不曰“通经致用”。“通经”则溯诸古,“致用”则施之今。此不得谓其无当于孔学之一端。而流弊所趋,则有两歧。一曰“专经”,一曰“比附”。何以谓“专经”之弊?经学必称六籍。以近代观念绳之,若《易经》属哲学,《尚书》《春秋》属史学,《诗经》属文学,《礼》《乐》属政治制度乃及社会风教,亦史学也。如是则支离破碎,无当于孔学之所求。孔子之所用心,则在人文社会之整体。必求于人文社会整体大道有所见,则必会通此诸端者而始有以见其全。故孔门所治,非哲学,非文学,非史学,非政治社会学。乃求会通此诸学,必上溯之上古,必下通之当代,直上直下,而发见夫人生之大道,以求实措之于当身。此“孔学”之所宗主也。若专经则割裂,知其一不复知其二。离于“史学”而言经,既非孔学之真旨;即复“闻一知二”乃至“闻一知十”,多学而识,终非一以贯之。此所谓专经之弊也。何以谓之“比附”之弊?上治古籍,有以窥见于历古仁圣贤人之用心而实措之于当世,斯为明体而达用。不此之务,而徒援据偏辞,张皇只义,强求会通,此乃平津侯之曲学阿世。其流弊所及,则有如京氏之《易》、齐之《诗》、公羊之《春秋》,莫不上尊孔子,侪之为神,而下伍儒生于巫觋。此之谓比附之弊。于是物极必反,乃有东汉 马、郑之所谓“古文经学”者起而代之。

马、郑之学,其长在能有意于笃守经籍之本真。非通诸经则不足以通一经,故不专治。淡于用世,故不比附。虽怪诞未尽,而虚华已谢。其弊则忽忘于经籍之大用。王充氏已诽之在前矣,曰:“知古而不知今,是谓陆沉。”孔子作《春秋》,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之徒不能赞一辞。使马、郑复立于孔门,亦极于为游、夏之徒而登峰超极矣。马、郑之“述而不作”,非复孔子之“述而不作”。其貌似,其神非。于是“经学”“史学”乃相离以为学。班固蔡邕为一流,马融郑玄为又一流。经、史之分,将如河、汉之不可复合,是则东汉儒者之鄙也。

魏 晋以下,南朝则史胜,北朝则经胜。史胜者,似文而实质,以其自沉溺于当世之事变,不能超越现代而游情于古昔。经胜者,似质而实文,以其上穷往古,可举以与当世现实相绳窍,而有以见当世之不尽是;有所想望参比,而求有以一变当身之卑近。于是有苏绰、王通之徒,而下启隋 唐之光昌。

唐制袭于隋,隋袭于北周,此皆宇文泰、苏绰之绪余;而唐代诸贤,顾不尊苏绰而好揄扬及于河汾之王氏。此何故?曰:苏绰本于经而向下引致之于史,王通达于史而向上推致之于经。苏绰之所建树,尽于现实而止。而王通之所思虑言论者,则每每脱出于当代,寄情于玄古。经、史之末流,既一分而不可复合,则苏绰偏近史,王通偏近经。贞观一朝诸贤,讨论政教措施,不甘长自隐于周 隋之胁下,而必上承两汉,远迹三代;则政法规模,虽近袭之苏绰,而风教理据,必仍遵于王通。此亦唐人之卓识,所以成其为一代之宏制者,固非偶尔而然也。

顾自魏 晋以来,佛学东播;当时之学术界,扩而论之,不仅经、史异涂,抑且理、事分席。贞观诸贤,伉直如魏徵,其于诤论所及,就当时之见解论之,亦极于就事论事而止。若必上窥邃理,穷探幽深,非如房玄龄,殆不堪当。故有唐一代,可以有“史学”,而不能有“经学”。可以有政事,而不能有教化。教化之与经学,当求之于浮屠,当求之于梵呗;而孔颖达之《五经正义》,遂终不为唐贤所重。唐人著作,如刘知几之《史通》,杜君卿之《通典》,其卓卓者,皆史学也。而经学大儒,则蔑焉无闻。而遂有昌黎 韩愈氏者出。

昌黎之学,非经非史。经学非其所长,史学非其所愿。乃曰“所愿则在孟子”。必挽理而归于事,必崇事而会之理。其自道所学,则曰“好古之文,因以好古之道”。“道”则贯通古今,虽非经非史,而亦经亦史。经史之所会归,亦会归于“道”而止。经史之所本原,亦本原于“道”而止。然而此非韩愈氏一人之所能肩之而趋者。于是而下开宋儒。

宋儒之学,有偏于经者如王荆公,有偏于史者如司马温公。荆公、温公新旧之争,不仅争在政,亦争在其所学。荆公论政,必上追三代,偏于重理想。温公论政,则依循汉 唐近效,偏于重现实。现实与理想之分,即“史学”与“经学”之分。苏氏 蜀学近温公,程氏 洛学近荆公。蔡京擅权,其时则尊荆公,抑温公。南渡易辙,其时则尊洛学,抑新学。要而论之,有宋一代之学,经胜于史,是其大趋。故唐人科举考诗赋,而宋自荆公以下,易之以经义。此虽温公不能违,可以觇时代之向往焉。

顾就本原论之,则“经学”实“史学”也。偏陷于近代,偏陷于现实,虽曰是史学之恒趋,实非史学之上乘。偏陷于古典,偏陷于旧籍,虽曰是经学之共向,亦非经学之真际。王安石自为《三经新义》,颁诸学宫,悬为功令。其所以必造新义者,夫亦曰:经学贵通今而致用。西汉之伏、董,东京之马、郑,其义已不足以会通之于宋世,则在宋而治经学,必赋以新义无疑。新义何自来?曰:新义虽仍一本于经,而亦缘起于世变。必不昧于世变,而又能会通之于旧统,有以见于古今百世之道贯者,而后经学之新义始立。然则经学之新义,岂不将仍求之于史学乎?荆公抱汇古宏今之大愿,而有志于勒成一家言,以一新经学之面目,固不失为识时务之俊杰;而惜乎当时之趋势附时者,不能通荆公之所通,不能志荆公之所志,则本欲变学究为秀才,转变秀才为学究。此荆公及身之自叹,不徒可以见荆公之心事,亦以见治经而不能见其大,不能求其通,仍必自陷于汉人之专经比附与夫章句训释之旧阱,而莫能自拔也。

顾荆公本身,亦自有其偏蔽。荆公创《三经新义》,实偏重于《周官》。求荆公之用心,极其所至,亦仍犹夫荀卿之“隆礼乐而杀《诗》《书》”。荆公亦仅知会通于古今之政制,而未能重定一世之事理。论荆公之学统,近之则不越欧阳永叔《本论》与《新唐书》诸志之所陈,远之亦仍沿北周 苏绰之遗辙。故荆公晚年,政治趣味既衰,卜居金陵,转依释氏以自娱。是荆公虽远希上古,其造诣亦殊未能卓绝唐贤,如房玄龄、裴度诸人之所养。其本原既非,而高论创制变法,宜不为温公、东坡诸贤所悦服。故循昌黎之所想望,其先必达于卢陵与临川;而继此益进,又必止夫伊川与考亭。此有宋一代学术趋向所必然应有之大势。自今论之,其轨辙盖甚显也。

盖政制仅事理之一端,而人文社会之事理,必通观之于人文社会之整体,乃始有以见其所以然。欲识人文社会之整体,固不能昧于古昔,专据现代;故治史者必上通之于经;而经学精神则仍必向于史而止。必待夫“史学”之穷本探源而乃始有所谓“经学”者,其意至于晦庵 朱子而始定。朱子平生努力,重于“述”,不重于“作”。而其述古之尤大者,则在其《四书集注》。自今论之,朱子之《四书集注》,即犹王荆公之《三经新义》,皆不过求为经学下新注耳。唯汉儒治经,侧重于孔子之所由学、所为学,而未能真窥见于孔子之学之所得。若论孔子之学之所得,则既大备于《论语》。而《论语》之在两汉,仅为治经籍者幼学之阶梯。是汉儒治学,实乃由孔以窥经,非能循经以见孔。汉儒虽尊孔,而未能以孔尊孔,实以尊经者为尊孔也。故汉儒之学,实“经学”,非“儒学”。朱子尽精竭瘁为《论语》作注,殆是探骊得珠妙手。然《论语》精妙非可骤见,故朱子教学者由《论语》而下求之;于是有曾参氏之《大学》、子思氏之《中庸》、孟轲氏之《孟子》,合《论语》而定为《四书》;以为由是而寻之,庶乎可以窥见《论语》之真趣。故朱子之《四书》,自两汉学者目光论之,实“儒学”,非“经学”。然儒学之在汉代,则殆非所重。而自晦翁以来七八百载之遥,学者递有探索,又知《大学》非曾参作,《中庸》非子思作。其所创获,若既超越于晦翁之上。而晦翁之意,则若谓学孔子者,当学之于孔子之后学,不当学之于孔子之前贤;学术所重,当重于孔子所创之儒学,而不当仍重于孔子所从学之经籍;则遥遥千古,仍少解人。故若以两汉所治为“经学”,则宋人所求,实为“儒学”。而其间分别,必至朱子而后定。故欲尊孔子,必通朱学。朱子之学,盖不寻之于《六经》,而直寻之于孔氏。此朱子一特识也。其寻之于孔氏者,不仅寻之于孔子之当身,而遍寻之于孔子之后学与继起。此又朱子一特识也。故朱子于《四书》之后,又特提西汉 董氏、隋之王通氏、唐之韩氏,而下及于宋代濂溪 伊 洛诸贤。此犹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之遗意。由是论之,朱子之学之最要精神,仍亦一种“史学”。朱子盖亦一种由史以通经之学。

论儒学之精神,必知孔子之所谓“好古敏求”,不自我而作古。何以谓之自我作古?如治墨学,必推极于墨子。于墨子以前,虽若犹有所尊,则曰大禹,然大禹之所以为大,则既荒远而难稽;治墨学者又必上推之于天志,天志则更渺茫而无著。如治庄 老道学,必推极于庄 老。庄 老而上,则别无可尊矣。曰黄帝,曰神农伏羲,其为荒远也益甚。曰自然,则已非人文社会以内事。治纵横则祖苏、张,治法术则祖管、商、申、韩,治名辨则祖惠施公孙龙。此数子者,皆可谓之自我作古。“我爱我师,我尤爱真理”,真理既在我,则何妨由我而作始哉?独孔子之为学则不然。孔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孔子自述所得,乃得之于前人,而非得之于本己。故学古学者必治史,必不自我而作始。亦不当以孔子为限断。故朱子虽推尊《四书》,而《四书》之上,仍不能不有《五经》。而朱子之于《五经》,其见解又独为超越。

朱子曾自注《易》矣,而曰:“《易》为卜筮之书。”朱子曾自注《诗》矣,然于《诗》之《风》则曰“此男女淫奔之诗也。”朱子于《诗》《易》,自许能推翻前人窠臼,直探《诗》《易》之本真。其于《书》,朱子曾疑《古文》,又知《尚书》特史之一种,其间多天文、地理、算数、名物,当询之于史学专家,故委其弟子蔡沈氏为之注,盖未亲自致力。其于《春秋》,盖谓孔子作《春秋》,乃孔子当时所见、所闻、所传闻之近代史实。学孔子者,亦当各自注意于其本身当时所见、所闻、所传闻之近代,始有当于孔子作《春秋》之遗意。故欲就温公《通鉴》创为《纲目》,即此以为《春秋》矣。昔司马迁学于董仲舒,得《春秋》微旨而作《史记》。后世通其意者殆为朱子。温公则直接《左传》而成《通鉴》。温公之用心,重史不重经。故朱子必欲就《通鉴》而作《纲目》者,其微旨正在此。其于礼乐,则谓礼乐当随世而变,不得位则无可制礼而作乐;故仅写为《家礼》,曰以传其子孙。故朱子于《五经》,其见解之通达透辟,上较荆公,已超出甚远。元 明以来,遂一尊朱子,即以朱子之《四书》《五经》悬为制举之功令,而尽舍荆公,不复采其所谓《三经新义》者,是亦不得谓后世人无别择也。

孔子又有言曰:“吾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而著明也。”然则吾侪逆推朱子当时之意,岂不亦曰:我欲了解孔子,与其了解之于孔子以前之古经籍,尤不如了解之于孔子以后治孔子学者之思想递变之史迹之为更有据、更可凭,为更深切而著明乎?则朱子之学,岂不亦可谓其重视“史学”尤甚于重视“经学”乎?曰:是则又不然。朱子之于当时,则既盛推洛学,而轻视温公。其于荆公,犹多推挹之辞,独于苏氏 蜀学更多鄙斥。即在其交游朋友间,亦极推南轩,而深戒东莱,谓其“以史学授后进,乃将教坏了后学之心术”。则朱子之学,若又明明重“经”不重“史”。陈龙川与朱子往复辨难,更可以征“史学”与“经学”之分际所在。盖史偏于事,经偏于理。在朱子之意,吾侪之所欲了解于孔子者,在求能了解孔子所明之理。在孔子则就其当时之事而见理,在吾侪则贵能各就吾侪当身所遇之事以求理。故朱子继伊川而言“格物穷理”。在伊川、朱子当时之所争,盖尤用力于争儒、释之疆界。儒、释所争在理不在事,故必能深造于格物穷理之学,乃能挽回魏 晋以来佛学之嚣张,而重返之于孔子之真。然格物穷理,实非初学急切所能冀。在朱子之意,若谓吾侪今日所求之理,其大体仍将不背于孔子当时所明之理。何者?此人文社会之整体,既未有所大不同于孔子与今日之间,则孔子当时所发明于此人文社会之理,岂不将仍通于今日?我侪之所务,既在就人文社会之整体而研寻其事事之理,则格物穷理固不妨与读书明理兼途而并进。故宋儒之学,至于程 朱,就实正名,当曰“理学”。理学者,因其主于就人文社会而求其事事之理。宋儒乃因于重视寻求人文社会事事之理而尊孔,非即奉孔子以为人文社会一切事理之准则。故于读书明理之外,尤主格物穷理。惟孔子以来,儒家之学,固无不重视于寻求人文社会事事之理者;而此所谓理,虽因社会之变而有其变,亦因社会之同而有其同;故程 朱虽主格物穷理,亦无害于其又主读书明理之相辅而为学。惟专就读书言,则程 朱之意尤重视夫《四书》。程 朱之于《四书》,盖不啻两汉诸儒之于《六经》。故纵谓《四书》乃宋儒程 朱一派所尊奉之新经典,亦无不可。然则孔子尊《六经》,而程 朱尊《四书》,谓其貌离而神合,亦无所不可矣。

然即由此而复启宋儒之争点,是为陆 王与程 朱之争,亦即后人所谓“心学”与“理学”之争。宋儒之学,既重在求明夫人文之理,既重在沿孔子之成规而求明夫此人文之理,则试问孔子之所明于此人文之理者,今又当于何而求之?曰:孔子则求之历古之仁圣贤人,求之历古仁圣贤人之言论与行事,就其言论行事而得其用心之所在,而有以深见夫彼历古之仁圣贤人者,其用心乃有其条贯,有其大同。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无亦曰即贯之于我之此“心”之与历古仁圣贤人之“心”之大同,而成其为条贯者。此在孔子则谓之“仁”,曾子则谓之“忠恕”,孟子则谓之人心之“敬”与“爱”,谓之人性之“善”,而人文社会种种之理则胥由此而出。然而今人之心则犹古人之心。愚夫愚妇之心,则犹古之仁圣贤人之心。故陆 王乃主反身求之,即心即理。于是“《六经》皆我注脚”,是不啻谓“经学”即“心学”矣。

孔子之学,本主“好古敏求”,固未尝谓反身而求之于吾心而即得。然孔子言仁,言一贯,其所得者固不出于吾心。曾参、孟轲乃由此而畅发之。则陆 王固不可谓其无当于曾参、孟轲之所传。曾子之言“忠恕”,孟子之言“敬爱”,岂不犹如象山之言“吾心”,阳明之言“良知”乎?然而阳明又言“《六经》皆史”者则何居?岂不为历史不外乎人事,而人事全本于人心?无此心即不复有此事。故治“史学”当以“心学”为主。人心之积而为史心。无所见于人心,而谓有所见于史心,天下无此理。无所见于史心而治史,则史者一堆堆之事变,亦曰陈人之陈迹而止耳。故陆 王之心学,必主于人事与世变。象山重笃实践履,阳明重事上磨炼,此皆偏重于人事与世变,其实则犹之伊川、晦翁之格物而穷理。惟陆 王之意,格物穷理乃其末,反求之人心者乃其本。必先有见于此心,而后可以运此心以格物而穷理。如是则陆 王之所侧重,虽在于人事与世变,而不主远求之于往古;乃主反身切己,即求之于当前本身之所遇。如是则孔子以前之《六经》,乃更非陆 王之所重。故阳明曰“《六经》皆史”,其意亦不啻谓:《六经》之所载,亦皆古人之所得于其当身之人事与世变之学耳。

然而孔子固未尝谓人事世变之理,一一可以即求之吾心而遽得。惟孔子既言“一以贯之”,而贯之者实惟人心之“仁”与“忠恕”与“敬爱”。颜渊曰:“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孟子亦言之:学者必由博而返约,约则必归于吾心。陆 王单刀直入,即以“心学”为宗主,此不得不谓陆 王之有所见于孔学之精微;然而终亦不得不谓陆、王之有所失于孔学之博大。然陆、王之言“吾心”与“良知”,要之皆近于孔子所谓“以约失之者鲜矣”之教。而终亦不可谓之为孔学之本真。于是复有晚明诸儒起而矫其偏,救其弊。而晚明诸儒之所得,则若于“史学”为尤近。

言晚明诸儒,则必以顾亭林氏为之巨擘焉。亭林之言曰:“经学即理学也。”然隶亭林于“经学”,终不如谓是“史学”之尤允。梨洲、船山皆史学湛深。史学固必博稽之于远古而穷其源,然史学亦终必切证之于当世而见其实。而其时则适满清入主,文网之严,使学者不敢昌言近代当身事以贾祸。故晚明史学终不昌,其末流则曲折以汇于乾 嘉之考证。考证则仅史学之一端。训诂、校勘,皆考证所有事。以训诂、校勘、考证为经学,极其所止,则郑玄氏而止,许慎氏而止,终不出于东汉诸儒之樊篱。然而其所以为考订之方法则甚精甚密。乾 嘉之学,盖以治史之术治经。故所谓乾 嘉经学者,就实言之,诚亦“史学”也。惟仅为一种狭义之史学,而且为狭义史学中之微端与末节,而无当于史学之大义。其在当时之所自诩,则曰“实事而求是”。不知古书乃前人之糟粕,既不得谓之为“实事”;求古书之真是,亦非即求人生社会事理之真是。训诂、校勘、考据,可以治古书;而非所以治人生,明事理。清儒之“求是”,乃自限于求古经籍之是,非能直上直下,求人文社会大道之是;非能求当身事为之理之是;亦未可谓之求人心之是。而舍乎人心,舍乎当身之事为,舍乎人文社会之大道,更何所谓“实事”?然乾 嘉学术之偏陷,亦诚出于不得已。道 咸以降,清室文网既弛,学者遂复从东汉 许、郑返寻而上,溯及西汉,而有意于董子与公羊。此即求为一种通经致用之学,其意已非训诂、考订而止矣。然董子、公羊之于西汉,虽不失为通经致用;而用之于西汉者,未必即能用之于晚清。在西汉人之所谓“通”,亦非即是晚清人之所欲通。通于西汉,大可不通于后世。所谓“通经致用”者,贵在于本诸当身近世而求其通;而晚清学人,则仍不免本之西汉之所通以为通。于是龚、魏以下,迄于康有为之徒,乃自成其为一种非经非史、非汉非宋之学,无当于事理,无当于人心,而徒自揭橥之曰:“此经学也,此孔子之真传也”。是乃晚清末流之学病。然若不察于此,即以晚清之学病病经学,即以晚清之学病病孔子,则又别自成为又一种不通之见矣。

当乾 嘉之时,经学方盛,亦有重倡“《六经》皆史”之说者,是曰章学诚。章氏之意,本在针砭当时嫥经媚经之学病,而真有冀夫实事而求是。章氏自述学统,由梨洲上溯阳明,盖有得于期由“史学”而通“心学”者。章氏论学,力求不持门户偏见,其论学派,自承为浙东之薪传,而亦不菲薄浙西之所长。故亦盛推顾亭林之博古通经,而谓乾 嘉经学,则仅得亭林之绪余,而已昧失亭林之本原。章氏自谓不失为持平之见。故谓:“朱 陆之异同,乃千古不可无之异同。”就其所分析,朱子盖由“经学”而上进于“理学”,陆 王则由“心学”而下逮于“史学”也。

清末广东有朱次琦,颇有意会通汉、宋。浙人朱一新,亦明夫经学、史学之分合流变。南海 康氏既师事次琦,又获交于一新,其初讲学番禺 万木草堂,为梁启超、陈千秋开示治学新轨,独标“心学”“史学”为学术两大涂辙。若循此以为学,庶亦可以上承阳明,下通实斋,尚无背于“经学即史学”之宗旨。而南海信道不笃,持守不坚,误信蜀人廖平氏之荒言,剿袭其说而为《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此两书者,非研经,乃辨史。显已由经学而转为史学矣。此亦途穷思变,为大势之所趋。而惜乎康氏不自知,犹守经学之门户,犹旁汉人家法之藩篱。于是以主观之成见,而貌袭考订之矩矱。其所主张,无一而是。而于是其所谓“孔学”者非孔学,所谓“经学”者非经学,所谓“史学”者亦非史学,而“理学”“心学”皆置不问。狂流所趋,至于挽近世之学绝道丧。罪魁祸首,康氏实不得辞其咎。

康氏顾独大声疾呼曰“我尊孔”,曰“我欲复兴孔教”,而复傲然以当代之“新孔子”自居。盖康氏之学,其用心固亦欲上溯之于孔子与《六经》,而近通之于近代与当世。惜乎其志大而才疏,其深中痼疾之症结,乃在于急功近利,一切惟以变法维新、救亡图存为迫不及待之仓皇,而不复深求之于古人之真相,抑亦不复求之于古人之真得;遂欲凭借《六经》以为一己号召之注脚。迹近于陆 王而实不能为真陆 王,貌似于乾 嘉而又心不屑为真乾 嘉;极其所能至,仍不出荀卿之“隆礼乐而杀《诗》《书》”之意见。然固远不足以仰望荀氏之项背。而康氏以来,乃竟未有能纠正康氏之失者。

民初“新文化运动”以还,学术界遂有疑古之新趋。其渊源所自,实出康氏。而“打倒孔家店”之呼号,亦不得谓非由于康氏尊孔创教之妄说有以相激相荡而使然。物极则必反,矫枉者过正。有所争,而所争者非学术。有所持,而所持者非实事。有所见,而其所见实昧吾心以为见。学术之变而为意气,为流俗;学术之积敝,其害极于人心之丧亡而失真。此已非言辞之所能为力,所堪以挽此狂澜于既倒矣。

一〇

然而反观既往,孔子既为中国人传统所尊,《六经》亦为中国人传统所重。若天不丧中国,中国人犹有遗胤,再复得生长食息于此霄壤间,引而远之以极于无限,我固无所知;若就近以观,百年、二百年乃至于五百年之内,谓孔子遂可以亡失于中国之人心,《六经》亦可以弃绝于中国之学界,斯吾所未能信。苟稍有能平心以思之者,殆亦将莫之信。

然仅就学弊而言,则西汉人之尊经,乃上侪孔子于天神;此决非孔子之真相。东汉人之尊经,乃斤斤于章句之与训解;此亦非孔门之教法。清代乾 嘉时人之尊经,经籍仅为其时所独擅之校勘、训诂、考订之学之材料,人人埋首于故纸堆中,惟字形、字音、字义之是求;此亦决非孔学之宗主。晚清 康、廖诸人之尊经,其意惟在于疑经,在发经之伪,在臆想于时代之所需要而强经以从我。盖经学至于是,已堕地且尽。康、廖之弊颇似于西汉,其意皆欲本世用,奴经术。惟西汉蒙其害,亦获其利,故犹能维持于数百年之久。东汉 马、郑之徒目击其敝,而无真知大力以为挽回;故仅不失为一经生,而犹获稍存经籍之真相,以期待于后世。乾 嘉诸儒则不得已而为之,其于古书有贡献,于经术无发明。论其得失,如是而止。

今若有志于孔子之学,则洵非“经学”所能尽。然孔子固曰“好古敏求”,孔子既不自我而作古,学孔子者亦决不以蔑经为尊孔。有所谓“理学”焉,有所谓“心学”焉,虽与经学相通,亦非经学之所能范围。今人则积非成是,谈古色变。一若古之不绝,则今之必亡。古今成为水火,则不仅《六经》为古书,孔子为古人,乃至吾父、吾祖而上,已莫不为古人。昔孔子《论语》,“序列古之仁圣贤人”而“好古敏求”,以自成其所学。而若今人之意,则人之既古,斯必不仁不圣不贤,可以一概而弃绝。纵或为仁为圣为贤,亦当淡然而旁置。惟古乃为不祥之尤。而惜乎言之不可若是其几也。今人之自诩为新学者,就询其所学,则固无一而非古人之所遗。古今之间,又何从立此一限断?其实今人之所主为“古今”之辨者,夫亦曰“中外”之辨而已。学于外者,虽古而皆珍,又何尝惟古之是弃乎?故我知孔子之学,终亦必仍存于中国之人心也。

惟孔子之道大,未可一端而窥。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爰敢就其所知,略陈孔门弟子以下,孟轲、荀卿之徒,下及近世,其有志于孔子之学而从事焉者,为之辨其流变,论其得失。是亦一种“史学”也。是亦孔子“论列古之仁圣贤人”之遗意也。敬以为孔子二千五百又二年之诞辰作纪念。知我罪我,是在读者。

(原题《经学与史学》,一九五二年九月纪念孔诞作,载香港《民主评论》三卷二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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