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浮五色蝶院長屬賦〔一〕

我愛羅浮雙鳳子〔二〕,碧紗籠出看分明〔三〕。别從花底留仙種〔四〕,不向林間鬭化生〔五〕。莊叟夢中渾未識〔六〕,滕王圖上總難名〔七〕。祇疑園客蠶爲繭〔八〕,五色抽絲繡得成。

〔一〕羅浮:山名。在廣東省東江北岸。相傳晉葛洪曾修道於此,爲道教“第七洞天”。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四:“羅山之西有浮山,蓋蓬萊之一阜,浮海而至,與羅山並體,故曰羅浮。高三百六十丈,周迴三百二十七里,峻天之峯,四百三十有二焉,事具袁彦伯記。”  院長:謂翰林院掌院學士揆叙。詳前《鷹坊歌同實君愷功作》詩注〔一〕。

〔二〕鳳子:大蛺蝶。晉崔豹古今注》:“(蛺蝶)其大如蝙蝠者,或黑色,或青斑,名爲鳳子。”

〔三〕碧紗:緑紗罩。

〔四〕仙種:仙界品種。按:相傳廣東羅浮山雲峯巖下蝴蝶洞之彩蝶,爲葛洪遺衣所化,因云。

〔五〕“不向”句:《本草綱目》卷四〇:“《古今注》謂橘蠹化蝶,《爾雅翼》謂菜蟲化蝶,《列子》謂烏足之葉化蝶,《埤雅》曰蔬菜化蝶,《酉陽雜俎》謂百合花化蝶,《北户録》謂樹葉化蝶如丹青,野史謂彩裙化蝶,皆各據其所見者而言爾。蓋不知蠹蠋諸蟲,至老俱各蜕而爲蝶、爲蛾,如蠶之必羽化也。”

〔六〕“莊叟”句:《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爲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爲蝴蝶,蝴蝶之爲周與?”

〔七〕滕王圖:唐滕王李元嬰所繪蛺蝶圖。《圖繪寶鑑》:“滕王元嬰善丹青,喜作蜂蝶。嘗見其粉本,能巧之外,曲盡精理。”又,宋羅願《爾雅翼》卷二五:“唐滕王圖畫蛺蝶,有江夏斑、大海眼、小海眼、村裏來、菜花子之目。”

〔八〕園客:傳説中仙人名。晉嵇康《琴賦》:“絃以園客之絲,徽以鍾山之玉。”李善注引《列仙傳》:“園客者,濟陰人也。常種五色香草,積數十年,食其實。一旦,有五色神蛾止其香樹末。客收而薦之以布,生桑蠶焉。時有好女夜至,自稱:‘我與君作妻。’道蠶狀,客與俱蠶。得百頭繭,皆如甕。縿繭六十日乃盡。訖則俱去,莫知所如。”

詩作於康熙五十一年(一七一二)夏,時因病乞假,閑居京師,時年六十三歲。詩詠羅浮彩蝶,綿麗雅致,明親温潤。其用典尤稱貼切,或明或暗,一氣呵成。

自怡園荷花四首〔一〕

其一

一片頗黎上下空〔二〕,芙蓉城現水精宫〔三〕。已離大地炎埃外,尚在諸天色相中〔四〕。未免情多絲宛轉,爲誰心苦竅玲瓏?雲烘日炙如相試,賴是清涼不待風。

其二

雕闌北面小亭旁,久坐真成透骨香。翠羽拂奩開皎鏡〔五〕,緑衣扶扇侍紅粧〔六〕。繁華肯鬭春三月,澹蕩偏宜水一方。馬跡車輪尋不到,别依浄域作花王〔七〕。

其三

菰蒲響雨午瀟瀟〔八〕,盡洗胭脂取寂寥〔九〕。一鷺偶依疏影立,雙魚忽破静機跳〔一〇〕。輕橈劃浪紅翻岸〔一一〕,高柳移陰碧過橋。宛在中央情脈脈〔一二〕,微波咫尺去人遥。

其四

菱角雞頭漸滿地〔一三〕,亭亭獨出塵姿〔一四〕。難留雨露珠頻瀉,自拔泥汙性不緇。老衲山中移漏處〔一五〕,佳人世外改粧時〔一六〕。白頭相對歸心切,欲捲江湖入小詩。

〔一〕自怡園:在海淀。大學士明珠别墅。參前《大風出西直門至自怡園愷功方擁爐讀史》詩注〔一〕。

〔二〕頗黎:即玻璃。喻水面。

〔三〕芙蓉城:傳説中之仙境。  水精宫:傳説中水神或水龍王宫殿。此喻海淀附近遼闊的水域。清于敏中《日下舊聞考》卷七六引清聖祖玄燁《暢春園記》:“都城西直門外十二里曰海淀。淀有南有北。自萬泉莊平地湧泉,奔流叾叾,匯於丹陵沜。沜之大,以百頃,沃野平疇,澄波遠岫,綺合繡錯,蓋神阜之神區也。”

〔四〕諸天:佛教語。指護法衆天神。佛經言欲界有六天,色界之四禪有十八天,無色界之四處有四天,其他尚有日天、月天、韋馱天等諸天神,總稱之曰諸天。  色相:佛教語。亦作“色象”。指萬物之形貌。《涅槃經·德王品》四:“(菩薩)示現一色,一切衆生各各皆見種種色相。”唐白居易《感芍葯花寄正一丈人》詩:“開時不解比色相,落後始知如幻身。”

〔五〕翠羽:喻荷葉。  奩(lián):盛置梳妝用品之器具。  皎鏡:喻水面。南朝齊謝朓《奉和隨王殿下》詩之十一:“方池含積水,明月流皎鏡。”

〔六〕緑衣:謂荷葉。典出《詩·邶風·緑衣》:“緑兮衣兮,緑衣黄裳。”又,《新唐書·肅宗七女傳》:“阿布思之妻隸掖庭,帝宴,使衣緑衣爲倡。”後因以“緑衣”爲婢妾之代稱。  紅粧:喻艷麗之花卉。此喻荷花。

〔七〕浄域:佛教語。指彌陀所居之浄土,後亦爲寺院之别稱。

〔八〕瀟瀟:風雨急驟貌。《詩·鄭風·風雨》:“風雨瀟瀟,鷄鳴膠膠。”毛傳:“瀟瀟,暴疾也。”

〔九〕胭脂:指荷花粉紅的顔色,猶如塗抹上的胭脂。

〔一〇〕静機:謂寂静的氛圍。

〔一一〕橈:船槳之類划船工具。

〔一二〕宛在中央:語本《詩·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遡迴從之,道阻且長。遡游從之,宛在水中央。”意謂荷花如“伊人”,可望而不可即。

〔一三〕雞頭:雞頭米,即茨實。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雞頭,一名雁喙,即今茨子是也。由子形上花似雞冠,故名曰雞頭。”唐徐凝《侍郎宅泛池》詩:“蓮子花邊回竹岸,雞頭葉上盪蘭舟。”

〔一四〕(sǒng):挺立;聳立。《正字通》:“,《禮部韻略》:挺也。”杜甫《畫鷹》詩:“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

〔一五〕“老衲”句:用晉僧慧遠事。《唐國史補》卷中:“初,慧遠以山中不知更漏,乃取銅葉製器,狀如蓮花,置盆水之上,底孔漏水,半之則沈,每晝夜十二沈,爲行道之節。雖冬夏短長,雲陰月黑,亦無差也。”

〔一六〕“佳人”句:唐鮑溶《越女詞》:“越女芙蓉粧,浣紗清淺水。”

詩作於康熙五十一年夏,時因病乞假,閑居京師魏染衚衕。其《長告集·序》曰:“辛卯臘月,左手病風。今春漸及右臂,蒙恩停免内直,始得因病乞假。前後滿百日,患猶未除,適兩院長俱遠出,遂因循度歲。”詩詠荷花,清響絶倫,意旨高潔淡遠,别有寄託。“繁華肯鬭春三月,澹蕩偏宜水一方”、“難留雨露珠頻瀉,自拔泥汙性不緇”,均非泛泛詠物之辭,箇中頗見初白性情。

殘冬展假病榻消寒聊當呻吟語無倫次録存十六首(選其一、二)

其一

卧看星回晷景移〔一〕,流光冉冉與衰期〔二〕。人言宦海藏身易〔三〕,自笑生涯見事遲。夜似小年寒漸信〔四〕,病非一日老方知。惟餘蓴菜思歸興,早在秋風未起時〔五〕。

其二

憶昨公車待詔來〔六〕,微名忽忝廁鄒枚〔七〕。主恩不以優俳畜〔八〕,士氣原於教養培。身作紅雲長傍日〔九〕,心如白雪漸成灰。依稀一覺遊仙夢,初自蓬山絶頂迴〔一〇〕。

〔一〕晷(guǐ)景:日影。漢張衡《西京賦》:“白日未及移其晷,已獮其什七八。”薛綜注:“晷,景也,……言日景未移。”

〔二〕冉冉:漸進狀。屈原《離騷》:“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三〕宦海:謂官場。陸游《休日感興》詩:“宦海風波實飽經,久將人世寄郵亭。”

〔四〕小年:喻時間長久,近似一年。宋唐庚《醉眠》詩:“山静似太古,日長如小年。”

〔五〕“惟餘”二句:語本《晉書·張翰傳》:“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吴中菰菜、蓴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後因用以爲思鄉辭官之典。

〔六〕公車:漢官署名。掌宫殿中司馬門之警衛工作。《史記·東方朔傳》:“朔初入長安,至公車上書,凡用三千奏牘。”按,漢臣民上書和徵召,都由公車接待,亦曾以公家車馬接送應舉之人,後因以“公車”爲舉人應試之代稱。

〔七〕忝:自謙之詞。羞辱;有愧於。《書·堯典》:“否德,忝帝位。”廁:廁身;廁足。插足、置身意。  鄒枚:鄒陽、枚乘,見《汴梁雜詩八首》其一注〔六〕。

〔八〕優俳:謂藝人。《明史·楊循吉傳》:“帝以優俳畜之,不授官。”

〔九〕紅雲傍日:喻侍伴君王。《異聖傳》:“玉帝所居,常有紅雲擁之。”又,蘇軾《上元侍飲樓上》詩:“侍臣鵠立通明殿,一朵紅雲捧玉皇。”

〔一〇〕蓬山:蓬萊山,仙人居所。參前《二十八日召試南書房》詩注〔六〕。

詩作於康熙五十一年冬,時因病乞假,閑居京師魏染衚衕。初白一生清貧多病。其《自題癸未以後詩藁四首》之一云:“七年供奉入乾清,三載編纂在武英。兩臂病風雙眼暗,枉將實事换虚名。”作了七年窮翰林,落得一身病疾,同時看透了官場黑暗,作者的内心充滿了難以名狀的痛苦與悲哀。其發之於詩,哀哀自怨,沉鬱悲涼,是研究初白思想變化之絶好資料。清查奕照評其曰:“詩中有無限含蓄。”

從刺傠園步至陶然亭〔一〕

未覺年衰腰脚頑,意行隨步有躋攀。雨餘天氣清和候,城角人家墟墓間〔二〕。柏子庭空移白日〔三〕,荻苗水涸轉蒼灣〔四〕。此來直與孤亭别,貪得憑欄一晌閒〔五〕。

〔一〕刺傠園:亦作“刺梅園”。清吴長元《宸垣識略》卷一〇:“刺梅園在南城,近黑龍潭,今無考。”又云:“封氏園在南城,有古松,相傳金源時物,今無考。……長元按:同園、刺梅園,疑即李將軍、封氏二園,俟考。”  陶然亭:詳前《初遊城南陶然亭》詩注〔一〕。

〔二〕墟墓:丘墓;墓地。晉潘岳《悼亡詩》之三:“徘徊墟墓間,欲去復不忍。”

〔三〕柏子:柏子户,謂守墓人家。因陵墓廣植松柏,故稱。

〔四〕荻苗:荻之花穗。唐李嶠《和杜學士旅次淮口阻風》詩:“水雁啣蘆葉,沙鷗隱荻苗。”  蒼灣:宋蘇軾《洞庭春色賦》:“吹洞庭之白浪,漲北渚之蒼灣。”

〔五〕一晌:謂短時間。南唐馮延巳《鵲踏枝》詞:“一晌憑欄人不見,鮫綃掩淚思量遍。”

詩作於康熙五十二年(一七一三)春,時因病乞假,閑居京師,時年六十四歲。其《待放集·序》云:“移疾經年,遲遲去國,恭遇聖天子萬壽之期,既隨班朝賀,復申前請。又三閲月,始蒙恩允歸。”本詩即作於歸老林下之前。陶然亭爲京師文人詩酒聚會之所,初白曾多次往彼游覽,其所曾居住過的城南道院即“在望遠村東,去亭纔二里”。在京師爲官十載,一旦辭官歸里,重到江亭,其心中感慨可想而知。但是詩並未正面就此展開筆墨,重點仍在於寫景,淡雅疏宕,孤寂清冷,正與其心境相合。唯句末一“貪”字,略顯惜别之意。

和張日容嘲薜荔二十韻〔一〕

薜荔爾何物,纖纖孰比方。胡然纏宇下,祇合繚崖旁。跂跂工緣壁〔二〕,離離巧羃牆〔三〕。性因柔善附,地以瘠爲良。松柏寧勞施,絲蘿故自張〔四〕。龍鱗移不易〔五〕,蛇蚹斷無傷〔六〕。及見縈根密〔七〕,俄驚引蔓狂。嫩莖繩絞繳〔八〕,大葉羽披猖〔九〕。山鬼依棲暗〔一〇〕,湘君結託荒〔一一〕。罔帷憐屈宋〔一二〕,靡席笑班揚〔一三〕。雜蕙紉爲佩〔一四〕,輸荷緝作裳〔一五〕。搴枝頻颭影〔一六〕,貫蘂罕聞香〔一七〕。好補青藤楥〔一八〕,休侵白玉堂〔一九〕。《移文》累芳杜〔二〇〕,作賦混蓀萇〔二一〕。誰遣臨書幌〔二二〕,兼能罩筆牀〔二三〕。有時經雨潤,逐日領風涼。梢自鄰家放,陰留夏景長。卷簾交竹翠,曳杖點苔蒼。大抵《詩》《騷》意〔二四〕,多從諷諭將〔二五〕。勿嗤吟小草,中有好篇章。

〔一〕張日容:張大受(一六五七—一七二二),字日容,號匠門。江南嘉定(今屬上海市)人。以舉人入京,纂修《四朝詩》。康熙四十八年(一七〇九)進士,選庶吉士,授翰林檢討。五十九年,爲四川考官,主貴州學政。著有《匠門書屋文集》三十卷。陳融《顒園詩話》:“匠門即吴郡之干將門,日容因其世居,遂以自號。人稱匠門先生。幼好學,能讀經史百家而貫通之。科舉之文爲士林所傳誦,駢驪文流利清便,緯以深情,與古文散體無異。古文初雜六朝體,晚而益變深厚,入古大家。於詩則力守先輩典型,不爲怪囂偏僻之習。”  薜荔:植物名,又稱木蓮。常緑藤本,蔓生,葉橢圓形。《楚辭·離騷》:“擥木根以結茝兮,貫薜荔之落蘂。”王逸注:“薜荔,香草也,緣木而生蘂實也。”又,《本草綱目·草部》:“木蓮延樹木垣牆而生,四時不雕,厚葉堅强,大于絡石,不花而實,實大如杯,微似蓮蓬而稍長,正如無花果之生者。”

〔二〕跂(qí)跂:蟲爬行貌。《漢書·東方朔傳》:“跂跂脈脈善緣壁,是非守宫即蜥蜴。”顔師古注:“跂跂,行貌也。”

〔三〕離離:繁茂濃密貌。《詩·王風·黍離》:“彼黍離離。”又,三國魏曹操《塘上行》:“蒲生我池中,其葉何離離。”  羃:同“冪”,覆蓋。

〔四〕絲蘿:菟絲與女蘿,均蔓生植物。《詩·小雅·頍弁》:“蔦與女蘿。”毛傳:“女蘿,菟絲,松蘿也。”陸德明《釋文》:“在草曰菟絲,在木曰松蘿。”後因以泛指藤蘿之類的植物。

〔五〕龍鱗:薜荔之緣附根鬚卷曲如龍鱗,因云。初白自注:“《宋史》:‘李彦發物供奉,大類朱勔。如龍鱗薜荔一本,輦致之費,踰數萬。’”

〔六〕蛇蚹:蛇脱下的皮。蚹,蛇腹下横鱗。《莊子·齊物論》:“吾待蛇蚹蜩翼邪?”成玄英疏:“即今解蚹者,蛇蜕皮也。”

〔七〕縈:迴旋纏繞。《詩·周南·樛木》:“南有樛木,葛藟縈之。”毛傳:“縈,旋也。”

〔八〕絞繳:纏繞。

〔九〕披猖:分散,飛揚。唐唐彦謙《春深獨行馬上有作》詩:“日裂風高野草香,百花狼藉柳披猖。”

〔一〇〕山鬼:初白自注:“佛典呼餓鬼爲薜荔。”又,《楚辭·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載女蘿。”

〔一一〕湘君:湘水男神。《楚辭·湘君》:“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結託:結交依託。晉陶潛《神釋》詩:“結託善惡同,安得不相語。”  荒:久遠。唐李賀《致酒行》:“天荒地老無人識。”按,屈原《九歌·湘君》有云:“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又云:“薜荔柏兮蕙綢,蓀橈兮蘭旌。”其《湘夫人》篇亦云:“罔薜荔兮爲帷,擗蕙櫋兮既張。”多次提到薜荔,初白詩因云“湘君結託荒”。

〔一二〕罔帷:編結帳帷。罔,古“網”字。  屈宋:屈原和宋玉

〔一三〕靡席:初白自注:“《甘泉賦》:‘靡薜荔而爲席。’”靡,碎也。  班揚:謂班固與揚雄。

〔一四〕“雜蕙”句:《離騷》:“雜申椒與菌桂兮,豈惟紉夫蕙茝?”又云:“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爲佩。”蕙,香草名,又稱熏草,俗名佩蘭。麻葉方莖,赤花黑實,氣如蘼蕪,古人佩之或作香焚以避疫。紉,繩索。此用作動詞,貫串聯綴之意。佩,佩帶。

〔一五〕“輸荷”句:《離騷》:“製芰荷以爲衣兮,集芙蓉以爲裳。”句本此。輸,不及;趕不上。

〔一六〕搴(qiān)枝:拔取枝條。  颭(zhǎn):掀動;抖動。

〔一七〕“貫蘂”句:初白自注:“《離騷》:‘貫薜荔之落蘂。’”貫,串連。蘂,花心。

〔一八〕楥:栅欄;籬笆。《集韻》:“楥,籬也。”又,《元韻》:“楥,欄也。”

〔一九〕白玉堂:神仙居所。此喻富貴人家宅邸。唐劉方平《烏棲曲》之一:“銀漢斜臨白玉堂,芙蓉行障掩燈光。”

〔二〇〕“移文”句:初白自注:“《北山移文》:‘豈可使芳杜厚顔,薜荔蒙耻。’”《北山移文》,南齊孔稚珪所著。稚珪與周顒等初隱居鍾山,後顒違背盟約應詔出任海鹽縣令。期滿進京,再過鍾山,稚珪遂撰此文,假託山神之意,譏刺顒之熱中利禄。

〔二一〕蓀萇:均香草名。漢張衡《南都賦》:“其香草則有薜荔、蕙、若、薇蕪、蓀、萇。”

〔二二〕書幌:書帷。亦指書房。唐劉長卿《過裴舍人故居》詩:“書幌無人長不捲,秋來芳草自爲螢。”

〔二三〕筆牀:卧置毛筆之器具。南朝陳徐陵《玉臺新詠序》:“翡翠筆牀,無時離手。”

〔二四〕《詩》《騒》:謂《詩經》和《離騷》。

〔二五〕將:傳達;表達。宋王安石《祭高樞密文》:“爲此薄物,以將我悲。”

詩作於康熙五十二年春夏間,時因病乞假,閑居京師。初白一生爲人謹慎,然秉性耿直。“不畏群嗤不受憐,孤行一意久彌堅”,“性存薑桂何妨辣,味到芩連不取甘”(《殘冬展假病榻消寒》詩之一二、一三),這很能反映其性格。正因爲如此,他十分鄙夷陰柔奸滑、佞巧僞詐之徒。在他眼中,薜荔之因柔善附,緣壁羃牆,正是這類人物的生動寫照。詩題之“嘲”,正表明了詩人嫉惡如仇的鮮明態度。而詩中所寫,每句又無不夾雜嘲弄諷刺的口吻,緊緊拿穩了一句“薜荔爾何物”,從頭到尾地數落下來,辭語遒勁,氣韻暢達;鞭辟入裏,方嚴峭直,亦其自抒湮鬱,不滿官場黑暗之作。

雄縣早發〔一〕

秋暑如三伏〔二〕,僕夫貪早涼〔三〕。孤城浮水氣,匹馬望星光。露下田塗白〔四〕,風來荇藻香〔五〕。行行天漸曉,柳外見帆檣。

〔一〕雄縣:見前《自雄縣至白溝河感遼宋舊事慨然作》注〔一〕。

〔二〕三伏:即初伏、中伏、末伏,爲一年中最熱季節。《初學記》卷四引《陰陽書》:“從夏至後第三庚爲初伏,第四庚爲中伏,立秋後初庚爲後伏,謂之三伏。”

〔三〕僕夫:駕馭車馬之人。《詩·小雅·出車》:“召彼僕夫,謂之載矣。”毛傳:“僕夫,御夫也。”

〔四〕田塗:農田及田間小路。

〔五〕荇藻:均水生植物。荇葉對生呈圓形,嫩時可食,亦可入藥。藻類植物如紫菜、鷓鷓菜等亦可食,但餘類多爲魚類餌料。《詩·周南·關雎》:“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又《詩·召南·采蘋》:“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詩作於康熙五十二年秋,時告長假出都返里,道經雄縣。詩寫清晨行路之見聞感受,“早涼”、“星光”,“露下”、“漸曉”,句句語語,無不關乎一個“早”字。詩極平易淺近,然疏疏幾筆,淡淡勾勒,却予人以真切生動之感,可謂精氣内歛,洗盡鉛華。

曉過德州感舊〔一〕

閲遍畿南驛〔二〕,禾麻喜歲豐。平蕪千里碧,初日半天紅。世故論今昔,皇情荷始終〔三〕。十年牛馬走〔四〕,力盡往來中。

〔一〕德州:在今山東省西北部,鄰近河北省。《讀史方輿紀要》卷三一《濟南府》:“德州在府西北二百八十里。春秋戰國時齊地,後屬趙,秦屬齊郡,漢置平原郡。……隋廢郡,改置德州。”後世因之。

〔二〕畿南:京城以南。畿,古代五都所領轄之千里地面。後因指京城管轄區域。

〔三〕“皇情”句:初白自注:“壬午冬召見德州行宫,隨命入内廷。”皇情,皇帝的情意。南朝宋顔延之《應詔宴曲水作詩》:“化際無間,皇情爰眷。”劉良注:“皇情,謂天子之情也。”

〔四〕牛馬走:謂在皇帝之前像牛馬般以供奔走之人,多用作謙辭。典出《文選》所載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太史公,牛馬走。”注:“走,猶僕也。”又,唐李宣遠《近無西耗》詩:“自憐牛馬走,未識犬羊心。”

詩作於康熙五十二年秋,時告長假出都返里,道經山東德州。十一年前的十月十七日,初白由李光地、張玉書於德州推薦給康熙,隨即召試南書房,就此踏入仕途。“十年牛馬走,力盡往來中。”回首往昔,作者的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感情,既有蒙荷“皇情”的感慰,亦多“力盡”歸休的酸楚。全詩上半寫景,下半抒情,雖力作歡語,却難掩悲涼之慨。

過仲家淺望魚臺諸山〔一〕

解纜雞三唱,前征曙色催。蒼葭迷藪澤〔二〕,白鳥起灣洄〔三〕。日挾川光動,帆衝霧氣開。好山青似染,的的近魚臺〔四〕。

〔一〕仲家淺:在今山東濟寧市以南大運河沿岸南陽湖附近。  魚臺:縣名。在今山東省西南部,鄰近江蘇省。秦置方與縣,漢屬山陽郡,隋屬彭城郡,唐貞觀元年改置魚臺縣。明清屬兗州府。

〔二〕蒼葭:《詩·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爲霜。”  藪(sǒu)澤:水草茂密之沼澤湖泊地帶。《莊子·刻意》:“就藪澤,處閒曠,釣魚閒處,無爲而已矣。”

〔三〕灣洄:河水彎曲處。宋黄庭堅《出迎使客質明放船自瓦窑歸》詩:“樓閣人家捲簾幕,菰蒲鷗鳥樂灣洄。”

〔四〕的的:分明、清楚貌。《淮南子·説林》:“的的者獲,提提者射。”注:“的的,明也。爲衆所見,故獲。”

詩作於康熙五十二年秋,時告長假出都返里,道經山東濟寧州境之仲家淺。詩寫清晨行舟之見聞感受,意象朦朧,境界優美,的似山川水墨畫卷。

泗上亭〔一〕

亭長臺邊路,茫茫閲世多。自墟秦社稷,誰保漢山河?芒碭雲銷氣〔二〕,枌榆社改柯〔三〕。空傳沛中叟,曾聽《大風歌》〔四〕。

〔一〕泗上亭:即泗水亭。《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〇一《徐州府》二:“泗水亭,在沛縣東。《括地志》:‘在沛縣東一百步。’漢高祖微時,爲亭長於此。亭有高帝碑,班固爲文。”

〔二〕芒碭:芒山與碭山。參前《望碭山》詩注〔一〕、〔二〕。

〔三〕枌榆社:漢高祖劉邦里社。《史記·封禪書》第六:“高祖初起,禱於豐枌榆社。”《集解》引張晏曰:“枌,白榆也。社在豐東北十五里。或曰枌榆,鄉名,高祖里社也。”  改柯:謂改柯易葉,喻蜕變。

〔四〕“空傳”二句:《史記·高祖本紀》:“十二年十月,高祖還歸,過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酒,發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擊筑,自爲歌詩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内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兒皆和習之。”

詩作於康熙五十二年秋,時告假返里,道經江蘇沛縣。沛縣是漢高祖劉邦的故鄉,劉邦使秦社稷化爲廢墟,却亦未能永保劉氏天下。朝代有更替,江山變古今。詩人抒發的正是這種興亡感慨。

雨泊淮關〔一〕

鎖鑰嚴關閉〔二〕,裝囊獨客輕。市樓傳璅暗〔三〕,鄰舫吐燈明。酒罷人初静,風高浪不驚。淮南今夜雨,好片滴篷聲。

〔一〕淮關:淮安鈔關。《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九四《淮安府》二:“淮安鈔關,在山陽縣西北十一里板閘鎮。……本朝康熙三年,歸淮揚道;八年,復差官管理。”

〔二〕鎖鑰:喻軍事重鎮或出入要道。明尹耕《紫荆關》詩:“漢家鎖鑰惟玄塞,隘地旌旗見紫荆。”

〔三〕璅:同“柝”。《説文解字》:“璅,夜行所擊者。”又,《周禮·夏官·挈壺氏》:“凡軍事,縣壺以序聚璅。”鄭玄注:“鄭司農云:‘縣壺以爲漏,以序聚璅,以次更聚擊璅,備守也。’玄謂擊璅,兩木相敲,夜行時也。”

詩作於康熙五十二年秋,時告假返里,道經山陽縣之板閘鎮。詩寫雨中夜泊淮安鈔關之情景:關門緊閉,璅聲遥響,舫燈閃爍,酒罷人静,夜雨敲篷,意境蕭然悠遠,寂静淒清。尤其是尾聯,以聲傳情,韻流弦外,頗耐人尋味。

淮陰侯廟下作〔一〕

滅楚還封楚〔二〕,破齊曾王齊〔三〕。英雄歸駕馭〔四〕,股掌若孩提〔五〕。失國嗟烹狗〔六〕,糜身付牝雞〔七〕。土人憐至骨,廟像儼公圭〔八〕。

〔一〕淮陰侯廟:即韓信廟。韓信曾受封淮陰侯,因名。《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九四《淮安府》二:“淮陰侯廟,在山陽縣城南,祀漢韓信。宋蘇軾有《淮陰侯廟碑》銘文。”

〔二〕“滅楚”句:《史記·高祖本紀》:“五年,高祖與諸侯兵共擊楚軍,與項羽決勝垓下。淮陰侯將三十萬自當之,……楚兵不利,淮陰侯復乘之,大敗垓下。項羽卒聞漢軍之楚歌,以爲漢盡得楚地,項羽乃敗而走,是以兵大敗。使騎將灌嬰追殺項羽東城,斬首八萬,遂略定楚地。”又:“皇帝曰義帝無後。齊王韓信習楚風俗,徙爲楚王,都下邳。”

〔三〕“破齊”句:韓信領兵東進,聞漢王遣使酈食其勸降齊地,用蒯通之計,乘閒攻占齊地,並上書願爲假王。劉邦用張良、陳平之計,立韓信爲齊王,不使生疑。事見《史記·淮陰侯列傳》。

〔四〕“英雄”句:《史記·高祖本紀》載劉邦言曰:“夫運籌帷帳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餽饟,不絶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

〔五〕股掌:大腿與手掌。《國語·吴語》:“大夫種勇而善謀,將還玩吴國於股掌之上以得其志。”又,晉袁宏《後漢紀·獻帝紀》三:“袁紹孤客窮軍,仰我鼻息,譬如嬰兒在股掌之上,絶其哺乳,立可餓殺。”  孩提:幼兒;兒童。此喻韓信。

〔六〕“失國”句:《史記·淮陰侯列傳》:“漢六年,人有上書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陳平計,天子巡狩會諸侯,南方有雲夢,發使告諸侯會陳:‘吾將游雲夢。’實欲襲信,信弗知。……上令武士縛信,載後車。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

〔七〕糜身:謂毁了性命。糜,碎爛;毁壞。  牝(pìn)雞:母雞。喻專權的女人。此謂吕后。按:《史記·淮陰侯列傳》:“漢十年,陳豨果反。上自將而往,信病不從。陰使人至豨所,曰:‘弟舉兵,吾從此助公。’信乃謀與家臣夜詐詔赦諸宫徒奴,欲發以襲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報。其舍人得罪於信,信囚,欲殺之。舍人弟上變,告信欲反狀於吕后。吕后欲召,恐其黨不就,乃與蕭相國謀,詐令人從上所來,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賀。相國紿信曰:‘雖疾,彊入賀。’信入,吕后使武士縛信,斬之長樂鍾室。信方斬,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爲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八〕儼:儼然,宛然。  公圭:公侯之位。《楚辭·大招》“三圭重侯”王逸注:“三圭,謂公、侯、伯,皆執圭也。”

詩作於康熙五十二年秋,時告假返里,道經淮安府城。韓信曾佐劉邦平定天下,却背了謀反罪名而被吕后誅殺。古往今來,許多人包括替他作傳記的一代史官司馬遷,無不對這位軍事奇才抱有極大同情,甚至,如朱彝尊還專門寫了文章替他辯誣。初白乘舟由大運河南下,路過韓信祠廟,追念英雄,不由感慨良多,故詩中不乏同情與惋惜之意。詩之前三聯巨筆如椽,極其簡扼精當地概括了韓信的一生功過遭際,末聯則收攏詩筆,回應詩題,落到實處。全詩奇正互倚,虚實相依;壯色沉聲,悲惋跌宕。

過露筋祠下〔一〕

舊是鹿筋梁〔二〕,何年祀女郎?至今留廟貌,考古實荒唐。曉氣蛙魚國,秋聲蚊蚋鄉。人家葦花裏,放鴨滿陂塘〔三〕。

〔一〕露筋祠: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四三《淮南東路》:“露筋祠,去(高郵)城三十里。舊傳有女夜過此,天陰蚊盛,有耕夫田舍在焉,其嫂止宿。姑曰:‘吾寧處死,不可失節。’遂以蚊死,其筋見焉。”又,《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九七《揚州府》二:“露筋廟在高郵州南三十里。舊志:唐時露筋烈女死此。宋紹聖元年,米芾刻石紀事。本朝康熙四十六年,御賜‘節媛芳躅’額。”又,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江淮間有驛,俗呼露筋。嘗有人醉止其處,一夕,白鳥蛄嘬,血滴露筋而死。”

〔二〕鹿筋梁:露筋之舊名。梁江德藻《聘北道記》:“自邵伯埭三十六里至鹿筋梁,先有邏。此處足白鳥。故老云:有鹿過此,一夕爲蚊所食,至曉見筋,因以爲名。”按:據此,烈女死節恐係宋人臆造。

〔三〕陂塘:池塘。《國語·周語》下:“陂塘汙庳,以鍾其美。”韋昭注:“畜水曰陂,塘也。”

詩作於康熙五十二年秋,時告假返里,道經高郵。露筋祠是比較有名的一處古跡,古往今來,如歐陽修、王士禛等,均曾留下題詠。但初白此詩未曾拾人牙慧。詩分上下兩部分,前半以疑古求實精神,推翻歷來有關祠廟名由之傳説;後半純然寫景,將露筋祠下之今日水鄉澤國風光栩栩如生地送入讀者眼簾。  一寫歷史,一寫現實。虚實相間,意韻兼勝。清查奕照評是詩曰:“祇五、六一聯已足盡之,三、四正所以正齊東之誤。”

夜宿常州城外

渡江纔兩宿,今夕到毘陵〔一〕。酒熟橋邊肆〔二〕,魚跳柳外罾〔三〕。烟波千里舶,簾幕幾重燈。漸與鄉園近,惟愁米價增。

〔一〕毘(pí)陵:郡名。春秋時吴地,晉太康初分吴郡置毘陵郡,永嘉五年(三一一)改曰晉陵郡。宋、齊、梁、陳因之。隋大業初復曰毘陵郡。明、清爲常州府。

〔二〕肆:商店或集市貿易場所。晉謝混《遊西池》詩:“逍遥越城肆,願言屢經過。”李善注:“肆,市中陳物處也。”

〔三〕罾(zēng):以木棍或竹竿作支架之方形魚網。《楚辭·九歌·湘夫人》:“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爲兮木上。”王逸注:“罾,魚網也。”

詩作於康熙五十二年秋,時告假返里,道經常州府城。詩之首聯點題,頷頸二聯作典型性叙寫描摹,以伸足題意。末聯因景生情,直抒感慨,表現了詩人對未來生活的憂慮。

梁溪道中〔一〕

山水多平遠,秋來悉美田。紅薑肥似掌〔二〕,紫芋大於拳〔三〕。玉剥菱腰闊,珠收芡粒圓〔四〕。老饕歸爲口〔五〕,一味説豐年。

〔一〕梁溪:水名。此以水代地,謂無錫縣。《讀史方輿紀要》卷二五《常州府》:“梁溪,在(無錫)縣城西,源出慧山,北合運河,南入太湖。志云:溪自慧泉導源,引而東,至城北三里之黄埠墪接運河。自黄埠墪而南,分爲二支:其西南一支,繇五里湖、石塘山、長廣溪,凡五十里出吴塘山門,入太湖。其西一支,經縣西南十六里大小渲,凡十餘里,繇獨山門而入太湖。梁大同中嘗浚治之,故曰梁溪。”

〔二〕紅薑:薑花紅紫,因云。一説,薑嫩時尖紅紫,故稱。宋王安石《字説》:“薑能彊御百邪,故謂之薑。初生嫩者其尖微紫,名紫薑。”前蜀僧貫休《送禪師歸閩中》詩:“穿鴉逢黑鴪,乞食得紅薑。”

〔三〕紫芋:芋之一種。《本草綱目》卷二七引唐蘇恭曰:“芋有六種:青芋、紫芋、真芋、白芋、連禪芋、野芋也。其類雖多,苗並相似。莖高尺餘,葉大如扇,似荷葉而長,根類薯蕷而圓。其青芋多子,細長而毒多,初煮須灰汁,更易水煮熟,乃堪食爾。白芋、真芋、連禪、紫芋,並毒少,正可煮啖之,兼肉作羹甚佳。蹲鴟之饒,蓋此謂也。”

〔四〕芡:芡實,俗稱雞頭米,可食。《本草綱目》卷三三:“芡實五六月生紫花,花開向日結苞,外有青刺,如猬刺及栗球之形。花在苞頂,亦如雞喙及猬喙。剥開内有斑駁軟肉裹子,累累如珠璣。穀内白米,狀如魚目。深秋老時,澤農廣收,爛取芡子,藏至囷石,以備歉荒。”按,芡實别名甚夥,據《古今注》、《神農本草經》、《莊子》、《管子》等書載,又稱“雁喙”、“雁頭”、“鴻頭”、“雞雍”、“卯菱”、“蒍子”、“水流黄”等。

〔五〕老饕(tāo):貪食之人,初白自謂。

詩作於康熙五十二年秋,時告假返里,道經無錫。詩寫無錫附近的農産豐收景象,對仗靈活工整,格調輕鬆流轉,清新秀逸,華實相得。

十月朔五更鷹窠頂觀日出〔一〕

吾聞堯時十日曾並出,域内大水凡九年。自從羿射九日落,大禹注海納百川,獨留一曜隨天旋〔二〕。爾來四千一百七十載,朝朝沐浴蛟龍淵。登州蓬萊閣〔三〕,太山日觀羅浮巔〔四〕。文人遊跡往往到,鷹窠之頂僻在東南偏。海隅荒陋題詠少〔五〕,好事或聽旁人傳。率云九月晦後十月朔〔六〕,是時日月行同躔〔七〕。初生類合璧,吞吐寅卯前〔八〕。居民生長此山頂,目所睹記云偶然。況乃遊人一生或間至,何怪欲覯無由緣。我來此處看日出,要是乾坤曠蕩之奇觀〔九〕。山高地窮天水連,尾閭東洩茫無邊〔一〇〕。明星有爛黑氣作〔一一〕,霧非霧兮烟非烟。移時一痕破,滿空血色紅殷鮮。乍浮復乍沈,水底疑被長繩牽。須臾涌出水面圓,紫金光現榑桑顛〔一二〕。自東而西不知幾萬里,一綫倒射洪波穿。亦不知自高而下幾千萬萬丈,一躍直上團團天,觀者目眩心神遷。却尋雞聲到宿處,松窗黑暗僧猶眠〔一三〕。

〔一〕鷹窠頂:謂鷹窠頂山。山在今浙江省海鹽縣南三十里,一名南陽山。山饒怪石奇茗,凡九折而上,可觀日月並出奇景。明高啓《蕭煉師鷹窠頂丹房》詩:“東觀鷹窠峯,中天插孤青。”金檀輯注引沈季友《檇李詩繫考》:“鷹窠山在海鹽縣南,前臨澉湖,後枕大海,上有庵,曰雲岫。”

〔二〕“吾聞”五句:《淮南子·本經訓》:“逮至堯之時,十日並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貐、鑿齒、九嬰、大風、封豨、修蛇皆爲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於疇華之野,殺九嬰於凶水之上,繳大風於青邱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於洞庭,禽封豨於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爲天子。”高誘注:“十日並出,羿射去九。”《本經訓》又云:“舜之時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龍門未開,吕梁未發,江淮通流,四海溟涬,民皆上邱陵,赴樹木。舜乃使禹疏三江五湖,闢伊闕,導廛澗,平通溝陸,流注東海,鴻水漏,九州乾,萬民皆寧,其性是以稱堯舜以爲聖。”羿,即后羿,亦作“夷羿”。古代神話傳説中善射之人。按,一曜,一個太陽。曜,日、月、五星均可稱爲曜。

〔三〕登州:春秋時牟子國,漢屬東萊郡。唐武周如意元年(六九二)置登州,治所在牟平縣;唐神龍中移治蓬萊縣。明洪武九年(一三七六)升爲登州府。清因之。  蓬萊閣:在今山東省蓬萊縣城北丹崖山上。《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七三《登州府》:“蓬萊閣,在府城北丹崖山上。《縣志》:舊爲海神廟。宋治平中,知州朱處約移廟于西偏,於廟故基建閣,爲州人遊賞之所。”按,蓬萊閣居山臨海,爲觀看日出之理想場所。

〔四〕太山:泰山。  日觀:泰山山峯名。著名觀日出之處。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汶水》引漢應劭《舊官儀》:“泰山東南山頂名曰日觀。日觀者,雞一鳴時,見日始欲出,長三丈許,故以名焉。”  羅浮:見前《羅浮五色蝶院長屬賦》詩注〔一〕。按,羅浮山頂可觀日出,前人對此似有異議,如清潘耒《遊羅浮記》云:“其近海諸山,水光浮日光而上,見之差早。之罘、泰岱、秦望、天台,皆東邊海,故先見日。今羅浮之東,連山横亘,無從見水,而東南去海不甚遠,冬月登山巔,見日當差早,亦不過晷刻之間,大約如日落時,下方昏黑,山間猶存返影耳。而談者遂云夜半披衣,見火輪飛濤以出,則夸而近於誕矣。”

〔五〕海隅:海邊角落。

〔六〕晦:晦日,即農曆每月最末一天。  朔:朔日,農曆每月初一日。

〔七〕同躔(chán):同一度數。躔,日月星辰運行的度次。《方言》一二:“躔,歷行也。日運爲躔,月運爲逡。”

〔八〕寅卯:十二干支紀時之第三第四位,分别指天亮前三至五時及清晨五時至七時。

〔九〕曠蕩:空闊無邊。漢王褒《洞簫賦》:“彌望儻莽,聯延曠盪。”李善注:“儻莽、曠盪,寬廣之貌。”

〔一〇〕尾閭:舊時傳説海水歸宿之處。《莊子·秋水》:“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虚。”成玄英疏:“尾閭者,泄海水之所也。”又,晉嵇康《養生論》:“志以厭衰,中路復廢,或益之以畎澮而泄之以尾閭。”李善注引司馬彪曰:“尾閭,水之從海水出者也,一名沃燋,在東大海之中。尾者,在百川之下故稱尾。閭者,聚也,水聚族之處,故稱閭也。”

〔一一〕明星有爛:語本《詩·鄭風·女曰雞鳴》:“子興視夜,明星有爛。”爛,光明。

〔一二〕榑桑:同“扶桑”。傳説中之神樹,爲日出的地方。《淮南子·覽冥篇》:“朝發榑桑,日入落棠。”高誘注:“榑桑,日所出也;落棠,山名,日所入也。”

〔一三〕松窗:臨松之窗。此謂僧房、道院。

詩作於康熙五十二年十月初一,時乞休林下,家居海寧,游海鹽南陽山。是詩爲初白集中七古名篇。詩以“我來此處看日出”爲界,大約可分兩部分。前半追述歷史,采摭傳聞,取欲擒故縱,欲近先遠法,渲染鋪墊,專在營造氛圍;後半則一筆收攏,切入正題,極意描繪譬喻,務求窮形盡相。全詩五、七、九言參差錯落,靈活運用,變化無窮,詞如跳丸脱手,閎博雄肆。故趙翼於《甌北詩話》卷一〇贊之曰:“興會所到,酣嬉淋漓,力大於身,雖長而不覺其冗矣。”

曉過鴛湖〔一〕

曉風催我掛帆行,緑漲春蕪岸欲平〔二〕。長水塘南三日雨〔三〕,菜花香過秀州城〔四〕。

〔一〕鴛湖:嘉興南湖,見前《二月十六夜自長水塘乘月放舟……》注〔四〕。

〔二〕春蕪:濃碧的春草。唐釋皎然《山居示靈徹上人》詩:“晴明路出山初暖,行踏春蕪看茗歸。”

〔三〕長水塘:見《二月十六夜自長水塘乘月放舟……》注〔一〕。

〔四〕秀州:即今浙江省嘉興市。五代時吴越置。

詩作於康熙五十三年(一七一四)三月,時家居海寧,遊嘉興,年六十五歲。詩寫江南水鄉春色,色彩艷麗,韻味濃鬱,使人意蕩而神摇。“緑漲”句光彩流動,形象傳神。清查奕照評是詩曰:“老年詩筆易致頽唐,非生澀即坐淺率之病。公六十以外詩尚復鮮嫩如此,此詩人之所以長壽也。”

武夷采茶辭四首〔一〕(選其一)

荔支花落别南鄉〔二〕,龍眼花開過建陽〔三〕。行近瀾滄東渡口〔四〕,滿山晴日焙茶香〔五〕。

〔一〕武夷:亦作“武彝”,山名。在今江西、福建兩省交界處。北接仙霞嶺,南接九連山。主峯黄岡山在福建崇安,海拔二一五八米。宋祝穆《方輿勝覽》卷一一《福建路·建寧府》:“武夷山,在崇安南三十里。山多獼猴。按:《神仙傳》第十六昇真元化洞天。昔有神仙降此山,曰:‘予爲武夷君,統録地仙,受館於此。’由是得名。”又,《讀史方輿紀要》卷九五:“武夷山在建寧府崇安縣南三十里,有黄亭山麓始於此,又四十里乃入武夷。其山綿亘百二十里,有三十六峯,三十七巖,一溪繚繞其間,分爲九曲。漢《郊祀志》有武夷君,即此山之神矣。”

〔二〕荔支:即荔枝。按,荔枝開花約在每年三、四月份,花期長短因品種、氣候條件、不同年份等而異。花期最長以産於廣東的“三月紅”爲最,約五十八天;“白蠟子”爲次,約四十天。福建普遍栽培之中熟品種“黑葉”,則需二十七天,故詩云“荔支花落”約在四、五月間。  南鄉:未詳。

〔三〕龍眼:亦名“龍目”、“圓眼”、“益智”、“驪珠”、“燕卵”、“鮫淚”。樹似荔枝,葉若林檎,花白色。花期始于四月中、下旬,終於五月下旬至六月上旬,約三十至四十五天不等。  建陽:縣名。在今福建省西北部、崇溪中游。《輿地紀勝》卷一二九《福建路·建寧府》:“建陽縣,在府西一百三十里。《輿地廣記》云:‘晉太康中置,屬建安郡,宋以後因之,後省。’唐《志》云:‘武德四年置,八年省入建安,垂拱四年復置。’此其廢置之大略也。”

〔四〕瀾滄東渡口:亦稱蘭湯渡,在武夷九曲之一曲三姑石下。

〔五〕焙茶:烘製茶葉。焙,微火烘烤。

詩作於康熙五十四年(一七一五)四、五月間。其《步陳集·序》云:“謝病歸來,杜門七百日矣。不得已而作閩游。憶戊寅春夏間,偕朱丈竹垞南行,今往還仍取此路。東坡詩云:‘團團如磨牛,步步踏陳跡。’用以名集,聊當解嘲。”時年六十六歲。詩題曰“采茶”,但其一至三句却隻字不題“茶”字,而花了大量篇幅寫時令,明地點,由遠及近,漸入主題。至末一句方畫龍點睛,詩意盡出,不但給人以視覺、嗅覺和心理上的享受與滿足,同時亦給人以美感。全詩詩思精巧,神姿秀逸,首兩句彼此相關呼應,尤得聯翩貫注之勢。

李婿暘谷追送於滕王閣下臨發歸舟二章留别〔一〕(選其一)

去便經年隔〔二〕,來爲半月留。那無兒女戀,偏動别離愁。落日當高閣,清江帶小舟〔三〕。臨行一杯酒,衰暮重回頭。

〔一〕李暘谷:李暄(一六八二—一七二〇),字紹津,號暘谷。江西吉水人。嗜學能文。據初白《亡婿李暘谷墓志銘》:“暘谷年十八,中本省鄉試副榜;又三年舉於鄉,屢上春官不第,例授部主事。”滕王閣:閣名,始建於唐代。故址在今江西省南昌市贛江濱。《輿地紀勝》卷二六《隆興府》:“滕王閣,在(豫章)郡城之西,唐高祖之子滕王元嬰所建也。夾以二亭,南曰‘壓江’,北曰‘挹秀’。自唐至今,名士留題甚富。”按:滕王閣始建於唐永徽四年(六五三)。原閣高九丈,共三層,東西長八丈六尺,南北寬四丈五尺,上層前樓額曰“西江第一樓”。後屢毁屢建,凡二十八次。最後一次爲北洋軍閥鄧如琢所毁。

〔二〕經年:謂時間長久。

〔三〕清江:謂贛江,亦稱贛水。東源貢水出武夷山,西源章水出大庾嶺,在今贛州市合流後稱贛江。曲折北流,入鄱陽湖。《山海經·海内東經》:“贛水出聶都山,東北流注於江,入彭澤西也。”又,《元豐九域志》卷六:“贛水,章、貢二水合流,名曰贛江。”

詩作於康熙五十四年五月,時游福建武夷山,歸途經南昌,得晤婿李暄。詩寫離情,雖平白如話,却感情深沉厚重,動人心弦。小駐半月,歸舟在即,萬語千言,均在一杯酒、一回頭之中。“經年”云相隔久遠,“衰暮”言來日無多。一“重”字寄無限深情,藴不盡餘味。

晚渡鄱陽湖夜泊瑞洪〔一〕

黄梅連日雨,濁浪入湖平。沙柳罾邊没〔二〕,霞天鳥外晴。岸容移晚景,風色緊歸程。忽報帆飛渡,前村戍火明〔三〕。

〔一〕鄱陽湖:見前《石鐘山》注〔二〕。  瑞洪:鎮名。在今江西省餘干縣西北七十里之鄱陽湖濱,爲湖東南往來要會之所。

〔二〕沙柳:落葉灌木或小喬木,多生於河谷溪邊。枝條可用來編織。爲護堤固溝之良好樹種。唐錢珝《江行無題》詩之四:“旅吟還有伴,沙柳數枝蟬。”

〔三〕戍火:戍卒所燃之火。宋陸游《出城》詩:“戍火難尋玉關夢,衣塵空愧草堂靈。”

詩作於康熙五十四年五月,時南下游武夷山,歸途經鄱陽湖邊之瑞洪鎮。詩之前六句寫晚景,末兩句寫夜景,一詳一簡,一明一暗,一鬆一緊,遠近相間,前後比照,互相聯繫。寫來景觀分明,歷歷在目。袁枚《隨園詩話》云:“查他山先生詩,以白描擅長;將詩比畫,其宋之李伯時(公麟)乎?”

蠶麥嘆〔一〕

舃鹵之地成梢溝〔二〕,傾都委貨爛不收〔三〕。村姑尚以蠶命月〔四〕,野老曾於麥望秋〔五〕。恤緯孰是織室者〔六〕,雜耕吾亦農家流〔七〕。縣符早晚急夏税〔八〕,何暇更爲百草憂〔九〕。

〔一〕蠶麥:謂蠶與麥之收成。宋范成大《田家留客行》:“好人入門百事宜,今年不憂蠶麥遲。”

〔二〕舃鹵:亦作“斥鹵”。謂不宜耕種的含有過多鹽碱成分之土地。《漢書·溝洫志》:“終古舃鹵兮生稻粱。”顔師古注:“舃即斥鹵也,謂咸鹵之地也。”  梢溝:謂水流自然衝激而成之地溝。初白自注:“水漱嚙者爲梢溝,出《周禮》注。”按:《周禮·考工記·匠人》:“梢構三十里而廣倍。”鄭玄注:“謂不墾地之溝也。鄭司農云:‘梢,讀爲桑螵蛸之蛸。蛸,謂水漱齧之溝。’”

〔三〕傾都:謂全城。《晉書·石崇傳》:“送者傾都,帳飲於此。”  委貨:積壓的貨物。委,堆積。漢揚雄《甘泉賦》:“瑞穰穰兮委如山。”李善注:“委,積也。”

〔四〕蠶命月:夏曆三月稱蠶月。《詩·豳風·七月》:“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明謝肇淛《五雜俎·天部二》:“《豳風》所紀,與今氣候同者,夏正也。然十一月以後不書月,但云‘一之日’、‘二之日’而已。三月則曰‘蠶月’。四月以後,始如常稱。”

〔五〕麥望秋:盼望麥收。麥秋,農曆四月爲麥秋季節。漢蔡邕《月令章句》:“百穀各以其初生爲春,熟爲秋,故麥以孟夏爲秋。”

〔六〕恤緯:謂憂慮國事。語本《左傳·昭公二十四年》:“抑人有言曰:嫠不恤其緯,而憂宗周之隕。”嫠,寡婦。緯,織事。宗周,周朝王都所在之鎬京(今陝西省西安市)。  織室:漢代宫中掌管絲帛禮服等織造之機構,分設東、西織,設在未央宫,屬少府管轄。成帝時省東織,更名西室爲織室。《漢書·惠帝紀》:“秋七月乙亥,未央宫凌室災;丙子,織室災。”顔師古注:“主織作繒帛之處。”又,《三輔黄圖》:“織室在未央宫。”又:“有東、西織室,織作文繡郊廟之服。”

〔七〕雜耕:謂屯田之兵與居民雜居同耕。杜甫《謁先主廟》詩:“雜耕心未已,歐血事酸辛。”仇兆鱉注引《蜀志》:“亮與司馬懿對於渭南,每患糧不繼,分兵屯田,爲久駐之基,耕者雜於渭濱居民之間,百姓安堵,軍無私焉。”此爲作者自指。

〔八〕縣符:謂縣衙發出之文書。多爲拘捕傳訊等事。陸游《秋詞》之二:“常年縣符鬧如雨,道上即今無吏行。”  夏税:税賦名稱。自唐始及明清,田賦定在夏秋二季徵收,稱夏税及秋税。

〔九〕百草憂:初白自注:“黄涪翁云:‘男女墮地,衣食各有分齊,安能蹙額爲百草憂春雨耶?’”

詩作於康熙五十五年(一七一六)三、四月間,時家居海寧,年六十七歲。因爲春雨淫衍,鹽碱地裏的麥子都爛了,農家絶産無收,但是官府催徵夏糧的文書却道道緊逼,絲毫不爲百姓死活作想。作爲“吾亦農家流”的作者,目擊親聞如此情狀,其對農民的同情態度十分明顯。爲農家愁,爲國事憂,初白此心,每同少陵。

八月初四日放舟至硤石〔一〕

習懶常支户〔二〕,乘涼偶放船。渠清瓜蔓水〔三〕,露白稻花天。夜氣鳴雞後,晴光蕩槳前。地平先見塔,高出萬家烟。

〔一〕硤石:鎮名,在海寧縣。鎮以山名。《讀史方輿紀要》卷九〇《杭州府》:“硤石山,(海寧)縣東北六十四里,一名紫微山。其并峙者曰贊山,兩山相夾,中通河流,曰硤石湖。唐白居易嘗登此,因以其官名之。山之西爲硤石鎮。”

〔二〕支户:居守門户。《爾雅·釋言》:“支,載也。”

〔三〕瓜蔓水:原本指農曆五月的黄河水汛。後也指一般水汛。唐韓偓《金鑾密記·水衡記》:“黄河正月水名凌解水,二三月名桃花水,四月水名麥黄水,五月以瓜蔓故名瓜蔓水。”宋梅堯臣《送李載之殿丞赴海州榷務》詩:“瓜蔓水生風雨多,吴船發棹唱吴歌。”

詩作於康熙五十五年八月初四,時家居海寧。詩寫放舟峽石鎮之見聞感受,清切沉穩,氣息渾樸;緣景會情,流鬯善肖,很能代表其晚年詩作之風貌。

螺山文丞相祠〔一〕

千古興亡恨,忠臣末運多。死難扶少帝〔二〕,生不愧巍科〔三〕。慷慨憂時策,峥嶸《正氣歌》〔四〕。黄冠故鄉意〔五〕,廟貌在山阿〔六〕。

〔一〕螺山:《讀史方輿紀要》卷八七《吉安府·廬陵縣》:“螺山,在府北十里,南臨贛江,宛委如螺,與城南神岡相拱揖,如主賓然,俗呼螺子山。”  文丞相祠:即文天祥祠。《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二八《吉安府》二:“文丞相祠有二,一在廬陵縣富田鎮,一在永新縣東北二十五里。”又:“富田在廬陵縣南八十里。”

〔二〕少帝:謂宋端宗趙昰及趙昺。據《宋史·文天祥傳》,文天祥先後輔佐宋端宗趙昰及趙昺,率兵抗擊元兵。後兵敗,爲元將張宏範所擒獲。被捕後忠貞不屈,從容就義。

〔三〕巍科:猶高第,即科舉考試名列前茅者。文天祥以狀元及第。《宋史·文天祥傳論》:“宋三百餘年,取士之科,莫盛於進士,進士莫盛於掄魁。自天祥死,世之好爲高論者,謂科目不足以得偉人,豈其然乎!”

〔四〕《正氣歌》:文天祥所作詩歌。詩中有云:“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爲河岳,上則爲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五〕黄冠:舊時所戴箬帽之類,一般在蜡祭時戴之。《禮記·郊特牲》:“黄衣黄冠而祭,息田夫也。野夫黄冠。黄冠,草服也。”後因借指農夫野老之服。杜甫《遣興》之四:“上疏乞骸骨,黄冠歸故鄉。”

〔六〕山阿:謂螺子山邊。阿,山邊。《穆天子傳》一:“天子獵於鈃山之西阿。”注:“阿,山陂也。”

詩作於康熙五十六年(一七一七)秋冬之季,時應同年相知廣東巡撫佟法海之邀南遊粤東,年六十八歲。詩吊民族英雄文天祥,首聯詩筆如椽,力能扛鼎,牢籠千古,足以統領全篇。頷、頸二聯則具體對文天祥一生作出總結性評論:生死長存,名垂青史。末聯回扣詩題,結以憑吊之意。全篇沉鬱頓挫,頗有少陵遺風。

韶州風度樓〔一〕

公進《千秋録》〔二〕,開元極盛時〔三〕。知幾同列少〔四〕,去國一身遲〔五〕。終始全臣節,安危動主思。高樓瞻畫像,風度儼鬚眉〔六〕。

〔一〕韶州:始置於隋開皇九年(五八九),治所在曲江(今廣東省韶關市西南)。元改爲路,明改爲府,清因之。風度樓:《嘉慶重修一統志》卷四四四《韶州府》:“風度樓在府治南。唐張九齡爲相,明皇重之,每用人,必曰:‘風度得如九齡乎?’郡人因取以名樓。”

〔二〕《千秋録》:亦稱《金鏡録》或《千秋金鑑録》。《舊唐書》卷九九:“九齡爲中書令,時天長節百僚上壽,多獻珍異,唯九齡進《金鏡録》五卷,言前古興廢之道。上賞異之。”又,《新唐書》卷一二六:“初,千秋節,公、王並獻寶鑑,九齡上《事鑒》十章,號《千秋金鑑録》,以伸諷諭。”

〔三〕開元:唐玄宗李隆基年號(七一三—七四一)。

〔四〕知幾:謂有預見,能預先看出事物發展變化的隱微徵兆。《易·繫辭下》:“知幾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凟,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按,據《新唐書·張九齡傳》:“安禄山初以范陽偏校入奏,氣驕蹇。九齡謂裴光庭曰:‘亂幽州者,此胡雛也。’及討奚、契丹敗,張守珪執如京師,九齡署其狀曰:‘穰苴出師而誅莊賈,孫武習戰猶戮宫嬪。守珪法行於軍,禄山不容免死。’帝不許,赦之。九齡曰:‘禄山狼子野心,有逆相,宜即事誅之,以絶後患。’帝曰:‘卿無以王衍知石勒而害忠良。’卒不用。帝後在蜀,思其忠,爲泣下。”

〔五〕去國:離開京都;離開朝廷。意謂辭官歸里。南朝宋顔延之《和謝靈運》詩:“去國還故里,幽門樹蓬藜。”

〔六〕“風度”句:《新唐書·張九齡傳》:“九齡體弱,有醖藉。故事,公卿皆笏於帶,而後乘馬。九齡獨常使人持之,因設笏囊,自九齡始。後帝每用人,必曰:‘風度能若九齡乎?’”

詩作於康熙五十六年冬,時應廣東巡撫佟法海之邀南遊粤東,道經韶州府治曲江城。一代名相張九齡爲韶州曲江人,當地留有金鑑堂、風度樓等諸多古迹。初白到此,自然感慨萬端。詩之前二聯以逆筆倒挽之法,因地及人,贊賞張九齡居安思危、知微見著的政治家風範;頸聯申足首、頷二聯詩意,就其一生“爲相諤諤有大臣節”作出概括性評論;末聯則正面落筆,由遠而近,由古至今,反扣詩題,進一步突出張九齡形象。全詩自始至終緊緊抓住“風度”二字作文章,使其品行氣骨,外貌風神,千秋之下,仍令人景仰不已。

舟中即目

屋角菜花黄映籬,橋邊柳色緑摇絲。分明寒食江南路〔一〕,賸欠桃花三兩枝〔二〕。

〔一〕寒食:節令名。清明前一或二日。

〔二〕賸:猶;尚。

詩作於康熙五十六年冬,時應廣東巡撫佟法海之邀南遊粤東,由韶州乘舟沿北江至英德。詩爲觸景生情之即興之作,將南國冬景與江南春光兩相比較,大有不是江南,勝過江南之意。全詩平易近人,風姿摇曳,一氣呵成,創造了一個理想記憶與眼前現實交相融合的美學境界。

清遠峽飛來寺〔一〕

兩崖勢欲合,中被江流穿〔二〕。上有佛者廬〔三〕,飛來自龍眠〔四〕。神人所施設,是物無頑堅。相當創闢初,風雨驅神鞭〔五〕。鑿開渾沌竅〔六〕,巧貯聰明泉〔七〕。僧房若蜂房,一一皆倒懸。爾來幾閲世,不計草木年〔八〕。磐石具生機,長根外包纏。波濤潤其趾〔九〕,日月行其顛。散爲松柏香,聚作栴檀烟〔一〇〕。蔽虧東西景〔一一〕,軒豁子午天〔一二〕。呼猿在半空〔一三〕,日暮躋無緣〔一四〕。清寒難久住,仍放出峽船。

〔一〕清遠峽:在廣東英德至清遠之間,號爲“北三峽”,共有湞陽、香爐、中宿三峽。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三:“嶠南之山,自西自北,自西北自東北,皆兩山相夾成峽。西自德慶至高要,有大湘、小湘、羚羊三峽;北自英德至清遠,有湞陽、香爐、中宿三峽。”又:“蜀三峽其險在灘,粤三峽其險在峽。”  飛來寺:在中宿峽之北禺山上,始建於梁武帝普通年間(五二〇—五二六)。錢世揚《古史談苑》引《嶺外録》云:“梁時峽有二神人化爲方士,往舒州延祚寺,夜叩真俊禪師曰:‘峽據清遠上游,欲建一道場,足標勝概,師許之乎?’俊諾。中夜風雨大作。遲明啓户,佛殿寶像已神運至此山矣。師乃安坐語偈曰:‘此殿飛來何不回!’忽聞空中語曰:‘動不如静。’賜額‘飛來寺’。”

〔二〕“兩崖”句:《讀史方輿紀要》卷一〇一《廣州府》:“清遠縣東三十里,一名中宿峽,崇山挺峙,中通江流。……禺山亦曰‘二禺’,有兩峯,穹窿對峙,束隘江流,故曰‘峽’也,道家以爲第十九福地。”

〔三〕佛者廬:僧房。此謂飛來寺。

〔四〕“飛來”句:初白自注:“梁普通中事,詳載寺記中。”龍眠,山名。在今安徽省桐城縣西北二十里。《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〇九《安慶府》一:“龍眠山,王象之《輿地紀勝》:‘在縣西北三十里,與舒城、六安接界,以中有二龍井,故名。’”

〔五〕神鞭:《三齊記》:“秦始皇作石橋,欲過海看日出處。有神人,能驅石下海,石去不速,神輒鞭之,皆血流。”又,唐杜牧《大雨行》詩:“神鞭鬼馭載陰帝,來往噴灑何顛狂。”

〔六〕渾沌竅:《莊子·應帝王》:“中央之帝爲混沌。……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按,渾沌本意謂天地形成之前元氣未分、模糊一團的狀態。

〔七〕聰明泉:《寰宇記》:“潯陽縣落星山澗有五松橋,昔慧遠法師與殷仲堪席澗談《易》於此,而樹下泉涌,號聰明泉。”按,初白此乃泛指,舉“渾沌”對言之。《易·鼎》:“巽而耳目聰明。”

〔八〕草木年:唐王季友佚詩:“亦知世上公卿貴,且養山中草木年。”

〔九〕趾:脚指。此指山脚。

〔一〇〕栴(zhān)檀:香木名。《觀佛三昧海經》一:“牛頭栴檀雖生此林,未成就故,不能發香;仲秋月滿,卒從地出,成栴檀樹,衆人皆聞牛頭栴檀之香。”

〔一一〕蔽虧:同虧蔽,謂因遮蔽而呈半隱半現狀。漢司馬相如《子虚賦》:“岑崟參差,日月虧蔽。”李善注引張揖曰:“高山擁蔽,日月虧缺半見也。”又,唐孟郊《夢澤行》:“楚山争虧蔽,日月無全輝。”

〔一二〕軒豁:高大開闊。唐韓愈《南海神廟碑》:“乾端坤倪,軒豁呈露。”  子午天:謂夜半與正午時分。舊時計時法,以夜間十一時至一時爲子時,以白晝十一時至一時爲午時。因山崖危峭壁立,唯有子午時分纔能見到日月,故曰“軒豁子午天”。

〔一三〕呼猿:初白自注:“洞名。”洞在北禺山巔之和光洞之西,清屈大均稱之爲“歸猿洞”。《廣東新語》卷三:“和光洞常産五色榴花,折而西,爲歸猿洞,孫恪妻留玉環之處也。”

〔一四〕躋:登。

詩作於康熙五十六年冬南游粤東,由英德舟行至清遠,歷著名清遠北三峽。詩詠中宿峽北禺山上之飛來寺,詩之首二句氣勢不凡,先聲奪人,言南北禺山挺峙峭立之雄偉形勢。“上有佛者廬”以下八句,據歷史傳聞,叙山寺之非凡來歷。“僧房若峯房”以下四句,承上“佛者廬”而來,正面叙寫飛來寺。“磐石具生機”以下八句,續寫清遠峽之形勢,與前大處落筆比,更顯具體,更爲形象。詩末四句旁及飛來寺之周圍景點,在描寫寺廟、山峽險奇壯觀的同時,以突出其“清寒”冷寂的特點作結,以足題意。清阮元《兩浙輶軒録》引劉復燕曰:“初白早年行役,足跡半天下,閲歷山川之勝,多見於詩。敬業堂篇什之富,與帶經堂相埒,才華魄力,足與阮亭代興。”今觀其晚年所歷山川浪灘名勝土習之作,又何嘗不是如此。

過前輩梁藥亭故居〔一〕

風流雲散兩茫然,轉瞬前遊十五年〔二〕。獨客遠來朋舊少,貧官没後子孫賢。買鄰古有千金語〔三〕,遺稿今爲萬口傳〔四〕。話到五交宜《廣絶》〔五〕,西華葛帔復誰憐〔六〕?

〔一〕梁藥亭:即梁佩蘭。生平詳前《次韻送梁藥亭庶常請假歸南海》詩注〔一〕。

〔二〕十五年:此以整數言之,實際距藥亭下世祇十三年。

〔三〕買鄰:謂擇鄰而居。《南史·吕僧珍傳》:“初,宋季雅罷南康郡,市宅居僧珍宅側。僧珍問宅價,曰:‘一千一百萬。’怪其貴,季雅曰:‘一百萬買宅,千萬買鄰。’”

〔四〕遺稿:謂藥亭詩稿《六瑩堂集》。清沈德潛《國朝詩别裁集》:“嶺南三家,(屈)翁山以五言律擅場,(陳)元孝以七言律擅場,而七言古體獨推藥亭。集中如《養馬行》、《日本刀歌》諸作,光怪陸離中律令極細,措辭極妥,真可作萬人敵也。”

〔五〕五交:謂五種非正道的交友,即勢交、賄交、談交、窮交、量交。見南朝梁劉孝標所著《廣絶交論》。  《廣絶》:後漢朱穆“感俗澆薄,慕尚敦篤,著《絶交論》”,劉孝標有感當代名人任昉生前死後的不同境遇,著《廣絶交論》,進一步推衍論述,反對以勢利爲轉移的五種交友之道,告誡耿介之士當“耻之”,“畏之”,推崇、倡導一種不爲權勢金錢所動的金石之交“素交”。

〔六〕“西華”句:《文選》卷五五《廣絶交論》李善注:“劉璠《梁典》曰:劉峻(字孝標)見任昉諸子西華兄弟等,流離不能自振,生平舊交,莫有收恤。西華冬月著葛布帔練裙,路逢峻,峻泫然矜之,乃廣朱公叔(穆)《絶交論》。”

詩作於康熙五十七年(一七一八)春,時在廣州,年六十九歲。梁佩蘭年長初白二十一歲,就詩歌創作而言,是初白的第一知音。還在二十六年前初白方從貴州歸來時,藥亭即對這位當時尚默默無聞的後生的作品表示激賞:“拙詩與君不同調,小言未可誇詹詹。數篇見賞自京洛,君愈降氣余彌慚。”(《遄歸集·吴門喜晤梁藥亭》)。二十六年後,初白來到藥亭故居,藥亭下世業已十三年。就初白而言,藥亭與其友誼自然是君子賢達之間的“素交”,睹物思人,初白對這位前輩詩人之敬仰與感恩之情油然而生,溢於言表。詩之前半表示對故人的追念痛惜之情,後半則就藥亭之道德文章深表贊許稱道,並以失去第一知己而萬分痛心。詩雖平易顯露,却清婉沉痛,真摯感人。

花田詠古〔一〕

雁翅城南寂寞濱〔二〕,芳華小苑已成塵〔三〕。珠襦夢斷鴉啼曙〔四〕,粉麝香消雨洗春〔五〕。翠輦幾經偏霸主〔六〕,素馨曾識故宫人〔七〕。賣花擔上東風信,流轉人間又一巡。

〔一〕花田:在今廣州市西南郊。一名花地,又名白田,亦稱素馨斜。相傳南漢劉鋹美人字素馨者葬此。《嘉慶重修一統志》卷四四二《廣州府二》:“花田,在南海縣西十里三角市,平田彌望皆種素馨。相傳南漢宫人多葬此。一名白田。”又,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二七:“珠江南岸,有村曰莊頭,周里許,悉種素馨,亦曰花田。莊頭人以種素馨爲榮,其神爲南漢美人。”

〔二〕“雁翅”句:意謂廣州城南珠江岸邊之花田如今寂莫荒涼,唯留下大雁的行跡。

〔三〕芳華:香花。此指素馨花。明陳子龍《上巳城南雨中》詩:“春甸摇芳華,長林縈幽壑。”  小苑:謂花田。

〔四〕珠襦:古代帝、后所服貫珠爲飾之短衣。《漢書·霍光傳》:“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帳中。”顔師古注:“如淳曰:‘以珠飾襦也。’晉灼曰:‘貫珠以爲襦,形若今革襦矣。’”此以物代人,指南漢美人。

〔五〕粉麝:猶麝粉,香粉名。

〔六〕翠輦:飾有翠羽之帝王車駕。元虞集《和馬侍御西山口占》詩:“岧嶢宫殿水西頭,春日時聞翠輦遊。”  偏霸主:謂南漢君主劉鋹,在位十四年(九五八—九七一)。因其割據南海,偏安一隅,因云。

〔七〕素馨:花名。花白色,香氣芳冽,性畏寒,每植於温室以供觀賞。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二七:“素馨本名那悉,亦名那悉茗。《志》稱陸大夫(賈)得種西域,因説尉佗移至廣南。《南中行紀》云:‘南越百花無香,惟素馨香特酷烈。’則素馨之名,在賈時已著。廣南多花木,賈未嘗言,惟言羅浮山桃、楊梅及茉莉、素馨耳。素馨因陸大夫而有,今花田當祀陸大夫。”

詩作於康熙五十七年春,時在廣州。花田盛産素馨花,也是南漢王劉鋹“素衣白馬以降”宋師的地方(見《新五代史》卷六五)。詩人南遊至此,自然不勝滄桑之慨。詩之首聯、頷聯寫花田眼前景:“鴉啼曙”云清晨,“雨洗春”指氣候。“寂寞”、“成塵”、“夢斷”、“香消”,謂千年故事已成歷史。二句扣題“詠古”,由今及古,虚實相間,今古交融,氛圍蒼涼空廓,落筆先聲奪人。頸聯上承“夢斷”、“香消”,着重寫花田當年事,“幾經”、“曾識”詞輕意重,一頭連着現實,一頭連着歷史,給人以舉重若輕之感。尾聯則由古返今,結以人世變遷、江山依舊之意。全詩結體嚴緊,收束自如,委婉藴藉,風調清遠。

桂江舟行口號十首〔一〕(選其二、七)

其二

灕江江色緑於油,百折千迴到海休。多事天公三日雨,一條羅帶變黄流。

其七

霧雨濛濛霽景稀〔二〕,人編蕉葉作蓑衣。櫓摇漁父唱歌去,牛背牧兒浮水歸。

〔一〕桂江:即灕水,亦名灕江。源出廣西興安縣陽海山,與湘水同源,至興安縣北釃爲二流。東北流而匯於洞庭湖者,湘水也。灕水則西南流至桂林,曰桂江。又南經陽朔、平樂、昭平,至蒼梧與潯江合,東流爲西江。《嘉慶重修一統志》卷四六一《桂林府》一:“《水經》:‘灕水出陽海山。’注:‘灕水與湘水出一山而分源。’《郡縣志》:‘桂江,一名灕水。’……宋柳開《湘灕二水説》:‘二水本一水也,自陽海山西北流至縣東五里分水嶺,始分爲南北二水。蓋昔人以二水相離,故命之曰相,曰離,後人又加水云。’”

〔二〕霽景:雨後晴明的景色。

本詩作於康熙五十七年二、三月間,時離廣州赴桂林。二詩一寫灕江江色,一寫當地風光,嫵麗清新,平和粹美。

上巳前一日發桂林〔一〕

連日輕寒連夜風,滿城桃李一時空。伏波門外梨花雨〔二〕,春在鵑啼猿嘯中。

〔一〕上巳:節令名。古代以農曆三月上旬巳日爲上巳。《後漢書·禮儀志》上:“是月上巳,官民皆絜於東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爲大絜。”魏晉後改爲三月三日爲上巳,有修禊踏青習俗。

〔二〕伏波門:謂伏波廟,祀漢伏波將軍馬援。《嘉慶重修一統志》卷四六二《桂林府》二:“伏波廟,在臨桂縣伏波山下。”  梨花雨:梨花開放時節的雨水。元虞集《答錢翼之》詩:“閉門三月梨花雨,遍寫千林柿葉霜。”

詩作於康熙五十七年三月,時由桂林沿灕江舟行赴靈川,取道湖南返里。詩寫對春風春雨的感受,畫面優美,詩風秀麗輕倩,有一唱三嘆之妙。

樓敬思朱襲遠追送於大瀜江賦三言古詩爲别〔一〕

胡桐花〔二〕,萬堆雪。躑躅花〔三〕,千層血。大波淪〔四〕,小波澈。百斛舟〔五〕,十夫力。居者主,行者客。湘江南,灕水北。雲淰淰〔六〕,風淅淅〔七〕。難莫難,此時别。

〔一〕樓敬思:樓儼,字敬思,號西浦。浙江義烏人。初白及門弟子。曾官靈川令、廣州太守,官至江西按察使。著有《蓑笠軒僅存稿》。  朱襲遠:生平未詳。  大瀜江:即大融江,亦名大溶江。《嘉慶重修一統志》卷四六一《桂林府》一:“大融江在興安縣西五十里,源出全州西延司界,亦曰大溶江,南流入縣界,合六峒、黄柏二江,又南至靈川縣界,合灕水,即古潙水也。”

〔二〕胡桐:又稱“紅厚殼”、“海棠果”,常緑喬木。樹幹高大,葉對生,花白色,有香氣。

〔三〕躑躅花:亦名杜鵑花,常緑或落葉灌木。花紅色,春季開花。明朱國禎《湧幢小品·花》:“杜鵑花以二三月杜鵑鳴時開,一名映山紅,一名紅躑躅。”

〔四〕淪:水面上的小波紋。《詩·魏風·伐檀》:“河水清且淪猗。”毛傳:“小風水成文,轉如輪也。”又,《説文解字·水部》:“小波爲淪。”

〔五〕百斛舟:船艙能容百斛之船。《宋史·河渠志》四:“白溝無山源,每歲水潦甚則通流,纔勝百斛船,踰月不雨即竭。”斛,量具名。古以十斗爲斛,南宋末改爲五斗。

〔六〕淰(shěn)淰:猶言陣陣。杜甫《放船》詩:“江市戎戎暗,山雲淰淰寒。”清仇兆鰲注引明董斯張曰:“淰淰者,狀雲物散而不定。”

〔七〕淅淅:狀風聲。杜甫《秋風》之二:“秋風淅淅吹我衣,東流之外西日微。”

詩作於康熙五十七年三月,時由廣州返歸鄉里,經桂林而至興安縣。詩分兩部分,前半十四句全爲狀景,先爲瀜江惜别營造一種風物閑美依依不舍的氛圍。直至後半末二句方纔揭出題旨,直言相别之難,實爲點睛之筆。全詩概爲三言,言簡意賅,音律緊湊,畫面優美,頗具特色,在初白集中並不多見。

過郴江口有感於杜工部事〔一〕

十載遊巴峽〔二〕,三年客楚疆〔三〕。青袍常避亂〔四〕,白髮儼投荒〔五〕。許國才難盡〔六〕,憂時命不長。靴洲疑塚在〔七〕,過者亦神傷!

〔一〕郴江口:郴江與耒水匯合處。《讀史方輿紀要》卷八二:“郴水在(永興)縣東,自郴州北流至此,又西北白豹水合焉,會於耒水,謂之郴口。”  杜工部:謂唐代大詩人杜甫(七一二—七七〇)。安史之亂後,杜甫曾移家成都,一度在劍南節度使嚴武幕中任參謀,被表爲檢校工部員外郎,世因稱杜工部。

〔二〕十載:杜甫自乾元二年(七五九)入蜀,居蜀中不足十年,此約略言之。  巴峽:謂巴縣以東江面之石洞峽、銅鑼峽、明月峽,世稱巴郡三峽。晉常璩《華陽國志》卷一:“巴郡,舊屬縣十四。其郡東枳,有明月硤,廣德嶼及雞鳴硤。故巴亦有三峽。”今人任乃强注:“今按:《水經注》明白定爲黄葛、明月、雞鳴三峽。以今地理考之,黄葛峽即東突峽,今云銅鑼峽。明月峽外有離堆曰尖子山,即廣德嶼。雞鳴峽在枳縣界。”

〔三〕楚疆:此謂湖南境地。湘南歷史上屬楚領地,因云。按:杜甫晚年出蜀,病死湘江途中。《新唐書·杜甫傳》:“大曆中,(甫)出瞿唐,下江陵,泝沅、湘以登衡山,因客耒陽。游嶽祠,大水遽至,涉旬不得食,縣令具舟迎之,乃得還。令嘗饋牛炙白酒,大醉,一昔卒,年五十九。”

〔四〕青袍:意謂官職卑微。  唐制:凡官八、九品者服青。杜甫曾官右拾遺,又曾爲華州司功參軍,並曾召補京兆功曹參軍,均爲八、九品官職。按:安史之亂起,杜甫先後避走三川,亡走鳳翔,作客秦州,流落劍南。未幾,蜀中兵亂,又遷家荆、楚,泝沿湘流,顛沛流離,連年累月,初白詩因云“青袍常避亂”。

〔五〕“白髮”句:謂杜甫晚年出蜀,客死沅、湘事。儼,儼然,宛若。

〔六〕許國:爲國效力。杜甫《前出塞》之一:“丈夫誓許國,憤惋復何有。”

〔七〕靴洲:地名。《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六二《衡州府》一:“靴洲,在耒陽縣北,一名花洲。”  疑塚:謂爲迷惑人而虚造之假墓。按:據載,杜甫墓有二:一在河南偃師縣西土樓村,一在湖南耒陽縣北靴洲上。《輿地紀勝》卷五五《衡州》:“《寰宇記》:‘杜甫墓在耒陽縣北三里。’又舊史云歸葬偃師。”又,《方輿勝覽》卷二四《衡州》:“劉斧《摭遺小説》謂子美由蜀往來,得以詩酒自適。一日,過江上,舟中飲醉,不能復歸,宿酒家。是夕,江水暴漲,子美爲驚湍漂泛,其尸不知落于何處。玄宗還南内,思子美,詔求之。(耒陽)聶令乃積空土於江上,曰:‘子美爲白酒牛炙脹飫而死,葬於此矣。’以此聞玄宗。故唐史氏因有‘牛炙白酒大醉,一夕卒之’之語。信哉,史氏之訛也。元稹作墓誌云:‘扁舟下荆楚,竟以寓卒,旅殯岳陽。其後嗣業啓柩,襄祔事於偃師,途次於荆,拜余爲誌。’”一説,耒陽靴洲之墓實乃甫子杜宗文之墓。《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六三《衡州府》二引《平江志》云:“甫卒於潭岳之間,旅殯岳陽。長子宗文卒耒陽;次子宗武,貧病不克葬,命其子嗣業遷甫柩祔於偃師。則耒陽之殯恐爲甫子宗文,後世因牛酒之語從而附會之也。”由此,初白詩中遂曰“疑塚”。

詩作於康熙五十七年三月,時由廣州返歸鄉里途經湖南郴州永興縣之郴江口。詩之首、頷二聯對杜甫一生顛沛流離的處境深表同情,頸聯復就杜甫才長命短而感到痛心,三聯均扣緊“有感於杜工部事”而發,雖寫其十三載之事,却是其生平縮影,其善於概括於此可見。尾聯切題“郴江口”,因景傳情,沉痛迫烈,有不盡之意。

自湘東驛遵陸至蘆溪〔一〕

黄花古渡接蘆溪〔二〕,行過萍鄉路漸低〔三〕。吠犬鳴雞村遠近,乳鵝新鴨岸東西。絲繅細雨沾衣潤〔四〕,刀剪良苗出水齊。猶與湖南風土近,春深無處不耕犂。

〔一〕湘東驛:《讀史方輿紀要》卷八七《袁州府》:“湘東市在(萍鄉)縣西三十里,舊有湘東驛,宋建炎間,移於縣西三十五里之黄花渡,有黄花橋驛,元廢。”  蘆溪:亦作盧溪,鎮名。在今江西省萍鄉縣東五十里。西北兩面,皆瀕袁江,《讀史方輿紀要》卷八七《袁州府》:“(萍鄉)縣東五十里爲盧溪鎮,以臨盧溪水而名。”

〔二〕黄花渡:古渡口,在萍鄉縣西三十五里之渌江邊。

〔三〕萍鄉:縣名。本漢宜春縣地,三國吴寶鼎二年(二六七)析置萍鄉縣,屬安成郡,以楚昭王渡江得萍實於此而名。隋屬袁州,唐宋因之。元元貞初升縣爲州,明洪武二年(一三六九)仍改爲縣,清因之。

〔四〕絲繅:絲線,喻細雨。繅,五彩絲繩。《周禮·夏官·弁師》:“五采繅,十有二就。”鄭玄注:“繅,雜文之名也。合五采絲爲之繩,垂於延之前後,各十二,所謂邃延也。”

詩作於康熙五十七年三、四月間,時由廣州返故里途經江西萍鄉縣東之蘆溪鎮。詩寫江西、湖南交界處的田園風光,平易樸素,親切自然,寥寥數筆,即勾勒出一幅景觀鮮明生動的風俗圖,詩風頗近放翁。

元宵家宴

冰雪經旬卧,欣逢霽景澄。不辜滄海月,又點草堂燈。酒力春寒退,年光老態增。傳柑虚故事〔一〕,回首望觚稜〔二〕。

〔一〕傳柑:北宋上元夜宫中宴近臣,貴戚宫人得以黄柑相贈,謂之傳柑。蘇軾《上元侍飲樓上》詩之三:“歸來一點殘燈在,猶有傳柑遺細君。”自注:“侍飲樓上,則貴戚争以黄柑遺近臣,謂之傳柑。”又,《戲答王都尉傳柑》詩:“侍史傳柑玉座傍,人間草木盡天漿。”清王文誥注:“故事,上元燈夕,上御端門,以温州進柑,分賜從臣,謂之傳柑。”

〔二〕觚稜:宫闕上轉角處瓦脊成方角棱瓣之形。後因以借指宫闕或指代京城。宋秦觀《赴杭倅至汴上作》詩:“俯仰觚棱十載間,扁舟江海得身閑。”

詩作於康熙五十八年(一七一九)正月十五,時年七十歲,家居海寧。初白自康熙癸巳(一七一三)秋引休返里至今,歸田業已六載。里居生活之平淡清閑雖然自由適性,但偶爾也使他自感無聊,茫茫然若有所失。是詩末兩句對宫廷生活的追憶,反映的正是這一情懷。全詩蒼勁老到,功力彌滿,是初白晚年詩風的一個寫照。

禱雨辭

康熙歲辛丑,閏厄六月杪〔一〕。五行火息水〔二〕,金氣鑠原燎〔三〕。號萬性不齊,可憐群就燥。焚如到松竹,況乃灌溉草〔四〕。薪醮等摧殘〔五〕,庖廚助煎煼〔六〕。井枯池亦竭,是處開龜兆〔七〕。瓢飲且維艱〔八〕,腹枵詎易飽〔九〕。苗田溥斯害〔一〇〕,立作棲苴槁〔一一〕。民病思《下泉》〔一二〕,吏才貪上考〔一三〕。方徵晉陽絲〔一四〕,肯藉琅琊稻〔一五〕。吾寧忍聽睹,獨卧憂悄悄。巷北走里巫,門前來野老。紛紛聚其族,愁嘆際昏曉〔一六〕。或云堯湯年,七旱九水潦〔一七〕。《周官》列荒政〔一八〕,六祝五曰禱〔一九〕。村中有神社〔二〇〕,禋自唐宋肇〔二一〕。曷不往乞靈〔二二〕,庶登稼穡寶〔二三〕。杖藜隨伴出〔二四〕,趁此星月皎。敢辭衣涉露,翻覺沾濕好〔二五〕。古廟散群鴉,荒庭無汛掃〔二六〕。片香倉卒炷,覬徹星象表〔二七〕。土偶了不聞〔二八〕,吁嗟向晴昊〔二九〕。天門詄蕩蕩〔三〇〕,赤日仍杲杲〔三一〕。感應理豈無,祈年或宜早〔三二〕。況聞兵猶火,旱實兵所召。不見閩海疆,烽烟接窮島。出車當此際,虎旅正南討〔三三〕。兩邦封壤連〔三四〕,免幸輓輸擾〔三五〕。平情易地校〔三六〕,擇禍此猶小。歸各語兒孫,家貧善自保。世界苦人多,豐年古來少〔三七〕。

〔一〕閏厄:猶言厄閏。舊説黄楊遇閏年不長,因以“厄閏”喻指境遇艱難。宋蘇軾《監洞霄宫俞康直郎中所居退圃》詩:“園中草木春無數,祇有黄楊厄閏年。”自注:“俗説黄楊長一寸,遇閏退三寸。”杪:樹木的末梢。後引申爲年月季節之末尾。《禮記·王制》:“冢宰制國用,必於歲之杪。”

〔二〕五行:古代稱構成各種物質的五種元素,並以此説明宇宙萬物的起源和變化。《尚書·甘誓》:“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孔穎達疏:“五行:水、火、金、木、土也。”

〔三〕金氣:秋氣。據古代五行學説,金於位爲西,於時爲秋,因稱。《吕氏春秋·孟秋》:“某日立秋,盛德在金。”高誘注:“盛德在金,金主西方也。”  鑠:熔化。《淮南子·詮言篇》:“大熱鑠石流金,火弗爲益其烈。”  原燎:原野上大火延燒。此喻酷烈。三國魏陳琳《檄吴將校部曲》:“雲散原燎,罔有孑遺。”

〔四〕灌溉草:初白自注:“《毛詩傳》:‘童粱非灌溉之草,得水則病。’”童粱,即俗稱之狼尾草。

〔五〕薪醮:當作“薪樵”,柴火。

〔六〕庖廚:廚房。《孟子·梁惠王》上:“君子遠庖廚也。”  煎煼(chǎo):煎和熬(一説炒)。唐韓愈《答孟郊》詩:“名聲暫羶腥,腸肚鎮煎煼。”煼,一種烹調方法。《廣韻》:“煼,熬也。”又,《集韻》:“煼,或作炒。”

〔七〕龜兆:古人占卜時灼裂龜甲所見之紋路。此喻河底開裂。

〔八〕維艱:猶艱難。

〔九〕腹枵(xiāo):猶言枵腹。空腹,謂饑餓。枵,虚空。宋陸游《幽居遣懷》詩:“大患元因有此身,正須枵腹對空囷。”

〔一〇〕溥:通“敷”,分布。

〔一一〕棲苴:樹上的水草。《詩·大雅·召旻》:“草不潰茂,如彼棲苴。”

〔一二〕《下泉》:《詩經·曹風》篇名,其詩有云:“冽彼下泉,浸彼苞稂。”《傳》:“下泉,泉下流也。”

〔一三〕上考:謂官吏考課而得列上等。

〔一四〕“方徵”句:《國語·晉語》九:“趙簡子使尹鐸爲晉陽。請曰:‘以爲繭絲乎?抑爲保鄣乎?’”晉陽,縣名。故城在今安徽省東流縣東北。

〔一五〕“肯藉”句:《左傳·昭公十八年》:“鄅人藉稻。”杜預注:“鄅國,今琅琊開陽縣。”藉,與上句“徵”對舉,亦是“徵收”之意。

〔一六〕際:交會;會合。《易·泰》:“無往不復,天地際也。”《廣雅·釋詁四》:“際,會也。”

〔一七〕“或云”二句:《莊子·秋水》:“禹之時,十年九潦。……湯之時,八年七旱。”堯,傳説中古帝陶唐氏之號。湯,殷商王朝的開國君主。

〔一八〕周官:即《周禮》,其書初出於漢世,因與《尚書·周官》篇相混,遂改稱《周官經》,自劉歆以後稱《周禮》。  荒政:救濟饑荒的法令制度。《周禮·地官·大司徒》:“以荒政十有二,聚萬民。一曰散利,二曰薄征,三曰緩刑,四曰弛力,五曰舍禁,六曰去幾,七曰眚禮,八曰殺哀,九曰蕃樂,十曰多昏,十有一曰牽鬼神,十有二曰除盜賊。”

〔一九〕六祝:謂六種祭神之祈禱辭。《周禮·春官·大祝》:“大祝掌六祝之辭,以事鬼神示,祈福祥,求永貞。一曰順祝,二曰年祝,三曰吉祝,四曰化祝,五曰瑞祝,六曰筴祝。”鄭玄注引鄭司農曰:“順祝,順豐年也;年祝,求永貞也;吉祝,祈福祥也;化祝,彌災兵也;瑞祝,逆時雨、寧風旱也。筴祝,遠罪疾。”

〔二〇〕神社:古代祭祀社神的場所。《墨子·明鬼》下:“乃使之人共一羊,盟齊之神社。”

〔二一〕禋:升烟以祭天。即先燒柴升烟,再加牲體及玉帛於柴上焚燒,因烟氣上達以致精誠。《周禮·春官·大宗伯》:“以禋祀祀昊天上帝。”鄭玄注:“禋之言煙,周人尚臭,煙,氣之臭聞者……三祀皆積柴實牲體焉,或有玉帛,燔燎而升煙,所以報陽也。”後也泛指虔誠的祭祀。  肇:始。

〔二二〕乞靈:求助於神靈或某種權威。《左傳·哀公二十四年》:“願乞靈於臧氏。”

〔二三〕庶:庶幾,或者可以。  登:糧食成熟。

〔二四〕杖藜:持藜莖爲杖。泛指扶杖而行。杜甫《漫興九絶》詩:“腸斷春江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

〔二五〕“敢辭”二句:《詩·召南·行露》:“厭浥行露,豈不宿夜,謂行多露。”謂,朱熹釋爲畏。此二句反用其意。

〔二六〕汛掃:灑掃。陸游《小市》詩:“蹔憩軒窗仍汛掃,遠游書劍亦提攜。”

〔二七〕覬(jì):希望;企圖。  徹:遵循。《詩·小雅·十月之交》:“天命不徹。”鄭玄箋:“言王不循天之政教。”

〔二八〕土偶:泥塑神像。

〔二九〕晴昊:晴空。杜甫《蘇端薛復筵簡薛華醉歌》詩:“安得健步移遠梅,亂插繁花向晴昊。”

〔三〇〕天門:天宫之門。《淮南子·原道訓》:“排閶闔,淪天門。”高誘注:“天門,上帝所居紫微宫門也。”  詄(dié)蕩蕩:清朗開闊。《漢書·禮樂志》:“天門開,詄蕩蕩。”顔師古注引如淳曰:“詄蕩蕩,天體堅清之狀也。”

〔三一〕杲(gǎo)杲:光亮貌。《詩·衛風·伯兮》:“其雨其雨,杲杲出日。”又,南朝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杲杲爲出日之容,漉漉擬雨雪之狀。”

〔三二〕祈年:祈禱豐年。《詩·大雅·雲漢》:“祈年孔夙,方社不莫。”鄭玄箋:“我祈豐年甚早。”

〔三三〕“不見”四句:《清史稿》卷八《聖祖本紀》三:“康熙六十年五月丙寅,臺灣奸民朱一貴作亂,戕總兵官歐陽凱。……六月乙卯,福建水師提督施世驃平臺灣,擒朱一貴解京。”

〔三四〕封壤:疆域;疆界。南朝齊謝朓《與江水曹至干濱戲》詩:“别後能相思,何嗟異封壤。”

〔三五〕輓輸:運送物資。前蜀杜光庭《宣勝軍使王讜爲亡男昭胤明真齋詞》:“山川有登涉之遥,糧饋有輓輸之重。”

〔三六〕平情:公允而不偏於感情。  校:比較;相比。

〔三七〕“世界”二句:初白自注:“結二句皆用唐人成語。”

詩作於康熙六十年(一七二一)閏六月底,時家居海寧,年七十二歲。詩之前十六句寫家鄉秋旱災情之嚴重;“民病”以下十八句,寫地方官吏之不恤民瘼,而詩人難以坐視,欲引《周官》慣例,與鄉民野老去神社乞靈禱雨;“杖藜”以下十四句則具體寫神社禱雨之狀;“況聞”以下十句以禱雨不靈,不得不與兵災嚴重之鄰省相較,以“擇禍此猶小”求得精神安慰;末四句以唐人成語作結,揭出靠天不如靠己之主旨。全詩叙事簡練,生動具體,層層遞進,逼出主題,手法純熟,尤覺老辣。

賑饑謡

官倉徵去粒粒珠〔一〕,兩斛米充一斛輸〔二〕。官倉發來半粞穀〔三〕,一石纔舂五斗粟。然糠雜秕煮淖糜〔四〕,役胥自飽民自饑〔五〕。吁嗟乎!眼前豈無樂國與樂土〔六〕,不如成群去作倉中鼠!

〔一〕粒粒珠:喻米粒。

〔二〕斛(hú):計量單位。一斛舊爲十斗,南宋末改爲五斗。

〔三〕半粞(xī)穀:謂碎穀。《玉篇》:“粞,碎米。”又,明陸容《菽園雜記》卷二:“此時舂者多碎而爲粞,折耗頗多。”

〔四〕然:“燃”之本字。  秕(bǐ):中空或欠飽滿之穀粒。《玉篇》:“秕,穀不成也。”  淖(nào)糜:薄粥。宋陸游《書志》詩:“一碗淖糜支日過,數椽破屋著身寬。”

〔五〕役胥:差役與胥吏(鄉里小吏)。

〔六〕“眼前”二句:語本《詩經·國風·魏風》:“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詩作於康熙六十年冬,時家居海寧。官府無情剥奪了百姓的勞動果實,却以空癟的稻穀進行所謂的“賑饑”。官吏自飽,貧民饑餓,人不如鼠。詩人蒿目時艱,關心民瘼,篇末就《詩經·魏風》之意而反言之,語極沉痛。

元夕招諸弟小飲二首〔一〕(選其二)

海國春長晦〔二〕,山堂冷欲冰〔三〕。一尊元夕酒,幾盞舊年燈。取樂非絲竹〔四〕,披懷勝友朋。薄雲如作意,相送月微升。

〔一〕元夕:農曆正月十五日,舊稱上元。上元之夜稱元夕,即元宵節。

〔二〕海國:近海地域。此指初白故鄉海寧,海寧近海,因云。蘇軾《新年》詩之三:“海國空自暖,春山無限情。”

〔三〕山堂:此謂自家居所。

〔四〕絲竹:弦樂器及竹管樂器。《禮記·樂記》:“金石絲竹,樂之器也。”

詩作於康熙六十一年(一七二二)元宵節。時家居海寧,年七十三歲。詩寫兄弟情誼,前二聯一味渲染環境氣氛之清冷孤寂,以反襯兄弟聚首之情深意長,其樂融融。意在表明氣候雖冷,其情濃烈真誠。用意用筆,與常人有異。頸聯直抒胸臆,自得自樂,復感自豪自慰。尾聯以景傳情,詩取象徵手法,含蓄而有餘味。通觀全篇,凝煉沉穩,委至深婉,精氣内斂,格老調清。

罌粟花〔一〕

投種記中秋,向榮及初夏。閲時嫌汝久,開眼迨我暇〔二〕。穀雨初過旬〔三〕,牡丹已前謝。繁葩相繼發〔四〕,紅紫弄嬌奼〔五〕。轉瞬三日中,流光激如射。紛紛艷質委,一一青房亞〔六〕。感此花得名,象形出假借。罌儲能幾許〔七〕,囊括乃無罅〔八〕。自從去年旱,穀貴吁可怕〔九〕。野人方忍饑〔一〇〕,望爾甚望稼。謀生遑遠慮〔一一〕,是物貪速化〔一二〕。少待粟粒成,石缽付碾砑〔一三〕。煎熬比牛乳,何有乎燔炙〔一四〕。撑腸或無力〔一五〕,養胃庶有藉。此法勿輕傳,吾將高索價。

〔一〕罌粟:二年生草本植物,夏季開花,作紅、紫、白三色。果實未成熟時劃破表皮,流出乳狀白色液體,可製鴉片。果穀亦入藥,俗稱“御米穀”,有斂肺、澀腸、止痛功效。

〔二〕迨(dài):同“逮”,等到。

〔三〕穀雨:節氣名。《逸周書·周月》:“春三月中氣:雨水、春分、穀雨。”按:穀雨爲二十四節氣之一,始於每年四月二十日前後,此時天氣暖和,雨量增加,爲播種、出苗之重要季節。

〔四〕繁葩:謂罌粟花。葩,花。

〔五〕嬌奼(chà):同“嬌姹”。嬌媚,艷麗。宋梅堯臣《聽文都知吹簫》詩:“吾妻閨中聞不聞?稚女扳簾笑嬌奼。”

〔六〕青房:謂罌粟果穀。  亞:亦作“壓”,低垂。《正字通》:“亞,《讀書通》:‘壓,通作亞。’”杜甫《上巳日徐司録林園宴集》詩:“鬢毛垂領白,花蕊亞枝紅。”

〔七〕罌儲:猶言瓶儲,指少量存糧。罌,盛酒或水之瓦器,大腹小口,較缶爲大。《説文·缶部》:“罌,缶也。”段玉裁注:“罌,缶器之大者。”《廣雅·釋器》:“罌,瓶也。”《玉篇·缶部》:“罌,瓦器也。”

〔八〕罅(xià):縫隙。《廣韻·禡韻》:“罅,孔罅。”

〔九〕吁:表示驚嘆。

〔一〇〕野人:鄉野之人,指農夫。《左傳·僖公二十三年》:“乞食於野人,野人與之塊。”

〔一一〕遑:何;怎能。《詩·邶風·谷風》:“我躬不閲,遑恤我後?”鄭玄箋:“我身尚不能自容,何暇憂我後所生子孫也。”

〔一二〕速化:原指快速入仕做官,此指速成。唐韓愈《答陳生書》:“足下求速化之術,不於其人。”

〔一三〕碾砑:碾軋;碾壓。砑,碾。《集韻·禡韻》:“砑,碾也。”

〔一四〕燔炙:燒與烤。泛指烹煮。陸游《鵝湖夜坐書懷》詩:“馬鞍掛狐兔,燔炙百步香。”

〔一五〕撑腸:猶滿腹,喻食飽。唐盧仝《月蝕》詩:“撑腸拄肚礧傀如山丘,自可飽死更不偷。”

詩作於康熙六十一年初夏,時家居海寧。詩分前後兩部分。前半寫罌粟花之外形特點及其生長特性;“自從去年旱”以下爲後半部分,由花名“罌粟”作由此及彼之巧妙聯想,與災荒缺糧兩相連繫,最終結以罌粟的“養胃”功能,借以突出“野人方忍饑,望爾甚望稼”之深期厚望。全詩構思巧妙,過渡自然,言淺意深,以無清貴氣而愈顯老成持重。

七月十九日海災紀事五首(選其一、二、五)

其一

門前成巨浸〔一〕,屋裏納奔湍〔二〕。直怕連牆倒,寧容一榻安。卑憐蟲窟掩,仰羨燕巢乾。海闊天空際,誰知寸步難。

其二

借穿殊少屐〔三〕,欲濟況無舟。我怯行攜杖,兒扶勸上樓。雞豚混飛走,鵝鴨亂沉浮。小劫須臾過〔四〕,茫茫織室憂〔五〕。

其五

亭户千家哭〔六〕,沙田比歲荒〔七〕。由來關氣數〔八〕,復此睹流亡。痛定還思痛,傷時轉自傷。艱虞吾分在〔九〕,無計出窮鄉。

〔一〕巨浸:大湖、大海。唐許郴《府試萊城晴日望三山》詩:“盤根出巨浸,遠色到孤城。”

〔二〕奔湍:急速的河流。杜甫《營屋》詩:“蕭蕭見白日,洶洶開奔湍。”

〔三〕屐(jī):鞋之一種,以木(亦有以草或帛)製成,底或有齒。

〔四〕小劫:佛教語。釋氏以“劫”爲假設之記時之號,謂人之壽命從十歲增至八萬,復從八萬還至十歲,經二十返爲一小劫,而一小劫中歷經有各種災難。後因以小劫喻指各種災禍,磨難。

〔五〕織室:織女織作處。按:“織室憂”者,在於天河横空,阻絶其與牛郎相會也。此以天河喻“茫茫”大水。因云。唐盧照鄰《七夕泛舟》詩之一:“水疑通織室,舟似泛仙潢。”

〔六〕亭户:古代煮鹽的地方稱作亭場,鹽民稱作鹽户。《新唐書·食貨志》四:“遊民業鹽者爲亭户,免雜役。”

〔七〕沙田:水邊沙淤之田。宋晁補之《富春行贈范賑》詩:“沙田老桑出葉粗,江潮打根根半枯。”明徐光啓《農政全書》卷五:“沙田,南方江淮間沙淤之田也。或濱大江,或峙中洲。”  比歲:連年。

〔八〕氣數:氣運;命運。漢荀悦《申鑒·俗嫌》:“夫豈人之性哉?氣數不存焉。”

〔九〕艱虞:艱難憂患。杜甫《北征》詩:“維時遭艱虞,朝野少暇日。”

詩作於雍正元年(一七二三)七月十九日,時家居海寧,年七十四歲。是年海寧遭受巨大水災,《清史稿》卷九《世宗本紀》:“是歲,免江南浙江等省五十七州縣衙災賦有差。”其波及面之廣,由此可見。本詩即是當年災情之實録。全詩平易渾成,叙述温惻,與其早年詩作迥然有别。故姚鼐《方恪敏公詩後集序》云:“國朝詩人少時奔走四方,發言悲壯,晚遭恩遇,叙述温雅,其體不同者,莫如查他山。”

早發嘉興

茫茫曉路出杉青〔一〕,風色初回霧氣醒。夾岸黄雲三十里〔二〕,片帆飛渡菜花涇〔三〕。

〔一〕杉青:杉青堰,又名杉青閘。《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二八七《嘉興府》一:“杉青堰,在秀水縣東北五里,運河所經。一名杉青閘。”

〔二〕黄雲:本指成熟稻麥,此喻菜花。

〔三〕菜花涇:嘉興地名。

詩作於雍正四年(一七二六)春夏間,時家居海寧,因往返吴中,途經嘉興。時年七十七歲。詩寫嘉興菜花涇菜花之盛況,雖尋常農事,却寫得秀朗清真,充滿詩情畫意。“風色初回霧氣醒”之“醒”字,如前《早發齊天坡》詩“十里霧未醒”一樣,化無知爲有知,以物態拟人性,尤見錘煉功夫。

雨後曉發

曙色晴如霧,舟行圖畫中。三竿初上日〔一〕,一榻自來風。碧野寬河北〔二〕,青山盡兗東〔三〕。旅愁隨境豁〔四〕,休道莫途窮〔五〕。

〔一〕“三竿”句:意謂天已大亮。《南齊書·天文志》上:“日出高三竿,失色赤黄。”又,宋蘇轍《春日耕者》詩:“雨深一尺春耕利,日出三竿曉餉遲。”

〔二〕河北:泛指黄河以北地區。

〔三〕兗東:兗州以東地區。兗州,古九州之一。《書·禹貢》:“濟河惟兗州。”按:自漢至清,兗州轄境不一,屢有變遷。今置市,屬山東省。

〔四〕豁:消散。晉郭璞《江賦》:“集若霞布,散若雲豁。”

〔五〕莫途:猶“暮途”。莫,“暮”之本字。喻晚年;晚景。杜甫《橋陵詩三十韻因呈縣内諸官》詩:“荒歲兒女瘦,暮途涕泗零。”

詩作於雍正五年(一七二七)五月,時三弟查嗣庭“叛逆”一案消解,嗣庭父子瘐死獄中,二弟嗣瑮一家流放千里,唯初白蒙恩放歸。五月十日出都後,返鄉途中道經山東濟寧州。時年七十八歲。“毁巢完卵初非望,溉釜烹魚敢憶歸?”(《五月初十日出獄後感恩恭紀》)在蒙受了空前劫難後得以生還鄉里,詩人於泣血吞聲之際,稍感僥倖、輕鬆。詩中所寫,即其歸途中愁腸偶寬,暫隨山水消豁之輕快心境。

詞選

瑞鶴仙秋柳

風情牽暫住。乍鷺老秋絲〔一〕,一年好處。依稀想前度。爲憐伊腰瘦〔二〕,不成遥妒〔三〕。河橋古渡〔四〕,冷蕭蕭、馬嘶人去〔五〕。傍離亭、挽盡長條〔六〕,夢繞江南舊路〔七〕。

無數。涼蟬抱葉〔八〕,雨燕辭梢,昏鴉匝樹〔九〕。時光流轉,但暗裏,驚衰暮。被西風吹得,江潭摇落,不道樹猶如許〔一〇〕。記濃陰、隔浦移舟,濛濛暖絮。

〔一〕秋絲:喻柳條。唐劉兼《蟬》詩:“聲引秋絲逐遠風。”

〔二〕腰瘦:喻柳枝纖細柔弱。北周庾信《和人日晚景宴昆明池》詩:“上林柳腰細,新豐酒徑多。”

〔三〕遥妒:用匈奴閼氏妒漢美女令冒頓退兵而解平城之圍典。《玉臺新詠·序》:“寵聞長樂,陳后知而不平;畫出天仙,閼氏覽而遥妒。”事本《史記》卷五六:“上至平城,爲匈奴所圍,七日不得食。高帝用陳平奇計,使單于閼氏,圍以得開。”《集解》引桓譚《新論》:“高帝既圍七日,而陳平往説閼氏,閼氏言於單于而出之。……彼陳平必言漢有好麗美女,爲道其容貌天下無有,今困急,已馳使歸迎取,欲進於單于,單于見此人必大好愛之,愛之則閼氏日以遠疏,不如及其未到,令漢得脱去,去,亦不持女來矣。閼氏婦女,有妒媔之性,必憎惡而事去之。”

〔四〕河橋:唐宋之問《寒食還陸渾别業》詩:“旦别河橋楊柳風。”

〔五〕馬嘶人去:宋姜夔《凄涼犯》詞:“蕭疏野柳嘶寒馬。”又:“馬嘶漸遠,人歸甚處。”此化用其意。

〔六〕長條:柳條。北周庾信《楊柳歌》:“河邊楊柳百丈枝,别有長條窈地垂。”又,宋周邦彦《六醜》詞:“長條故惹行客。”

〔七〕“夢繞”句:宋張炎《月下笛》詞:“寒窗夢裏,猶記經行舊時路。”此化用其成句。

〔八〕涼蟬抱葉:唐杜甫《秦州雜詩》其四:“抱葉寒蟬静。”此化用其句。

〔九〕匝:環繞。

〔一〇〕江潭(xún)二句:語本北周庾信《枯樹賦》:“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摇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事本《世説新語·言語篇》:“桓公(温)北征,經金城,見前爲琅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折條,泫然流淚。”江潭,江邊。

詞約作於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至二十二年(一六八三)間。古往今來,吟詠秋柳之詩詞不勝枚舉,一般均表現衰颯遲暮之感觸。初白此詞,在内容上並無甚突破,唯在表現手法上,成功地繼承了格律派詞人如姜夔、張炎等詠物詞的長處,通篇運用描寫、襯托、渲染等多種手法,既表現了秋柳的特點和風貌,也隱隱流露了時光流轉、作客他鄉的無奈與惆悵。

臺城路秋聲

商飈瑟瑟涼生候〔一〕,孤燈影摇窗户。堤柳行疏,井梧葉落〔二〕,添灑芭蕉片雨〔三〕。纔聽又住。正澹月朦朧,微雲來去〔四〕。蔌蔌空廊〔五〕,有人還傍繡簾語。  多因枕上無寐〔六〕,攙二十五更〔七〕,殘點頻誤〔八〕。響玉池邊〔九〕,穿針樓畔〔一〇〕,一派難分竹樹。零碪斷杵〔一一〕。更空外飛來,攪成淒楚。别樣關心,天涯驚倦旅。

〔一〕商飇:謂秋風。晉陸機《園葵》詩:“歲暮商飈飛。”  瑟瑟:狀風聲。三國魏劉楨《贈從弟》詩之二:“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

〔二〕“井梧”句:唐白居易《東南行一百韻寄通州元九侍御》詩:“春色辭門柳,秋聲到井梧。”

〔三〕芭蕉雨:宋林逋《宿洞霄宫》詩:“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聞?”

〔四〕“正澹月”二句:語本歐陽脩《蝶戀花》詞:“朦朧淡月雲來去。”

〔五〕蔌(sù)蔌:風聲勁疾貌。南朝宋鮑照《蕪城賦》:“棱棱霜氣,蔌蔌風威。”

〔六〕無寐:難以入睡。《詩·魏風·陟岵》:“予季行役,夙夜無寐。”

〔七〕攙:混雜。  二十五更:宋前更點,一夜凡二十五響,每更五響;宋後改爲二十一響。明胡震亨唐音癸籤》卷一六:“夜更,五五相遞爲二十五點。唐李郢詩‘二十五聲秋點長’是也。韓退之詩:‘雞三號,更五點。’尤末更足五點之證。今更點去末更之二,並去初更之二配之,起宋世避‘寒在五更頭’之讖而然,不足二十五點之舊矣。”

〔八〕殘點頻誤:意謂因秋風風聲驟起而難以聽清後面的敲更聲響。

〔九〕響玉:屋檐吊掛之玉片,風動時互相碰撞可發出聲響。

〔一〇〕穿針樓:相傳南朝齊武帝曾建層城觀,上有穿針樓,供宫女七夕登樓,穿針乞巧。初白用之入詞,取其關乎“秋”字。《名勝志》:“齊永明中於層城觀起穿針樓。七月七日,使宫人咸集樓中穿針乞巧。”

〔一一〕零碪斷杵:謂斷斷續續飄過的浣衣聲響。杵,棒槌,浣洗時用以敲打衣服。

詞約作於康熙十八年赴荆州途中。上片寫夜色、寫近景,通過孤燈摇影、堤柳井梧、芭蕉夜雨、微雲淡月、空廊人語這幾個具有代表性的場景,藉以表現秋風起處的蕭瑟淒清。换頭後全詞視角從室外移至室内,由客觀轉入主觀,着重寫對“秋聲”的自我感受,並由更聲、樹聲、砧杵聲的交替傳響及通過“多因”、“頻誤”、“難分”、“淒楚”、“别樣”等頗具感情色彩的字樣,襯託表現出旅況的孤寂落寞。全詞結體嚴緊,氣象蕭颯,意態迥遠,有清空逋峭之味。

惜紅衣金魚

瑶甕盛苗〔一〕,銀牀轉水〔二〕,十分愛養。日日來看,問甚時纔長。紅鱗欲透,漸小隊、尾株分樣。兩兩,浄緑涵空〔三〕,足庭階清賞〔四〕。  美人閒想,竹葉爲船,吹風戲來往。鏡光忽皺〔五〕,牽動簷蛛網〔六〕。恰是一群警避,没處幾痕圓浪。待縠紋旋細〔七〕,又噞絲萍葉上〔八〕。

〔一〕瑶甕:玉甕,常用作酒甕之美稱。此喻指玻璃魚缸。  苗:魚苗。

〔二〕銀牀:井欄。一説轆轤架。唐杜甫《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詩:“風筝吹玉柱,露井凍銀牀。”清仇兆鰲注:“朱注:‘舊以銀牀爲井欄。’《名義考》:‘銀牀乃轆轤架,非井欄也。’”

〔三〕浄緑涵空:謂雲天倒映大金魚缸中。

〔四〕庭階:謂庭院。三國魏嵇康《琴賦》:“舞鸑鷟於庭階。”  清賞:謂清雅的玩物。

〔五〕鏡光:喻水面。

〔六〕蛛網:喻缸水水面泛起之圈圈漣漪。

〔七〕縠(hú)紋:喻細細的水紋。縠,縐紗之類的絲織品。

〔八〕噞(yǎn):魚張口吸氣貌。《淮南子·主術訓》:“水濁則魚噞。”  絲萍:細長的萍草。

詞約作於康熙十六年後的三四年中。詠物詞爲宋代格律派詞人所擅長,大都音律和協,字句精雕細琢,描畫窮形盡相。初白此等詞作雖亦受其影響,但著色清淡,如其詩作一樣,每以白描見長。是詞上片主要寫静態,平淡無奇。下片則着重寫動態,繪聲繪色,維妙維肖,不僅形象生動,觀察細緻入微,而且充滿情趣與活力,陡令全詞增色。换頭“美人閒想”下三句,可謂無中生有,别開生面。

海天闊處螢〔一〕

滿庭草色猶青,不知熠熠從何至〔二〕。幽光明滅〔三〕,隨風難定〔四〕,乍飛還止。兩兩三三,離離合合,池邊林際〔五〕。自隋宫散後〔六〕,便成廢苑,再不見,繁華地。

巧向輕羅扇底〔七〕,逐佳人、映將綃綺〔八〕。夜窗歸晚〔九〕,紗燈滿貯〔一〇〕,帳紋如水。月落香沉〔一一〕,流輝耿耿〔一二〕,一牀秋思。好伴他簾外,疏星幾點,照儂無寐。

〔一〕螢:晉崔豹《古今注》:“螢,一名輝夜,一名景輝天,一名熠燿,一名燐,一名丹良,一名夜光,一名宵燭。腐草爲之,食蚊蚋焉。”

〔二〕熠熠:光彩閃動貌。晉潘岳《螢火賦》:“熠熠熒熒,若丹英之照葩。”  從何至:晉郭璞《螢火贊》:“熠燿宵行,蟲之微么;出自腐草,烟若散熛。”又,杜甫《螢火》詩:“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陽飛?”

〔三〕幽光明滅:劉禹錫《秋螢引》:“紛綸輝映互明滅。”

〔四〕隨風難定:唐李嘉祐《詠螢》詩:“映水光難定。”

〔五〕池邊林際:晉吴隱之《詠螢》詩:“熠熠與娟娟,池塘竹樹邊。”

〔六〕隋宫散後:《太平御覽》卷九四五引《隋書》曰:“大業十二年,煬帝幸景華宫,徵求螢火,得數斛。夜出游山而放之,光遍巖谷。”

〔七〕輕羅扇底:杜牧《秋夕》詩:“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八〕綃綺:帶有花紋之輕薄絲織品。此謂絲織扇面。

〔九〕夜窗歸晚:暗用晉車胤囊螢苦讀事。《續晉陽秋》:“車胤,字武子。好學不倦。家貧,不常得油,夏月則練囊盛數十螢火以夜繼日焉。”

〔一〇〕紗燈滿貯:宋俞文豹《清夜録》:“丁朱崖敗,有司籍其家,有絳紗籠數十,大率如燭籠而無跋無炧,不知何用。其家曰:‘聚螢囊也。’詳此製有火之用,無火之熱,亦已巧矣。”

〔一一〕月落香沉:據宋吴處厚《青箱雜記》:“‘夜遊女子’,螢火也。此伏屍之精,燒香辟之。若入人家,其色青者,吉。”

〔一二〕耿耿:光明貌。南齊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詩:“秋河曙耿耿。”

詞約作於康熙十六年至十八年間。就一般詠物詞而言,要寫得精工貼切、形象生動自非難事,而要寫出深情且别有寄託如姜夔《齊天樂》詠蟋蟀、張炎《南浦》詠春水、史達祖《雙雙燕》詠燕者,則並不多見。初白此詞雖詠秋螢,却能物我關聯,將今古打成一片。詞之上片借鑒史事,多寓成敗興衰之感;詞之下片由古及今,頗含人生失意之嘆。至若其字面的傳神入態,典故及前人詩句的運化無跡,亦其餘事。

翠樓吟蟬

密柳河橋〔一〕,疏桐院落〔二〕,陰陰幾處同起〔三〕。身輕容易託〔四〕,也還戀、故園清庇〔五〕。蕭然高寄〔六〕。奈未穩吟情〔七〕,何來螗臂〔八〕?驚飛候〔九〕,乍移别樹,殘聲猶曳〔一〇〕。  多事。慣攪閒眠,聽雨晴昏曉,更番到耳。日斜樓角外,草草又、催將秋意〔一一〕。風襟露思〔一二〕。訴不了清空,涼暄略記〔一三〕。且休把,冠緌鬢翼〔一四〕,依稀擬似。

〔一〕密柳:蟬愛棲息處。陳張正見《賦得寒樹晚蟬疏》詩:“寒蟬噪楊柳。”

〔二〕疏桐:亦蟬之所愛棲息處。唐虞世南《秋蟬》詩:“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

〔三〕陰陰:指濃陰深處。《埤雅廣要》:“蟬得美蔭,則其聲尤清厲也。”

〔四〕身輕:唐盧思道《聽鳴蟬》詩:“輕身蔽數葉,哀鳴抱一枝。”

〔五〕故園:唐李商隱《聞蟬》詩:“故園蕪已平。”  清庇:清蔭庇護。此謂藏身。

〔六〕蕭然:空寂。晉陶潛《五柳先生傳》:“環堵蕭然,不蔽風日。”  高寄:謂託身高枝。唐馬吉甫《蟬賦》:“託高枝以庇影,竄密葉以流聲。”

〔七〕吟情:原指詩情;詩興。此謂蟬之吟唱之性。

〔八〕螗臂:螳螂之臂。典出漢劉向《説苑》:“吴王欲伐荆,告其左右曰:‘敢有諫者,死!’舍人有少孺子者要諫不敢,則懷九操彈於後園,露沾其衣,如是者三旦。吴王曰:‘子來何若沾衣如此?’對曰:‘園中有樹,其上有蟬。蟬高居悲鳴飲露,不知螳螂在其後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蟬,而不知黄雀在其旁也。黄雀延頸欲啄螳螂,而不知彈丸在其下也。此三者皆務欲得其前利,而不顧其後之有患也。’吴王曰:‘善哉。’乃罷其兵。”

〔九〕飛候:意謂動静。語本《後漢書·郎凱傳》:“伏案飛候,參察衆政。”注:“京房作《易飛候》。”《集解》:“惠楝曰:飛,卦之飛伏也;候,謂消息。”

〔一〇〕“乍移”二句:唐方干《旅次洋州寓居郝氏林亭》詩:“鶴盤遠勢投孤嶼,蟬曳殘聲過别枝。”

〔一一〕草草:匆促。杜甫《送長孫九侍御赴武威判官》詩:“聞君適萬里,取别何草草。”

〔一二〕風襟露思:謂襟懷胸臆。古人以爲蟬餐風飲露,因云。唐李百藥《詠蟬》詩:“清心自飲露,哀響乍吟風。”

〔一三〕涼暄:冷熱。漢蔡邕《月令》:“蟬鳴則天涼,故謂之寒蟬。”

〔一四〕冠緌:古代公侯禮帽的帽穗緌,即帽帶的下垂部分。蟬首有緌,因云。宋顔延之《寒蟬賦》:“不假緌於范冠,豈鏤體於人爵?”鬢翼:蟬鬢,蟬翼。二者爲古代婦女的一種髮式,典出晉崔豹《古今注》下:“魏文帝宫人莫瓊樹乃製蟬鬢,縹眇如蟬,故曰蟬鬢。”按:蟬身黑,蟬翼薄,故瓊樹得以仿之爲鬢髮。

詞約作於康熙十六年至十八年間。是詞亦詠物,上片實寫,從多方面描摹蟬之形態及其所特有之生活習性。下片爲虚寫,並由此生發感慨,既慨嘆季節變更,時光流逝,復欽歆蟬之品性高潔,不得以世情俗態拟之。唐駱賓王《在嶽詠蟬》詩序曾贊美蟬“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則初白不願蟬與官吏宫庭之發生聯繫,亦意有所屬。

玉蝴蝶雪

聽到五更風息〔一〕,幢幢燈影〔二〕,愁度長宵。曙色飛來,銀海翻動銀濤〔三〕。鏡光融、拂花還起〔四〕,研冰薄、呵氣旋消〔五〕。任兒曹〔六〕,團獅作戲〔七〕,愛竹頻摇。  蕭騷〔八〕。荒村南北,數家烟火,迷了漁樵。野闊天低,絶無人跡過溪橋。草堂清、梅魂欲斷〔九〕,江市遠、酒價應高。待招邀,晴邊蠟屐〔一〇〕,踏破瓊瑶〔一一〕。

〔一〕五更:蘇軾《雪夜書北堂壁》詩:“五更曉色來書幌。”

〔二〕幢幢:燈光摇曳貌。元稹《聞樂天授江州司馬》詩:“殘燈無焰影幢幢。”

〔三〕銀海:喻雪野,又道家謂人之雙眼爲銀海,蘇軾《雪夜書北堂壁》詩:“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摇銀海眩生花。”  銀濤:喻雪。

〔四〕鏡光:喻江河湖海。

〔五〕研:通“硯”。

〔六〕兒曹:小孩子們。

〔七〕團獅:謂堆作雪獅子。

〔八〕蕭騷:水波摇動貌。此喻指雪光晃動閃亮之狀。

〔九〕梅魂:謂梅花的精神。元張養浩《客中除夕》詩:“香返梅魂春一脈。”

〔一〇〕蠟屐:塗蠟的木屐。劉禹錫《送裴處士應制舉》詩:“登山雨中試蠟屐。”

〔一一〕瓊瑶:白色美玉。此喻指積雪。白居易《西樓喜雪命宴》詩:“四郊鋪縞素,萬室甃瓊瑶。”

詞約作於康熙十六年至十八年間。上闋寫近景,具體生動。下闋寫遠景,氣象蕭疏,情韻悠遠,耐人尋味。全詞一如其詩作,幾不用一事一典,却傳神入態,意高境遠。以質樸之筆,繪出色之畫,初白可稱擅場。

臨江仙平望驛〔一〕

兩岸菰蒲聞笑語〔二〕,人家祇隔輕烟。銀魚曉市上來鮮〔三〕。一湖鶯脰水〔四〕,雙懇燕梢船〔五〕。  屈指郵亭剛第一〔六〕,眼中長路三千。南風吹夢到江天。故鄉桑苧外〔七〕,無此好山川。

〔一〕平望:鎮名。始建於宋神宗熙寧年間。在今松陵鎮南二十公里,太浦河南、鶯脰湖北、京杭大運河西岸。原名平川,清屬蘇州府吴江縣。

〔二〕“兩岸”句:宋秦觀《秋日》詩:“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此化用其句意。

〔三〕銀魚:古稱“膾殘魚”。體細長,作透明色。口大,頭扁平。味鮮美。

〔四〕鶯脰:湖名,又名櫻桃湖。在今江蘇省吴江縣松陵鎮南二十公里,傍平望鎮。北接太湖、天目東流之水,扼蘇、浙内河航運之樞紐。因形似鶯脰,故名。脰,頸項。

〔五〕燕梢:猶燕尾。雙懇划水,其狀如燕尾分叉,因云。

〔六〕郵亭:驛館。專供遞送文書者投宿之用。《漢書·薛宣傳》:“過其縣,橋梁郵亭不修。”唐顔師古注:“郵,行書之舍,亦如今之驛及行道館舍也。”

〔七〕桑苧(zhù):桑樹和苧麻。此用以指代家鄉風物。

詞作於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三、四月間,時年三十歲。時取水路經平望,至金陵並沿江上泝荆州入貴州巡撫楊雍建軍幕,次平望途中。詞之上片以明快清蒨之筆描繪了江南水鄉集鎮的優美風光及時令特色,景觀鮮明,活脱傳真。下片則因景抒情,在贊美風景如畫的平望驛的同時,寫出了作者對家鄉海寧的眷戀和懷念。换頭“屈指”二字,既是對漫漫征途的切望,亦是對“故鄉桑苧”的追念,句斷意連,使全詞渾然一體。

玉漏遲夜過毘陵〔一〕

微涼乘小雨。朦朦殘照,尚含輕霧。楊柳風多,新月又生南浦〔二〕。正是落潮時候,有人在、沙頭摇艣。相傍去,鄉音互答,愛聞吴語。  已過七里郊坰〔三〕,聽茅店呼燈〔四〕,漁梁争渡〔五〕。去江漸近,警急猶傳列戍〔六〕。欲問隋家故苑〔七〕,知十六離宫何處〔八〕?城外路,黄昏角聲如訴。

〔一〕毘(pí)陵:見前《夜宿常州城外》詩注〔一〕。

〔二〕南浦:朝南的水邊。後亦泛指送别之地。南朝梁江淹《别賦》:“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三〕郊坰:泛指郊外。蘇軾《南歌子》詞:“夜來微雨洗郊坰,正是一年春好,近清明。”

〔四〕茅店呼燈:宋姜夔《齊天樂·庾郎先自吟愁賦》詞:“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此用其句法。

〔五〕漁梁:圍水捕魚之魚場。語本明張羽《楚江清遠圖爲沈倫畫並寓九曲山房作》詩:“漁梁夜争渡,知是醉巫歸。”

〔六〕列戍:邊塞營壘。按:常州雖非邊塞,然當時江邊猶有駐軍。

〔七〕隋家故苑:隋苑,别稱上林苑,又名西苑。始建於隋煬帝。故地在今江蘇省揚州市西北。《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九七:“揚州隋苑,在江都縣北七里。”

〔八〕十六離宫:謂隋煬帝在西苑所建築之十六宫院。唐馮贄《南部烟花記·十六院》:“煬帝十六院,皆自掣名,擇宫中佳麗厚有容色美人實之。”又,《資治通鑑》卷一八〇:“大業元年(六〇五)五月,築西苑,週二百里。其内爲海,週十餘里,爲蓬萊、方丈、瀛洲諸山,高出水百餘尺,臺觀殿閣,羅絡山上,向背如神。北有龍鱗渠,縈紆注海内。緣渠作十六院,門皆臨渠,每院以四品夫人主之。堂殿樓觀,窮極華麗。”

詞作於康熙十八年春夏間,時赴荆州楊雍建軍幕路過常州。詞寫旅途景況,朦朧輕淡,如繪如畫,却於平静安寧中隱隱顯出時局的吃緊與軍情的繁忙。“欲問”二句則由現實回扣歷史,增加了全詞的容量與厚度。一結以景傳情,言雖盡而意無窮。

殢人嬌丹陽道上

鴨嘴咿嘔〔一〕,羊頭轣轆〔二〕,人道是、朱方古陸〔三〕。黄泥幾坂,清流幾曲。烟起處、更添幾椽茅屋。  地少江南,雲寬江北,眄不到、長天遐目。官田放馬〔四〕,民田放犢。願微雨、村村稻鍼抽緑〔五〕。

〔一〕咿嘔:象聲詞,形容鴨之咶噪。

〔二〕轣轆:轉動貌。形容羊多,隨處可見。

〔三〕朱方:春秋時吴邑。《左傳·襄公二十七年》:“齊慶封奔吴,吴句餘予之朱方。”其地在今江蘇省丹徒縣東南。

〔四〕官田:屬官府所有,租給私人耕種,由官府徵收地租的田地。

〔五〕稻鍼:秧苗直豎如針,因云稻針。鍼,同“針”。蘇軾《無錫道中賦水車》詩:“分疇翠浪走雲陣,刺水緑針抽稻芽。”又,金蔡松年《西京道中》詩:“來時緑水稻如針。”

詞作於康熙十八年四月,時赴荆州楊雍建軍幕途經丹陽。全詞景以白描,言以直語,雖少含蓄,而對國計民生的關切之情,流溢於字裏行間。受“三藩之亂”的影響,不祇荆楚湘沅遭累,連江南一帶亦呈良田荒蕪之相。末句一“願”字,乃詞人憂國愛民精神之生動體現。

水龍吟登北固山〔一〕

岷峨雪水消來〔二〕,洪濤萬里從東注〔三〕。蒜山擁髻〔四〕,瓜洲曳帶〔五〕,遥遥江步〔六〕。滿眼興亡〔七〕,季奴草長〔八〕,人來古渡。看南帆出口,城頭蘆管〔九〕,盡飄向,揚州去。  泥馬當年半壁〔一〇〕,更誰暇、倉皇北顧〔一一〕。錦袍繡甲〔一二〕,英雄事業〔一三〕,却輸兒女〔一四〕。夾岸黄塵,滿瓶名酒〔一五〕,中流畫鼓〔一六〕。到而今贏得,登臨悵望,渺平沙樹。

〔一〕北固山:在今江蘇省鎮江市東北,下臨大江,由前、中、後三峯組成,懸崖峭壁,其勢險固,因名北固山。

〔二〕岷峨:岷山及峨嵋山。均在今四川省境内。岷山,爲長江、黄河之分水嶺,岷江、嘉陵江之發源地。

〔三〕洪濤:《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五:“北固山在縣北一里。下臨長江,其勢險固,因以爲名。江今闊一十八里,春秋朔望有奔濤。魏文帝東征孫氏,臨江嘆曰:‘固天所以限南北也。’”

〔四〕蒜山:在今鎮江市西九里。《輿地紀勝》卷七:“蒜山在城西三里,大江岸上。《隋志》:‘延陵縣下有蒜山。’《寰宇記》云:‘山多蒜,因以爲名。’或以爲周瑜與諸葛亮議拒曹操以其多算,故號算山。然晉宋以來詩篇多曰蒜山,惟陸龜蒙題曰‘算山’云。”

〔五〕瓜洲:見前《瓜洲大觀樓張見陽郡丞屬題》注〔一〕。

〔六〕江步:江邊之碼頭、渡口。步,同“埠”。宋楊萬里《過瓜洲鎮》詩:“數捧金鉦到江步。”

〔七〕滿眼興亡:宋辛棄疾《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詞:“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此用其句意。

〔八〕季奴:中草藥名。味苦性寒,可治跌打損傷等疾患。按:南朝宋武帝劉裕小字曰寄奴(亦作季奴),初白云“季奴草長”,實寓物是人非之慨。

〔九〕蘆管:樂器名。截蘆爲之,類似於觱篥。

〔一〇〕泥馬:用宋辛棄疾《南渡録》泥馬渡康王故事。相傳靖康之變,康王(即高宗趙構)質於金,與金太子同射,三矢俱中的。金人遂以爲其長於武藝或乃冒名頂替者,便予遣歸。康王得脱,一路竄奔,至崔府君廟,因勞頓假寐,夢神人示知:“金人追及,速去之。已備馬於門首。”康王一覺驚醒,馬已在側,遂躍馬南馳。既渡河,而馬不復奔動。下視之,則泥馬也。此事宋元筆記小説亦多記載,清趙翼《陔餘叢考》曾力辟其訛。  半壁:謂南宋半壁江山。北宋亡後,康王構在宗澤支持下於靖康二年(一一二七)五月在南京(今商丘)稱帝,改號建炎,是謂南宋。由於南宋小朝廷對金人一味求和,節節敗退逃竄,由南京而揚州,而杭州,而越州,最後返回杭州建都,勉强控制了東起淮水、西至秦嶺以南的半壁江山。

〔一一〕倉皇:同“倉黄”、“倉惶”。意謂匆忙,慌張。  北顧:謂北伐中原。用南朝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四五〇)倉猝用兵北伐失敗事。此乃借用宋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詞“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句意。據《資治通鑑》卷一二五:宋文帝元嘉二十六年,“帝欲經略中原,群臣争獻策以迎合取寵。彭城太守王玄謨尤好進言。帝謂侍臣曰:‘觀玄謨所陳,令人有封狼居胥意。’”遂在並無充分準備的情況下,於次年七月倉卒舉兵,渡河北伐,大敗虧損。參前《京口和韜荒兄》注〔六〕。

〔一二〕錦袍繡甲:文官武將所穿著。錦袍,織錦之袍,唐代賜與幸臣,宋始賜與一般大臣。《宋史·輿服志》:“朝官、京官、内職出爲外任通判、監押、巡檢以上者,每歲十月時服,開寶中,皆賜窄錦袍。”繡甲,繡襠甲。《新五代史·崔棁傳》:“服平巾幘,緋絲布大袖,繡襠甲金飾,白練娿,錦騰蛇起梁帶,豹文大口袴。”

〔一三〕英雄:謂宋太祖趙匡胤,在位十五年(九六〇—九七五)。

〔一四〕輸:毁壞。《廣雅·釋言》:“輸,墮也。”清王念孫《疏證》:“謂墮壞也。”  兒女:猶言子孫。

〔一五〕滿瓶名酒:謂鎮江細酒。初白《滿江紅·京口曉發》詞:“把滿壺細酒,酹波臣,開懷抱。”

〔一六〕畫鼓:有彩繪的鼓。宋陸游《日出入行》詩:“樂作畫鼓如春雷。”

詞作於康熙十八年春夏間赴荆州楊雍建軍幕途經鎮江時。上片重點在寫景,下片重點在抒情議論。全詞夾叙夾議,懷古傷今。换頭“泥馬”一句如環似結,使上下、今古連成一氣。由詞句所用故實可知,初白對宋朝的積弱十分痛心。“當時已少廓清功,莫怪孱孫主和議”(《夾馬營》)。要説“英雄事業,却輸兒女”,也祇皮相,“英雄”自身便先“輸”了十六州。江山依舊,人事盡非。然而登高望遠,每一觸及苟延殘喘於“半壁”江山之下的歷史痛點,詞人都會感傷不已。全詞氣健辭雄,爽利鬯達,風格近似稼軒。

浪淘沙繁昌舊縣〔一〕

略彴傍蒼葭〔二〕,酒斾夭斜〔三〕。縣南風色野人家。黄石堆牆茅當瓦,還占平沙〔四〕。烟外曉程賒〔五〕,去去天涯。嚴城何處不吹笳〔六〕。恰似廢池喬木畔〔七〕,一一啼鴉。

〔一〕繁昌:縣名。在今安徽省東南部、長江南岸。始置於東晉。清屬太平府。《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二〇:“繁昌故城,週六里八十步,在今縣西北四十里,今爲舊縣鎮。”

〔二〕略彴(zhuó):小木橋。晉郭義恭《廣志》:“獨木之橋曰榷,亦曰彴。”《廣韵》:“彴,横木渡水也。”一説爲小石橋(見晉郭璞《爾雅·釋宫》注)。  蒼葭:青青的蘆葦。

〔三〕夭斜:歪斜。

〔四〕平沙:廣闊的沙原。南朝梁何遜《慈姥磯》詩:“野岸平沙合。”

〔五〕賒:長;遠。李白《扶風豪士歌》:“浮雲四塞道路賒。”

〔六〕笳:胡笳。古代管樂樂器,以竹爲之。漢時流行於塞北及西域一帶,魏晉後與笛共爲軍樂,入鹵簿(儀仗隊)。後形製遞變不一,其聲悲涼淒冷。

〔七〕廢池喬木:宋姜夔《揚州慢》詞:“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此用其成句。

詞作於康熙十八年六月,時赴荆州楊雍建軍幕,由水路經南京溯流而上途經繁昌縣。詞寫旅途景色與觀感,上片乃視覺所及,歷歷如繪,蕭疏淡遠;下片乃聽覺所及,淒清孤寂,落寞悲涼。全詞取欲擒故縱法,先極寫内地縣鎮的安寧平静,换頭後陡然直轉,以點及面,由小見大,由“嚴城”胡笳透露出戰争年月的緊張氣氛,在謀篇上可稱老成。

點絳唇雨後泊李陽湖〔一〕

皛皛空江〔二〕,釣絲風起漁灣暮。舂鋤飛去〔三〕,幾點沙頭雨〔四〕。  過盡輕雲,忽見晴霞吐。垂楊渡。亂峯缺處,回首來時路。

〔一〕李陽湖:疑作“李陽河”,本名李王河,以李、王二姓居其地而得名。初白或因音而致誤。河在池州府治貴池城西六十里。

〔二〕皛(jiǎo)皛:潔白明亮貌。

〔三〕舂鋤:亦作“舂鉏”,鳥名,即白鷺。《爾雅·釋鳥》:“鷺,舂鉏。”注:“白鷺也。”唐皮日休《夏首病愈因招魯望》詩:“數點舂鋤烟雨微。”

〔四〕沙頭:沙灘邊;沙洲邊。

詞作於康熙十八年六月,時赴荆州楊雍建軍幕,舟經安徽省貴池縣。是詞寫江行晚景,上片寫雨中景,下片寫雨後景,景色優美動人,充滿詩情畫意。既寫得流動輕靈,精巧細緻,却又有空闊宏大的氣度而不顯纖細柔弱。結句場面壯觀,尤令人回味。

臨江仙漢陽立秋〔一〕

楸葉剪花桐落子〔二〕,半年節物旋更〔三〕。湘裙紅映漢江清〔四〕。擣衣人去〔五〕,浦口暗潮生〔六〕。  斗柄西迴天在水〔七〕,家家暑退涼輕。數聲促織近窗鳴〔八〕。二更月落,燈火已多情。

〔一〕漢陽:府名。《禹貢》荆州之域,漢屬江夏郡,隋置漢陽縣,元爲漢陽府。治所在今湖北省武漢市。

〔二〕楸:落葉喬木,樹幹高大。其花白色,呈兩唇形。葉三枚輪生,作三角狀卵形。  桐:梧桐,一名青桐。落葉喬木,夏季開花,花小,作淡黄緑色。果實有五個分果,成熟前開裂呈小艇狀,種子在其邊緣。

〔三〕節物:各個時令季節的景物。

〔四〕湘裙:湘地絲織品製成之女裙。此指擣衣女所著之裙。  漢江:别稱漢水,爲長江最大的支流,源出陝西省寧强縣,全長一千五百多公里。流經漢陽入長江。

〔五〕擣衣:捶洗衣物。古人衣服多以紈素一類織物製成,質地硬挺,故洗滌時須先置於石上以杵棰反覆舂搗,使之柔軟,稱爲“擣衣”。

〔六〕浦口:小河入江之處。北周庾信《詠畫屏風》詩之一三:“平沙臨浦口。”

〔七〕斗柄:即斗杓。北斗七星,四星像斗,三星像杓。《鶡冠子·環流》:“斗柄東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八〕促織:蟲名,俗稱蟋蟀。晉崔豹《古今注》中:“促織,一名投機,謂其聲如急織也。”

詞作於康熙十八年立秋日,時赴荆州楊雍建軍幕途經漢陽。初白以一介書生,千里從軍,離家半載,旅況孤清,每逢節日,自然“多情”而生鄉思。是詞所寫,字面雖句句是景,字裏行間却無處不隱隱流露出這種感情。詞之上片點明節令、地點,以切題面。下片則因景生情,就勢伸足題意。其妙處在於不直言鄉思,而是通過“湘裙”引發,並讓“多情”的燈火在悠悠晃晃、閃閃爍爍中逗出主人公的情思。

河瀆神桃花夫人廟〔一〕

霸國好山川〔二〕,夕陽平楚蒼然〔三〕。洞門王像閉嬋娟〔四〕,露桃開謝年年〔五〕。  至竟息亡緣底事〔六〕?花並樓中人墜〔七〕。千古消魂都似此〔八〕,細腰宫又何地〔九〕?

〔一〕桃花夫人廟:《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三八:“桃花夫人廟,在黄陂縣東三十里。唐杜牧有《題桃花夫人廟》詩,即息夫人也。”按:息夫人,即息嬀,春秋時息侯的夫人,姓嬀。楚文王滅息,虜息嬀歸。《左傳·莊公十四年》:“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滅息。以息嬀歸,生堵敖及成王焉。未言。楚子問之。對曰:‘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

〔二〕霸國:諸侯國之强大者。此謂楚國。楚爲春秋五霸之一。《管子·度地》:“百家爲里,里十爲術,術十爲州,州十爲都,都十爲霸國。不如霸國者,國也。”

〔三〕平楚:謂平野。明楊慎《升庵詩話·平楚》:“登高望遠,見木杪如平地,故云平楚。”南朝齊謝朓《宣城郡内登望》詩:“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蒼然。”此用其句意。

〔四〕洞門:指重重相對的廟門。  嬋娟:姿態嬌好。喻美女。此謂息嬀塑像。

〔五〕露桃:謂桃樹、樹花。語本《樂府詩集·相和歌辭三·雞鳴》:“桃生露井上,李樹生桃旁。”

〔六〕“至竟”句:唐杜牧《題桃花夫人廟》詩:“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墮樓人。”此用其成句。至竟,究竟;到底。明李詡《戒庵老人漫筆》卷三:“唐詩多言至竟,如云到底也。杜牧云‘至竟息亡緣底事’、‘至竟江山誰是主’之類。”

〔七〕樓中人墜:事本《晉書·石崇傳》:崇有妓曰緑珠,美而艷,爲孫秀所看中,“使者以告,崇勃然曰:‘緑珠吾所愛,不可得也。’竟不許。秀怒,乃矯詔收崇。崇正宴於樓上,介士到門,崇謂緑珠曰:‘我今爲爾得罪。’緑珠泣曰:‘當效死於君前!’因自投於樓下而死。”按:此詞言息夫人結局,與《左傳》所載不同。漢劉向《列女傳》卷四云:楚伐息,破之。虜其君,使守門,將妻其夫人而納之於宫。楚王出游,夫人遂出見息君,謂之曰:“人生要一死而已,何至自苦?妾無須臾而忘君也,終不以身更貳醮。”遂自殺。

〔八〕消魂:魂漸離散。形容極度的悲傷愁苦。

〔九〕細腰宫:指代楚宫。典出《墨子·兼愛中》:“昔者,楚靈王好士細腰,故靈王之臣皆以一飯爲節。”又,《後漢書·馬廖傳》:“吴王好劍客,百姓多創瘢;楚王好細腰,宫中多餓死。”後亦將細腰用以指代美女。

詞作於康熙十八年秋,時赴荆州楊雍建軍幕途經湖北黄陂縣。詞之上片寫景,由遠而近,由大及小,大者壯闊恢宏,小者清麗靈秀。詞之下片寫憑吊古迹之感受,雖不發一字褒貶議論,然其情感傾向自見。

武陵春泛小舟渡沅江尋梅〔一〕

城外清江江外草〔二〕,草色已迎船。人在烟波墺靄間〔三〕,渡口夕陽山。  隔岸酒帘招我去,春意在漁灣。醉插江梅帽影偏,攜得一枝還。

〔一〕沅江:江名,在今湖南省西部。其上游爲清水江,發源於貴州省之雲霧山,入湖南境内黔陽縣黔城鎮以下始稱名沅江,復東北流入洞庭湖。

〔二〕城外:武陵縣城外。武陵,縣名,始置於漢。清爲湖南常德府治。

〔三〕墺靄:水邊雲氣。墺,通“澳”、“隩”,水邊深曲處。《詩·衛風·淇奥》:“瞻彼淇奥。”傳:“奥,隈也。”

詞作於康熙十九年(一六八〇)春,時入楊雍建軍幕隨軍赴貴州途經武陵(今湖南省常德市),時年三十一歲。是詞寫軍旅空暇醉酒探梅之閑情逸致,緊緊扣住一“春”字,在江青、草青、烟青、靄青、簾青、灣青、帽青等一片青色中,著意以“夕陽”、“紅梅”相襯,畫面十分優美動人。全詞不用一典一事,全憑白描與情韻取勝。

南浦次張玉田《春水》韻〔一〕

風澹日濃時,寫渟泓、映徹鏡奩春曉〔二〕。含意待流紅〔三〕,揉藍浄、一抹沙痕輕掃〔四〕。浮萍開處,依依傍母鳧雛小〔五〕。遠浦柳陰魚欲上,已接船頭芳草。  殷勤流下三湘〔六〕,倩并刀、與把半江剪了〔七〕。汀瀅小灣洄〔八〕,苔猶濕、想有湔裙人到〔九〕。閒情深淺,舊聲舊耳聽來悄。試問西陵橋畔路〔一〇〕,知遊舫新裝多少?

〔一〕張玉田:張炎(一二四八—約一三二〇),字叔夏,號玉田,晚年又號樂笑翁。祖籍甘肅天水,宋室南渡後始占籍臨安(今杭州市)。南宋著名詞人、詞論家。著有《山中白雲詞》、《詞源》等。其《南浦·春水》詞極爲後人所推重,被譽爲“絶唱今古”而獲得“張春水”的雅稱。

〔二〕渟泓:積水深貌。明申時行《瑞蓮賦》:“渟泓玄澤,醖釀醇和。”此指沅江江水。  鏡奩:鏡匣,故又指代鏡子。詞中用以比喻江水。

〔三〕流紅:喻漂流水中的落花。明楊慎《詞品·劉伯寵》:“流紅有恨,拾翠無心。”

〔四〕藍:藍青色。此喻清澈的江水。

〔五〕鳧(fú):野鴨子。

〔六〕“殷勤”句:宋秦觀《踏莎行·郴州旅舍》:“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下瀟湘去。”此化用其句意。三湘,據清人陶澍《資江耆舊集序》,指瀟湘、資湘、沅湘爲三湘。其地大致在今洞庭湖南北、湘江流域一帶。

〔七〕倩:借助;請。  并刀:剪刀。古代以并州所産爲鋒利,故又稱并州剪。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詩:“焉得并州快剪刀,翦取吴松半江水。”遂省作并刀。

〔八〕汀瀅:小的水流。晉葛洪《抱朴子·極言》:“不測之淵起於汀瀅。”

〔九〕湔(jiān)裙:洗滌衣裙。湔,洗。

〔一〇〕西陵橋:又名西林橋、西泠橋,在杭州西湖邊。《浙江通志》卷三三:“西陵橋,在孤山西,即古之西村唤渡處。”

詞作於康熙十九年春,時入楊雍建軍幕隨軍小駐武陵縣城(常德府治)。詞次張炎《春水》韻,表現手法亦大略相似,即緊緊拿定“春水”二字,從多方面、多層次,一筆一筆的勾勒,一滴一點地渲染,細緻曲折,形態生動,音節亦復清暢和諧。一結則隱隱流露出思鄉情懷。全詞雖不似《春水》享有盛名,却亦頗得其風神韻致。

滿庭芳從住灘步行渡朱洪溪〔一〕

雨送微涼,客貪緩步〔二〕,意行稍轉灣澴〔三〕。到天古木,藤老葉綿蠻〔四〕。野果枇杷初熟,繁枝重、猿鳥争攀。窺人過,一群驚鼠〔五〕,石上墜銜殘〔六〕。  前山。尋不到,泉聲落澗,響珮鳴環〔七〕。便褰裳欲涉〔八〕,冰足生寒。忽展黄雲一片,秧田外、雉尾堪删。重循省〔九〕,霎時光景,偷入畫圖看。

〔一〕住灘:在今湖南省沅陵縣境,與朱洪溪相距不遠。  朱洪溪:據《湖南通志》卷一〇,朱洪溪源出沅陵縣東之花橋界,南流合王家河、楊公潭、徐家溪諸水,至縣東北七十五里之朱洪溪鎮注入沅江(《大清一統志》所載略異)。

〔二〕客貪緩步:詞人自謂愛好悠然獨步,寫其悠閑心情。

〔三〕“意行”句:意謂想沿着曲折的山溪盤桓、蹓躂。澴,水流迴旋狀。郭璞《江賦》:“漩澴滎瀯,渨俁濆瀑。”注:“皆波浪迴旋濆涌而起之貌也。”

〔四〕綿蠻:指代黄鶯鳥。語本《詩經·小雅·綿蠻》:“綿蠻黄鳥,止於丘阿。”朱熹《集傳》:“綿蠻,鳥聲。”

〔五〕驚鼠:指驚恐的小松鼠。

〔六〕銜殘:指嘴中啃吃的殘餘樹果之類。

〔七〕響珮鳴環:喻溪水奔流,其聲叮咚悦耳,一如環敲珮撞。珮、環,皆美玉飾品。

〔八〕褰裳:語本《詩經·鄭風·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九〕重循省:重新回顧思索一番。

詞作於康熙十九年四、五月間隨軍由桃源經沅陵入黔境麻陽途中。全詞純用白描手法,細緻入微地描繪了湖南山區之初夏風光,情趣盎然,渾然天成。上片寫山景,動静結合,色彩斑爛,筆觸細膩,野趣横生。下片人在景中,生動入神。上下片意脈相連不斷,用筆跌宕多姿。

南柯子初入麻陽溪〔一〕

漱玉風生頰〔二〕,跳珠雪濺肌。璓船截浪去如飛〔三〕,絶勝馬蹄泥滑汗頻揮。  山鳥飄紅帶,溪禽浣翠衣〔四〕。祇除夾岸酒樓稀,宛似西溪留下橛頭歸〔五〕。

〔一〕麻陽溪:即麻陽河,一名辰水,又名辰溪,爲武陵五溪之一。源於貴州江口縣西北之梵浄山,南流經銅仁東流入湖南,復經麻陽、辰溪二縣注於沅水。

〔二〕漱玉:謂溪水激石,飛流濺白,晶瑩似玉。晉陸機《招隱詩》:“山溜何泠泠,飛泉漱鳴玉。”

〔三〕璓船:未詳。疑爲當地的一種木船。

〔四〕翠衣:謂好看的羽毛。

〔五〕西溪:在今浙江省嘉興市西三里。明徐一夔《西溪隱居記》:“西溪在嘉禾郡城之西,溪流迴合,匯而爲涇,貫而爲港,微波細漪,皆潔妍可愛。”  留下:市鎮名。在今浙江省餘杭縣西北。《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二八四:“留下在錢塘縣西北,地形爽塏。宋南渡將築行宫於此,高宗覽圖曰:‘且留下。’後遂以此名。”  橛頭:小木船。宋張元幹《漁家傲·題玄真子圖》詞:“橛頭雨細春江渺。”

詞作於康熙十九年春夏間,時隨楊雍建部進軍貴州,沿沅江上溯經辰溪至麻陽。全詞寫江上行舟之感受,上片一氣直下,氣韻生動;下片如渟淵静嶽,似有所待。上下片一動一静,互映互襯,却十分協調和諧。至若其描摹景物的形象傳神,比喻的貼切生動,亦爲此小令增色不少。詞之末二句有意將邊地風光與家鄉景觀兩相比照,則表現了詞人對故鄉的無比眷戀。

臨江仙銅仁郡閣雨望〔一〕

暮暮朝朝多變態,偶然一露晴輝。孤城四面萬峯圍。卷簾何處,雲重雨飄絲。  梔子坪邊新漲急〔二〕,鷺鷥立盡空磯〔三〕。麻陽璓子緑衰衣〔四〕。白魚三寸,江口販鮮歸。

〔一〕銅仁:本唐萬安縣地,明置銅仁府。境内有銅仁大小二江,合流處有銅崖,聳然壁立。相傳有漁人得銅鼎儒釋道三像於此,府以此名。

〔二〕新漲:新漲的潮水。

〔三〕磯:水邊石灘或突出的大石。

〔四〕麻陽:縣名。參前《麻陽運船行》詩注〔一〕。  璓子:參前《南柯子·初入麻陽溪》詞注〔三〕。

詞作於康熙十九年春夏間,時入楊雍建軍幕,駐軍銅仁府。詞寫銅仁雨景,描摹出色,歷歷如繪,令人有身入其境之感。詞之上片取大寫意的筆法,隨意揮灑,迷濛而不失恢宏的氣勢;下片則以工筆勾勒出空江潮漲、漁翁歸舟的情景,圖像鮮明生動,具體可感,有漁洋“半江紅樹賣鱸魚”之妙。

點絳唇冬杪發銅仁,晚宿松樹坪〔一〕

醉别江城〔二〕,荒荒野宿投村僩〔三〕。鵑啼月落,茅店孤燈著。  老馬迎風,衣上霜花薄。天垂幕,孤雲一握〔四〕,吹散咿咿角〔五〕。

〔一〕冬杪:謂十二月底。  松樹坪:在銅仁府境南端。

〔二〕江城:謂銅仁縣城,因其面臨大江(沅江上游),故稱。

〔三〕荒荒:黯淡迷茫貌。  僩:同“柝”。古代巡夜敲更用的木梆。届時兩木相敲,行夜備守。

〔四〕一握:猶言一把,喻微小或微少。金元好問《銅鞮次村道中》詩:“昂頭天一握。”

〔五〕咿咿:形聲詞。此喻角鳴聲。

詞作於康熙十九年冬末,時隨楊雍建部由銅仁南下玉屏途經松樹坪。是詞亦寫旅況,寥寥數筆,展現出一幅軍旅生活所特有的情狀:四野荒荒,鵑啼月落,茅店孤燈,霜寒衣薄,戰馬嘶風,角聲咿喔。字面上,雖無直接表現行軍困苦勞頓的詞語,但其所設置的特定場景及所營造的特有氣氛,還是讓人感受了艱苦卓絶,冷落荒涼。

點絳唇雷雨初過,小軒睡覺,歸思忽生

雨過空城〔一〕,輕雷薄靄千山暝。飛蚊繞鬢,睡美軒窗静。  江上黄魚〔二〕,忽引東歸興〔三〕。紅榴褪,八番花信〔四〕,報道端陽近〔五〕。

〔一〕空城:謂貴陽城。

〔二〕江上:謂南明河上。此河源出貴州廣順縣東北,經貴陽至紫江縣爲清水江,注於烏江。

〔三〕東歸興:典出《晉書·張翰傳》:“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

〔四〕八番花信:從小寒至穀雨凡八個節氣,共一百二十日,每五日爲一候,計二十四候,每候應一種花信。每一節氣有三種花信,故稱八番花信。

〔五〕端陽:即端午節。每年陰曆五月初五。

詞作於康熙二十年(一六八一)四月,時在楊雍建軍幕,隨軍小駐貴陽。詞寫歸思。上片寫景,爲鋪墊過渡;换頭後切入正題,由“報道端陽近”勾起對一年來戎馬生涯的追憶及對故鄉的思念。因爲一年前的端午節,詞人初有江漢之役,從此踏上千里征途,開始了三年艱苦卓絶的戎馬生活。全詞流麗輕便,緯以深情。鄉思情結,日夜難解。結拍尤含不盡之意。

金縷曲客窗初夏觸景思鄉

地盡天連蜀。聽啼鵑、幾聲催放〔一〕,四山躑躅〔二〕。看到此花人情倦〔三〕,翻愛陰陰夏木〔四〕。來掩映、隔窗棋局〔五〕。翠葉枝頭紅相亞〔六〕,盡殷鮮、不受蜂須觸〔七〕。一顆顆,荆桃熟〔八〕。  露梢添引光如沐。祇從它、出階成笋,出牆成竹。游子新來田園夢,長繞采桑鄰曲〔九〕。鎮邂逅、村粧不俗〔一〇〕。插鬢野芳風吹墮,乍歸來、微雨鳩鳴屋〔一一〕。裙共草,一般緑。

〔一〕啼鵑:指杜鵑啼聲。杜鵑鳥,見前《留守瞿相國春暉園》詩注〔三〕。

〔二〕躑躅:山躑躅。據《本草綱目》卷一七:山躑躅即杜鵑花,别稱“紅躑躅”、“山石榴”,又名“映山紅”。花時滿山遍野,雲蒸霞蔚,而以雲貴、四川爲盛。如清檀萃《滇海虞衡志》云:“杜鵑花滿滇山。嘗行洲鄉,穿林數十里,花高幾盈丈,紅雲滅輿,疑入紫霄。行彌日方出林。”

〔三〕倦:指倦於作客。

〔四〕翻:反而。  陰陰夏木:唐王維《積雨輞川莊作》詩:“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黄鸝。”

〔五〕隔窗棋局:初白善弈。其《待放集》有《是日繆湘芷攜酒肴就余寓餞别偕匠門秀野潤木三叠前韵》詩云:“擘紙聯吟豪鬥健,圍棋賭酒怯饒先。”自注:“時與匠門(張大受)對局賭酒,互有勝負。”

〔六〕亞:通“壓”,果實低垂枝頭。唐杜甫《上巳日徐司録林園宴集》詩:“鬢毛垂領白,花蕊亞枝紅。”

〔七〕殷(yān)鮮:鮮紅透亮。殷,血紅色。

〔八〕荆桃:即櫻桃。《爾雅》:“楔,荆桃也。”孫炎注:“即今櫻桃也。”

〔九〕鄰曲:鄰里;鄉親。晉陶潛《移居》詩:“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

〔一〇〕鎮:通“正”。  邂逅:不期然而相遇。《詩·鄭風·野有蔓草》:“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村粧:指農家婦女(或即指其妻子陸孺人)。

〔一一〕鳩鳴:猶“鳩呼”。相傳鳩鳴聲能呼唤風雨,這裏意指鳩在微風細雨中飛鳴。宋陸游《喜晴》詩:“正厭鳩呼雨,俄聞鵲噪晴。”鳩,鳥名,或云即布穀之類。

詞寫離愁鄉思,作於康熙二十一年(一六八二)三、四月間。當時,持續八年的“三藩之亂”業已平定,投筆從戎的詞人即將踏上由邊陲貴陽返回浙江海寧故里的歸途。“一囊一劍”,萬里歸裝待發。作者迫切希望見到海寧山水與親朋故舊的心情可想而知。詞之起句開門見山,足以引領全篇。曰“地盡”,寫貴陽地處邊遠;云“連蜀”,言貴州區域深廣。以異域的地理環境,爲下文思鄉之情蓄勢。以下“聽啼鵑”五句寫客地所聞所見所思,託物言情。换頭亦寫景,然所寫乃想象或回顧之景,從對方落筆,愈顯矯健摇曳之姿。全詞著色清淡,筆墨如畫。上片實寫,下片虚寫;虚實相間,以虚襯實。脈絡清晰,綿麗雋永。

賀新涼壬辰重陽前二日,張日容招集城南陶然亭〔一〕

驀過中秋後。響西風、萬梢蘆荻,萬條楊柳。惆悵東籬歸未得〔二〕,帝里又將重九〔三〕。且趁伴、來開笑口〔四〕。檢點尊前人如故〔五〕,祇病夫廢了持螯手〔六〕。用其一,且持酒。  敝裘縫裂新寒透。記年時、隨鷹逐兔,射飛烹走〔七〕。貧到今番無菊看,一醉徑煩良友〔八〕。算樂事、人生難又。此會明年知誰健〔九〕,問登高、還在城南否〔一〇〕?吾老矣,莽回首〔一一〕。

〔一〕壬辰:康熙五十一年(一七一二)。  張日容:詳見前《和張日容嘲薜荔二十韻》詩注〔一〕。  陶然亭:見前《初游城南陶然亭》注〔一〕。

〔二〕東籬:用陶潛《飲酒》詩語:“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後因以指代菊花或種菊之處,這裏用來指稱浙江海寧故里。辛棄疾《賀新郎·鳥倦飛還矣》:“想東籬、醉卧參差是。”

〔三〕帝里:猶帝都,即京城。

〔四〕開笑口:語本《莊子·盜跖》:“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瘐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杜牧《九日齊山登高》詩:“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此用其意。

〔五〕“檢點”句:辛棄疾《念奴嬌·重九席上》:“西風也解,點檢尊前客。”

〔六〕病夫:作者自謂。  持螯手:語本《世説新語·任誕篇》:晉畢卓嗜酒,嘗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據初白《長告集·序》:“辛卯臘月,左手病風。今春漸及右臂,蒙恩停免内直,始得因病乞假。”

〔七〕“記年時”二句:按,初白供奉翰林時,數度扈蹕古北口,隨駕木蘭山,與康熙帝一起避暑游獵,倍受寵信,歷來被一些史乘筆記奉爲“玉堂佳話”。

〔八〕“貧到”二句:用陶潛九日摘花醉酒事。據南朝宋檀道鸞《續晉陽秋》:“陶潛嘗九月九日無酒,宅邊菊叢中,摘菊盈把,坐其側久,望見白衣至,乃王弘送酒也。即便就酌,醉後而歸。”徑,即;就。良友,指張日容(大受)。

〔九〕“此會”句: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詩:“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此用其成句。

〔一〇〕登高:舊時重陽節有登高飲酒習俗。梁吴均《續齊諧記》:費長房謂桓景云:“九月九日汝家當有災,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絳囊,盛茱萸以繫臂,登高飲菊花酒,此禍可除。”後相承爲故習,然已漸失消災避難之意。

〔一一〕莽:粗率;粗粗。

今人劉永濟《微睇室説詞》有云:“凡詞寫節序,多係抒今昔盛衰之情。惟節日易觸起舊情,故歷來詞人,此時此際,動生感慨。”初白是詞,正復如斯。詞作於康熙五十一年(一七一二)重陽前夕,時年六十三歲。詞人一生清貧多病。其《自題癸未以後詩藁四首》之一云:“七年供奉入乾清,三載編纂在武英。兩臂病風雙眼暗,枉將實事换虚名。”作了七年窮翰林,落了一身殘廢病疾,同時也看透了官場黑暗,作者的内心充滿了難以名狀的悲哀與痛苦。這種悲哀與痛苦,遇着了重陽佳節,遂動生感慨,發爲悲唱。全詞淋漓酣暢,沉鬱悲涼,風格酷似稼軒。

臨江仙西湖秋泛

記得棕亭春侍宴〔一〕,滿湖燈燭熏天。一番光景换尊前。殘荷猶瀉雨〔二〕,疏柳已無蟬〔三〕。  望望西泠橋外去〔四〕,吟過第六橋邊〔五〕。商聲輥上十三弦〔六〕。晚風吹不斷,涼透鷺鷥肩。

〔一〕棕亭:初白自注:“御舟名。”  春侍宴:據清陳敬璋《查他山先生年譜》:“康熙四十六年(一七〇七)春,渡江迎鑾,恭遇仁皇帝閲河南巡,先生買舟渡江迎駕。請安畢,上命移傍御舟,遂扈蹕而南,自淮揚抵江寧,達杭州。”

〔二〕殘荷瀉雨:謂水珠滾落荷葉。

〔三〕“疏柳”句:宋姜夔《惜紅衣·簟枕邀涼》詞:“高柳晚蟬,説西風消息。”此化用其句意。

〔四〕西泠橋:亦名“西陵橋”、“西林橋”,參前《南浦·次張玉田〈春水〉韻》詞注〔一〇〕。

〔五〕第六橋:西湖蘇堤六橋之一映波橋。《名勝志》:“蘇公堤開六橋通水,一曰跨虹,二曰東浦,三曰壓堤,四曰望山,五曰鎖瀾,六曰映波。”

〔六〕商聲:淒愴之聲。商,五音(宫、商、角、徵、羽)之一。按古代陰陽五行之説,商、秋均屬金,故稱秋爲商。商聲多指秋風肅殺淒厲之聲。  輥(gǔn):轉;滾。《六書故·工事三》:“輥,轉之速也。”十三弦:指代古筝。唐宋教坊所用筝均爲十三根弦,因稱。宋張先《菩薩蠻·詠筝》:“纖指十三弦,細將幽恨傳。”

詞作於康熙五十三年(一七一四)秋,時賦閑家居海寧故里,年六十五歲。立秋後,曾去杭州重游西湖,並作有《重至西湖雜感》詩六首,其一有云:“行宫昨巡幸,侍從偕東枚。”七年前迎駕侍從游湖事重到眼前;其五有云:“此生知幾見,莫負秋風初。”其歸隱林下之志不改。是詞寫暮秋西湖泛舟之感受,值得注意的是,起首即將今昔作一對比:一“燈燭熏天”,熱鬧非凡,一“殘荷疏柳”,淒清孤冷。而這景致的巨大落差和變化,正反映出詞人心境與處境的重大變化。詞之下片所寫,句句仍是景物,蕭疏冷淡,寒意侵人,這正是上述變化所給予詞人心理感受上的影響。

文選

吏部廳藤花賦〔一〕

原夫物有菀枯〔二〕,因人而重;材無堅脆,得地斯榮〔三〕。紅藥翻階〔四〕,紫薇榜亭〔五〕,亦有柔木〔六〕,敷於廣庭。爾迺擢秀芳辰〔七〕,託根清署〔八〕,雖掩冉而葳蕤〔九〕,終纏綿而附麗〔一〇〕。虬潛蠖屈〔一一〕,難求十丈之伸;蚓結蛇蟠,聊借一枝之寄。於斯時也,首夏清和〔一二〕,火正司南〔一三〕。日曨曨以窺牖〔一四〕,風微微以入檐。莖似疏而還密,葉將放而猶纖。不斷穠香兮〔一五〕,蜂鬚斜觸;初施紫粉兮,蝶翅輕沾。其爲地也,窈窈閣□〔一六〕,沉沉門鑰〔一七〕。曉烟深鎖乎牆隅,晝漏□稀乎院落;赬顔酣酒而嫵媚〔一八〕,長袖臨風而綽約〔一九〕。披帷拂幔兮〔二〇〕,整整邪邪〔二一〕;綰綬垂紳兮〔二二〕,累累若若〔二三〕。其爲木,則非叢非苞〔二四〕,非灌非喬〔二五〕,阿那冶葉〔二六〕,荏苒倡條〔二七〕。比絲蘿之善附〔二八〕,俄緣木而抽梢。其爲色,則在皓非白,在朱非赤,儷緑妃紅〔二九〕,實維間色〔三〇〕。荆花無連理之枝〔三一〕,含笑乏凌霄之質〔三二〕。然且保擁腫〔三三〕,閲流光,飫土膏〔三四〕,承天漿〔三五〕。薪槱不加采〔三六〕,斧斤不能傷〔三七〕。豈非重前賢之手澤〔三八〕,比遺愛於甘棠〔三九〕?於是廳以花名,案因香設。陰成步障之庭〔四〇〕,影動啣杯之席。禽聲宛宛〔四一〕,似傳好音;花氣欣欣〔四二〕,如有德色〔四三〕。才人因之以賦詠,志士撫之而嘆息。莫不俯仰景光,流連昕夕〔四四〕。彼弱植之敷榮〔四五〕,尚邀歡於顧惜,何況新甫之柏,徂徠之松〔四六〕?海濱若木〔四七〕,嶧陽孤桐〔四八〕,方將蔽厚地,摩蒼穹〔四九〕,星占營室〔五〇〕,象取棟隆〔五一〕。梓人增其顧盼〔五二〕,匠石快其遭逢〔五三〕。有不乘時致用而假手成功者乎?

〔一〕吏部廳:即吏部官署之司務廳。《日下舊聞考》卷六三:“吏部在皇城東,宗人府之南。……吏部署,明永樂十八年(一四二〇)建,國朝仍其舊址。大堂西向,左司務廳,右土地祠。其南爲文選、稽勳二司,北爲考功、驗封二司。”  藤花:紫藤花。清陳淏子《花鏡》卷五:“紫藤喜附喬木而茂,凡藤皮著樹,從心重重有皮,其葉如緑絲,四月間發花,色深紫,垂條綽約可愛。”又,《燕都游覽志》:“紫藤花二株,其一在少宰右署中,吴文定公手澤也。其一在司廳左署中。莆田方興邦《古藤記略》云:‘吏部廳事左署有古藤一株,鐵幹如椽,兩兩相比,盤薄輪囷,而枝蔓扶疏,緣攬直上,不知誰所植也。堂上左右廂有藤三株,乃弘治六年(一四九三)長洲吴文定公爲少宰時手植,於今殆六十餘年。圍而挈之,不及兹藤三分之二,然則樹此者殆百年矣。’”按:據清于敏中《日下舊聞考》云:“吴寬手植藤今在吏部穿堂之右,屋三楹曰藤花廳,乃吏部長官治事之所。惟寬詩自注云朱藤一株,而今實二株,蓋後人補植也。左署古藤已不可見,獨方興邦撰記石刻尚存文選司庫後,有萬曆二十年(一五九二)兵部職方司員外郎宣化蔣行可跋。”

〔二〕菀(yù)枯:猶榮枯。菀,茂盛貌。《集韻》:“菀,茂也。《詩》:‘有菀者柳。’通作‘鬱’、‘蔚’。”

〔三〕斯:副詞,猶“則”、“就”。

〔四〕紅藥:花名,即芍藥。南齊謝朓《直中書省》詩:“紅藥當階翻,蒼苔依砌上。”

〔五〕紫薇:花名。《花鏡》卷三:“紫薇,一名百日紅。其花紅紫之外,有白者,曰銀薇;又有紫帶藍色者,曰翠薇。俗呼爲怕癢樹。其樹光滑無皮,人若搔之,則枝幹無風而自動,亦其性使然也。”  榜亭:當亭。

〔六〕柔木:柔韌之木。《詩·大雅·抑》:“荏染柔木,言緡之絲。”此指藤條類植物如紫藤之類。

〔七〕擢秀:喻草木欣欣向榮狀。唐白居易《有木》詩之七:“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標。”  芳辰:喻指春季。唐陳子昂《三月三日宴王明府山亭》詩:“暮春嘉月,上巳芳辰。”

〔八〕託根:意謂種植。  清署:清要的官署。宋梅堯臣《次韵和韓子華内翰於李右丞家移紅薇子種學士院》詩:“侍臣清署看臨除。”

〔九〕掩冉:披靡,偃倒。唐柳宗元《袁家渴記》:“掩冉衆草,紛紅駭緑。”  葳蕤(ruǐ):草木繁茂枝葉紛披貌。唐張九齡《感遇》詩:“蘭葉春葳蕤。”

〔一〇〕纏綿:糾纏難解。  附麗:附着;依附。

〔一一〕虬潛蠖屈:喻紫藤纏繞彎曲一似虬蠖之蟠曲。虬,同“虯”,龍子有角者。《龍龕手鑑》:“虬,無角龍也。”又,《楚辭》王逸注:“有角曰龍,無角曰虬。”蠖,尺蠖。昆蟲名。《易·繫辭下》:“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

〔一二〕首夏:猶孟夏,指農曆四月。南朝宋謝靈運《遊赤石進帆海》詩:“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句意本此。

〔一三〕火正:古代傳爲掌火之官。五行官之一。《漢書·五行志》:“古之火正,謂火官也。掌祭火星,行火政。”又:“火,南方,揚光輝爲明者也。”

〔一四〕曨曨:不甚分明。南朝梁劉孝威《鄀縣遇見人織率爾寄婦》詩:“曨曨隔淺紗,的的見粧華。”

〔一五〕穠香:猶濃香。

〔一六〕窈窈:晦暗不明。漢司馬相如《長門賦》:“天窈窈而晝陰。”

〔一七〕門鑰:此處指門鎖。

〔一八〕赬(chēng)顔:臉色泛紅。赬,紅色。

〔一九〕綽約:風姿柔美貌。

〔二〇〕披帷拂幔:喻紫藤紛披如帷幔垂拂。

〔二一〕邪邪:同“斜斜”。

〔二二〕綰綬垂紳:喻紫藤枝條纏繞延伸一如絲帶飄拂。綰,盤結。綬,古時用以繫帷幕或印紐的絲帶。紳,古代士大夫束在外衣上的帶子。

〔二三〕累累若若:喻紫藤茂盛繁密。累累,多。若若,長而低垂貌。

〔二四〕苞:叢生植物。《爾雅·釋言》:“苞,稹也。”郭璞注:“今人呼物叢緻者爲稹。”邢昺疏引孫炎曰:“物叢生曰苞,齊人名曰稹。”

〔二五〕灌:灌木。《爾雅·釋木》:“木簇生爲灌。”一般植株矮小,枝幹叢生,如紫荆、木槿之類。  喬:喬木。一般主幹高大,分枝繁盛,如松、榆之類。

〔二六〕阿那:猶婀娜。

〔二七〕荏苒:柔弱貌。  倡條:柔嫩的枝條。以上二句語本唐李商隱《燕臺》春詩:“冶葉倡條偏相識。”

〔二八〕絲蘿:菟絲和女蘿,均蔓生植物,每纏繞於草木,難以分開。

〔二九〕儷緑妃(pèi)紅:與紅緑相匹配。儷,成對。《廣雅·釋詁四》:“儷,耦也。”妃,通“配”。《集韻》:“妃,匹也。通作配。”

〔三〇〕間色:雜色。《禮記·玉藻》:“衣正色,裳雜色。”

〔三一〕荆花:紫荆花。《花鏡》卷三:“紫荆花,一名滿條紅。花叢生,深紫色,一簇數朵,細碎而無瓣,發無常處,或生本身,或附根枝,二月盡即開。柔絲相繫,故枝動,朵朵嬌鸇若不勝。”  連理枝:兩棵花樹之枝條連生在一起。

〔三二〕含笑:花名,屬木蘭科,初夏開花,香氣濃鬱。《南越筆記》:“含笑與夜合相類。大含笑則大半開,小含笑則小半開。半開多於曉,一名朝合。”又,《草花譜》:“含笑花開不滿,若含笑然。”  凌霄:花名。一名紫葳,又名陵苕、鬼目。《花鏡》卷五:“凌霄蔓生,必附於木之南枝而上,高可數丈。蔓間有鬚如蝎虎足,著樹最堅牢,久則本大如杯。春初生枝,一枝數葉,尖長有齒,深青色。開花每枝十餘朵,大若牽牛狀。”

〔三三〕擁腫:謂花朵簇擁團附。

〔三四〕飫(yù):飽食。《廣韻》:“飫,飽也,厭也。”  土膏:喻土壤之肥力。《漢書·東方朔傳》:“酆鎬之間,號爲土膏,其賈畝一金。”

〔三五〕天漿:喻雨露。唐韓愈《調張籍》詩:“舉瓢酌天漿。”

〔三六〕薪槱(yóu):柴火。槱,木柴。元姚燧《湖廣行省左丞相神道碑》:“舟置燈篝,岸積薪槱。”

〔三七〕斧斤:斧頭。語本《淮南子·説林篇》:“質的張而弓矢集,林木茂而斧斤入。”

〔三八〕前賢:是否指明代吴寬未可確知。因《日下舊聞考》編纂於乾隆三十九年(一七七四),當時吏部司廳左署之古藤“已不可見”,唯餘吏部穿堂之右的二棵紫藤(其大小不及古藤三分之二)。但前此將近百年的初白,其所見究竟是吴植紫藤抑或是“百年”古藤,已不可考知。

〔三九〕甘棠:喬木名,有赤白兩種。赤者稱杜,白者稱棠,亦即甘棠,或曰棠梨。相傳周武王時,召伯(奭)巡行南國,曾憩歇棠梨樹下,後人思其德行,因作《甘棠》詩。詩載《詩經·召南》:“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朱熹《集傳》:“召伯循行南國,以布文王之政,或舍甘棠之下。其後人思其德,故愛其樹而不忍傷也。”

〔四〇〕步障:用來遮擋風塵或遮攔内外的屏幕。唐韋應物《金谷園歌》:“當時豪右争驕侈,錦爲步障四十里。”

〔四一〕宛宛:猶宛轉。

〔四二〕欣欣:歡喜自得貌。

〔四三〕德色:自以爲有恩於人而形諸於顔色。

〔四四〕昕夕:早晚。昕,黎明。《説文》:“昕,旦明也,日將出也。”

〔四五〕敷榮:猶敷秀,謂開花。唐許敬宗《掖庭山賦》:“百卉敷榮,六合清朗。”

〔四六〕“何況”二句:語本《詩·魯頌·閟宫》:“徂來之松,新甫之柏。是斷是度,是尋是尺。”徂來,山名。又稱尤崍山、龍崍山,在今山東省泰安縣東南。來,亦作“徠”。新甫,亦山名。今名宫山,亦名小泰山。在今山東省新泰縣西北四十里。《新泰縣志》:“相傳漢武封禪於此,見仙人跡,建離宫其上,故改名宫山。亦名小泰山。”

〔四七〕若木:長於日落處的一種神木。《山海經·大荒北經》:“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陰山、泂野之山,上有赤樹,青葉赤華,名曰若木。”

〔四八〕嶧(yì)陽:嶧山之南坡。山南曰陽。嶧山,又名鄒嶧山、邾嶧山,在今山東省鄒縣東南。《史記正義》引《括地志》:“嶧山在兗州鄒縣南二十二里。《鄒山記》云:‘鄒山,古之嶧山,言絡繹相連屬也。今猶多桐樹。’”  孤桐:高高的桐樹。語本《尚書·禹貢》:“嶧陽孤桐。”傳:“孤,特也。嶧山之陽,特生桐,中琴瑟。”

〔四九〕摩:迫近。

〔五〇〕占:據星象來推斷凶吉和人事變化。  營室:星名,即室宿,二十八宿之一。《詩·鄘風·定之方中》:“定之方中,作於楚宫。”朱熹《集傳》:“定,北方之宿,營室星也。此星昏而正中,夏正十月也。於是時可以營製宫室,故謂之營室。”

〔五一〕象:徵兆;迹象。《易·繫辭上》:“一闔一闢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見乃謂之象。”韓康伯注:“兆見曰象。”  棟隆:謂屋梁高大厚實,此謂大興土木。語本《易·大過》:“棟隆之吉,不橈乎下。”

〔五二〕梓人:謂木匠。《周禮·考工記》:“梓人爲筍虡。”

〔五三〕匠石:古代名叫石的匠人。《莊子·徐無鬼》:“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這裏爲泛指。

賦當作於康熙四十一年至四十五年間(一七〇二—一七〇六),時官翰林,因剛步入官場未久,極思奮發有爲,與賦之主旨“乘時致用”相合;且因位居清要,亦有光顧吏部、留連藤花之可能。古紫藤緣木善附,性屬低賤,雖紫花可愛,其物却並無大用,故“薪槱不加采,斧斤不能傷”,僅得“邀歡於顧惜”而已。較之松柏、若木、孤桐之類,雖有斧斤之厄,終得“致用”之時。兩者相比,看來作者更傾心於後者。在表現手法上,賦文充分利用排比鋪陳的藝術手法,就紫藤的周圍環境、時令氣候、外觀形狀、本質特點,一一作了生動形象的描述,細緻入微,舒卷自如。賦中大部分篇幅雖在禮贊藤花,孰知篇末却筆鋒陡轉,乘風順勢,引入松材柏料,揭出文章主旨,出人意表,發人深省。

種草花説

窳軒之南有小庭〔一〕,廣三尋〔二〕,袤尋有六尺〔三〕,繚以周垣〔四〕,屬於檐端〔五〕,拓窗而面之。主人無事,以杖以履,日蹣跚乎其間〔六〕。既又惡夫草之滋蔓也,謀闢而蒔蓺焉〔七〕。或曰:“松、桂、杉、梧,可資以蔭也〔八〕,是宜木。”主人曰:“吾年老,弗能待。”或曰:“梅、杏、橘、橙,可行而列也,是宜果。”主人曰:“吾地狹,弗能容。有道焉,去其蕪蔓者而植其芬馨者,亦幽人逸士之所流連也〔九〕。”迺命畦丁鋤荒璔〔一〇〕,就鄰圃乞草花。山僧野老,助其好事,往往旁求遠致焉。

主人樂之,猶農夫之務穡而獲嘉種也〔一一〕。蓋一年而盆盎列〔一二〕,二年而卉族繁。迄今三年,萌抽於粟粒〔一三〕,荄發於陳根〔一四〕,芊芊芚芚〔一五〕,紛敷盈庭〔一六〕,兩葉以上,悉能辨類而舉其名矣。當春之分,夏之半,雨潤土膏〔一七〕,乘時以觀化〔一八〕,見夫甲者坼〔一九〕,芒者擢〔二〇〕,吾之生機與之俱動也。已而含芬菲〔二一〕,飽風露,吾之呼吸與之相通也。爲之相其稀穊〔二二〕,時其燥濕〔二三〕,除厥蠹而根是培〔二四〕,直者遂之,弱者扶之;蚤芳者吾披之〔二五〕;晚秀者吾俟之〔二六〕。洎乎風淒霜隕〔二七〕,莖萎而實堅,則謹視其候斂藏,以待來歲焉。吾之精神,無一不與之相入也。而且一薰一蕕〔二八〕,别臭味也;爲穉爲壯〔二九〕,驗枯菀也〔三〇〕;或寒或暴〔三一〕,紀陰晴也;朝斯夕斯,閲春秋也;優哉游哉〔三二〕,聊以卒歲也。

客徒知嘉樹之蔭吾身〔三三〕,而不知小草之悦吾魂也;徒知甘果之可吾口,而不知繁卉之飫吾目也。彼南陽之梓漆〔三四〕,平泉之花木〔三五〕,積諸歲月,詒厥子孫〔三六〕,洵非吾力之所逮〔三七〕,抑豈吾情之所適哉!

〔一〕窳(yǔ)軒:初白晚年自名其室之名。

〔二〕廣:寬度。  尋:古代長度單位,八尺爲尋。

〔三〕袤(mào):長度。漢張衡《西京賦》:“量徑輪,考廣袤。”

〔四〕周垣:圍牆。明劉基《鬱離子·九難》:“夏屋耽耽,繚以周垣。”語或本此。

〔五〕屬:對;臨。杜甫《陪裴使君登岳陽樓》詩:“樓孤屬晚晴。”仇兆鰲注:“屬,當也。”

〔六〕蹣跚:行步緩慢遲頓的樣子。宋陸游《饑寒行》:“老翁垂八十,捫壁行蹣跚。”

〔七〕蒔蓺:移栽;種植。蓺,同“藝”。種植。

〔八〕資:取資;憑假。  蔭:遮蓋。《吕氏春秋·先己篇》:“松柏成而涂之人已蔭也。”

〔九〕幽人逸士:隱士。《易·履》:“履道坦坦,幽人貞吉。”又,《後漢書·逸民傳》:“寓乎逸士之篇。”

〔一〇〕畦丁:園丁。杜甫《驅豎子摘蒼耳》詩:“畦丁告勞苦,無以供朝夕。”  荒璔:同“荒穢”,猶荒蕪。晉陶潛《歸園田居》詩:“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一一〕務穡(sè):務農。穡,耕種;農事。《尚書·盤庚》:“服田力穡,乃亦有秋。”孔傳:“穡,耕稼也。”

〔一二〕盎:古代盛器之一,腹大口小。

〔一三〕粟粒:米粒。此謂花草種子。

〔一四〕荄:草根。《爾雅·釋草》:“荄,根。”

〔一五〕芊芊芚芚:草木茂盛貌。芚,草木初生。《集韻》:“芚,木始生貌。”

〔一六〕紛敷:草木紛披繁茂貌。晉潘岳《西征賦》:“華實紛敷,桑麻條暢。”

〔一七〕土膏:詳前《吏部廳藤花賦》注〔三四〕。

〔一八〕觀化:觀察變化。語本《莊子·至樂篇》:“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

〔一九〕甲者坼:外殼開裂。語本《易·解》:“雷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坼。”甲,植物果實的外殼。坼,裂開。

〔二〇〕芒:草木上的細刺。《説文》:“芒,草端。”  擢:聳起。

〔二一〕芬菲:芳香。蘇軾《和段屯田荆林館》詩:“草木變芬菲。”

〔二二〕相:觀察。  稀穊(jì):即稀密。穊,稠密。

〔二三〕時:伺;候。《廣雅·釋言》:“時,伺也。”

〔二四〕培:給植物的根基壘土。《正字通》:“培,壅也。”

〔二五〕芳:開花。用作動詞。  披:分開。

〔二六〕晚秀:謂開花遲。  俟:等待。

〔二七〕洎(jì):及;到。  風淒霜隕:意指深秋時節。隕,降落。

〔二八〕一薰一蕕(yóu):謂薰蕕草相混。語本《左傳·僖公四年》:“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杜預注:“薰,香草;蕕,臭草。”

〔二九〕穉:幼苗。

〔三〇〕枯菀:枯榮。

〔三一〕暴(pù):曬。《小爾雅·廣言》:“暴,曬也。”

〔三二〕優哉游哉:用《詩·小雅·采菽》中的成句。

〔三三〕嘉樹:佳樹;美樹。屈原《橘頌》:“后皇嘉樹,橘徠服兮。”

〔三四〕南陽梓漆:典出《後漢書·樊宏傳》:“樊宏字靡卿,南陽湖陽人也。……父重,字君雲,世善農稼,好貨殖。嘗欲作器物,先種梓漆,時人嗤之。然積以歲月,皆得其用,向之笑者咸求假焉,貲至巨萬,而賑贍宗族,恩加鄉閭。”梓漆,梓樹和漆樹,均爲優質木材。

〔三五〕平泉:平泉莊,唐相李德裕之别墅山莊。唐康駢《劇談録·李相國宅》:“(平泉莊)去洛陽三十里。卉木臺榭,若造仙府。”又,宋張洎《賈氏談録》:“平泉莊臺榭百餘所,天下奇花異草,珍松怪石,靡不畢具。”

〔三六〕詒:留傳;贈送。亦作“貽”。《詩·大雅·文王有聲》:“詒其孫謀,以燕翼子。”鄭玄箋:“詒,猶傳也。”又,《玉篇》引《字書》曰:“詒,或爲貽字,在《貝部》。”

〔三七〕洵:實在;確實。  逮:及;達到。

文作於初白晚年辭官家居期間。文章以蒔蓺花草爲發端,抒發了一種擺脱官場桎梏之後與自然界爲親的閑情逸致,其重草花凡種而輕“南陽之梓漆,平泉之花木”的態度,則正是其賤貴顯而重平凡的思想寫照,亦可視作其之所以待放乞歸以求終老林下的一個注脚。全文心平氣和,娓娓而談,筆致細膩而又摇曳生姿,於輕徐平淡中見其成熟老到的藝術魅力。

自怡園記〔一〕

京師在《禹貢》冀州域内〔二〕,地近西山〔三〕,水泉歕涌〔四〕,出阜成、德勝二門〔五〕,演迤灝溔〔六〕,泉之源不知其幾也。玉泉最近〔七〕,泉出山下〔八〕,自裂帛湖東南〔九〕,流入丹稜沜〔一〇〕。傍水之園,舊以數十,海淀最著〔一一〕。今天子既規以爲暢春園〔一二〕,有詔聽王公大臣於其傍各營别業。

相國明公之園〔一三〕,在苑西二里。其初,平壤也,海淀之支流經焉。度地於丁卯春〔一四〕。余時假館邸第,公邀余出郭,畚鍤之衆〔一五〕,錯趾於畎溝禾黍間〔一六〕。鑿地導川,積土成阜〔一七〕,澗溪流而沼沚渟〔一八〕,規模粗具也。

後一年,余以事告歸〔一九〕。明年再至京師,游於北郊,石牆水栅,逶迤連延。架橋以通往來,甃石以時蓄洩〔二〇〕。亭臺花木,羅列而清疏〔二一〕。步屧所至〔二二〕,犂然改觀矣〔二三〕。

既而余南遊洞庭〔二四〕,泝江西上〔二五〕,渡彭蠡〔二六〕,登廬山五老峯〔二七〕,落拓而歸〔二八〕。自癸酉夏復來謁公於郊園〔二九〕,則草之茁者叢,木之花者實,槐柳交於門,藤蘿垂於屋,蘭蓀薋菉〔三〇〕,被坂交塍〔三一〕,洲有葭菼〔三二〕,渚有蒲蓮〔三三〕,鳧雛雁子〔三四〕,魚鮪鱗介之屬〔三五〕,飛潛游泳,充牣耳目之前〔三六〕,窅然以深〔三七〕,若入巖谷,曠然以遠〔三八〕,如臨江湖,久與之居而不能舍以出也。曩令兹地終爲農牧之區〔三九〕,則阡陌東西〔四〇〕,村童野叟、牛羊之所蹊履耳〔四一〕。幸而爲苑囿〔四二〕,爲池臺矣。或賓從之遊,歲月一至焉,則泉石山林,事仍有待。

今者海宇蕩平〔四三〕,國家清晏〔四四〕;時和而年豐,含生之倫〔四五〕,靡不各遂所欲。公於斯時乃得從容逸豫〔四六〕,時奉宸遊〔四七〕,矢《卷阿》之德音〔四八〕,效洛濱之故事〔四九〕。回思十年前,公方枋國〔五〇〕,廟堂之上〔五一〕,旰食宵衣〔五二〕,以削除寇亂爲務〔五三〕。洎乎小腆就平〔五四〕,而公亦旋解機務矣。豈非先憂後樂,各有其時?而臺池鳥獸之樂,傳所稱“與民偕樂,故能獨樂”者與〔五五〕!

余田野布衣,生長山陬水澨〔五六〕,屢獲從公游,承命而爲記,既以賀兹地之遭〔五七〕,且俾世人知公獲享林泉之樂者〔五八〕,由於手佐太平也〔五九〕。

〔一〕自怡園:見前《自怡園荷花四首》注〔一〕。

〔二〕《禹貢》:《尚書·夏書》篇名。篇中分中國爲九州,爲我國現存最早的歷史地理著作,保存了許多重要的歷史地理資料。  冀州:《禹貢》所列九州之一,其地約含今山西、河北西北部、河南北部及遼寧西部。

〔三〕西山:北京西部山巒之總稱。《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二:“西山,在京西三十里,太行山支阜也。巍峨秀拔,爲京師右臂,衆山連接,山名甚多,總名曰西山。”

〔四〕歕涌:猶噴涌。歕,同“噴”。

〔五〕阜成、德勝:北京城門名。《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京城周四十里,高三丈五尺五寸。門九:南曰正陽,南之東曰崇文,南之西曰宣武;北之東曰安定,北之西曰德勝;東之北曰東直,東之南曰朝陽;西之北曰西直,西之南曰阜成。”

〔六〕演迤:綿延不絶貌。明蔣一葵《長安客話》卷四:“水從玉河中出,波流演迤。”  灝溔(hào yǎo):水無際涯貌。

〔七〕玉泉:《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二:“玉泉,在玉泉山,泉出石罅,瀦而成池,渟浤浄瑩。舊名‘玉泉垂虹’,爲‘燕京八景’之一。”又:“戴洵《司成集》:京城西三十里,有石洞,泉自洞中出,洞門刻‘玉泉’二字,泉味甘洌。其在山之陽者,浤澄百頃,合流而入都城,逶迤曲折,宛若流虹。”

〔八〕山下:謂玉泉山下。

〔九〕裂帛湖:在玉泉山望湖亭下,泉涌湖底,狀如裂帛,因名。明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七:“去(玉泉)山不數武,遂湖,裂帛湖也。泉逆湖底,伏如練帛,裂而珠之,直彈湖面,涣然合於湖。”

〔一〇〕丹稜沜(pàn):海淀附近湖水名。《畿輔通志》卷五八引清吴長元《宸垣識略》云:“丹稜沜,源出(大興)縣西北萬泉莊,平地涌泉凡數十處,自南而北,匯爲丹稜沜。北爲北海淀,南爲南海淀。”又引《大清一統志》云:“丹稜沜三字見自元碑,未知所始。御製《泉宗廟碑》云:‘園前有水一溪,俗稱菱角泡。’疑所謂丹稜沜也。”

〔一一〕海淀:亦作“海甸”,在今北京市西北頤和園及已廢之圓明園、暢春園所在之處。明蔣一葵《長安客話》卷四:“水所聚曰淀。高梁橋西北十里,平地有泉,滮灑四出,淙汩草木之間,瀦爲小溪,凡數十處。北爲北海淀,南爲南海淀。遠樹參差,高下攢簇,間以水田,町塍相接,蓋神皐之佳麗,郊居之選勝也。”

〔一二〕暢春園:在北京西直門外十三里,今已不存。《宸垣識略》卷一一:“暢春園在南海淀大河莊之北,繚垣一千六十丈有奇。本前明戚畹武清侯李偉别墅,聖祖(玄燁)因故址改建,爰錫嘉名。皇上祗奉慈闈於此。因在圓明園之南,亦名前園。”

〔一三〕相國明公:謂大學士明珠。字端範,滿洲正黄旗人。自侍衛授鑾儀衛治儀正,遷内務府郎中,擢總管,授弘文院學士。旋授刑部尚書,改都察院左都御史,充經筵講官,遷兵部尚書,累官至武英殿大學士加太子太師。後爲御史郭琇所參“要結群心,挾取貨賄”,結黨營私,罷官後復任内大臣二十年,不復柄用死。《清史稿》有傳。按:明珠爲納蘭性德及揆叙之父,揆叙於初白又有師生之誼,故於初白一生影響不可謂不小。

〔一四〕丁卯:謂康熙二十六年(一六八七)。

〔一五〕畚鍤:挖泥運土之工具。畚,畚箕,以草繩或竹篾編成。鍤,即鐵鍬。挖土所用。

〔一六〕錯趾:謂横七豎八的踩踏。錯,交錯;無序。  畎(quǎn)溝:田間水溝。畎,田間小溝。《字彙》:“畎,田中溝廣尺深尺曰畎。”

〔一七〕阜:土丘。

〔一八〕沼沚:池塘。  渟:水平静不流貌。

〔一九〕余以事告歸:謂奉陪其丈人陸嘉淑南歸海寧事。《春帆集·序》:“客京師忽四年,戊辰二月以外舅陸翁抱恙,扶侍南歸。”

〔二〇〕甃(zhòu)石:砌石。明宋濂《桐江大師行業碑銘》:“甃石運甓,躬任其勞。”

〔二一〕清疏:清朗扶疏。

〔二二〕步屧(xiè):指代足跡。屧,鞋底。

〔二三〕犂然:謂色彩豐富。犂,雜色。三國魏何晏《論語集解》:“犂,雜文。”

〔二四〕洞庭:湖名,在今湖南省北部、長江南岸。

〔二五〕泝:同“溯”,逆流而上。

〔二六〕彭蠡:湖名,即今鄱陽湖。在今江西省北部。

〔二七〕五老峯:廬山著名山峯,參前《五老峯觀海綿歌》詩注〔一〕。

〔二八〕落拓:窮困失意。

〔二九〕癸酉:謂康熙三十二年(一六九三)。其《冗寄集·序》有云:“不到自怡園三年矣,相國明公聞余至都,復下榻見招。……自夏歷冬,大約園居之日多,城居之日少。東坡詩語似爲余設也。”

〔三〇〕蘭蓀薋菉:均花草名。蓀,亦名“荃”,香草名。薋,同“茨”、“薺”,蒺藜。菉,藎草,古名“王芻”。外形細柔,高一、二尺。《爾雅》:“菉,王芻。”晉郭璞注:“菉蓐也,今呼鴟脚莎。”

〔三一〕被坂交塍(chéng):覆蓋坡壟,長遍田畦。坂,山坡。塍,田埂。

〔三二〕葭菼(tǎn):蘆荻。菼,初生的荻,似蘆而稍小。《詩·衛風·碩人》:“葭菼揭揭。”

〔三三〕渚:水中的小塊陸地。《爾雅·釋水》:“水中可居者曰洲,小洲曰渚。”

〔三四〕鳧(fú):野鴨。

〔三五〕魚鮪(wěi)鱗介:泛指魚類及有鱗甲之水生動物。《禮記·禮運》:“魚鮪不淰。”又,漢蔡邕《郭有道碑》:“猶百川之歸巨海,鱗介之宗龜龍也。”

〔三六〕充牣:充滿。牣,滿;塞。

〔三七〕窅(yǎo)然:深遠貌。

〔三八〕曠然:遼闊貌。

〔三九〕曩:以前。

〔四〇〕阡陌:田間小路。南北曰阡,東西曰陌。

〔四一〕蹊履:踩踏。蹊,踏。《六書故·人九》:“蹊,踐也。”

〔四二〕苑囿:古代蓄養禽獸的圈地,後用以指代園林。

〔四三〕海宇:意謂天下。

〔四四〕清晏:清平無事。《三國志·鍾會傳》:“拓平西夏,方隅清晏。”

〔四五〕含生:謂具有生命的東西。語本梁任昉《到大司馬記室箋》:“含生之倫,庇身有地。”

〔四六〕逸豫:安樂。《尚書·君陳》:“惟日孜孜,無敢逸豫。”

〔四七〕宸遊:帝王外出巡遊。

〔四八〕矢:陳設。  《卷阿》:《詩·大雅》篇名。詩序云:“《卷阿》,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賢用吉士也。有卷者阿,飄風自南,豈弟君子,來游來歌,以矢其音。”宋朱熹《詩集傳》卷一七釋云:“卷,曲也。阿,大陵也。豈弟君子,指王也。矢,陳也。”又:“此詩舊説亦召康公作,疑公從成王游歌於卷阿之上,因王之歌,而作此以爲戒。”據此,“卷阿”當爲地名。《岐山縣志》:“卷阿在縣西北二十里,岐山之麓。”  德音:善言。《詩·邶風·谷風》:“德音莫違,及爾同死。”

〔四九〕洛濱:洛水之濱。此用唐白居易失意後疏沼種樹,歸老林下事。《新唐書》卷一一九:“居易被遇憲宗時,事無不言,湔剔抉摩,多見聽可,然爲當路所忌,遂擯斥,所藴不能施,乃放意文酒。”其《池上篇》有云:“東都風土水木之勝在東南偏,東南之勝在履道里,里之勝在西北隅,西閈北垣第一第,即白氏叟樂天退老之地。地方十七畝,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而島樹橋道間之。……大和三年夏,樂天始得請爲太子賓客,分秩於洛下,息躬於池上。”又云:“十畝之宅,五畝之園,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謂土狹,勿謂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亭,有橋有船,有書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鬚颯然,識分知足,外無求焉。”

〔五〇〕枋國:執掌國家大權。枋,器物的把柄,因喻爲權柄,復引申作執掌用。

〔五一〕廟堂:指代朝廷。

〔五二〕旰(gàn)食宵衣:很晚纔吃飯,天不亮就起身。喻勤於政事。語本唐白居易《長慶集》卷一二所引陳鴻《長恨歌傳》:“玄宗在位歲久,倦於旰食宵衣,政無大小,始委於右丞相,深居遊宴,以聲色自娱。”

〔五三〕寇亂:指以吴三桂爲首的三藩之亂。

〔五四〕小腆:小國。謂吴三桂稱王盤踞的雲南邊土。語本《尚書·大誥》:“殷小腆,誕敢紀其叙。”鄭玄注:“腆,謂小國也。”近代曾運乾《尚書正讀》:“小腆,言餘孽也,指武庚言。”可備一説。

〔五五〕“傳所稱”二句:語本《孟子·梁惠王》下:“(孟子)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王)曰:‘不若與人。’”

〔五六〕山陬(zōu):山角落。此喻邊遠閉塞之地。陬,角落。  水澨(shì):水濱。海寧近海,因云。澨,水邊地。

〔五七〕遭:遭際。

〔五八〕俾:使;讓。

〔五九〕手佐太平:謂輔佐君主以治天下。

文作於康熙三十二年(一六九三)夏,時年四十四歲。作者是年重到自怡園,“承命”作此文。由於“承命”而作,文章自少不得吹嘘褒揚之辭,然而客觀上却將自怡園的起始本末記得一清二楚,留下了一代名園故實。其次,文章有關自怡園景色的描寫,文字洗練峻潔,歷歷如繪。全文舒徐輕緩,通明曉暢,深得歐曾法度。

窳軒記〔一〕

初白主人名其坐卧之室曰窳軒。客或過而叩其義曰〔二〕:“蓋聞器之不良者爲窳〔三〕,俗之呰媮者爲窳〔四〕,先生豈别有説處此乎?”

應之曰:“天之生物也,一成而不變〔五〕,各有本性焉。客獨不睹夫草木乎?繇者,條者〔六〕,芭者〔七〕,灌者〔八〕,苕者〔九〕,芿者〔一〇〕,杌者〔一一〕,棘者〔一二〕,上喬者〔一三〕,下樛者〔一四〕,剛而脆者,柔而忍者〔一五〕,似綸似組者〔一六〕,似布似帛者〔一七〕,材不材者〔一八〕,苟遂其性,則始乎甲坼〔一九〕,達乎勾萌〔二〇〕,胥有亭亭自拔之勢〔二一〕。惟蔓生者曰蓏〔二二〕,其義與窳通。許叔重言〔二三〕:‘窳,懶也。’孔穎達《詩疏》云〔二四〕:‘草木皆自豎立,惟瓜蓏之屬卧而不起,若懶人常卧室,故字從穴。’然則蓏者,物性之懶者也,故窳之義歸焉。

“今主人筋駑肉緩而歸老斯室也〔二五〕,四年於兹矣。跡遠乎著作之庭〔二六〕;名脱乎衣冠之録〔二七〕。靚若淵魚〔二八〕,逸儕巖鹿〔二九〕。於焉婆娑〔三〇〕,於焉寤宿〔三一〕;爰息吾肩〔三二〕,爰託吾足〔三三〕;髮稀慵櫛〔三四〕,身垢倦浴〔三五〕;空盈廢持〔三六〕,螙簡掇讀〔三七〕;運甓嗤陶〔三八〕,釋玄陋束〔三九〕。瓦缶鼓而不歌〔四〇〕,嬴博坎而不哭〔四一〕。方且兀坐忘几〔四二〕,晏眠忘蓐〔四三〕;收視銷聲,若無耳目。是秉性之最懶者無如僕也,故隤然自況於草木〔四四〕。”

〔一〕窳,懶惰。

〔二〕叩:探問;詢問。

〔三〕“蓋聞”句:其説似始於戰國。《韓非子·難一》:“東夷之陶者,器苦窳。”宋陳彭年《廣韻》:“窳,亦(器)病也。”

〔四〕呰媮(zǐ yú):瑕疵;弱劣。呰,劣。媮,通“偷”,苟且。章炳麟《新方言·釋言》:“今浙西海濱之人謂物楉窳亦曰呰。”又,《史記·貨殖列傳》:“呰窳偷生,無積聚而多貧。”

〔五〕一成而不變:語本《禮記·王制》:“侀者成也,一成而不可變。”

〔六〕“繇(yáo)條”二句:《尚書·禹貢》:“厥草惟繇,厥木惟條。”漢孔安國傳:“繇,茂;條,長也。”唐孔穎達疏:“繇是茂之貌,條是長之體。”

〔七〕芭:草之含香者。《楚辭·九歌》:“傳芭兮代舞。”

〔八〕灌:叢生之樹木。參見前《吏部廳藤花賦》注〔二五〕。

〔九〕苕:草之蔓生向上者。晉陸機《文賦》:“或苕發穎豎。”

〔一〇〕芿(réng):草於舊根所新增生者。《集韻》:“草芟故生新曰芿。”

〔一一〕杌(wù):樹木無枝。《集韻》:“杌,樹無枝也。”

〔一二〕棘:樹木有刺。漢揚雄《太玄》:“棘木爲杼。”

〔一三〕喬:高而向上。《尚書·禹貢》:“厥木惟喬。”

〔一四〕樛(jiū):樹木向下彎曲。《詩·周南·樛木》:“南有樛木,葛藟累之。”

〔一五〕忍:引申爲堅韌。

〔一六〕綸、組:均爲絲帶。

〔一七〕帛:絲織品。

〔一八〕材:材料。此句意謂:能夠成爲材料的或不能夠成爲材料的樹木。

〔一九〕甲坼:外殼開裂。參前《種草花説》一文注〔二一〕。

〔二〇〕勾萌:草木萌發出土,彎者曰勾,直者曰萌。語本《禮記·月令》:“勾者畢出,萌者盡達。”

〔二一〕胥:皆;都。

〔二二〕蓏(luǒ):草本植物的果實。《説文》:“蓏,在木曰果,在草曰蓏。”

〔二三〕許叔重:許慎(五八?—一四九),字叔重,汝南召陵(今河南郾城)人。東漢著名經學家、文字學家。著有《説文解字》十四卷,爲我國文字訓詁之學的先驅和奠基者。

〔二四〕孔穎達(五七四—六四八):字冲遠,冀州衡水(今屬河北省)人。唐代著名學者。曾官國子祭酒等職,奉太宗之命主編《五經正義》,爲學人士子之必修之書。

〔二五〕筋駑肉緩:筋骨衰弱,肌肉鬆弛。語本三國魏嵇康《與山巨源絶交書》:“不涉經學,性復疏懶。筋駑肉緩,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

〔二六〕著作之庭:初白曾入值南書房,得中進士後,授爲翰林院庶吉士。因云。

〔二七〕衣冠:士大夫之穿戴。此指代官紳之屬。

〔二八〕靚:通“静”。

〔二九〕儕(chái):類似;等同。

〔三〇〕婆娑:盤桓;逗留。唐盧照鄰《釋疾文》:“宛轉匡牀,婆娑小室。”

〔三一〕寤宿:意謂休息。寤,睡醒。

〔三二〕息肩:卸去負擔。此謂棲身;立足。宋余靖《晚至松門僧舍懷寄李太祝》詩:“日暮倦行役,解鞍初息肩。”

〔三三〕託足:使足有所憑藉。此謂安身立命。南朝宋劉義慶《世説新語·識鑒篇》:“吾本謂渡江託足無所。”

〔三四〕慵櫛:懶於梳頭。慵,懶惰。櫛,梳頭髮。宋王禹偁詩:“朱衣多不著,白髮仍慵櫛。”

〔三五〕身垢倦浴:身上髒了却懶得洗澡。

〔三六〕空盈:意謂滿版書籍出現了空缺殘損。空,欠缺。  廢持:意指放下書本。持,持書。

〔三七〕螙簡:被蟲蛀過的書籍。螙,“蠹”之古字。  掇,通“輟”。中止。晉左思《魏都賦》:“剞劂罔掇。”李善注引鄭玄《論語》注曰:“輟,止也。輟與掇古字通。”

〔三八〕運甓(pì):搬運磚頭。甓,磚塊。  嗤陶:笑話陶侃。陶侃(二五九—三三四)字士行(一作“士衡”),東晉廬江潯陽(今江西省九江市)人。初爲縣吏,升郡守,任刺史,鎮武昌。太寧三年(三二五),加征西大將軍,累官荆江二州刺史,都督八州諸軍事。勤勉自勵,忠於職守,四十年如一日。《晉書·陶侃傳》:“侃在(荆)州無事,輒朝運百甓於齋外,暮運於齋内。人問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過爾優逸,恐不堪事。’”

〔三九〕釋玄:解釋玄妙深奥的問題。  陋束:以束晳爲陋,意謂輕視束晳。晳字廣微,陽平元城(今河北省大名縣)人。西晉著名文學家。曾官尚書郎。博學多聞,沈退寡欲。《晉書·束晳傳》:“太康二年,汲郡人不準盜發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書數十車。……漆書皆科斗字。初發冢者燒策照取寶物,及官收之,多燼簡斷札,文既殘缺,不復詮次。武帝以其書付秘書校綴次第,尋考指歸,而以今文寫之。晳在著作,得觀竹書,隨疑分釋,皆有義證。”按,此二句意謂:既不像陶侃那樣用力,亦不像束晳那樣用腦。

〔四〇〕“瓦缶”句:意謂敲打瓦缶自娱,並不以和樂曲節拍歌唱爲目的。缶,盛水或酒的瓦器。鼓缶即擊缶。《易·離》中:“不鼓缶而歌,則大耋之嗟。”唐孔穎達《正義》:“既老耋,當須委事任人,自取逸樂。”

〔四一〕嬴博:春秋時齊之二邑名。《禮記·檀弓下》:“延陵季子適齊,於其反也,其長子死,葬於嬴博之間。”後因以作死葬異鄉之典。坎:墓穴;墓坑。《禮記·檀弓下》:“觀其葬焉,其坎深不至於泉。”此用作動詞,意指掘好了墓穴。

〔四二〕兀坐:獨自端坐。初白《兀坐吟效香山體》詩云:“無聞亦無見,兀坐成痴翁。”  忘几:没有几桌。忘,無有。《史記·孟嘗君列傳》:“所期物忘其中。”司馬貞《索隱》:“忘者,無也。”几,古時席地而坐供人倚靠的器具。《字彙》:“几,古人憑坐者。”

〔四三〕蓐:草製蓆墊。《爾雅》:“蓐爲之兹。”注:“兹者蓐席也。”今通作“褥”。

〔四四〕隤(tuí)然:安然。《太玄·告》:“地隤而静,故其生不遲。”范望注:“隤,猶安也。”

文約作於初白晚年(七十歲後)家居時。愁窮哀老是這一時期其詩文創作的一個内容,亦是舊時文人的一般境況。早在康熙四十九年(一七一〇),剛剛六十過頭,初白即曾寫過一詩《老懶吟》云:“筋駑肉緩嵇叔夜,齒豁頭童韓退之。自分我今兼二者,那將老懶逐兒嬉。”十年之後,又作有《兀坐吟效香山體》詩,感嘆自己:“眼暗耳復聾”,“兀坐成癡翁”。疏懶而衰老,當是暮年初白的寫照。而“窳軒”在其詩集中的首次出現,乃在雍正元年(一七二三),時年七十四歲。據此,“窳軒”應是初白逝世前四、五年間對自己居所的命名。古人起室名之風氣由來已久,至明清而愈盛,或借此以明志趣,或借此以表性情。“窳軒”之命名自屬後者。文章可分上下兩部分,前叙物性,後表人性,物我兩性之互相契合,正表明室名之名副其實,命之不虚。文章取主客問答形式,更能吸引讀者注意。而其行文的排比整飭,略帶詼諧,則本源於漢代的東方朔,亦增添了讀者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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