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诗歌的开端——《诗经

/朱自清/

诗的源头是歌谣。上古时候,没有文字,只有唱的歌谣,没有写的诗。一个人高兴的时候或悲哀的时候,常愿意将自己的心情诉说出来,给别人或自己听。日常的言语不够劲儿,便用歌唱,一唱三叹得叫别人回肠荡气。唱叹再不够的话,便手也舞起来了,脚也蹈起来了,反正要将劲儿使到了家。碰到节日,大家聚在一起酬神作乐,唱歌的机会更多。或一唱众和,或彼此竞胜。传说葛天氏的乐八章,三个人唱,拿着牛尾,踏着脚(《吕氏春秋·古乐》篇),似乎就是描写这种光景的。歌谣越唱越多,虽没有书,却存在人的记忆里。有了现成的歌儿,就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随时拣一支合式的唱唱,也足可消愁解闷。若没有完全合式的,尽可删一些、改一些,到称意为止。流行的歌谣中往往不同的词句并行不悖,就是为此。可也有经过众人修饰,成为定本的。歌谣真可说是“一人的机锋,多人的智慧”

了(英美吉特生《英国民歌论说》[1]。译文据周作人《自己的园地·歌谣》章)。

歌谣可分为徒歌和乐歌。徒歌是随口唱,乐歌是随着乐器唱。徒歌也有节奏,手舞脚蹈便是帮助节奏的;可是乐歌的节奏更规律化些。乐器在中国似乎早就有了,《礼记》里说的土鼓、土槌儿、芦管儿(“土鼓”“蒉桴”见《礼运》和《明堂位》,“苇签”见《明堂位》),也许是我们乐器的老祖宗。到了《诗经》时代,有了琴瑟钟鼓,已是洋洋大观了。歌谣的节奏,最主要的靠重叠或叫复沓;本来歌谣以表情为主,只要翻来覆去将情表到了家就成,用不着费话。重叠可以说原是歌谣的生命,节奏也便建立在这上头。字数的均齐,韵脚的调协,似乎是后来发展出来的。有了这些,重叠才在诗歌里失去主要的地位。

有了文字以后,才有人将那些歌谣记录下来,便是最初的写的诗了。但记录的人似乎并不是因为欣赏的缘故,更不是因为研究的缘故。他们大概是些乐工,乐工的职务是奏乐和唱歌;唱歌得有词儿,一面是口头传授,一面也就有了唱本儿。歌谣便是这么写下来的。我们知道春秋时的乐工就和后世阔人家的戏班子一样,老板叫作太师。那时各国都养着一班乐工,各国使臣来往,宴会时都得奏乐唱歌。太师们不但得搜集本国乐歌,还得搜集别国乐歌;不但搜集乐词,还得搜集乐谱。那时的社会有贵族与平民两级。太师们是伺候贵族的,所搜集的歌儿自然得合贵族们的口味,平民的作品是不会入选的。他

们搜得的歌谣,有些是乐歌,有些是徒歌。徒歌得合乐才好用。合乐的时候,往往得增加重叠的字句或章节,便不能保存歌词的原来样子。除了这种搜集的歌谣以外,太师们所保存的还有贵族们为了特种事情,如祭祖、宴客、房屋落成、出兵、打猎等等作的诗。这些可以说是典礼的诗。又有讽谏、颂美等等的献诗,献诗是臣下作了献给君上,准备让乐工唱给君上听的,可以说是政治的诗。太师们保存下这些唱本儿,带着乐谱;唱词儿共有三百多篇,当时通称作“诗三百”。到了战国时代,贵族渐渐衰落,平民渐渐抬头,新乐代替了古乐,职业的乐工纷纷散走。乐谱就此亡失,但是还有三百来篇唱词儿流传下来,便是后来的《诗经》了(今《诗经》共三百十一篇,其中六篇有目无诗,实存三百零五篇)。

“诗言志”是一句古话,“诗”()这个字就是“言”“志”两个字合成的。但古代所谓“言志”和现在所谓“抒情”并不一样,那“志”总是关联着政治或教化的。春秋时通行赋诗。在外交的宴会里,各国使臣往往得点一篇诗或几篇诗叫乐工唱。这很像现在的请客点戏,不同处是所点的诗句必加上政治的意味。这可以表示这国对那国或这人对那人的愿望、感谢、责难等等,都从诗篇里断章取义。断章取义是不管上下文的意义,只将一章中一两句拉出来,就当前的环境,作政治的暗示。如《左传》襄公二十七年,郑伯宴晋使赵孟于垂陇,赵孟请大家赋诗,他想看看大家的“志”。子太叔赋的是《野有蔓草》。原诗首章云:“野有蔓草,零露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子太叔只取末两句,借以表示郑国欢迎赵孟的意思;上文他就不管。全诗原是男女私情之作,他更不管了。可是这样办正是“诗言志”,在那回宴会里,赵孟就和子太叔说了“诗以言志”这句话。

到了孔子时代,赋诗的事已经不行了,孔子却采取了断章取义的办法,用诗来讨论做学问、做人的道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卫风·淇澳》的句子),本来说的是治玉,他却将玉比人,用来教训学生做学问的工夫(《论语·学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卫风·硕人》的句子;“素以为绚兮”一句今已佚),本来说的是美人,所谓天生丽质。他却拉出末句来比方作画,说先有白底子,才会有画,是一步步进展的;作画还是比方,他说的是文化,人先是朴野的,后来才进展了文化——文化必须修养而得,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论语·八佾》)。他如此解诗,所以说“思无邪”一句话可以包括“诗三百”的道理(“思无邪”,《鲁颂· 》的句子;“思”是语词,无义);又说诗可以鼓舞人,联合人,增加阅历,发泄牢骚,事父事君的道理都在里面(《论语·阳货》)。孔子以后,“诗三百”成为儒家的“六经”之一,《庄子》和《荀子》里都说到“诗言志”,那个“志”便指教化而言。

但春秋时列国的赋诗只是用诗,并非解诗;那时诗的主要作用还在乐歌,因乐歌而加以借用,不过是一种方便罢了。至于诗篇本来的意义,那时原很明白,用不着讨论。到了孔子时代,诗已经不常歌唱了,诗篇本来的意义,经过了多年的借用,也渐渐含糊了。他就按着借用的办法,根据他教授学生的需要,断章取义地来解释那些诗篇。后来解释《诗经》的儒生都跟着他的脚步走。最有权威的毛氏《诗传》和郑玄《诗笺》,差不多全是断章取义,甚至断句取义——断句取义是在一句两句里拉出一个两个字来发挥,比起断章取义,真是变本加厉了。

毛氏有两个人:一个毛亨,汉时鲁国人,人称为大毛公;一个毛苌,赵国人,人称为小毛公。是大毛公创始《诗经》的注解,传给小毛公,在小毛公手里完成的。郑玄是东汉人,他是专给《毛传》作《笺》的,有时也采取别家的解说;不过别家的解说在原则上也还和毛氏一鼻孔出气,他们都是以史证诗。他们接受了孔子“无邪”的见解,又摘取了孟子的“知人论世”(见《孟子·万章》)的见解,以为用孔子的诗的哲学,别裁古代的史说,拿来证明那些诗篇是什么时代作的,为什么事作的,便是孟子所谓“以意逆志”(见《孟子·万章》)。其实孟子所谓“以意逆志”倒是说要看全篇大意,不可拘泥在字句上,与他们不同。他们这样猜出来的作诗人的志,自然不会与作诗人相合,但那种志倒是关联着政治教化而与“诗言志”一语相合的。这样的以史证诗的思想,最先具体地表现在《诗序》里。

《诗序》有《大序》《小序》。《大序》好像总论,托名子夏,说不定是谁作的。《小序》每篇一条,大约是大、小毛公作的。以史证诗,似乎是《小序》的专门任务;传里虽也偶然提及,却总以训诂为主,不过所选取的字义,意在助成序说,无形中有个一定方向罢了。可是《小序》也还是泛说的多,确指的少。到了郑玄,才更详密地发展了这个条理。他按着《诗经》中的国别和篇次,系统地附和史料,编成了《诗谱》,差不多给每篇诗确定了时代;《笺》中也更多地发挥了作为各篇诗的背景的历史。以史证诗,在他手里算是集大成了。

《大序》说明诗的教化作用,这种作用似乎建立在风、雅、颂、赋、比、兴所谓“六义”上。《大序》只解释了风、雅、颂。说风是风化(感化)、讽刺的意思,雅是正的意思,颂是形容盛德的意思。这都是按着教化作用解释的。照近人的研究,这三个字大概都从音乐得名。风是各地方的乐调,《国风》便是各国土乐的意思。雅就是“乌”字,似乎描写这种乐的呜呜之音。雅也就是“夏”字,古代乐章叫作“夏”的很多,也许原是地名或族名。雅又分《大雅》《小雅》,大约也是乐调不同的缘故。颂就是“容”字,容就是“样子”;这种乐连歌带舞,舞就有种种样子了。风、雅、颂之外,其实还该有个“南”。南是南音或南调,《诗经》中《周南》《召南》的诗,原是相当于现在河南、湖北一带地方的歌谣。《国风》旧有十五,分出二南,还剩十三;而其中邶、鄘两国的诗,现经考定,都是卫诗,那么只有十一《国风》(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了。颂有《周颂》《鲁颂》《商颂》,《商颂》经考定实是《宋颂》。至于搜集的歌谣,大概是在二南、《国风》和《小雅》里。

赋、比、兴的意义,说法最多。大约这三个名字原都含有政治和教化的意味。赋本是唱诗给人听,但在《大序》里,也许是“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周礼·大师》郑玄注)的意思。比、兴都是《大序》所谓“主文而谲谏”,不直陈而用譬喻叫“主文”,委婉讽刺叫“谲谏”。说的人无罪,听的人却可警诫自己。《诗经》里许多譬喻就在比、兴的看法下,断章断句地硬派作政教的意义了。比、兴都是政教的譬喻,但在诗篇发端的叫作兴。《毛传》只在有兴的地方标出,不标赋、比;想来赋义是易见的,比、兴虽都是曲折成义,但兴在发端,往往关系全诗,比较更重要些,所以便特别标出了。《毛传》标出的兴诗,共一百十六篇,《国风》中最多,《小雅》第二;按现在说,这两部分搜集的歌谣多,所以譬喻的句子也便多了。

新型历史著作《左传》《国语

/游国恩/

周平王东迁以后,至于春秋战国之际,社会急遽变化,阶级斗争复杂激烈,奴隶主贵族日趋没落,地主阶级逐渐兴起。为了维护各自的利益,他们都必须汲取历史的经验教训,国有大事,互相赴告;会盟朝聘,史不绝书;褒善贬恶,直笔不隐。因此各国史官便自觉地积累了大量的档案资料,以备编纂之用。这时候,从前专门记载王朝、诸侯的诰命和大事记如《尚书》《春秋》之类,已不能满足新时代的需要,于是产生了以记载各国卿大夫和新兴阶级的士的言论以及诸侯各国的政治、外交和军事活动为主要内容的历史,这就是《左传》《国语》《战国策》等新型历史著作。

《左传》是《春秋左氏传》的简称,又名《左氏春秋》,是配合《春秋》的编年史,记事至鲁哀公二十七年,比《春秋》多十三年。《春秋》仅仅是最简括的历史大事记,《左传》则详载其本末及有关佚闻琐事。如隐公元年《春秋》书“郑伯克段于*”,只用六个字,《左传》则叙述郑庄公家庭间的矛盾、群臣的警告以及颍考叔调和庄公母子关系,极其委曲详尽。前人多说《左传》不传《春秋》,《左传》固然和《公羊》《穀梁》不同,但其中往往发凡起例,解释《春秋》书法,不能说同《春秋》完全无关。

《左传》的作者,从来说法分歧。司马迁班固都说是左丘明,班固并说左丘明为鲁太史。唐以后学者多有异议。《左传》记事到智伯灭亡为止,它的作者显然是战国初年或稍后的人。至于这位作者是否鲁国太史,别无可考。但必然是一个充分掌握春秋时代诸侯各国史料的学者则毫无疑问。

《左传》一书,丰富多彩。其主要内容不外春秋列国的政治、外交、军事各方面的活动及有关言论。其次则天道、鬼神、灾祥、卜筮、占梦之事,作者认为可资劝诫者,无不记载。由于春秋战国间社会变革的影响,《左传》通过人物言行所表现的进步思想是很显著的。首先是民本思想,例如卫人逐其君,晋侯以为太甚。师旷说:“或者其君实甚。……夫君,神之主也,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匮神乏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将安用之?弗去何为?”又说:“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从(纵)其淫,而弃天地之性?必不然矣。”(襄公十四年)师旷这番议论,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他表面上似乎没有摆脱天道鬼神的观念,但实际上却是根据人民利害来发表他的政见的。这正如他论石言一样(昭公八年),都是借题发挥,给统治者敲了一下警钟。然明对子产问为政说:“视民如子,见不仁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襄公二十五年)逢滑对陈怀公说:“臣闻国之兴也,视民如伤,是其福也。其亡也,以民为土芥,是其祸也。”(哀公元年)这一系列的民本思想是怎样发展起来的呢?大概从殷末到周厉王时,奴隶暴动经常发生。春秋以来,阶级斗争尤为剧烈。在统治阶级里,逐渐有人在实际斗争中接受经验教训,认识到人民力量的强大。如果想要维持自己的统治,就必须争取人民。这就是民本思想产生的主要原因。其次是爱国思想。弦高遇秦兵侵郑,机智地以犒师为名,因而保全了郑国(僖公三十三年)。吴师入郢,昭王奔随。申包胥如秦乞师,七日夜哭不绝声,勺饮不入口。秦竟出兵,败吴而复楚(定公四年)。作者记载这些动人的历史事件,就是有意表扬他们崇高的爱国精神。因此,作者还通过羊斟的“残民以逞”加以严厉的谴责:“君之谓羊斟非人也!以其私憾,败国殄民。”(宣公二年)其次是揭露统治者的残暴和荒淫无耻。例如宣公二年载晋灵公不君,“宰夫胹熊蹯不熟,杀之,寘诸畚,使妇人载以过朝”。宣公九年载,“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通于夏姬,皆衷其衵服以戏于朝”。十年,又载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饮于夏氏。公谓行父曰:“征舒似女。”对曰:“亦似君。”如此之类,《左传》记载不少。体现了历史家“不隐恶”的思想原则。其次是反对用人祭祀和殉葬的暴行。例如宋襄公用鄫子于次睢之社。司马子鱼说:“祭祀以为人也。民,神之主也。用人,其谁飨之?……得死为幸!”(僖公十九年)秦穆公以子车氏之三子为殉。作者即借“君子”之言来批评他“死而弃民”,“难以在上”(文公六年)。可见作者对野蛮残忍、灭绝人道的行为是深恶痛绝的。这些在当时也是对人民极为有益的言论。但我们还应该看到另一面,那就是书中对于宗法伦理思想、正统等级观念以及宗教迷信的宣扬,都是《左传》严重的缺点。

《左传》虽是历史著作,从文学角度看,是有显著的特点的:

第一是叙事富于故事性、戏剧性,有紧张动人的情节。它总是抓住故事的重要环节或有典型意义的部分来着重地叙述或描写,而不是毫无选择、平铺直叙。特别是一些内容复杂的事件,好像广厦千间,各成片段,而又四通八达,互有关联。例如僖公二十三、二十四年写晋公子重耳出亡及返国的经过,时间既长,故事情节又非常复杂,而选材布局均极恰当。其中别隗、过卫、醉遣、窥浴等段,无不富于戏剧意味,寺人披告密和竖头须请见的穿插,又使人感到离奇变幻,突然紧张。作者从正面侧面,或明或暗地描绘了许多人物形象,特别是故事中的主角重耳的形象,从一个不谙世事、只图享乐的贵介公子,逐渐锻炼得成为有志气、有胆识、有机智、有度量的英雄人物。这个人物性格的前后不同是显然可见的。他如从亡诸臣,曹伯、楚子、寺人披、头须、介之推以及七个女性,无论正面反面等人物的形象,通过对话和行动一一生动地表现出来,最后又一一收束进去,成为一篇首尾完整、结构严密、条理井然、脉络贯通的叙记文。又如写晋灵公与赵盾的斗争,其中麑行刺、提弥搏獒两个片断都异常紧张,变化莫测(宣公二年)。类似这种戏剧性的故事描写《左传》中是很多的。

第二是善于写战事,特别是几次大规模的战事写得最出色。它们的特点首先是对战争的看法有一定的思想原则。因此写战争并不单写军事行动,常常着眼政治问题,把军事和政治结合起来。例如长勺之战(庄公十年),鲁弱齐强,曹刿一开口就问凭什么去同齐国作战。直到听见庄公察狱以情的话,才说“可以一战”。城濮之战(僖公二十七、二十八年),事先着重叙述晋侯种种教育人民的措施;邲之战(宣公十二年),也是先从晋人眼中看出楚国“德立刑行,政成事时,典从礼顺”,不可与敌。这些问题作者认为是战胜敌人的关键,所以书中几乎每一次大战,总是一开篇就暗示出双方胜败的结果,表现作者进步的见解和敏锐的观察力。春秋时的大战,常常有许多小国参加,构成交战国两大阵营。其中关系复杂,变化莫测。能否正确运用外交策略争取与国帮助,是双方胜负的又一关键。城濮之战,晋国就是利用破曹伐卫、激怒齐秦的办法来孤立楚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此外《左传》还注意到战争的性质,即抵抗的与侵略的,如“师直为壮,曲为老”之类。通过这些叙述,可见作者对战争的胜负并不看作是单纯的军事问题。其次是在叙述战斗的过程中,情节曲折细致,生动逼真。例如鞌之战(成公二年)一段:

齐高固入晋师,桀石以投人,禽之而乘其车,系桑本焉,以徇齐垒。曰:“欲勇者,贾余余勇!”……齐侯曰:“余姑翦灭此而朝食!”不介马而驰之。郤克伤于矢,血流及屦,未绝鼓音,曰:“余病矣!”张侯曰:“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轮朱殷。岂敢言病?吾子忍之!”(郑丘)缓曰:“自始合,苟有险,余必下推车,子岂识之?然子病矣!”张侯曰:“师之耳目,在吾旗鼓,进退从之,此车一人殿之,可以集事;若之何其以病败君之大事也?擐甲执兵,固即使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左并辔,右援枹而鼓。马逸不能止,师从之,齐师败绩。

这写齐军以骄狂轻敌致败,晋军以沉着顽强获胜,是一段有声有色的文章。原来郤克使齐,为妇女所笑,发誓说:“所不报此,无能涉河!”他是抱着愤激报复的心情来作战的。所以血流到脚跟还不肯停止鼓声,显得那么坚强。但他身受重伤,实在支持不住了。当此一发千钧之际,由于张侯、郑丘缓的鼓励,特别是张侯的勇敢顽强,并辔助鼓,终于冲入敌阵,打败了齐军。一场惊心动魄、令人兴奋紧张的战斗到此告一段落,以下便是齐军败退、晋军追击、逢丑父被俘几个片段,中间穿插齐侯如何脱险逃走,韩厥故意放走齐侯等情节,都是细大不捐、曲折生动地描绘出来。《左传》中大小战役不计其数,这样动人的描写还是很多的。

第三是行人辞令之美。辞令之美就是语言之美。不过辞令虽靠语言来表现,而更重要的是有充分的理由,出使专对才有说服力。例如烛之武对秦伯说:“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邻之厚,君之薄也。”(僖公三十年)用事势必然之理来耸动秦伯,秦兵就非撤退不可。又如郑子家以书告赵宣子说:“传曰:‘鹿死不择音。’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铤而走险,急何能择?”(文公十七年)也是真情至理,委婉中含有巨大威力,使晋人不得不屈服。他如屈完对齐侯(僖公四年),知对楚子(成公三年),都有异曲同工之妙。前人说,这是当时国史成文,作者不过编次而已,这种情况可能会有,但未必尽然,而且加工剪裁更是必然的。至于寻常记言叙事,如叔时谏县陈(宣公十一年),子罕辞玉(襄公十五年),以及“邢迁如归,卫国忘亡”(闵公二年)、“室如悬磬,野无青草”(僖公二十六年)、“师人多寒,王巡三军,拊而勉之。三军之士皆如挟纩”(宣公十二年)、“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同上)、“鲍庄子之智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成公十七年)等语,无不简而精,曲而达,婉而有致,罕譬而喻,富于形象性。这在全书中更是随处可见。

《国语》是一种国别史,分别记载周王朝及诸侯各国之事,而主要在记言,故名为《国语》。起于周穆王,终于鲁悼公(前1000—前440)。司马迁说:“左丘失明,厥有《国语》。”从此一般都认为《国语》乃左丘明所作。后人以《左传》《国语》既同一作者,而《左传》是传《春秋》的书,故又称《国语》为“春秋外传”。其实《国语》记事虽亦终于智伯,而所起则远自周初,显然各自为书,与《春秋》不是一个系统,号为“春秋外传”很不恰当。而且书中所记,多与《左传》重复、抵触,又彼此之间往往详略互异,这都说明《国语》和《左传》的编纂并非出于一手。但它的作者和《左传》一样,也是战国初期一个熟悉历史掌故的人则无问题。

《国语》所反映的进步思想虽不如《左传》鲜明,然如祭公谏穆王征犬戎说:“先王耀德不观兵。”又说:“无勤民于远。”邵公谏厉王弭谤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都是很有意义的文章。从文学上的成就说,《国语》远不如《左传》。这从长勺之战可以看出。两书所记,意同而辞不同,一则简练而姿态有神,一则平庸而枯槁乏味。试一比较,优劣自见。但《国语》记言之文亦有风趣绝佳者,如《晋语》记姜氏与子犯谋醉重耳一段,重耳和子犯二人对话,幽默生动,当时情景如在目前;而《左传》于此过于求简,反觉有所不足。此外《晋语》八记叔向谏晋平公事,滑稽讽刺有似《晏子春秋》;《越语》下载越王勾践与范蠡的问答多用韵语,也各具特色。

先秦诸子

/朱自清/

春秋末年,封建制度开始崩坏,贵族的统治权,渐渐维持不住。社会上的阶级,有了紊乱的现象。到了战国,更看见农奴解放,商人抬头。这时候一切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制度,都起了根本的变化。大家平等自由,形成了一个大解放的时代。在这个大变动当中,一些才智之士,对于当前的情势,有种种的看法,有种种的主张;他们都想收拾那动乱的局面,让它稳定下来。有些倾向于守旧的,便起来拥护旧文化、旧制度,向当世的君主和一般人申述他们拥护的理由,给旧文化、旧制度找出理论上的根据。也有些人起来批评或反对旧文化、旧制度;又有些人要修正那些。还有人要建立新文化、新制度来代替旧的;还有人压根儿反对一切文化和制度。这些人也都根据他们自己的见解各说各的,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这便是诸子之学,大部分可以称为哲学。这是一个思想解放的时代,也是一个思想发达的时代,在中国学术史里是稀有的。

诸子都出于职业的“士”。“士”本是封建制度里贵族的末一级,但到了春秋、战国之际,“士”成了有才能的人的通称。在贵族政治未崩坏的时候,所有的知识、礼、乐等等,都在贵族手里,平民是没份的。那时有知识技能的专家,都由贵族专养专用,都是在官的。到了贵族政治崩坏以后,贵族有的失了势,穷了,养不起自用的专家。这些专家失了业,流落到民间,便卖他们的知识技能为生。凡有权有钱的都可以临时雇用他们,他们起初还是伺候贵族的时候多,不过不限于一家贵族罢了。这样发展了一些自由职业,靠这些自由职业为生的,渐渐形成了一个特殊阶级,便是“士农工商”的“士”。这些“士”,这些专家,后来居然开门授徒起来。徒弟多了,声势就大了,地位也高了。他们除掉执行自己的职业之外,不免根据他们专门的知识技能,研究起当时的文化和制度来了。这就有了种种看法和主张,各“思以其道易天下”(语见章学诚《文史通义·言公》上)。诸子百家便是这样兴起的。

第一个开门授徒发扬光大那非农、非工、非商、非官的“士”的阶级的,是孔子。孔子名丘,他家原是宋国的贵族,贫寒失势,才流落到鲁国去。他自己做了一个儒士,儒士是以教书和相礼为职业的,他却只是一个“老教书匠”。他的教书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有教无类”(《论语·卫灵公》)。他大招学生,不问身家,只要缴相当的学费就收,收来的学生,一律教他们读《诗》《书》等名贵的古籍,并教他们《礼》《乐》等功课。这些从前是只有贵族才能够享受的,孔子是第一个将学术民众化的人。他又带着学生,周游列国,说当世的君主,这也是从前没有的。他一个人开了讲学和游说的风气,是“士”阶级的老祖宗。他是旧文化、旧制度的辩护人,以这种姿态创始了所谓儒家。所谓旧文化、旧制度,主要的是西周的文化和制度,孔子相信是文王、周公创造的。继续文王、周公的事业,便是他给他自己的使命。他自己说,“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论语·述而》);所述的,所信所好的,都是周代的文化和制度。《诗》《书》《礼》《乐》等是周文化的代表,所以他拿来作学生的必修科目。这些原是共同的遗产,但后来各家都讲自己的新学说,不讲这些,讲这些的始终只有“述而不作”的儒家。因此《诗》《书》《礼》《乐》等便成为儒家的专有品了。

孔子是个博学多能的人,他的讲学是多方面的。他讲学的目的在于养成“人”,养成为国家服务的人,并不在于养成某一家的学者。他教学生读各种书,学各种功课之外,更注重人格的修养。他说为人要有真性情,要有同情心,能够推己及人,这所谓“直”“仁”“忠”“恕”;一面还得合乎礼,就是遵守社会的规范。凡事只问该做不该做,不必问有用无用;只重义,不计利。这样人才配去干政治,为国家服务。孔子的政治学说,是“正名主义”。他想着当时制度的崩坏,阶级的紊乱,都是名不正的缘故。君没有君道,臣没有臣道,父没有父道,子没有子道,实和名不能符合起来,天下自然乱了。救时之道,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正名定分,社会的秩序,封建的阶级便会恢复的,他是给封建制度找了一个理论的根据。这个正名主义,又是从《春秋》和古史官的种种书法归纳得来的。他所谓“述而不作”,其实是以述为作,就是理论化旧文化、旧制度,要将那些维持下去。他对于中国文化的贡献,便在这里。

孔子以后,儒家还出了两位大师,孟子和荀子。孟子名轲,邹人;荀子名况,赵人。这两位大师代表儒家的两派。他们也都拥护周代的文化和制度,但更进一步地加以理论化和理想化。孟子说人性是善的。人都有恻隐心、羞恶心、辞让心、是非心,这便是仁、义、礼、智等善端,只要能够加以扩充,便成善人。这些善端,又总称为“不忍人之心”。圣王本于“不忍人之心”,发为“不忍人之政”(《孟子·公孙丑》),便是“仁政”“王政”。一切政治的、经济的制度都是为民设的,君也是为民设的——这却已经不是封建制度的精神了。和王政相对的是霸政。霸主的种种制作设施,有时也似乎为民,其实不过是达到好名、好利、好尊荣的手段罢了。荀子说人性是恶的。性是生之本然,里面不但没有善端,还有争夺放纵等恶端。但是人有相当聪明才力,可以渐渐改善学好;积久了,习惯自然,再加上专一的工夫,可以到圣人的地步。所以善是人为的。孟子反对功利,他却注重它。他论王霸的分别,也从功利着眼。孟子注重圣王的道德,他却注重圣王的威权。他说生民之初,纵欲相争,乱得一团糟,圣王建立社会国家,是为明分、息争的。礼是社会的秩序和规范,作用便在明分;乐是调和情感的,作用便在息争。他这样从功利主义出发,给一切文化和制度找到了理论的根据。

儒士多半是上层社会的失业流民,儒家所拥护的制度,所讲、所行的道德,也是上层社会所讲、所行的。还有原业农工的下层失业流民,却多半成为武士。武士是以帮人打仗为职业的专家。墨翟便出于武士。墨家的创始者墨翟,鲁国人,后来做到宋国的大夫,但出身大概是很微贱的。“墨”原是作苦工的犯人的意思,大概是个浑名;“翟”是名字。墨家本是贱者,也就不辞用那个浑名自称他们的学派。墨家是有团体组织的,他们的首领叫作“巨子”,墨子大约就是第一任“巨子”。他们不但是打仗的专家,并且是制造战争器械的专家。

但墨家和别的武士不同,他们是有主义的。他们虽以帮人打仗为生,却反对侵略的打仗,他们只帮被侵略的弱小国家做防卫的工作。《墨子》里只讲守的器械和方法,攻的方面,特意不讲。这是他们的“非攻”主义。他们说天下大害,在于人的互争;天下人都该视人如己,互相帮助,不但利他,而且利己。这是“兼爱”主义。墨家注重功利,凡与国家人民有利的事物,才认为有价值。国家人民,利在富庶,凡能使人民富庶的事物是有用的,别的都是无益或有害。他们是平民的代言人,所以反对贵族的周代的文化和制度。他们主张“节葬”“短丧”“节用”“非乐”,都和儒家相反。他们说他们是以节俭勤苦的夏禹为法的。他们又相信有上帝和鬼神,能够赏善罚恶,这也是下层社会的旧信仰。儒家和墨家其实都是守旧的,不过一个守原来上层社会的旧,一个守原来下层社会的旧罢了。

压根儿反对一切文化和制度的是道家。道家出于隐士。孔子一生曾遇到好些“避世”之士,他们着实讥评孔子。这些人都是有知识学问的。他们看见时世太乱,难以挽救,便消极起来,对于世事,取一种不闻不问的态度。他们讥评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费力不讨好;他们自己便是知其不可而不为的、独善其身的聪明人。后来有个杨朱,也是这一流人,他却将这种态度理论化了,建立“为我”的学说。他主张“全生保真,不以物累形”(《淮南子·氾论训》);将天下给他,换他小腿上一根汗毛,他是不干的。天下虽大,是外物;一根毛虽小,却是自己的一部分。所谓“真”,便是自然。杨朱所说的只是教人因生命的自然,不加伤害;“避世”便是“全生保真”的路。不过世事变化无穷,避世未必就能避害,杨朱的教义到这里却穷了。老子、庄子的学说似乎便是从这里出发,加以扩充的。杨朱实在是道家的先锋。

老子,相传姓李名耳,楚国隐士。楚人是南方新兴的民族,受周文化的影响很少,他们往往有极新的思想。孔子遇到那些隐士,也都在楚国,这似乎不是偶然的。庄子名周,宋国人,他的思想却接近楚人。老学以为宇宙间事物的变化,都遵循一定的公律,在天然界如此,在人事界也如此。这叫作“常”。顺应这些公律,便不须避害,自然能避害。所以说,“知常曰明”(《老子》十六章)。事物变化的最大公律是物极则反。处世接物,最好先从反面下手。“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老子》三十六章)“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老子》四十五章)这样以退为进,便不至于有什么冲突了。因为物极则反,所以社会上政治上种种制度,推行起来,结果往往和原来目的相反。“法令滋彰,盗贼多有。”(《老子》五十七章)治天下本求有所作为,但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不如排除一切制度,顺应自然,无为而为,不治而治。那就无不为,无不治了。自然就是“道”,就是天地万物所以生的总原理。物得道而生,是道的具体表现。一物所以生的原理叫作“德”,“德”是“得”的意思。所以宇宙万物都是自然的。这是老学的根本思想,也是庄学的根本思想。但庄学比老学更进一步。他们主张绝对的自由,绝对的平等。天地万物,无时不在变化之中,不齐是自然的。一切但须顺其自然,所有的分别,所有的标准,都是不必要的。社会上、政治上的制度,硬教不齐的齐起来,只徒然伤害人性罢了。所以圣人是要不得的,儒、墨是“不知耻”的(《庄子·在宥》《天运》)。按庄学说,凡天下之物都无不好,凡天下的意见,都无不对;无所谓物我,无所谓是非。甚至死和生也都是自然的变化,都是可喜的。明白这些个,便能与自然打成一片,成为“无入而不自得”的至人了。老、庄两派,汉代总称为道家。

庄学排除是非,是当时“辩者”的影响。“辩者”汉代称为名家,出于讼师。辩者的一个首领郑国邓析,便是春秋末年著名的讼师。另一个首领梁相惠施,也是法律行家。邓析的本事在对于法令能够咬文嚼字的取巧,“以是为非,以非为是”(《吕氏春秋·审应览·离谓》篇)。语言文字往往是多义的;他能够分析语言文字的意义,利用来作种种不同甚至相反的解释。这样发展了辩者的学说。当时的辩者有惠施和公孙龙两派。惠施派说,世间各个体的物,各有许多性质,但这些性质,都因比较而显,所以不是绝对的。各物都有相同之处,也都有相异之处。从同的一方面看,可以说万物无不相同;从异的一方面看,可以说万物无不相异。同异都是相对的,这叫作“合同异”(语见《庄子·秋水》)。

公孙龙,赵人。他这一派不重个体而重根本,他说概念有独立分离的存在。譬如一块坚而白的石头,看的时候只见白,没有坚;摸的时候只觉坚,不见白。所以白性与坚性两者是分离的。况且天下白的东西很多,坚的东西也很多,有白而不坚的,也有坚而不白的。也可见白性与坚性是分离的,白性使物白,坚性使物坚;这些虽然必须因具体的物而见,但实在有着独立的存在,不过是潜存罢了。这叫作“离坚白”(《荀子·非十二子》篇)。这种讨论与一般人感觉和常识相反,所以当时以为“怪说”“琦辞”,“辩而无用”(语见《韩非子·孤愤》)。但这种纯理论的兴趣,在哲学上是有它的价值的。至于辩者对于社会政治的主张,却近于墨家。

儒、墨、道各家有一个共通的态度,就是托古立言,他们都假托古圣贤之言以自重。孔子托于文王、周公,墨子托于禹,孟子托于尧、舜,老、庄托于传说中尧、舜以前的人物;一个比一个古,一个压一个。不托古而变古的只有法家。法家出于“法术之士”(《韩非子·定法》),法术之士是以政治为职业的专家。贵族政治崩坏的结果,一方面是平民的解放,一方面是君主的集权。这时候国家的范围,一天一天扩大,社会的组织也一天一天复杂。人治、礼治,都不适用了。法术之士便创一种新的政治方法帮助当时的君主整理国政,做他们的参谋。这就是法治。当时现实政治和各方面的趋势是变古——尊君权、禁私学、重富豪。法术之士便拥护这种趋势,加以理论化。

他们中间有重势、重术、重法三派,而韩非子集其大成。他本是韩国的贵族,学于荀子。他采取荀学、老学和辩者的理论,创立他的一家言;他说势、术、法三者都是“帝王之具”(《韩非子·定法》),缺一不可。势的表现是赏罚,赏罚严,才可以推行法和术。因为人性究竟是恶的。术是君主驾御臣下的技巧。综核名实是一个例。譬如教人做某官,按那官的名位,该能做出某些成绩来;君主就可以照着去考核,看他名实能相副否。又如臣下有所建议,君主便叫他去做,看他能照所说的做到否。名实相副的赏,否则罚。法是规矩准绳,明主制下了法,庸主只要守着,也就可以治了。君主能够兼用法、术、势,就可以一驭万,以静制动,无为而治。诸子都讲政治,但都是非职业的,多偏于理想。只有法家的学说,从实际政治出来,切于实用。中国后来的政治,大部分是受法家的学说支配的。

古代贵族养着礼、乐专家,也养着巫祝、术数专家。礼、乐原来的最大的用处在丧、祭。丧、祭用礼、乐专家,也用巫祝,这两种人是常在一处的同事。巫祝固然是迷信的,礼、乐里原先也是有迷信成分的。礼、乐专家后来沦为儒士;巫祝、术数专家便沦为方士。他们关系极密切,所注意的事有些是相同的。汉代所称的阴阳家便出于方士。古代术数注意于所谓“天人之际”,以为天道人事互相影响。战国末年有些人更将这种思想推行起来,并加以理论化,使它成为一贯的学说。这就是阴阳家。

当时阴阳家的首领是齐人驺衍。他研究“阴阳消息”(《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创为“五德终始”说(《吕氏春秋·有始览·名类 》篇及《文选左思《魏都赋》李善注引《七略》)。“五德”就是五行之德。五行是古代的信仰。驺衍以为五行是五种天然势力,所谓“德”。每一德,各有盛衰的循环。在它当运的时候,天道人事,都受它支配。等到它运尽而衰,为别一德所胜、所克,别一德就继起当运。木胜土,金胜木,火胜金,水胜火,土胜水,这样“终始”不息。历史上的事变都是这些天然势力的表现。每一朝代,代表一德;朝代是常变的,不是一家一姓可以永保的。阴阳家也讲仁义名分,却是受儒家的影响。那时候儒家也在开始受他们的影响,讲《周易》,作《易传》。到了秦、汉间,儒家更几乎与他们混合为一,西汉今文家的经学大部便建立在阴阳家的基础上。后来“古文经学”虽然扫除了一些“非常”“可怪”之论(何休《春秋公羊经传解诂序》说《春秋》中“多非常异议可怪之论”),但阴阳家的思想已深入人心,牢不可拔了。

战国末期,一般人渐渐感着统一思想的需要,秦相吕不韦便是作这种尝试的第一个人。他教许多门客合撰了一部《吕氏春秋》。现在所传的诸子书,大概都是汉人整理编定的,他们大概是将同一学派的各篇编辑起来,题为某子。所以都不是有系统的著作。《吕氏春秋》却不然,它是第一部完整的书。吕不韦所以编这部书,就是想化零为整,集合众长,统一思想。他的基调却是道家。秦始皇统一天下,李斯为相,实行统一思想。他烧书,禁天下藏“《诗》《书》百家语”(《史记·秦始皇本纪》)。但时机到底还未成熟,而秦不久也就亡了,李斯是失败了。所以汉初诸子学依然很盛。

到了汉武帝的时候,淮南王刘安仿效吕不韦的故智,教门客编了一部《淮南子》,也以道家为基调,也想来统一思想。但成功的不是他,是董仲舒。董仲舒向武帝建议:“‘六经’和孔子的学说以外,各家一概禁止。邪说息了,秩序才可统一,标准才可分明,人民才知道他们应走的路。”(原文见《汉书·董仲舒传》)武帝采纳了他的话。从此,帝王用功名利禄提倡他们所定的儒学,儒学统于一尊,春秋、战国时代言论思想极端自由的空气便消灭了。这时候政治上既开了从来未有的大局面,社会和经济各方面的变动也渐渐凝成了新秩序,思想渐归于统一,也是自然的趋势。在这新秩序里,农民还占着大多数,宗法社会还保留着,旧时的礼教与制度一部分还可适用,不过民众化了罢了。另一方面,要创立政治上、社会上各种新制度,也得参考旧的。这里便非用儒者不可了。儒者通晓以前的典籍,熟悉以前的制度,而又能够加以理想化、理论化,使那些东西秩然有序,粲然可观。别家虽也有政治社会学说,却无具体的办法,就是有,也不完备,赶不上儒家;在这建设时代,自然不能和儒学争胜。儒学的独尊,也是当然的。

屈原和“楚辞

/游国恩/

“楚辞”的名称和来源

“楚辞”是战国时代以屈原为代表的楚国人创作的诗歌,它是《诗经》三百篇以后的一种新诗体。

“楚辞”这一名词不知起于何时。《史记》在张汤的传中已经提到它,可能至晚也是汉初就有的。至汉成帝时,刘向整理古籍,把屈原、宋玉等人的作品编辑成书,定名为《楚辞》,从此以后,“楚辞”就成为一部总集的名称。

汉代一般称“楚辞”为赋,这是不十分恰当的。“楚辞”和汉赋,体裁截然不同,前者是诗歌,后者是押韵的散文,它们的句法形式、结构组织、押韵规律都是两种不同的范畴。再从音乐的关系上看,虽然都是不歌而诵,但汉赋同音乐的距离比“楚辞”更远些。所以司马迁说:“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史记·屈原列传》)可见辞与赋本来是有区别的。由于汉赋是直接受“楚辞”的影响发展起来的文体,在习惯上汉代人多以辞赋并称,把屈、宋之辞与枚乘司马相如的赋等同起来。于是辞与赋的概念混淆了,从此以后,屈原的作品甚至全部楚辞都称为赋了。其实它们是两种不同的文体,不应混为一谈。至于后人以《离骚》代表《楚辞》而称之为“骚”,如《文心》[2]有《辨骚》篇,《文选》有“骚”类等。这和后人称《诗经》为“风”一样,虽然名实不符,都是有意把“楚辞”和汉赋两种文体区别开来。

“楚辞”的产生有其复杂的因素,决不是偶然的。春秋以来,楚国在长期独立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独特的楚国地方文化。宗教、艺术、风俗、习惯等都有自己的特点。与此同时,楚国又与北方各国频繁接触,吸收了中原文化,也发展了它固有的文化。这一南北合流的文化传统就是“楚辞”产生和发展的重要基础。

远在周初,江汉汝水间的民歌如《诗经》中的《汉广》《江有汜》等篇都产生在楚国境内。其他文献也保存了不少的楚国民歌,如《子文歌》《楚人歌》《越人歌》《沧浪歌》(见《说苑》中《至公》《正谏》《善说》三篇)等都是楚国较早的民间文学,有的歌词每隔一句的末尾用一个语助词,如“兮”“思”之类。后来便成为《楚辞》的主要形式。更重要的还是楚国民间的巫歌。楚国巫风盛行,民间祭祀之时,必使巫觋“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充满了原始的宗教气氛。

《楚辞》中的《九歌》,其前身就是当时楚国各地包括沅湘一带的民间祭神的歌曲,祭坛上女巫装扮诸神,衣服鲜丽,佩饰庄严,配合音乐的节奏载歌载舞,很像戏剧场面。这就是那时巫风的具体表现。这种原始宗教的巫风对屈原的作品有直接影响。《离骚》的巫咸降神,《招魂》的巫阳下招,以及《楚辞》中凡诗人自我形象的塑造和高贵品德的象征,如高冠长佩、荷衣蕙,乃至丰富的神话故事的运用等,都是最好的说明。所以《吕氏春秋·侈乐篇》说:“楚之衰也,作为巫音。”“楚辞”就是这种带有巫音色彩的诗歌。

还有楚国的地方音乐对“楚辞”也有一定的影响。春秋时,乐歌已有“南风”“北风”之称。钟仪在晋鼓琴而“操南音”,被誉为“乐操土风,不忘旧也”(师旷曰:“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见《左传》襄公十八年。钟仪事见《左传》成公九年)。从此以后,楚歌、楚声和楚舞一直为楚人所喜爱,见于文献记载者不少。这是很自然的。战国时楚国地方音乐极为发达,其歌曲如《涉江》《采菱》《劳商》《薤露》《阳春》《白雪》等,“楚辞”的作者都已提及。“楚辞”虽非乐章,未必可歌(《九歌》经屈原改写后,是否用原来乐调歌唱,不能知道)。但它的许多诗篇中都有“乱”辞,有的还有“倡”和“少歌”,这些都是乐曲的组成部分。《楚辞》中保存这些乐曲的形式,就说明它同音乐的关系非常接近。当然由于作者是楚人,他们所接受的音乐的影响也多半是属于楚国地方的。同时,与此有关而影响于“楚辞”的那就是楚国的方言。楚国的方言有特殊的意义,也有特殊的音调。《楚辞》中的方言极多,如“扈”“汩”“凭”“羌”“侘傺”“婵媛”之类,参考古注及其他文献还可以理解。至于当时音调的读法早已失传。汉宣帝时,九江(今安徽寿县,楚最后国都)被公能诵读《楚辞》,至隋代,还有释道骞也善读《楚辞》,“能为楚声,音韵清切”(《汉书·王褒传》及《隋书·经籍志》)。后来唐人还继承他的读法。可见懂得《楚辞》中楚声的人隋唐间还有。不过这对《楚辞》的影响是次要的,主要还是民间文学和地方音乐的关系。

总之,楚国本有自己的文化传统,后来又接受北方文化的影响,二者融合为一,汇为文化的巨流,在长期发展中积累了丰富的文学艺术的素材,为文学创作提供充分的有利条件。就在这个优越的文化基础上孕育了屈原这样伟大的诗人,产生了《楚辞》这样光辉灿烂、千古不朽的诗篇。

屈原的生平及其作品

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约前340—前277)[3],名平,是楚国一个没落的贵族。“博闻强记”,熟悉政治情况,善于外交辞令。为楚怀王左徒,对内同楚王商议国事,发布命令;对外接待宾客,应对诸侯。怀王起初很信任他。但那时楚国内外都有尖锐的斗争:在内政上保守派与改革派的斗争,也表现为外交上亲秦与亲齐两派的斗争。前者以怀王稚子子兰等楚国的贵族集团为代表,后者以屈原为代表。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正在起草之际,上官大夫为了探听宪令内容,就想夺过去看,屈原不与,上官大夫反诬蔑屈原泄露机密,恃才矜功。怀王不

察,遂疏屈原。秦惠王见有隙可乘,就派张仪至楚,进行阴谋诡计。张仪许怀王商于之地六百里,使绝齐交。怀王既绝齐,又不得地,大怒,发兵攻秦,先后皆大败,丧师失地。齐既不来救,韩魏复出兵攻楚,怀王不得已,乃使屈原使齐,恢复邦交。局势暂时稳定下来。诗人洞察形势,认为非联齐不能抗秦。在政治上与腐朽的旧贵族集团相对立,坚决同他们作斗争。而怀王昏庸懦怯,为群小所包围,终于走亲秦道路,放逐了屈原。这时楚国内政腐败,外交失策,又连年为秦所战败,怀王遂再度受欺,入秦而不返。顷襄王继立,以弟子兰为令尹,对秦完全采取妥协投降政策。诗人痛恨子兰劝怀王入秦,子兰复谮毁屈原,襄王怒而迁之于江南。诗人在长期流放中忧心国事,没有一刻忘了回去。他写下了许多不朽的诗篇,抒发忧愤的感情,并揭露、指斥群小违法乱纪、壅君误国之罪,乃自投汨罗江而死。

诗人有高贵的品质和干练的才能。他生活在社会变革、阶级斗争复杂激烈的时代,抱有进步的政治思想,十分自负地想为楚王做一个政治上的带路人。他的政治理想是要使祖国独立富强,以至统一长期分裂的中国,达到所谓唐虞三代之治。其具体主张不外举贤授能和修明法度。诗人在他的诗篇中都曾一再郑重地表明,而且称之为“美政”。但这些并不是空话,诗人曾按照自己的理想去做,在任左徒时实践了自己的主张。比如《离骚》说:“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可见屈原为了治理国事,确实培养了一批人才,希望将来有用。当他奉命草拟宪令,而反对派的保守贵族就千方百计来破坏它。只这两件事就足以说明诗人所谓“美政”的基本内容和它的中心思想。而这种思想的本质是反对贵族的传统特权,符合历史发展的趋势的,所以在国内必然会引起斗争。

诗人一生为了祖国,为了实现政治理想,不惜奔走先后,企图“及前王之踵武”。当他看见“党人”把祖国引上“幽昧”“险隘”的道路,就大声疾呼地说:“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当他一再受到群小的排挤和迫害时,就奋不顾身地同他们斗争到底,九死不悔。诗人一生的历史就是同旧贵族腐朽势力作斗争的历史。他的悲愤的歌唱,一字一句都倾泻了深沉的爱国的思想感情,成为千古传诵的杰作。

屈原的作品,据《汉书·艺文志》是二十五篇,这可能是刘向校定的篇数。它的具体篇目,据王逸楚辞章句》为《离骚》、《九歌》(十一篇)、《天问》、《九章》(九篇)、《远游》、《卜居》、《渔父》二十五篇。《大招》的作者,王逸疑不能明。《招魂》一篇司马迁认为屈原所作,而王逸却定为宋玉。可见屈原的作品汉代人的看法已不一致。至于后人为了加入《招魂》《大招》等篇,而把《九歌》任意删并,以求合于二十五篇之数,那是极不妥当的。

关于屈原作品中的真伪问题,后人纷纷讨论,各执一说。现在看来,《大招》一篇显然是模仿《招魂》写的,而词采远远不及,可以肯定不是屈原所作。《渔父》一篇司马迁在屈原传中本是作为一个有关屈原的故事来叙述,并不把它看作屈原的作品。所以王逸说:“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辞以相传焉。”这个推测是有道理的。因此《渔父》不应算在屈原作品二十五篇之内也是可以肯定的。至于《远游》《卜居》以及《九章》中的《惜往日》《悲回风》等篇,也有人认为后人所依托,但缺乏充分根据。由于年代久远,后人对于作品的理解不同,看法不同,众说分歧是不足怪的。

离骚

《离骚》(《离骚》篇名的意义,司马迁引淮南王说:“离骚者,犹离忧也。”班固解为遭忧,王逸解为别愁,二说虽不同,但都可以讲通。)是屈原的代表作品,我国古典文学中最长的抒情诗,也是一篇光耀千古的浪漫主义杰作。

诗人写作《离骚》时已经度过了大半生。他为了实现政治理想,不断遭到腐朽的贵族集团的排挤和打击,这时已经再被放逐,到了救国无路的地步;而楚国也由一个颇有希望的国家,被弄到了濒临危亡的绝境。诗人瞻前顾后,感慨万分,他把坚持奋斗而不能实现爱国理想的沉痛感情,熔成了这篇激动人心的诗歌。

《离骚》对诗人的理想有清楚的完整的表现。在七雄纷争、各国存亡处于紧要关头的战国时代,诗人的理想就是把祖国推上富强的道路,甚至由它来统一中国。他列举历史上兴国的圣君和乱亡的昏君,希望楚王以“遵道得路”的尧舜为榜样,以“捷径窘步”的桀纣为戒鉴,把楚国建设成为强大的国家。不仅如此。处于当时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转化的大变革时期,诗人为了真正达到这一目的,还突破了贵族阶级的局限,反映了新兴阶级的政治要求,提出了革新政治的主张:“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所谓“举贤而授能”,即不分贵贱选用贤能来治理国家;所谓“循绳墨而不颇”,即修明法度,严格按法度办事。这是与维护贵族特权的世袭制度和“背法度而心治”的原则针锋相对的。可以说,祖国的富强是诗人理想的目标,进行政治革新则是达到这一目标的手段。他的爱国主义精神是与追求进步政治的精神紧紧结合在一起的。这既说明了诗人思想的进步性,也说明了他的爱国理想的深刻性与人民性。

《离骚》的基本内容就是表现诗人对实现这一崇高理想的热烈追求和不懈的斗争。全诗可分为前后两部分。从篇首到“岂余心之可惩”为前一部分;从“女媭之婵媛兮”到篇末为后一部分。前一部分是诗人对已往历史的回溯。他叙述了家世出身、生辰名字,以及辅助楚王进行政治改革的斗争。诗人从早年起就汲汲自修,锻炼品质和才能,并决心把这一切献给祖国的富强事业。他对楚王说:“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也?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但是诗人这一热爱祖国和人民的愿望,却因为触犯了贵族集团的利益,招来了重重的迫害和打击。贵族群小向他围攻,极尽诬蔑诽谤之能事;楚王听信谗言,不仅不信任他,反而放逐了他;他为实现理想而苦心培植的人才也变质了。当诗人回顾到这些,想到自己的理想遭到破坏,祖国的命运岌岌可危,便抑制不住满腔愤怒的感情,向腐朽反动势力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他痛斥贵族群小“竞进以贪婪”,“兴心而嫉妒”,“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指出他们蝇营狗苟,把祖国引向危亡的绝境:“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他怨恨楚王的昏庸,不辨忠邪:“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他还大胆地指责楚王反复无常:“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对人才的变质,诗人也表示了深深的惋叹;“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但是诗人并没有被这种沉重的感情压倒,也决不向反动势力屈服,他宁肯承担迫害,也不变志从俗:“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他深信自己的正确,要永远坚持自己的道路,忠于理想:“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脩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离骚》后一部分是描写诗人对未来道路的探索:“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诗人被腐朽的贵族集团排斥在现实的政治生活之外,他苦闷彷徨地面对着未来,究竟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呢?首先,女媭劝他不要“博謇好修”,应该明哲保身。但诗人通过向重华陈辞,分析了往古兴亡的历史,证明了自己态度的正确,否定了这种消极逃避的道路。于是,追求实现理想的强烈愿望,使他升腾到了天上。他去叩帝阍,阍者却闭门不理;他又下求佚女以通天帝,也终无所遇。这天上实际是人间的象征,说明再度争取楚王的信任也是不可能的。接着诗人去找灵氛占卜,巫咸降神,请他们指示出路。灵氛劝他去国远游,另寻施展抱负的处所,巫咸则劝他暂留楚国,等待时机。诗人感到时不待人,留在黑暗的楚国也不会有什么希望,于是决心出走。但是这一行动又与他的爱国感情产生了尖锐的矛盾,正当他升腾远逝的时候,却看见了祖国的大地:“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他终于留下来了。诗人通过这一系列虚构的境界,否定了他与爱国感情和实现理想的愿望背道而驰的各种道路,最后决心一死以殉自己的理想:“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这是诗人当时所可能选择的一条道路,以死来坚持理想、反抗黑暗的政治现实的道路。

《离骚》通过诗人一生不懈的斗争和身殉理想的坚贞行动,表现了诗人为崇高理想而献身祖国的战斗精神;表现了与祖国同休戚、共存亡的深挚的爱国主义感情;也表现了他的热爱进步、憎恶黑暗的光辉峻洁的人格。同时通过诗人战斗的历程和悲剧的结局,反映了楚国政治舞台上进步与反动两种势力的尖锐斗争,暴露了楚国政治的黑暗腐朽和反动势力的嚣张跋扈。它虽是一首抒情诗,却反映了丰富的社会现实内容;它虽是一首浪漫主义作品,却具有深刻的现实性。不愧为我国文学史上伟大的诗篇。

《离骚》在艺术上也有极高的造诣和独特的风格。

《离骚》是一篇具有深刻现实性的积极浪漫主义作品。它发展了我国古代人民口头创作——神话的浪漫主义,成为我国文学浪漫主义的直接源头。《离骚》塑造了一个纯洁高大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由于理想的崇高,人格的峻洁,感情的强烈,这个形象就远远地超出于流俗和现实之上。《离骚》又自始至终贯穿着诗人以理想改造现实的顽强斗争精神,当残酷的现实终于使理想破灭时,他更表示了以身殉理想的坚决意志。这些都表现了《离骚》这首长诗的浪漫主义的精神实质。同时,《离骚》又大量地采用了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这突出地表现在诗人驰骋想象,糅合神话传说、历史人物和自然现象编织幻想的境界。如关于神游一段的描写,诗人朝发苍梧,夕至县圃,他以望舒、飞廉、鸾皇、凤鸟、飘风、云霓为侍从仪仗,上叩天阍,下求佚女,想象丰富奇特,境界仿佛迷离,场面宏伟壮丽,有力地表现了诗人追求理想的精神。此外,诗人也常常用夸张的手法突出事物的特征。如关于诗人品格的描写:“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惟昭质其犹未亏。”诗人以花草冠佩象征品德,已富有优美的想象,而这种集中的夸张的描写,就把诗人的品格刻画得异常的崇高,具有了浪漫主义的特质。

《离骚》的另一艺术特色是比兴手法的广泛运用。它“依诗取兴,引类比喻”(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序》),继承了《诗经》的比兴传统,而又进一步发展了它。《诗经》的比兴大都比较单纯,用以起兴和比喻的事物还是独立存在的客体;《离骚》的比兴却与所表现的内容合而为一,具有象征的性质。如上述以香草象征诗人的高洁便是。其次,《诗经》中的比兴往往只是一首诗中的片断,《离骚》则在长篇巨制中以系统的一个接一个的比兴表现了它的内容。如诗人自比为女子,由此出发,他以男女关系比君臣关系;以众女妒美比群小嫉贤;以求媒比求通楚王的人;以婚约比君臣遇合。其他方面亦多用比喻,如以驾车马比治理国家,以规矩绳墨比国家法度等。比兴手法的运用,使全诗显得生动形象,丰富多彩。

抒情诗一般篇幅短小,没有故事情节。《离骚》不只篇幅宏伟,而且由于前一部分是在诗人大半生历史发展的广阔背景上展开抒情,后一部分又编造了女媭劝告、陈辞重华、灵氛占卜、巫咸降神、神游天上等一系列幻境,便使它具有了故事情节的成分。这种内容和结构上的特点,就是波澜起伏,百转千回,看看似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转眼却又出现一个新的境界。这样就把诗人长期的斗争经历和复杂的思想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离骚》的形式来自民间,但在诗人手中有了很大发展。他一面采用民歌的形式,一面又汲取了散文的笔法,把诗句加长,构成巨篇,既有利于包纳丰富的内容,又有力地表现了奔腾澎湃的感情。《离骚》基本上是四句为一章,字数不等,亦多偶句,形成了错落中见整齐,整齐中又富有变化的特点。《离骚》的语言十分精练,并大量地吸收了楚国的方言,虚字也运用得十分灵活,又常以状词冠于句首,造句也颇有特点。此外,《离骚》除了诗人内心独白外,还设为主客问答,又有大段的铺张描写,绘声绘色,对后来辞赋有很大影响。所有这些也都表现了《离骚》的艺术特点与成就。

司马迁与《史记》(节选)

/朱自清/

《史记》,汉司马迁著。司马迁,字子长,左冯翊夏阳(今陕西韩城)人。景帝中元五年(公元前145年)生,卒年不详。他是太史令司马谈的儿子。小时候在本乡只帮人家耕耕田、放放牛玩儿。司马谈做了太史令,才将他带到京师(今西安)读书。他十岁的时候,便认识“古文”的书了。二十岁以后,到处游历,真是足迹遍天下。他东边到过现在的河北、山东及江、浙沿海,南边到过湖南、江西、云南、贵州,西边到过陕、甘、西康等处,北边到过长城等处;当时的“大汉帝国”,除了朝鲜、河西(今宁夏一带)、岭南几个新开郡外,他都走到了。他的出游,相传是父亲命他搜求史料去的,但也有些处是因公去的。他搜得了多少写的史料,没有明文,不能知道。可是他却看到了好些古代的遗迹,听到了好些古代的轶闻,这些都是活史料,他用来印证并补充他所读的书。他作《史记》,叙述和描写往往特别亲切有味,便是为此。他的游历不但增扩了他的见闻,也增扩了他的胸襟;他能够综括三千多年的事,写成一部大书,而行文又极其抑扬变化之致,可见出他的胸襟是如何的阔大。

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应试得高第,做了郎中。武帝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大行封禅典礼,步骑十八万,旌旗千余里。司马谈是史官,本该从行,但是病得很重,留在洛阳不能去。司马迁却跟去了。回来见父亲,父亲已经快死了,拉着他的手呜咽着道:“我们先人从虞、夏以来,世代做史官;周末弃职他去,从此我家便衰微了。我虽然恢复了世传的职务,可是不成;你看这回封禅大典,我竟不能从行,真是命该如此!再说孔子因为眼见王道缺、礼乐衰,才整理文献,论《诗》《书》,作《春秋》,他的功绩是不朽的。孔子到现在又四百多年了,各国只管争战,史籍都散失了,这得搜求整理;汉朝一统天下,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也得记载表彰。我做了太史令,却没能尽职,无所论著,真是惶恐万分。你若能继承先业,再做太史令,成就我的未竟之志,扬名于后世,那就是大孝了。你想着我的话罢。”(原文见《史记·自序》)司马迁听了父亲这番遗命,低头流泪答道:“儿子虽然不肖,定当将你老人家所搜集的材料,小心整理起来,不敢有所遗失。”(原文见《史记·自序》)司马谈便在这年死了;司马迁这年三十六岁。父亲的遗命指示了他一条伟大的路。

父亲死的第三年,司马迁果然做了太史令。他有机会看到许多史籍和别的藏书,便开始做整理的工夫。那时史料都集中在太史令手里,特别是汉代各地方行政报告,他那里都有。他一面整理史料,一面却忙着改历的工作;直到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太初历完成,才动手著他的书。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李陵奉了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命,领了五千兵,出塞打匈奴。匈奴八万人围着他们,他们杀伤了匈奴一万多,可是自己的人也死了一大半。箭完了,又没吃的,耗了八天,等贰师将军派救兵。救兵竟没有影子。匈奴却派人来招降。李陵想着回去也没有脸,就降了。武帝听了这个消息,又急又气。朝廷里纷纷说李陵的坏话。武帝问司马迁,李陵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李陵也做过郎中,和司马迁同过事,司马迁是知道他的。

他说李陵这个人秉性忠义,常想牺牲自己,报效国家。这回以少敌众,兵尽路穷,但还杀伤那么些人,功劳其实也不算小。他决不是怕死的人,他的降大概是假意的,也许在等机会给汉朝出力呢。武帝听了他的话,想着贰师将军是自己派的元帅,司马迁却将功劳归在投降的李陵身上,真是大不敬;便教将他抓起来,下在狱里。第二年,武帝杀了李陵全家,处司马迁宫刑。宫刑是个大辱,污及先人,见笑亲友,他灰心失望已极,只能发愤努力,在狱中专心致志写他的书,希图留个后世名。过了两年,武帝改元太始,大赦天下。他出了狱,不久却又做了宦者做的官——中书令,重被宠信。但他还继续写他的书。直到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全书才得完成,共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他死后,这部书部分地流传;到宣帝时,他的外孙杨恽才将全书献上朝廷去,并传写公行于世。汉人称为《太史公书》《太史公》《太史公记》《太史记》。魏晋间才简称为《史记》,《史记》便成了定名。这部书流传时颇有缺佚,经后人补续改窜了不少;只有元帝、成帝间褚少孙补的有主名,其余都不容易考了。

司马迁是窃比孔子的。孔子是在周末官守散失时代第一个保存文献的人;司马迁是秦火以后第一个保存文献的人。他们保存的方法不同,但是用心一样。《史记·自序》里记着司马迁和上大夫壶遂讨论作史的一番话。司马迁引述他的父亲称扬孔子整理“六经”的丰功伟业,而特别着重《春秋》的著作。他们父子都是相信孔子作《春秋》的。他又引董仲舒所述孔子的话:“我有种种觉民救世的理想,凭空发议论,恐怕人不理会;不如借历史上现成的事实来表现,可以深切著明些。”(原文见《史记·自序》)这便是孔子作《春秋》的趣旨:他是要明王道,辨人事,分明是非、善恶、贤不肖,存亡继绝,补敝起废,作后世君臣龟鉴。《春秋》实在是礼义的大宗,司马迁相信礼治是胜于法治的。他相信《春秋》包罗万象,采善贬恶,并非以刺讥为主。像他父亲遗命所说的,汉兴以来,人主明圣盛德,和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是他父子职守所在,正该记载表彰。他的书记汉事较详,固然是史料多,也是他意主尊汉的缘故。他排斥暴秦,要将汉远承三代。这正和今文家说的《春秋》尊鲁一样,他的书实在是窃比《春秋》的。他虽自称只是“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原文见《史记·自序》),述而不作,不敢与《春秋》比,那不过是谦词罢了。

他在《报任安书》里说他的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史记·自序》里说:“罔(网)罗天下放佚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王迹所兴”,始终盛衰,便是“古今之变”,也便是“天人之际”。“天人之际”只是天道对于人事的影响,这和所谓“始终盛衰”都是阴阳家言。阴阳家倡“五德终始说”,以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德,互相克胜,终始运行,循环不息。当运者盛,王迹所兴;运去则衰。西汉此说大行,与“今文经学”合而为一。司马迁是请教过董仲舒的,董就是今文派的大师,他也许受了董的影响。“五德终始说”原是一种历史哲学,实际的教训只是让人君顺时修德。

《史记》虽然窃比《春秋》,却并不用那咬文嚼字的书法,只据事实录,使善恶自见。书里也有议论,那不过是著者牢骚之辞,与大体是无关的。原来司马迁自遭李陵之祸,更加努力著书。他觉得自己已经身废名裂,要发抒意中的郁结,只有这一条通路。他在《报任安书》和《史记·自序》里引了文王以下到韩非诸贤圣,都是发愤才著书的。他自己也是个发愤著书的人。天道的无常,世变的无常,引起了他的慨叹,他悲天悯人,发为牢骚抑扬之辞。这增加了他的书的情韵。后世论文的人推尊《史记》,一个原因便在这里。

班彪论前史得失,却说他“论议浅而不笃。其论述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以为“大敝伤道”(《后汉书·班彪传》)。班固也说他“是非颇谬于圣人”(《汉书·司马迁传赞》)。其实推崇道家的是司马谈;司马迁时,儒学已成独尊之势,他也成了一个推崇的人了。至于《游侠》《货殖》两传,确有他的身世之感。那时候有钱可以赎罪,他遭了李陵之祸,刑重家贫,不能自赎,所以才有“羞贫穷”的话;他在穷窘之中,交游竟没有一个抱不平来救他的,所以才有称扬游侠的话。这和《伯夷传》里天道无常的疑问,都只是偶一借题发挥,无关全书大旨。东汉王允死看“发愤”著书一语,加上咬文嚼字的成见,便说《史记》是“佞臣”的“谤书”(《后汉书·蔡邕传》),那不但误解了《史记》,也太小看了司马迁了。

《史记》体例有五:十二本纪,记帝王政迹,是编年的;十表,以分年略记世代为主;八书,记典章制度的沿革;三十世家,记侯国世代存亡;七十列传,类记各方面人物。史家称为“纪传体”,因为“纪传”是最重要的部分。古史不是断片的杂记,便是顺案年月的纂录;自出机杼,创立规模,以驾驭去取各种史料的,从《史记》起始。司马迁的确能够贯穿经传,整齐百家杂语,成一家言。他明白“整齐”的必要,并知道怎样去“整齐”,这实在是创作,是以述为作。他这样将自有文化以来三千年间君臣士庶的行事,“合一炉而冶之”,却反映着秦汉大一统的局势。《春秋左氏传》虽也可算通史,但是规模完具的通史,还得推《史记》为第一部书。班固根据他父亲班彪的意见,说司马迁“善叙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汉书·司马迁传赞》)。“直”是“简省”的意思,简省而能明确,便见本领。《史记》共一百三十篇,列传占了全书的过半数,司马迁的史观是以人物为中心的。他最长于描写;靠了他的笔,古代许多重要人物的面形,至今还活现在纸上。

西汉后期的散文和辞赋

/游国恩/

西汉后期的散文,首先值得一提的,是桓宽的《盐铁论》。这是一种政论文。公元前81年,汉昭帝召集全国文学、贤良六十余人与御史大夫桑弘羊、丞相田千秋讨论盐铁国营和酒类专卖等问题。桓宽根据这一次会议的文献进行了加工和概括,成《盐铁论》六十篇。它保存了许多西汉中叶的经济思想史料,也反映了当时一定的社会面貌。在形式上它是散文的新发展,以“文学”“贤良”为一方,以“丞相”“御史”为另一方,进行辩论。在论辩过程中,双方互相诘难,使论点不断深化。他们有时是从容不迫地说理,如《取下》篇作者连用了十几个“不知”把统治者和广大阶层人民的生活作了鲜明对比,行文整齐而有变化,疏朗中又见细密,具有一定的表现力量。有时则是紧紧抓住对方论证的弱点,或以尖锐精密的语言猛击对方,或用生动的比喻以突出对方论证的鄙陋,都给人以较深刻的印象。《盐铁论》是西汉后期政论文的代表作品,它从现实问题出发,针砭时弊,颇中要害,并保持了前期政论文浑朴质实的特点。

宣帝好辞赋,他仿效汉武帝故事,召致了不少辞赋家,有王褒、张子侨、刘向、华龙等。他们的作品大都为歌颂帝王的田猎、游乐和宫馆而作的,现在大都失传。这时,除歌功颂德的大赋外,一种“辩丽可喜”,“虞说(娱悦)耳目”的咏物小赋大量出现,作品现亦大都不存,《文选》中保存的王褒《洞箫赋》,可见一斑。

和王褒、张子侨等一起向宣帝献赋的刘向也是西汉后期著名的散文家和今文派经学家。向字子政(初名更生),汉高祖同父少弟楚元王交的玄孙。他在元帝时代,眼见外戚宦官弄权,皇室衰微,国政日非。因此,他曾数次以今文派的“经术”,解释灾异和当时现实政治的关系,上书皇帝弹劾外戚宦官,曾两次入狱,被废多年。成帝即位,又被起用,并受诏校五经秘书、诸子诗赋。“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汉书·艺文志》)。刘向散文保存下来的主要就是这些奏疏和校书的叙录。他的散文用意深切,但辞浅理畅,平易近人,在舒缓的叙述中流露了作者匡救时弊的热情。

刘向编著的《新序》《说苑》,引用了大量先秦的经传子史中以及流行于民间的故事、传说和寓言,基本上是旧文,有些经过了加工剪裁。其目的是为了利用这些进行封建伦理的说教,但其中有不少意味深长的寓言故事,如《新序》中载的叶公好龙:

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是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而非龙者也。

这个故事生动地刻画了喜尚空谈,不务实际的封建地主阶级士大夫的虚伪面貌。毛主席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引了这个故事,用以比喻反动派口谈革命,实际上则是畏惧革命、反对革命。这个比喻是亲切的,有说服力的。此外如孙叔敖、丑女无盐(见《新序》)等故事也都耐人寻味,是魏晋小说的先声。

扬雄(前53—18),是西汉末年最著名的辞赋家。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他年轻时极好司马相如的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后有人称颂雄文似司马相如,被成帝召入宫廷。他侍从成帝祭祀游猎,作了《甘泉赋》《羽猎赋》《长杨赋》《河东赋》。四赋都歌颂汉朝的声威和皇帝的功德,又处处仿效司马相如,使辞赋创作走上了模拟因袭的道路。但他的赋还是有自己的特点的,如《羽猎赋》《长杨赋》都还写得比较流畅,有气魄。扬马并称,说明了在辞赋发展中扬雄还有一定地位。他无心仕进,在成、哀、平三世始终是一个黄门郎,生活比较穷苦。但他不慕荣利,自甘淡泊,埋头著述,仿《周易》作《太玄》,仿《论语》作《法言》。又作《解嘲》一文,指出统治者用刑罚、诗书礼乐、举士制度来束缚士人,而士人只图仕进,依然“雷动云合,鱼鳞杂袭,咸营于八方”。结果是庸夫充斥,奇异之士不见容,“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辞:是以欲谈者卷舌而同步,欲步者拟足而投迹”。因此他采取了“默默者存”“自守者身全”的处世态度。《解嘲》纵横驰说,善为排比,辩锋颇锐利,虽受东方朔《答客难》的影响,但在思想和艺术上仍有自己的特点。

扬雄晚年认为辞赋是“童子雕虫篆刻”,无补于规谏,又“非法度所存”,这正是从自己的切身体会中指出汉赋的根本弱点,并由此提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法言·吾子》)的看法。他看到了诗赋“丽”的特点,但他反对“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汉书·扬雄传》),失去讽谕的作用,而要求辞赋合于讽谕的正道,即所谓“则”。这样的文学观点在当时是较有进步意义的。

班固与《汉书》(节选)

/朱自清/

《汉书》,汉班固著。班固,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光武帝建武八年(公元32年)生,和帝永元四年(公元92年)卒。他家和司马氏一样,也是个世家;《汉书》是子继父业,也和司马迁差不多。但班固的凭借,比司马迁好多了。他曾祖班斿,博学有才气,成帝时,和刘向同校皇家藏书。成帝赐了他全套藏书的副本,《史记》也在其中。当时书籍流传很少,得来不易;班家得了这批赐书,真像大图书馆似的。他家又有钱,能够招待客人。后来有好些学者,老远地跑到他家来看书,扬雄便是一个。班斿的次孙班彪,既有书看,又得接触许多学者,于是尽心儒术,成了一个史学家。《史记》以后,续作很多,但不是偏私,就是鄙俗;班彪加以整理补充,著了六十五篇《后传》。他详论《史记》的得失,大体确当不移。他的书似乎只有本纪和列传,世家是并在列传里。这部书没有流传下来,但他的儿子班固的《汉书》是用它做底本的。

班固生在河西,那时班彪避乱在那里。班固有弟班超,妹班昭,后来都有功于《汉书》。他五岁时随父亲到那时的京师洛阳。九岁时能作文章,读诗赋。大概是十六岁罢,他入了洛阳的大学,博览群书。他治学不专守一家,只重大义,不沾沾在章句上。又善作辞赋。为人宽和容众,不以才能骄人。在大学里读了七年书,二十三岁上,父亲死了,他回到安陵去。明帝永平元年(公元58年),他二十八岁,开始改撰父亲的书。他觉得《后传》不够详明,自己专心精究,想完成一部大书。过了三年,有人上书给明帝,告他私自改作旧史。当时天下新定,常有人假造预言,摇惑民心;私改旧史,更有机会造谣,罪名可以很大。

明帝当即诏令扶风郡逮捕班固,解到洛阳狱中,并调看他的稿子。他兄弟班超怕闹出大乱子,永平五年(公元62年),带了全家赶到洛阳;他上书给明帝,陈明原委,请求召见。明帝果然召见。他陈明班固不敢私改旧史,只是续父所作。那时扶风郡也已将班固稿子送呈。明帝却很赏识那稿子,便命班固做校书郎,兰台令史,跟别的几个人同修世祖(光武帝)本纪。班家这时候很穷。班超也做了一名书记,帮助哥哥养家。后来班固等又述诸功臣的事迹,作列传载记二十八篇奏上。这些后来都成了刘珍等所撰的《东观汉记》的一部分,与《汉书》是无关的。

明帝这时候才命班固续完前稿。永平七年(公元64年),班固三十三岁,在兰台重行写他的大著。兰台是皇家藏书之处,他取精用弘,比家中自然更好。次年,班超也做了兰台令史。虽然在官不久,就从军去了,但一定给班固帮助很多。章帝即位,好辞赋,更赏识班固了。他因此得常到宫中读书,往往连日带夜地读下去。大概在建初七年(公元82年),他的书才大致完成。那年他是五十一岁了。和帝永元元年(公元89年),车骑将军窦宪出征匈奴,用他做中护军,参议军机大事。这一回匈奴大败,逃得不知去向。窦宪在出塞三千多里外的燕然山上刻石纪功,教班固作铭。这是著名的大手笔。

次年他回到京师,就做窦宪的秘书。当时窦宪威势极盛;班固倒没有仗窦家的势欺压人,但他的儿子和奴仆却都无法无天的。这就得罪了许多地面上的官儿,他们都敢怒而不敢言。有一回他的奴子喝醉了,在街上骂了洛阳令种兢,种兢气恨极了,但也只能记在心里。永元四年(公元92年),窦宪阴谋弑和帝,事败,自杀。他的党羽,或诛死,或免官。班固先只免了官,种兢却饶不过他,逮捕了他,下在狱里。他已经六十一岁了,受不得那种苦,便在狱里死了。和帝得知,很觉可惜,特地下诏申斥种兢,命他将主办的官员抵罪。班固死后,《汉书》的稿子很散乱。他的妹子班昭也是高才博学,嫁给曹世叔,世叔早死,她的节行并为人所重,当时称为曹大家。这时候她奉诏整理哥哥的书,并有高才郎官十人,从她研究这部书——经学大师扶风马融,就在这十人里。书中的八表和天文志那时还未完成,她和马融的哥哥马续参考皇家藏书,将这些篇写定,这也是奉诏办的。

《汉书》的名称从《尚书》来,是班固定的。他说唐、虞、三代当时都有记载,颂述功德;汉朝却到了第六代才有司马迁的《史记》。而《史记》是通史,将汉朝皇帝的本纪放在尽后头,并且将尧的后裔的汉和秦、项放在相等的地位,这实在不足以推尊本朝。况《史记》只到武帝而止,也没有成段落似的。他所以断代述史,起于高祖,终于平帝时王莽之诛,共十二世,二百三十年,作纪、表、志、传凡百篇,称为《汉书》(《汉书·叙传》)。班固著《汉书》,虽然根据父亲的评论,修正了《史记》的缺失,但断代的主张,却是他的创见。他这样一面保存了文献,一面贯彻了发扬本朝功德的趣旨。所以后来的正史都以他的书为范本,名称也多叫作“书”。他这个创见,影响是极大的。他的书所包举的,比《史记》更为广大:天地、鬼神、人事、政治、道德、艺术、文章,尽在其中。

书里没有世家一体,本于班彪《后传》。汉代封建制度,实际上已不存在;无所谓侯国,也就无所谓世家。这一体的并入列传,也是自然之势。至于改“书”为“志”,只是避免与《汉书》的“书”字相重,无关得失。但增加了《艺文志》,叙述古代学术源流,记载皇家藏书目录,所关却就大了。《艺文志》的底本是刘歆的《七略》。刘向、刘歆父子都曾奉诏校读皇家藏书,他们开始分别源流,编订目录(刘向著有《别录》),使那些“中秘书”渐得流传于世,功劳是很大的。他们的原著都已不存,但《艺文志》还保留着刘歆《七略》的大部分。这是后来目录学家的宝典。原来秦火之后,直到成帝时,书籍才渐渐出现;成帝诏求遗书于天下,这些书便多聚在皇家。刘氏父子所以能有那样大的贡献,班固所以想到在《汉书》里增立《艺文志》,都是时代使然。司马迁便没有这样好运气。

《史记》成于一人之手,《汉书》成于四人之手。表、志由曹大家和马续补成;纪、传从昭帝至平帝有班彪的《后传》做底本。而从高祖至武帝,更多用《史记》的文字。这样一看,班固自己作的似乎太少。因此有人说他的书是“剽窃”而成(《通志总序》),算不得著作。但那时的著作权的观念还不甚分明,不以抄袭为嫌;而史书也不能凭虚别构。班固删润旧文,正是所谓“述而不作”。他删润的地方,却颇有别裁,绝非率尔下笔。史书叙汉事,有阙略的,有隐晦的,经他润色,便变得详明,这是他的独到处。汉代“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他实在表彰得更为到家。书中收载别人整篇的文章甚多,有人因此说他是“浮华”之士(《通志总序》)。这些文章大抵关系政治学术,多是经世有用之作。那时还没有文集,史书加以搜罗,不失保存文献之旨。至于收录辞赋,却是当时的风气和他个人的嗜好;不过从现在看来,这些也正是文学史料,不能抹杀的。

东汉文人的五言诗

/游国恩/

现存有主名的东汉文人五言诗,数量虽然不多,但大体上可以看出文人五言诗的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从文献记载看,东汉时代的早期作家班固写的一首《咏史》诗,内容是咏缇萦救父,汉文帝除肉刑的事,可能是他被逮洛阳狱中所作。虽“有感叹之词”,但“质木无文”,缺乏形象性。这说明文人初学五言新体诗,技巧还很不熟练。其后张衡作《同声歌》,用新婚女子自述语气,可能有所寄托。这首诗感情真挚,词采绮丽,表达技巧已有一定的进步。如“思为莞蒻席,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数句,颇有乐府民歌情调,后来陶渊明《闲情赋》中“愿在衣而为领”一段,便是受了它的启发。东汉末,桓、灵之际,五言诗作者有秦嘉、蔡邕、郦炎、赵壹、辛延年、宋子侯等。秦嘉既作《述昏》等四言诗,又作《留郡赠妇诗》三首五言诗,说明诗人已不满于四言的旧形式,而在试探五言新体诗的创作。《赠妇诗》叙述作者奉役离家,不得与其妻面别的惆怅情绪,如云:“长夜不能眠,伏枕独辗转。忧来如寻环,匪席不可卷。”又云:“河广无舟梁,道近隔丘陆。临路怀惆怅,中驾正踯躅。浮云起高山,悲风激深谷。良马不回鞍,轻车不转毂。”以整齐排偶的语言,写真挚深厚的感情,朴素自然中表明了文人学习五言诗的技巧已渐趋熟练。蔡邕的《翠鸟》以鸟自比,反映了作者遭遇迫害,幸脱世网的心情。郦炎的《见志诗》二首(郦诗第二首《艺文类聚》题作《兰诗》,玩其词意,恐非)表示作者不信宿命的思想、超迈绝尘的雄心壮志和贤才被抑不用的感慨。特别是赵壹的《刺世疾邪赋》篇末二诗,揭露东汉末年政治社会的黑暗,充满愤激情绪,其第一首有云:“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使人联想到李白的诗句:“万言不值一杯水!”正是封建文人生不逢时的共同命运。

东汉的文人五言诗之所以日趋成熟,是和学习乐府民歌分不开的。上述几首诗,无论语言风格、比兴手法等方面,都可以看出乐府民歌的影响。但其影响最显著、艺术成就最出色的则为辛延年的《羽林郎》和宋子侯的《董娇饶》二篇。前者写胡姬的抗拒豪强,后者假设桃李和采桑女子互相问答,感叹盛年一去,即遭捐弃的不幸命运。风格逼近乐府民歌。不但表现技巧纯熟,而且深得乐府民歌的精神。现录《羽林郎》一篇如下: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渝。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

辛延年、宋子侯,生平不可考,可能是熟悉乐府民歌的下层文人。《羽林郎》是乐府中的“杂曲歌辞”。它反映汉末官僚贵族、豪强恶霸对人民横加欺压的不法行为,故事情节颇与《陌上桑》相似。诗中极力描写胡姬服饰的豪华,有模拟《陌上桑》迹象。胡姬拒绝金吾子的调戏和引诱,显示了她的坚贞不屈的品格,这也和罗敷一样,都是民间女性中的光辉形象。诗中的故事、对话、结构和夸张的描写方法都具有乐府民歌的特色。

此外,东汉末年还有数量不少的无名氏“古诗”,其中一部分代表了那时文人五言诗的最高艺术成就,也标志着东汉文人五言诗成熟的新阶段。

古诗十九首》及其他

/游国恩/

前面提到的无名氏“古诗”,可以《古诗十九首》为代表。《古诗十九首》载于《文选》,因为作者姓名失传,时代不能确定,故《文选》的编者题为“古诗”。关于《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和时代,历来有许多推测,或谓枚乘、傅毅,固不可靠;即曹植王粲也是揣度之辞(《文心雕龙·明诗》:“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辞。”《诗品》:“‘去昔日以疏’四十五首,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因为从诗歌发展上看,不但枚乘,即与班固同时,才名又相伯仲的傅毅也不可能对五言诗取得这样的成就。至汉末建安中,洛阳被董卓焚毁,早已化为灰烬。曹植《送应氏》诗就描写过它的萧条景象。而《十九首》的诗人眼中的洛阳还是两宫双阙、王侯第宅尚巍然无恙,冠带往来游宴如故。何况洛阳未遭破坏之前,王粲尚幼,曹植并未出世。后人又有据《明月皎夜光》的“玉衡指孟冬”一句断定这首诗为汉武帝太初改历以前的作品[《文选》李善注谓,太初以前,仍用秦历,以建亥月(夏历十月,即孟冬)为岁首,故诗写秋景而仍说孟冬]。其实这是误解。这里的孟冬不是指季节月份,而是斗星所指的时刻,不能作为西汉时已有五言诗之证。据我们看,这些古诗虽不是一人所作,但风格内容大体相同。其产生的时代,先后距离必不甚远。再从文人五言诗的兴起和发展以及有关历史事实综合考察,估计《古诗十九首》的时代大概不出于东汉后期数十年之间,即至早当在顺帝末年,至晚亦在献帝以前(约140—190)。

《古诗十九首》的作者既非一人,所以它们反映的思想内容是很复杂的。大体说来,其中有写热中仕宦的,如《今日良宴会》《西北有高楼》《回车驾言迈》三首。有写游子思归的,如《去者日以疏》《明月何皎皎》及《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冉冉孤生竹》《凛凛岁云暮》《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八首。有写人生无常,及时行乐的,如《青青陵上柏》《东城高且长》《驱车上东门》《生年不满百》四首。有写朋友交情的凉薄的,如《明月皎夜光》一首。此外还有主题不明确的,如《涉江采芙蓉》和《庭中有奇树》二首,可能是指夫妇,也可能是指朋友。《冉冉孤生竹》一首,表面上是思妇之词,也可能别有寄托。《迢迢牵牛星》一首,表面上是咏物的诗,实际上也是借牛女双星比男女离别之情。《古诗十九首》的思想感情虽然复杂,但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对人生易逝、节序如流的感伤,大有汲汲皇皇如恐不及的忧虑。如《今日良宴会》云:“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回车驾言迈》云:“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青青陵上柏》云:“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生年不满百》云:“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所有这些,都是失意士人正当社会大动乱的前夕,对于现实生活和内心要求的矛盾、苦闷的反映。

《古诗十九首》的作者通过闺人怨别、游子怀乡、游宦无成、追求享乐等等内容的描写,表现了浓厚的感伤情绪。他们和乐府民歌的作者不同,大都是属于中小地主阶级的文人,为了寻求出路,不得不远离乡里,奔走权门,或游京师,或谒州郡,以博一官半职。这些人就是诗中所谓“游子”和“荡子”。他们长期出外,家属不能同往,彼此之间就不能没有伤离怨别的情绪。这对思妇来说,就会有“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的叹息;对游子自己来说,就会发生“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和“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的感慨。前面提到秦嘉的《留郡赠妇诗》,正好说明这种情况。徐干中论·谴交》篇叙述汉末游宦风气之盛以及公卿大夫、州牧郡守,下及小司,莫不以接待宾客为务,“冠盖填门,儒服塞道,饥不暇餐,倦不获已”,“送往迎来,亭传常满”。于是士人“乃离其父兄,去其邑里”,“窃选举,盗荣宠者,不可胜数”,“桓灵之世,其甚者也”。最后他对这一社会病态提出批评道:“且夫交游者出也,或身殁于他邦,或长幼而不归,父母怀茕独之思,思人抱东山之哀,亲戚隔绝,闺门分离。无罪无辜,而亡命是效。……非仁人之情也。”由此可见,那时候为什么“游子”“荡子”会这样多;《古诗十九首》中所流露的游子思妇的感伤,正是东汉末年政治社会的真实的反映;其中浓厚的消极情绪更是封建统治阶级走向没落时期的反映。至于那些“游子”和“荡子”或出身于太学,或起家于征辟,大都是有较好的文学素养之士。他们的遭际是不同的,其中有遇时得意的,有不遇时不得意的,失意的人羡慕得意的人。当他们游宦四方,想着策高足,据要津,却得不到帮助时,就不免愤愤不平地慨叹:“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失意者的牢骚就是这样来的。试看那时陈重、雷义互相推荐的友谊被人称为比胶漆还坚固,就可以了解诗人的心情了。他们既然落拓失意,自然容易感到寂寞、苦闷,所以一当听到动人的“慷慨有余哀”的清商曲调随风传出楼外时,不禁触物兴感,自然而然地沉吟:“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而由此出发的消极情绪也会油然而生,于是“人生非金石”“人生忽如寄”“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等等想法都来了。加以东汉末年已是大乱将临的时候,到处农民起义,严重地威胁着剥削阶级的每一个人。在此危机四伏、朝不保夕的环境中,那些感到人生短促、没有出路的游子,眼前看到京洛等地的繁华,又不禁发生一连串的纵情享乐思想:“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甚至秉烛夜游的想法也都一齐来了。这就是《古诗十九首》的全部思想内容,也就是东汉末年现实生活的一个侧面镜头。它们的思想价值虽不高,却也有一定的历史认识意义。

《古诗十九首》的艺术成就是很突出的,在我国早期的五言抒情诗中,这样优秀的作品也是比较少见的。因此,自魏晋以来一直受到作家们的重视(拟《古诗十九首》者虽始于陆机,但魏文帝曹丕的《杂诗》似乎已经有模仿《十九首》迹象),历来批评家对它的评价都极高,甚至有过誉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的。《古诗十九首》所以能取得这样卓越的艺术成就,主要是作者从学习乐府民歌的基础上汲取营养的结果。由于作者都是中下层文人,没有能够接受民歌的战斗精神,只在艺术方面接受了它的影响。他们有着较高的文化素养,在某些表现方法上,同时也接受了《诗经》《楚辞》的优良传统,因而造成一种独特的艺术风格,成为我国文学史上早期抒情诗的典范。

《古诗十九首》的主要艺术特色是长于抒情,其抒情方法往往是用事物来烘托,融情入景,寓景于情,二者密切结合,达到天衣无缝、水乳交融的境界。例如《迢迢牵牛星》一首: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作者通过假想的牛女形象的描绘,抒写男女离别之情,通篇全是写景,而情在其中。这关键就在“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及“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等句。因为这几句仍然是扣紧织女的形象和现实的景物来描写的,所以读者只觉得是泛泛写景,而织女的离愁却轻轻地点了出来。这首诗虽从《诗经·大东》化出,而写天上无情的双星,居然像人间绸缪的夫妇,情景相生,真有化工之妙。又如《明月何皎皎》一首: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这首诗写一个久客思家不能成寐的游子,对着照射罗帏的皎皎月光,愈加触动了乡愁。自然愁思是压不下去的,只得揽衣而起,徘徊空房之中,不觉自言自语:“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这时明月满地,夜凉如水。索性打开门来走出去望一望千里相共的明月吧。他踌躇四顾一下,除了一片茫茫的月光什么也看不到,满怀愁绪,向谁去倾诉呢?不得已回到房中,不觉落下泪来。通篇只起头二句是写景,以下全是写情,而月明如昼的景色悉在其中,那个“忧愁不能寐”的主人公的全部形象都被浸在月光之中照得格外鲜明。

《古诗十九首》的另一显著的艺术特点是善于通过某种生活情节抒写作者的内心活动,抒情中带有叙事意味,使诗中主人公的形象更鲜明突出。例如《西北有高楼》一首写一个追求名利的失意者的心情,并不抽象地写他如何怀才不遇、失路彷徨,却通过高楼听曲这一具体事件的描绘,无意中流露了对那位歌者的同情:“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从而表明了主人公对那个闻声而未见面的人是一个旷世知音;也表明了自己生不逢时的侘傺无聊;最后希望化为双鸿鹄同她一起奋翅高飞,更表明了主人公是个如何奋发有为,而又四顾无侣的形象。又如《凛凛岁云暮》一首描写一个思妇怀念良人,梦醒后惆怅感伤的情绪。这是一个蝼蛄悲鸣、凉风凄厉的冬夜,诗中的女主人思念着她的丈夫睡不着觉。她想到天气已寒,而游子还没有寒衣,想到寄锦衾,路途又是如此遥远。想来想去,忽然笃念旧好的良人枉驾来迎,她喜出望外地想,从此携手同归,长相亲爱,这是多么快乐呀!谁料那良人“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竟自无情地走了。心里十分懊恼,原来却是一梦。她当时恨不得飞到良人那边。引领遥望,好像良人还走得不远。此时这位女主人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只觉得凉风拂面,蝼蛄满耳,潮水般的眼泪直涌出来,沾湿了双扉。写到这里,一个孤独无聊的思妇形象就如在目前。这样抒情叙事双管齐下的写法还很多,《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等篇都是如此。

《古诗十九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善于运用比兴手法,衬映烘托,着墨不多,而言近旨远,语短情长,含蓄蕴藉,余味无穷。例如“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行行重行行》),“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明月皎夜光》)等句都是。尤其温丽清新、自然贴切,富于“风”“骚”意味的莫过于《涉江采芙蓉》《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树》等首。《冉冉孤生竹》既以孤竹结根于泰山起兴,又以兔丝附于女萝为比,下面“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四句,则是比中之比,层出不穷,既有新婚少妇光华艳丽的形象,又有草木零落、美人迟暮的感慨,深沉含蓄,而不尽之情自在言外。

《古诗十九首》的语言不假雕琢,浅近自然,但又异常精练,含义丰富,十分耐人寻味:这也是一个特点。例如说:“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行行重行行》),“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涉江采芙蓉》),“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孟冬寒气至》),一种真挚深厚的感情可以想见。“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青青陵上柏》),官僚们钻营驰逐的情况可以想见。“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明月皎夜光》),失望的心情可以想见。写景如“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回车驾言迈》),“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东城高且长》),叠字如“青青河畔草”和“迢迢牵牛星”,双关如《客从远方来》的“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都是语言方面的特点。

《古诗十九首》的高度艺术成就是五言诗已经达到成熟阶段的标志。

《古诗十九首》以外的无名氏“古诗”散见于《文选》《玉台新咏》等书的还不少。《兰若生春阳》《新树兰蕙葩》《步出城东门》等首是游子思妇之词;《悲与亲友别》一首则是送别亲友之作;《橘柚垂华实》一首借咏物以寓人才被弃之感。以上诸诗的思想内容和艺术风格基本上与《古诗十九首》一致,而《新树兰蕙葩》的韵调尤其相似,可以认定都是同时代的作品。

还有《文选》中题为苏武、李陵的五言诗共七首,一般称为“苏李诗”。这几首诗不是苏武、李陵所作,前人早有定论。但有人认为出于齐梁时代,未免估计太晚。因为颜延之的《庭诰》早已谈到李陵诗的真伪问题(见《太平御览》五八六),裴子野《雕虫论》也有“五言为家,则苏李自出”之语。我们根据诗的内容、风格和词句来考察,大致可以肯定它们的时代与《古诗十九首》接近。

这批古诗的主题都是为送行赠别而作,有送朋友远游的,有送丈夫从军的,诗中或称“征夫”,或称“游子”,或称“行人”。大抵缠绵悱恻,表现了亲友深厚的感情,特别是《结发为夫妻》一首有云:“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又云:“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写夫妻离别之情非常令人感动。

刘勰曾说“古诗”是“五言之冠冕”,这话并不过分。就“古诗”所达到的成就及其在诗歌创作上所产生的影响来说,它在我国文学发展过程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注释

[1]应为英国吉特生(Frank Kidson)《英国民歌论》(English Polk-Song)。——编者注

[2]即《文心雕龙》。后文中《文心》皆指《文心雕龙》,不再一一注明。——编者注

[3]现多认为屈原在世时间为约前340—约前278年。——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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